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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票 §第十一章

算卦、跳大神、烧香上坟以及拜佛等封建习俗,正受着新中国社会主义新风潮的无情涤荡,卦王在受冷落的角落里能受到许良囤的青睐,自然从心里往外高兴。尽管他知晓许金仓蔑视他,有这个老爷子护着,还是装出不卑不亢的样子去逢场作戏,其实,心里也是虚着了,粮食局长还得了,有朝一日,说不定通过老爷子也能沾光。他已经觉出许老爷子这么卧薪尝胆,肯定有大显身手的玄机,所以,他是尽心力尽去做老爷子吩咐的事情。

他转了转眼珠子,厚起脸皮,用当年在小红楼对妓女使用过的一些低级下流的语言,对许家福进行诱惑女人和让女人诱惑的教唆,还讲了一些黄段子。那张会算卦的嘴,油腔滑调又有蛊惑力,许家福哪扛得住这个呀,很快就神魂颠倒,开始下决心了:对呀,我还想抛弃她不要呢,没那么便宜,既然进了我许家的门,就得变成我许家的女人……

秋日渐深,老爷子门前那棵老榆树上,叶子由叶根儿猛然向远处流着黄色,开始渐渐簌簌地飘落着,飘出了丝丝凉意。那菊花带着许家福去杜家之前,就给新婚洞房的炕洞里烧了火,并把烟放走,红晕晕屋里散发着融融暖气。

饭后,许家福和俊俊双双进了洞房,暖意立刻给他俩带来了舒适的感觉。俊俊一下子变得不像在饭桌上那样若无其事又坦然的样子了,鞋也不脱,摸黑一头扎在炕上,就像当时的许家福一样,双脚搭在炕沿上,眯起了眼睛,好像是在以牙还牙。

许家福那种“到家”还要“到手”的性欲在萌动、在蓬发,像久旱逢水的大鹅一样,恨不能一头扎进水里,紧紧抱住俊俊。

他忍住了。

他按照卦王所嘱咐的,从窗台端走烛台,放在桌上正对炕沿中间的位置点着,他当时问为什么,卦王不说。他细细看去,俊俊的脸虽不那么清晰,在满屋晕红的色彩里宛若一个睡美人那样文静地躺着,虽然躺得不端正,枕着被子有点高,构成的一弯曲线,那眯眼的脸蛋儿让人觉不出是在生闷气,却另有一番韵味,像是在等待他一下子扑上去……卦王有什么洞房魔术呀,把俊俊变成了一个睡美人,他从来没觉得她这么漂亮,这么有诱惑力。自从俊俊答应了这门亲事,约她散步、看电影时,想亲吻,想拥抱,想拉她的手,她都不让,每每都是羞羞地说:“忙啥?……让人看着不好。”那几次的冲动和眼前的诱惑力似乎都凝聚在一起,在胸膛里奔腾起来。

他感受到卦王说的了:嫦娥只有在月球才是仙女,杨贵妃只有在唐后宫才是倾国绝色,来到这里就不是,你也不一定喜欢,只有俊俊才是这里山水拥抱出来的美女。此时的俊俊,在许家福看来是青草一般的嫩绿,鲜花一般美丽……

俊俊睁了一下眼睛,又吁口粗气斜身躺下了。许家福又感受到卦王说的了:细细端详,她秀眉下那眼睛像两汪透明春水,要潺潺流出来,直想扑上去狠狠亲上一口她的眼睛,而不是俗气地亲吻她嘴唇……

看着眼前的俊俊,他又想起卦王的话:她的脸就像刚绽放的迎春花瓣,脸色像花瓣蕊根部的深红,双唇像花瓣中叶的淡红……如果卦王不描绘不说,他还真察觉不出来,这使他想起了小时候那一年的春天,妈妈牵着他的手上山采迎春花的情景。那迎春花刚刚绽开,妈妈采了一支先闻了闻,又放嘴唇上亲了亲,然后又让他闻香不香,问他好不好看,他回答当然是又香又好看,因为这个向阳坡上冰雪未消融,青草树叶未绽绿,只有迎春花一枝独放,在他幼小心灵里当然美,当然香了。妈妈可是有审美的,那么喜欢俊俊,妈妈说喜欢她美而细腻,又不矫情,俊俊就像一朵很纯美的迎春花呀!他又想起了小时候听老人讲过的几个故事:《迎春花姑娘进宫》、《冰窝窝里的迎春花》、《迎春花与百花比美》……那些看到的,听到的,包括幻觉出的都和眼前的俊俊搅和在了一起,在他的脑海里,俊俊的脸蛋一下子酿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美妙世界。

许家福正呆呆地瞧着俊俊,琢磨着怎么办。

俊俊听不见一点动静,坐起来瞧瞧发呆的他问:“家福,你在想什么?”

许家福瞧着俊俊那略略凸起的乳房,耳边很自然地响起了卦王的话:没嫁出门的姑娘要成人时,当娘的要为其准备三条长长的裹布条,两条是做裹小脚的,一条是裹胸用的。卦王讲的他新婚之夜给媳妇解裹胸带的情形,一幕一幕在眼前浮动着。俊俊裹布下面的乳房是什么样呢?像谜一样让他心烫手痒,他顺着略略凸起的乳房往下瞧,卦王描述的那些,让他心烫手痒的感觉开始在满身的血管里膨胀,比卦王说得还要神奇而美妙。

许家福也想起了卦王的话,对一时不顺从的媳妇,不能太粗鲁,他理智地摇晃一下脑袋问:“媳妇,你喝水吗?我去给你倒……”

“不喝,”俊俊坐正了,起身说,“家福,我问你,这几天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许家福虽然痴迷在性欲膨胀的神态里,但脑海里也有几分麻木中的清醒:“我娘不是都和你说了吗,去给我二爷爷送药、送钱……”

“你二爷爷在什么县?什么村?”俊俊紧盯着许家福,不急不躁地发出了一连串问号,“你爷爷什么病,送的什么药?在哪买的?谁买的?多少钱?你坐的什么车……”

许家福发胀的脑子里根本不去思考怎么回答,脸涨得通红,像喝了酒,支吾着说:“媳妇,媳妇,来,我累了,困了,咱睡觉,明早我一个一个地告诉你。再说,那些破事儿,你知道不知道也没啥意义呀……”他说着俯下身去要给俊俊脱鞋,另一只手要去解她的腰带。

“不行!”俊俊问,“我是你媳妇不?”

许家福肯定地回答:“是啊,当然是了,不是我媳妇,我敢给你解裤腰带吗?你敢在我屋里吗?”

“好,既然我是你媳妇,我现在就要听,”俊俊的话很硬,态度很柔和,“那你就给我说实话,这两天到底你干什么去了?回答我问的那些问题。”

许家福被拨拉开又将身子俯去,俊俊双手抵挡着说:“我是你媳妇,你有事都瞒着我,是什么媳妇?明天不行,现在就说!”

