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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票 §第六章

俊俊过惯了和谐、亲昵、勤俭但很舒服,又有亲情、有牵挂、有相互体贴的那种家庭生活。一下子到了许家这样的环境,极度不适应。大家都觉得许家神秘而不可高攀,一进许家门,发现许良囤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高雅,许金仓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尊贵,许家福也并不像追求她时那样亲善,新婚之夜成了伤情之夜。起初,许家福能答应陪她去假坟一趟,她从心里感激这个能体谅自己的新婚之夫,可那一拥抱便惹翻了他。在拥抱上去的刹那,可以说,她并没有那种大杜是自己未婚夫的意念,因为脑子里已经有嫁给了许家福的情愫。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悲是喜的一种冲动。

俊俊走出家门,幻想着身后不是婆婆就是许家福会跟着她,甚至会急追上来把她叫回去,便径直朝粮食管理所走去,快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并不见有人跟来,要是真来拽她,她也就回去了。这种出走,说不清是郁闷,还是不满引起的冲动……她很爱这份工作,确实不能进去,只是怕见到所长和同事们问起来自己无话回答,转身朝孩儿树走去。

这时候,越不想见熟人,越是偏偏能遇上,俊俊刚要拐进西大街路口,一声脆鞭子响,梁大客气赶着车闪了出来,还哼着小曲儿。自打许家婚礼结束后,他就乐滋滋的,觉得最棘手、最容易伤着一头的事儿处理得两头都对他说不出啥了,想想有人背后都叫他鬼商,自己也觉得比起许良囤、杜裁缝来不奸、不土,是鬼一些,多半辈子以来,嘻嘻哈哈,和和气气为人帮忙,只落好,不落埋怨,就是他的快事。

“呦——”梁大客气收起正要甩的鞭子,客客气气地问,“俊俊,吃了吗?”

“客气大叔,吃了。”俊俊也笑笑反问,“你吃了吗?”

“吃了,吃了,”梁大客气拽住车绳问,“今天才新婚头一天呀,你就回娘家,怎么还是自个儿?”

俊俊笑笑说:“我回娘家拿点儿用得着的东西。你这是拉的啥?”

梁大客气心里纳闷儿,也不好再问,客客气气地说:“去粮库给豆腐坊拉点黄豆。俊俊,你到了许家可帮着操持点儿,别人家都拿着豆腐票比粮票还金贵,他许家可不是,上个月你婆婆拿五斤豆腐票来买豆腐,我一看,都过期了,问我能不能照顾照顾,我说这哪行呀,你在粮食管理所知道,这豆子做豆腐,斤是斤,两是两,没啥大出入,早就结账了,你猜怎么着?”

俊俊说:“怎么着?”

“你爷公为这事儿和我赌气,拿着二斤豆子来换豆腐,你猜你爷公说啥?”不等俊俊猜就说,“他指着一小花盆黄豆阴阳怪气地问我,大客气,这豆子可是前年的,换豆腐过期不过期?”

俊俊笑笑说:“我爷公那是干生气,你浑身都是客气细胞,还能气着你呀。”

“是啊,我俊俊姑娘说得对,”梁大客气说,“我乐呵呵地对他说,不但不过期,过两年的老陈豆子不扣水分,一两都不少给,话说回来,你太善行了,豆腐票一丢,豆子就给国家省下了,陈年豆子能多出豆腐,又让豆腐坊得便宜了,这资本主义工商业改进,把我的奸商大哥可算是改造好了。”

俊俊笑笑说:“客气大叔,你说他是你奸商大哥,这不是气我爷公吗,他不生气啊?”

“哈哈哈哈……”梁大客气笑声不大,但很得意,“俊俊,你爹,加上你爷公,我们这老哥仨呀,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这么耍笑惯了,他不能不生气,也不能真生气,就是气一小阵儿,一袋烟的功夫就好。”他转了话题说:“你爷公家的人不知道缺粮吃饿肚子是啥滋味儿,这回你去了,拿着粮食珍惜点儿。”

俊俊笑笑说:“客气大叔,知道了,你忙吧,我走了。”

