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移向正午的太阳突然钻进一片厚厚的云里不露面了,县城郊西那座山脚下的坟茔地边上,俊俊身旁放着一把铁锹,正跪在一个墓穴旁葬衣,身边是一摞子大杜入伍前春、夏、秋、冬穿的几套粗布衣服,手工做的布棉鞋,牛鼻子单鞋,衣鞋虽然破旧,看上去干净整洁,显然单的洗烫过了,棉的也是拆洗过。她含着眼泪,分春、夏、秋、冬穿的衣服往墓穴里摆放着,即使在身边也听不清她抽搐的嘴在叨念什么。她叨念着,摆放完衣鞋拿起铁锹要埋葬时,眼前一阵模糊,仿佛穴里的衣物就是大杜,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惊得身后杨树上一群乌鸦呼啦啦飞走了。她一抬头,发现豆腐坊的大工匠梁大客气和她的女儿梁青草已经站在身后,竟不知有多久了。
“俊俊姑娘,你就别这么折磨自己了。”梁大客气一句悲愤里显露着为人客气的本能说,“你既然已经许给了许局长家的儿子许家福,就认命吧,实话说呢,也不错嘛……”
梁大客气是县豆腐坊有名的大工匠,他用卤水点豆腐高人一筹。他私营的时候,同一锅豆腐脑能点出三盘不同的豆腐,特别是春节前,他的豆腐坊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做出的豆腐多种特点,买豆腐的说是炖着吃,他有硬朗炖不碎的;说是炸豆腐泡吃,他有浸油少又出锅快的;说是要吃冻豆腐炖猪肉粉条和酸菜的,他有冻后一进锅满是蜂窝的,这般手艺别人想学怎么也学不到手。他为人多半辈子总是那么客客气气,就像点出各种豆腐一样,能为各种矛盾劝和,能为各种烦心事儿的人去劝解。在小小县有个说法,要是梁大客气去劝说的事情都劝不成,别人就不要再去劝了。那时候他太忙,很难请到,现在好了,变成国营了,豆腐和粮食一样也是凭票供应,做豆腐不须那么多花样了,也就好请了。
“梁大叔,”俊俊擦擦眼泪问,“是不是许家让你来的?”
梁青草在一旁接话说:“俊俊姐,不光是许局长家,你家大叔大婶也让我爹来劝劝你呢。”
“梁大叔,青草妹妹,太难为你们了。”俊俊说,“我知道你们要说啥,我爹我娘也说我多少次了,我不是不给你们面子,这事非同小可,不这样,就是嫁到许家再荣华富贵,我心里永远不会安省。倒不是要报杜家养育之恩,大杜哥这人太好了,我太爱他了,他也太爱我了,我俩虽然没拜天地,可是,心里已经拜了,谁说也不行。你来说媒我同意了,有言在先,我就是要按着习俗办事儿,必须当寡妇下午来娶我,这条件他许家要是还犹豫,来得及,那就退婚!”她悲哀的语气里一通连珠炮,让梁家父女无须再重复,简直无言以对。
“俊俊姑娘,”梁大客气笑笑说,“大叔理解你的,受他们之托来找你的时候我就没有信心。走,回去吧,日头要当天了,过一会儿许家就该来接亲了。”
梁青草扯起俊俊的胳膊说:“俊俊姐,我爹说的是,回去养养眼,别泪渍渍的。再说,也得装扮装扮,我还要给你做伴娘呢。”
俊俊瞧不着云彩里太阳,猜不出啥时候,坚持要把这坟填上,梁大客气只好从他手里拿过铁锹帮着大铲大铲地掩埋起来。梁青草见爹累了,就接过铁锹也掩埋一会儿。
梁大客气、青草扬土,俊俊站在一旁瞧着,眼泪随着一锹锹往坟穴里扬的土滴落着。她擦擦眼泪急忙抢过铁锹说:“梁大叔,还是让我多埋几锹吧。”
车站派出所哪能有单间办公室供大杜在那里禁闭反省呢?还需要安置留下负责监护的两名志愿军战士,铁路派出所哪能承揽这种事儿呢?时下,志愿军的威望很高,所长和两名警官不过是让谭团长那威势给镇住了,还有,县里开过大会,县长大讲要热情接待过路的志愿军英雄部队,一再要求,什么有求必应,所长也就稀里糊涂接受了。
志愿军换乘的专列缓缓启动了,所长和一名铁路警察正琢磨怎么实施这关禁闭的任务,候车室门口突然传来了哭嚎的呼喊声:“小偷抢我的钱包了,小偷抢我的钱包了,钱包里有我出差的粮票呀……”
所长和那一名警察急忙跑出候车室,小偷已嗖地跳过铁栅栏进了站内,他横穿了缓缓启动的火车前头,追赶过来的人被火车截住。这时,紧跟着蹿出来的大杜见所长要从候车室进站台去抓小偷,嘴里嘟囔一句:“嘿,等你俩进去黄花菜都凉了。”他一个箭步飞跑到铁栅栏跟前,像跨栏运动员“嗖”地越了过去,飞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正要越轨的小偷。火车猛刹闸没有刹住,铁轨上冒着火星,发着吱喳吱喳的声音一驶而过,这就是阅兵团乘坐的专列。大杜紧紧抓住小偷的头发,发现专列里谭团长正奇怪地探头窗外,手点划着听不清在说什么,大杜挥着一只手喊:“谭团长,等一等……”
火车扇出一股强风呼啸着疾驶而去。
所长和警察跑了过来,被抢的女同志也拎着兜子跑了过来,诉说着小偷抢的钱包里有出差用的粮票,要是抢走了,那可把我坑苦了。所长从小偷手里拿过钱包,让女同志看看钱包里东西少没少,女同志说没少。所长和那名铁路警察,还有后赶来的两名负责监护大杜的一起押着小偷向候车室走去,手里拿着钱包的女同志东瞧西瞧,自言自语地说:“那位抓小偷志愿军同志呢?我得感谢感谢人家呀。”所有人都东瞧西瞧,不见了大杜的影子。所长对两名志愿军战士说:“不好,大杜跑了,这你俩怎么没看住呀。”
两名志愿军战士顿时傻了眼。这个说方才听大杜喊,十有八九是想要去北京追部队,藏起来再坐别的火车去。另一个说,那就等下一趟去北京的火车上搜……所长说:“也不一定,兴许跑回家了呢……算了,我看不用找了,这个大杜也不是省油的灯。谭团长要是问,就说跑了,我们有什么招儿!”两名志愿军说:“那我们也回去了,别误了我们的事儿。”
大杜趁所长那些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小偷身上的时候,悄悄溜走了。他出了站台不时回头瞧瞧,不见有人来追,便放慢了脚步,想起了那名女同志呼喊“那钱包里有我出差的粮票”,叹口气:唉,怎么到处都是粮票粮票的?