“哎呀——”许家福哼哼唧唧地边说边要抱俊俊,“媳妇,我说明天就明天……”

“我说不行就不行,”俊俊这几天是用强颜欢笑掩饰内心的苦楚,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借口,“告诉你吧,我们家里人谁都不相信你去给你二爷爷送什么药,只是谁都不说,我们家日子比你们家紧巴,脑袋不一定就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糠,你这里肯定有名堂。我舍弃了大杜哥嫁给了你,你不能骗着我过日子,既然当媳妇,要当,我就当真心的,好好地当;你要是当我的男人,也要当真心的,好好地当。”她深吸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说:“别看我当寡妇出嫁,我可以对灯发誓,我是纯纯真真的黄花闺女。”

上面那些话,许家福入耳不入心,最后那一名“纯纯真真的黄花闺女”在他混沌羞怒的情绪中顿时掀起了一股激涌的强烈性欲。他想起了卦王讲的他自己的一个故事:那年间,他花钱买了一个18岁的贫家女孩做小老婆,新婚之夜,女孩哭哭啼啼不依不让,他就把她裸身绑了起来,他感慨地说,谁说强扭的瓜不甜,比甜还有一番滋味……

许家福涨红着脸,直接去拽俊俊胸扣儿,被俊俊猛一推开,眼镜摔到地上,掉了一条镜腿。他的眼前顿时朦胧了,也不去找眼镜,狠狠吸口气,手指着俊俊怒斥:“你,你他妈知不知道你是干什么吃的?你,你说——你是我媳妇不?你是我老婆不?啊?你说……”他气得手在颤抖,有些哆嗦了。

“我从来就没说不是,都登记了入洞房了,怎么能不是呢?”俊俊捡起眼镜,“给,戴上,咱俩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好好说……”许家福一甩胳膊把俊俊手里的眼镜打飞到墙上,“啪”的一声碎了,“还怎么好好说,我和你好好说了那么多了,你回答我的话?”

“已经回答了,是,我是你的媳妇,也是你的老婆——”俊俊不紧不慢地说,“和你睡觉,给许家生儿育女,是我的责任,义不容辞。可你不是皇帝,我不是妃子,你没有权利要求我怎么的我就得怎么的。现在讲的是男女平等,你有想法没错,也得让我心情愉快……”

“他妈的,上几天破识字班就卖弄学问了,跟我理论上了,你也不看老子我是谁!”许家福瞧着俊俊模糊的身影几乎声嘶力竭了,“脱,把衣服给我脱光了……”

那菊花站在窗下,听到这些话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想进去,又不知道进去说什么,不过,在她心里,俊俊已经不是她想象的只是名纯朴漂亮的平凡女子了,是个沉稳而极有个性的新女性。只恨儿子太粗鲁,不接纳这个平凡而又不平常的姑娘。俊俊这么理智,既能忍辱负重,又体贴亲人,这是一般女人难做到的。她开始恨铁不成钢了,心里嘀咕:儿子啊儿子,念书,念书,还念书,那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许家福恼羞成怒,色狠狠地向俊俊逼近着,俊俊后闪着:“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你说呢?”许家福边逼近边咬着牙说,“我要让你成我的老婆,不行吗?”他像老鹰一样,伸出两只手要去抓俊俊,俊俊在昏晕的烛光里躲避着,许家福紧逼不舍:“脱,给我脱光了……”

俊俊气冲冲地回驳:“我就不脱,看你能怎么样?”

许家福急了,真的急了。他下意识地顺手从炕头箱上的针线簸箩里抓过剪子,高高举过头顶,逼问俊俊:“脱不脱?脱不脱?”

许家福像疯了一样。

俊俊强硬地回答:“你这样,我就是不脱,不脱——”

许家福情不自禁地举起剪子要向俊俊扎去,他内心里很清醒,只是想吓唬俊俊一下,并没有要真扎的意思。俊俊猛地双手抓住他的右手腕往后一推,许家福手腕子一软,一个反扣手,剪刀尖扎进了他的胸口,许家福“哎呀”一声惨叫,躺在了血泊里。

那菊花听到惨叫声,砰砰砰慌乱地敲起了门。俊俊已经吓得心慌意乱,想去开门,又顾着给许家福裹伤口,许家福忍着疼痛“啪”地给了俊俊一个嘴巴子,胸口涌出了一股鲜血,溅得她满脸血点子。许金仓、许良囤听到不是好声,都披衣蹚鞋赶了过来,和那菊花齐力踹开了门。

那菊花用毛巾紧紧裹着许家福右胸的伤口,许金仓狠狠地瞪了俊俊一眼,背起许家福就住医院一蹓小跑。

俊俊一头趴在炕上呜呜大哭起来。

杜丽娘伺候一家人吃完早饭,开始收拾饭桌,那爷仨也都各自准备要去上班,杜丽娘冲着大杜屋喊:“老大,你从北京带回的那些粮票在哪,我想去买些粮食添补添补……”

“娘,那粮票是人家粮食部机关干部捐助的,当时我不想要,林部长说这是部里干部对我的一片敬意,不要不好,”大杜回答说,“我想,等有机会还给人家。”

“还什么还,”杜二说,“我看了,那粮票就是他们粮食部印的,还不随便用啊,差你这点玩意儿。”杜二把写的信发出去了,气鼓的肚子像撒了不少气儿,竟有点儿玩世不恭了。

杜裁缝说:“就是呀。”

“爹,就是什么呀就是,”大杜反对说,“我在那里亲眼看见了,林副部长请我吃饭也掏粮票呢。”

杜丽娘刚要开口,院门“砰”地被推开,许金仓气汹汹闯进来,开口就说:“杜裁缝,你家俊俊杀人了!”

“你说什么?”杜裁缝慌忙地问,“杀谁了?”

一家人都凑到了许金仓身边。

许金仓说:“杀我儿子——”

“胡他妈扯!”大杜双手一叉腰说,“不可能,说谁杀人我都信,说我妹杀人,不可能,你们不要给我妹妹栽赃!”

杜丽娘推推大杜说:“你先给我一边去,人家许局长怎么也不大白天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呀,弄个青红皂白再说。”然后问许金仓:“亲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怎么回事,你们也不能相信,”许金仓脸色煞白,“家福在医院刚抢救完,命能不能保住,还两码事儿呢。”

大杜还是嘴硬心不服:“要是杀人,也是让你家儿子给逼的——”

俊俊在大杜脑海里已经有了定格,这种事情,不管谁往俊俊身上按,他都不会相信。

杜裁缝已经没了主意,杜丽娘在一边制止大杜再说:“快走吧,咱们去看看。”

杜家四口急忙朝医院跑去。许金仓来时走得急,又和那菊花吵了几句。他让那菊花来杜家报信儿,那菊花不肯来,许良囤急咧咧她骂了一句:“什么事儿都让老娘们儿出面,这人命关天的事情,她一个老娘们儿能撑起门户吗?”那菊花心里很烦躁,呛了一句说:“爹,什么老娘们儿老娘们的,当公公的有这么说儿媳妇的吗?”许良囤说:“我就说了,怎么的吧,有本事你就使!”然后大骂许金仓:“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大杜跟着杜裁缝、杜丽娘刚迈开步,回头一瞧,见许金仓在他身后,气冲冲地问:“我妹妹呢?”

