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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日子没了心情 结婚以后

结婚以后,对家庭生活不能细品味和深想。有了老婆孩子,这人的耐性就差劲了,想象力也泯灭了,做大事小事,总是累得不行,还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发不出来的火气,日子总是过不顺当,麻麻木木,干啥都提不起兴趣,像欠谁的债。总之,段启觉得,结婚以后的事,就是仨个字--“过日子”。有钱往高档水平过,没钱凑合过,这年头没听说城市里有饿死人的事,倒是经常听说有人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居家过日子,油盐酱醋柴,酸甜苦辣咸,舌头上就是这些滋味。过日子是实打实的,你想硬往里塞些初恋般的浪漫故事,对不起,没门儿。有那种闲情逸致的基础吗?上一天班,累个贼死,回家后就想着倒在床上狠狠地睡它几天几夜。可是不行啊,饭谁做?孩子谁管?脏衣服谁洗?明天买菜买粮的事谁想?家务活干不干?半天不操心,就要出毛病。有那份钱请保姆也中,可眼下挣工资的中国老百姓,有几个请得起保姆的?也就是做做梦吧,动不起真格的。如此一来,两口子过日子,事事也较不得真儿,往往话不出三句,就吵,就别扭,赶回过头来,又热乎成一团,继续过日子。如此重复,没啥新花样儿,没劲。眼下离婚时髦,可仔细想想,离了又怎样呢?男人还要找女人,女人也要找男人,顶多欢喜个三五日,待彼此的绝招使完了,鼻脸也就清晰了,改不了往昔的习性,逃不了过日子的磕磕碰碰,里外里,差个什么呢?也没劲,纯粹是瞎折腾。

所以段启压根儿就没打算跟老婆伊琴琴离婚。有一次,老婆哭哭啼啼要闹离婚,他不紧不慢地说:

“离啥,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不找了!”老婆说。

“啥话呢,有一次还跑得了二次?”

“你缺德!”

“不是还没冒烟吗?行啦,同志,化悲痛为力量吧。看准国情,认清形势,跟咱爷们儿过下去。”说罢,摸起一团什么东西递给泪流满面的老婆,“拿去,擦擦。”

老婆接过来一看,是他臭烘烘的袜子,破涕为乐。

“给咱洗洗。”段启厚颜薄耻地说。

那一刻,段启倒觉得,过日子是件温暖动情的事儿,不过日子,你去哪儿找这种气氛?平头百姓,日子里若是没这出节目,那真实吗?他把老婆揽进怀里,粗糙的大手一把一把地在老婆头上和脸上揉搓着,万千忧愁哀伤,顷刻间化为乌有。他感到老百姓的日子,可贵处就在于用一月一年的失望和烦恼,换取这一瞬间的沟通和柔情。太真实和伟大了,催人泪下,逼人玩命活下去,哪怕明天粮菜涨价、风雨雷电、山崩地陷,也要努力固守住家和老婆。老婆偎在他的怀里,乖得像只老猫。现在她死活不想离婚了,一生的不幸和艰辛算个屁,怎抵得上此刻的温馨与朦胧?男人的汗味、烟味、脚臭味,女人如何少得了哟。她真想贴在丈夫的耳朵上,说,以后我要是再提离婚这碴儿,是他妈王八蛋。

可那回以后,没出一个星期,伊琴琴因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居然又闹起了离婚。段启没哄老婆,结果压抑了小半个月,整日无精打采的。

过日子得一分钱一分钱地抠,大手大脚摆阔,赶到了月底,因为钱支配不开,两口子红脸是常事。男人在社会上混,甭管丑俊,都讲个“面子”。至于回家怎么跟老婆交待,那就去他妈的了。某月中旬,段启单位有人结婚,张罗份子钱的人,把价码抬到了本年度的极点。数目是大了点,人们暗暗叫苦,尤其是像段启这拨儿当初没收到这小子贺礼的已婚男女,更是觉得亏透了,钱一出手,以后怕是没机会找齐了,除了二婚三婚。冤归冤,可就是拉不下脸来,一个单位共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小气份子钱,一来叫人笑话,二来得罪人,因小失大,不划算,按最高数掏吧,认倒霉!

“就知道这事少不了,我才早留了后手。”老婆颇有些超前意识。

“什么后手?”段启问。

老婆狡黠地一笑,之后从小房间里抱出一摞童装床单枕套什么的,花花绿绿的一怀。

“拿不出手。”段启扭过头。

“你穷大方什么?这种事,好歹意思意思就成了,又不是送亲戚。”

“叫人笑话。”

“少打肿脸充胖子,你一个月挣多少呀?”老婆气咻咻的,“咱那会儿,不也有人这么干吗?这些,都是他们送的,用得完吗?就是这么回事,这些东西,说不定转悠了多少家呢。”

“那是什么时候。”

“啧啧喷,那是什么时候?”老婆嘲讽地说,“那时候你是小科员,现在你还是小科员,变什么了?要我说呀,你这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段启烦死了,不吭声。

老婆唠叨了一气后,转变了态度,好声好气地说:“我不是不理解你,非要卷你面子。这样吧,还有两个高压暖瓶,我一直没舍得用,你拿去,这总该脸面生辉了吧?”

“已经送了。”他草草地说。

“送了?”老婆惊愕,“多少?”

“四十。”他伸出四根指头。

老婆温和的脸,刹时又涨红了,浑身哆嗦:“你说你算什么东西?啊!送了,送了还跟我得得个屁!你多能耐呀,老婆为这个家省吃俭用,想买双袜子都要合计来衡量去,你可好,在外装大屁眼子。这日子还怎么过?!”

“喝西北风去!”段启也急了。

“你、你……”

“俗气。”段启拎起外衣,摔门出去了。

晚秋的夜风,吹在身上凉森森的。段启抄着手,在马路上悻悻地走着。他心里悲怆,他越发觉得老婆世故了,地地道道一个小市民,除了吃喝拉撒睡,一天到晚嘴里没别的,跟结婚前判若两人。恋爱时的她可不是这样,文静柔情,通情达理,待朋友又热情又信心。那时候自己有朋友结婚,跟她商量份礼的码数,她总是那么慷慨,猛劲撺掇自己给大数。那时候她还谈诗、音乐以及家庭布置什么的,处处体现主动向上的精神,哪像现在呀,终日一脸冷漠,动不动就发牢骚、讲怪话,对什么都是有一搭无一搭的。