粮票?又是粮票……怎么,这抗美援朝一去好几年回来,到处都是粮票粮票的!他并不是不相信在站前饭店吃馒头要粮票是真的,心里越琢磨越纳闷儿,农民有力气种地打粮,城里人做工挣钱买粮,有买有卖,价格愿卖愿买,两厢情愿的事情,要哪门子粮票呢?没去朝鲜战场的时候,老爹凭着那把裁缝手艺挣几个子儿,大街上还能花五分钱买个火烧夹肉,这可倒好,没了,没了,看来是有钱也别想吃饱了,这主意不是和我“大肚子”作对吗?他撒眸半天,也没见一个卖火烧的,怒气呼呼直冲头顶:国家,国家,国家哪个爷们儿出的这一招呀,买馒头要粮票还得照价交钱,这不是脱裤子放屁,没事儿添事儿吗?
他气嘟嘟进了商店,琢磨着怎么也得给老爹老娘和俊俊买点见面礼回去,一看那蛋糕、饼干油汪汪很惹眼,走上去让店员一样称二斤,他拿出一元钱算账,店员推辞不收,说一斤蛋糕除了要两毛一分钱外,还要四两粮票,一斤饼干要两毛三分钱外,还要半斤粮票。大杜气哼哼地问:“下馆子吃饭要粮票,怎么买饼干、蛋糕也要粮票?”店员解释说:“志愿军同志,粮食统购统销了,这饼干、蛋糕都是粮食做的,当然要粮票了。”他见布匹部那里有各种布料,萌生了新的想法,瞧着一块花布料琢磨,那就三块钱给家里人都买是不可能了,自己爹娘好说,光给俊俊买一块做件花布衫吧。布匹店员看见他在糕点部没粮票的扫兴劲儿,大杜刚开口说要扯七尺花布,店员就问他有布票没有?他说没有,店员摇摇头说,没有不行。他问这布哪来的?店员说国家批发的呀,每年年初发布票,每人24.2尺,他一听这数字急了,什么怪数字,怎么还24.2尺,要么24尺,要么25尺。店员耐心地说,志愿军同志,这个你和我们说不着,国家就这么发的。他无话可说了,走到烟酒糖果部气哼哼地指着柜台上的瓶装酒大声问:“这酒要不要粮票和布票?”店员笑笑说:“酒怎么能要粮票、布票呢?不搭边呀。志愿军同志,你买几瓶?”他买了两瓶北大荒酒,又到水果部还是那套怪怪的话,又买了两斤苹果,气哼哼,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去。
县城大街上呈现一派祥和的气氛。他出了商店,回头瞧瞧,左右又瞧,见没人跟来,放心些了,心想,就是谭团长安排的人追来,也不回去,让蹲禁闭就在家里蹲!
大杜一手拎苹果,一手拎两瓶北大荒牌白酒,大步向家里走着,常有路人关注一下他,他却不去关注任何人。
见迎面来了熟人就低下头装不认识走过去,总之,这不顺心的时候是谁也不想见,他自己也说不清,是生服务员的气,还是发泄对粮票、布票的不满。有很熟的人认出了他,招呼两声,他就装没听见。说什么呢?没啥说呀,他尽管不在意周围,感觉这小小县最大的变化是街面上没有过去背包带孩子来闯关东的了,也没有沿街乞讨的了。要说他认字不多,大面上字也认识不少。解放那年,县里开展扫文盲活动,和俊俊一起上了识字班,在朝鲜战场不打仗的时候,有专门的文化教员教识字,讲课文,墙上那些“听***的话,听党的话,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庆祝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的伟大胜利”、“社会主义就是好”的大标语他都认识,也能理解,也满心接受,什么“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就是好!”就接收不了了。
他心里嘀咕:好在哪儿呀?好得有钱都买不着了,还叫好吗?这和社会主义好能对上号吗?对了,回家看一看,报个信儿,我还是要去北京参加阅兵式,难道你谭团长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吗?等着吧,我去找自己的首长,听说在北京当了什么大官儿。回家看爹娘、俊俊一眼,就立即去北京赶队伍,来得及,他们要集训一个月呢,到了北京顺便问问这统购统销是什么理儿?旧社会粮商囤粮是为了憋钱,可贵贱有钱能买到呀,如今有钱买不到了,现在谁在囤粮?饭店里,还有商店里的店员口口声声说是国家定的,国家不就在北京吗?***肯定不会干这种事儿,那我去问问,这国家是谁?非和他掰扯出个理儿来不可!
大杜心事重重地径直大步走着,过了中心大街十字路口才发现回家忘了拐弯儿,真是不想见到谁偏碰上谁,一转身,梁大客气小碎步跑过来一把拽住他,怔怔地干嘎巴着嘴说:“你……你……”然后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大杜笑笑说:“客气大叔,你是说我光荣了吧?我没光荣,这不活着吗!活得还挺好呢。”
梁大客气“啊啊”两声,惊愕的脸色变了过来一些,客气的样子点点头问:“大……大杜,你,吃了吗?”
“客气大叔,”大杜笑笑说,“你老这些年还是没改口,和谁一见面就是这句老俗话呀?”他不想回答吃了,还是没吃,站前吃的这顿馒头太糟心了。
“噢,惯了,惯了。”梁大客气转身就准备走。大杜举举装苹果的网兜儿请他吃苹果,他摆摆手表示不吃,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杜拐出胡同口,清楚看见自己家前面那棵壮壮实实的孩儿树了。从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了娶亲的唢呐声,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的太阳,大约是正午,心里纳闷儿:是谁家的寡妇出嫁呢?越往前走,唢呐声越急,他发现像是在自己家门口,一下子就懵了,急忙迈着大步细瞧,没错,果然是自己家门口。只见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孩儿树下还停放着两台鸳鸯轿,吹鼓手面前立着一杆测日杆。想起来了,他小时候看过这种热闹,出嫁的寡妇就以这杆子的影子为主,当影子最短时视为中午,再稍微西斜一下说明过了午,寡妇才肯出门上轿。旁边站着一个巫婆,她面前还竖立着一个纸人,身材高矮,粗细都是仿他大杜做的,巫婆要在新娘出门时把这纸人点着烧掉,还会像跳大神一样连蹦带跳,嘴里要不住的念叨些什么,直到鸳鸯轿远去,纸人变成了灰烬,表示寡妇嫁走了,死去的男人魂已被烧跑了,不会再去纠缠寡妇的新夫了。
纸人点着了,新娘带着盖头被人扶出了门槛,喇叭匠吹得更欢起来。
大杜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场景,不相信也得相信,他明白了,这是家里人以为他光荣在朝鲜战场了,满县城的人都知道俊俊是自己的媳妇,要当寡妇出嫁。他一眼看清新郎是许家福时,顿时怒火万丈,一个箭步上去踢飞了点燃的纸人,一把抓住许家福的脖领子大声怒斥:“好小子,你真他娘的胆肥了,敢来娶我的老婆……”
巫婆惊慌失措,耸肩扬手,全身发抖,大喊:“活见鬼了——活见鬼了——”
一些抱孩子看热闹的妇女、老人慌张地惊叫着跑走,有的跑出几步站住又转身看这突如其来的事故,都莫名其妙,是大杜没死呢?还是真的有鬼呢?