大街上人来人往,而且有人在往他们这儿瞧,许金仓是要面子的人,被问着就是不回答,反质问道:“你们杜家杀了人,你还来劲儿了,你大杜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根本就不相信我妹妹能杀人!”大杜想一把去抓许金仓,手一伸出去又缩了回来,“你要敢胡编,敢栽赃,敢骑在我杜家脖子上拉屎,我不管你是什么狗屁局长不局长,看我废不废了你。”

许金仓见大杜要打架的样子,左跨一步躲开他,一副不理睬的样子就要走。大杜上去拦住说:“你说不说,我妹妹呢?说不说?说不说……”

随着一连串的逼问,许金仓觉得大杜眼里像在喷射一股股火光,隐隐约约感到了惹不起他,没好气地说了句:“让公安局抓去了。”说完一侧身,躲着大杜就走,走出几步没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瞧,见大杜正站在那里喘粗气,便嘀咕道:家福呀家福,费这么大劲儿,你娶的是媳妇,还是冤家呀?

尽管许金仓已经把空气造得这么紧张,大杜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想了一会儿,仍不相信俊俊会杀人,脑子也没有许家福在医院是死是活的概念。他忽地迈开大步来到了公安局,两名干警堵在审讯室门口,说什么也不让他进。

他问:“俊俊是不是在里面?”干警回答说:“是。”他又问:“俊俊真的杀了人?”干警说:“我们只管站岗放哨,维持正常秩序,是不是杀人,为什么杀人,我们也不清楚。”大杜急了,以教训的口吻说:“你们进去一个给我告诉一声,要是你们这些人和许家官官相护,我就灭了你们。”

审讯室就在公安局这栋房走廊拐弯处的一个角上。公安局长潘奉山正在领人审讯俊俊。他们不管怎么问,俊俊就是闭着嘴不回答。她脑子里很乱,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吵嚷声,镇静一下仔细一听是大杜哥,心里立刻想到如果自己叫冤,说是自己防卫不当失手,大杜会雷霆大作,甚至大打出手,说不定酿出新祸来,她又一想,也不算防卫不当,许家福举着剪刀也不一定真的是想杀我,吓唬吓唬让我顺从他,可是,有些话又不好说,或者是好说不好听,好听不好说,一时觉得怎么也说不清楚。她吸了口气,对潘奉山说:“不管什么原因,是我行凶杀人了。”潘奉山也是名转业兵,多多少少知道些大杜的故事,已经听见他在外边吵嚷,为了办好这个案子,不出纰漏,才亲自出马。他也不相信俊俊会杀人,可是人证物证俱在,知道俊俊和大杜的婚姻情感复杂,可能会有些预料不到的事情。他万万没想到,俊俊之前一直沉默,现在就这么开了口,忙问:“杜俊俊,你说的可是真话?”俊俊回答说:“是真话。”大杜在外边越喊越厉害,他只好说:“那好吧,你在审讯笔录上摁个手印,至于具体细节,下一步再交代。”俊俊毫不犹豫地说了声:“行。”记录员拿过笔录,让俊俊签了字。来到了门口,又把大杜请到办公室给他看了笔录,大杜仍摇摇头说不对,不可能,但不吵嚷了。潘奉山说:“大杜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俊俊这姑娘心灵手巧,又通情达理,跟你爹在县被服厂工作时人缘就好,到了粮食管理所也一直公认正派,服务态度好。可是,遇到了你们这种阴差阳错的婚姻关系,也不能否认她在说话、处事过程中不合心意,加上心情浮躁,一时激动,也不是不可能做出出乎意料的事情来……”

大杜仔细看着询问笔录,没等潘奉山说完,就摇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要是我还差不多,俊俊她绝对不可能……”他抖抖询问笔录问:“我见见俊俊,行不行?”潘奉山说:“那恐怕不行,审查期间,别说亲属,任何和办案无关的人都不可以接近。”大杜明白这个,把询问笔录“叭”地往桌子上一放,气哼哼地。

许金仓、那菊花从急救室一出来,许良囤、杜裁缝、杜丽娘、杜二急忙围了上去,杜丽娘先开口问:“亲家,家福怎么样?”

“哎呀,”那菊花擦擦眼泪说,“亲家呀,吓死人了,流血过多,三四个小时前,心跳微弱得要查不出数来了,血压也险些没有了,好了,这会儿好了,做完手术,又输了血,没生命危险了。”

“唉——”许金仓叹口气说,“好是好了,可现在还不怎么省人事儿。我看,要是落个什么残废,还不如死了呢!”他的话显然有些虚张声势,有意给杜家施加压力。

“要是我孙子残废了,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许良囤脸上的每道皱纹都在发颤,“这官司……”

那菊花劝慰说:“爹,反正已经这样了,少说几句吧。”

“少说几句?”许良囤一转头瞪着眼说,“少说几句行,让你们自己说说,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啊……”他咳嗽两声,脸憋得紫红,显得非常恼怒:“我们许家娶的这是什么……”

许金仓去给他捶背,要拉他回家,被他狠狠推了一下。那菊花着急地说:“爹,这样能解决问题吗?”杜丽娘嘴里嘟囔着:“哎呀,俊俊这个不争气的孩子……”一边和杜裁缝劝许良囤不要生气,别气伤着身子,说他们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俊俊。许金仓也是一直不开腔,在那菊花催促下,他总算是把老爷子拽走了。那菊花转身问:“爹,俊俊呢?”

“我报警了,”许良囤被许金仓拽着边走边回头,像是在发泄,又像在示威,“让公安局抓走了。”

杜丽娘伸着脖子喊:“家福他爷爷,你说什么?不能这么干啊,那是你孙媳妇呀……”

许良囤厉色绝情地说:“我没有这样的孙媳妇。我报警了,让公安局抓去了,让公安局给抓去了。”

“哎呀,”杜裁缝急得一跺脚,“这是什么事儿呀,看来,这日子他们是不想过了。”

“亲家,亲家,”杜丽娘双手紧紧拽着那菊花的胳膊说,“我们这亲家就这么吹灯拨蜡了吗?”

