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副部长坐在办公桌前翻阅《中共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的文件,听见敲门声回应了声“请进”,一看是大杜,急忙走上去握住他的手说:“大杜同志,刚才我还在琢磨呢,这个大杜,来学习第一年时找我四次,要拔腿回去,第二年找我两次,一进我这里还是要回去。听说培训班结束了,这是来我这告别的吧?”
“是是是,”大杜被让到椅子上坐下说,“首长,没和你细说,刚来北京,我度日如年呀,家里有个为了我无辜被判了劳教的妹妹,我能坐得住吗?”
“你这些事儿我知道个大概,”林副部长问,“后来怎么坐得住了?”
“也坐不住,想和你细说说心里的苦处,又怕你批评我,”大杜说,“你还记得我刚从朝鲜战场回来把我关禁闭的那个谭团长吗?”
林副部长回答:“当然记得呀。”
“他也在党校,参加为期一年的短训班,我俩经常见面。”大杜说,“有次周末,他约我出去喝酒,让我原谅他一时暴躁重罚了我。”
林副部长笑笑说:“你没罚他两杯?”
“没有,”大杜也笑笑说,“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都有股火药味儿。我给他解释了为什么会那样,他很理解我,知道了我的那些事儿,气得直握拳头砸桌子……”他接过林副部长泡的茶水说:“首长,你猜怎么的,学习结束后,他分配到了公安部的一个司当处长了,一再问我,说俊俊含冤的事情是不是可靠,我指着胸膛说可靠,他帮我写了材料,领我去劳教司见了司长,司长一听也很气愤,把信批给省公安厅劳教处,让他们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还特别嘱咐让俊俊、许家福和那菊花都要说实话……”
林副部长严肃地说:“照你开始和我说的,俊俊所以承认要杀人,是担心你脾气暴躁惹出事儿来,现在是不是靠上面施压,强行翻案呀?”
“不是,绝对不是,”大杜说,“要是那样我也不干。翻案前,我让谭处长详细给我问了,省公安厅的办案组去了以后,先给俊俊做通了思想工作,打破了她的顾虑。根据俊俊说的情况,又从许家福拿剪刀的角度,俊俊去夺时,许家福手腕一软反扎胸前的角度,做了测量和分析,在俊俊公认面前,又有那菊花在窗下听到的旁证,许家福认可了。他担心反过来判他劳教,一直强调是强迫俊俊做爱,俊俊不从,一时冲动,只是要吓唬吓唬俊俊,并没有杀人的意思。专案组反复做他的工作,只要坦白交代,定会从宽处理,他才写了坦白书……”
“好啊,真是像你想的那样,你是真知真觉呀,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林副部长说,“你大杜就像在朝鲜战场上打鬼子,有股认理不服输的男子汉味儿。”他停了停又问:“许家福怎么处理了?”
大杜说:“他求着俊俊不起诉,就算民不举,官不究,俊俊也认可他确实不是有意要杀人,拘留一个星期就完事儿了。”
“大杜啊,”林副部长语重心长地说,“我相信,你通过三年文化课和领导干部素质修养、工作方法的学习和培训,已经学会妥善处理工作和生活的事情了。”
大杜点点头,笑笑说:“刚到的时候,我想,这三年的时间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可是,学着学着,到了要结业的时候,觉得还没学够,不愿意走了,特别是我把粮票的问题又理解深了一层。”
林副部长说:“你说说看。”
大杜说:“其实,乍一接触粮票,认为有钱买不到粮,那钱不就不是钱了吗?货币年代不能和市场上的物品交换实在费解……”
林副部长笑笑:“继续说!”
