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黑了,秘书邹云还在副部长苏南的办公室里等着,苏南正在跟部长谈事。这时电话铃响了,邹云过去接起。那边一开口,他的耳朵就分辨出对方是鲁姗。邹云溜一眼门口,说:“嗯,听出来了,苏部长在部长那儿谈事呢。”鲁姗是苏南的第二任夫人,两天前她随一个访问团去了美国。邹云问:“都顺利吧?”鲁姗笑道:“还好!”邹云说:“苏部长也挺好的,你不用挂念。”鲁姗说:“你那么会心疼他,我还操什么心。哎,你也挺好吧?”邹云说:“还行。”
放下电话不久,苏南就回来了,笑呵呵说:“等烦了吧?”邹云赶紧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杯子,“苏部长,刚才鲁姗打电话来了,您正跟部长说事就没叫您。”苏南点点头说:“她有事吗?”邹云道:“就是给您报个平安,问问您身体。”苏南注视着眼前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想想说:“干到明年初,我就‘到站’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我是该安排安排你了。小邹,说说看,你现在有什么选择?”邹云神色似惊非惊,只是目光有些捧不住苏南的脸。苏南要退下来,邹云早有思想准备,他知道苏南在退之前会给他安排好退路,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镇静了一下,看着苏南说:“苏部长,我听您安排。”苏南换了一脸笑:“你呀--”跟着站起来看了看窗外,“好了好了,这个事今天就先说到这儿吧。小邹,东升那边,都打好招呼了吧?”邹云忙说:“苏部长,都安排好了。”苏南说:“八千万,究竟是给一局还是二局,我想让你多操点心,锻炼锻炼嘛,这是个机遇。等从东升回来,我要听听你的看法。”邹云这回没吃透苏南的意思,但他还是点点头。苏南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邹云走后,他放松了神经,疲倦的目光铺在写字台上。“东升,八千万!”他自言自语。
东升是座小城,离北京百十里路,部直属工程一局和二局的大本营就扎在那里。多年前,一局和二局本是一个局,后来被一劈两半,都是因为当时分管这个局的副部长肖承山一句话所致。当时肖承山要堆起两座“山头”,能扔到桌面上打滚的说法是局长李汉一和书记袁坤不挽手,干脆分两摊叫他们比着干吧。大家心里有数,知道他肖承山不喜欢知识分子出身的李汉一,得意穿过军装的袁坤,因为肖承山也是军人出身。分了以后,肖承山承包了一局,苏南的身影坠上了二局,一局和二局从这时便开始了窝里斗。两座山头对峙,彼此都明白打通地方关系很重要,能有效地制约对方,于是你拿房子、液化气罐亲工商税务银行,我用招工名额基建工程贴公安法院检察院的关系户,搞得谁迈步都哆哆嗦嗦,东升城的人可占了大便宜。不仅如此,在系统外竞争工程时,两个局也是你捆我,我绑你。尤其是袁坤,有一次争红了眼,竟不惜赔本去干,惹得部里怪话不少,苏南跟肖承山的关系也搞得挺僵。去年肖承山退了下来,一局移到苏南手里,开始苏南有心再把两个局合二为一,但始终没有下手,原因是肖承山退下来后没闲着,三天两头往东升跑。今年一开春,肖承山犯心肌梗塞去了,部长在一次会后对苏南说:“老苏,一局和二局的事,你琢磨一下,拿个方案出来。”到了真要动手时,苏南也挺犯难,两大摊子,十几万人,动起来哪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两套班子摆弄不顺,乱起来不好收拾,所以苏南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这机会是苏南自己创造的。
明年准备上马的东北原油输送复线工程,总造价一亿八千万元,其中一亿的工程量,通过招标都有主了,一局和二局也投了标,但都没中。余下那八千万工程,部里准备用来搞最后一次指令性扶贫工程。几个副部长都有分管片,都惦着把八千万扔到自己的自留地上,而苏南想得到八千万的心情,却是比任何人都急。他明白凭自己手中的权力,硬把两个局捏合起来不难,但他认为那样干不聪明,况且他打算借合并来安排邹云,所以说合并必须要有一个很好的借口撑着才行,而拎着八千万到东升去就是最好的借口。于是讨要八千万的工作,会上会下他做得都很积极,部里几个主要负责人都知道他明年就要退下去,在大小会上也就不跟他硬争,苏南在会下也做了不少工作,最后还是部长一句话,苏南如愿以偿,总算把八千万捏到了自己的手中。
邹云到家后,喝了碗绿豆粥,就倒在了床上。虽说这次他揣摸不透苏南在八千万上是刮风还是下雨,但有一点他似乎感觉到了,那便是苏南有可能把自己放到东升去,他那会儿在办公室里说的一番话,就是给自己的一个暗示。邹云翻翻身,把两只手垫到头下。他自问:去东升后,将会扮演一个什么角色?自己一个正处级秘书,能顶替李汉一还是袁坤?正想着他爱人小莹在客厅里接了一个电话,小莹放下电话走进卧室说:“小兰打来的她后天到京。”小兰是邹云的小姨子,刚刚离婚。邹云坐起来,搓把脸,摇摇头说:“我要是不走,到时跟你一块去接她。”小莹点点头。又有电话来,邹云去接,是袁坤打来的,询问苏南明天的日程有没有变动,邹云说没有。袁坤说:“我这头都准备好了。”邹云想想说:“袁局长,苏部长明天下去,也就是转转,不会拍什么板,你得沉住气。”袁坤笑道:“八千万有你老弟托着,我就已经有了四千万的底。”邹云打哈哈说:“我要是苏部长,八千万都给你。”袁坤又道:“苏部长能住我这里吗?”邹云反问一句:“你说呢?”袁坤笑起来:“不过明天中午,我要露一手。对了,明早你们几点出发?噢,八点钟,好好好,再见!”
邹云跟袁坤的特殊关系,是从那年在田城家被当地老乡拦截发展起来的。那次邹云代表苏南去慰问袁坤的一线职工,车在离宿营地老远的地方,被一群怒气冲冲的老乡拦住,大嚷他们的鱼塘被破坏了,少赔不行,口口声声让车上官大的人下来说话。当时邹云脸色紧张,因为老乡手里都攥着铁锹镐头什么的。袁坤递来一个眼神安慰他,对围上来的老乡说我官大,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谈,只是这车你们不能扣留,车上装着抢救危险病人的药品,得马上走。趁老乡们犯愣这工夫,袁坤一扭头说:“我说邹大夫,不赶紧去抢救病人还等什么?”邹云犹豫,袁坤又道:“我在这跟农民兄弟聊聊还会有事?快走吧没事。”司机暗中抻抻邹云,叫他上车。关上车门司机说:“邹秘书,咱们得赶紧回去喊人,把大推土机弄来几台才能镇住这些人。”待一个小队的人把袁坤抢回来时,袁坤成了泥人,小队长骂骂咧咧说袁局长被狗东西们推到水渠里去了。袁坤脸上还有几道血印子,邹云一问才知是被一个老太太抓的,邹云很过意不去。当晚杀到县里喝压惊酒,邹云成了县里一伙人围攻的对象。袁坤豁出去了,邹云的酒全部代劳,拼得县里的人都成了大舌头。回来的路上,袁坤坚持不住了,下车靠住一棵老杨树哇哇大吐,苦胆汁都吐出来了,邹云一边给他捶背一边想:袁坤这么做不论图什么,都让自己感动。同样,通过后来的交往,袁坤也很看得起邹云。去年“十一”,袁坤差人给邹云送去一桶甲鱼,那意思很明显,是想通过邹云的手,感受一点苏南的温暖。转天,袁坤接到离任副部长肖承山老伴打来的电话,说老肖这次住院是治小病,叫你挂念不说,还让邹秘书送来六只大甲鱼,袁局长你对老肖是真有感情呀,怪不得他那会儿老提你的名字。袁坤当时不知道老领导住院,更没料到邹云会这么做,尤其是事后,邹云压根儿就没跟袁坤提起过替他送人情的事。袁坤想邹云是个有心人,交情一到位,一些事就容易办到家了。袁坤前前后后替邹云安排了十几个关系户,也提了一些他关照过的人。而邹云也没少在苏南面前替袁坤吹热风,袁坤两次出国考察,邹云都帮了大忙,另外邹云还利用各种关系,帮袁坤揽点塞牙缝的工程。
八月的清晨,阳光一开跑,就散出了热气。
乌亮的奥迪驶出京城,盘上高速公路,箭一样射向东升。他去接苏南时,苏南看看左右问邹云:“犯车瘾了?”邹云替他打开后车门:“苏部长,您请上车!”上车后苏南问:“你在驾校学了几个月?”“满期。”邹云给苏南当贴身秘书前,就在大桥驾校里拿到了驾驶执照,以后他就经常给司机放假。“别走神!”今天坐邹云开的车,苏南似乎有点担心。邹云回了一句很微妙的话:“老人家,我敢拿您开玩笑嘛!”苏南欠欠身子,回味着他这句话,心情一下爽朗起来:“走吧!”
邹云的车子开得很稳,苏南感觉很舒服。不经意间,苏南发现邹云的黑发里藏了几根白发,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奥迪轻轻摇了一下,邹云超过一辆本田。苏南瞥一眼车窗外,心想把邹云安排到东升,也算是对邹云的爱护和重用了。苏南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额上的抬头纹,从秋野里缩回目光,沉浸在往事之中。他对邹云感兴趣时,邹云还仅仅是个一般的秘书。那年邹云被评为部机关优秀秘书,在他的事迹材料中,千支笔芯这一细节被人津津乐道。邹云在一年内使用了几千支旧圆珠笔芯,他用这些废物串编了一个两层厚的椅垫,一时传为佳话。那天苏南路过邹云办公室时,见一屋子人正在嘁嘁喳喳,就走了进去。看过笔芯椅垫后,苏南说:“嗯,不错。”邹云的名字,就从这时候印在了苏南的脑海里。至于说他对邹云由好感到喜欢,则是因为一桩不起眼的小事。一次苏南要到坑西工程局视察,贴身秘书因拉肚子不能离京,办公厅主任来征求苏南的意见,问能否找个秘书临时顶一下。苏南想想说:“那个小邹在家吧?”就这么着,邹云成了苏南此行的贴身秘书。在坑西视察期间,苏南在一个二级单位的会议室里,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烟灰缸。会议室的墙壁上有“损坏公物照价赔偿”的字样,但苏南没注意到。返京后的某一天,苏南无意中在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纸上,看到一篇题为《烟灰缸的故事》的文章,文章中讲的那烟灰缸,正是自己在坑西打碎的那一个。文章署名金蓓蓓。事后苏南一了解,方知邹云在离开坑西前,说服了死活不肯收赔偿款的领导,替自己交了一个烟灰缸的钱。那位被说服的领导很感动,请来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女记者写了这篇文章。这以后不久,苏南的贴身秘书提升了,邹云顺理成章跳进了这个空坑。在脚印踩脚印的日子里,邹云善解人意的能力,令苏南都不敢相信他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一辆银灰色新款奔驰追上来,飘飞似的超过奥迪。邹云活动了一下脖子,心想到东升后,得叫龚琨给做做按摩。邹云心里明白,苏南会去医院的,中药浴和保健按摩他很喜欢。想到龚琨,邹云就想到了许多往事,他曾在这个女人身上作过文章。那年苏南下来看病,意外与龚琨邂逅,邹云当时就站在一旁,他感觉这位身段修长的女人,比自己大不到哪儿去。龚琨告诉苏南,她是半年前从原水调过来的。那天回病房后,苏南情绪不错,跟邹云说他是十几年前在原水大会战指挥部认识的龚琨,那时的她还是个毛丫头,整天在医疗队里叽叽喳喳。再往下,苏南讲了一大堆有关龚琨的笑话。这以后苏南再见龚琨时,龚琨当上了副主任,负责干部住院部这一摊工作。龚琨对苏南和邹云表示感谢,那一刻苏南看着邹云,心里有数了,风趣地说:“小龚,部里要是评选十佳伯乐,我想你一定能投小邹一票。”