“吹灯就吹灯,拔蜡就拔蜡,他许家已经把事情做绝了,”杜二怒目直视着那菊花,“我告诉你,我姐姐不是杀人的人。杀人,也是你们许家硬把我姐姐给逼急了。”他喘口粗气,转脸发狠地说:“娘,许家撕破脸皮了,咱就撕破胆,啥都不怕。许家刚出20万斤粮票案子的时候,我觉得不对,问我姐姐是不是许老奸搞鬼,我姐姐瞪我一眼不让说。谁不知道这里有事儿呀,走着瞧吧,他能把我姐姐送进去,我们就能把他们全家都送进去……”

“住——嘴——”杜丽娘训斥了一句,还想说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刚要晕倒,杜二把她扶住了。

那菊花脑袋也嗡一下子就放大了几十倍,眼前的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杜二扶着杜丽娘刚一走开,那菊花就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了,杜丽娘听到响声,刚要回头,被杜二和杜裁缝拽走了。

随着一阵闪电,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那菊花被大雨浇得清醒了,努力支撑着,边爬起来边喊:“亲家,亲家,等一等,等一等,有话咱慢慢说……”

急风大雨卷走了她的喊声,也隐没了杜丽娘和杜二的身影。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一点儿也不错,凉风没吹上几个时辰,就把路旁树上剩余的树叶一扫而光。

整条路让哗哗飘落的树叶铺满了,一派大煞风光的景象。青草给医院食堂送完豆腐赶着车来到医院食堂门口,听见两名服务员在议论俊俊杀人,被公安局抓了,许家福命在垂危,她以为是听错了,上去一打听,果然是这么回事儿,还问出了许家福住的病房。她冲出食堂,跑到病房,只见门上写着“谢绝探望”的告示,又到护士办公室一问,病房里果然是许家福。她急忙跑出去,赶上车一甩鞭子,马车直奔豆腐坊而去。

杜丽娘擦擦脸上的汗水,见拐上了回家的路口,一挣杜二挎着的胳膊说:“老二,不回家,去公安局,问问俊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娘,”杜二拽住她说,“人家公安局不会让咱见的,这是我大哥的事儿呀,他干什么去了?”杜裁缝说:“听说今天头一天上班,要接管库了,脱不开呗。”

“噢,”杜二不服气地说,“咱们能脱得开呀?边防站那二十多床棉被明天就来取货,能取走吗?”

杜丽娘烦躁地说:“行了,都少说几句吧,烦死了。”

他们来到公安局门口的雨搭下,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嗷嗷的声音:“……你们说的这玩意儿我死活不信,我非要亲口问问我妹妹不可,她不可能杀人……”

“大杜同志,你冷静点儿好不好。”潘奉山说,“人证物证俱在,物证有剪刀,人证呢,正在医院里急救,这里又有杜俊俊的口供,可以说,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了,我理解你的心情……”

杜丽娘汗水淋淋地一下子推门进去问:“潘局长,我闺女能怎么处理呀?求求您,我闺女不是那种杀人犯,她是好人,好人呀……”

“大婶,我们知道,”潘奉山说,“对杜俊俊怎么处理,除了案情之外,还有个重要因素,一个是看许家的态度,眼下,他家老爷子玩命似的穷追不舍呢;二是要看许家福的伤情怎么样,要是人死了,问题就严重了,死不了,又是另一种情形。”他说着,见杜二有些发慌了,和气地说:“你们应该去做做许家福的工作……”

“看他?”大杜虽还不了解真情,心底深处知道俊俊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使是俊俊先动剪刀把许家福伤了,甚至死了,他在心里也把俊俊的这一行为都归咎于许家福。他一定要抠出个根根梢梢来,在心里弄个大明白。

接着,他大肆发泄地说:“做许家福的工作,他是什么好人怎么的?狗屎,纯粹是狗屎,即使姓许的小子死了,我妹妹也没罪,好人杀坏人活该!”

杜裁缝见潘奉山紧皱眉头,一副无奈的样子,小声责备大杜不要乱说,杜丽娘寻思,这样会把事情越办越坏的,伸开巴掌要去打大杜,大杜躲闪之余,还是发泄个不停。

“大杜同志,我是很敬佩你的,也很尊重你,你也给我们点面子,别把情仇……”潘奉山觉得有所失口,忙改话说:“你千万别因个人恩怨,就说人家是坏人呀。”

“你再说一个,”大杜上去要拽潘奉山衣领子,“什么情仇?你怎么知道我是情仇……”

杜裁缝见势不妙,给杜二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拽,杜丽娘又推,才勉勉强强把大杜推出了潘奉山的办公室。他站在门口转身指着潘奉山说:“潘局长,你不要官官相护,他许家福是不是坏人,为什么把20万斤粮票给写成200万斤……”

潘奉山听见了没吱声,摇摇头苦笑着关上了门,可耳边依然又传来了大杜怒气冲冲的声音:“你们别给我官官相护,老子这条命在朝鲜战场上捡了三次了,你们可要睁开眼看看我大杜是谁,就是咬住理不怕死的主儿,我宁肯和你们一起斗死,也不能让你们熊死……”

听到这声音的人几乎都从心里往外喷发寒气。

大杜一肚子的火,从公安局出来,也说不清要上哪儿去才好,到哪儿能说话让人相信,便不由自主地来到医院门口,犹豫一下要推门,转身又大步走开了,一个人来到小河边,往草地一坐,双手抱头,一会儿又搔头不止。突然想到,今天是在粮库接钥匙开始工作的第一天,想到这里,急忙朝粮库跑去。

大杜一进粮库大门,见一位老汉手里拿着一张单子,着急地拦住祝道远说:“主任,我的粮食交了,拿着这条子到粮食管理所去取粮票,收发室人说管付粮票的出事了,在公安局呢。我去公安局,公安局不让见;我找到粮食管理所的所长,所长说眼下没有粮票,等出纳员上任了到省里去领,怎么办呢?”祝道远见大杜来了,打住老汉的话说:“老乡,那你就等两天吧。”老汉着急地说:“我拿着粮食换粮票,是要去省里给媳妇看病,县医院看不了,媳妇一天比一天瘦,不能等呀。”大杜听了说:“我家有粮票,先借给你。”老汉忙问:“哎呀,我又遇到贵人了,你贵姓?怎么去拿这粮票?”大杜说:“你就到孩儿树那边打听杜裁缝家,就说我说的。”老汉感动地说:“好好好,杜裁缝家,我知道,知道——”老汉还想说什么,大杜把祝道远拽到了办公室。

“祝主任,”大杜眼里的血丝红得吓人,说话也血气逼人,“这几天晚上睡不着觉,我就想,许局长家老爷子那20万斤粮票咋会那么简单,我这是和你说,那个老奸商做粮食买卖时就横草不过,鬼头蛤蟆眼儿,一个屁仨谎。我觉得这里有事,非给他弄出来不可!”