往事不堪回首,太多的心伤不敢触摸,日子也只能尽管往下过,不可比较,叫人受不了。一对甜甜蜜蜜的情侣,相偎着与段启擦肩而过。段启寒冷的心忽地一热,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深深地召唤他、感动他,他无法对现实绝望,生命里毕竟有过真实的初恋,热情的给予,那一切都是生命的骄傲和顶峰。段启的眼睛苦涩起来,他知道自己一生中从未有过此时此刻的这种无可奈何、窒息和无力。日子真磨人,你反抗不得,也放弃不得。它就像魔鬼一样,时时处处看你的笑话,用虚幻的色彩诱惑你,到头来却让你抓一手冰凉的惨白,并叫你无处呻吟。这一切的不顺心,究竟因何而生呢?是因为结婚?要是这样,那人们为什么还要结婚呢?是因为有些人生烦恼和苦痛,人必须要经历及付出代价吗?可经历和付出代价以后,又要说明什么呢?沉默?幽怨?颓丧?亦或只为了证实一个万万千千人早就吐出过的那个“累”字吗?累的滋味,当真就是中国家庭的主旋律吗?可为什么有时还要狂热地献身这个“累”字里?既已用一个“累”字看透了婚后生活,那在没有老婆的日子里,心又为什么不踏实,恍恍惚惚,做梦也想家呢?每次出差的日子只要稍长一点,段启便左想家好,右想家好,有理由没理由地便跟人家提老婆,一谈开就收不住话头。

……夜空深远,银星闪烁,万家灯火,勾勒出都市夜景。林荫下草丛中,情人喃喃私语,不拘小节,恋心怂恿他们忘记这人世上还有像段启这样沉重迈步的人。触景生情,段启收回软绵绵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脚上的三接头皮鞋,油腻腻的,一只鞋尖上还粘片芹菜叶。两只鞋上都有裂口了,后跟也磨得偏偏的,段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是想不起去钉个掌儿。没时间?吝啬钱?好像都不是。这双鞋有年头了,如今的小青年,没人稀罕这种三接头,穿就穿新潮老板鞋,稍讲究点的,则要蹬国际名牌旅游鞋,诸如美国的耐克,意大利的阿迪达斯,英国的登洛浦,等等。别说,人穿上高档名牌货,走在路上就是晃眼,神气。一分钱一分货,人的衣马的鞍,这话朴实准确。段启哀叹,他知道自己这辈子肯定不会花几百块甚至上千块钱买双鞋来赶时代的潮流,能有双三接头装饰脚,就是好家伙了。想着脚上的三接头,段启的心里又翻腾开了--这还是老婆舍不得吃穿给自己买的呢!一个女人把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转换成一种调剂家庭生活的幸福,能说老婆的生活态度不认真吗?能说老婆的生活欲望不火热吗?能说老婆只会挑刺气人而不关心丈夫吗?能说老婆是多余的吗?能说……

隐隐地传来火车轮子在铁轨上碾出的铿锵声。段启一激灵,才知今天走得太远了!该止步了。

伊琴琴对婚后生活,也有疲劳感和难言之处。当初满怀信心地建起这个家,以为这辈子有个安稳的小窝了,可以红红火火地过日子了。“日子”这俩字,在她心里很有分量和诱惑力。小时候,玩过家家,她就贼胆包天地想过“日子”的内容。直想得心惊胆战、小脸绯红,后来就心里痒痒、激动和痴情。谁知一结婚,现实与脑子里的设想满拧。不精打细算,这日子还不过个稀里哗啦,四下漏风?她很要强,就怕人家在背后笑话她,所以宁可少吃一口,少穿一件,也要把面子上的事办圆溜。苦,就苦在暗处吧,谁叫自己没本事挣大钱呢?到此时,她才领悟了母亲那句口头禅: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整个人一天到晚忙活这点事还不够使,哪儿还有闲情逸致遛马路看电影钻舞场,或是幻想明天憧憬未来呢?那纯粹是小说电影里骗人的把戏,不是生长在真实日子里的东西,信不得,要信准保痛楚绝望。再后来是跑住房。按公法公章,她够住房条件,该分到房子,可这年头公法公章不如人情和裙带关系,没法子只好四处烧高香、装孙子,话里话外,不敢有半点得罪管分房人的地方,若惹下了,有你的好果子吃。有理没处讲,不忍难成事,这就是老百姓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你不过行吗?房子弄到手了,一间半,厨房、厕所配套。甭管前后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结果还是辉煌的,值得庆贺一番。嘿,不行,肚子里的小生命到月份了。疼,住院,女人一生中要比男人多受多少罪?孩子生在医院,月子回家坐,好吃好喝的,看上去是享清福,可心里那股子闷慌,谁又知道呢?一个月子下来,一台水仙洗衣机吃进肚了,能不心疼吗?人家有条件的,出了月子后继续休假,一气休半年。有些经济实力雄厚,或是背后有大树靠的女人,索性吃劳保。可是伊琴琴比不起那些人,没帮手,也没财路,事事面前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一咬牙一狠心便把刚满月的女儿送进托儿所,然后揩干泪水,扭着肥腰去上班,老老实实挣工资糊口。老百姓,要强要在骨子里。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不疼爱谁疼爱?

在外受气当狗,回到家里就指望在丈夫身上找些温存和慰藉。可是,伊琴琴渐渐发现,段启已远不是初恋和热恋里的那个人了。那时他的心沾情就着,如今你就是拢柴烧他,他也很难冲动起来跟你共谋家业共享甘苦,整日淡着个脸,不闻不问,不痛不痒,时不时的还发呆,一呆就是个把钟头,像丢了魂。他不关心这个家了,不往自己和孩子身上投入动力和活力了,仿佛这个家成了他的牢笼。你要是熊他两句,他或是出去,或是跟你瞪眼,一点儿都不哄你,为此伊琴琴不知哭过多少次。其实女人是块橡皮泥,你只要用点情去捏,还不想要什么型就是什么型。段启,你这个笨蛋、草包,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女人计较小屁事,可女人最容易被温情征服。段启,你是男人,咱们闹别扭的时候,你破费一点面子,温存我一下,我还会折腾下去吗?你硬跟我顶牛,我当然下不了台阶,女人也计较个面子上的输赢。女人的虚荣感,其实就是女人向男人妥协的依据,女人生来是软骨头、贱骨头。

妻子需要丈夫的关怀和体贴--女人的荣誉感和安全感,完全来源于男人!