梁大客气一甩鞭子,马车奔驰起来。

俊俊乐呵进了家门,碰上杜裁缝和杜二正要去上班。不管俊俊怎么说是想他们了,回来看看就回去,可他们谁都不相信,尤其是为娘的最能看出女儿的心思,她脸上的笑,是硬挤出来的。再说,家里人都知道,俊俊是讲理道的孩子,万不得已不会新婚头一天就自己回娘家。又一追问,俊俊还是撒谎说去粮管所应酬点儿业务偷偷回来看看爹娘。俊俊这一回来,不仅仅是杜丽娘着急,连杜裁缝和杜二也不上班了,说晚去一会儿,非让俊俊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俊俊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杜丽娘听了,一阵心酸,就差眼泪掉出来,强打精神劝慰说:“孩子,娘知道你感情上受委屈了,老俗话不是说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在你婆婆还有新脑筋,是个懂事理的人,往后有什么事儿,你就多和她说,往她身边靠。”俊俊怕老人难过,笑呵呵地说:“娘,没事儿的,我在咱家当自由神惯了。乍到他许家,就觉得堵得慌,回来看看你们泄泄气儿就好了。”杜二气哼哼地说:“姐,你别觉得他许家怎么的,什么许老爷子过去是大买卖人,许金仓是国家干部,不少人都说他是个阴阳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个投机分子,那个小白脸子你也不用在乎他,他家是软的欺硬的怕,凡事咱讲理儿,你就硬气点儿。咱嫁给他家不是去当小丫鬟的,你和我大哥纯清如水,这我知道,别看当二婚嫁,在他们手里又没什么短处,你只要做到理份儿上了,他们来不忌的,咱就和他们较劲儿,我就不信了,还能让他们给整住了。有些话大哥不好说,有二弟我呢。”他说完一副要干仗的架势。杜裁缝说:“别这么火药味儿,姑娘说的这些,都是他家封建思想遗留下的阴魂。县里人都知道,许金仓娶了那菊花,能说服住许金仓。他家几乎是一个人一个心眼儿了,眼下,都在反封建残余、反迷信,你娘说得对,俊俊靠着婆婆,不会怎么为难的,终归是小辈,是儿媳妇,孙媳妇的,在操持家务上,能帮婆婆出点力就出一点,过些日子,我准备请许家老爷子喝两盅,把一些丑话说在前头,不允许他来旧社会那一套。姑娘,没问题的,你放心,有爹呢。”

这三个人的话,俊俊听了都觉很温暖,表示听他们的话,会忍让过这一关的。杜裁缝劝她快点回去,免得许家人挑理,然后就和杜二上班去了。

“姑娘——”杜丽娘心疼地瞧着俊俊说,“瞧你眼睛里都有血丝了,没睡好,也没吃好吧?娘给你做饭吃了再走。”

俊俊急忙拽住她说:“娘,许家比咱家吃得好,人家不像咱家还用碗量着米下锅,婆婆一早蒸的馒头,又暄又白,我还能吃不饱呀?她说着笑了。

“是,别看粮食统购统销了,许家也有陈货,你嫁到他家,起码肚子不受罪。娘可知道你是死要面子,天长日久可不许这样,该吃吃,该喝喝。”杜丽娘说,“好吧,那娘就给煮碗姜汤水,快点回去。”俊俊怎么也拉不住,只好依了。

“娘,”俊俊点点头帮着边点炉子边问,“大杜哥呢?”

杜丽娘在洗鲜姜,瞧瞧俊俊说:“他去北京参加国庆阅兵式,还要找他的首长,联系转业安排工作的事儿去了。”

“噢——”俊俊问,“他情绪还好吧?”

“还好,”杜丽娘说,“闺女,以后就别总惦着他了。他好赖是个男子汉,能吃能睡的。”

俊俊说:“大杜哥肯定对我有埋怨情绪的。”

“说没有,那是假。”杜丽娘说,“起初他是有点儿。你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他自己也在琢磨,好多了,也理解你了。”

“娘,”俊俊说,“这样就好,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为难,说句心里话,当时客气大叔把球踢到我这儿了,我真想提出还是跟大杜哥,可两个难题让我自己圆不了场,咱们全家用了许家的408斤粮票过了鬼门关,以后怎么处理?定量月顶月还不够吃,肯定还不起呀,要是那样,街里街坊的会说咱过河拆桥。还有呢,我在识字班也学婚姻法了,和人家登了记,法律上就是人家的媳妇了,离婚需要双方面同意才行,许家硬不离,咱也没办法,爹娘在小小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要是那样,多少人会戳咱家脊梁骨呀,咱家还怎么做人啊?娘,你说是吧?”