苏南这一生,走得也是坎坎坷坷,尤其是前年那场大火,险些把他一生的荣誉烧光。东港油库是苏南的安全责任承包点,前年七月里的一天,油库东4罐遭雷击起火,伤亡数十人,有关部门派下了联合调查小组。事故起因的说法很不统一,有说天灾无奈,有讲主要领导安全意识淡薄是发生这场大火的主要原因。苏南没坚持住,进了东升职工医院。他很内疚,他在病床上等待组织对他做出处理。这时节部里有了传闻,讲上头可能要把苏南挪出京城,去一个边远省份的一家亏损大企业挂闲职。就在苏南无力回天的时候,邹云把一份《东港油库事故调查分析报告》及时送到有关部门。苏南对这场大火责任的担待面一下子被“报告”缩窄了,命运出现转机。邹云为这份五万余字有理有据的鉴定分析报告,花费了大量心血。他先是在事故现场搞第一手资料,先后跑了气象局、矿山机械局,以及有关的研究所、设计院、金属设备检测中心、地质勘察大队等单位,千方百计搜集各种数据,然后在油库又走访了二十余人。记得他驾车返京那天,是一个雨夜,进京后邹云又开始了新一轮串跑,什么校友熟人老关系,能用上的人他都用上了,最后请出多位资深的专家学者,用科学眼光透视起火原因,最终讨到了“进口避雷针设计安全系数不符现场地势陡度是造成东港油库失火主要原因”的科学鉴定不说,还牵出了一桩降低进口设备质量标准、收取外方公司贿赂的大要案。邹云去东升接苏南出院那天,苏南让病房里的局长、处长、院长们先出病房,他要用官场上敏感的礼仪告诉那些人他对邹云的“隆重”谢意。出病房时,苏南还有意让邹云走在他前面。
奥迪弯下高速公路,驶出收费站,邹云一眼认出停在前面路口的奥迪,是袁坤的专车。邹云心说袁坤搞什么名堂,昨天他在电话里说今天中午要露一手,看来他这一手还挺神秘。
“苏部长,咱们去……”邹云话到半截打住。苏南接上话:“这回不住一局也不住二局,直接去医院。这几天不舒服,我要查查。”邹云点点头,打方向时瞄了一眼跟在后头的奥迪。
车子进了城,眨眼间就开到了职工医院门口。这时从门卫室小窗口拱出一颗头来,大概看清了是北京的车,才没问什么就打开了电动铁门,邹云按下喇叭,点着油门开进去。医院在东升的地位比较特殊,不属一局管理,也不在二局的幌子下,支着副局级的牌子,直接听部里吆喝。
李院长一见是苏南,有些吃惊,他吃不准苏南突然赶来是检查工作还是来看病。等听了苏南的几句话后,李院长紧忙招呼人去收拾203病房。203病房是双套式病房,里外两间,外加一个宽敞的会客厅,装修得很讲究,空调冰箱彩电也一应俱全。203病房可以说是苏南的专用病房,平时他不来住,那把锁是不打开的。邹云把苏南送进病房后,找了个空儿来到一楼,掏出手机打通袁坤的手机。邹云说:“袁局长,我们到了。”袁坤道:“我知道你们到了,在医院呢。”邹云出了楼:“下回再跟踪,你最好换辆车。”袁坤嘿嘿笑道:“露马脚了?”邹云说:“什么行动?”袁坤道:“也没什么大动作,就是想搞点声势给李局长看看,中午我请魏市长出面给苏部长接风洗尘,你看行吗?”邹云不好表态,问:“通知李局长了吗?”袁坤说:“我这就跟他联系。”
接过袁坤的邀请电话,李汉一点了一支烟,坐在转椅上若有所思地抽着。他想:魏市长请客,说白了还不是魏市长用面子搭台,袁坤用钞票唱戏!他没把袁坤这一手放在眼里,因为一顿饭在八千万上留不下什么痕迹,此时此刻叫他费心的是苏南这次下来,究竟要走几步棋?苏南一猛子扎进医院,无非是向自己和袁坤表明,此行东升,他在八千万上保持中立态度。他弹弹烟灰,心思在八千万上悠悠打转。
至于说八千万这块肥肉,自己能否咬上口,他还不敢给二局打保票,但他相信自己获胜的面会比袁坤大。首先从能力上说,自己被苏南领导多年了,他摸自己的底。再讲自己跟苏南在感情上的温度,他袁坤也没法比,自己早在数年前,就为苏南“献过身”。那时苏南还是部工程审计局局长,而李汉一也仅仅是个处级干部。那是个夏季,苏南在东升听完工作汇报后,由李汉一一干人陪着去河南工地现场办公,结果车走到半路一个小镇上抛了锚。时值日落,一行人不得不在小镇上过夜。小镇不繁华,他们下榻的小旅店,昏暗潮湿,摆放两张木板床的双人间,就算是上等客房了,李汉一跟苏南住在一起。店里没有蚊帐,发给的劣质蚊香又点不得,因为苏南闻那味过敏。躺下后身子刚焐热床板,苏南就被蚊子叮起来了,拉灯下床,噼噼啪啪拍打蚊子。李汉一也遭了叮咬,一条腿挠红了大半截。“也咬你了吧?”苏南问。李汉一一骨碌下了床,挥着枕巾边扇边说:“咬了。”打完一圈两人躺下,李汉一在黑暗中说:“苏局长,您裹上单子,等睡着就没事了。”许是后半夜,苏南开灯下床小解,迷迷糊糊中看见李汉一挺尸一样瘆人,待走到近前才看清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条花裤衩,胸上、胳膊上和大腿上,粘着许多鸟屎似的小黑点。苏南眨眨眼,盯看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些鸟屎似的小黑点,原来是吸饱了血懒得再动的蚊子。许多年过去了,那些吸饱了血的蚊子,依然没有飞出苏南的脑海。
李汉一续上烟,抽抽吐吐来到窗前,朝远处眺望。跟袁坤争高低,他有耐心和信心,他知道这些年来自己跟袁坤总是在最后一步棋上论输赢,他从来不在一件事的序曲上耗费太多的精力。就说针对苏南这次下来检查大重型施工机械设备完好率和闲置率情况,袁坤紧着做面上文章,收缴车辆设备搞“展览”。而自己的劲呢,都使在了市场上,尽可能把闲置的东西都租赁出去。那天办事回来路过一局,李汉一就去了袁坤办公室闲坐。“袁局长,”李汉一说,“听说你管理闲家伙有创新之举,我是跑来取经的,您给念念吧!”袁坤嘻嘻哈哈说:“我那做法充其量是笨鸟先飞。”李汉一说:“老袁,你该不是给我上眼药吧?”袁坤大笑:“你得红眼病了?”李汉一说:“快了吧。”袁坤扬起头说:“行了,你老兄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些年里我可是净挨晒了!”李汉一坐下,袁坤接着说:“老兄,你们二局不愁吃不愁穿,我看你们就发扬发扬风格,往回缩缩手,叫我们一局也过过年嘛。”李汉一道:“老袁你这话就有毛病了,你们一局是老大哥局,要说发扬风格,理应是大哥让小弟嘛。”袁坤挑挑眉毛,伸过脸说:“要我说呢,一家干一半皆大欢喜,也不知苏部长有没有这个打算?”李汉一一听话说深了,冲着乜斜他的袁坤只笑不语。袁坤摇头感叹:“争来抢去,到头来一局也是陪练的角色。”李汉一摊开双手说:“我说老袁,你就甭跟我卷刃了,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能量,我还能没个数?”袁坤摸起桌上的烟,“你就拿我捏着玩吧,你老兄那口牙能咬铁嚼钢,我袁坤浑身上下可就剩下啃树皮的劲了。老兄,再这么耗下去,我看咱俩终有没话可说的那一天。”李汉一笑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我看到啥时候咱们都是朋友。”袁坤晃晃头,刚想开口,忽听窗外压来一片稠密的车笛声,窗玻璃都震嗡嗡了,两人对视后,不约而同来到窗前探望。楼前的空地上,停了一大片各式各样的摩托车,铮铮闪烁。骑手个个戴头盔,目光推着目光朝楼上张望。李汉一感觉尖亮的喇叭声,混旋成了一个无形的大声球,在半空中滚来滚去。蓦地,笛声止息,继而复起,响响停停,停停响响,李汉一困惑地问:“老兄,你这是搞什么演习?”袁坤捏着下巴,想起几天前上午接到的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火气十足,说你袁局长要是再不管青年小区的车棚,我们就到局里示威。李汉一撩一眼袁坤,袁坤苦笑一下,打电话叫后勤处长孙驼上来。时间不长,孙驼气喘吁吁跑来,见李汉一在,匆匆打声招呼,来到袁坤办公桌前。“外面的人干什么呢?”袁坤笑着问。孙驼弯弯腰说:“嗯……”袁坤撇撇嘴:“怎么,孙处长中午没吃饭?”孙驼的脸都不是色了,腰也更塌了,讷讷地说:“小区里的绿化草坪,市环保局不叫铲。”这时窗外的喇叭声,嘀嘀哒哒响得节奏鲜明。孙驼急得直嘟哝:“可怎么办呢?”袁坤脸一绷,大巴掌啪地落到办公桌上,说:“问谁怎么办?问我?那要你干什么?去去去,你出去跟他们解释,二十分钟不把人给我轰散了,你就回家睡大觉去吧!”孙驼点了一串头,灰溜溜去了。李汉一望着袁坤说:“杀鸡给猴看吧?”袁坤甩手道:“老兄,您怎么能是猴,您是东升虎嘛!”这时电话铃响了,袁坤回身去接。李汉一审视着他那半张脸,想到这次跟他争夺八千万,不会像以前跟他争夺别的东西时那么轻松了。虽说袁坤贴不上苏南,可他跟邹云来往神秘,天知道在八千万上邹云替他使什么劲。往心底看,面对八千万,下一步自己还真没什么绝招,不过有一点他倒是能吃准,那就是现在谁对苏南行贿,谁就会栽跟头,等于帮苏南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因为从迹象和感觉上看,苏南在八千万上要的不是金银珠宝。李汉一想,眼下最理智的办法是以静制动,待发现袁坤在什么上露出破绽,再在他的破绽上酝酿对策,只要自己沉住气,想必袁坤会给自己制造出四两拨千斤的机遇!
魏市长给苏南的场面不小,摆了四桌,闹闹哄哄吃到一点多钟。苏南疲倦得不行,一回到病房就上了床。苏南原打算中午在医院的小餐厅里设一桌,把李汉一、袁坤等人叫来吃顿和气饭,顺便安排一下明天的检查工作,下午好好睡一觉,晚上若有时间就去看看白铁成的老伴彭青。
白铁成是苏南五十年代的队友,在一次抢险中,白铁成为救苏南,左腿被钢管砸断,从此落下残疾,隔年调回东升一家水泥厂,十年前病故。苏南每次来东升,都要抽时间去跟彭青叙叙旧。彭青也是个残疾人,只有一条胳膊,现在跟小儿子白石光一起过。这些年苏南的两只手,没少拎彭青家的愁事,给她的子女找工作、落户口、调房子。白石光辞职做生意那几年里,他没少用电话关照白石光的生意,还批过两次条子……
两点钟的时候,有人敲门,躺在外间的邹云坐起来,穿上拖鞋去开门。来人是龚琨,怀里搂个雪白的纱布袋,邹云知道那袋子里装了十几种泡浴水用的中草药。“苏部长休息了?”她放轻了步子,“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回来这么早呢。”邹云冲里间一努嘴,说:“一点半左右就回来了。”她把药袋子放到茶几上,坐进沙发。闻着浓浓的中药味,邹云做了个解乏的动作。“累了?我给你按摩按摩?”此时邹云很想做做按摩,但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里间屋门,强作精力充沛的样子说:“不累,谢谢龚主任。”沉默一阵后,她吞吞吐吐问邹云能不能帮她销些磁疗床垫。邹云知道磁疗床垫是怎么回事,那东西价钱很贵,双人的超万元,北京传销它的人不少,邹云的一位朋友就曾找过他帮忙,说是利润部分半分,邹云没动心,他没工夫挣这份外快。邹云糊涂着脸问:“磁疗床垫?”她就介绍了一遍,最后说:“跟你开这个口,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正凑钱买商品房呢。”邹云抬起目光:“买商品房?”她叹一声,仰脸说:“上个月我离婚了,儿子和房子都判给了他,我现在住在单位的单身楼里。”邹云点点头。她搓着双手道:“要是麻烦,就算了。”邹云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健力宝递给她,说:“龚主任,你要是客气,我倒不好意思了。”她接饮料时咬咬嘴唇。“外面是小龚吧?”苏南的声音传出来。“是我,苏部长,给您送药袋来了。”龚琨站起来,苏南已走了出来。
邹云来到院长室,几句闲话过后,他问:“李院长,龚主任住单身了?”李院长摘下听诊器,看着邹云点点头。邹云又问:“李院长,医院的房子挺紧张吧?”李院长会听话,愁眉苦脸地说:“我是想给龚主任解决困难,可我这里是僧多粥少。平时跟袁局长李局长说说笑笑还可以,可一到正经事上,事情就难办了。嗨,邹秘书,我这里真是成了‘三不管’的地界了。”医院职工的住房,由一局和二局五五分担,三家为房子的事,年年扯皮。李院长说:“邹秘书,我想你找袁局长李局长说说,问题不大。”邹云笑笑,李院长脸一热说:“惭愧惭愧!”