许家福使劲后闪身子挣脱着说:“大……肚……皮,你……你不是……死在朝鲜战场上了……吗……”
大杜抡开胳膊左右开弓,对准许家福就是两个耳光,接着问:“你小子好好品尝品尝,这是不是没死的人才能打出的滋味儿?”他又要抡胳膊伸巴掌,俊俊甩开盖头怔怔地拽住他说:“大杜哥,你……你……你还活着呀?”杜裁缝、杜丽娘从屋里慌慌张张地赶了出来,一个喊“大杜”,一个喊“大儿子”,老两口一人扯着大杜的一只胳膊,杜丽娘急切地问:“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呀?”大杜忙说:“爹、娘,没有闹鬼,你儿子死里逃生回来了,还要去北京参加国庆阅兵呢!”
围观的人见此情形又都围过来,那巫婆见此灰溜溜地走了。
杜裁缝、杜丽娘顿时老泪纵横,正不知道说什么好,许家福的父亲许金仓带着梁大客气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原来,梁大客气在县中心大街碰上大杜以后,就急急忙忙赶到许金仓家。他本来也是受请要去帮忙操办娶亲的,见此情形便加快了脚步,见到许金仓说了见到大杜的情况,许金仓乍一听就感到不妙,听说大杜回来了,也知道他有副驴脾气,从心里有几分打怵。梁大客气站在和两家关系都不错的立场上说:“去,咱们必须得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别出大事儿呀。”许金仓一想也是,出了大事惹出乱子,那可就丢人了,他腰杆一挺,自己给自己壮胆充气:他大杜也就是名志愿军呗,身上有几个弹眼儿又能怎么地?凭我这县粮食局长的身份就带几分威呢。跟随着梁大客气边走边说:“客气大哥,到时候争吵不下,你要分个是非呀,可不能东客气西客气和稀泥……”梁大客气尽管点头哈腰,他心里却有数,且不说大杜这小子驴,你许金仓是局长,杜裁缝在县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再说,我们又邻居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不会那么轻易地向一家偏一家的。再说,当初不同意女儿青草嫁给大杜,就已经留下瞧不起杜家的酸味儿了,再往深里得罪就结仇了,再说,我梁大客气也不是干那种事儿的人。
许金仓赶到现场一看这紧张的气氛,有几分发懵,许家福在轿旁捂着腮帮子一副委屈的样子,见他一来,有了精神头,叫了声“爸”,刚要开口说什么,许金仓已感觉出大杜已经动武了,儿子挨打了,脸上、眼里闪过一片愠色,就像没看见大杜一样,立刻笑嘻嘻直冲杜裁缝而去:“亲家,我这么叫没毛病吧?”
“没……没……”杜裁缝慌张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许局长,进屋,有话进屋说吧……”面对这场面,他就没敢正面回答,也就没有叫声亲家。
杜丽娘往日一口一个亲家,眼下话到嘴边就是吐不出来了,也这么说:“许……局长……是啊,快进屋,进屋说吧……”她也预料到,儿子肯定不会让许家福把俊俊娶走的。
“胆肥了!”大杜转过来,又气又急连纽扣都不去解,“呲”的一声撕开衣服、又扯开背心,露出一片片伤疤,用手使劲拍得啪啪响,“好啊,撬媳妇撬到我当兵的头上来了,许局长,当局长了,什么长,老子也不怕,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许家福憋不住了,指控俊俊:“俊俊,你说,我是撬,是撬,是撬吗?”
俊俊不知如何是好,瞧着大杜那架势难说会再闹出什么大乱子,刚说了句“大杜哥,不是,不是……”大杜给了她个没脸:“给我住嘴,还没轮到你说话的时候!”杜二似乎忍了许久,脸涨得通红,在旁边加杠子说:“大哥,不管这不是,那不是,你和俊俊姐的军婚是受法律保护的——”
“噢,杜家老二上了几天识字班长见识了?”许金仓给了杜裁缝两个人一个冷脸,根本不往屋里去,嘿嘿一笑,有点冷嘲热讽的味道对杜裁缝说,“看来,你们心里是有小九九了,叫了那么长时间亲家,都不敢叫了,好,我也不叫了,杜老兄,孩子们都在说些气话,咱先抛开这个不说好不好……”
“好啊,好……”杜裁缝虽心灵手巧,嘴本来就有几分笨,虽说不出什么,其实也是从心里觉得儿子驴了这一阵子,不好在许家人面前辩理,再说,许金仓又是粮食局的局长,在这缺粮的年月里,是个腰直嘴硬的干部,从心里就怵他,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你说,你说……”他知道俊俊在大儿子心里的分量,此时,“亲家”两个字就是从肚子里往外蹦,也蹦不出来了,这副尴尬的样子,已经让许金仓看透了。
“杜老兄……”许金仓抓住这两个字眼不松口了,“大儿子回来了,首先是高兴呀,我都从心里往外高兴,再说,你这大儿子也是为国家立了功的人,他一见面开张就打了家福,这也不怪他,古代不是有句老俗话吗,说的是任何仇恨莫过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可能是天下最不能容忍的了,别说你家大儿子还有那个驴脾气,要叫我呀,乍一看这场面,说不定干出什么混账事儿来呢,可以理解,咱们都这把岁数了,还解不开这点事吗?你大儿子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呀,一口一个撬,多难听,这说明你大儿子不知根儿,也不知梢儿,不知不为过……”
杜丽娘在旁边一听,松了口气说:“许局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懂情理,懂情理。”杜裁缝已经从这些话里听出门道了,抢话说:“你听着,别插话。”梁大客气却是谁说都笑哈哈点点头,躬躬腰,一副和善的样子。他女儿梁青草聪明伶俐,也看出了门道儿,特别是从杜家一家人的口气、脸色来判断,他们是一心想留下俊俊,退掉和许家这门亲事,而许家却要把俊俊娶走,这种情况下,这个会客气、会说圆场话的父亲恐怕再会圆事儿也圆不成了,已经僵到这个程度,明摆着两家的愿望只能满足一家,怎么地也圆和不好,这回可能要得罪人了。她在身后一个劲儿地拽梁大客气的后衣襟角儿,暗示他少说话,顺其自然。
“杜老兄,咱家老二当然话里带气,在理呀,可以理解,老大说的也是,谁敢撬军婚,那真是胆肥了。”许金仓和风细语地话锋一转,直冲大杜而去,“老大呀,可是,家福与俊俊结缘不为过,谈不上撬,也在理呀。他们是在有上头情报说你在朝鲜战场上光荣了的前提下才求婚成婚的,再说,我也打听了,军婚是指既成婚姻事实,结婚过日子了,或者是有订婚照了,这两条你都不占,你大杜和你家老二说的军婚,只是指口头约定的娃娃亲吧——”他说着从兜里掏出许家福和俊俊的结婚登记证一晃说:“照说,至少这个可是承认他俩已经是合法夫妻了呀——”
大杜刚要发火,被梁大客气一把拽住了。许金仓转脸对梁大客气说:“客气大哥,你是红娘,又是咱小小县城公认的会劝和的明事理人,总不能这么僵持着,你说怎么办吧?”