大杜说:“我们搞的是计划经济,那是没办法的办法。”
“好,好啊!”林副部长一侧身拍拍大杜的肩膀头说,“是这个意思,往深处还有待进一步研究。不过,这就是你这块好钢被炼了的感觉,你想呀,一个人要具备最基本的文化知识,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还有三年,这就是十二年,再加上学些干部领导修养、工作方法类似的课程,三年时间就给你们讲完,够神速的了……不愿走了,说明你接受熔炼,要成一块好钢了。”
大杜笑笑说:“首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其实,我觉得用不着学那么多东西,当保管员敢说敢管,心眼儿正就行了。”
“不对,”林副部长说,“话说到这里了,也谈不上违不违反组织原则了,你们邓县长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你通过在党校学习很有提高,这三年间回家几次,处理事情讲究分寸了,说很有点领导干部的气质了,很欣赏你,征求我的意见,想提拔你当粮库书记呢。”
“不可能吧,”大杜迟疑一下问,“邓县长是为讨你开心,故意在你面前夸我吧?”
“不,”林副部长说,“举了不少例子,我听了有道理……”
大杜听林副部长把例子一说,便笑笑说:“首长,那活儿我也不是干不了。”他说着把茶杯往茶桌上一撴说,“别说现在,就是那时候让我干,只要我懂政策了,管他什么天皇二老爷批字,许良囤也不会拿走那二十万斤粮票!”
林副部长点点头说:“我相信,你在战场上我就看出来了,你最大的特点是对事业忠诚。”
“对党的事业就应该忠诚,首长——”大杜有所思地问,“我当书记,以前没有书记吗?”
“有啊,粮库是个党支部,书记和主任都是祝道远,这回,给他摘掉一个,”林副部长说,“你们邓县长说了,那个祝主任也是个很正派的人,就是有点老好人,软骨头。书记是一把手,让他给你当助手。”
“别,别呀,”大杜忙说,“祝主任对我挺不错的,这样多不好呀。”
“你看——粗汉子还来人情味儿了,”林副部长说,“邓县长也说,本来想给祝道远调走了,考虑这个人在粮库业务管理上很内行,我说,那就别让他走了,好好谈谈,让他们俩互相配合。”
“没问题,我俩是两小无猜,”大杜说,“不过,既然你和邓县长都承认祝主任有点儿软了,我该‘冒失’还要冒失,该硬气还要硬气。”
“当然了,”林副部长说,“这个‘冒失’和硬气,就是应该从所谓的粗鲁、霸气中提纯出来的英雄气概。”
大杜笑了:“还是首长水平高,会用词儿。”他停停,见林副部长端杯要去喝水,接着说:“首长,你这么大官儿对我这么关心……”没等他说完,林副部长喝口水,放下杯子说:“我主要是了解你嘛,我们是生死战友呀。”
大杜激动地去握林副部长的手:“战友、战友、生死战友……”
大杜握着握着不肯松开,眼圈有些红润了。
林副部长缓缓松开手说:“好吧,一定用锤炼出的英雄气概在我们的粮食战线做出突出的成绩来。”大杜激动地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只有做出突出的成绩,才能对得起我们死在朝鲜战场上的战友。”林副部长瞧瞧大杜放在地上的手提包说:“看来,这是要动身了,几点的火车啊?”
大杜说:“五点半钟。”
林副部长看看手表,“该走了,”说着举起茶杯,“好吧,我也不单独给你送行了,那就以茶代酒,祝你马到成功!”大杜举起杯“咣”地撞去说:“谢谢首长。”
大杜放下杯,拎起手提包就要走,林副部长从贴心兜里掏出一块老怀表问:“大杜这块表你熟悉吧?”大杜,忙回答:“熟悉呀……”没等他再说什么,林副部长说:“当领导光看日头不行,这块怀表送你了。”大杜先是不肯,林副部长硬给了他。他转身出了办公楼,上了林副部长的小轿车。
到车站后,大杜与司机握手告别并致谢,走到候车室门口,刚迈步要往里走,一阵急碎的小跑步从身后传来,接着,肩膀就被“叭”地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小芹,忙问:“大记者,你怎么来了?”
“神秘吧?”小芹用嗔怪、指责、爱恋交织在一起的口吻说,“真不够意思,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大杜苦笑一下:“回去就给你写信,不比告诉一声更好吗?”
“你这个爱情顽皮症,”小芹对大杜有些放肆了,“你说句实话,这三年回家好几次,怎么就弄不明白你和俊俊的关系呢?”
大杜问:“什么意思?”