颇受当今女人青睐的《妇女指南》杂志曾载文说,一个家庭从自然诞生到自然完结,要经过几个“坎儿”,典雅一点讲是“家庭疲劳期”。在家庭疲劳期里,夫妻双方情绪不稳定,思想复杂生活态度冷漠,易发生口角,易受外因改变初衷,夫妻双方有可能因小事造成感情破裂。总之,用大白话说,这是个难关,挺不过去,夫妻就得“拜拜”。不拜拜也是危机四起,难得和谐与安宁。乍看言过其实,细品之后,就让人忧心忡忡了。伊琴琴明白,现在自己的家庭,就处在那个疲劳期里,大事小事处理不当,就有可能引发灾难。虽说丈夫有毛病,自己也曾闹过离婚。可那是气头上的决策,不准确也不科学,真离,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一切潜在危机,都有希望化险为夷。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况且她伊琴琴还不是那种以离婚次数引为荣耀的“新潮女人”,她的骨子里还有许多传统的东西,思想里也有些典型东方女人的那种柔善和知足。很早以前,对婚姻问题,她就有了一个顽固的看法,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听天由命,没那个福分折腾也是白折腾。于是,为这个家能完整地保存下来,并富有生机和魅力,她按杂志上的防范办法进行实践。当然,因经济状况所限,她放弃了每年出去旅游一两次的做法。面对实际,量力而行,常在穿戴上做点小文章,能唤起丈夫对初恋的追忆,以新颖和色彩的变换来激发对方的想象力,调动其麻木的生活情趣,创造新的家庭生活氛围。抠不出闲钱买衣服,伊琴琴便绞尽脑汁,翻出早些年的衣服进行综合加工,长的改短的,贴兜改挖兜,边角料拼马甲,好一通忙活。

“段启,你看这件衣服我改得怎么样?”

“还行。”

“这条裤子呢?你当初送我时是上粗下细,现在我改成了筒裤,瞅着不难看吧?”

“不错。”

“你再看这马甲,不比街上卖的差吧?”

“可以。”

努力基本失败,这家伙简直像个木头人,冷冰冰的,你的话他根本不往心里去,净穷对付。伊琴琴心凉了,委屈得要死,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你不能换一种说法吗?”她用最后的信心争取丈夫,“人家辛辛苦苦地改出来,你哼哼叽叽就打发了呀?”

“那你要我怎样?”

“你……”她语塞了。

是呵,要他怎样呢?狂喜,惊讶,抱自己吻自己,做出一连串非他真情实意的举动来,然后自己就飘飘然,故作幸福状?有意思吗?又能维持几天?她颓丧地望着丈夫,四肢沉甸甸的,有种与世长辞的感觉。

段启说:“你们女人总是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对什么事的表达,非得用你们女人那一套不行,强加于人,否则你们就不高兴,怄气,指责男人不会生活,不会发现,不理解你们的甘苦。可你们理解男人吗?男人有男人的特殊表达方式,就两个字:深沉!”

“借口!”

“看看看,又来了不是。”

“哼,你少打马虎眼。”

“好好好,你这些东西改绝了,改出了国际一流水平。巴黎时装算个球,照你还差一个世纪的审美水平呐。唔,我说亲爱的,你要是穿上这件,那可是天下没人敢比啊!啧啧啧,这件也够味儿,你穿了,少说能震倒半城的人,太他妈棒了,你的小手比仙女的手还灵巧呀……”段启一通云山雾罩之后,盯着筛糠的老婆,说:“怎么样,这么多动听优美的赞词,你该满足了吧?”

“你,你不像话!”

“像画,早贴墙上了。”

她跑到另一间屋子里,哭得死去活来。

段启不是不会哄老婆,也不是不会恰到好处地表扬老婆几句,他只是觉得这一切太无聊,没劲,像小孩子“过家家”。活到了这把年纪这种地步,内心所需要的,并不是这种肤浅做作的小把戏。可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情感和语言来交流呢?他茫然。但他知道反正不是眼前的这一切。

常言道,两口子是天下最亲近的人,彼此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彼此不藏心眼儿。而眼下,却似乎不是这么个行情。合不来的两口子,关系还抵不上跟周围的同事融洽。段启在家一副嘴脸,在单位里却又是另一个模样。每天一进办公室,他的脸色遂多云转晴,心呀头呀胳膊腿什么的,也不那么沉重了,主动与人打招呼,哼小曲,聊国内外奇闻轶事,可谓精力充沛,心境明朗,混出个好人缘儿来。他从不迟到早退,没有天塌地陷的事儿,决不休那十二天有薪事假,年年选优秀评模范,都少不了他。

“段秘书,听人说,人只要一结婚,就什么都完了。是这样吗?”打字员小玲有一次问段启。

“基本属实。”段启认真地说。

“你这人真逗哏儿。”

“承蒙赞誉。”

“噫嘻……”小玲捂着鼻子乐起来。

段启一本正经地点燃一支烟。

“段秘书,那你的家庭生活好吗?”

“一般。”

“听人说,你们挺幸福的。”

“这事只有我一个人明白。”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你没结过婚,跟你说了,你也不消化。”他感慨。

小玲皱着乌黑的柳叶眉,咬着手指,清澈的大眼睛困惑地眨着。

“我这辈子不想结婚。”她讷讷地说。

“这话,我听一千一万个姑娘说过了。”

“我这可是真心话,没跟你开玩笑。”她慎重地说。

“人有时做事,身不由己,明白了吗?”他语重心长。

小玲摇摇头。

“生活就是这么古怪,”他弹弹烟灰,“结婚的人想离婚,未结婚的一门心思找茬儿结婚。”

“段秘书,我原以为你的家庭生活挺和谐美满的,谁知……”小玲同情地看着他。

段启不语了。跟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讨论家庭生活,有什么意思呢?向她流露内心的彷徨?借用她的青春发泄灵魂的苦闷?还是争取她的幼稚来怜悯自己的命运?再说了,自己的家庭生活,真的就是悲不见光、哀不见亮吗?就没有一点温情和欢愉,就没有能让记忆永久保存的给予吗?那有时的冲动因何而发?那出差日子一长,又为什么玩命想家?跟人家谈家庭生活,为什么偏偏拣脏、乱、差说呢?段启倏地觉得自己无聊透顶,自私卑鄙,没劲!

老母亲两眼一闭就离开了这个人世。段启奔丧归来,面黄肌瘦,情绪低落,动不动就为小事发火。诸如要换新工作证了,找一张八百六十年前照的一寸像片,找不到了便恼;黑色线袜子明明塞在柜角处,怎么就不见了呢?活见鬼!嗨!你是不是收拾了柜子?我的黑色线袜子呢?跟你说过一千次了,不是叫你少动我的东西吗?昨天的《报刊文摘》哪里去了?嘿,问你哪,听见没有?横眉立目,凶神恶煞,像在声讨地富反坏右。

今天爱人没胃口,吃了小半碗米饭就饱了。她抱着女儿,饶有兴趣地看丈夫吃。《妇女指南》杂志上说,这样可以使夫妻之间增进理解和友谊。

“看什么?不认识?”段启冷若冰霜。

伊琴琴被噎个大红脸。

段启如此这般无理取闹,伊琴琴便时时刻刻寻机会反击,两口子过日子的主题,居然成了互相攻击和报复。

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

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

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常胜将军!