走出院长室,邹云想可以借房子的事,往八千万的方向拉袁坤一把。这次下来,谨慎是必要的,但多多少少也得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对袁坤关照关照,让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八千万上一直在替他动脑子,不然他容易起疑心。邹云摁着手机出了医院。骄阳烈烈,热浪推人,邹云快步奔到一片树阴里。“嗯,是我。袁局长,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龚琨已经离婚了,没房子住就搬进了医院单身宿舍,生活很不方便,我想你愿意为她解决一套住房吧?”放下电话,袁坤没怎么琢磨,就领悟到了此时此刻给龚琨解决一套房子的重要性。他打电话把孙驼叫上来,问他现在还有几套装修好的两室一厅“公关房”,孙驼想想说二区还有三套,袁坤叫他挑一套合适的把钥匙送来,孙驼频频点头,袁坤挥挥手说:“快去办吧!”孙驼刚走到门口,袁坤喊住他,说:“顺便再给配几件家具。”孙驼又走过来,袁坤皱皱眉问:“有什么问题吗?”孙驼半天才开口:“袁局长,那标准……”袁坤不耐烦地说:“你总不会去当铺买吧?”孙驼被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咽着唾液往外走。
袁坤想给运输公司潘经理打个电话,提醒他要看好摊儿,苏南在东升期间,没有十万火急的事,集中的车辆设备不许出公司大门。可以说,为了应付苏南这次检查,他动了很多脑子才想出花样。他叫潘经理在公司内腾出一块水泥地皮,大小比着足球场来,用钢管角铁石棉瓦等建材,临时搭个大棚子罩住足球场,然后把局属各二级单位闲置的汽车、吊车、铲车、拖车、检测车、抢险车、通讯车,以及推土机、挖沟机、钻孔机、发电机,但凡有轱辘的统统集中到足球场上,并动员了一大群家属工,把这些铁家伙洗刷几遍,使得它们都有了闲而不败的外观。那天,袁坤去查看,人离那片有光有色的钢铁群还老远时,他身上的血就涌了起来,激动得比比画画,不住地说好看好看。等兜了一圈,袁坤的粗眉毛拧起来,心说怎么还空了块地?这不是破坏整体气氛嘛。他心里有小九九,闲置的东西越多,越能显出吃不饱的样子,而越是吃不饱才越有理由贴近八千万。嗯,得把那块空地填满。于是他责令各单位把近期可用可不用的车辆设备,都送到足球场上摆着。令传下去,底下响应得不太积极,没送来什么显眼的家伙,袁坤阴了脸,吩咐人再督促。这回倒是收上来一批,不过都是些使不得也看不得的破烂货。袁坤瞪眼珠子了,打电话问潘经理,填满那块空地,大约还得多少车辆?潘经理估算后说四十多台大车吧!于是袁坤在局长办公会上,口气不容商量地给各家下达了硬指标:两日内各家送两至三台大型车辆或设备到运输公司,谁拖拖拉拉谁就别端饭碗了。看局长动了真格的,各家头头都不再叫苦,想尽一切办法去达标。子弟小学家底薄,在实在挤不出车的情况下,只好停开一辆接送学生的专用大客车来凑数,学生家长从心里埋怨到嘴上,几位脾气大的家长一通气就闹到了局里。袁坤找来校长,哭笑不得地说:“你也太死心眼儿了,那天我的话,是在敲打车多人多的大户,你个缺粮短饷的小学校瞎积极什么,赶快叫司机把车开回学校!”
袁坤的手刚触到电话,电话铃就响了,接过电话,袁坤蹙着眉头,刚才运输公司调度长说,潘经理不听劝,放走三台十六吨吊车去了市水泥构件厂。袁坤在屋里走了几圈后,拿起电话打到潘经理办公室,没好气地叫他过来。十几分钟后,潘经理到了,进门就是一脸任打任骂的表情,袁坤的气更不打一处来了,说:“你这是跟局里唱对台戏!”潘经理避开他的目光,说:“袁局长,我有那胆吗?”袁坤一听他这话不软不硬,大声道:“没胆你放车?”潘经理说:“跟人家有合同,不去挨罚。”袁坤一哼道:“不就是几个钱吗?那好,你马上把车给我弄回来,他们罚你多少,局里掏!潘经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上午打电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潘经理拿起袁坤的红塔山,抻出一根捏着说:“袁局长,不是挨您训,就是被职工骂,我怎么干都里外不是人,这顶乌纱帽号不对,我戴着不合适,袁局长你把我冷冻算了。”袁坤咬咬牙,猛一转身,把整扇脊背给了潘经理。潘经理是他看得上的人,这些年里没少给他出力,年初部运输局王局长相中了潘经理,要拉过去当大梁用,潘经理也愿意过去试试,袁坤说什么都不放。袁坤说:“你想着公司的效益没错,我操心全局的利益也对。”潘经理说:“那会儿你若是放我走,还会生今天这肚子气?”袁坤回过身,抬眼看看许是因为委屈而红了眼圈的潘经理,语调平和地说:“算了算了,只当我什么也没说行了吧?”拿起打火机,点着潘经理刚叼在嘴上的烟。潘经理问:“袁局长,这么做管用吗?要是管用,我到市里借些车来摆着。”袁坤摇摇头,“免了吧,万一叫李汉一抓到把柄,到苏部长那里奏咱一本就坏了,咱还是用自己的锅盛自己的米吧。要说管不管用,我心里也没谱,看运气吧!”潘经理吹吹烟头说:“真要能拿到八千万,明年咱一局的日子就好过了。”
四点钟的时候,邹云分别给李汉一和袁坤打了电话,叫他俩四点半带双份书面材料到203病房汇报工作,现场看车安排在明天。两位局长准点来到203病房。苏南换了住院服,这叫两位局长心里多少有点压抑。问候的话音落地后,苏南叫邹云拿饮料给两位局长。按惯例,先从一局开始。
将近五点半时,汇报结束。苏南摘下花镜,闭上眼睛。袁坤掏出烟,想点火时无意中发现邹云的眼神不对劲,就又把烟装进烟盒掖回去。李汉一落下架累的腿,斜视着苏南。苏南想两家在汇报材料上,都是下了功夫的,闲置的东西数量差不多,区别在于说法上不一样。袁坤强调这些东西散在二级单位容易遭风吹日晒不说,关键是人为损坏叫人头疼,集中管理就把问题解决了;李汉一则阐明把闲家伙租赁出去,不仅仅是个创收的问题,而是市场意识的体现。苏南睁开眼,看看两位局长,微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嗯,汇报得不错,各有特色。小邹,你看呢?”邹云没想到苏南会当着两位局长的面要自己的看法,心里有点慌乱。他用笑掩饰一下情绪,加紧在大脑里组合最佳词句。苏南乐道:“随便说说没关系,两位局长又不是生人。”邹云这才开口:“苏部长,李局长和袁局长跟您多年,积攒了很多工作经验,他们一句玩笑话也够我学习的了。”苏南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在两位局长面前,你懂得谦虚这很好!袁局长和李局长身上确实是有许多东西值得你好好学习。”邹云连连点头,心跳加快了,他意识到苏南这就开始“安排”自己了。苏南说:“晚上我请客,李院长掏钱。小邹,到时你要好好跟袁局长和李局长喝几杯。”袁坤和李汉一面面相觑。
龚琨领着两个人进了203病房。
“哎呀彭大姐,你怎么找到医院来了,我还说晚上过去看您呢。”彭青说:“石光讲你在这儿住院。”苏南迎上去,两只手握住彭青的一只手。见屋里人多,彭青笑得很拘谨,问苏南:“老苏哇,你这又是病哪儿了?”说完回头看一眼儿子,“石光呀,见了你苏伯伯,咋还愣着?”白石光将一袋水果递给邹云,叫一声:“苏伯伯。”苏南用拳头碰碰白石光的肩说:“还越活越怯了。”白石光道:“苏伯伯,我是被您住院吓的。”大家笑起来。
袁坤和李汉一跟这母子不陌生,袁坤给过白石光废旧钢材,李汉一帮彭青解决过子女工作调动,这病房里只有龚琨是初次见这母子。都长长短短打过招呼,病房里的气氛热闹起来,袁坤趁机点着一根烟。
苏南留母子俩吃晚饭,彭青推辞,苏南说:“彭大姐,留下大家热闹热闹。”彭青支吾着说儿媳和小孙子在家等呢。苏南道:“好说好说,石光,你跑一趟,把她娘儿俩接来。”一直插不上话的龚琨,眼睛终于抓到了苏南的目光,苏南“嗨”了一声说:“瞧我,忘给你们介绍了。”走到门口的白石光,又回来跟龚琨握手,一旁刚跟龚琨握了手的彭青,夸龚琨长得好看。邹云过来小声跟白石光说:“你快去吧。”
龚琨用目光告诉苏南她要走了,苏南没开口,目光朝邹云脸上一抹,邹云心一动,转身笑着对龚琨说:“龚主任,今晚大家一块儿坐坐。”龚琨说:“那多不好意思。”邹云说:“龚主任,你怎么也得帮我照顾照顾伯母吧?”龚琨还想说什么,李院长这时进了病房:“嗬,好热闹。”苏南说:“李院长,这屋里的人,都是我今晚要请的客人,你不怕我们把你吃空了吧?”李院长边拿目光跟袁坤和李汉一“说话”,边用嘴回苏南的话:“苏部长,您可真会说笑话。”
晚饭大家吃得格外愉快,就连心里旋事的李汉一和袁坤也暂时放松了神经。喝酒时龚琨不打酒官司,敬酒罚酒比别人多喝了不少,她的好酒量营造了好气氛。早已不动白酒的苏南,破例喝了一小盅茅台。席间邹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端着酒杯攀上够下,左说右笑,不让饭桌上出现“死角”。
散席后,袁坤、李汉一、李院长和龚琨离去了,其余人跟着苏南回病房。路上,白石光说:“苏伯伯,有件事又要麻烦您。”彭青冲苏南嘟哝道:“一天到晚就他事儿多。”苏南笑道:“彭大姐,年轻人事不多,还会咱们这些人事儿多?”他回头看看白石光,“石光,有什么事,你跟小邹谈吧,他现在当我半个家呀!彭大姐,叫他们说去,咱们先走。”邹云和白石光放慢了步子。
天气闷热,两人朝通风的地方走去。邹云问:“游戏厅的生意还好吧?”白石光摇摇头:“早兑出去了,不赚钱。”邹云知道,白石光掖把牙刷四海为家那几年里,挣了一笔钱,回东升后开了一个贸易公司,生意还过得去。后来他跟人合伙到黑河做边贸生意失了手,被骗走四十几万,还差点儿把命扔在那边,回来后就把公司改成了游戏厅。邹云觉得他不适合经商,他身上的义气味太浓。“现在干什么呢?”他问。“给人打工。”白石光说。
原来,有一个叫马义的人雇了白石光,并给了他个副经理头衔跑业务,专做成品油生意。给他的待遇是每月做成做不成,马义都给他八百块钱工资;如果一笔生意做成了,白石光按百分之十提成。虽说白石光过去在油路上趟过,关系网织织补补也能拎起来,可时下远不是中间商一肩挑货主、一肩担买家的“空手套白狼”的时期了,如今大家都不见兔子不撒鹰。现在的做法是中间商找到货源后,得先垫钱储货,然后再加价抛出。成品油市场不好把握,国家控制严不说,有时一股小风也能把人吹个仰面朝天,况且油价也是白天猛涨,夜里就有可能暴跌,中间商都不敢轻易放款套油,因为赔赚都不是个小数目。前阵子白石光试了几把,其中一桩九十号汽油的生意,很有做成的苗头,怎奈马义跟他有约在先,他可以使用的公司流动资金,不得超过一百万,突破了这个数他得自己想辙补缺,后来那九十号汽油的生意被北京一个大油贩做成了。刚刚白石光就是因资金困难冲苏南开的口,他正准备上手的生意是“一龙”零号柴油,货在东北,买家山西、河南都有。“一龙”是倒油人的行话,指的是一趟四十四节的油罐专列,装油两千两百吨。这“一龙”他有把握每吨一千八百五十元拿到手,倒到山西的话,每吨售价能涨到两千四百元左右,剔除每吨两百五十元的运费,每吨的赚头在三百元上下,就按三百元算,他这“一龙”的盈利是六十六万,再按百分之十提成,落到白石光口袋里的数目在六万元左右,这是抠理的明账,马义说了,做成的话再奖赏他十万。为淘弄这“一龙”油的缺口资金,白石光曾打算求苏南找个有钱的单位借他几百万,但他前思后想感觉不好,就放弃了那个念头,在社会上的朋友圈里活动了几天,找到一家肯借贷的银行,银行叫他找家有经济实力的单位出面担保,白石光试了几家单位,结果都没谈成,没办法才向苏南开口。他是中午在外吃饭时,听市政府的一位秘书说苏南已经到了东升,他想这下省腿了,要不明后天自己还得往北京跑一趟。
邹云沉默不语,等在心里把账算清了后才说:“做这笔生意,你需要资金四百零七万,减去你公司那一百万,你得跟银行借贷三百零七万。”白石光说:“三百万,那个零头马义给补。说实话邹秘书,三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在市里不好找担保单位。”邹云道:“苏部长这不是考验我嘛!”白石光嘿嘿一乐:“不好意思,又吃老爹跟苏伯伯的交情利息了。哎我说邹秘书,我可看出来了,苏伯伯百分之百欣赏你的才能。”邹云右脚蹭着地说:“忽悠我?”白石光蹲下道:“我现在要是贴不上你老弟,赶明儿你可能就不认识我了。邹秘书,日后你官当大了,给我一片树叶的阴凉,就够我这辈子避暑的了。”邹云也蹲了下来,说:“我在想你老兄今后若是发了横财,会不会忘了我?”白石光侧脸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邹云抬头望着夜空,觉得那弯瘦月很像是白银铸的。白石光冲夜空说:“邹秘书,那我回头等您话了。”
过了晚10点,203病房里安静下来。苏南在泡药浴,邹云坐在沙发上清理思绪。他知道苏南的玩笑话一向是很有内涵的,他让自己接手白石光的事,说明他要从这件事上试试自己什么。担保三百万,除了袁坤和李汉一还能有谁呢?眼下这二位正在拼八千万,从帮忙的角度说,自己应当让袁坤来担保。想到这,邹云像是获得了什么奇妙的灵感,两眼闪亮。他确实获得了奇妙的灵感,那灵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现在不是一般时候,所以办事就不能用正常思维,具体说就是此时该给袁坤的好处要给李汉一了。邹云有点兴奋,心里翘起一条小尾巴。
在远处楼群后,圆圆的太阳喷射出炽热的光芒。