“俊俊和许家福为什么离婚离不了?”小芹的语调很尖刻,“十有八九是你没答应离婚后还娶俊俊,从两封信里我可是琢磨出这里的蹊跷了,你们男人呀——”
大杜问:“我们男人怎么了,两封信又怎么了?”
小芹挑逗地说:“你眼里的俊俊再好,也不过是个二婚,青草尽管粗野一些,毕竟是大姑娘呀。”
“小资情调儿!”大杜斜一眼小芹往里走了走说,“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青草已经和我二弟结婚了,我五月一日回去就是为了这个。”
“啊?”小芹惊奇地说,“真的,你怎么不早说?”
大杜有点报复的味道:“我还有必要和你说这些吗?”
“有啊,”小芹的强调有些顽皮了,“因为他给我写过欺骗信。”
“小心眼儿——”大杜就显得尴尬了,“人家不是都向你道歉了吗?”
“算了,算了,”小芹不屑一顾的样子说,“我问你,假如俊俊离婚了,你还娶不娶她?”
大杜有点埋怨的口气说:“瞧你,还知识分子呢,这话问的!”
“这话问的怎么了?”小芹紧紧追问说,“这么说,你瞧不起我?”
“哎呀,我的大记者,我怎么敢瞧不起你呢?你能瞧得起我,我已经很感谢你了。”大杜终于向这位痴情的姑娘敞开了心扉,“我、俊俊,还有许家福纠葛的感情疙瘩已经这么多年了,这个疙瘩扣儿解不开,哪有心思来考虑别的。要是那样,我不就成了战场上的英雄,爱情上的狗熊了吗?”
“嘿,翻过来调过去都是这类话,”小芹表现出了不耐烦,“你没有真话,我仍非常爱你。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本来就大龄了,这下子被你耽误得眼瞧就人老珠黄,没人要了。你要是不娶我,我就打一辈子女光棍,你看着办吧。”她说完转身就走,大杜要去追,广播里传来了呼喊检票的声音,他忙跑出候车室冲着小芹喊了一句:“喂,小芹,你这么看上我,谢谢你了。快找对象吧,我一个大老粗,有什么好的——”
小芹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杜掏出怀表看看时间,急忙跑到检票口,就要封检了。检票员喊了一声“快点儿”,他手握着火车票,没顾上让检票员检一下,冲过去朝正在喘着粗气的火车跑去。他要乘的那节列车的列车员已登上车门,正要关门。列车启动了,列车员刚说着“危险,危险”,他一个箭步跨了上去,列车缓缓开动了。他走进车厢找好座位,晃动的车窗口很快闪过了候车室、门前广场,他仿佛觉得那攒动的人影中就有小芹。是啊,多痴情的姑娘,她长得娇嫩稚气,可人却朴实、坦诚,朴实坦诚得有些过分。这三年她没少来党校,让他不再感到单单是固执、单纯,而是一种难得的可爱。多少次婉言谢绝她装听不懂,多少次直言谢绝她不相信,看来,她是要等着自己和俊俊有个说法,甚至既成事实才会死心。他埋怨自己耽误了她,心里有说不出的内疚!这三年,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她来送吃的、送粮票,都让自己无奈的收下了,最尴尬的是那次周末,被骗也罢,是爱也罢,去电影院看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当看到十八相送,一对鸳鸯戏水,河水倒映出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对倩影,雷雨中一对蝴蝶从裂缝中双双飞出,她是那样的激动不已,自己却无比的惆怅与尴尬,不敢接受她伸出来的手,不敢接受她倾怀依偎的拥抱……只好白白地让她奚落自己是木头,是傻子。
这太难为大杜了,也太难为小芹了。
这是一个星期天。大杜下了快车又接乘慢车,太阳爬上山头的时候,在小小县火车站下了车。来到家门口,见大院门敞着,刚要往里迈步,忽听对面客气大叔家里传来了熟悉的吵闹声。
许金仓的声音里充满了忍无可忍的气味:“……梁大客气,前些年,我们许家拿你当个人似的,原来是狗戴帽子装人,勾引我老婆三年了,我苦口婆心地说了三年了,你不听,好,法院见,我说了,我真就要告你通奸罪……”
梁大客气没有了以往的客气,跺着脚,手指着许金仓说:“姓许的,你别满嘴喷粪,你说我和你老婆通奸,拿出证据来!我狗戴帽子?你才是活披一张人皮呢,良心让狗吃了的东西……”
那菊花忍不住了:“许金仓,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你别一口一个你老婆、你老婆的,谁是你老婆呀?我干什么和你没关系。法院传你,你为什么不去,我和你离婚离定了……”
青草的话音很粗:“那姨,你再当着大伙的面说一遍,是你自己来的,还是我爹勾引你来的?”
