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收发室回到通联科,乔文脸色灰蒙蒙的,呆在椅子上像个木头人。刚才他去收发室,是看下午三点来钟送去的一摞子明信片发没发走,因为他干了件天大的荒唐事。
“送报纸的来过了?”乔文推开收发室的门就问,目光溜向窗台,那摞子明信片不在了。
正在分报纸的胖女人说:“来过了,刚走一会儿。”
乔文知道那摞子明信片被邮差拿走了,可还是本能地问了一句:“我的那些明信片,都拿走了吧?”
胖女人扭过头说:“拿走了,有事吗?”
乔文有气无力地说:“噢,没事没事。”
回到科里,乔文点支烟,没滋没味地吸着。这时门被推开,社办的小玉捧个纸箱子进来,发放明年台历,科里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围过来挑台历。等大家挑完了,乔文还坐在那儿发愣,小玉就问他喜欢哪一种,赶快挑,他不耐烦地说随便随便吧,惹得小玉收了脸上的笑容,往他办公桌上随便扔了本台历就走了。
乔文还在想那张明信片,直在心里问自己是吃错了药,还是缺心眼?
那张不该寄出的明信片,寄到了石家庄,收件人叫张右前,像乔文一样,也在一家企业报社供职。乔文是那年在一次经验交流会上认识他的,此后未断联系。然而前年夏天,张右前死于脑出血,乔文得信后,寄去了二百块钱。去年年底,他扒通讯录给四方朋友写明信片时,写到张右前那儿,他还没犯傻,没像今年这样不知张右前死活,心里还感叹了一番。
我这究竟是怎么了?乔文想,这阵子是不大对劲,说话办事老是出岔,前几天闹出的那个笑话,也不比今日给工友寄明信片“逊色”。那是上星期四下午,乔文去副刊部送一封读者来信,当时屋里只有校对小刘在。小刘是一年前调进报社的,还是个未婚姑娘,平时爱穿宽松的休闲装,喜欢打乒乓球,曾跟乔文配过混双对,在社内比赛中拿过亚军。小刘活泼,在社里很有人缘,男女见了她,都是“小刘小刘”地叫着,小刘走到哪儿都能揽出一股子活气。
“乔老师。”那天小刘正在看清样。
“送封读者来信。”乔文坐下说,“他们呢?”
小刘活动着脖子,笑道:“都到职工之家打球去了。”
到年底了,社里也不怎么强调纪律了,上班时间打打球下下棋,不会被总编拎耳朵。
小刘说:“乔老师,最近是不是老泡股市呀,怎么不见你打球了?一会儿去打打?”
这时电话铃响了,乔文一回身接起:“你好,请问找哪位?谁?嗯……”他想想说,“对不起,这儿没那个人,你可能打错了。”放下电话,问小刘,“今年春节,你回家吗?”
乔文知道,去年春节,小刘没回沧州,而是约了几个同学,蹽到哈尔滨看冰灯去了。
“嘀铃铃……”
乔文望一眼电话机,猜想跑不了还是刚才那个男人打来的,接起一听,真就是那个声音。
“麻烦您给找一下校对的刘莹。”对方客气地说。
乔文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望着小刘问:“小刘,你们校对科有叫刘莹的吗?”
小刘先是一愣,跟着红了脸,难为情地说:“乔老师,你这不是逗我玩吧?”
乔文还没反应过来。
小刘过来要了话筒,跟对方说起来。
乔文这才如梦初醒,脸一下子热了,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刘草草地打完电话,脸上挺不得劲地说:“完了完了,白叫你一年多乔老师了,你居然不知道刘莹是谁。”
乔文讪笑说:“看你,逗你玩呢。”
“得了吧,你刚才那表情是逗我玩?”小刘仰起头,故作痛苦状说,“唉,活到这份上,好没劲好悲哀哟!”