你段启再能,也有不堪一击的时候。这不,伊琴琴终于把报复的时机等来了。下午上班,段启发觉那个火石打火机没了,找遍全身,仍不见踪影。他回想,打火机,中午从家出来时,就装在衣兜里,路上又没用,口袋也没漏,问题肯定出在老婆身上。这一来,他想起老婆老早前的一番话:破打火机,咔咔咔的光响不着,一天到晚吵得人心烦,你就不能划火柴?等哪天,我非给你扔了不可!那个老式汽油打火机,是父亲传给他的,如今世上少见,段启挺珍爱的。可是现在打火机没了,他心里这个恨呀,所以晚上一进家,不问青红皂白就冲老婆开了火。

“我没碰过。”老婆留有分寸地说。她没忘记自己从前说过扔他打火机的气话。

“那你说哪去了?长翅膀飞了还是长腿跑了?”

“慢慢找找,兴许你放哪儿忘了。厕所里有没有?你老把打火机忘在暖气片上。”

“找什么找,打火机就在我兜里,去厕所干什么?”

“你别喊好不好?”老婆的态度强硬了些,“你不怕左邻右舍笑话,我还嫌丢人呢。”

“嫌丢人,别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呀!”

“你嘴干净点,你近来是没事找事。就说你老妈去世了,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不能太过火呀!”

“过什么火?”他恶狠狠地说,“东西叫人偷了,还不许人吱声呀?”

“你简直是个无赖!”

“你骂谁?”

“给你打给你打!”老婆把头拱进他怀里,“你越活越出息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工夫,女儿怯生生地进来了,嘟着红嫩的小嘴,颤颤巍巍地举着打火机,说:“爸爸,给你。”

两人不约而同望一眼女儿,之后面面相觑。

“哪儿找来的?”段启有些心虚地问。

“忧忧,甭怕,说老实话,妈给你作主。”伊琴琴隐隐感到自己要胜利了。

“在爸爸西服兜里摸到的。”

天哪!段启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是因换衣服出的岔儿,心里慌乱了。

“哼!”老婆接过打火机,亲昵地对女儿说:“忧忧,你去那个屋子看小人书,我跟你爸爸修一修这个该死的打火机。”

女儿怏怏退去。

伊琴琴关上房门。

“同志,”伊琴琴握理在手,不急不怒了,“这个打火机够德性的了,惹你老人家生这么大气,造孽呀!”

段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嘿,我说,这打火机是哪一年造的来着?,有年头了,家宝。”她咔叭咔叭地打,“不好使呀,你怎么光知道用不知道保养呢?比如说擦擦锈、点几滴油什么的。旧东西,不见得都没有生命力,你说呢?”

段启听出她在指桑骂槐,旁敲侧击,借题发挥,却无力招架干忍着。

“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以后说话做事沉稳些,别净出洋相,干些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事,叫人瞧不起。噷,拿去吧,你的宝贝疙瘩。”

他犹犹豫豫。

她讪笑。

他本能地接过打火机。

“呸!”她忽地阴了面孔,目光像刀般锋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

许是从那次以后,段启改变了战略战术,不再来硬攻了,事事软磨汤泡,把家庭生活的矛盾看得很淡,似乎一切事情,都不值得他深思和探根求源。“唉,还计较什么,人这辈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争来斗去,结果还不是赤条条地来,赤裸裸地去。荣辱伤悲,皆是身外之物。算了吧,默默无言地活着吧,行尸走肉!稀里糊涂,活着的用意,权当是为女儿,为自己那份不敢直面死亡的卑下与怯懦。好了,生活,我交出信心、欲望、幻想、热情、思想和大脑,向你自首、投降--我耗尽了耐性,我彻底地服了!若今后我再调皮捣蛋,惹事生非,多言多语,就算我白活!”

伊琴琴无法明白,为什么每次家庭生活出现冷场、危机以及对人生绝望时,自己总是想丈夫的好处和长处。有一次,想着想着,困苦就化为乌有了,眼圈也湿了,情思澎湃,心里那个踏实劲,就甭提了,今生从未有过。

那是个星期天,她拉丈夫去商店给女儿买鞋。那天段启又像是吃错了药,蔫了巴叽的,任凭伊琴琴用一百句趣话逗他,他也不开心,搞得伊琴琴灰溜溜的。当时她真盼着汽车把他轧死,因为不那样她不解气。在商店里选鞋时,叫他拿主意,他不是“一般”,就是“马马虎虎”,极其应付差事。她忍无可忍了,索性当没他这个人,跟女儿商量。她本打算给女儿买完鞋后,一家三口乐呵呵地去逛公园,开开心,谁知道他竟是这副德性!伊琴琴愤愤地想:早知如此,就不该叫他来,都怪自己太贱。下次,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他死他活,不关我们娘俩的事。

“哎呀!”伊琴琴被迎面来的一辆自行车撞翻在地。车主是个七个不服八个不尿的小伙子,撞了人,还满嘴不干不净的。那时,她多渴望丈夫能冲上来帮她一把,壮壮自己的胆子。可他非但不愤不怒,还一脸的饶有兴趣。好哇,你个没有心肝、冷酷残忍的家伙!你老婆在当街被人羞辱,你袖手旁观看热闹,你还算是个人吗?!猪狗不如!狗还知道关键时刻帮主人咬一口两口的呢!咱俩在家里再红脸再斗气,毕竟是关起门来的人民内部矛盾,出了门,可就是一个战壕里的人了,一方有难,一方当全力相助。你可好,他妈的借刀杀人……撞人的小伙子见走不掉,急眼了,用巴掌抽伊琴琴的手。女儿抱着她的大腿,哭得顿挫抑扬,场面可是够悲壮的了。围观的人光用声音声援伊琴琴,却没人肯站出来拉拉。就在这节骨眼上,段启像只恶狼一样蹿上来,扫开一片人头,与那小伙子照面后,也不过话飞拳便打。这一拳机敏、有力、准确,正中对方的门牙,把对方嘴里那个还没来得及吐利索的“操”字,打了个五彩缤纷。小伙子往后一掀,连人带车倒地,空中闪烁着几粒血球的艳光。小伙子摇摇晃晃爬起来,尚未站稳,段启憋足劲,又一个漂亮的飞脚,这下子小伙子倒在地上哼哼,就是起不来。段启掏出一根烟点着,还燃烧的火柴随手往脑后一抛,嗬,潇洒!围观的人全都直眼了,上哪儿去找这组镜头呀,想美国的兰博先生,顶多也就是玩到这么个水平。段启俯身抱起满脸泪痕的女儿,搂住又悲又喜的老婆的右肩,说:“走,回家!”人们又是一片惊嘘……