“哎呀,大杜,当时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没有不怀疑的,”祝道远叹气说,“算了吧,省公安厅刑侦专察组下那么大工夫都没弄出个结果来,咱们有啥办法。”

大杜接话说:“别看他们弄不出来,我们不一定弄不出来,你那话说得让我犯嘀咕,国家不让个人经营粮食了,他粮食一交,粮票往箱子里一存,不就等于咱们给他保存着嘛。晒粮不说,还得倒库,国家往里搭钱、搭功夫,还有,我大杜这不也等于给他当保管员么,窝囊!你不是说,让我当监察员吗,我得监察监察这事儿。”

“你当监察员的事情,邓县长倒是同意了。不过,这件事还是算了吧。”祝道远说,“大杜呀,就这么的吧,你不问,我都不想和你说这些事儿,一提这事儿我就头疼,头胀。”

大杜生气地一拍桌子说:“不行!什么就这么回事儿吧,你头疼,我头硬,我不疼……”

“喂,大杜呀,你这是怎么了?”祝道远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媳妇让他家娶去了,昨晚睡不着,心里烦躁,想找点事儿发泄发泄啊?行,你就发泄吧,光发泄不动真的。对了,医院里好几个人托我给你当红娘呢,那几个医生、护士,哪个都挺漂亮!”

大杜一瞪眼珠子说:“去你的,我大杜有那么小气吗?”

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呀?祝道远细一品,大杜情绪十分反常,问他是不是,他说什么事儿也没出,只好开始向他交代工作。

大杜脑子里一直映显着俊俊的影子:杀人?她怎么能杀人呢?

一阵风挟着雨骤然卷来,那菊花打了个寒战,似乎要支撑不住了,她虚弱的咬咬牙,强力稳住脚跟,落汤鸡似的蹒跚着回到了家里。许良囤听见开门声,见那菊花回来了,透过雨帘说:“金仓家的,杜俊俊杀人这事儿,你可要咬硬呀。”他说完不屑一顾地转身又回到桌子旁,坐下拿起了烟袋。

那菊花没回来之前,许良囤已经教训了许金仓一通。

这次,许金仓应和得最好:“当然了,人证物证俱在,家福娘怎儿会胳膊肘子外拐呢?我想是不能。”

许良囤说:“这个可没准儿,我看你媳妇呀,总是装大度,装明事理,她没少说俊俊好。我们别看走眼了,看来,都能动刀动剪子,是个荡妇,说没和大杜睡,鬼才相信,要不是因为还不上咱家粮票,她才不会嫁给了家福呢。我看呢,名义上给咱们做媳妇,日后说不上给谁家生孩子呢……”

许金仓说:“这么看来,爹说的有可能呀。”

许良囤说:“什么有可能,就是可能。金仓,问题严重呀,我看呀,家福这门婚事就算到头了,她杜俊俊难道不知道杀人要偿命的……”

许金仓说:“爹,这个她怎么能不懂?就是杀人未遂,也是要判罪的,这人一判刑,什么工作呀,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菊花猜定老爷子先回家一步,会给许金仓灌输什么。她听了老爷子的话想说什么,没想到老爷子转身进屋了。她浑身湿透,又不能直接进老爷子的屋,顿时,一股寒心气冲上了脑顶,如果说过去体会不深,现在可真正感觉到了。这个老爷子和故去的婆婆还不一样,他是把嫁进门的女人当披在身上的衣服,这么孝敬他,恭敬他,现在淋成这个样子,他竟没有一句温暖的话,见面就是教训。这种情况,婆婆在时也会催自己赶紧回屋换衣服。她正在心寒,许金仓打着伞出来,把她接回了屋里。

那菊花一进屋,把寒心撒在了许金仓身上:“这么大雨,你就不知道去找找我?接接我?”

“我要去,”许金仓辩解说,“我刚要去,老爷子把我叫住了,这不正要走,你就进来了嘛。”

那菊花见许金仓确实穿着雨衣,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气鼓的肚子算是瘪了一小圈儿。

许金仓问:“刚才,老爷子和你说什么?”

“不用说你就知道,”那菊花边洗脸边冷冷地说,“金仓,咱家老爷子要把这事儿往绝处做呀。”

“别这么说,”许金仓说,“人证物证,口供俱全,这说明杜俊俊这个女人表面温和,心肠歹毒,不管两口子怎么吵,总不能动刀动剪子吧!菊花,我知道你对俊俊印象不错,事实面前可要重新看人了……”

那菊花听不下去了:“金仓,事情不像你们说得那么简单,你知道,他们小两口吵架的时候,我一直在窗下听着……”

“哎呀,菊花,怎么回事儿呀,”许金仓很不耐烦,“你听着,听的还有事实有说服力吗?”

“这是咱俩这么说,”那菊花放低了声音,“是咱家福先拿起剪刀逼着俊俊脱衣服,俊俊就咬个理儿,非问问他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许金仓一怔:“菊花……就是像你说的,也……也……”

“你‘也’什么呀?”那菊花说,“咱们处事不能这么绝……”

许金仓截住她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么说,你要出来作证?说明俊俊无罪,说明咱们儿子无理?”

“你怎么这样,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那菊花洗完脸又换好了衣服,身子觉得暖和了一些,也有了精神头,“你在家里能不能少点儿当局长的那种霸气,行不行?”

许金仓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好,你说,你说。”

那菊花心平气和地说:“我猜测,家福喜欢俊俊那股子劲儿,一时冲动要做房事,这种情况下,你应该明白,男人为做这事儿达不到目的就怒气加冲动,社会上为什么会出现强奸杀人犯呢?就是一时冲动失去了理智。那么,家福呢,新婚好几夜了没能和俊俊同枕,有些急躁。我在外边听明白了,这种事情又不好进去劝解,你也应该清楚,家福那么迫切要娶俊俊,其实,两人的感情基础很薄弱,家福看中的是俊俊的外貌。尽管是不理智地拿起剪子,也不一定要行凶,无非是想吓唬俊俊;俊俊呢,可能当真了,就去抗争,反抗……”

许金仓吸口粗气,忍不住地问:“你……你什么心理呀?”

“我想,既然是冲动或者不理智发生的事情,就别往绝路上处理,”那菊花说,“让他俩都清醒清醒,反思反思。我们能不能撤诉,这样,公安局就不会追查了,话说开了,疙瘩解开了,还是一家人。他俩要是还可以在一起过呢,那就好说好商量;退一步讲,要是不过了,好聚好散,就找个理由离婚……”

“开玩笑呢,”许金仓冷蔑地一笑说,“你这么做不符合事情的推理,再说,也让社会上笑话,我们家儿子让杜家熊成什么样了,这等于骑在脖子上拉屎了……”

那菊花面对这轻视的冷蔑没有客气:“许金仓,我一直以为你觉悟高、正派,没想到……你这么狡性!”