袁坤、潘经理等一群人,拥着苏南视察集中起来的车辆和设备。苏南凝神望去,视野里的车辆摆得整整齐齐,设备也码得井井有条,庞大的钢铁群能让人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走近钢铁群,苏南看看左右,带着一脸笑容,顺一条窄缝走进去,时不时在铁家伙上拍拍敲敲。跟在他身后的大尾巴拉得老长。转到另一头时,苏南想说点什么,却被一声问候堵住了嘴。“苏部长,你好。”说着话从一台杏黄色的十六吨吊车底下颤出一颗脑袋,苏南稍稍吃了一惊。爬出来的人满身油污,脸上也不干净,一双大手看不到本色。“苏部长,您忘了,是我,我叫张国民。那年在大榆沟工地,您坐过我的推土机。对了,还有那年在部劳模表彰会上,是您亲手给我披挂的大红绸子。”苏南想了半天,才把记忆深处一个模模糊糊的山东汉子跟眼前的这个人对上号。嗯,是他,他的家乡口音还是那么浓,苏南笑呵呵伸出手:“张师傅,你还在我记忆里呀!”张国民抖抖油手说:“谢谢苏部长,我手脏手脏。”袁坤跟潘经理碰碰目光,似乎都纳闷张国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张国民是老标兵,他在一局的知名度不比袁坤低,只是这几年才不被人们挂在嘴边上。苏南一指吊车问:“现在开这家伙了?眼神还盯劲吧?”张国民道:“老早就开它了,眼睛啥的都还中。”苏南点点头,又问:“张师傅,你这台吊车,平时的使用率高不高?”听了这句问话,袁坤有几分紧张,生怕张国民实话实说,把今天这出戏唱砸了。张国民一叹道:“嗨,苏部长,不瞒您说,这台吊,净落闲了。”苏南嗯嗯地点头,气也喘粗了。潘经理心里一热,其实全公司里,就属张国民这台吊车最忙。张国民笑道:“苏部长,那您忙着看吧,我就不打扰您了。”苏南说:“好好好,张师傅,您要多保重呀!”等张国民再次钻到车底下,苏南回过头看看大家,拖声长叹,朝停在不远处的奥迪走去。
送走苏南一行人,潘经理来找张国民。面对张国民,潘经理的喉骨滚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张国民放下扳手说:“不叫出车,闹心,就来收拾收拾。潘经理,我是昨晚才听说有八千万这档子事,今天赶巧碰上了老部长,说了几句违心话。”潘经理的鼻子直发酸,叫了一声:“张师傅!”张国民苦笑道:“说了一辈子实话,偏偏在离退休不远时说了瞎话。潘经理,你领大伙儿好好干吧,干出样来,也就没人愿意说假话了,大伙儿看你还是不赖的。”潘经理转过脸,他不敢看对方。
下午,苏南转了二局几家二级单位,每到一处说话都十分节省,搞得周围的人心里发毛,尤其是李汉一,言行小心翼翼。苏南上午视察一局时,他应袁坤之邀派去一个处级“观察员”,所以苏南在那边的视察细节,他一清二楚,他怀疑苏南在自己的“战区”没走出兴奋感与那个张国民有关,他有理由相信那一刻张国民从车底下钻出来这个细节,是袁坤或潘经理事先精心设计好的鬼把戏,专门演给苏南看的,因为很多人都知道苏南对有过大会战经历的老工人们一向都讲感情的。
苏南从二局回来时,正赶上龚琨在换浴水。龚琨额头上布满细汗,白大褂前襟被赭色的药水洇湿了一大片。“好闷。”苏南解开衬衫扣子,说:“小龚,怎么不开空调?”龚琨甩甩湿手,不好意思地说:“我弄不凉。”苏南乐了:“嗨,小邹,你给小龚示范示范。”邹云拿过遥控器,边摁边说,龚琨连连点头。“好累!”苏南说。龚琨转身说:“苏部长,我给您按摩按摩就解乏了。”苏南道:“看你一头汗,我还好意思?”龚琨拢起一绺发奓说:“不是真汗,热水嘘的。”苏南站起来:“那好吧。”走进里间。
邹云喝了一大口饮料,坐在那儿纹丝不动。秘书一般在这种时刻,容易左右为难,总要找借口回避。邹云就不那么六神无主。他认为不该溜掉的时候你溜掉了,会给领导造成不必要的被动和麻烦,甚至有些事情一辈子都说不清楚。这时门被笃笃笃叩响。“请进。”邹云站起来,推门而入的是李院长。“邹秘书,苏部长休息哪?”苏南在里屋说:“捏筋捶骨哪!”李院长望去,那门半开着,他看见苏南的两只脚吊在床边有节奏地上下颤晃。邹云说:“坐,李院长。”苏南说:“李院长,你是来问我明天能不能开始检查吧?”李院长掏出一把单子,说明天查什么后天验哪些大后天……一口气把体检日程安排了一个星期。苏南说:“没病也吓出病了。”李院长挺挺脖子道:“这还是我安排得紧呢,不然一星期的时间哪够?”邹云心想,今年的李院长,就比去年的李院长会办事了。
晚饭桌上,李院长说:“苏部长,晚上八点我们医院团委举办首届天使杯卡拉OK大赛,您是团委的特邀嘉宾。”说完递来一张精美的请柬。苏南摆弄着请柬说:“李院长,这是小青年们的意思?”邹云插进话:“苏部长,李院长可是越活越年轻啊!”李院长冲邹云笑道:“小邹呀--”苏南放下请柬:“嗯,他是实际年龄与心理年龄不符。李院长,不知给不给老朽出场费呀?”李院长说:“到时我代表全院医护人员,送您一首歌。”苏南夹起一根黄瓜条:“什么歌这么值钱?”李院长说:“《把根留住》。”苏南笑出了声,邹云和李院长也乐颤了脸。
邹云没去看卡拉OK大赛,他跟苏南说去李汉一家说说白石光的事。苏南问什么事,邹云说白石光做生意差点资金想贷款,银行要个担保单位。苏南没再深问。邹云知道自己的话恰到好处。
邹云在电话里跟李汉一约好后,到街上一家超市买了盒礼品咖啡,开车来到李汉一家。李汉一住老局长楼时,邹云去过两次,现在这新局长楼他还是头次来。新局长楼是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建筑面积怕是超过了两百平方米,邹云楼上楼下看过后,感慨颇深:“东升的住房是宽敞。”李汉一就借题发挥说:“邹秘书,你要是来东升,也住这样的房子。”邹云笑眯眯地盯着他,“这么说,李局长给我留了一套?”李汉一给邹云倒茶:“水到渠成,房子算什么事。”邹云愿意跟李汉一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不动脑子说不出来。
茶水下去半杯后,邹云开始谈正事:“李局长,又要给您添麻烦了,有件事想请您帮帮忙。”李汉一说:“你太客气了,邹秘书。”邹云把担保的事说出来,李汉一脸上没露出难色,他心想这件事是福还是祸呢?从亮处看,这是件有利于争夺八千万的好事,帮白石光这个忙,就等于亲了一下苏南的脸。然而,李汉一又不得不想,既然是件看不出什么破绽的好事,邹云会忘了袁坤?嗯,看来叫自己出面担保是苏南的意思,邹云充其量是个跑腿的。李汉一想从邹云嘴里再抠点什么,试探道:“苏部长……”邹云马上说:“李局长,动静最好别搞得太大,苏部长总跟我讲李局长是个办事稳重的人。”李汉一点点头。临走前,邹云把白石光的名片留给李汉一。
从李汉一家出来,邹云直奔袁坤家。袁坤的房子不是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一局的日子不如二局好过,袁坤拿不出造小楼的钱。邹云跟袁坤熟,袁夫人跟邹云也就不见外,说说笑笑像是接待亲戚。袁坤见邹云迟迟不甩话头,明白了他的意思,把夫人支出客厅。袁坤主动说:“龚主任的房子落实了,两室一厅,钥匙在我这儿呢。”邹云舔舔嘴唇。袁坤嘴里哧一声,说:“我不知道这钥匙怎么交给龚主任,是我派人送?还是叫李院长来办?”这个细节邹云事先倒没考虑,他陷入沉思。“我说老弟,给出两室一厅,切我一块肝呀!你可不能叫我瞎子点灯白费蜡!”邹云犹豫道:“当然是影响面越小越好,同时还要显出你的功劳。”袁坤说:“我也是这意思。”“这样吧,”邹云一伸手,“把钥匙给我,我来办。”交钥匙时,袁坤说:“这我就踏实了。”邹云往手包里塞钥匙时,袁坤又说:“我给配了几件家具,不过分吧?”邹云望着他,一笑道:“我想龚主任不会生气的。”房子的事到这里点上了句号,接下来袁坤把话题夯到八千万上,流露出惶惑,邹云没法给他定心丸,就说刚开始还早着呢。
袁夫人端来一盘哈密瓜,每块小瓜上都插着一根竹牙签。“尝尝,新疆带回来的。”邹云冲她说:“真好看,没吃就感到甜了。”袁坤伸手说:“来来来,吃!”邹云捏住一根牙签时,袁夫人说:“小邹,这大暑假的,小莹就在家闷着,也没出去转转什么的?”邹云把一口瓜咽下肚说:“她的事不用我操心。”袁夫人说:“叫小莹来东升住几天吧。”袁坤挥挥牙签道:“东升有什么好玩的。”邹云说:“她妹妹来了,北京就够小莹陪的了。”袁坤想想说:“这样吧,叫小莹带她妹妹到三亚度假村去住几天。”袁坤说的三亚度假村,是袁坤跟当地一家公司合伙经营的,去年夏天袁坤就想让小莹去住几天,被邹云打马虎眼挡过去了,因为那地方太招眼。
邹云回到医院,见苏南没在病房,猜想老人家是跟年轻人OK到一块去了,没兴趣的话他早回来了。邹云的神经一放松,就想该给小莹打个电话了,到东升后还没听到过她的声音呢,再说也该问候一下小姨子。电话打通了,他先是跟小莹说了不到一分钟,之后又跟小姨子聊了三四分钟,长短都是些家常话。
邹云觉得身上黏叽叽的,心说该冲澡了,就找出内裤和背心进了卫生间。一股中药味扑面而来,邹云抽抽鼻子,肺叶对这味道不反感。他脱光后扩扩胸,走到浴盆旁,感觉盆中的水平静得像一摞茶色玻璃,幽暗的光泽忽见忽不见。他弯下腰,抬起右脚,就在欲进盆子的一刹那,他愣住了,悬空的右脚跟着落回原处。他咬咬嘴唇,来到对面墙下,那里有一盏莲花喷头。他调好水温,站到喷头下,边洗边想自己从喷头下到浴盆里,要走多少年的路途?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远离了现实时,笑了笑,劝自己还是把心思集中到怎么处理那把钥匙上。等他关喷头时,一个处理钥匙的办法就在他心里形成了,这一回他要跟苏南正话反说。
苏南回来时,邹云正在沙发里打盹。苏南脸色红润,邹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苏南说:“今天可是锻炼透了。”邹云笑着说:“苏部长,冲个澡吧。”苏南脱下白色T恤衫,拍拍肚皮说:“冲一下,好热。”苏南没进浴盆,而是在邹云刚刚用过的喷头下冲了冲。苏南穿条大裤衩子走出卫生间,脖子上缠着毛巾。苏南说了些OK的场面,情绪爽得跟年轻人似的,邹云便抓住这个空档,拿出钥匙说:“苏部长,袁局长可真会拍你马屁,他给龚主任解决了一套房子,钥匙却送到203来了,叫我给龚主任。”苏南摘下毛巾擦擦额头说:“那哪是拍我马屁,我看是拍你马屁呢!”邹云说:“找麻烦呢,明天我把钥匙给李院长,叫他看着办吧!”苏南笑道:“那样不合适吧?在一些方面你比我了解袁局长,这事你也别叫他太为难,你处理一下就行了。”邹云给苏南端来温茶,苏南说:“小邹呀,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办公了,安安静静检查,你跟袁局长、李局长他们要是有什么事,就尽管去办,回北京歇两天也行,你自己安排吧!”邹云挠挠头说:“苏部长,这次出来也不知怎么了,老想家。”苏南说:“那你就回去待两天。”邹云听出苏南让他走的意思,想还是回北京吧。
早晨一上班,李汉一就给安装公司经理赵松打电话,让他到办公室来。昨晚,为考虑谁给白石光担保合适,他比往日少睡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敲定了赵松。赵松在二局是个不大显眼的人物。工夫不大,赵松到了,没说几句话就打听苏部长回北京没有,八千万不会飞到一局吧?昨天下午苏南转到赵松的地盘时,赵松察觉出苏南脸色不大好。李汉一说:“不提这些,今天找你来,是想试试你有没有软骨头病。”说着把一张名片递过去,“老朋友托来的事,给这个人担保三百万贷款。”赵松转着脑子,心想担保可不是吃顿饭的事,保砸了也不是鼻青脸肿的皮肉苦,在这上倒霉的人可不少。不过赵松也能想通,给名片上这个人担保,保险系数低不了,就算万一鸡飞蛋打,李局长还能不给自己撑着?赵松收好名片说:“担保三百万,嘴里一粒枣核的事,放心吧李局长!”李汉一说:“枣核也是钱买的,别一不小心吐了出去,叫别人捡去发了大财!”赵松心有灵犀,稳稳地点点头。李汉一背过手:“那就抓紧时间跟他联系吧。”赵松说:“我今天就办。”
等回到公司,赵松又犯犹豫了,心说全局那么多二级单位,处长厂长一抓一把,李汉一怎么就让自己挑上了这副“重担”呢?看来他还没把自己列在年底进手术室的“黑名单”上,那会儿传说自己不灵了看来都是瞎嚷嚷。“黑名单”的说法源于年初全局各二级单位领导班子的考核结果。往年民主评议干部的结果,不公开透亮,老百姓只能逮些小道消息像滚雪球似的一传十,十传百,传得五花八门,搞得被评议的人和参与评议的人,都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安心。今年李汉一改革了,搞公仆亮相,就是评议分统计出来以后张榜示众,谁半斤谁八两纸上一清二楚。赵松的相没亮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跑光”了,分数在第三名屁股后,人一下蔫了。因为传说李汉一搞公仆亮相,让老百姓心里痛快是一方面,真正的用意是为年底“大修理”各二级单位领导班子营造群众舆论。
赵松打通白石光的手机:“白经理您好,我是工程二局安装公司经理赵松,担保的事……”白石光说:“啊,赵经理,您好您好,给您添麻烦了。我现在古巷里办事。赵经理您看中午咱们出去坐坐怎么样?”赵松有应酬经验,说:“谢谢白经理,真不凑巧,中午我有安排。白经理,你看这样好不好,下午两点半,我去你们公司谈。”白石光停停说:“赵经理,这像什么话,还叫您来回跑,要不我去您那里吧?”赵松一转脑子说:“没什么没什么,下午我还要办别的事,顺路。”白石光说:“赵经理,那就这么说死了,下午见!”