回府的路上,伊琴琴步伐昂扬,活像个刚刚从硝烟战场凯旋的女兵。是呵,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除了会悲哀外,还会自豪。她体会到了,关键时刻,还得说是两口子,啊,丈夫丈夫我亲爱伟大勇敢的丈夫--我爱你我--爱--你!……生活,折磨我打击我吧,我伊琴琴无怨、无恨!这就是生活给予女人的疯狂和满足……

当晚,看电视时,伊琴琴身上的那股子热辣劲还没消退,她一抬屁股,坐在了段启的大腿上,胳膊一弯,勾住丈夫的脖子,动作连贯,不拖泥带水。段启没表露出反感,他在心里嘀咕,你跟我来这套,什么意思?无非是想找平我帮你那一拳一脚,够俗气。那会儿我帮你,因为你是我老婆,仅此而已,别人,我管得着吗?若是换个时候,你亲热我,我兴许会高兴。段启越思越觉得老婆的所作所为虚假,有商品色彩,在跟他玩心眼,甚至还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吻我好吗?”老婆强烈地要求着。他一动不动,心里腻味透了。如今两口子过到了这份上,渴望深沉的交流,企盼无言的给予,毕竟不是少男少女了,需要含蓄、回味、独立、完整和深刻的感情抚平心上的皱褶和创伤。然而段启明白,那一切,似乎还很遥远,今生摸不到获不得。他闻到了老婆嘴里淡淡的大蒜味,心里莫名其妙地舒坦起来,某种源于生命深处的真切快感回归到感觉神经上。段启不由自主地搂住老婆,手指在老婆的肩上轻轻地划着。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并未丧失触感功能,每个指肚里还膨胀着饱满的热情与活力,还积蓄着纵入和聚拢的意识。他恨自己,恨得那样朦胧,恨得那样缥缈,恨得那样深远,恨得那样无力。他又一次俘虏了自己,又一次被家庭生活所陶醉。幻觉中,一片阳光垦开了他阴暗的记忆,他无法回避那只纤细且又顽皮的小手,也无法抵抗那两片热唇的诱惑与奉献,他一半昔日一半现实地回味着人生,他用唇接住老婆的唇。此时的电视机里,一男一女正在吵架,双方摩拳擦掌,都不示弱,挑最伤人的字眼攻击对方。呵,芳香的大蒜味--被女人的肉体处理过的大蒜味,让人感到平民百姓的日子是这样的逼真,这样的充实,它胜过任何甜言蜜语、一切许诺及色彩;它让人在茫然中找到了生存的位置,看到了明天的光亮。实实在在,朴实自然,这便是从普通人家里产生出来的生活根据。它既不高深,也不玄虚,却满含哲理,意味悠长。段启很清醒,此时此刻自己吻的不是老婆那两片痉挛的红唇,而是在吮吸那股大蒜味里夹杂着的真实的东西;那东西引发了他泯灭的生活情欲和想象力。他想抓住那个东西,可那个东西似水又如空气,他只得调动全身的力量和智慧,在那股大蒜味里深入了再深入。他不愿错过这次机遇,他已在冰天雪地里等待得太久太久了。他的心已经冻裂了,他的神态已经老化了,他要唤醒自己,跟老婆手拉手,心贴心,好好过日子……

“冷吗?”老婆小声问。

“有你,不冷。”他捻着老婆的手指,“伤口,还疼吗?”

“有你,不怕疼!”

“原谅我。”

“看你,又没做错啥。”

“我太自私,有时……”

老婆捂住他的嘴,动情地说:“要这么说,我的毛病也不少。过日子嘛,哪能不磕磕绊绊?只是别往心里去,完事从头再来。我比过,咱们这个家,不比他们的家差。咱们有感情基础,咱俩是恋爱五年后才结的婚。你说说,现今能找出几个有五年恋爱史的家庭?段,我这人心娇,嘴碎,怕受委屈,可是没坏心眼,也没外心,这你看得出。有时,我故意气你,是受不了你冷漠的面孔,你知道一个不被丈夫搭理的妻子,还有什么活头呢?女人怕寂寞,更怕被丈夫冷落。段,以后我要是不好,你哪怕往死里揍我一顿也行,千万别不哼不哈的,我受不了,啊?”

听听,话一捅开,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鸡毛蒜皮,还是鸡毛蒜皮,可为什么总是别别扭扭呢?也许,这就是家庭生活的秘密所在吧,有待于专家去研究解决。过日子的人,没闲工夫把这个谜上升到理论高度去思考、认识。对普通人来讲,日子是过的,不是研究的,这种生活态度也许不科学,但是没办法,老祖宗就是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民以食为天,这句中国老话,有嚼头,你们咂摸去吧!

段启又往紧搂了搂老婆,说:“其实,有些时候我不高兴,心烦,冷漠,空虚,跟你没关系,来得莫名其妙,我说不清楚。”

“从根本上讲,我有时吊脸子发脾气,跟你也没瓜连,真的讲不明白为什么。”老婆说,“有时,凭感觉,我知道你伤感不是因为我,可就是控制不住。女人敏感,醋劲大,不关自己的事也往身上揽,于是无力自拔,寻机发泄,自寻烦恼。唉,有时我上来那股子明白劲,比谁都明白。比方说吧,我就知道两口子也不能把对方从头到脚地占有,应该允许对方心里有一亩半亩的自留地,种些与家庭无关的东西。人嘛,没一棵树上吊死的。就说我吧,有时也想些不着边际的事,跟你不沾不连,但是我提醒自己,想归想,不能真刀真枪来实的。也就是说,两口子,不能彼此把彼此填得太满了,得给对方一点空间,你说是不是?”

“咱们早该这样谈谈。”他感慨地说,“事情不怕发生,就怕不沟通不理解。”

“哼,还好意思说呢!”老婆嘟着嘴,拧着他两只耳朵,“回回是你先闹事,人家想办法巴结你,讨你欢心,你瞧你那脸色,吓死人,真是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就说那次你没长上级吧,回家就跟我们怄气,好像是我不给你长级似的。我巴不得你长一百级一千级哩!后来人家拿好话哄你,你看看你,凶得不行。赶到了晚上,人家主动钻你被窝,你身子一翻,屁股就顶过来,还说了一句‘下流’!你真是伤透了人心。那会儿你怎么不想想搞对象时的情景呢?如今呢,给你都不要,看来上赶着不是个买卖。你呀,就欠一辈子没老婆,尝尝光棍的滋味!”

老婆喋喋不休地说着,她要把心里快沤烂的话,全都倒出来。她不是在算老账,她要把一切忧郁,统统放在这个难得的夜晚,然后重新开始,带着理解、柔情、芬芳和吃大苦耐大劳的乐观精神,焕然一新地投入家庭生活,用实际行动粉碎“结婚是爱情坟墓”的谬论,给那些惟恐家庭不乱的旁观者以沉重的打击,争做五好家庭,贤良妻子,模范母亲,以优异的成绩向丈夫和女儿汇报……激情难抑,伊琴琴三把两把撩起外衣内衣,拽下乳罩,抓起丈夫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往里塞,两眼幸福出一汪滚烫的泪液来。

呵,久违了,这柔酥彻骨的陶醉!