许金仓毫不示弱:“我狡性还是你狡性?人证物证俱在,你怎么还在为杜家狡辩,袒护他们呢!”

“许金仓,你太可悲了,身为国家干部,”那菊花气得嘴唇直颤,“你不讲良知,昧着良心做事……”

“行了,行了,她俊俊自己都承认了是主观杀人,你还在这里主观臆断。”许金仓气急败坏地说,“真没见过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娘们儿。”

那菊花手指着许金仓:“娘们儿?对,我是娘们儿,是你们许家当牛做马的娘们儿,我根本不是什么主观臆断,是我亲耳听到的……”

许金仓毫不示弱,也用手指着那菊花责问:“你什么意思?你有能耐就去,到公安局去推倒这些人证、物证、口供,和杜家一起告家福……”

“你放屁!”那菊花已经忍无可忍了,手指着他反击说,“我认为大杜那个人,尽管是粗鲁,是驴一些,但只要占理,他能服输么?你等着吧,你们爷们儿要是一意孤行,就他那个劲儿,有好瞧的!”她刚想说杜二要抠20万斤粮票的事情又咽了回去。

许良囤听到吵声大步出了屋,在院中己经站了许久,一会儿直摇头,一会儿叹气,一会儿跺脚,正不知怎么掺和,梁大客气和青草一个穿着雨衣,一个打着伞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

“老爷子,”梁大客气刚想问“吃了吗”,突然觉得太不对劲儿,便客客气气地问,“你怎么在院子里淋着呀?”

“啊,啊……”许良囤说,“我上厕所了……”

许金仓听见对话声,在屋里打招呼:“客气大叔,有话进屋和我说吧。”

梁大客气应酬着还是进了许良囤的屋,许金仓急忙撑起一把伞跟了进去。

梁大客气一落座,还是那句老本行:“老爷子,许局长,都吃了吗?”

他们知道这是梁大客气的口头禅,谁也没理茬,都知道他是为家福和俊俊事儿来的。每当家里对外有什么纠葛,都是求他,可这回,不知他什么来头。正各怀心事,那菊花也走了进来。

“嗯……”许良囤叹口气说,“还吃呢,人老了,不中用了,苍蝇跳蚤都想来踢一下,气也气饱了。”

那菊花明知是在敲打自己,见梁大客气在,就忍着没吱声,只是瞧了瞧梁大客气和青草,无意扫了一眼许金仓,见他还阴着脸,便表示礼貌地打招呼说:“他客气大叔,你坐,我有点事儿。”说完一转身出了屋,又出了大院门。

梁大客气看出家里闹了不愉快,只是还猜不透细情,摇晃下脑袋说:“真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情,我这个当红娘的脸往哪撂呀!知人知面难知心呀,怪我,怪我……”

“这不能怪你,梁老弟,你别多心,是我们求的你。”许良囤说,“我们家谁都没看出来,杜家的闺女有这份歹心。”他说着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谁能想到他大杜又活着回来了,回就回来吧,可这个俊俊别心里一样,嘴上一样呀,我们家福也不是找不着媳妇。”

“客气大叔,”许金仓接着说,“俊俊想怎么的你就说,我们老许家又不是不通情理。说什么也不能下死手呀,这我们许家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我们起诉到底,这是肯定了。你和老杜家透个信儿,看他们家有什么打算。”

梁大客气就是来听许家念的什么咒,这亲事既然当时给撮合了,许家接亲出了麻烦自己也去了,眼下不管出什么乱子,他们两家都少不了找自己。可是,这回,想撮合都不知道说啥了。他头冒汗,心发冷,在这生平第一次扎手的刺猬面前,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先要来透透风,看许家是什么态度,心里好有个数。

青草只是听着,看着每个人的脸色,她的心里很复杂,如果俊俊嫁了大杜,她心里一切一切都平常,可偏出了这些事儿,让她觉得大杜这样的男人太可爱了,便回避着杜二的追求,只有心里深处埋着想嫁给大杜的秘密。听老爷子这话,俊俊是要受法律制裁,这婚姻也就破裂了,她相信,不管俊俊落到什么地步,大杜都不会抛弃她,如果他俩互相不舍不弃,那自己也就忍了;如果大杜和俊俊无法走到一起,小芹来掺乎,那自己就当仁不让。只要大杜有娶俊俊的想法,她是不会做出对不起俊俊的事情。她面对眼前纷乱的态势,既清醒又迷茫。

不管杜家会有什么打算,梁大客气一听许家这些话,只有顺水推舟了,心里的打算也就有了。

许金仓说:“客气大叔,官方既然有定论了,你是个讲理的人,可要有个立场呀。”

“官方已经插手的事情,我还能说啥。”梁大客气说,“自从你们家找我,我是想给你们办好事儿,没想到呀……”

他说完起身走了,他感觉出来了,许家爷俩送了送,也一反常态,都是些冷言冷语。

许家福手术期间,医生连家人也不让进病房。那菊花本想在急诊室里守候,又想回家给儿子做点软食,一旦清醒过来好让肚子里进点东西。没想到和杜家、自己家闹成了两不乐呵的样子。从老爷子屋里扫兴出来,打算做点小米粥,蒸个鸡蛋羹,进了厨房,拿起炊具,又惦着儿子时下如何。那边老爷子和许金仓声音很大,在说什么又听不清,许金仓、许良囤和起初认识时已经判若两人,大概这才是他们的真面目。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她的心乱了,烦了,躁了……她没心思做饭了,心想,即使做了饭,家福也不一定能吃,便起身去了医院。此时的心境,传统的血统观念占了上风,儿子成了她唯一希望的寄托。

那菊花一进急诊室,立刻喜上心来,因为护士告诉她,许家福手术已做完,剪刀没伤着重要部位,输血、输液后已经苏醒,也恢复了意识,已经安排进普通病房了,正准备与他们联系呢。她在护士的引导下来到病房,许家福正身子倚着床头打点滴,开口就问:“妈,你们怎么都不在呀?”护士忙解释:“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你们两家人一直都在门口候着。”

“哦,知道了。”许家福问,“妈,俊俊来了吗?”

护士隐约知道许家福受伤住院是小两口的事情,一听话头,急忙回避了。

那菊花拉起许家福的手问:“儿子,感觉怎么样?”

“除乏力外没别的,”许家福还是惦着俊俊,“妈,怎么不回我的话呀,俊俊没事吧?”

复杂的心理让那菊花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护士进来说:“那阿姨,刚才病人说饿了,我去了食堂,晚饭厨师还没上班,你回家做点,还是我出去帮着买点?”

“我去买吧,”那菊花回答完护士的话,对许家福说,“妈去给你买饭,一会儿回来。俊俊挺好的,没事儿。”

那菊花往饭店边走边想,俊俊和家福的婚姻以后怎么往下走呢?