懂事儿,俊俊太懂事儿了,杜丽娘心疼、难过、感激交织在一起,把生姜往开水锅里一放,紧紧把她抱在了怀里。俊俊强忍着激动,笑呵儿地说:“娘,你这是干啥?我这不一切都好好的吗?许家福也不过就和我打打嘴仗,两个老人给了个脸子看,但也没怎么的咱呀!”

“闺女——”杜丽娘偷偷抹抹眼泪转过脸来说,“别说怎么的,你受委屈,娘就受不了呀。”

等锅里的红糖姜水沸腾得厉害,杜丽娘这才放开俊俊拿碗去盛。刚端上桌,院门口传来了喜气洋洋的呼喊:“亲家母在家没?我是亲家呀。”

那菊花惦记着俊俊,去办公室想把她叫回来,到粮食管理所一看不见俊俊人影儿,所长问她来干什么,她打了一个岔,便直奔这里来了。

“我寻思俊俊就是回这儿来了,”那菊花见俊俊正在喝红糖姜水,笑笑说,“媳妇,怎么,不舒服了?”

俊俊连忙回答说:“娘,没有。”

“亲家,快快坐。”杜丽娘边倒水边揽话给俊俊解释,“是没有,哎哟,看你,还让你惦记着。我看俊俊没啥精神头,问她,她说忙乎的没睡好觉,对了,回来就夸你这婆婆如何如何时她好。我刚才还说呢,新婚之夜,家福还陪俊俊操心我大儿子那些衣服的事儿。”她有些语无伦次了,“对了,亲家,俊俊说回来取点什么东西,我也没问取什么,让她喝了这碗姜汤水就跟你回去。亲家母,你说这当娘的,就是贱呀,你家啥没有呀!”

“哎呀,”那菊花说,“谁不知道你儿女情长呀,亲家母,你放心吧,我们家的事儿你们也可能也听说点儿,那些传话也都不一定准,有我在,俊俊到了我家,你就放心吧,我喜欢俊俊着呢,一大早听着点儿动静就起来帮我做饭,你们两口子教养的孩子真是百里挑一,娶了俊俊,是我们许家的福分呀。”

“哎呀,亲家母就是会说话,俊俊让我惯得也好使个小性子,”杜丽娘委婉地口气说,“有不对的,该说你就说她。我家俊俊受理教,虽说有份工作,女人嘛,家务该做的也得让她做。亲家,有点儿这个那个的,你就多担待着点儿,慢慢调教,这孩子听话。”

“瞧你说的,”那菊花说,“摊上你这样的好亲家,什么都错不了。”

杜丽娘说:“亲家母,你瞧,光听我说了,你是不是有啥事呀?”

“没有,没有。”那菊花回答说,“我不放心俊俊,寻思是不是不舒心了,也就是来看看。”

“俊俊,”杜丽娘说,“趁热喝吧,我放的姜多,嚼嚼都咽了它,喝完了就和你婆婆回去。”

俊俊回答说:“娘,知道了。”

俊俊跟着那菊花出了院门,就说让那菊花先回去,她到所里照个面儿就走,那菊花理解她的意思,依了。按着这里的一般人家,新婚夫妻头几天都是在家里死偎,或者是小两口一起出去玩玩。可这个俊俊打个招呼就扬长而去,面子上就太冷落了新郎,新婚之夜就打嘴仗,这是明摆着的,说去单位是假,冷战新郎是真。许金仓上班一走,许良囤越想越受不住了,当寡妇娶,他就窝了一肚子火,慢慢才消了一些,至今阴影不散,假如这样下去,这个俊俊可能要比那菊花进这个家门时还要泼洒,看来,那种泼洒和这种泼洒还不一样,他品来,那种泼洒是为了这个家好,现在看来,不过是新社会一些时尚,而俊俊这种泼洒,是想要治服许家人的一种感觉……

想到这里,许良囤来到新房门口喊了一声家福,没有回音。许家福没脱衣,没脱鞋,双脚探炕沿外正蒙头憋气。

按说,许良囤是不能进孙子和孙媳新房的。他又连连大喊了几声,许家福才把蒙头的被子一掀,不耐烦地问:“爷爷,什么事儿?”