那菊花愤愤地说:“好,那我再说一遍,我自己来的,和梁大哥没关系。姓许的,你不聋吧?还用我趴在你耳边上喊吗……”
“走——”杜二脸冲着许金仓,手指着院门说,“你给我走,要是不走,我就要说难听的了……”
杜裁缝、杜丽娘却是东劝西劝,你一句,我一句,不过都是些“有话好好说”之类的话,丝毫不起作用。
“那菊花——”许金仓恼羞成怒了,“好,走着瞧——”他话音没落就转身往外走。
大杜在门口听到传来脚步声,知道那是许金仓。要是以前,他早该冲进去爆发火药味儿了,可这次,他一闪身进了自己家的大院。俊俊从厨房里走出来喜得一惊:“大杜哥,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来个信儿呀?”顾不上洗菜的手还带着水珠子,急忙上去接过了大杜手里的手提包。
“告诉什么呀,回来就回来呗,”大杜淡淡一笑说,“那样,让你们不得安宁。”
“什么话呀,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不安宁是高兴,”俊俊似乎比以前话多了,“爹娘和二弟都在客气大叔家呢。”
大杜说:“知道了。”
“俊俊,”大杜停住脚步问,“那姨真的要和客气大叔结婚吗?”
“真有意思,我哪知道呀?”她停停略有思考的样子说,“我感觉有那么点儿意思,那姨肯定是不想和许金仓过了……”她把大杜带进西厢房说:“二弟这屋给你收拾出来了,娘说我住你那屋,你住这屋。”
大杜进了屋往炕沿上一坐说:“这样挺好。”
“喂,大杜哥,”俊俊手里的兜子都忘了放下了,很严肃地嘱咐说,“这事儿你可别多嘴,许金仓现在火着呢。听说邓县长要当书记,他要当县长了。”
大杜不信:“凭什么?”
俊俊这才放下提兜说:“他是粮食局长,这几年小小县粮食统购统销的任务完成得特别好,主管副省长大会小会都表扬他,正春风得意呢。”
“噢,这么说,许金仓还有点儿能耐。”大杜一转话题说,“不过,欺负人不行,对你怎么样?”
俊俊坐在炕沿上说:“又让我恢复了工作,看不出别的来。”
大杜问:“许家福呢?”
“来过几次,又哭又下跪,说是错了,让我回去,”俊俊说,“还动不动就到我单位坐一阵子,烦死了。”
大杜问:“那你怎么答复呢?”
“我能吃一百个豆儿不嫌腥呀,不理他!”俊俊瞧瞧大杜说,“我和那姨想到一块去了。”然后说:“你肯定饿了,快吃饭去吧。”大杜问:“爹娘他们都吃了吗?”俊俊转过脸说:“吃了。”大杜问:“吃了还有剩的?娘不用秤称着做饭了?”俊俊忙说:“当然称着,你那杆秤成了娘过日子的宝贝了,做的干粮够,明天早饭的也带出来了,娘说,要不然还得起早。快去吃吧。”
俊俊给大杜端上两份饭菜,大杜说:“吃一份就行了。”俊俊说:“吃吧,别啰唆了,你又不是从别人肚子里抢食儿吃。这月刚开始,粮食关系一落上不就是两份吗?”大杜笑笑说:“还是我妹妹疼我。”俊俊笑笑说:“那当然了。”
许金仓甩脸子走后,杜裁缝老两口和梁大客气、那菊花、青草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往家走。一进院见大杜回来了,都喜出望外,责怪他为什么不提前来个信儿,大杜说:“提前来个信儿,大伙儿心眼子都累得慌,这样突然一见都高兴,还不累。”杜裁缝在梁家一直话语不多,这会儿来了情绪,心里有了底气儿,觉得大儿子是虎一些,他往这里一站,像是有了靠山。他带着嗔怪的口气,又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大儿子,你处事儿呀,就是和别人两路劲儿。”
“爹,”大杜笑笑说,“客气大叔和那姨真的能走到一块儿吗?”