那菊花一出门,卦王打着伞进了许良囤的屋,开口就寒暄说:“许老兄,咱们家怎么能出这种事?是不是我劝你孙子有问题呀?咱话说到前头,我可是好心呀。”许良囤摇摇头说:“王老弟,不能这么说,你劝我孙子是好心,应该感谢你才是。要是没有你开导,还暴露不了杜家这野闺女的狼子野心呢。”卦王嘿嘿一笑说:“老兄呀,你这么认为,我就稍稍安心了。”许良囤匆匆应付走了卦王,急急忙忙赶到医院,一见许家福正常躺在床上输液,喜出望外地问:“我的孙子,你可把爷爷吓坏了,怎么?你妈没来?”

“来了,”许家福回答说,“刚走,给我买吃的去了。”

许良囤问:“你妈没和你说什么吗?”

许家福摇摇头。

许良囤还是问:“你妈没和你说杜俊俊的事情?”

“没有啊,”许家福精神头格外集中地说,“我问我妈俊俊怎么样了,我妈说挺好,没等我再问,她就出门了。”

“不用你妈说了,我说吧,”许良囤显示出平时少有的威严,“我已经起诉俊俊了,让公安局拘留了。她这个女人年纪轻轻,没想到歹心这么大。”

“不会吧?”许家福愣了,立时要坐了起来,“爷爷,我能不能见见俊俊?”

许良囤果断地说:“还见什么,审讯笔录上有她的口供和红手印,她已经承认是主动拿剪子要杀你。让爷爷看呀,这女人和大杜不是一般关系。要是大杜死了,也许会给咱许家当个好媳妇;有大杜勾扯着,她又这么惦记着,她名义上是你的,身子和心都不是你的,还见她干什么……”

许家福一怔:“是这样?”

许良囤一拧眉头:“你爷爷还能骗你吗?你才吃了多少咸盐……”

“爹,”那菊花端着饭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见了这些话,赶忙把饭菜往床头柜上一放说,“爹,这事儿咱能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啊?”许良囤毫不迟疑地厉声道,“商量你胳膊肘子怎么往外拐?金仓家的,要是像你说的那样,咱们成什么人家了?小小县的人还不得笑话死我们呀,以前的事情听你们两口子的,这件事,就听我的了。”他说完甩出一股小冷风扬长而去。

那菊花心里很乱,但在儿子面前都不能表现出什么,皱着眉头端起饭菜让许家福吃,她怎么劝的吃,许家福怎么接的,吃没吃,都没在她意识里,眼前只有昏乎乎一片。

俊俊被拘留一事,可难为死了杜家。

杜家一家人正在气愤和愁苦之中,梁大客气进了屋,长叹一声说:“这事情太意外了,太意外了……”他不说许家的态度,只是说:“我本想给你们圆一圆!官方一介入,就不好办了。”

“嘿,狗日的,有什么不好办的?”大杜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客气大叔,不用你操心,我要和许家干,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俊俊会杀人。你等着,他奶奶的……”

“老大呀,”杜裁缝耐不住了,“冷静啊,一定要冷静,大儿子!”

“就是呀,混账东西,”杜丽娘说,“你还嫌事儿小吗?动不动就想动武的。”

杜裁缝借梯爬高:“就是呀,别觉着当了几天兵,打过仗,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要犯上了,有治你的!”

“我知道,”大杜声软话不软地说,“爹,客气大叔,你们放心,我粗是粗,怎么也不会做出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杜二在一旁说:“对他们许家这家人呀,我看,不来点儿厉害的也不行!”

“二弟说的话,我同意一半,咱不能无事生非,也不能让许家当软柿子捏!”大杜总算听到了一点知音,“叫你们说,自己家的人你不知道吗?俊俊要是能杀人,还是杜家的人吗?她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懂事儿了。我是知道,小时候我偷吃了干粮,爹要打我,她说是她偷吃了。我敢断言,她是怕出乱子,特别是知道我的脾气倔,怕我闹乱子。我完全弄明白了,俊俊也不是从心里就那么愿意嫁给许家福,也不是情愿让许家这么熊咱们杜家,是怕我忍不住出事儿,索性就一人坐牢,一了百了。”他叹口气又说:“我敢肯定地说,就是这么回事儿。”

大杜一席话,让在座的人都犯起了嘀咕。

那菊花坐在病床床沿上,脑子有些清醒了,打开扣在盘里的芹菜炒肉,递给许家福一双筷子和一个馒头说:“儿子,吃吧,妈给你倒杯开水。原先想给你做点儿流食,又一想,你是硬伤,胃肠没什么毛病,快吃吧,多吃东西,伤口才能好得快。”

“妈,”许家福不接,两眼直勾勾瞧着那菊花问,“爷爷说俊俊被公安局抓起来了,还认罪说要杀我。”

“是,”那菊花放下菜盘子和馒头说,“儿子,我觉着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呀,是你先动手,我估计就是吓唬吓唬俊俊,俊俊推挡不当,反伤了你,对吧?”

“妈,”许家福问,“要是真这样能怎么处理呢?你懂吗?”

那菊花回答说:“妈不懂,妈问了,要是你不是有意识杀人,只是吓唬一下,俊俊又是失手,两人互不起诉,做家庭事处理就拉倒了。我想,你俩应该是这样,要是这样,不管处理谁也就很轻了。我看,你还很惦记俊俊,现在,你爷爷代表家长起诉了,告俊俊是杀人未遂,那性质就全变了。”

许家福问:“妈,俊俊为什么承认要杀我呀?”

“这么长时间,你也该了解一些俊俊了,”那菊花说,“俊俊这闺女数得上的好女人。你想呀,他大杜哥是那样一个人,她是怕出乱子。要是定她杀人未遂判了罪,咱们的良心过不去呀……”

原来,许良囤没有走,他忽地推开门指责说:“金仓家的,你怎么出这个馊主意,你什么意思呀?”

“爹,没什么意思,”那菊花说,“要说意思,就是凭良心办事,为人处世要讲良心,要不,天地不容!”

“谁不讲良心,我不讲良心吗?俊俊杀人未遂,这人证、物证、口供俱在,你怎么还鼓捣家福变卦呢?”他接着对许家福说:“你妈就是想做好人,法官能信么?我也问了,不是俊俊,那就是你小子杀人未遂,俊俊防卫过当,就没有罪了,进笆篱子的就成了你。你想想吧,你一进笆篱子,俊俊就释放了,这不正中大杜那家伙的意吗……家福呀,你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你想想,好好给我想想,是谁对你好……”

许家福脑子“轰”的一声,身子一歪瘫躺在了床上。那菊花急忙去扶他,他喃喃地说:“妈,别动我,你让我好好想想……”

杜丽娘和杜裁缝推门走了进来,见许家福的样子,脸上立时都有了笑容。其实,杜裁缝是不担事儿的。这几天,他心里一直很压抑,只不过不吱声就是了。他忍不住先开了口:“家福,你和俊俊这是咋整的,怎么闹到这个地步?至于吗?”