邹云进家时,已经十二点多了。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车堵出去好几里地,不然邹云早就进京了。小莹和小姨子正在吃饭,见他回来了,都放下碗筷说话,邹云一张嘴对两张嘴,手里的拎包都没空放下。小姨子不知东升是个什么样子,问得一脸兴奋。小莹打断说:“东升是个天堂,行了吧?”又问邹云,“还没吃饭吧?小兰,去给你姐夫拿碗筷!”她们的午饭是炸酱面,邹云问小莹:“有我的份?”小莹道:“小兰下的面,我看四口之家都吃不完。”小兰正进来,吐吐舌头说:“我就知道姐夫今天中午回来,这就叫灵感传递!”邹云看小姨子还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知道她离婚没离出疼来,就说:“小兰,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小兰扬起脸说:“烧鹅仔吧!”小莹笑道:“就知道吃和玩,小孩呀?”小兰说:“姐同志,别老拿这腔调说话好不好?我们可不是你的学生。”小莹叹口气说:“别贫了,快给你姐夫捞面吧,我再去切根黄瓜。”小莹在厨房叮叮当当时,邹云和小姨子有说有笑。都坐下后,小兰像冷不丁想起了什么,用胳膊肘碰碰姐姐,说:“姐,那事,你忘了?”小莹说:“没忘。”邹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这姐俩在打什么哑谜。小莹望着邹云道:“上午十点多,东升来个人,一局的,说是袁局长叫他来送点东西。小兰,你去把那个信封取来。”小兰取来一个牛皮纸信封,倒出里面的东西说:“四张特制的三亚度假村贵宾娱乐卡,卡上写着5000点;这两张白券,等于钱了,配上身份证到券上说的地点就能拿到往返三亚的飞机票。姐夫,你们的人太厉害了,是真方便领导呀!”邹云明白这是袁坤躲着自己搞的“地下活动”,那会儿离开东升时,自己跟他通过电话,他居然没提这事,而是一步到位了。他拿起一张卡细看,卡面金黄色,设计得很讲究,像牡丹卡长城卡似的,他想自己去年到度假村时,没见过这东西,看来这娱乐卡是袁坤他们开发的新项目。小莹和小兰都盯着他的脸,他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出,去不去三亚她们已经商量过了。小莹低声道:“小兰想去。”小兰跟上说:“你不是也想去吗?光说我干什么。”小莹红着脸说:“我说等你再来电话时问问你,你现在回来了,你定吧!”小兰不满地瞟了姐姐一眼,“这点小事也要姐夫拿主意?姐,给领导当老婆,有时就要挺身而出,替他们去犯这些美丽的错误。”小莹的脸上又盖了一层红。邹云一笑,心想去就去吧,也占不了袁坤多大的便宜。再从另一头说,不叫这姐俩去,袁坤势必要在八千万上胡思乱想,现在不能叫他对自己失去依赖的信心,自己在东升的路还长着呢。他说:“那你们就去开开心吧,好赖都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小兰噌地蹿起来,兴奋道:“英明!”小莹仰起脸道:“瞧你,就没个稳当劲。”小兰手中的筷子在酱碗里一戳,接着拔出来,愣呵呵直冲邹云的嘴捅去:“接酱,奖赏的!”邹云不备,本能地一闪,面酱抹进了他鼻孔里。
赵松没有坐车,而是骑着自行车前去赴约。他想在白石光面前装装穷,不会吃亏。方圆公司很好找,就在红领巾大街上,一幢两层高的小白楼,房产权在水利局手里,方圆公司租了整个二层楼。赵松和白石光站着握手坐着寒暄。一位小姐进来给赵松沏茶敬烟,忙完后笑盈盈退了出去。白石光把一份彩印的公司简介递给赵松。
等赵松的目光从简介里挪出来,白石光又把公司里的一些情况,用嘴补充到简介里,最后才把他这次准备上手的“一龙”柴油生意,叠边掖角地抛进赵松的耳朵。赵松不露声色地听着,其间呷了两口茶。白石光睃了他一眼,起来走着说:“当然喽,赵经理,我们多少也会对公司有所表示的。”赵松端起茶杯。白石光所说的“表示”,是给公司八万元担保答谢费,而且是现金,并可以一次性交到赵松手里,不留什么字据。
赵松想,原来不是义务担保,李局长那会儿可没点出这层意思。再想白石光的那种暗示,赵松心说饶了我吧,八万元我要是私吞了,还不天塌地陷!赵松心里敞亮了,他认为这个新情况,可以做篇好文章。在来的路上,他就琢磨担保这件事,自己一手包办不大合适,纸里包不住火嘛,最好能找个什么借口摆到公司班子会上镀镀金,把那些人也牵进来,将来万一有点啥说法,也好堵住那些人的嘴。至于李局长那里,想必不会有什么异议,掖藏好他的影子,怎么运作是自己的事。现在有了八万元好处费,事情就容易挑明了,担保的事可以演变成一桩创收的生意来做。
“白经理,不知担保日期要多少天?”“顶多二十天。”“白经理,一两天内咱们再联系,您看怎么样?”“赵经理,明天要是能办清担保手续,我明天就可以点出八万元现金。”赵松听出他要赶时间,便说:“我会抓紧,放心吧白经理。”后来白石光又有请赵松出去坐坐的意思,赵松又客客气气地推掉了,赵松想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
小城的街景,总是那么没有新鲜感,在赵松的感觉里,自己的家有多大,小城似乎也就有多大。他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考虑担保之事上班子会的时候,自己应当注意哪些细节,重点盯着哪几个人。车前轮颠了一下,他扬起头,无意之中看见了马路对面“事达通礼仪信息咨询服务中心”的招牌,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他对这家中心承办的业务并不陌生,去年开发区里一家合资企业赖了公司一笔款,一讨就说没钱还,赵松愁得不行。一天他在家里诅咒那家合资公司,女儿就给他介绍了这家中心,说那家公司到底有没有钱,有钱都藏哪儿了,人家能给你摸个黑白分明。中心里的业务人员比克格勃还有能耐,手段奇特不说,国内国外跟好几百家类似的机构挂了钩。赵松就将信将疑地前去试试,结果三天后中心就揭开了那家合资企业的老底,钱一分不少地讨了回来,赵松当时惊叹不已!