俊俊插话说:“我看能!”
杜裁缝本来胆小,小得简直像米粒儿那么大:“哎哟,俊俊呀,胡说什么?你没看见吗?许家三辈都狼似的盯着咱家呢,你没离婚长住娘家,那菊花没离婚长住你客气大叔家,街里街坊不少人指咱后脊梁骨,都要指出窟窿眼儿了,唉——这叫什么事儿呀!”
大杜已经吃完了,把碗一推刚要说什么,被杜丽娘抢了先:“行了,行了,安稳安稳再说,别大儿子一进门就让他心里添堵,都饿了,该吃饭了。”大杜忙问俊俊:“你不说都吃了吗?”俊俊说了声:“是啊。”接着对着杜丽娘挤挤眼说:“我和娘吃了,就爹没吃呢。”杜裁缝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都别演戏了。”然后对大杜说:“大儿子,今晚做的是三个人的饭,你吃了两份儿,俊俊只能说她娘俩都吃了。”大杜苦笑一下说:“这个俊俊,骗人也不会骗,我刚才琢磨不对劲儿呢,可两份饭菜已经下肚了。”大裁缝忙说:“俊俊娘,你娘俩饿着肚子,让大儿子也不舒服,不差这一顿,往后一顿再省一下就有了,快再去烙几个饼。”
杜丽娘和俊俊本来想饿一次肚子省点儿米,让杜裁缝这么一说,只好又去做饭了。
大杜问:“爹,我在北京听说,不少地方,粮食供应很紧张呢,咱们县怎么样?”
杜裁缝说:“是啊,大儿子,国家是保首都呀,你在北京可能感觉不大。虽说是秋收刚过,可是,天旱减产呀,定量的斤数没少,供应很成问题,你这一回来,很快就感觉到了。”
“大儿子,”杜丽娘从厨房泼出一盆洗菜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说,“方才不是说了吗,俊俊这么长住这里也不是回事儿,你又回来了。他许家同意离婚,可是,要那408斤粮票,有你带回那260斤,你算算,老二走了以后,就我们仨的口粮,嘴上省,肚里挪,才攒了100多斤,还差40多斤呢……”
大杜听了气得不得了。俊俊帮完了厨,边用毛巾擦着手边说:“大杜哥,让许家搅的,我还没来得及和爹娘说呢,我在单位听说,你这次回来要当粮库书记了?”
“是,”大杜回答说,“有这么回事儿。”
杜裁缝吃惊地说:“啊?这个时候让你当粮库书记,省里定的咱小小县今年是粮食上缴县,公粮征不上来,上缴了没吃的,吃了没上缴的。是不是见你回来了,许金仓给你设的陷阱呀?”
“不是,”大杜接着说,“是林副部长提议的。”
尽管大杜这么说,一家人还是沉默了。
杜丽娘用秤称了两份玉米面,贴了两个大饼子,熟了后上桌吃完,就各自回屋睡觉去了。其实,谁也没睡好,这么多事儿都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大杜想得最多。他只知道今年天旱收成不好,没想到问题这么多,这么复杂,什么上缴了没吃的,吃了没上缴的,怎么回事儿呢?