“下辈子嫁人,还嫁你。”

“来世娶女人,还娶你。”

“亲爱的,不论走到天涯海角,你也别忘了,在芝加哥一处蓝色的海岛上,有一个女人,在默默地等你归来。”

“别用永别的目光看我,宝贝!”

“吻我,坦根!”

“看,你的泪水,在我胸上流成大海了。我的心,像条小船,盛满你的爱和祈祷。”

“是吗?”

“上帝作证!”

“来信。”

“两天一封。”

“坦根……”

“珍妮!”

……

电视机里的离别死去活来,催人泪下。

“段,我爱你。”

“琴,我恨你。”

伊琴琴捏住丈夫的鼻头,娇滴滴地说:“小坏蛋!”

他吻她的泪脸。

“去睡,好不?”她问。

“怎么睡?”他也问。

“你坏。”她拧他的鼻尖。

段启想,说出去怕叫人笑话,两口子都没病没灾的,居然有一个月没过性生活了,心里又酸涩又紧张,像头一次的心理。

这一次沟通的效果不错,两口子现在还借沟通的老本亲亲热热呢!

“噢--噢--噢--”女儿鼓着小嘴,拍着巴掌起哄,“妈妈给爸爸抠耳朵。”

“这么个小小人也封建。”伊琴琴笑道。

“丑、丑、丑;羞、羞、羞!”女儿的小细指在小脸蛋上划了六撤。

“丑什么?羞什么?他是我丈夫,我愿意给他掏。”

“我不愿意!”女儿要哭。

“哟,小小人也会嫉妒呀?”

“忧忧,过来,爸爸搂。”段启从中打圆盘。

“真逗!”伊琴琴好开心。

“晚上有空吗?夫人。”吃晚饭时,他问老婆。

“有事?”老婆停下筷子。

他摸出两张白色的舞票,说:“文化宫的。”

“请我跳舞?”老婆疑惑。

“对头。”

伊琴琴立马站起来,急步走到窗前,扭着上身往外瞧。

“干什么?”他也站起来。

“妈妈!”女儿慌叫。

伊琴琴走回来,冲他挤挤眼,耸耸肩,说:“我看看,夜空里有太阳没有。”

他安下心,说:“七点半开始。”

晚饭后,一家三口,雄赳赳气昂昂开向文化宫,一路上有说有笑。按说,照这种气氛发展下去,这个晚上,一家人会很快活的。然而,事不尽人意,在舞会中场小憩时,出岔子了,段启跟老婆闹了个脖粗脸红,大庭广众之下,两人都伤了面子。都是因为女儿。可以这么说,忧忧是伊琴琴的掌上明珠,是段启的命根子。段启有个观点,那就是既然把女儿领进了这个人世,就要把一切给予她,哪怕牺牲自己一生,也要把孩子培训成一个像样的人,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有点出息,成个气候。

伊琴琴挤在丈夫身旁坐下,脸跳得通红。她四下看看,不见女儿,就问段启,段启便说刚刚还在呀,跑哪去了呢?两个人不约而同站起来,用不安的目光左右寻找。突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现:不远处,女儿站在几个浓妆艳抹、叽叽喳喳吃冰棍的姑娘面前,咬着小手指,盯着姑娘们手里的冰棍,样子馋馋的。霎时,伊琴琴窘迫起来,她想:该死的东西,多丢人啊!她脑子充涨,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二话不说,拎起女儿的一只小胳膊,拽着就走。女儿踉踉跄跄,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可怜巴巴地望着怒气冲冲的妈妈。妈妈,妈妈--女儿颤声叫着,伊琴琴瞪了女儿一眼,女儿吓得瘪起小嘴。伊琴琴把女儿拖到段启跟前,抡起巴掌狠抽女儿的屁股,女儿惨哭起来。馋死你,丢人现眼,以后还看不?伊琴琴逼问女儿。妈妈……以后,我不……看了。女儿委屈地说。

这时,很多人朝这边看,伊琴琴不敢抬头。段启终于回过味来。他拉过女儿,护住,两眼瞪着伊琴琴,脖子上的青筋抽动着,一副仇恨满腔的样子。伊琴琴犯傻了,不知所措。因为她想自己也没什么差错,孩子如此在外丢人,自己管教,不对吗?所以没料到段启会凶怒。段启真想往死里抽老婆几个耳光子,打她个狗血喷头。妈的,装什么富贵娘们?你凭什么打我女儿?女儿丢你哪家子人了?哼!段启抱起啜泣的女儿,脸贴住女儿的湿脸,大步流星走出舞场。伊琴琴蠕动着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她仍反应不过来,丈夫到底哪来的这么大火儿,是因为自己抽了女儿几巴掌?不重呀,我能舍得真打吗?越想不通越想,结果想着想着便走火入魔了。伊琴琴认为,丈夫这是借女儿的碴儿找自己的麻烦,宣泄坐冷板凳的火气。不是嘛,今天自己只跟他跳了一支曲子,可那能怪谁呢?你没本事留住老婆,到头来还要拿老婆泄气,都是你的理了,还让人喘气不?哼,日子刚红火几日,你就闹事,你这是存心不打算往好里过呀!那好,这回就不惯你这个臭毛病,不过就不过,谁矮谁多少还是怎么的?一个脑袋两条腿,都挣份工资,谁怕谁?以往迁就你,是不想把日子过混沌了,想不到你得寸进尺,上了瘾头!告诉你,段启,我也是盏不省油的灯。今天你在这么多人面前折我脸面,我决不轻易罢休!跟你血战到底!