看热闹的人瞧着大杜那虎视眈眈的样子,都捏了一把汗。梁青草刚才拽梁大客气,不让他说话。这回,许金仓一下把球踢给他了,他梁大客气知道自己是骑虎难下,不想说也得说了。
“杜家、许家两家老弟,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就不客气了。”梁大客气嘴上这么说,还是对着杜裁缝、许金仓各点点头,同时躬着腰,一副客客气气不偏不向的神态说,“这件事情说难也不难,两家从两个方面讲的,都无可非议。一方面是老杜家从情分上讲,这谁都知道,杜家夫妻俩从孩儿树下抱养俊俊就是要做童养媳,从比一根筷子长不多少的娃子,长成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俊闺女,不容易呀,俊俊姑娘和杜家的情分大了去了,再说,俊俊和大杜这孩子呢,吃一锅饭,亲亲热热一起长大的,懂事起就成了情人。别说孩子们中间了,就连我们这些大人,那些听说的,见到的这两个孩子要好的故事就不老少,看来,老人的情分给两个孩子造成的情缘深着呢,如果没有大杜在朝鲜‘光荣’这一说,俊俊怎么也不会同意嫁给许家。人家许家呢,是祖祖辈辈就有头有脸的人,俊俊姑娘再漂亮也不会来娶,人家堂堂粮食局长的公子,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支援前线粮食,工商业改造都听政府的话走在前头,多体面的人家呀。当然,自从许家和杜家有这门子亲事来往,也有些情分了,这情分还是远没有人家杜家老的和小的,小的和小的那情分深、情分大呀,许家要是成全杜家这份情分呢,就把婚退了;杜家呢,把收人的彩礼一点不少地退回去……好办,好办……”
他话到这里,娶亲场面的气氛格外紧张起来,所有的人都瞧着许金仓、许家福,都想听他们怎么回答,没等有音儿,俊俊一头扑在杜丽娘怀里呜呜大哭起来,啜泣着喃喃地说:“娘,这样好,可是,许家那408斤粮票……”
大杜骤然间听到了俊俊说什么“粮票”的字眼,正要上前去问,梁大客气转身迈过一步客客气气地说:“俊俊姑娘,你是不是想退婚呀?”俊俊不吱声,梁大客气问:“那就是顺其自然,嫁到许家去?”俊俊还是不吱声。
“喂喂喂,我的梁大客气老弟,”许金仓表现出了不满意,着急地说,“有你这么劝说事儿的吗,你不是说两方面都无可非议吗?我这就有非议了,怎么让我觉得你的身子在往一边歪呢?”
“许局长是两方面娶俊俊都无可非议呀,我问出姑娘心里是怎么想的,掂掂和我想的一样还是不一样,我不就有底儿了吗?”梁大客气一转身对着许金仓笑,点头带躬腰,客客气气地说,“你听着,你听着……”
许家福在一旁不耐烦了:“客气大叔,别客气了,赶快捞干的,你就快说吧,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说——”不管别人怎么着急,梁大客气还是不忘点点头,客客气气地鞠躬弯腰,“这另一方面呢,就是从理份上讲了,许家确实是得到官家的消息,大杜在朝鲜战场上关荣了……”他指指杜家门檐下挂的“革命烈属”牌匾接着说,“官家,这是官家的消息……”他说到这里,大杜简直要暴跳如雷:“哪个官家?等着,我去找官家!”梁大客气不急不慢地说:“杜家大小子,怎么找官家那是你以后的事,你听我把话说完,许家托我去你们杜家去提的亲,这里不存在你说的‘撬’的问题,开始俊俊根本不表态,可能是为了你,想就这么独身一辈子了,可后来家里出了事儿,什么事大家都知道,我也不说了,杜家人不管心里怎么疙疙瘩瘩不舒服,终归是和我点头了,彩礼收了,还在民政登记了,成合法夫妻了。从这方面讲,许家在理上……”他慢悠悠扫一眼杜家人接着说,“杜老弟一家要是认这个理儿呢,那就得顺其自然,按既定的办了……”
“梁大客气,你太客气过分了吧?”许家福指着梁大客气说,“你是媒人,我爸爸让你来断断官司,你一个球两边踢,这不等于没说吗?”