次日,一家人正在吃早饭,邓华和许金仓一起来了。许金仓一见面开口就说:“杜大工匠,恭喜恭喜呀,到底是咱共产党不屈人才,邓县长都到家里来了,多亲民呀,让邓县长说吧。”
杜裁缝一家已经都对许金仓有了厌恶感,有邓县长在,当然也不会有出格的言行,也没少热情的气氛。
“不客气,不客气,”邓华一坐下就说,“上级领导有指示说,大杜通过这次在北京学习,思想水平和领导水平都有了很大的提高,提议他当县粮库的书记,当然,县委、县政府是非常赞同的。这些年,粮库没少出乱子和岔头,需要有你这么一个敢说敢为的领导……”
“就是啊,”许金仓一旁说,“这回,我们的志愿军英雄——大杜同志有了用武之地,要是再镇不住那些为非作歹的人,恐怕小小县就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对,特别是那种敢抢你家老爷子二十万斤粮票的人,”大杜冷冷地说,“我要在场,不把他狗日的打趴下算他有种。”
许金仓一怔,有几分尴尬,应和说:“就是呀!”
杜裁缝听出了大杜话里有话,怕惹出不愉快,瞪了大杜一眼,忙冲着许金仓插话问:“那,我儿子去了,祝主任呢?”
“原来祝道远书记兼主任,现在就是当专职主任了。”许金仓略带挑战的口气说,“大杜书记可是那里一把手呀,这回,就让组织上放心了……”他又补充说:“大杜书记可要做出些成绩来,不要辜负组织的希望呀。”
大杜又要开口,邓华知道许金仓和这家人的矛盾,似乎各自话里都有话,便抢话说:“好吧,是这样,今天呢,算是我和许局长来看看大杜同志,也算是先来个告示,明天就请大杜同志先到我办公室谈谈话。当前,粮食的形势逼人呀,大杜同志得抓紧上任!”他说完刚站起来,许金仓就说:“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走了。”
邓华和许金仓一走,除大杜不了解县里情况外,一家人脑子里翻滚的全是粮库书记难当,粮食供应情况非常紧张的一个个场面,你一句,我一句,围绕当粮库一把手是“陷阱”,还是“高枝儿”的问题议论纷纷,俊俊说:“你们真是的,怎么会陷阱呢?邓县长不是说了嘛,上级领导,就是指林副部长,这么爱护、关心大杜哥,怎么会设陷阱呢?”
“那可不一定,”杜裁缝说,“许金仓比狐狸都狡猾,可能是他糊弄邓县长,邓县长又找林副部长呀?”
“别说了,都别说了,”大杜说,“粮库是当前社会关注的焦点,林副部长这么赏识我,我想干,也应该干,还想干好。要是陷阱,我掉进去,出不来了,那就是狗熊;真是陷阱的话,我把它填上,还顶天立地站着,那才是英雄,才是我大杜有真本事。爹,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儿子非干出个名堂来镇镇他们不可……”
大杜这么一说,家里人都不吱声了,也都为家里有这不听邪的人觉得硬气。
第二天,大杜吃完早饭就早早来到了邓华办公室。邓华和大杜谈了一通,让他到许金仓那里报到,他来到许金仓办公室,发现他变得又那么能装了,还带上了口头语,每句话开头不是“这个,这个……”就是“那个,那个……”时而还哼哼哈哈,把大杜气得肚子鼓鼓的。大杜烦他说话,也懒得看他,不管你白话什么,干脆来个不吱声,心想,你就装吧。许金仓以作指示的姿态说完了,大杜竟一句也没说就走了。这让许金仓心里没了底儿,心里嘀咕,嘿,还他妈的说通过学习有进步呢,没教养的东西。
大概是昨晚夜色笼罩,今早又急于去邓县长那里谈话的缘故,大杜走出县政府大院门才发现,路旁所有树上都没有叶子了,往年,即使到了秋天,也有挂枝的树叶在秋风中簌簌摆动,飞落不下来,被树枝的黏液紧紧地粘连住了,然而眼前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枝仿佛在宣告:连续两年的大旱,已使它们干干巴巴,即使榨油机也难使它们的枝体上榨出水珠儿来。可以明显看出,不少树已经成了枯枝,轻轻一折就会嘎巴断裂,也不需引柴,只要点燃火柴轻轻一触,就会迸发出呼呼火苗;河水干涸,地面裂着一道道大缝儿。昨天急着回家没在意这些,今天自己瞧着衰败的景色,觉得嗓子眼里是那么干涩。街两旁的墙壁上时而可见这样的标语口号:“天大旱,人大干,定叫日月换新天”,“坚决打击投机倒把、贩卖倒卖粮食类农副产品!”、“狠狠打击买卖粮票的犯罪行为!”