乔文一个劲地在心里咒自己该死,这个洋相出的,叫人家小刘多下不来台。“小刘是刘莹小刘是刘莹,刘莹是小刘刘莹是小刘……”乔文在心里炒嘣豆似地念叨着。
刘莹泄口长气,冲他吐吐舌头。
“嗨!”乔文一拍脑门。
刘莹摸起一个卷笔刀,套在右手小拇指上,噘嘴道:“‘嗨’一声就完了?哪那么便宜,你得请客赔罪。”
乔文像找到了台阶下,说:“请请请,晚上就请。”
刘莹嘿嘿一笑说:“光请我不行,副刊部的人,你都得带上。”
乔文自知亏理,不好讨价还价,说:“行行行,副刊部的人,我今天一网打尽!”
刘莹直直腰,低声道:“乔老师,不是我敲你竹杠,副刊部的人一直惦着宰你一把,你知道为什么吗?”
乔文摇摇头。
刘莹说:“他们都说你炒股发了,属于先富起来的人了。我今天这是给你一个‘放血’的机会,你总得叫大家心里平衡平衡吧?”
乔文心说发个狗屁,净造谣,这阵子给套得眼睛都绿了,哆哆嗦嗦进退两难,愁还愁不过呢。可他又不愿跟小刘诉苦,人家今天给自己递来这话,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看,怕自己被同志们孤立起来,于是打肿脸充胖子说:“发了发了,该请该请。”
往下,话题就扯到了炒股上,刘莹心里痒痒得像在长草,就把刚刚电话的事忘到了后脑勺儿,缠着叫乔文指点指点她怎么炒股,她也想淌股市,正愁摸不着门儿。
乔文也没客气,就内行似地讲起来,越讲越来神。
小刘没听出任何门道不说,倒比原先还糊涂了。就在乔文歇口气点烟时,抽冷问:“乔老师,晚上你在哪儿请呀?”
正在兴头上的乔文,扬起怔脸,瞧着小刘无话。
晚上,在渔港酒家,乔文请大家热闹了一场,破费了四百多块钱不说,还喝了个“风吹杨柳”,回家后跟爱人嬉皮笑脸,叫爱人好一顿数落。
社里分年货了,科长乐呵呵地招呼大家下去领,人们边议论今年年货的成色边往外走。
“走哇,你这一下午丢什么魂了?”科长过来说。
乔文说:“累,就是累。”
“走吧,下去一领东西就精神了。”科长笑眯眯地走出屋。
乔文弹弹烟灰,冲科长的后背说:“嗯,这就下去。”
乔文想,今年的年货,分不出花样来,还不就是些冻肉鸡瘦带鱼小虾仁什么的,没个鲜活味,都是填肚皮的货,所以就不急着下去领。
乔文在烟缸里拧烟头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就紧忙给电视台打电话,催要节日电视节目表。
“请问林虹在吗?”乔文说。
“,您稍候。”
乔文望一眼窗外,天色灰叽叽的。
“您好,请问哪一位?”
“你好林虹,我是乔文,节目表排出来没有?”
“我昨天上午就给你传过去了,怎么你没见到?”
“没有哇。”乔文说,“谁接的?”
“一个女的,好像是那个登记来稿的冯大姐。”
“噢,”乔文点点头,“那好吧,回头我问问她,没准她忘记给我了。”
“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那谢谢了,再见!”
挂断电话,乔文心里不大痛快,心说冯大姐也真是的,收了传真也不及时给自己,她是知道自己在等那个节目表的。
楼道里乱哄哄的,科里人都满载而归,唠唠叨叨对分到的东西都不是满意的脸色。
“冯大姐,昨天上午,电视台给我的传真你收了吧?”乔文不冷不热地问。
冯大姐放下怀里的纸盒箱,喘着粗气说:“嗯,昨天上午你不在。”
“那给我吧。”
“怎么,你没看见?”冯大姐吃惊地说,“节目表我压你玻璃板底下了。”
乔文低头看玻璃板。
冯大姐嗅着手走过来,指着他的办公桌说:“这不是在这儿压着呢嘛,你怎么愣看不见呢?”
