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页洗到第七只玻璃杯的时候,预感到他来了。她用干毛巾很仔细地擦了手,然后抹一层厚厚的护手霜。那些滴水的玻璃器皿其实平时很少有人用的,只不过紫页喜欢收集这些玻璃东西,她觉得每一件玻璃水具都是一件艺术品,看见了就忍不住要买。
紫页在他到来之前就把门打开,每次都是这样。紫页告诉胡亚洲她有第六感,亚洲问她第六感长在哪儿,她指指头又指指胸口最后她说反正我有。紫页和亚洲在一起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自己,而像一个别的什么女人。紫页平时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滴水不漏的,就像她穿的那些无可挑剔的衣服,既艺术又正统,她是矛盾的统一体,事物的正反面,连胡亚洲都说我们紫页是个怪物。
胡亚洲说我们紫页四个字的时候紫页心里是舒服的,既然是“我们”,就有一家人的意思,他们的关系既隐蔽又公开,在好朋友中间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们时常双入双出,一起出去吃饭或者跳舞。紫页有自己的房子,在认识亚洲之前她是一个十分独立的女人,凡事不跟任何人商量,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连买房子这种在一般人眼里看来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紫页也是心血来潮,一高兴就把事情办了。紫页的母亲对女儿这种疯疯癫癫的作法很不满意,但也拿她没办法,她自己挣钱自己花,别人又不能一天到晚跟着她。
紫页和她母亲虽然同住在一座城市里,但却很少来往,最多一个月打一两次电话。紫页和谁在一起,怎么生活,每月挣多少钱,这些问题都是她母亲迫切想知道的,但紫页就是要和她玩捉迷藏游戏,她母亲想要知道什么,她就偏要掖着藏着什么,其实生活中她除了有个情人外并没有多少秘密可言。
亚洲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那声音就像心跳一样有力,紫页站在门边等那声音一点点地靠近自己,而那声音却突然在门边停下来。紫页和亚洲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屏住呼吸倾听着对方的声音,在紫页把门打开那一刹那,两人同时被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紫页靠在门边微扬着脸看着他问道。
“想和你开个玩笑。”他背着包进门,把包随手挂在门旁的衣帽钩上,就像回家一样。
紫页说:“外面冷不冷?”
胡亚洲说:“还行。”
他脱掉外套顺便搂住她亲亲她的脸。
紫页感觉到一股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
胡亚洲看到紫页放在桌上清洗了一半的玻璃器皿,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那些玻璃玩艺儿一样样拿起来仔细地看。透过雕花玻璃曲折的玻璃折射,他看到一个不断弯曲变幻的女人,她是那样令人琢磨不定,柔软摇摆的形状就像一缕轻烟。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拉丁风情节目,一男一女说着卷舌音很重的语言,语调欢快而俏皮,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改用中文说明天就是平安夜了,快来参加平安夜化装舞会吧,还有午夜免费香槟。
在平安夜前一天的下午,太阳很好,屋里暖洋洋的,美丽的女人在屋里动来动去,男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喝茶,这一切就像一幅平静而优雅的静物画,如果时间可以停止,胡亚洲愿意按一下那个按钮。
“你在忙什么呢?”