许良囤说:“家福,来,到爷爷房间来一趟。”

他说完就走,许家福慢腾腾来到许良囤的房间,问:“爷爷,什么事儿呀,人家困了,眯一会儿。”

“家福,别瞒爷爷了。”许良囤说,“新婚夜就和媳妇闹得这么不愉快,能不能和爷爷说说,为什么?”

许家福说:“爷爷,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许良囤摆出了老爷子的架势,“别瞒爷爷了。昨夜里出院门,回来了,你们小两口又吵架,肯定闹腾得不轻,这早饭后,你媳妇又向你放了冷枪,一个人走了,怎么能说没事儿?”他捋捋胡子,继续说:“这么说吧,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当寡妇娶也罢,白送408斤粮票也罢,爷爷都依你了。现在是新社会了,你爷爷也不是一点不开窍,该随你们的就随你们,可你这个媳妇要是横跳竖蹶起来,那边那个大杜要是再纠缠着,咱这个家可就完了。”

“爷爷,”许家福带有怨气地说,“当初,该让爹安排我到粮食管理所,我爹就是不干,你也不干。现在,她有工作,这么排场,我呢,无业游民,外人都说我要当家庭妇男,家里家外腰杆儿都不硬。”

“孩子,说得不错,是不光你爹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先不说这个,爷爷有爷爷的打算。”许良囤说,“家福,说句良心话,我这多半辈子都做粮食买卖,我琢磨了,你爹不是那块料,爷爷犯愁了,咱眼瞧要成大暴发户了,统购统销了……你爹不行不要紧,这不还有你么,别看粮食统购统销了,爷爷心里有个玄机,以后会和你细细交代。”他又把话题转到了俊俊的问题上:“你和爷爷说,没关系吧,说实话,爷爷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让爷爷帮你想一想……”

许家福说一句,许良囤就插几句,俨然是在向许家福灌输他的思想。

那菊花在扫院子,刷厕所,见老爷子把儿子招进他屋里了,就猜定老爷子要和儿子嘀咕什么事儿,就拿着扫把在门口听,觉得这不是火上浇油嘛,再怎么想也不对味儿,实在憋不住了,把扫帚往门口外墙一放,进屋开口就说:“爹,小两口的事情咱们当老人的还是不掺和更好些,年轻人火气旺,唧唧几句很正常的,坐在一起把话说开了就好了。”然后对许家福说:“家福,去俊俊单位一趟,就当是关心她,让她回来。”

“金仓家的,”许良囤把眼睛瞪圆了,“这样不好吧?她杜家姑娘无理冷落咱们孩子,也给了咱大人个没脸儿,咱们还去请她回来,许家人怎么这么软骨头呢?”

“爹——”那菊花说,“话不能这么说,当初,咱孩子不是死活看中了人家吗?就得先顺着点儿,磨合磨合就好了,用不着你这么大动肝火。”

“那家福也不准去!”许良囤说,“她愿意咋的就咋的,有这一回再来下一回呢,咱家福还是个男人不了?”

那菊花见老爷子钢硬了,那就不能硬掰,家福也有些别不过劲儿来,只好说:“爹,这样吧,我去看看,也不表明说让她回来……”

这时,那菊花才觉得俊俊这孩子很有心机,要是两个人一起回来,说是自己去叫回来的,又要惹些是非。

许良囤没吱声。那菊花对许家福说:“家福,我把你媳妇叫回来了,你可别不给我长脸,好好和她唠,开导她,他和大杜的事儿,谁让你认可人家有那么一段来的,你就别老往歪处想了。我想是不能有大差的,杜裁缝也不是那种人家,她那样,杜裁缝两口子也不能让……”

许家福斜转着脸不吱声,那菊花狠了一句:“听见了没有?要不你们愿咋的咋的吧,我也不管了!”