赵松穿过马路,来到中心门口,锁好车走了进去。中心的业务门类不少,打探一类分公探私探,收费标准不一样。在赵松看来,中心有些业务明显是侵犯个人隐私权,或是在法律上站不住脚的,显然这个中心肯定有大背景,生意好也是因为能旁门左道地帮人“排忧解难”,而且是百分之百给客户保密。今天接待赵松的服务生,就是上一次接待他的那个圆脸小伙子。小伙子认出了赵松,脸上格外热情。赵松边想边往一页纸上开列调查名目,最后交了三百块钱定金离开中心。
按说李汉一吩咐的这件事,赵松似乎没必要查这查那,因为是福是祸,到头来他都无力左右,他查方圆公司背景,以及白石光这“一龙”柴油生意的相关情况,完全是一种下意识防范心理在起作用。
在转天的班子会上,过担保“生意”时,围会议桌的人没谁站出来剥皮砸核,赵松高悬的心落了下来。工会主席挺会钻空子,说正愁没钱往职工活动中心里添点东西呢,这下妥了;管后勤的副经理也趁机说幼儿园等钱干这干那。后来谈到担保细节具体操作时,赵松一退老远,在会上定了让财务科等相关部门手挽手去办。财务科是赵松的掌上“明珠”,赵松心里踏实。
下午临近下班时,财务科沈科长来见赵松,说手续都办到位了,拍拍怀里的皮包道:“老板,整八万,都在这里面。”赵松盯着皮包说:“不错,按上午会议上定的去办吧。”沈科长磨磨叽叽不走,赵松就问:“还有事?”沈科长笑道:“老板,您再跟杨厂长过个话,把我媳妇那笔学费报了吧,才几个钱嘛!”沈科长的爱人在二局机修厂,厂长是赵松的老同学。赵松一抬头道:“这家伙,还拖什么?行,下来我催催他。”沈科长高高兴兴地走了。赵松抻抻手指头,给李汉一打电话。那边的铃声响了半天才接起来,赵松从杂音里听出李汉一办公室里有人说话,于是压低了声音说:“李局长,担保的事都办妥了。”
孙驼给袁坤传来一个信息,说针对明年要实行的三岗制,李汉一已经在自己的农场里做文章了,准备建造上规模的蔬菜大棚和发展淡水养殖业。袁坤一想到三岗制,脑仁儿都疼,虽说局里已经成立了“三岗制领导小组”,可是没干出多少事来。想想离明年不远了,袁坤意识到自己也该在这方面动动心思了,整天盯着八千万,眼睛都盯花了,一局乱七八糟的事还多着呢。
袁坤打算明天开个全局二级单位多种经营经理会,摸摸这一路家底,到时分流下岗人员时,也好心里有数。
夜里下了小雨,早上袁坤上班时,天色还阴阴的,似乎还有雨要下。袁坤把工作布置出头绪时,已经快八点半了,他抓起老板杯去了会议室。八点四十分时,开会的人还没到齐,袁坤知道这些腰别BP机、手拿大哥大的经理们不好摆弄,谁主管他们,他们的笑脸就冲着谁,好像他们的笑很值钱似的。主管三产的副局长邓品,此时挨着袁坤坐着,时不时拿闲话来填充袁坤的耳朵。
会议开始后,二十几张嘴统一培训过似的,大谈市场疲软、产品积压和资金短缺,能捞到钱的好项目瞪两眼上不去,叫袁局长再往他们的锅里撒几把米,说水多米少粥是熬不稠的。袁坤本来气就不顺,听了这些怪话后压不住了,厉声道:“你们哭穷,穷哪了?你们这些人,谁家的房子装修得比我袁坤次?一个月里,你们能在家吃几顿饭?住宾馆,没个三星四星的,你们往里迈吗?我想你们都忘了茅台是国货吧?凌志福特大奔驰,你们哪个屁股下不是坐着金丘银包?唉,同志们哪,我看是没犯事,犯了事,是死是活,你们都比我有数!”邓品脸上挂不住了,猛地抬起屁股,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袁坤发了一阵傻,直到邓品走出会议室,才把手里的真空杯重重地蹾在会议桌上,四周的脸都惊呆了,会议室里只有刚刚那一蹾的余音在回荡。
中午到家,袁坤肚子里的气还没消净。吃饭时,爱人想逗他开心,讲她们单位里一个挺不错的大姑娘,找了二局一个带五岁男孩的鳏夫,大家都不理解,于是有人问大姑娘为什么不在一局找对象,一局像回事的小伙子也不少嘛,大姑娘就说:“嫁一局小伙住平房,停水断电后爹娘;嫁二局鳏夫住楼房,吃穿不愁亲爹娘。”听完后袁坤的脸更沉了,爱人耸耸肩,很没趣地吃起来。
小虹出事了。等李汉一闻讯赶到医院时,又被告知爱人已因过度悲伤昏死过去,正在急诊室里抢救。
小虹是李汉一的女儿,前年高考落榜,情绪一直不好,后来花钱进了市一中开办的高考补习班。班里一位女代课老师,求李汉一把她在外地工作的弟弟调进二局,李汉一没点头,代课老师就一直不给小虹好脸色,时常拿难题当众嘲讽小虹。有一次小虹被捉弄得够呛,站在那儿尿了裤子都不知道。从这以后,小虹就不再去补习班了。因为这时小虹的神经已明显不对劲了,发愣发呆发木反应迟钝,领到医院找专家一看,说是得了青春期综合恐惧症。治吧,天津北京跑下来,没治好不说,还加重了。有一回小虹傻笑嘻嘻地让李汉一背“五讲四美三热爱”,李汉一背到半道卡壳了,小虹乐得直拍手,讥笑他是小笨猪大草包,整天就知道臭美,还想考大学呢,做梦去吧!李汉一为了小虹,不知愁出了多少白发。后来听人说五台山和峨嵋山都有治这类病的高手,爱人就让弟弟陪着去了两山,奔波下来小虹还是老样子,倒是把家里存折上的钱折腾得差不多了。没办法,白天只好请个本地老保姆来照料小虹,这阵子小虹老是呕吐,爱人叫老保姆哄小虹去医院查查,一查是有了身孕,老保姆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起来后哆哆嗦嗦给小虹母亲打电话。
事情就这样传得沸沸扬扬,二局保卫处长颇觉失职,站在李汉一面前唉声叹气。保卫处长分析了情况后,怀疑这件伤天害理的事,有可能是正在李汉一家不远处施工的外地民工干的,准备大查一场。李汉一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查可以,但不能胡来,已经够乱的了。”保卫处长觉得李汉一的声音颤抖,再往他脸上一看,都没有了血色,他能想象出李局长这一刻有多心碎。
妻子女儿都住院了,李汉一两头奔忙,在外地的儿子也赶回来帮把手。晚上九点多钟,他抽身来到203房间,此时亲人的不幸倒成了他见苏南一面的借口,因为自从那天的“热闹宴”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苏南的面,只是经常打打关心电话。
苏南已经知道了小虹的事,是龚琨告诉他的。苏南挺气愤,大声说了几句抨击社会风气的话,同情地说:“汉一,我认识个气功大师,号称‘百病克星’,你看……”李汉一说:“谢谢苏部长,小虹的病……”摇摇头,垂下目光。苏南的感叹声很重。李汉一搓搓脸,打听了一下苏南的体检情况,苏南说血粘度高,脑供血不足,消化系统也有点问题。李汉一不住地点头。
赵松从财务科拿了张空白支票,打的来到“事达通”礼仪信息咨询服务中心。他进了四号洽谈间,坐进单人红木沙发。面前的圆形茶几上,放着茶、烟、咖啡和几样水果。服务生笑着把一张电脑打印件递给他,随后又送上一支圆珠笔和几页白纸。赵松熟悉这套业务程序,客户不可拿走这张打印纸,纸上的内容看了记不清的话,一行行文字你可抄走。赵松记忆力不弱,他推开圆珠笔和白纸,掏出了支票。服务生先收走打印纸,然后才来接支票,要转身时问赵松是否满意,赵松点点头。服务生道:“先生,收您两千,您若觉得不合适,就请先生随意关照。”赵松想,这里真是一流的服务一流的收费,他一挥手,表示不还价。服务生道:“谢谢先生,请先生稍候。”赵松拎起一小串葡萄,在心里把刚刚在打印纸上看到的与白石光那天说过的往一起重叠。
有关方圆公司的背景以及业务和资金情况,调查显示:该公司成立于1990年3月17日,挂牌时叫兴科贸易公司,是市经贸委的三产单位,当时的经理叫金跃进。1992年6月10日现经理马义承包了该公司,每年向主管单位上缴利润十万元。1993年公司易名为现名,性质也变成了挂靠,进入半公半私状态;公司业务涉及石油、成品油、钢材、汽车、计算机、通讯设备、装饰材料、办公用品等;原副市长项梁和原市人大办公室主任雷天雷为该公司常年高级顾问;截止调查日,该公司账户上储款额贰佰叁拾壹万陆仟伍佰肆拾贰元捌角零柒分……
小莹和小兰进屋时都僵着脸,这叫邹云犯蒙,不知姐俩因何都是这种表情。他试探着问小莹怎么不多玩几天,小莹就天大委屈地哭了,说:“你问她!”小兰梗梗脖子,不服气地说:“问我什么?”邹云想她俩可能是在三亚因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了,一赌气回了北京,他心里直笑,可脸上却拿出了当姐夫的大度神色,冲小莹道:“嗨,有什么嘛,你可是姐姐!”小莹捂住脸道:“我没欺负她,是她在度假村不学好!”邹云望着小兰,小兰这才红了脸,一扭身去了另一间屋子。小莹抽噎道:“那天,她在一个加拿大男人的屋子里,呆到后半夜才回来,差点没把我急死。”邹云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小莹,不会是你多想了吧?”小莹流出眼泪,咬咬嘴唇说:“她丢了一条内裤。我听那里的小姐说,那个加拿大人不是好东西。”小莹说到这,邹云有点头晕,很想吼一嗓子,然而他却是把泣不成声的小莹揽进怀里抚摸。一直到吃晚饭,小兰才打开屋门出来,两只眼睛通红,脸皮也仿佛掀去一层,苍白得很。后来说起了另外一件事,邹云才从小姨子的事情里解脱出来。
那四张贵宾娱乐卡其实大有名堂,卡上写的5000点,是五千块钱的意思,交此卡可以在度假村里任意挑选五千块钱的实物,也可以兑成五千元现金拿走。邹云原地转着,他没料到袁坤会这么下本钱,那会儿他想姐俩回来时,度假村顶多送上千八百的纪念品。“你看怎么办呢?”两眼红肿的小莹惶惶地问。邹云把手里四张攥得温热的娱乐卡揣进裤兜,说:“没事了,回头我把卡还给他们。”小莹长出一口气,“可把我吓坏了,他们也太那个了。”邹云笑笑,摸着她的脸道:“他们也是为了八千万才这么干的,可以理解。”“什么八千万?”小莹又紧张起来。
白石光把山西客户从首都机场接到东升。这三个山西人很精明,脚一落东升,就寻家银行办了个临时账户,把拎来的七十万元现金存进去。过去白石光没和这三位打过交道,是通过朋友牵线挂上钩的。刚跟他们接触时,白石光每吨柴油开价是两千五百元,山西人嫌贵,最后双方在两千四百元的价位上成交,这也是白石光的心理价位。不过山西人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叫白石光在资金上给一点方便。按时下的车板交易运作,山西人在柴油装罐前,要在东升跟白石光签个合同,讲明付款方式为五五付款,即见到货后给一半资金,此款称作“车板定金”;余下那一半资金,等回山西接到货后再付,行话叫“终点车板割清”。山西人说眼下财力不足,若拿现金的话少点行不?白石光想现金当然好了,但不能少于二百万车板定金的一半,也就是一百万现金。双方磨开了嘴皮子,临了在七十万定金上握了手。
油主是千文第二炼油厂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对外称总厂分厂,经理大秋跟白石光和马义以前有过生意往来,都混成了熟脸,尤其是马义跟大秋,交情到了一定火候,那年大秋的老爹来北京开刀摘瘤,马义往医院送了两万块钱“喂刀”。
油道上也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矩,中间商一般不希望货主和买家碰面,担心被挤成“柿饼子”甩了。白石光把山西人带到千文后,便把他们安顿在一家中档宾馆里,单独去找大秋办手续。白石光以127特户自带信汇方式,带来了全部油款。白石光把大秋早已拟好的供求合同书,拿回宾馆给山西人过目,山西人传看了几遍,没发现什么漏洞,这才从密码箱中取出印章盖上。接着白石光又返回大秋那里,交合同的同时也递去了信汇袋,换来大秋手里的提油六联单。白石光说:“哥们儿,从现在起,我的小命可就捏在你手里了!”大秋道:“啥话呢,你就等着发大财吧,三天后提油、装罐、发车!”白石光点点头:“车皮没问题吧?”大秋挥手道:“咱在铁路上好使!”白石光扫了一眼大秋举起的手,手上的小拇指短了一截。白石光曾听大秋念叨过,他的一个小兄弟因替他兜事栽进去了,他剁下半截指头是为了记恩。
三天后上午,白石光领着山西人来到炼油厂,山西人眼见五个装油站同时工作,脸上露出了笑容,白石光也感到了轻松。四人当天下午就飞回北京,在机场打辆计程车奔回东升。马义听说生意成了一半,脸上很有光彩,晚上在金海湾渔村摆了一桌海鲜宴。翌日上午,山西人把七十万元转到了马义的账上。山西人急着赶回去接货,下午包了辆桑塔纳,带着白石光走了。
孙驼万万没想到小青年们会跑到医院打扰苏南,他赶到医院大门口时腿都软了。医院大门口的场面,就是那天在局办公楼前的翻版,摩托车阵堵住了大门,成片的喇叭声招来了过路人围观,医院大门口涌成了人海。摩托阵里有人用手机打通203病房的电话,向苏部长反映一局青年小区车棚的事。
李院长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待他跟保卫处长等人到大门口一看,脑袋都大了。当下,李院长叫保卫处长钻到警卫室里盯着,自己则转身回到203病房。李院长怕苏南生气,就轻描淡写地讲了讲大门口的情况,苏南没怨,笑呵呵地说:“看样子我要在203长住了。”李院长说:“苏部长,您放心,这点小事,袁局长能处理好。”
袁坤接到李院长的电话后,脸唰地白了,自己的人这时候到医院去起哄,真是混蛋呀!这不是往二局推八千万嘛!他想过去,却又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把矛盾激化了。他打电话叫来孙驼,没跟他发火,只是叫他赶紧去医院大门口把人弄回来,要不惜代价。孙驼愁眉苦脸地去了,袁坤想给203病房打电话。他望着电话机,犹犹豫豫伸不出手。
孙驼在摩托阵里拍拍这个,抻抻那个,见脸就赔笑,劝出一身热汗。看热闹的人都嘿嘿地乐他,骑摩托的人也奚落他,说你这个没坑的萝卜回去吧,忙忙碌碌你能做什么主?
“同志们!”孙驼在车阵里猛地扯开嗓子,流着泪水说,“难道让我给你们跪下不成?我跪下你们走开,那我跪!我是个窝囊人,我怎么样不要紧,可大家不能害了咱一局呀!同志们,咱们回家去再商量商量好不好?”
这么一大群人,居然能安静下来。孙驼一怔,四下看看,似乎忘了自己在干什么。他抹把泪脸,扬起头又说:“同志们,再给我老孙一次机会,我要是再解决不了你们的问题,我跳楼还不行吗?”这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孙驼一激灵,慌慌地说:“同志们,撤吧,我说话算数!”