顿时,在场的人也议论纷纷起来,这个说“大客气呀大客气,可真是个大客气”,那个说“人家大客气就是对谁都客气,不得罪人”。这么一来,现场舒缓了的紧张气氛又紧张起来。
“小子,怎么能等于没说呢?”梁大客气听到小辈指责的话也还是笑笑带躬腰那么客客气气,“你不明白,这球就是踢来踢去,踢到最后肯定只能踢给一个人,这球我踢出去了,你们两家都没接,我肯定还要继续踢。你小子要是觉得我不够公平,不会处事儿我就不伺候了!你小小岁数说话,这么不客气,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他一翻脸转身要走,许金仓忙拦住说:“梁老兄,你看你,别和孩子一般见识呀,你接着说,接着说。”
“小小年纪,敢教训我!”梁大客气客气是客气,并不是木偶式的客气,也有自己的脾气和尊严,瞪了许家福一眼,“看在许家杜家大人的面子上,不和你一般见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笑容可掬地对围观的人点头,又躬腰转了一圈儿,说:“乡亲们,眼下是新社会了,提倡婚姻自由,俊俊参加识字班学文化,又是在粮食管理所吃皇粮拿国家薪水的国家干部,是有觉悟的,大家都看过话剧《小二黑结婚》吧?这里不少山东人也可能看过山东吕剧《李二嫂改嫁》吧?两方面我都说了,这边那边我都选择,这就看俊俊的了——”
梁大客气把球往俊俊那里一踢,各怀心腹事的人心里几乎都没了底儿。只有大杜觉得让俊俊挑选,和许家退婚的把握还是大一些,可是,俊俊倚在老娘怀里直哭,大杜着急地说:“俊俊,这回看你的了,你快说话呀!”许家福在一旁直跺脚:“俊俊,我们许家对你不薄吧?”杜丽娘咬着梁大客气的话说:“这人得讲情分呀,没情分哪来的理儿。”许金仓咬牙说:“没理儿哪来的情呀。”围观的人有这么说的,也有那么说的,俊俊抬起头瞧一瞧熟悉的两家人的一张张面孔,那迥然不同脸色,那熟悉的两家人的声音,迥然不同腔调,像汇成一股强大的浪潮一样,直奔她滚滚而来,简直把她冲昏了,冲懵了,脑袋膨胀得像整个天穹,已经分不清是谁的眼色谁在促她表态了,脑子围绕一个难题:那408斤粮票怎么办呢?再说,当寡妇嫁那是假,因为和大杜哥清清白白如一张洁白的纸,和许家福呢,已经登了记,可是真正的夫妻了。她镇静一下自己,谁也不瞧,面向天空大声哭喊了一句:“我的天哪,那就顺其自然吧……”
梁大客气慢悠悠拖着嗓音大喊一声:“许——家——娶——亲——喽——”
顿时,唢呐声起,鞭炮炸响,娶亲队伍又忙乎起来,别说许家夫妇,就连大杜也一时麻木了。俊俊是怎么被人扶进花轿的,吹鼓手们是怎样震天响尾催着两台花轿启程的,杜家只能是愣愣地瞧着许家把俊俊娶走了。大杜麻木着吸了一口气,呼地迈开大步要去追花轿,杜二一把拽住他说:“大哥,你要干什么去?还能把俊俊硬拉回来?不能了,她也没错,客气大叔说的对,这是官家的错,这些浑当官的,没搞明白就不该说你光荣在朝鲜战场上了。”
大杜喘着粗气,顺手拔起门前的日影杆,对准房檐下的“革命烈属”牌匾狠狠就是一下子,然后猛劲朝花轿抛去。随着牌匾“咣”的一声被砸下来,日影杆又“嘭”的一声砸落在了许家福坐的花轿顶棚上,把他吓了一跳,急忙掀开轿帘往后一瞧,刚要动骂,一旁许金仓似乎也要发火,梁大客气赶上一步点头躬腰地说:“许家老少爷们儿,息怒,息怒吧,算了,算了,不管怎么样,我们把媳妇娶到家了,理解理解杜家吧,再说,往后还得亲家走动呢,撕破脸皮怎么行……”他见许家爷俩不再说什么,接着说:“许局长,本来是要帮着你忙乎忙乎的,这么一来,杜家肯定不肃静,我们街坊住着,我回去劝劝他们……”
许金仓瞧着走开的梁大客气的背影,用鼻子“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大客气呀大客气……”可他又说不出别的,早就知道,人家梁大客气就这种处世哲学。杜裁缝两口子和杜二刚把大杜劝进屋里,梁大客气笑哈哈走了进来:“杜老弟,这事让谁家摊上也上火,也发脾气,我说了,这事的根儿在官家呀,别生我的气……”
“我知道,根儿是在官家,”大杜愤愤地说,“他妈的,官家报丧说我死了,可是,我活着回来了,话说回来,官家不官家,俊俊她不该上轿让娶走,闷几天再说呗……”
杜丽娘抢过话来说:“大儿子,话不能这么说,你要知道,官家报信儿说你光荣了,俊俊哭得死去活来,三天不吃不喝,你和人家又没拜天地,为了死了也是你的人,还非要当寡妇出门子,说明心里一直有你,她还在西南山脚下坟茔地……”
“好了,不说了,”大杜气不消地问,“官家报信儿说我死了,家里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儿?我没听清,俊俊怎么像说什么‘粮票’?”
杜裁缝叹口气说:“儿子,我心里可有数,俊俊这么做,那是委曲求全,还是为咱杜家着想,要不,咱杜家三口不早都饿死了!”
大杜一再追问是怎么回事儿,杜裁缝说:“粮食统购统销以后开始使用购粮证,下馆子,还有到商店里买粮制品,都要从购粮证上起粮票……”他说着说着瞧了瞧杜丽娘一眼,杜丽娘把话接过来说:“发购粮证的第二个月我去买粮,到了粮店,明明记着那粮证揣在兜里了,可怎么翻也翻不着了,这可给家里惹大麻烦了,丢了购粮证,就是丢了全家三口人的命呀……”她说着说着掉开了眼泪,梁大客气把话接过来说:“大杜呀,你娘说得对,这粮本就是命本呀。当时,你们一家人都懵了,我帮着跑粮食局要求补一本,许局长倒是很同情咱,拿出上头规定的文件给我和你爹看,凡是丢粮本的,要到省报社去登丢失声明,拿着声明的报纸到粮食局登记,三个月以后才能补发新的。你是知道呀,那年,黄河决口子冲了河南,山东闹旱灾,那闯关东的灾民成群结队往这边来,他们哪里知道,咱们东北和日本鬼子打了那么多年,不少村子让日本鬼子烧了,那地呢,让大炮炸的一个坑一个坑的,才修整好,不少地也打不多少粮食,荒地倒有的是,随便开,那也得有个时间呀……”杜丽娘接着说:“也就是这个时候,听说你光荣了。许家托你客气大叔来提亲。起初,俊俊是死活不肯,许家又找你客气大叔,家里已经三天揭不开锅了,许家给了408斤粮票……”
“408斤粮票?”大杜一听更来火了,“408斤粮票是什么数呀?俊俊就值408斤粮票?许家拿408斤粮票换了个媳妇?”