这次翻脸,持续了一个星期,看势头,再有个十天八日,也打不住。

本来,段启是不在乎的。绷脸,谁不会,那就绷吧,谁还绷不过谁呀。这年头,高兴没处学,阴脸子人人会。他做好了持久战的心理准备,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可到底还是因为女儿,段启让步了。

段启没想到老婆这一次会这么心狠手毒:跟女儿居然也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回家就乒乒乓乓摔东西,吓得女儿整日惶惶不安,失神落魄,夜间时常给噩梦吓醒,找妈,妈告诉她找爸,那样子仿佛是在对付一个小叫花子。开头几天,段启还能照顾女儿,尽管手脚粗些,还不至于让女儿吃不上穿不上;渐渐,他支配不开了,上班不是迟到,就是早退,夜里睡不踏实,白天人就恍恍惚惚,嘴上起了几个火泡,吃饭也成问题了。

“歹毒莫过妇人心”,这一次段启算是领教了这句话的厉害。

他开始酝酿“解冻”的方法。

咬咬牙,挺挺腰,坚持买菜做饭,接送女儿,洗衣拖地,并主动征求老婆的口味,饭菜尽量变换花样,整个儿一个模范丈夫,每天忙得团团转。

还是不灵,伊琴琴不买账。

段启的招数几乎用光了,新的还没学来,嘴上又添了几个大火泡。

可伊琴琴,就是不妥协。她自觉自己伤透了心,这次不把他治出个名堂来,那是自己无能。你表演吧,看你演到哪一步,大不了离婚,到时你敢提离,我决不喊冤。至于女儿,她则是不得已,没有办法。她明白,现在只有通过冷待女儿,才能镇住段启,这是他身上惟一可以征服的弱点。她在心里向女儿道歉,她女儿大了以后,会宽恕今天自己此举此为的。忍痛割爱,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忧忧,你再挺挺,为了妈,妈净受他气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帮帮我呀!有几个夜里,她趁丈夫睡着了,偷偷地溜到女儿的小床前,用手抚摩女儿的头、脸,上身、下身和脚,一遍遍,心碎泪涌。她曾想放弃主动权,为了可爱无辜的女儿。可心底那股火那份冤,偏偏赶来捣乱,她进退两难。唉,已经走到了这步,半途而废,岂不可惜!段启,不论以后怎样,这笔账,永远记在你身上。

段启,只要你还有口气,今生你都得向女儿忏悔,你这是自作自受,老天爷惩罚你!

女儿开始发高烧了。

伊琴琴想:决定胜负的时刻伸手可摸了,再坚持一步,看他怎么让我下台阶!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男人有时注定沦为日子的奴隶、女人的阶下囚和鞭下羊。

“我不对,我该死,我给你认错。”段启说。结婚以来,他第一次瘪三似的给老婆赔礼。

“你没错,你没老婆也照样活!”伊琴琴还在坚持。她想:女儿刚病一天,还可以绷绷。

“不为我,就算为女儿!”

“你们父女俩,不是过得挺逍遥吗?团结得跟一个人似的。”

“我求求你,以后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

“说呀。”

“好赖我是个男人,你这么逼我,我……”他绝望地瞪着她。

她心里一紧。别怕他,他在拿话吓唬你呢。他就要完蛋了,你就要胜利了,伊琴琴,千万别松劲,斗争到这一步,你不容易,你损失了多少东西?伊琴琴拼命地给自己打气。……昨日那短暂的柔情与体贴,真的消逝得无影无踪、无迹可寻了吗?

“段,有件事,我不想瞒你。”伊琴琴犹豫道,“可又怕你听了,吃不消,闯下什么祸。”

“你该相信我。”

“要是我不相信你,我还会跟你说?”她说,“有个男人,撺掇我跟你离了,完事他娶我。”

“你是什么态度?”

“我当然拒绝了他。”她说,“没影的事!”

“这就对了。”他说,“这辈子你跟我,吃香的喝辣的,没错儿。”

“怪话连篇。”她乐了,“要是有人怂恿你不要我,你咋办?”

“这个嘛,很简单。”他摇头晃脑,“我就对那位美丽动人可爱苦命的女士或是小姐说:‘您带指标了吗?我这儿可没名额了。’”

“还是有花花肠子。”她说,“你要是喜新厌旧,我先宰了你,完事我和忧忧自杀!”

“说来归去,咱仨还是一家嘛。”

“我比你可靠。”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吹吹老婆的奓发,“亲爱的,来日方长。”

“小坏蛋。”

“不,是老坏蛋。”他抓起老婆的手,像荡秋千那样荡着。

“你真的不记恨这件事?”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记恨什么呢?”他说,“你应该知道,我这人很自信,也很理智。属于我的东西,我不去努力,也跑不掉;不属于我的东西,我豁上命去捞,也是白搭。”

“老混蛋!”

“打是亲,骂是爱,这就对啦。”

“你咋不说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呢?”

“,别急,老婆。”他十分认真地说,“以后,我会满足你这个至高无上的要求。”

伊琴琴倒在丈夫的怀里。

被人请去吃饭,本是件好事。有一回,却吃砸了。酒席间,主人拿话奚落段启,段启满肚子辱感。真是他妈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段启还吃得下去?搁筷子退席了。老婆不知他被人请去吃饭,他事先也没跟老婆打声招呼,老婆把饭菜摆在桌上,死等他。饭菜凉了,热。又凉了,再次回锅。

并没喝多少酒,因心情不愉快,回到家,段启已是个半醉的人了,眼珠子通红,舌头僵硬,扑在老婆身上。老婆并没多说什么,将他扶上床,扒去袜子,然后端来温水给他擦洗,浓茶也泡上了。段启虽是头重眼花,但心里还清楚:除了老婆,还能有谁为他做这一切,即便做了又能像老婆这样绘声绘色、轻车熟路吗?老婆不是客人,也不是墙上的画。老婆是家庭的基础,离你最近的人,为你做任何事情都简捷随意,没有诗一般的色彩,更没有动人的娓娓过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言行举止,直奔目的,怎么实用怎么来。普通人过日子,没个这样的实际问题实际解决的老婆,行吗?都说找个情人挺幸福,碗里装着,锅里占着,跳跃余地大。然而情人毕竟是情人,待你再上心,事事也难做到家,因为没那个基础。这么说吧,你就好比一架机器,情人多半时候是使用、研究你的的性能;而老婆却时时刻刻维修你,保养你,该擦就擦,该上油就上油。

“想吐吗?”老婆问。

“我没醉。”他坐起来。

“饭菜都在桌上,能吃口吗?茶沏好了,给你端来?”

“我下去喝。”他说,“你们还没吃?”

“等你呐。”

他拉着老婆的手,咽口唾液,心里沉沉的。

饭桌上,虽没大鱼大肉,但段启却感到舒坦,实在,来了胃口。百姓一生,十分之九的日子里,不就是吃素食、喝清汤吗?喜怒哀乐,还跑得了五谷杂粮的味道?段启想哭。

那年春节,段启因工作走不脱,老婆便带孩子回娘家了。那年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大年初三那天,段启给冻感冒了,发高烧。家里没人,他在床上躺了一上午。中午时,同事小关来给他拜年,他听见敲门声,努力了半天才下了床,扶着墙蹭到门口,打开门。他头晕目眩,双唇干裂,四肢无力。小关见状后,问了他几句,就扶他进了屋。“你等等,我过会儿再来。”小关说。“有药没有?”他点点头。小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小关又返回来,给他做了一饭盒水饺。

“趁热吃吧。”小关说。这是个挺会疼人的女人。

一看见油腻的东西,他就恶心。为了不伤小关一片好心,段启咬牙拿起筷子。他想,要是老婆这会儿在身边,他不用说话,老婆便会给他煮碗二米粥,端来一小碟咸菜……呵,多美呀,那是过日子,那是享受,那是从精神到肉体的关怀。

段启吐了。

“是不是油大?”小关急坏了,“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得吃饭,要不没抵抗力。”

段启强打精神说:“什么,也,也不想吃……”

那会儿他多么需要老婆。他的疼痛和饥饿是普通人的疼痛和饥饿,老婆用眼神,就可摸到那疼痛和饥饿的来龙去脉。

相思,在疼痛与饥饿里闪烁!