他迈着大步,离县第一粮店老远,就见从门口往外排出了长龙般的队伍,排队的人有手里拿着面袋子的,端盆的,也有拎水桶的,不知谁喊了一声:“加楔儿木匠揍的!”“加楔儿自觉点儿”……几乎所有人都在冲着队伍前端一个小伙子在叫嚷。那小伙子指指从门口数第九个人大嚷:“谁加楔儿?啊?说谁加楔儿?我半夜就来排队了,回家吃饭的时候,前面九个人,有人排队也有用砖头、小板凳排队的,我用一块砖头排的……”他指指前后的人说:“你们说对不对?”前后的人见这小伙子气势汹汹,谁也没吱声。小伙子硬要往第九个人身后挤,被后面的人推了出去,他转过身硬要进队,后面过来三、四个人往外拽他,推着,吵着,骂着拧打成了一团……
排队的人一个挨一个,即使吵嚷的人也一个贴一个。杜二眼神好使,见大杜走来便大喊:“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刚要出队,又退了回去,显然是怕丢了已经排到的位子,紧紧贴着他前面的一位老大娘。
许家福挤在因“加楔儿”而争吵得拧成了一团的人堆里,一抬头发现了大杜,赶忙闪进排队人群的后侧,猫着腰溜跑了。
大杜走到杜二跟前回答说:“昨天晚上,天晚了,也没来得及到你们那边去。客气大叔和青草都好吧?”
“好,”杜二回答一声接着问,“大哥,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是,”大杜点点头,然后问,“排这么长队,粮食供应不上呀?”
“是,”杜二点点头说,“天旱得这么厉害,国家返销粮进不来,一家的粮本开一次票,只卖给五天的口粮,规定几号卖就几号卖。今天是8号,卖9号到14号的供应定量。”
“噢,是这样,”大杜问,“那,你不上班呀?”
“上呀,”杜二说,“我起早先排上,娘在家做饭,一会就来了,我再去上班。今天给咱家排,明天给老丈人家排。”
“好,你排着吧。”大杜本想再问些事儿,也说几句自己工作的事情,见前后人都在耳语瞧着他,转身奔县粮库去了。
其实,许金仓是想亲自送大杜上任的,还盘算着要开个大会宣布一下,显显自己是管粮库、更管大杜的威风,再约法三章。谁知大杜不按规矩出牌,一下子让他乱了阵脚。见他转身一走,心里甩出一句话:不识抬举的东西,随他便去吧。但,终归他还是给祝道远打了个电话,让他做好迎接新书记的准备。这种面子上的事情,许金仓还是不拉空儿的。
大杜一进县粮库大院门,祝道远和几名副主任已经在等待迎接了,相互握手问好。进了新安排的办公室以后,祝道远急着向他汇报了粮库的工作,大杜边听边皱眉头,问了些如何才能改变这一供求不及时的问题,祝道远说:“这是国家大局,又有小小县的特殊情况,问题很复杂……”大杜说:“大局是什么大局,复杂是什么个复杂,能不能给我说得具体点?”
祝道远说:“杜书记,你刚刚来报道,别这么急。下午或者明天一上班先准备召开个全库员工大会欢迎欢迎你。”大杜说:“纯粹是闲扯淡,多大个官呀,还整这一套,传达下去,让大家都知道我来这里工作就得了。我想听的是刚才我说的那些,粮库连居民定量都供应不上,还叫什么粮库?症结到底在哪?”祝道远说:“哎呀,你的性子比小时候更急了。”只好大略给他讲了讲,好在他在粮食部党校学了这么长时间,吸收理解得很快。听完后,他点点头一转话题说:“我一直觉得许家那20万斤粮票有问题,你能不能细给我说说这个?”祝道远说:“当然可以了。”大杜说:“你就把根根梢梢都跟我说说,说得越细越好。”他说着顺手从办公桌上拽过来一个笔记本。
祝道远瞧着他心想,你小子学习了三年到底是不一样了,别说,还真有个当书记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