柳南县，翠鸣山。

柳南县属于一个小县城，几乎在华夏地图中寻不到它的足迹，反而在它辖地内的翠鸣山一眼望不到头，山上林密遮日、百草丛生，柳南人闲来时好约上三五知己，到山上打些野兔、山鸡下酒吃，他们已经习惯了靠山吃山的生活习性，与外面繁花似锦的花花世界相比，大多柳南人宁愿选择终老于此。

正所谓：生于斯，长于斯。

“决定了？”山顶凤凰亭中，一白衣老者右手拈一白子，缓缓落在棋盘之中，双目却放在对面清秀少年脸上，仿佛在寻找一些答案。

“已无退路。”少年苦笑一声，随之落下一枚黑子。

白衣老者闻之沉吟良久，捧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不动声色的问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与你下的是围棋，却不是象棋？”

“《博物志》记载‘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或云：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师父是想让我学那丹朱商均，以愚示人。”清秀少年说道。

白衣老者欣然一笑，看来自己心中所想他早已了然，也不枉费多年心血，生子如此，夫复何求？

“不错，但是丹朱商均乃真愚，你却要大智如愚。”

大勇若怯，大智若愚。这是世间天大的智慧，若得此法，自此可笑傲天下、睥睨众生。

棋枰之上，黑白双子往来交错，两人棋艺竟旗鼓相当，你一子我一子，落子如行云流水般连贯顺畅，毫不停歇滞顿。

众所周知，下围棋讲究的是从大处着眼，最为忌讳拘泥于局部一子一城得失，往往一招不慎便致满盘皆输。

白衣老者布局周密，致使那少年无可乘之机，前半局两人你攻我守也未分出高低，到得后半局时那少年棋风突变，落子速度节节加快，白衣老者虽有心围剿，反而心有余而力不足，待到醒悟时，自己面前大片中原腹地已然失守，无力回天。

“败了，我柳道修平生无一败绩，今日不曾想败在了自己徒弟手上，青出于蓝胜于蓝，罢了罢了，就放你去吧。”

柳道修，天下智师。

总理御言：得智师者得天下。

“小子侥幸而已，如果师父想要胜我，只怕在开局之时我就已经兵败溃退了，还要多谢师父的不杀之恩。”少年喜笑颜开，言语之间不卑不亢，笑的似流氓无赖般得意之极，却又让人感觉那样真切，心里生不出半点反感。

柳道修捧起茶杯饮了口茶，只觉甘醇爽口，刚才平生第一败绩也不往心里去，自己徒弟胜了自己，也算给自己争了面子，恨不能仰天大笑几声，庆幸后继有人。

“这狮峰龙井配上我们翠鸣山莲花泉的水，如饮仙露佳酿，快哉！快哉！”那茶搁置半天早就凉透，也亏得他心情极好，未去在意。

少年秦愈见师父性情流露，犹如古时豪客般狂放不羁，虽手中握着的只是小小一茶杯，在他手中此时也已化成了利剑、快刀、烈酒，人生如此，只怕无悔。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柳道修朗声大放，遂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手一抛，那茶杯在云际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后不知落向何方。

秦愈鄙夷地看着眼前的老头儿发疯又耍帅，最后还乱扔垃圾，摆明幼儿园时没得过小红花的节奏，不然不可能连垃圾要丢垃圾箱这种小儿常识都不知道，不过……好像刚刚他丢的是云龙戏水青花杯……。

古董啊！！！

“师父，我突然想起家里衣服还没收，你……”急急忙忙地扭头朝山下跑去，话音还未落人影就消失了。

柳道修无奈苦笑一声，望着徒弟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人生如白驹过隙，何苦为俗物所累？”

在秦愈眼中，师父柳道修一直像是天上飘着的神仙，不懂柴米油盐来之不易的辛苦，也不明白金银珠宝的好处，就这样虚无缥缈犹如活在神话里的人物，竟然被华夏总理御言为“智师”，眼光之差到可令人发指。

就可惜了那只康熙时的青花瓷茶杯，想到此处，更奋力地奔跑了起来，但愿完好无损，若是换成钢镚，大概能数到一百多岁去呢。

“哈哈，我这孙儿顽皮无知，这么多年劳累智师费心，秦天感激不尽。十年磨一‘秦’，我们老秦家，终归又欠你份天大的人情。”声音由远及近、粗狂声强，仿佛能震动山峰，人至，方才见到一个脸颊消瘦、眉重发白的老人神情傲然地坐在了刚才秦愈的位置，笑眯眯地打量着柳道修，一言不再发。