下班时,倾盆的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伊琴琴缩在传达室里,探头探脑。

“一块走吧,伊琴琴。”花伞下,一个姑娘喊。

“不啦。”她摆摆手。

雨,下着。

伊琴琴有种感觉,她相信自己的这个感觉,这感觉让她在此站下去。

“他会来吗?”值班的老谌头用熟知一切的口气问。

“准会。”她说。

“我这有把伞,不成你撑回去。”

“他一定会来。”她那时惊奇自己对那个感觉,为什么那样固执、坚信不移。

又等了几分钟。

“哈,来了。”她兴奋得像个孩子。

斜雨里,段启高挽裤腿,右手撑黑伞,左手里拎一个网兜,里面盛着水灵灵的水萝卜和几个紫皮茄子,一件雨衣搭在肩头,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我在这!”她喊。

段启走过去。

“对不起,去买菜,来晚了。”

霎时,伊琴琴心里开锅了,眼睛湿了,她真想冲上去,吻丈夫。

“走吧,忧忧一个人在家。”

“嗯。”

回家路上,他问:“准知道我来?”

“嗯。”

“万一我不来呢?”

“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是你老婆!”

雨,淅淅沥沥的雨……

“凭哪一点,这次长半级没我们家老段的份儿?他比谁少干了?大过年的都不休息!不迟到不早退,处处以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一事当前,先替别人打算,够意思了,你们别净挑软柿子捏!告诉你,主任,这次老段长不上半级,我就跟他离了,家破人亡的后果,你们组织上负责!”跟连珠炮似的,段启他们主任,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刚贴出二榜,三榜才定乾坤呢。”主任好声好气,“这世上没绝对合理的事,你有意见,尽管提,我们再商量,也许欠待了段启。”

“明摆着的,就是欠待了!这样兢兢业业的不给长级,你们长级的大方向对吗?这年头,国家重视人才,讲究工作能力,不兴吃大锅饭啦。再者说了,就是抠死杠杠,我们家老段也都是铁打的!”她说,“上次他没长我就忍了。”

混中夹理,野中含情,主任碰上硬碴儿了,左右不是。

“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我……”

“明摆着的!”伊琴琴死泡,“今天不给个准话,我天天来找,反正我一个妇道人家,有的是工夫。”

主任见过不了关了,一狠心,掏出兜里最后一个机动名额,段启长了半级。

“不就是半级嘛,长上了也富不了,长不上也穷不到哪去,你犯不上去闹。”段启觉得挺丢人的,往后不好工作。

“你怎么那么大方?这不是半级不半级的事,活人就该理直气壮、不卑不亢。他们没道理不给你长,是在熊你心肠善。哼,这次放过他们,以后他们还会熊你。人熊人,有瘾头!”

段启乐不起来。

“你甭怕,以后他们找你麻烦,我去对付,你假装不知道就行了。如今这年头,当官的就吃这一套,谁的老婆闹得凶,他们怕谁。马善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年头你不主动去坏人家,就是大仁大义了,今后,甭跟他们客气!”

段启内心矛盾重重,他无法回避现实。

“你当我愿去耍泼撒野?没法子,给逼的!”

“活着真难。”

“才知道?”伊琴琴说,“再难,也得活下去!”

“你说得对。”

伊琴琴知足了。

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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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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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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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感动老婆,为了解救女儿于水深火热的病中,段启在好话说尽、无计可施后,一头撞在了南墙上。鲜红的血,使老婆惊愕,如梦初醒。

沉重的代价,也许只为实现一个渺小的目的。

这就是家庭生活!

轻微脑震荡,段启住院了。

忧忧做了一个甜蜜的梦……

夏日的阳光。

湿润的海滩。

水天一色的地方,有一只小帆船,红色的小帆船,摇摇晃晃。

蓝蓝的海水,托着忧忧,像托着失群的小鱼。忧忧看见妈妈和爸爸,睡在水底,四周簇拥着翠绿的水草。忧忧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在屋里的床上睡觉,却跑到了海底,他们不怕淹死吗?忧忧的小心,虽然还无法负重“死”这个字的全部含义,但她明白死是吓人的,她哭了,醒了。

“妈妈,怕!”

“不怕,妈妈在。”伊琴琴搂住泪汪汪的女儿。

“要爸爸!”

“忧忧……”伊琴琴痛不欲生。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出院?爸爸会死吗?”

“就出院就出院,爸爸不会死,爸爸还要跟妈妈和忧忧过日子呢。”

“妈妈,过日子是什么?”

“是……”她说,“是生气和高兴。”

“嗯。”忧忧点点头,小大人一般。

伊琴琴泣不成声。

“妈妈,”忧忧又问,“哭鼻子,是不是生气呀?”

“是。”

“那妈妈哭鼻子了,妈妈生气吗?”

“生气。”

“是生爸爸的气呀?”

“不是。”

“那是生忧忧的气?忧忧不好好吃饭。”

“不是,忧忧,妈妈生自己的气。”

“妈妈你别气自己。”

“忧忧。”

“妈妈,忧忧怕!”

“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

忧忧惶惑地仰视着妈妈。

伊琴琴身心欲碎。

段启出院了。

他面如土色,两眼深陷,但他的精神头挺好,因为他看见忧忧并没有瘦,也就觉得这一切是为了女儿,值得。一场大病下来,他对老婆那股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消退的火气,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了,家的温馨重又浸入他的心里,他特想幸福地大哭一场。

“段,以后,咱们不许闹了。”伊琴琴说。

“就是。”段启深有感触地说,“劳命伤财。”

“咱们定个惩罚制度,谁闹,就罚谁。”

“对。”

“那你有什么高招?”她问。

“你先说说看,我想想。”他点燃一支烟。

“不嘛,你是户主,得你先表态。”

“如今不兴户主这一说了。”

“你还在生我气。”

“不吵吵闹闹,也不叫过日子。”他望着老婆。

“我是说出格的吵闹,就得罚。没个制度管着,容易出边儿。”

“也是。”

“你想出来没有?”

两口子你望我,我望你,像在商讨一件终身大事。

“打屁屁!”忧忧突然说。

段启和伊琴琴,忍不住乐了。

日子,还得过下去……酸、甜、苦、辣、咸、涩、麻,你轮着尝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