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拉房》的剧名有点令人费解,是三次拉房客还是拉房价?抑或是拉了三次活动板房?看到一半儿才能猜出,是送丈夫出门,又三次将丈夫拉回房里,有点三送或三别的意思。但故事不错,唱得更好,能让人感受到恩爱、缠绵、甜蜜、温馨等诸多的好滋味。
《三拉房》的故事很简单。说的是新婚燕尔、仍沉浸在甜蜜之中的妻子郭素真,闻听丈夫张文生进京赶考,为其准备盘缠、行李,尔后送出三次,又三次将其拉回来再送走的故事。
戏一开场,郭素真即欢快地唱道:
郭素真房中笑嘻嘻,摊了个女婿年十七。小两口腊月三十拜天地,今天本是正月底。掐指头、算日子,年三十、正月底,俺过门整整一个月——零着一个早晨。一月前当闺女,如今俺变成了小媳妇,思一思来想一想,思前想后有意思。
她的丈夫年十七,她本人有多大?剧中没交代,从她对丈夫欣赏、疼爱、指点、叮嘱,以及丈夫在她面前哭鼻子的细节上看,能感觉出她比丈夫年龄大,至少得大个三两岁。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的关爱、周到、细致及生活经验。
该剧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矛盾及情感冲突,完全由细节连缀而成。从创作的角度而言,这样的东西其实更难写,非得有直接的生活体验或感受才成。你瞧她对丈夫的欣赏及对新婚之夜的回忆:
曾记得那天入洞房,灯光之下我看仔细。只见他大大的眼、粗粗的眉,圆圆的脸蛋细细的皮,一举一动有神气,原来俺摊了一个俊女婿。他轻轻地拉抽屉,没说话扯衣襟,不知道给俺一个啥东西,原是块冰糖递到我手心。俺脸发烧心扑腾,开花盒拿出了红鸡子,咳嗽一声挡住脸,用手搓碎鸡子皮,鸡蛋送到了相公手,他看我,我看他,他不言来我不语。不言不语笑眯眯相公年纪小,知冷知热疼爱妻。他要是见俺把衣洗,悄悄地给我把水提。到夜晚同守灯一盏,我做针线他念书文,虽说他有一点小脾气,小两口不说不笑又有啥滋味。
这个拉抽屉、递冰糖,开花盒、拿鸡子,用手搓碎鸡子皮的细节特别棒。好细腻,好甜蜜!让吕剧名家李萍儿化音地唱出来,就更甜蜜。伴奏也好听,特别那句“原是块冰糖递到我手心”后面的模拟音儿,真是绝了。
丈夫张文生回来,满面愁容,几番追问,才知是进京赶考没有盘缠,母亲让他明年再去也无妨,却不知误一科又得三年时光,说着说着即抽泣起来。郭素真遂让其将自己陪嫁的金银首饰拿去典换作盘缠。当得知马上就要启程,又赶紧为其打点行装。这个打点的过程,非常琐细:
用手打开描金柜,印花的包袱拿出来,我只把包袱忙铺开,先包上笔墨和砚台。我只把金钗首饰拿在手,忽然一事想心怀,为闺女俺也曾看过戏,戏中的负义之人记得明白,宋朝里有一个陈世美,得中后他狠心把香莲害。今天相公去赶考,不得中他还能回来。倘若他得了中,招驸马,金花戴,陪公主,笑颜开,御花园里把花采,可就苦了俺女裙钗……
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又将丈夫叫出来,问其可知前朝里有个陈世美?文生即向其表示:“我不是忘恩负义陈世美,我愿学那郑元和有情郎。到京城中不中的回家转,不叫你一人守空房。”之后又对天盟誓:“文生跪在地,上苍你是听。我若不回转,请你显神灵,白马驮尸送回程。”郭素真又嗔怪他誓盟得太大、太重。
接着为丈夫打点行装:
先包上三铺和三盖,外带一条羊毛毡。鸳鸯枕头带一个,绣花的手巾搭上边。别看打春天还冷,一早一晚离不开棉。包上大袄小袄各一件,新做的棉裤厚暄暄。皂布棉靴包两双,漂白袜儿红线盘。眼看夏天就来到,单夹衣裳都得穿。包上单衣和夹袄,再包上鞋帽和蓝衫。素真低头仔细想,还有什么没包全?怕相公赶不上饭店挨了饿,我给它包上一百大鸡蛋。鸡蛋包上一百五——一共还剩下仨鸡蛋。我把那母鸡来埋怨,你光吃粮食不下蛋,叫你调皮又捣蛋,我饿你三天才舒坦。
之后又寻思:
要是相公走累了,他坐在地上不舒坦,太师椅子不能带,带上个马扎挺方便……
你瞧琐细吧,啰唆吧?可其恩爱、疼爱就表现这些细微的琐事上。如此多的东西她当然就搬不动,再往回拿:“三铺三盖不带吧?又怕老天北风刮。再不然,留马扎,难道说叫俺相公坐地下?摸摸这,掂掂那,哪一件也不舍得把它留下。真把我活活来急煞。”还是丈夫一句话解决了难题:“只要银钱在手,要什么也就都有了——”白忙活了一大阵儿。
待丈夫迈步出门,郭素真一下拉住了他:
拉住相公且慢行,你出门走过三五里,喝一口凉水求人情。你见了年老人称伯父,你见了老妈妈伯母称。你见了年少的妇人称尊嫂,你见了年少人称长兄。你见了老和尚称长老,你见了尼姑把师傅称。三岁顽童大街上摔倒,拉起来拍拍土,喊一声谁家的小学生。路途上你要碰见花大姐,你躲在一旁让她先行。走过去,你不要偷看她,别给咱二老留下骂名。
又嘱咐:
太阳不落早下店,日出三竿再登程。住店别住梢头店,三家客店住在当中。搭铺别对门口睡,防备风吹你头疼。
丈夫要靠墙来搭铺,她也不放心:
靠墙可不能来搭铺,防备贼人挖窟窿。
丈夫当然也不笨,她提上句、他知下句的就对答起来:
招商客店三间整,三间客户我睡在正当中,过河别往船头坐,一定要防备有人歹意生,到了京城我就早来信,也免得为妻挂心中。你不贪安乐,我苦读书,金榜之上来题名。但愿荣耀归故里,夫妻相会再叙别情。
你瞧她有生活经验吧?应该比丈夫年龄大点吧?——这是“三拉”中的第一拉。
第二拉有点没话找话了,当然也有故意说反话进一步考验丈夫,或找借口多待一会儿的意思:
你可知草房高来楼房低,楼房低下两只鸡。野鸡打得团团转,家鸡不大扑扑棱棱往空飞。论吃还是飞箩面,论穿还是绫罗衣。飞箩面来绫罗衣,知冷知暖是半路的妻。人家疼你是真疼你,为妻疼你是假的。
丈夫当然就给她作纠正:
明明是楼房高来草房低,草房低下两只鸡。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往空飞。论吃还是家常饭,要穿还是粗布衣,家常饭来粗布衣,知冷知热是从小的妻。贤妻你疼我是真疼我,人家疼我是假的。
终于依依不舍地将丈夫送走了。见丈夫渐行渐远,突然意识到“家中撇下了我自己”,不觉悲从心来,竟忍不住跑出去第三次将丈夫拉了回来。
丈夫问之:“娘子,还有什么?”她即说了一句:“没有了。”这个“没有了”,是比再说多少话都情真意切的。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真的是好恩爱,好缠绵!比时下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及其他多少身体语言,都要缠绵得多,且缠绵得清纯,缠绵得朴素,缠绵得深刻。
该作有点新写实的味道,平实而琐细,但仍然感人至深,为什么?就因为它一有情,二有细节。所谓以情感人,不是靠擦眼抹泪,而是靠细节,而细节是最能打动人的。
我还看过由两夹弦名家李京华主演的《三拉房》的录像,也不错。能看出吕剧《三拉房》是改自两夹弦的,但改得好,比方说,原版的郭素真一上场唱的那段“房中笑嘻嘻”,她回忆在娘家做嫁衣的时候,这么说:
去年间六月底,俺正忙着做嫁衣,嫂子帮俺把活做,尖着个小嘴皮俏皮人,她说是您姑啊好手艺,可惜你摊了个丑女婿,自那日茶不思来饭不想,俺心里压上个碾盘石,那一日我正在房中生闷气,只听得滴滴滴答答答答滴,抬到婆家拜天地,拜罢天地入洞房,来了一屋子闹喜的,这个说媳妇长的真是俊,那个说在咱村里数第一。这个夸来那个也比,嗨,闹得俺心里怪烦的,婆母娘把他们都撵出去,不一会儿进来个人,倒坐床沿脱靴子,俺心里止不住地扑扑跳,借着灯光看仔细,只见他……
扯得太远了是不是?也太啰嗦,也没有“拉抽屉、递冰糖”之类的细节。但仍不失为传统经典,也难怪1959年***看过两夹弦《三拉房》之后,对其称赞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