孙驼来见袁坤时,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刚才袁坤没火,现在他发脾气了:“散了管屁用,影响都造进203病房了!”孙驼不吭声,低着头。袁坤说:“窝囊废!”孙驼一震,心里苦水涌荡,自己怎么就活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没人理解自己的苦与愁呢?这一星期里,孙驼家净出倒霉事了:先是儿子骑摩托车摔断了三根肋骨,住进了医院;其后是家被盗了,小偷可能因为没捞到油水生了气,把一桶白油漆分别倒进电冰箱和大衣柜里,还拿大葱沾甜面酱在电视屏幕上写了两个字:穷鬼!妻子跟他闹翻了,在场的老闺女就劝父母,结果一不留神被茶几绊了,一头扑到对面墙上,腹中温了四个月的爱情果实流出体外……
孙驼实在抑制不住了,头一鼓一鼓像要裂炸,一股邪劲冷冷地注入到他的舌根上,他冲着袁坤吼起来:“我是没你神气,我可以受气,但我对得起一局!瞧瞧一局吧,被你们弄成了什么样子?你们的心思都用在哪儿了?但凡有点良心,也不会这样干吧?歪门邪道,欺上瞒下,不像话呀!”袁坤惊呆了,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张痉挛的嘴,难以置信刚刚那些话是从这张嘴里蹦出来的,他都觉得自己的大脑死了!
下午,邹云把苏南接回北京。
在山西等足了四天也不见油到,白石光心里直犯嘀咕,山西人也着急,说:“白经理,油款我们都凑齐了,就等你车板交割了,你的油不会憋罐吧?”白石光硬挺着说不会憋罐。“憋罐”是指油在货源地装车了但是没有发出来。白石光紧着给大秋打电话,不知打了多少次才跟大秋通上话,大秋说去黄林了刚回来,大秋分析油车是不是在什么站编组时耽误了,再等等。白石光又往家里打电话找马义,想让马义嘱咐嘱咐大秋千万别冒泡,马义也不在,去了天津。
又过去三天,白石光吃不消了,整天恨不能把电话听筒焊在耳根上。大秋总是说别急别急你别急,你一急我就上火,我已经打发人到铁路上探道去了。等到第十天上午,大秋给话了:“坏菜了哥们儿,你那条龙不知为什么发到了山东。”白石光软得像被人抽去了筋,他对大秋说:“大秋,咱可是道上的朋友,玩笑开大了不好收场,是朋友你就赶紧再组一龙给我发来。”大秋道:“兄弟试试吧。”搁下电话,白石光狠骂了一句,打通了马义的手机。马义听后也骂了大秋一顿,说下来给大秋打电话。
山西人这时恼怒了,一个气得鼓鼓的胖子抡来一拳,打出了白石光的鼻血,说:“再给你三天时间,如果油还不到,你明白会怎么样!”白石光舔舔嘴角的血说:“别盼了,龙回头了,我和你们一样,都上套了,信不信由你们。你们把我废在山西还早了点,等你们从东升讨回你们的七十万再说吧。”胖子搓着手说:“那边可是你的朋友?”白石光点点头:“所以我才被骗。”除了胖子,其余的人一时也不知谁对谁错了,脸上只剩下了惜钱的表情。白石光道:“你们赶快派人去东升追钱吧!”六神无主的山西人一想也是,现在废不废他是小事,要紧的是把那七十万追到手。
袁坤早知道小莹回来了,也知道那四张娱乐卡没发挥作用。这几天他跟邹云通话闭口不问小莹的事,是想先看邹云是什么态度。然而邹云比他更能埋头,袁坤拖不下去了,先给邹云打了电话:“老弟,这些日子跟夫人联系了吗?她们在那边还满意吧?”邹云道:“袁局长,瞧我这记性,忘跟您说了,小莹她们回来好几天了。”袁坤道:“回来了?”邹云故意吭哧道:“夫人她,有反应了。”袁坤说:“噢,我说呢,恭喜恭喜。”说完他的心还落不到原处,猜不准邹云说的是真话还是搪塞话。往下袁坤就没好意思提八千万的事,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他点了一支烟,没滋没味地抽着。他摇摇头,什么八千万九千万,没意思都没意思,到头来一分也带不到棺材里。透过烟雾,他恍恍惚惚看见了孙驼和张国民的面孔,他在一种古怪的情绪里感受到了哀伤,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瞧不起自己,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分文不值。
眼看为期二十天的还贷偿息日就要到了,赵松到处找不见白石光的影子,问到马义那里,马义说白石光还在山西,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赵松还是心慌,就打电话向李汉一汇报,李汉一不惊不慌道:“赵经理,事情未必像你说的那样复杂吧?还贷期,不是还有一两天嘛。”听李汉一这火烧屋顶不愁水的口气,赵松的心里又虚了一层,埋怨自己刚才在电话里不冷静,随随便便怀疑李局长介绍的人,李局长能高兴吗?然而没过多久,赵松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一定道理,这年头的事有什么准呀,万一白石光连李汉一也蒙骗呢?不行,趁日期未到,还是防着点吧,也算是对领导负责。他打电话问沈科长,现在公司账面上还有多少钱?沈科长稍后回电话告诉他还有三百一十多万。赵松打算找家信得过的单位,处理一下,账面上只留几十万做做样子。他心里明白,此举是跑和尚庙还在的小把戏,真要是出了事,早早晚晚还得替白石光补窟窿,但终归还是一种对策,到时也好有个回旋余地。
下午一进办公室,赵松还在合计找什么地方藏钱时,局党办打来电话,叫他马上过去。
赵松一路想事地来到局党办,党办主任一见他就笑眯眯地说:“你皱什么眉头嘛?临时决定把你增补进局领导下基层慰问小组,你回去准备准备,明早八点出发。”说罢拿起办公桌上一套半新不旧的工作服。赵松知道一线的工人管这半新不旧的工作服叫“情感道具”。赵松接过工作服,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此类慰问活动几乎年年都有几次,组织十几个在岗和离岗的局级领导,到局基地以外的施工现场转转,走走停停怎么也得十天半月。过去,倒也有处级干部进此类慰问组的,可那都是些资深辈高的处长厂长和经理,自己算什么呢?出了党办,赵松觉得这里面问题不少,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下去,万一担保的事砸了谁来扛?那样的话不是给李局长添乱吗?
赵松别别扭扭地来到李汉一办公室,李汉一让他坐,他没坐,站着说:“李局长,我进下基层慰问小组了,明天一早走。”李汉一笑道:“噢,我脱不开身,要是能腾出时间,这次我就带队下去了。”赵松看看手里的工作服说:“李局长,我怕担保出事。”李汉一笑出了声,背过身说:“赵经理,你多虑了,放心去吧。对你来讲,这可是一次机会,你明白吗?”赵松从话里听出来,自己下去李局长是知道的。李汉一道:“担保能出什么事?就算是出了问题,你不也得往我这里跑吗?”赵松张不开嘴了。
赵松走后,李汉一站到了窗前。担保担保,他现在就盼着担保出事呢,出了事苏南在八千万上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不想给也得给。拿三百万换来八千万,是丢粒芝麻捡个西瓜的买卖。
孙驼上楼时,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木着脸,谁也不搭理。他来到袁坤办公室,袁坤正跟一个副局长说话。孙驼盯着副局长,说:“你先出去,等我说完你再来!”袁坤和副局长都愣了,袁坤喘口粗气后递给副局长一个眼神,副局长瞪了孙驼一眼就出去了。
孙驼说:“袁局长,我听说二局那个赵松,给一个姓白的人担保了三百万贷款,现在姓白的跑了。”这信息是孙驼的女儿传来的,他女儿现在正跟市建行一个小伙子搞对象。袁坤心里一动,忙问那人叫什么?孙驼说:“白什么光。”袁坤心里“咯登”一下,脱口道:“白石光?”孙驼说:“对对,叫什么‘白死光’。”袁坤望着孙驼。孙驼说:“赵松要是倒霉了,李汉一也跑不了,袁局长你现在有机会抢到八千万了,拿这事往部里捅,捅它个满城风雨把二局捅垮!”袁坤听得头皮直发麻,心说眼前这位还是孙处长吗?他这些日子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他脑子不会是真的有什么问题吧?“就这么回事!”留下这句话,孙驼转身走了。袁坤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有气无力地坐进沙发。他想是该完了,白石光在八千万上画了句号!后来他问自己,赵松给白石光担保,邹云事先就没听到什么风声?
将近五点,李汉一如不速之客进了袁坤办公室,袁坤强打精神接客。袁坤说:“是什么风把李局长刮我这里来了?”李汉一说:“老袁,我今天是来给你送炮弹的,你就轰我吧!”袁坤没听懂他的意思,斜着目光看他。李汉一就愁着脸把赵松给白石光担保三百万的事说了个大概,袁坤听后一言不发。李汉一说:“看样子要出事了。嗨!老袁,我怕赵松到时承受不住,让他暂时离开东升回避一下。老袁,你也知道苏部长近来身体不佳,这件事要是让他上了火……你市里关系多,贷款银行的许行长,跟你称兄道弟,你说你不帮忙谁帮忙?”袁坤点着一支烟说:“李局长,你就不怕我帮倒忙?”李汉一道:“那样想我还会来?”袁坤想李汉一说这些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他跟孙驼那会儿来放炮的动机不会一样,他又没有神经兮兮。这种事搁以前,他瞒自己还瞒不过来呢,会跑来说这些话?袁坤越想越觉得没意思,索性说:“李局长,刚才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见!”李汉一站起来说:“得得得,使不使劲,使多大劲,你老兄就看着办吧!现在咱换个话题,晚上我请你吃饭,这事不难办吧?”袁坤摇摇头,咳嗽了几声,眼里冒出金花。
吃过晚饭,赵松的爱人还在他明天下去慰问这件事上饶舌,说全局这次只选了你一个处级干部,该不是要提你当副局长了吧?老郑那个位置可是一直空着呢。老郑半年前死于脑溢血,死前老郑是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局长。赵松不接爱人的话茬,他心里还在悠着担保的事,他老觉得担保要出什么大事。这时儿子垂头丧气地走进来,说今晚没给热水冲不成澡了。赵松没好气地说:“冲冲凉水澡又怎么了?”儿子也没好气地说:“我凭什么要冲凉水澡?爸,要冲你冲去!”赵松本来就心里发热,叫儿子这么一顶,心里就更火烧火燎了,说:“我是要冲凉水澡!”说完一头扎进了卫生间。爱人把儿子熊了一顿,然后冲卫生间喊:“洗什么凉水澡!你明天出门,你想找感冒呀?”赵松赌气地想:感冒了好,发烧明天就有借口不走了!此时他这么想确实是因为赌气,可洗着洗着他就打起了喷嚏,这以后他倒是盼明天能真的感冒发烧。转天一早,赵松睁开眼后,摸摸头不烧,再摸摸胸也不烫,一下子泄了气,心想找感冒都感冒不成,昨晚那些喷嚏算是白打了!