许家福脑子里正乱,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杜丽娘一旁又开了口说:“哎呀,好在人好好的,没大事就好。你说,我们想见见俊俊又见不了了,急死了。家福,你俩好好的,到底是咋回事儿呀?”

“你问俊俊去。”许家福说完,用被子蒙上了头。那菊花看出许家福矛盾的心理,连忙说:“亲家,你俩要坐就坐一会儿,我出去有点事儿。”

她说完起身走了。

杜丽娘去医院的时候要约大杜和杜二一起去问个究竟,也好商量个办法。杜裁缝说:“杜丽娘,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老大那熊脾气,到那就得炸锅。”大杜说:“我去干啥?有啥意思?去问他们,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要弄出点儿名堂,只有从俊俊嘴里才能问出实情。”杜二见大杜不去也就不去了。

梁大客气和青草来到杜家时,不管梁大客气说什么,青草都不吱声,她斜了一眼大杜,那神态好一副丧失信心的样子。是啊,要是俊俊杀人未遂罪判了刑,他想要俊俊也要不了了。杜二猜不透她的想法,她也猜不透大杜在想什么,只是猜谜语似的在心里乱嘀咕,心里是很乱的。俗语说得好: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他俩各自真正想的啥呢,连爹为了调和矛盾处事儿,有时候会把谎话当成真的,有时候会把真的去编撒谎,有时候竟会觉得真真假假,又假假真真。目前,杜家、许家、梁家都让她陷入了这种茫茫的难猜境地。

大杜躺在炕上,就不像许家福那样蒙上头就不动了,他蒙上掀开,掀开又蒙上,闷了一会儿,忽地又起来出屋,这才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穿上棉小衣,边系衣扣边大步走出院门。

其实,即使大杜跟着二老去医院,杜二也不会去。他已经忍耐不住了:这回,如果俊俊姐要是一判刑或劳教,许家肯定是要吹灯拔蜡了,说不定大哥会等着她,这样太好了,向青草求爱就没障碍了。爹、娘现在没有心思操持自己这事儿,还是自己来吧。青草绝对是个过日子的好手,既然俊俊姐被拘前说了那些话,那就抢先为好。他来到梁大客气家,父女俩正吃晚饭,梁大客气客客气气地问:“老二,吃饭了吗?”杜丽娘忙得哪顾上做饭呀,杜老二本来没吃,却客客气气地说了一连串:“客气大叔,吃了,吃了,吃了。”梁大客气把碗筷一放,忙说:“吃什么吃,你家摊上这些事儿,吃也吃不愉快。正好赶上了,青草炒了两个菜,咱爷俩喝点儿。”杜二仍坚持说吃了,梁大客气和青草也吃完了,梁大客气便吩咐青草:“闺女,那就快泡茶。”

杜二很少到这里来,梁大客气这一客气,杜二心里就心花怒放了,忙说:“客气大叔,别客气,都是自家人。”然后跟着青草收拾饭桌,要帮着往厨房端盘端碗,青草不让,他还是拾了两个碗,端着咸菜碟子,跟着青草进了厨房,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问:“青草,你跟我俊俊姐说的那些,俊俊姐都和我说了。”

“说什么了?”青草有气无力地搪塞着,一下有些淡忘了,真没有很深的印象。

杜二忙说:“咱俩的事,你?”

“嘻嘻嘻……”青草哈哈哈大笑两声说,“噢,你和你家我叔、婶商量了吗?”

杜二说:“还没有呢。”

青草不想惹杜二不愉快,心里知道杜裁缝不能同意,便说:“这事儿呀,不光和你娘说,还得和你爹说。我爹这儿好说,对你印象挺好的。”

杜二赶紧问:“那你呢?”

“嘻嘻嘻……”青草笑着跑了,心里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说又说不清楚,羞涩地回头应酬说,“还没轮到我说话的份儿呢。”

梁大客气在他屋里喊:“青草,你嘻嘻个什么玩意儿,有话和你二哥到我屋里来说。”

两人先后进了梁大客气的屋子,又都没什么说了。梁大客气关注的是俊俊的事情,许良囤说的那些他似信非信,因为看着俊俊从小长大,心里也有一杆秤,怎么也称不出这孩子一下子变成了杀人犯。许家呢,又那么煞有介事。可是不管怎么问,杜二都是个不清楚,弄得梁大客气心里直嘀咕,家里出这么大个事儿,这老二一问三不知,啥事儿这么有劲头儿?还有心来闲坐,大概是奔着青草来的,心里很快有了主意。别的什么都行,这事儿可得慎重,不能随他俩胡来。他也早看出来了,青草是在大杜身上使劲儿……

雨后的夜没有晴,天格外黑。

那菊花回到家里,许良囤刚满嘴冒沫子把许金仓训骂一顿,口口声声说:“……以前捐粮,还有娶俊俊都依你们,可这件事木已成舟,我不能依你媳妇胡搅乱搅了。”然后很强硬地说:“否则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话音一落,许金仓见那菊花满脸火气地走了进来,开口就说:“我听爹说过了。菊花呀,你冷静点吧,别胡搅了。”

那菊花火了:“我怎么就胡搅了?你说,我想追究一下事情真相,互相谅解,你好我好,怎么成胡搅了?”

“行了,别说得比唱得好听了,”许金仓也正是在火头上,一反常态地说:“都有定论了,不叫胡搅叫什么?”

那菊花怒不可遏:“许金仓,我真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

许金仓逼问:“我是什么人?”

“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那菊花信口开河了,“呸,不讲良心,我真是瞎了眼了!”

许金仓也不示弱:“瞎了眼现在睁开也赶趟,呸就呸,人这一生爹只有一个,媳妇这个不行,就再来一个……”

许金仓说完发现那菊花急了,似乎有些后悔。那菊花,一个省城书香门第人家的姑娘,跟自己喊着革命的口号来到了这个小小县,当年如花似玉,如今已走近人老株黄的岁月。他见那菊花收拾完衣物,又要去抽屉里拿粮票和钱,便两步上去挡住了。那菊花狠狠瞪了一眼,“砰”地推开门走了。他急切地追到门口,撕扯了几下,那菊花咬着牙狠狠地骂了一声:“姓许的,你少碰我,你给我滚!”

那声音里充满着惊魂般的颤音,她两眼喷着火花,牙齿在格格响。许金仓觉得那菊花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可怕,自己竟没有了胆量,也没有力气去追赶了,就这么让她消逝在了黑蒙蒙的夜色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