那菊花转身就走,许家福“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知道了,听你们的。”

那菊花就这样先到粮食管理所门卫室问了一下,说没看见俊俊来上班,就径直又往杜裁缝家。

这回,许良囤在一件小事儿上这么较劲儿,有他的妙算。自从实行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后,他家正红火的大粮铺子关了,就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他的粮食经还会有重念的时候,成为传世家业。本来应是与儿子志同道合,可爷俩越来越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了,也就对许金仓不抱希望了。心里话,该瞒他的事儿就瞒,即使他承认许金仓和那菊花识时务,也是借自己的梯子上了高。他自以为经历的多了,假如时来运转,断定儿子不是他的下料,便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孙子身上。其实,他心里也安慰过自己,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儿,可是这个孙子的家事,关系到日后能不能挺起腰,是和他的未来捆绑在一起的,倘若这个俊俊也像那儿媳妇那样干预儿子的事情,甚至左右他,那么,他心理的希望就会彻底破灭,死不瞑目。他曾经面对着小小的粮票琢磨了一宿又一宿,心里琢磨,说是“命票”,又无票值,说有票值,又票值无限。他发现,在这无值和无限之间就匿藏着偌大的玄机。何况,他还有就连许金仓两口子都摸不着底儿的私房银两,传承给谁呢?当然,寄希望于许家福身上,可眼下又觉他尚不成熟……

许家福刚一提起要娶俊俊的时候,那菊花就从心里同意,根据平时了解,又特意打听,觉得俊俊是个好姑娘,娶到家也是个好媳妇。在识字班时只觉得她漂亮、聪明,勤俭纯朴而又善良,如班级学员所说,还特别会来事儿,所以,她才说服许金仓要同意俊俊提出的那些要求。她逢场作戏,又返回杜家,俊俊正要往外走,两人碰了个面,又和跟出来的杜丽娘寒暄了几句,扶起俊俊的胳膊边往家走边说:“媳妇,我打心里喜欢你,真希望给你当个好婆婆……”

俊俊笑笑说:“看出来了,回家我和俺娘也这么说。”

“你能体会我的真情就行,”那菊花说,“我也不拿你当外人了,说句良心话,家福从小让他爷爷惯坏了,不是人脾气,好耍个小性子,可他人品和心眼是好的。你和你大杜哥的事情,你就多和他解释解释,别呛着他来。”她说着侧脸瞧瞧俊俊,见俊俊气色好多了,心里一下子平静下来,接着说:“那是个顺毛驴,你就要顺毛抹擦好,你让他跟你去假坟地,他不是也去了嘛。就是你和大杜拥抱了一下,他就接受不了了,还不是你和你大杜哥那种特殊情况,一般人都不好接受,我是理解你的,你就想法和他好好说说,让他理解你,解开了这个疙瘩,就一切都好了。他还是挺喜欢你的。”

俊俊笑笑说:“谢谢娘。”

火车站房顶的大喇叭里传送着“社会主义好的”激情歌声。粮食统购统销,资本主义工商改造的大字块标记,经过风吹雨淋,不少还都那么完好。

“谢啥?还和我外道,”那菊花也笑了,“说近了,咱们是一家人了,说白了呢,咱俩都是外来进许家为人妻的。这个家呀,老爷子是有功劳的,所以我常让着他,虽然是新社会了,他脑子里确实有许多封建观念,旧社会过来的商人嘛,自私又自利,还有家长制封建思想也比较严重,家福爸爸这个人呢,就是心好胜,大学读书时就总想出人头地,干一番叱咤风云的事业,政治感情很强,现在成了国家干部,官不大,常架子哄哄地摆个小谱儿,你可能看出来了,尤其是在生人面前,我没少掰扯他。说这些,是让你了解了解家里这些人,当然这些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我觉得比刚解放时,他们已经变了不少。我呢,书没少念,多数都就饭吃了,老爷子原来是不想让你去粮管所工作的,想让我去,让你操持家务,咱家也不缺那仨瓜俩枣的,再说,老人不都是为了孩子吗,你们好,我们才好,我就坚持没去,让你去。我都操持惯了,你要是一接手这些家务活儿,恐怕生疏,再让他们挑三拣四的……”

这番话,让俊俊从内心感动了,她主动地挽起了那菊花的胳膊,就像以前挽着杜丽娘一样。那菊花自然高兴,使劲挎了挎她,瞧着她说:“俊俊,咱女人一辈子不容易啊,咱俩一起把这个家撑好。为了他们爷们儿,也是为了咱们自己。”

“娘——”俊俊说,“你说得真好,话一到你嘴里就招人听。我明白。”

