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小姑贤》可能是我小时看得最完整,至今记忆也最深刻的一出戏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其在农村的普及程度,我感觉能跟后来“文革”时期的样板戏有得一拼。为什么?除了地方戏用方言表达,特别贴近生活、贴近现实、贴近观众之外,该剧唱词的语言艺术,我认为是同期地方戏中最讲究、最扎实,也最有地域特色的,幽默诙谐,而朴实无华。它还集聚了大量农村里面普遍流行、现在仍然使用着的老话、俗话及顺口溜,诸如“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清晨起来七件事儿,油盐柴米酱醋茶”等,都是浅显易懂、朗朗上口的大白话、庄户呱,特别为农村观众所喜欢。另外,当年的婆媳不和,矛盾的主要方面确实在婆婆的也居多。
让我记忆犹新的另一个原因是,该戏每年都演,戏词大都熟之又熟,台上演员唱上句,台下观众就会唱下句,有时演员忘了词儿,不知哪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就会给他提词儿,而我便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
因该剧的故事家喻户晓,在下就不再饶舌,只介绍一些熟之又熟,又十分好听的唱段。剧中的婆婆刁氏一上场,即来了几句富有哲理的开场白:“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为人生来别当家,如若当家乱如麻,清晨起来七件事儿,油盐柴米酱醋茶。”尔后唱道:
有老身我坐上房心乱如麻,思想起老头子珠泪搭撒,过门来俺生下了一男一女,家不幸俺那老头子命染黄沙,这日月如穿梭过得真快,不觉得我的儿年方十八,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给我儿娶下了李氏荣花,自从这小贱人她把门过,过门来与老身俺不投缘法。每日里起身来三次打骂,隔三天打九次我不饶她,隔一天老身我要不打架,用菜刀剁案板骂俺自家,众街坊都给俺起下了外号,合庄上他都说俺是个夜叉!今清晨我有心将她拷打,实在是没有错俺待说什么?我不免到外边前去玩耍,她要是做饭不问我我再揍她!
这段唱词很有意思,这个刁氏知道自己名声不佳,也知道媳妇没有啥错,可还是想拷打于她,为什么?就因为“不投缘法”,看着不顺眼。
印象里面,当年最著名,现在还经常听到的是“李氏女坐偏房泪如雨洒”一段,唱词是:
李氏女坐偏房泪如雨洒,思想起俺娘家二老爹妈,许多的好人家不给择配呀,将小女送至在阎王之家,每日里无过错将我打骂,赶何日才受尽婆母家法,在偏房一阵阵心如刀绞,清晨饭还没做去问婆妈,急忙忙进上房用目观看,看了看我的娘她没在家,婆母娘不在家饭不敢做,我只得到邻居前去找她。行几步来至在我婶母门外,问了声我婶母娘在你家?我的娘她不在我婶母家下。转身来再去找我大娘的家,大娘家婶母家未见婆母,我只得回家去把饭做下,李氏女哭啼啼厨房来下,只恐怕娘回来又要打骂。
刁氏在做饭的问题上找碴儿故意刁难儿媳的那一段也很有名。
李:尊声母亲你等着吧,到厨房我去把饭做下,李氏女我回头去挖面。
刁:狗贱人留着咱那小米干什么?
李:挖上小米捞干饭。
刁:捞干饭我不吃它,我不吃什么你做什么!
李:儿媳我去烙油饼——
刁:为娘不吃哪个家。
李:儿媳我去擀面条——
刁:面条子热乎乎的怎么扒?
李:儿媳我去包包子——
刁:包包子俺不吃它,听着为娘的拉一拉:羊肉膻,猪肉滑,白萝卜馅子娘嫌苦,红萝卜馅子甜打撒,韭菜老了塞俺的牙,塞在牙里没法剔拔。
李:回到厨房去炖肉——
刁:回来!你不知道那二年俺吃伤了吗?俺不吃那个!
李:儿媳我去摊鸡子——
刁:摊鸡子俺不吃它,老娘不吃那鸡腚里拉。
李:这不吃来那不吃,到底俺娘你吃什么?
刁:连一顿饭你都不会做,在你娘家你干什么?要问为娘吃什么饭,为娘给你拉一拉,为娘不吃烙油饼,你不会包上几个糖三角(音“甲”),为娘不吃干面条,你不会馄饨包上十二仨,为娘不吃摊鸡子,狗贱人你不会厨房去把那小鸡杀?为娘我不吃肥猪肉,狗贱人你不会大街去把牛肉割(音“嘎”)?为娘专吃蹊跷饭,贱人就得去做它。到厨房大锅刷得明似镜,小锅刷得光滑滑。锅前头给我熬稀饭,锅后头再把那个黏粥馇,锅左边做上菜豆腐,锅右边烧汤又酸辣,锅上边馏上干豆角,切上半斤大葱花,当中间里有点空,你给俺馏上个八斤半的大地瓜,一个锅做上十二样,再在那黏粥锅里泡壶茶,做熟了用勺子搅三搅、扒三扒,还不许给我掺和了它。这顿饭你做下,万般大事咱不拉。若是贱人不会做,可别说为娘难打发!