柳道修心里明白，天底下能让眼前这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模样老头说出来“欠”一字，难比登天。

秦天，当年家财富可敌国，堪称华夏第一家。又因仗义豪气，视金钱如粪土，但凡有难拮据者只要登门就可获得接济，后来人送“及时雨”美名。

要是当时他肯屈尊降贵，放下身段欠上一些人情，哪里还有今日的这般落魄不堪，也不至于被人困在这小小的穷乡僻壤安身立命。

时也，命也！

这辈子，这倔老头大概只会向两个人低头求情，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则是酒肉和尚……佛理大师。

情不自禁地又想到那句被人一捧再捧、奉若神明的总理御言：得智师者得天下……下一句……得智囊者霸天下。

智囊者，佛理大师也。

道修修尽天下道，佛理理尽天下佛。

“我与这酒肉和尚也已一纪未见，不知他酒量可见长？”他与那佛理大师一个智师一个智囊，两人每次见面都要斗酒论佛与道的智慧，斗了数十次也分不出胜负，不过天下好酒倒是被二人尝了个遍，每念至此无不回味无穷。

茅台、五粮液、大曲、杜康、竹叶青、女儿红……

酒有千千种，知己却一人。人生苦短，酒逢知己千杯少，知己一人已是不少，能共酒话天下之人，一人足矣。

“贤公求我之事道修已然尽心，十年风雨任平生，今日在此作别，希望他日有缘相见，重现贤公之往昔风采。”柳道修神色平平地望着远处的满山翠绿，似乎再无半点留恋，十二年的夫子教师生涯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磨砺自己的一种手段。这世上，能有那种职业与授业于人相之媲美，将自己毕生所学智慧结晶倾囊相授，如此高等无私伟业，终使他人望尘莫及。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秦天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额眉皱起，像是拧在一起一般，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他实在舍不得放柳道修走，也不知他会这个时候提出来，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哎……你要走便走吧，我们秦家欠你的恩情，以后让秦愈那小子慢慢还，还不完下辈子接着还。我们老秦家的规矩，谁欠的债，谁来受，这是因果。”秦天重重地叹口气，把心中郁气排出这才好受了许多，接着问道，“智师可有打算？”

柳道修缓缓摇头，“修道之人本应修天下之道，道法自然，随遇而安罢了。”

“那……对我那孙子可有什么话要留的？师徒一场，如果不交代一下，你这身为师父的也太不地道了些。”秦天永远是秦天，护犊之情永胜其他，这是每个为之长辈的良苦用心，能为儿孙多求一分，保障也会多一分，可怜天下父母心。

柳道修何等玲珑心，若不明白眼前这老头心里的如意算盘也妄称“智师”，思忖一阵，口里这才吐出四个大字：“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秦天不解地重复了一遍，在心头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的分量，忽然醍醐灌顶，顿时明白了柳道修的用意。

这老小子，恐怕也是爱惜了秦愈那小子，这是老秦家天大的福分，看来天不灭秦啊。

“哈哈，无为而治，好一个无为而治。”秦天一时得意非凡，刚才心中那股郁气也消失殆尽，顿时朗声笑道：“来，看看我那宝贝孙子送你的大礼。”

说着从石桌上拿起一副自己刚刚带来的画卷，解开羁绳，手握一头轻轻提起，那副字画便慢慢露出来它真实面貌。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七个大字，大有气吞山河之势。遒劲有力，墨彩艳发，鸾翔凤翥之洒脱，毫不失大家风范。

气足、飘逸、洒脱、劲重。

“天下风云出我辈。呵呵，这孩子，还是我小看了他，原来他什么都明白。”柳道修盯着那七个大字怔了半天，细细品味才解开其中之意。

“既然明白，何不下完这盘棋？”秦天在旁提醒道。

柳道修本来想用一局棋点化秦愈这把剑，没成想人家剑走偏锋，给自己反而将了一军，果然还是应了他这句“天下风云出我辈”。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智师柳道修手起白子，径直落在中部偏西北角，秦天目光随他手去，不由眼前一亮，画龙点睛，转眼间反败为胜。智师不亏是智师，竟做了一副必杀局出来。

智师，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