“我在准备晚饭。”
“我不在这儿吃饭,晚上约了朋友,我只是下午抽空过来看看你,坐会儿就得走。”
紫页放下手中正在干的活计,走过来瞪着两眼看他。他看到她戴着一双魔鬼蓝胶皮手套,两只眼睛睁得好大(她大概是在那儿生气呢)。他拉了一下她的手笑道:“你看我干吗?”她胶皮手套上的水滴到他脸上,他把她抱过来吻她,然后开始脱她的衣服。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椅子在窗边,他脱她衣服的时候因为她还戴着干活儿时的手套,所以两只手总是那么支楞着,就好像这事与她无关似的。
亚洲动作麻利地将她剥了个干净,只剩下那双胶皮手套没有脱掉,她举起手来被他吻着乳房,手套上的蓝颜色如幻影般在眼前晃动,她像一个落水者拚命划动双臂,等待获救。
他们在忽明忽暗的白天的空气里做爱,光线的变化使他们变得异常亢奋,小收音机里还在哇啦哇啦说着什么,而他们已经听不到了。
二
亚洲走了以后天色也黑下来,屋里没开灯,紫页想一个人在黑暗中呆会儿,想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想。空气在一点点变冷,刚才由他搅起的那一团桔红色的空气这会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现在的空气变得铁灰生冷而且坚硬。
他总是这样来了就要走。
他从来不能在她这儿过夜。
他说他爱她。
他说过的话都在这间屋子里装着,紫页觉得这间屋子就像一只盛放爱情的盒子,有床、木椅、枕头和各种各样的靠垫,到处都是爱情的痕迹。
紫页以前是个洒脱而又想得开的女人,自从在去年平安夜的那个聚餐会上与胡亚洲相遇直到现在,整整一年时间,她从来没要求过什么。紫页很少把电话打到他家,只有在上班时间才能与他取得联系,而紫页他们公司在上班时间是相当忙的,几乎分不出身来打私人电话。
紫页的办公桌在大办公室的一角,有时候不太忙的时候,她就悄悄给亚洲打个电话,压低声音小声跟他说几句话,事情偏偏不凑巧,每次当她有时间的时候,他那边却忙得连说句整话的时间都没有,“嗯嗯”,“好好”,他的声音透过长长的电话线传过来,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紫页总觉得他是心不在焉地应付她。所以有时给他打了电话还不如不打,打完了心情反而不好了。
紫页也不知道她和胡亚洲之间到底图的是什么,明知道跟他不会有结果,可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有那种感觉,和别人在一起感觉只有烦躁。紫页也试着和别人约会,有个姓孟的男人因工作关系见过紫页两面,便发疯似地追她,约她出去吃饭喝茶聊天。这个老孟是个没家的(也可能是离异)男人,人长得粗眉大眼的也还凑合,老孟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往婚姻的道路上发展。但紫页只跟他出去过一次就躲着不肯再见。老孟是那种你说不上他哪儿不对劲,但坐在他对面听他说话你会觉得处处不搭调,面对着他还不如面对着一个哑巴好。
“我没想到你是个吸烟的女人。”
坐着喝茶的时候,老孟说了他一点都不精彩的开场白。
“吸烟的女人怎么啦?”
紫页坐那没劲男人对面,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目光显得冰冷而又生硬,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紫页觉得老孟这人讨厌就讨厌在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看不出别人对他的讨厌程度,还一个劲儿地往上凑。
老孟手里拿着菜单,一边点菜一边说了吸烟的八大害处,罗里罗嗦烦人的要命。他说紫页你看我,身为男人不抽烟不喝酒,紫页说那你活得够没劲的,老孟没接紫页的话头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他说我是一个什么嗜好也没有的男人,一个好男人,如果谁跟我结婚,那么她肯定会很幸福的。
“何以见得?”
紫页微眯着眼,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烟圈,她暗中希望那些幻觉一样的圆圈将面前这家伙套住,让他动弹不得,并且闭上他那张动个不停的嘴。
那顿饭吃得难以下咽,他点了一些野山鸡之类的据说是野生美味的东西,那些野味看上去干瘪瘪的,就像是些死了很久的动物尸体,用筷子戳戳一点动静都没有,紫页不动声色地吃着碗里的白米饭,吃完一碗又叫小姐拿来一碗。
“你挺能吃啊?”老孟自以为幽默地说。
“能吃怎么啦?我又不用你养活。”
紫页吃完两碗白米饭,嘴里没滋没味地从那家餐馆里走出来,站在餐馆门口给亚洲打电话,她说亚洲我今天晚上要是见不到你我就完了。亚洲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待会儿见面再说。
那天晚上亚洲没来,事实上亚洲晚上一回到家里就很难再出来,这点紫页心里比谁都明白。紫页打完电话看到隔着玻璃窗老孟用那样一种眼神盯着她,紫页在老孟出来追她之前钻进一辆出租车溜了。
三
能嫁的男人都是这样无趣,所以紫页觉得与其凑凑合合担一个婚姻的名义,还不如一个人事事靠自己来得干脆。
一个人生活是需要勇气和能力的,你必须心理上作好独自担当一切的准备,水箱坏了、水管堵了、哪儿掉了个螺丝、哪儿需要钉个钉子,这些都是在没独立生活之前所意想不到的。
紫页买下这套房子就开始后悔,第一是因为离上班的地方太远,每天要在路上浪费许多时间,第二是因为房子在十三层,冬天暖气不太好。这幢二十四层的公寓楼以十三层为分界线,有两套相对独立的供暖系统,下面是以十二层为首,热水从十二层一直流到一层,中间热量散失无数,上面也是同样道理,热水从二十四层流下来,到了十三层差不多已经凉了,所以紫页常常感到冷。
紫页的女友蓝格家的暖气总是烧得过热,这倒有点像她的生活状态,她的生活状态也是过热的,她有丈夫有情人该有的全都有一天到晚精力充沛,别人活一回她这辈子是拿十回八回来活的。她一到紫页家来就嘴里咝咝冒着凉气,她说紫页看来家里没个男的是不成。紫页说,这和男的女的没什么关系,暖气不好,有几个男人也解决不了问题。
蓝格每回到紫页这儿来,都会给她带来一些新鲜的故事,好像每一次出现她的爱情故事都会翻开新的一页。蓝格总是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谈恋爱,她的情人就像她的衣着一样令人琢磨不定。
蓝格在紫页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她停在那只装满玻璃器皿的柜子前,腔调很怪地说:
“哎,我说——,你知道吗,你就像这些装在柜子里的玻璃东西,保存得很好但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说着,她伸手去开柜门,紫页惊呼着冲过来让她别动。
“好好好,我不动,不动行了吧?”