乔文换了脸色说:“看我。”
“就在眼皮子底下你都瞅不见,你可是眼大无神呐!”冯大姐喋喋不休,把对今年年货的不满情绪,都宣泄到了乔文身上。
乔文窝囊得够呛,咬着后槽牙盯着玻璃板底下的节目表,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张节目表视而不见。“节日节目安排表”这七个二号黑体字,醒目得直往起跳。他摇摇头,心想这一天都乱套了,自己像是个没脑子的人,丑态百出。
科长凑过来,说:“小乔,这阵子股市大盘指数不上扬,是宏观上的事,你犯愁又有什么用?炒股就是有风险,心理承受力弱可不行。唉,还是想开点吧,下楼去把年货领上来。”
乔文没吭声,他讨厌科长的阴阳怪气,他觉得科长乐于在别人的沉默中玩深沉和关怀。
冯大姐接过科长的话茬:“我说科长,咱小乔是谁,小乔的脑子还有个比?谁赔,咱小乔也赔不了呀!小乔,你说大姐没胡诌吧?”
又有人续冯大姐的话:“乔文,都说你今年没少赚,这都年底了,你还不请同志们出去坐坐呀。”
“人家小乔跟副刊部的人有感情。”冯大姐努努嘴。
乔文一肚子气,但嘴却闭得挺紧。
科长一脸笑,打圆场说:“我说你们就别泡小乔了,小乔是那种小器人吗?他要是丰收了,你就是不让他请大家,他都不干。小乔,快下班了,赶紧下去领东西吧。”
乔文想给科长一拳,但却给了他一根烟。
下班回家路过医院大门口时,乔文看见一个截肢乞丐,缩在那儿正向行人乞讨。乔文下了自行车,他今天的心情教他格外怜悯这个乞丐,他对乞丐的不幸有种无法言状的冲动。他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伍拾元的票子,俯身放进那只破碗里,乞者翻眼看看他,给他连磕了三个响头。他重新骑上自行车,向家骑去。
进家后,乔文见爱人正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上小学的儿子见了他就嚷饿,他没好气地冲爱人说:“还不做饭,瞎忙什么?”
爱人惊虚虚地说:“你就不能去做?我找点东西。”
儿子不干了:“妈,我不吃我爸做的饭,不好吃。”
爱人瞪着儿子说:“起什么腻?要是没了我,你就一辈子不吃饭了?”
儿子梗梗脖子,委屈得红了眼圈,抬头望望父亲,甩手进了另一间屋。
乔文没心思跟爱人争吵,换了鞋脱了衣服,准备做晚饭。然而爱人那一头热汗,叫他起疑心,他盯着爱人的眼睛问:“你到底在找什么?”
爱人避开他的目光,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检讨的口气说:“我下午从咱家的活期存折上取了一千六,后来不知怎么就把折子弄没了。”
“那取的钱呢?”乔文问。
爱人嘟哝道:“钱没丢。”
“你取了一千六,那折子上还应该有五百四十吧?”
爱人抹把额上的汗说:“对对对,是你说的这个数。”
“那你在家里翻什么?”
“那账号抄在一张照片后头了,我记不清放在了哪儿,明天得去办理挂失。”爱人猫声猫气。
乔文背着手说:“放哪了,你说放哪了?”
爱人问:“是你收起来了?”
乔文哼道:“放我脑子里了。”说罢念出一长串数字。
爱人惊讶地望着他,说:“那账号你都背下来了?”喜过后又生怀疑,“我说你不会记差吧?”
乔文这时感觉很好,卖弄道:“差了,差了换脑袋。行了行了,赶紧做饭去吧。”
爱人松口气,抓住他亲了一口,说:“电脑,电脑,你这脑袋是电脑,比586还厉害!”
乔文一笑,在爱人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瞧你刚才那个样子,还吓死谁呢。”
爱人在门口回头说:“臭美样,忽悠你两句,就又找不到北了。”
这顿晚饭,爱人做得用心,四菜一汤,一家三口吃得很幸福,尤其是他们的儿子,呼呼啦啦吃鼓了小肚子。
夜里上床后,乔文睡不着,又耐不住寂寞,推了推将要入睡的爱人,把这一天里出的荒唐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还问爱人他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爱人迷迷糊糊地说:“什么怪病不怪病的,我看是你愁股票愁的,等哪天大盘指数一上来,你就正常了。”
乔文翻翻身说:“嗨--”
“几点了?睡吧。”
爱人说完就睡着了。
乔文望着漆黑的屋顶,嘟哝了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