“大儿子,不是这么回事儿,”杜裁缝忙解释说,“购粮证的买粮数是按照老少和工种来定的,比如说咱们家吧,你娘做家务,定量是每月28斤,我和你二弟再加俊俊,都属于轻体力劳动者,每人每月定量36斤,咱家一个月是136斤,三个月呢,就是408斤,许家是按三个月供应数帮助给的咱粮票,咱家就拿那粮票买了粮。”
大杜气愤地问:“他家哪来的那么多粮票?”
“你管人家那么多干啥,人家许老爷子一直做粮食买卖,换的呗,”杜丽娘说,“大儿子,你爹说的是,要不呀,咱们这一家人说不上怎么活过来呢。”
“大哥,”杜二在一边说,“理儿是这么这个理儿,你要是真光荣了,咱什么都没说的,即使抓不住理儿,我怎么也觉得这口气这么难咽呢?你瞧刚才俊俊一吐口,许家爷们儿那个扬眉吐气,再说,还中国人民志愿军,还什么英雄呢,这房前房后的邻里们会怎么看咱杜家呀,都得说咱那不就是熊包一窝吗?”
杜裁缝在一边没好气地说:“去去去,去你一边去,加什么杠子!”
梁大客气刚要说什么,被大杜抢了话,“爹,我二弟说得对,怎么是加杠子呢?那说的才真正是爷们儿话呢,”他说着拍拍胸脯,“客气大叔,你说的那些玩意儿什么这一面那一面的,啰啰唆唆,我当时没反过劲儿来,觉得可也是,又一想呢,他许家什么他妈的臭理儿,你先给我讲讲这个理儿吗?”
梁大客气乐呵呵瞪大了眼睛:“嗬,大小子冲我来了,你大叔不怪你,你说,你有话先说。”
“是要说,我要是不说都能憋屈死,能窝囊死,”大杜动情了,“客气大叔,我参军那年,粮食不够吃,本想参军去混个饱肚子,哎……”他叹口气说:“这个咱就不说了,就凭我大杜身上这些枪眼儿,媳妇让许家408斤粮票的什么理儿就给弄走了……还他妈的什么我阵亡了,要说,那个林师长认识我,对我不错,给我戴过勋章,可是,可是,可是……”他气得一跺脚,继续说:“我死不见尸,怎么就不找找我呢……”
“对呀,不管军队上,还是家乡这边,这不都是官家的事儿吗?啊?”梁大客气说,“你是爷们儿,大叔从心里觉得你有个爷们样儿,越爷们儿越要沉住气儿呀。”
“客气大叔,”大杜不客气了,“这回,你别给我客气了,我寻思过劲儿来了,要不是你当着两家人的面,一会儿情分儿,一会儿理分儿,这边客气客气,那边客气客气,我是死活不能让姓许的小子把俊俊娶走。你老人家还让我沉住气,他娘的,媳妇都让人家用粮票拐走了,我能沉住气儿吗?啊?”
“你这是怎么说话?”杜裁缝有些真生气了,“混账东西,你客气大叔说的在理儿呀,根子在哪儿?还不是官家给你惹出的事儿!解铃还得系铃人,找官家去,他们认个错儿,咱就拿着这错当理儿说,情和理都占了,把俊俊再要回来!”
“爹,你说得好,那,我就去找官家去,”大杜垂头丧气地说,“娘,给我找身衣服换上,我穿着这身衣服在大街上走,让人家指着鼻子笑话我,还他妈的志愿军呢?狗屁,就像二弟说的,媳妇都……”
梁大客气吃不住劲儿了,说话带上了有些醋性味:“大小子,粮票是官家定的,俊俊和许家福那结婚证书也是官家发的,你要是能把这两个事儿翻过来,我梁大客气得到信儿第一时间从家里爬着过来给你小子赔不是……这么说,你家的事情,是我给你办砸了?”他酸溜溜地转身就走,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孩儿树下要拐上大道,杜裁缝、杜丽娘和杜二急忙追了上来,杜丽娘一把拽住他说:“他客气大叔,我家老大你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他那不是人的驴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杜裁缝也去拽他:“咱老哥俩这些年了,你不能和他做晚辈的一般见识呀,快回去,咱老哥俩还得好好唠唠呢,我还有包好茶……”杜二急得在一边想插话插不进来,杜丽娘已趁空走到站在门口的大杜跟前说:“大儿子,客气大叔那些话没啥不对的,公婆吵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人家站在给两家说和的角度上就得那么说。再说,咱俊俊表了态呀,咋还能怨着人家,全县城人哪个不说人家客气大叔会办事儿,会圆和事儿。再说,老二正和你客气大叔家的青草谈对象呢,客气大叔那人不听酸话,别为你的事情再把你二弟的事情搅黄了,快去赔个不是,把客气大叔叫回来。”老娘这么一说,大杜觉得难为情了,他也是个咬理儿不低头的主儿,让老娘这么一逼,爹也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只好像鸭子上架,走过去结结巴巴地说:“客气大叔,我肚子……里有……火不该对你发,就我爹说的,你老别和我一般见识。”杜丽娘借机揽话:“他客气大叔,孩子都这么说了,到屋里坐坐吧。俊俊这一走,我们心里都空落落的,我愿意听你那些在理儿的话,心里才不憋屈……”梁大客气这才慢慢随着他们离开孩儿树掉头走去。
杜裁缝的这家宅就坐落在县城郊边中心大街头上,离孩儿树不远的胡同头第一家,和梁大客气斜对门儿。这两家的房宅几乎是同样小有阔气,又几乎是同样格局,一个是裁缝大师,一个是卤水点豆腐的大工匠,算是县里的大能人。解放前,两家都是前店后宅,一个开豆腐坊,一个开缝纫铺,虽然参加了资本主义工商改造,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资本家,冒大劲儿算是个小业主,好在两家都不雇长工,划成分时都划了个中农,日子比别人家稍好点。这小小县是有名的产粮大县,在那缺吃少穿的灾荒年代,日子也不怎么好过,一般人家是舍不得拿豆子来换豆腐的,也舍不得买布做衣服,好在那些开粮店的,倒卖粮食的贩子常来打点这里的生意,还算过得去。国家进行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时,他俩都算不上费力的“改造”对象,但是,要成立国营被服厂和国营豆腐坊,因为他俩都是小小县闻名的大技师,县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办公室就劝其停业,进国营企业当师傅吃皇粮,俩人自然高兴,这样就可以少操劳,生活又有基本保证。杜裁缝提出家店一关闭,二儿子就等于失业,要求进国营被服厂,梁大客气提出女儿青草进国营豆腐坊,县里也就同意了。
裁缝铺不开了,那前店就空闲了出来,那裁缝案子,两台缝纫机还在,只是让它们靠边站,屋里显得宽绰了,时而有亲朋好友来求情帮忙,杜裁缝还会操手。此时,屋地中间摆上了一张大茶桌,亲戚往来,便在这里拉呱聊天,平时基本闲着。老两口住正屋,杜二住西屋,大杜住的那东间一直由俊俊住着。
梁大客气被领进店屋,让到了首席座位上,老两口一左一右陪着落座。大杜和梁大客气有些尴尬地面对面坐着,老二殷勤地抢着泡茶去了。杜丽娘先开了口,“他客气大叔,论说呢,咱这也是个高兴的日子了,俊俊虽说出嫁了,可还叫我娘,”她瞧一眼杜裁缝说,“还叫他爹,还是我亲闺女一样,大喜的是大儿子回来了,咱们都得高兴点儿。”
“就是嘛,”梁大客气端过杜二泡好的茉莉花茶说,“要说呢,咱俊俊嫁的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家宅一色是砖瓦房,不愁吃不愁穿,人家又给安排了粮食管理所出纳员这么个好差使。话说起来,也就是那个许家福喜欢俊俊就像着了迷,听说大儿子光荣了,要娶不到俊俊真会得相思病似的,这我可知道,还没结婚呢,咱俊俊说怎么的就怎么的,许局长也别不过他,再说,许家福也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呀,凭什么听咱家的,还非要下午当寡妇娶呀,这不都是缘分吗?……”
杜裁缝说:“话说白了,还不是俊俊心里有大儿子吗?”