“你说我是什么,玻璃?”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你把自己关在这只柜子里,里面空气稀薄就像是真空的。”
“我收集这些玻璃东西只不过是为了好玩罢了,不过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蓝格站起身来,穿上她那件古蓝外套,说:“真没意思,我走了。”
门敞开着,穿堂风长了脚一样地跑进来,不断亲吻着紫页的脸。紫页站在窗边没动,似乎对蓝格的离去还没反应过来。
以后蓝格再来,再也不碰柜子里的那些东西,只是隔着玻璃冷眼看着,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她最近爱上一个住在另一座城市里的男人,因为两人很难见面使得蓝格情绪低落,她说她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担心电话铃会响,都担心出毛病来了。蓝格正说着,包里的手机就响了。
蓝格脸上泛出少女般的潮红,她猫一样地叫了一声“喂”,然后就一头扎进另一个房间里不再出来。
四
紫页站在玻璃门边感觉到柜子里面那些闪闪发亮的玻璃器皿所散发出来的冷艳的光芒,她想,自己就像柜子里的那颗玻璃鸡心,冷而硬,被冷冻在现实之外,过另外一种生活。
那颗玻璃鸡心实际上是一只精美绝伦的蓝玻璃烟灰缸,那是紫页与母亲的朋友介绍的某位男友约会回来的路上所买的。丢了一个男人,却买回一样心爱的东西,紫页觉得挺值的。
那件事好像也是发生在冬天,已经记不清是哪年冬天了,反正走在外面北风刮得很猛,刮在脸上刀子割肉一样痛。另外还有一把小刀藏在紫页体内,她居然落伍到要靠妈妈来给她介绍对象,想想就觉得难受,都什么年代了,她还那么老土。但不管怎么说她不愿伤害妈妈,这件事妈妈张罗很久了,“就见一面,认识认识,又不一定非成什么。”母亲说着一口南北混合的普通话,让紫页觉得她的思想也是新旧合璧的。
母亲的朋友介绍的男人姓方他说别人都叫他方记者。方记者自以为条件优越,说起话来油腔滑调,走起路来单薄轻飘。紫页真担心像他这样身子骨的男人,一阵大风刮来会不会把他刮走。
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谁也不知道终点站在哪里。
后来奇怪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一阵夹杂着沙石的大风过后,那个轻飘的男人不见了。紫页前后左右张望了一番,不见那人踪影,天空中飘着一只忽忽悠悠的塑料袋。就在那一天,紫页买下这只蓝玻璃鸡心烟缸。它一直被关在玻璃柜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而那个姓方的男人却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出现过。
打完电话,蓝格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胸脯一起一伏,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紫页问她:
“出什么事了?”