过了夜市,袁坤的步子加快了。他边走边想,有日子没见许行长的面了,上一次请他去农场钓鱼,大概是六月二十几号。
许行长住平房,在外头看房子很普通,可一进里面就豪华了,五六间屋子装修得像宫殿。
院门未开,就传来了狗叫,袁坤骂了一句,许行长说:“虎头,外面是袁局长,你怎么六亲不认呢?”门打开后,袁坤边往里走边说:“虎头不认没关系,只要你认就行。”许行长穿着休闲装,笑眯眯地说:“空手来的,还办事吗?”袁坤回头道:“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再喂你,你说你成什么了?”许行长照他后背就是一掌,笑道:“老东西,嘴还挺损!”进了客厅,袁坤四下看看,问:“弟妹呢?”许行长说:“你来,我还敢让她在家?”挤挤眼又道,“到北京旅游去了。”袁坤坐下说:“不会游到别人家去吧?”许行长一咧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许行长已经结过两次婚了,现夫人才三十出头。
开心之后,袁坤问起了赵松给白石光担保的事。许行长道:“明天到日子。”袁坤说:“姓白的现在没在东升。”许行长摸着后脑勺说:“我知道。在不在都公事公办。”袁坤道:“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许行长斜过来一眼,噘噘嘴:“我猜你也是为这事来的。”袁坤解释说:“不是那个意思,还贷期再宽限十天半月,怎么样?”许行长又瞟了他一眼:“老兄,我怎么听说你这阵子在跟李局长争什么八千万工程?”袁坤说:“这没你事,肉烂了还在锅里。”许行长说:“噢,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袁坤看他一眼说:“这次是真的,你别稀里糊涂。”许行长道:“我也没往假上想啊。”袁坤说:“那就说定了。”许行长说:“没问题,你老兄的事还不就是我的事?”袁坤拿起眼前的玉溪烟,抻出一根闻闻,许行长捧来一炷火说:“哎老兄,你那还有新婚房吧?再借一套。”袁坤吐口烟,扭脸道:“又有新蜜了?”许行长一摆手:“我前任小姨子,过几天要来师专进修英语。”袁坤说:“师专没房子?”许行长说:“咱不是欠她姐姐的嘛,从小姨子身上还还情呗!”袁坤想想说:“等你办完我的事再说吧。”这时,门铃响了,许行长站了起来。
来客是马义,手里拎着一个纸盒。袁坤和马义是初次见面,许行长介绍说:“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工程一局局长袁坤;这一位是……马先生。”许行长是有意把马义介绍得模模糊糊。袁坤又呆了一会儿,说:“许行长,马先生,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
送走袁坤,马义警惕地问:“他来干什么?”许行长淡淡一笑:“那你又来干什么?我看你俩的目的差不多。”马义放心了,点点头说:“白石光给您来过电话吧?”许行长说:“打了好几个,求我延长借贷期。”马义捻着手指道:“许行长,明天能执行吧?”许行长打个哈欠说:“法院那头,你不是跑完了吗?”马义点点头。
安装公司账号被冻结时,山西人把七十万现金也追回了山西,一个矮个子跟胖子说:“还真及时,狗日的账号上就剩这点钱了。”被当人质扣押的白石光,一听就明白了,这场骗局的策划人是马义,他在账上留下七十万是他想到了山西人要回来找事。
山西人放了白石光。他没有回东升,坐飞机来到沈阳,又从沈阳租车杀到千文。正值下午四点多钟,阳光满街。白石光在一家商店买了把锋刃极快的折刀,就找大秋去了。
大秋不在办公室,隔壁的女人问白石光有什么事。白石光说我姓韩,是来送油款的,说完拍拍手包。女人说你等会儿吧!几分钟后,大秋就出现了。大秋一见是白石光,脸色马上就变了,一副进退不得的样子:“是老弟呀,我还以为谁呢!”白石光关了门,停在大秋身后说:“生意做成了,我是特意来请大哥吃饭的。”大秋转过身,颤着音说:“我请我请!”白石光掏出烟,抽出一根递给大秋说:“那就喝点去吧?”大秋看看手表。
两人来到得仙意酒楼,这里是大秋的“老地方”。进了浮月阁包间,大秋叫小姐先找两个小姐来,白石光一拦说:“今天有事,没工夫让小姐们高兴。”小姐望着大秋,大秋挥挥手说:“算了算了。”小姐请两位点菜,大秋把菜谱推给白石光,白石光拿起菜谱说:“小姐,我们得商量商量,请你先出去一下,等商量好了,喊你进来。”小姐退出去,白石光腾出一个茶碗托盘,看一眼大秋,掏出折合刀,打开,用左手大拇指试试刃口,然后再把这只手上的小拇指放进托盘,咬紧牙根一发力,“噌”地一声切下半截小拇指。大秋一阵眼晕,他重温到了昔日自己断指的情形,身子一阵痉挛。殷红的血盖住了盘底,白石光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脸上白得没有血色。他放下刀,用餐巾纸裹住断茬,闪跳的目光直逼大秋。大秋早闭上了双眼,脖子一梗一梗像要呕吐。白石光把托盘推过去,说:“小弟今天请大哥吃一道‘红汁小泥肠’。”大秋没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大秋说:“都是马义的馊主意,说弄成了,四六分成。嗨,也搭我这几个月点背,手头紧,十几套商品房压在手里出不去,另外我妹妹正在戒毒。嗨,不管怎么说,大哥对不起你。这么着,三百万你带走,马义的钱我先压着,管他呢!”白石光哽咽道:“往后咱们还是朋友!”大秋低下头。白石光问:“怎么不五五分成?”大秋道:“他说你们那边还有人合伙。”白石光又问:“你也没想想,到时怎么跟我交待呢?”大秋说:“马义说这三百万,是北京一个大官帮你担保的,公家的钱就那么回事,到时你不会有什么事,叫我看情况再分你一二十万。”
许行长动手后,袁坤气得没了脾气。
袁坤拨通了许行长的电话,许行长抢先说:“老兄,还满意吧?我可是等你的钥匙了。”袁坤憋了半天,说:“岂有此理!”许行长的声音迟迟才传来:“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照你的意思办的。”袁坤道:“我哪是那个意思!”许行长说:“你什么意思嘛?你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你那天为什么那个意思?”袁坤的舌头没劲儿了,就是有劲儿此时也没理由怪罪许行长,因为过去跟他办事,这个意思那个意思,意思惯了,他的思维都有了套路。
就在袁坤跟许行长通话时,李汉一也在办公室里正跟邹云通话。李汉一选择这个时候跟邹云谈担保情况,是经过周密考虑的。自从邹云把担保的事掖给他,他就一直没再跟邹云提过这件事,他是在等生米做成熟饭后再跟邹云联系。他先是对邹云讲了封账号的前一天,他迫不得已找了袁局长,请他到一个姓许的行长那里通融通融。而现在李汉一说道:“我想袁局长肯定没少使劲。没谈下来,也许是事情太复杂吧!”邹云听出他话里有话,他现在把袁坤扯到担保的事情上,说明他这些天里借担保之事,没少打袁坤的主意。自己曾暗示过他担保的事不能往外漏,他李汉一会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只能说这个人办事会找借口,会看火候,更会周旋。
李汉一说:“邹秘书,您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会想办法妥善处理的,不会闹得沸沸扬扬。”邹云没表什么态,只是说:“那就让李局长费心了,有新情况咱们再联系。这几天苏部长安排了不少事,不然我就过去看看了。”李汉一说:“邹秘书,担保这点事,你就不必挂在心上了。”邹云又客气了几句。
袁坤一直在办公室坐到天擦黑才回家。他草草吃过饭,就进了书房。女儿给他送来茶水,他望着女儿的脸,感觉她还没有摆脱今年高考落榜阴影的纠缠,心里不由得酸起来。很想跟女儿聊点什么,这些日子对她的关心太少了。他摸着女儿的头说:“看你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还在想那事?就差几分嘛,还有明年呢。”女儿说:“爸,我就是运气不好,你看人家小菲,去年进了北京。有北京户口是合适。”小菲是随父亲工作调动进京的,小菲走之前是袁坤家的常客。女儿靠住他,可怜巴巴地说:“爸,干脆你也找找人调北京算了,我要是进了北京,明年保准能考进名牌大学。”袁坤仰起头,女儿的目光叫他直想流泪。“你们当官的就是自私!”女儿扔下这句话后扫兴地走了。他回味着女儿的话,不知不觉中就想到了李汉一的女儿小虹,心一阵紧揪!
是啊,袁坤想,能去北京也挺好的,在东升这块土地上,自己每迈一步都显得那么吃力,忙忙碌碌中,也没把一局搞出个太平样来,事事都累不到点子上。他苦笑一下,意识到一局的日子马上就没法儿过了,乱套的那一天就是二局得到八千万那一天,到时自己这个局长还怎么干呢?
上床睡觉时,袁坤打定了主意,明天进京见苏南!
同在这个下午,白石光跟马义的账也算清了。白石光是下午五点多回到东升的,他没急着回家,而是找了个公用电话跟赵松联系。他在山西和千文时都给赵松打过电话,想跟他解释一下有关情况,可就是听不到赵松的声音。他拨通了经理办电话,接电话的人说赵经理还没回来。他交了电话费,到路口拦了辆红色“面的”。上车后,白石光觉得脚底下有什么东西滚动,弯腰拾起来一看,是一大瓶雪碧。“里面是汽油。”司机说,“中午两个醉鬼带上车的,说是去放火烧什么站。你说这不是找病嘛,他俩下车时我把瓶子骗来了。”白石光哼哈地听着,忽然意识到这瓶汽油对自己很有用,就说:“师傅,把这瓶油给我吧。我出差刚回来,我的摩托车里的油不多了。”司机说:“只要不去放火就行,拿去拿去。”
下车后,白石光抬头望着马义的办公室,身上直发热。这小子在不在呢?他边上楼边想。到了马义办公室门口,正赶上马义出办公室,白石光把他顶进了屋里。“你可回来了!”马义强作笑脸。白石光关了门,锁好:“怎么,难道说你不希望我回来?”
白石光离开千文前,跟大秋有约,要他暂时对马义封口,所以马义现在还不知道白石光身上掖着三百万的汇票。但马义还是觉出了不妙,目光直往门口溜。白石光把他逼到老板椅上,掏出汇票在他眼前晃晃,说:“三百万,我带回来了。”马义想站起来,却被白石光按了下去。白石光把汇票装进手包,然后把手包扔到沙发上,掏出打火机,拧开雪碧盖,把汽油顺着马义的头浇下去。马义傻了,等反应过来时,白石光已经住了手,他只浇了半瓶。马义抖着嘴唇道:“好兄弟,我错了,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行不?”白石光骂道:“王八蛋,你够毒的了,你知道被人坑被人骗是什么滋味吗?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也下得了手?”白石光两眼潮湿,把剩下的半瓶汽油倒在自己身上,“那好,我就找你这个死伴吧!”马义瘫了,拱起手说:“别别别,开个价怎么样?”白石光伸出裹着绷带的断指说:“那半截,我送给大秋了,你说这个价怎么开?”马义的身子又矮下去一截,绝望地说:“十万!”白石光摇摇头。马义又说:“十五万?”白石光笑了。马义往起挺挺说:“十六万!”白石光看看手中的打火机。马义闭上眼睛说:“十八万!”白石光说:“这个数你就心疼了?”“二十万!”白石光说:“你要是我呢?这个数满不满意?”“二十……一……二万?”白石光挺直了腰,说:“甭费口舌了,二十五万!”马义咬咬牙,把一只在桌底下攥紧的拳头,摆上了桌面:“行吧……”白石光说:“你还可以骗我,但最好先把全国的汽油都买到手里!”马义望着白石光,不知是因为内疚还是惜钱,掉下了眼泪。
苏南跟袁坤谈得很愉快,他本想中午请袁坤吃饭,不巧来了外宾,就嘱咐邹云把袁坤照顾好。邹云领着袁坤进了机关食堂的小包间。桌上四菜一汤,还立了两瓶啤酒。邹云说:“袁局长,这里的条件赶不上东升,凑合吃点吧。”袁坤笑道:“东升能赶上北京的话,我还会往北京奔吗?”邹云打开瓶盖说:“袁局长,这么说上午您跟苏部长谈的是进京的事喽?”袁坤给他倒了酒:“小老弟,下来还得请你多关照呀!”邹云笑道:“袁局长,你这么客气我就不习惯了。”袁坤笑道:“是呀,你这么客气,我也不习惯,好像咱们刚认识似的。”邹云举起杯子说:“来,袁局长,祝你心想事成。干!”两瓶酒喝净后,邹云说再上两瓶,袁坤拦住了,说下午还要去肿瘤医院看个人,以后再找机会喝吧。饭吃到尾声时,邹云问袁坤,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一局?袁坤要离开一局的理由很多,但他只说了一个不太硬气的理由,那就是为女儿明年能考上大学创造条件。后来邹云又巧妙地把话题引到旅游上,最后再扯到三亚度假村。袁坤说:“这次小莹姐俩没玩好,娱乐卡也没用上嘛。”邹云心想,是到了给他一个说法的时候了,就说:“嗨,袁局长,别提了,去时小莹在飞机上解手,不小心把卡掉进便池里了。”袁坤道:“我说呢。”邹云听出他对这个结局还算满意。
下午一上班,邹云又习惯性地复读苏南这一整天里的工作议程安排。两点三十分,苏南跟人谈话,邹云不知那个人是谁,他的记事本在这件事上没有提示语。两点二十五分时,邹云来提醒苏南,苏南放下手里的活说:“坐吧小邹。”邹云坐下,苏南望着他说:“袁局长回去了?”邹云答:“他说下午去肿瘤医院看个人。”苏南点点头。邹云看看表说:“苏部长……”苏南道:“到点了?那就开始吧。”邹云如梦初醒,愣怔地看着苏南。苏南说:“小邹呀,今天我想跟你谈谈东升的事,时间呢,你也知道,我想够用了。”邹云稳定下来,他清楚自己的命运将要改变,李汉一和袁坤你争我夺的八千万,也将随着这次谈话的结束而失去被争夺的意义。邹云为了吻合苏南今天的谈话情绪,确定了自己的情绪基调:沉稳、乐观!
苏南说:“袁局长要来京,等把他办来,一局二局合并了怎么样?”邹云说:“那样一局和二局的职工,从此就是一家人了。”苏南侧侧头,“嗯,还有呢?”邹云道:“减少内耗,利于竞争。”苏南点点头:“如果调你去东升的话,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邹云笑道:“苏部长,我很想下去锻炼锻炼。以前没跟您提出来,是我舍不得离开您。”苏南点点头:“到时给李局长当副手,没什么困难吧?”邹云道:“李局长这人挺好处的。”苏南说:“副局长、副书记,你掂量一下,干哪一头更适合你?”邹云心里的意思是干副书记,然而他却说:“也不知我能不能干好副局长的工作?”苏南笑着站起来:“那就干你心里想干的角色吧!”停停又说,“以后呢,我会常去东升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