“有个屁,”大杜又来脾气了,“心里有,就……”
杜裁缝截断他的话:“你给我听着!”
“大小子”,梁大客气慢条斯理地说,“看来你是不能钻到俊俊心里看看去,我可是看得很透呢,这件事前前后后可是老难为她了。”
大杜“哼”一下不吱声了。
“哎,这就是命呀,”杜丽娘别看那么责怪大杜,话里是酸甜苦辣的滋味儿,“老天爷就这么安排的,谁也没招儿。”
大杜心里不服,说话态度好了一些:“娘,老天爷在哪儿呀?你这么信,我去拜访拜访去!”
杜裁缝生气地说:“大儿子,看把你娘都难为成什么样子了,怎么还和你娘贫嘴。”
“是啊,”梁大客气说,“要说,虽然国家号召破除迷信,这人不信命也不行,不然,咋这么巧呢?俊俊出嫁的时候你赶回来了,要是早点儿赶回来,咱也有个商议回旋的余地了,就认这个命吧。”他见大杜双手握着茶杯眼睛发直,瞧着他笑笑说:“大小子,就瞧胸前这些勋章,还愁找不到好对象……”他虽然这么说,心里嘀咕,乍解放时,新政权打击童养媳这种做法,杜家老两口子有意让青草做媳妇,信儿还没递到青草耳朵里,他梁大客气就挡住了,主要是觉得,大杜这孩子倒不错,可这年头这么能吃,恐怕姑娘跟了受累赘,就巧妙地回绝了,后来,杜二悄悄和青草好上了。要是青草嫁过去,大杜这么出奇地能吃,青草在他杜家会不会受屈呢?
“就是啊,咱家有梧桐树,还怕招不来金凤凰。”杜丽娘说,“你客气大叔说的在理儿。”
“行了,行了,咱不说这个了。”杜裁缝转了话题,问,“大儿子,我有点儿纳闷,说你光荣了其实没光荣,人家转业兵回乡,县里都敲锣打鼓去迎接,你怎么回来的,咋安排工作呀?”
几个大问号让大杜在老爹面前难免有些尴尬,那是因为他没去朝鲜战场前和老爹大耍了一场,耍得那么较劲儿。那年头,像杜裁缝这小户小家就是日子好些,也是紧紧巴巴,难免在吃上算计,照杜裁缝的话说,他挣的钱不容易呀,紧紧巴巴置办了这么一套房子,没有缝纫机的时候,他裁,媳妇做手工,这个小家业是一剪子一剪子剪出来,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认为这个大儿子这么出奇的能吃是“没出息”,别人说过,大杜没咋在意,杜裁缝这么一说,大杜就较上劲儿了:你不是说我“没出息”吗,我要变得有出息,还不吃了呢。吃饭的时候,杜丽娘每人盛上一碗,他就装吃不了倒回去半碗,背后再喝上三五瓢凉水,喝不下就往里撒几粒咸盐。有一回,让老娘看见了,心疼得直掉眼泪,偷着给他吃干粮,他就是不吃。他从小就听不得谁说他这能吃是“没出息”,要去朝鲜战场时,杜裁缝两口子谁也没阻拦,杜裁缝这人就是这样,多吃时他说“没出息”,不吃呢,他又心疼。大杜也看出来了,赌气是赌气,但不记仇。他心里渴望着一个机会,去朝鲜打仗,除了能吃饱肚子外,当个英雄回来,给这个说自己“没出息”的老爹和一些说这话的人看看。杜裁缝听了他的话后,比杜丽娘反对他去朝鲜还坚决。大杜呢,主意已定,说什么也不改,说着说着,爷俩干起来了,这更坚定了他去朝鲜的犟劲儿。他偷偷报了名,发了入伍通知书和大红花,老两口没法子了。要走的那天晚上,俊俊抱着他哭个不止,劝他说,两位老人不容易,愿当兵就去,不该把精力花在和老人较劲儿上,不然就别去了,要是这样,老人心里该啥滋味儿。大杜说了掏心窝子话,去朝鲜当志愿军混出人样儿来,等转业回来安排好工作,他们就结婚搬出去过。“我能吃也能干能挣呀,爹娘让我学裁缝我不干,那拿针拿剪子的活儿我干不了,我五大三粗的,日后干大活儿挣大钱养活你,当然还要孝敬二位老人家,那就是老爹心里的‘有出息’。”俊俊想起大杜自打小就对她好的一幕一幕,又加上这些话,感动地说:“不要紧,挣不多我就省给你吃,我肠子细,吃点儿东西就不饿。”几句话把大杜说感动了,俊俊支持他去朝鲜,可他一时又想走,又想留,很不是滋味儿。他觉得在这个缺衣少食的世界里,除了老娘外就俊俊最理解,最心疼他……他要给说他是“没出息”的人做个样子看看,因为不只是自己的老爹,别人提起来也都另眼看他,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啊,自己是能吃,男子汉大丈夫都填不饱肚子,还要沾别人的,是没出息!