“他说过两天要来看我。”
紫页长长地出了口气,暗中羡慕她经历过那么多事仍能保持当初的热情。紫页觉得自己的热情差不多已经快被耗尽了。胡亚洲的出现给她带来了许多,同时也带走了许多。他们在一起的一年时间比紫页从前所经历所有事情加起来还要多,那个热闹的晚上他们的视线越过重重障碍七拐八弯终于连在一起,想来真不容易。他们是根本不相干的两拨人在同一间酒吧里欢度平安夜,蜡烛,闪烁的小灯泡,晃动的人影把夜晚的酒吧搞得很有气氛,两拨人开始交叉相遇,认识的、不认识的开始胡乱搭腔,男男女女,红红绿绿,有人喝酒,有人唱歌,说着抹了蜜似的情话,其实彼此还是陌生的。
紫页从第一眼看见胡亚洲,就知道他们之间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这是女人的直觉,每个女人都有。胡亚洲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朝这边看,紫页站起来去取酒的时候注意到站在角落里那人,他们笑了一下,彼此感觉似乎很熟悉。当然他们是陌生人,但他们很快就熟悉了,他们混在许多狂欢的人中间,静静地看着对方,没有人注意到他俩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他们的朋友再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到紫页家了。
从那天起每个在一起的夜晚都被他们称作“平安夜”,在度过了无数个“平安夜”之后,紫页仍是一个人,还有柜子里那些闪闪发光的玻璃器皿,陪她度过无数个空荡荡的夜晚。
五
一个人的晚上,紫页常常拔掉电话,关掉音响,让自己掉进寂静的深处。如果不把电话线拔掉,她会忍不住拨那一串数字号码,那串号码就写在墙上,还有他的名字,都写得很大,像一只只眼睛似地盯着她。墙上的眼睛,静止的、不会发出响声来的电话,书,画册,蓝胶皮手套,这些东西静物一般地陈列在桌上,紫页在晚上很少开电视,电视占去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太多空间,紫页不想让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节目把自己的脑袋塞得满满的。
玻璃柜子的顶部亮着几盏星星样的小灯,有时候房子里什么也不开,就开那几盏星星点点若有若无的灯。有一回,胡亚洲走进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条人影从紫页脸上掠过,然后无数热辣辣的嘴唇覆盖了紫页的全身,它们仿佛从屋顶上掉下来的,那么突然,一点预感也没有。他的吻把紫页吻得全身酥软,沙发发出吱咯的响动。他来了又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紫页不知道亚洲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成一个影子的。
门厅里有一盏金属风铃,有人进来的时候偶尔它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有时穿堂风吹动它,它也会响。
在那种叮叮当当的声音里,紫页等待一个人的来临。她对自己说他不会来的,可实际上她还是很盼着他能来。那些空寂的、在等待中白白流走的夜晚,紫页感觉自己身上的水分正在一点点蒸发,她逐渐变得像一枚红枣那样干瘪。她看见自己像木乃伊一样的影子在房间里行走,有时撞在玻璃上,会发出“当”的一声响,柜子里的那些玻璃器皿振动着、相互碰撞着,发出嗡嗡的响声。
他的手在黑暗中缓慢移动,先是有些凉的,渐渐的就变得灼热和焦急,拦也拦不住似的往前赶。
他的手好像是突然从黑夜里冒出来的,刚才还不存在呢,现在就有了,他的手像一个脱离身体的独立存在,在黑暗里沉浮漫游,贴着她身体的曲线走走停停,在一些细节的地方滞留过久,像一个贪图风景的旅人,在风景好的地方总要停下脚步多逗留一段时间,贪恋着,徘徊着,她身体里的液体随之喷涌而出,使得抚摸变成一种柔软的滑动。
紫页的身体轻飘飘地脱离床面浮在半空中,他的抚摸如水一般包裹着她的全身,潮水一次次地漫过她的身体把她淹没在下面,这时候,她的全身都已被启动,像一列开足马力的列车,朝着前方不管不顾地开过去。然而,当她睁开眼才发现,那只黑暗中的男人的手是不存在的。墙壁上那些眼睛在黑夜里醒着,一只比一只显得空洞。
门厅里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几声,夜又静下来了,什么也没有,脚步声,呼吸声,男人在耳边喃喃催促的声音,全都不见了。
六
办公室里来了一群民工,他们穿着厚重而肮脏的工作服,穿着很脏的靴子在干净的地板上走来走去。紫页问同事小群,这群人是从哪里来的。小群扶了扶细细的金属边近视镜,慢条斯理地说:
“听说是上面派来修隔断的,要把大办公室隔成许多小间,这样便于提高工作效率。”
小群是公司里新来的一位物理学博士,上司对他的工作能力表示怀疑,所以没派给他什么重要的活儿。小群满脸怀才不遇,见了上司又不敢说什么,紫页断定他是那种一辈子都窝窝囊囊的男人,平时很少理他。
紫页坐在办公桌前,看那些穿靴子的男人在她四周来来回回地走,他们手里拿着各类工具,电钻,射钉枪,铁锯还有玻璃刀,这些面目不清头戴黄色安全帽的人在写字楼内部施工,工作人员还要照常办公,各忙各的,各不相干,不管怎么说看起来有点怪。
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别人把自己一砖一瓦地砌在中间,紫页感到四周正在逐渐堆起一座玻璃坟,她就是这座玻璃坟的中心。过了一段时间,她渐渐地也就习惯了,该干嘛干嘛,不知不觉一天已经过去了。
“下班了,你怎么还不走?”