她说话有些咽噎,那确实是感动的。

秋风吹黄了许良囤窗旁的那棵老柞树密密匝匝的叶子,这片片叶子神不知鬼不觉的,由叶尖上一薄层一薄层往下浸润着黄色,待到第一层黄色浸润到叶茎根儿时,地里所有的大豆、玉米、高粱、谷子就熟到八九成了。那时,许良囤不用去地里,也不用去农家,只要看到许多黄叶开始自然脱落,便知道乡村家家户户已经开镰了,也就到了他大把大把撒票子抢收粮食的时候了,有不少老主户,因为困难和他抬了钱,预定好价只好给他。往年,这秋风落叶的季节,便是他最兴奋,也是最得意的季节。如今,他坐在树下抽着闷烟,抬头瞧瞧一簇簇泛黄的即将浸润到叶茎的景色,既伤感又踌躇满志。他自己也奇怪,多少人到了六十多这把年龄的时候,不管生意人还是官场人,就会悄悄隐身起来享受晚年,人活七十古来稀呀,可自己为什么还这么雄心勃勃,难道这就是那些嘴上该生疮的家伙们说的“奸”吗?

俊俊跟着那菊花进了家院,许良囤头不抬,眼不睁,仍是低头抽闷烟,俊俊走上两步说:“爷爷,天凉了,您穿得太少了,披件外衣吧!”许良囤闷闷地点点头,还是在抽烟。那菊花瞧着俊俊朝着许良囤的房间努了努嘴,俊俊明白了她的意思,进屋拿出了一件对襟洋布衫给他披到肩上。许良囤假装咳嗽,又磕烟灰,没有任何表示。

那菊花瞧着心里乐了。

俊俊进了新房,许家福衣鞋不脱,被子蒙着头,双脚搭在炕沿外在憋气。那菊花走后,许良囤又说了些什么现在是新社会,提倡妇女解放,我当爷爷的理解,可总不能解放成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的泼妇呀?总不能胡搅蛮缠呀?即使是个别情况,也不能嫁了男人,还惦着原来的男人呀?许家福越想越觉得爷爷的话对,原先是原先,现在进门了,是正儿八经的媳妇了。要是不给她点颜色看看是不行。

俊俊故意放大脚步声,许家福装没听见,动也不动,俊俊拍了他脚一下说:“装什么装?”他还是不动声色,俊俊说:“瞧你,脚把被子都弄脏了。”接着哈下腰去给他边脱鞋边说:“要睡就脱了,好好睡。”她手刚一搭边,许家福发泄似的使劲一踹,骂道:“去你妈的,还好好睡,好好睡光炕呀,你让我好好睡吗?”

这猛劲一脚,踹到了俊俊的左腮上,她“噗咚”一声仰跌在了地上,只觉得头晕眼花,比昨天可是重多了,她赶紧双手紧紧捂着脸。许家福听那“噗咚”一声很响,急忙掀开被子坐起来,见俊俊捂着脸不动,“哼”了一声说:“装什么装?”那菊花故意在门口收拾什么,听听小两口怎么和好,忽听俊俊“哎呀”一声,急忙推门进去,见俊俊仰脸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哈腰边去扶边说:“俊俊,俊俊,这是怎么了?”俊俊不回答,只是捂着脸掉眼泪。她拉开俊俊的一只手一看,俊俊左脸青肿,左眼角布满了血丝,渗出了血,她一松手,鲜血从鼻孔里汩汩流淌了出来。

那菊花急了,冲着许家福训斥:“怎么搞的,啊?这么野蛮,你怎么打人呢?”她顺手拿起扫帚朝许家福抡去,许家福见那菊花是真打,只挨了两下,抱头鼠窜跳到了炕上。俊俊伤心了,心里怒火烧得很旺,故意放纵让鼻血纵流,要以血来和许家福算账。那菊花上去使劲给她捏住鼻子,训斥躲在炕上发懵的许家福说:“还不赶快去打盆凉水来。”许家福乖乖地打来一盆凉水。那菊花一边给她擦血迹,一边用凉水镇鼻孔,然后,细看了看俊俊的左眼,发现充血越来越严重,训斥许家福说:“混账东西,还不快背着俊俊上医院。”

俊俊不让许家福背,那菊花强扭着,俊俊才趴在了许家福哈腰的后背上。一出新房,许良囤走过来急着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谁也不回答,许良囤跟到门口叹气说:“哎呀,这个家福,君子动口不动手,怎么也不能真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