大杜细细讲了在朝鲜战场上那残酷一仗,美国鬼子的飞机炸弹和炮弹把他埋了个严严实实,昏了过去,幸好夹在了石缝里,外面还能通点空气,他醒来时,部队已占领了高地并清理完了战场。赶到驻地时部队已经转移了,自己到山脚下一个朝鲜老乡家去找点水喝,才感觉出身体多处重伤走不动了,好心的阿妈妮母女收留了他,经过三个多月精心治疗算是好了伤。为了报答阿妈妮,他帮着收完了庄稼,便急着要去找部队,阿妈妮死活不让,看中了他能干,心眼又好使,非要把姑娘嫁给他不可,白天一起出工,晚上锁上门不让他动。他还没敢说阿妈妮晚上怎么把他和她的女儿关在一个房间,想让他们既成婚姻事实,他心里有俊俊,当然不干。杜裁缝问:“大小子,志愿军的故事我听说过不少,军队里有纪律,不愿留下和朝鲜姑娘通婚,你不去找人民军,找他们村里的村长去说话呀?”大杜笑笑说:“老爹,你是不知道,那个山脚下五十多户人家的村子全被飞机炮弹炸平了,阿妈妮要不是离村子远些,那个小院也完了。我不会朝鲜话,就会那么几句,一天瞎比划,还找人民军,找村长呢,上哪儿找去呀?”
“哎呀,我的大儿子,”杜丽娘含着热泪说,“你光说不信命,仗打得那么凶,遭的罪娘一想就知道,咋就留下你自个儿了,命,这就是命,你的命硬呀……”
梁大客气接过话说:“阿妈妮那么诚心诚意,你就自个儿蹽了?”
“嘿,”杜裁缝这一嘿里,听不出是褒还是贬,“他要是不偷着跑了,那就不是我杜裁缝的儿子了,幸好找到了留守部队,”然后拿起茶壶给梁大客气倒满茶杯,继续说,“老弟,喝茶,这龙井茶味儿纯着呢,是明前的。”
大杜听不出老爹话里是什么滋味儿,问:“爹,你这是啥意思呀?”
“啥意思也不啥意思,”杜裁缝说,“你快给我说说,怎么一个人回家来了?是不是不去留守部队,自己偷着跑回来了?”
大杜说:“爹,你怎么老是门缝里瞧我呀?”杜裁缝听了哈哈一笑说:“大儿子,你爹不是门缝里瞧你,而是你竟在门缝里干事儿,我养的儿子,我知道,剥了皮都认得我儿子的骨头。是不是又想出什么事儿来了?”大杜摇摇头讲了自己如何加入了留守部队,留守部队请示北京首长,如何同意加入了归国英雄团去参加北京的国庆阅兵式……他讲着讲着结巴了,老爹继续追问那为什么一个人回家了,他这才无奈地说出了如何想饱吃一顿,然后如何想法给爹娘和俊俊报个平安信儿,没想到在站前饭店吃饭要粮票惹了祸。他说到这里,杜裁缝哈哈大笑:“你要不是装撒尿偷偷跑离队伍,又在饭店闹了大笑话,那也不是我儿子……”
“孩子他爹,”杜丽娘听着这话刺耳,“我听着你这话怎么牙碜呢,大儿子回来了,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能不能说点儿热乎话?”
“这就是热乎话呀,”杜裁缝说,“我认我儿子,认我儿子干的事儿!大儿子,虽说你让团长关了禁闭,怎么也得想办法去北京要求参加国庆阅兵式,这事儿能给你爹娘长脸呀,那样,咱杜家祖坟上就算冒青烟了!”他停停给大杜鼓劲儿,“去,一定要参加上,然后让部队上把你送回来正式转业,县里才能给你安排工作,不然,人家以为你是逃兵呢。”
“爹,我知道,怎么也没想到摊上了和许家这乱眼子事儿。”大杜解释说,“今天已经没有火车了,我明天就去北京找我首长去。”
杜裁缝松口气儿说:“大儿子,听你这么说,你这次去朝鲜功大于这点小过,去了好好说一说,承认个错误,那阅兵式说什么也得参加上,那是光荣呀。”
“爹,这话也不一定呀,”杜二终于找到了话题,“军队里纪律严明,就是参加不上,大哥也别上火,平平安安回来就好。北京呢,倒是该去一趟,爹说得对,得和首长说一说,让部队把你送给县里安排工作。”然后瞧瞧杜裁缝和杜丽娘说:“爹、娘,要不,我陪大哥去趟北京吧?”
大杜一拍胸脯立即回绝:“不用,我去北京可以免票。”说着便从兜里掏出乘车证说:“你要是去,来回打票得多少钱呀?”
杜丽娘在一旁说:“这些事儿呀,就得这么好好商量。他客气大叔,你别走了,我回头去做饭,让你大兄弟和两个侄子陪你喝一杯,我家的事情你没少操心,大儿子回来了,也算乐呵乐呵,把青草姑娘也叫来。”
“是啊——”杜裁缝忙说,“许家来接亲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我也听出来了,你老弟不趋炎附势,开头就给咱杜家争口袋,你话里话外还是想让咱俊俊留下,俊俊没办法,也是太难为孩子了……”
“杜老兄,这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有你这句话,我就高兴,”梁大客气推辞说,“今天就免了,大儿子刚回来,你们爷们儿、娘们儿好好说说话。大儿子明天还要去北京,我等着好消息,回来以后,我请客。”说着转身就走,一家人怎么也留不住,送到门口,梁大客气转身说:“请回吧。”杜裁缝两口子还有几句话要说,往前凑了两步,杜二也不好先退回,在他眼里,这是未来老丈人呀,也凑上两步陪着。大杜觉得他们太唠叨,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发现已经空空如也,行李没了不说,又翻了翻柜子,衣帽鞋袜全不见影儿了。一出房门,爹娘送走梁大客气也回了院,大杜问杜丽娘,自己的行李衣物都哪里去了?杜丽娘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哎呀,大儿子,你看看,咋就忘了这桩子事儿了。那是家里刚接到你的不幸消息,没几天就是清明节,俊俊给你烧纸钱,拿出来要把你的行李、衣服都烧了,说你在那边好用,你爹没让,俊俊心里难过,托你客气大叔给说理儿,就把那些东西托给你客气大叔了,八成是在他家放着。他刚回去,等娘做完饭吃完了再去问这事儿,反正不耽误你睡觉,咱两家就这么几步远。”大杜一听,觉得有道理,没再吱声。杜二在门口打扫门前卫生,拾起那个被砸歪歪了的“革命烈士”牌匾问:“大哥,这玩意儿怎么办?”大杜说:“给我留着,我带着去北京,和我的首长好好掰扯掰扯,问问他们这是整的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