你说她有多霸道,多刁蛮!是成心找碴儿吧?这里面的“为娘不吃那个家”,我认为应该是“那个价”。这是典型的山东方言,后边这个“价”,是语气助词,没有任何含意,就像我们经常说的“甭价”“没价”“成天价”一样。
该剧既然叫《小姑贤》,其核心唱段,我认为应该是小姑桂姐唱的“我把这家中事细对娘拉”一段:
尊母亲莫生气儿有话答,我把这家中事细对娘拉,俺哥哥和嫂嫂夫妻和美呀,你为何偏偏地看不中她?众街坊对嫂嫂俱都称赞,亲友们哪一个不把她夸,你逼着俺哥哥休俺嫂嫂,就不怕街坊们把你笑话。俺嫂嫂要为你休出门外,她哪能有脸面回她娘家,逼得她无路走寻了短见,岂不是把哥哥活活疼煞?你逼死俺嫂嫂臭名四扬,谁家的贤良女还来咱家?俺哥哥一赌气出门在外,我的娘你依靠谁挣吃挣花?我的娘指闺女不能养老,我再待上一二年就到婆家,摊上个狠婆婆和你一样,每日里无过错将我打骂,天下的人情事全都一样,你知道你自己就知人家。要家合你就该留下嫂嫂,待几年生下了几个娃娃,娘有孙哥有子多么欢乐。女儿我出了阁也有娘家。你不愿做生活就去玩耍,高了兴替嫂嫂抱抱娃娃,这些事你想想好与不好?
终于金石为开,刁氏遂唱道:“好孩子有这话你何不早拉?”
刁氏彻底转变,当然也不全是小姑桂姐的功劳,她本人臭名远扬,四邻八舍对她不屑一顾也是个刺激。比方她担心家中的另外三人联合起来让她以后不好当家,欲拿上吊吓唬他仨,遂跟左邻右舍造舆论:“东邻他婶子,孩子们净惹我生气,我待上吊了,你可别来拉我呀!”人家说:“你上吊有绳子吗?若没有,我借给你一根!”西邻他二大爷呢?人家说:“你这个老东西,早就该死了!”她即自哀自叹道:“有老身在上房自思自叹,一辈子一个人俺也没维下,我不如早听了桂姐的话,到如今想回头也没了办法……”
几乎每一个观众都觉得这个刁氏对儿媳太狠、太过分,她为何如此?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刚过门时也净吃你奶奶的气呀”,她是迁怒于人,享受终于当了婆婆的快感。
哦,当年我们村里演的《小姑贤》还是老版本哩,我现在还记得刁氏婆媳和好之后,她向儿媳骂誓:“从此后咱娘们儿不打也不骂,我若是再骂你把嘴缝煞……”现在演出的剧本里面没有了。
该剧想当年在全国风靡一时,影响甚大,省内的各剧种甭价说,外省的豫剧、曲剧、秦腔、花鼓戏、河北梆子、二人转等也都曾上演过,评剧《小姑贤》还被东北电影制片厂拍成了电影。只是故事情节有所改动,人物的名字刁氏成了姚氏,儿媳李荣花成了靳氏,女儿王桂姐成了周英英,儿子王登云成了周继孟。故事的梗概是:姚氏对儿媳不待见,却对自己的女儿疼爱无比。同一碗面条,儿媳端来,她嫌少盐缺醋;女儿端来,她吃得喷香。媳妇扫院子,她说“秃老婆画眉横一趟来竖一趟”;女儿一扫帚未动,她夸女儿扫得“干干净净溜溜光”。同一只鞋底,她说媳妇纳得“不像底来不像帮,里拉歪斜好像给那驴钉掌”;女儿一针未纳,她说“横也是行竖也是行,当中间还纳了一个小盘肠”。之后姚氏以儿媳挑唆女儿气她为由,欲将儿媳打死。英英出计让哥哥假打嫂子,并让嫂子做死而复生状,之后假意哭闹,要去投井自杀,怕自己将来出嫁后,也遇到像母亲这样的婆婆。姚氏见此非常着急,面对女儿提出的条件——以后不能再给嫂子气受,让嫂子吃穿都与她一样——姚氏无奈只好答应。自此姚氏一家婆媳和睦,幸福美满。
剧中的儿媳靳氏由评剧大师韩少云扮演,她一出场唱的那段“与婆婆捧来了一碗面”,真是如泣如诉,动人心弦:
与婆婆捧来了一碗面,未进门先觉得胆战心寒,每顿饭不嫌早来就骂晚,不是淡来就说咸,在娘家做姑娘样样都好办,到婆家当媳妇事事为难……
当年如此风靡一时又深入人心的一个戏,你问如今的年轻人,他们大都不知所云,甚至不能理解了。何故?乃世风变了,他们会问,婆婆会比媳妇厉害?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