小群的声音从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
紫页坐在椅子上没动,说:
“我不知道怎么走出来,他们没有给我留门。”
小群在玻璃墙外面焦急地张望着,用清瘦的骨节突出的手指在新装的玻璃上留下巨大的手印。
小群的探索使紫页感到绝望,他像戏剧里的卡通人那样机械而又徒劳地运动着,紫页觉得自己仿佛坐在玻璃墙内观看一种独特的舞蹈,表演者动作迟缓而又怪异,他的手时儿抬得很高,高过头顶,脖子向前伸着,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子尖上,还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滑下去了;时儿又将身体蜷缩成一张弓样,在玻璃墙的底部抠抠索索,试图找到裂缝。
紫页四周的玻璃墙砌得严丝合缝,物理学博士皱着眉头上下求索了很久,终于得出结论,他说紫页,你只好在里面呆一晚了。
可以给外面打电话——
可是打给谁呢?
就这么着吧,反正我不走,今天晚上我陪着你。
紫页耳边连续传来嗡嗡的声音。
他俩一个玻璃墙里、一个玻璃墙外,足足守了一夜,当紫页哈欠连天地从睡梦中醒来,听到有穿厚重皮靴的人踢他踢他朝这边走来。
小群从睡梦中“豁”地跳起来,就像一个可逮着理的凶汉,斗鸡似的冲那民工吼道:
“怎么搞的?啊——你们——”
小群在玻璃外面焦急地守了一夜,为的就是能找个人出出这口恶气。
玻璃里面的女人冷眼旁观,心里说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那个穿靴子的民工就像变魔术似地手指轻轻一抠,玻璃墙便自动裂开一条缝,“这里有门,只是你们没看出来。”他眼皮都不抬一下,说完就走了。
七
那个夜晚拉近了紫页与小群之间的距离,紫页觉得小群这个人虽然能力差些但心眼不坏。有时候他们一起到公司一楼的餐厅去吃中午饭,碰到熟人还开开他俩的玩笑,紫页虽然心里不大舒服,但并不表露出来,勉强一笑。小群看见紫页随和的表情,以为她是在默许什么,就跟在紫页后面,整天问她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紫页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紫页每天下班总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坐在小公共汽车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想上帝保佑总算从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怀里逃出来了。小公共总是堵在长长的三环路上,移动的速度有时比步行还慢,就这样,紫页还是觉得比呆在公司里舒服,没人透过玻璃墙深情地凝望着她(这种凝望想想都让人后脑勺发凉),她可以自由自在想干嘛干嘛。
车窗外有一种过新年的气氛,街面上到处亮着灯,饭店前还布置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小串灯,岁末所特有的热闹与慌乱就藏在那些无处不在的小串灯里。小饭馆里开着白亮的灯,玻璃擦得干净得就跟没有似的,里面的桌椅一目了然,寂寞也是一目了然。负责开门的女孩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不知是玩手里的一个什么小玩艺儿,还是原本什么也没有她只是在玩她的手指。
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聚了一些人,不知是灯光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些人依次站在台阶上,高高低低排列有序,却像纸片人似的木然不动。广告牌上有一些真正的纸人,他们的样子被技术不过关的画工画走了形,看上去就像一些天外来客。
小公共车仍以很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往前爬行,紫页不明白今天晚上为什么车堵得这么厉害,好像全北京的车都开出来了,毫不客气地堆在三环路上,马路变成了停车场,车头顶着车尾,一辆紧挨着一辆,毫无指望,仿佛这辈子就这么耗下去了。坐在车里又冷又难受,而小公共车里很暗,在明亮的城市中停泊着,就像把华丽的城市布景用剪刀剪了一个黑洞,而此时此刻紫页就呆在黑洞里,望着车窗外的明亮与繁华,无端地有些伤心,她想过了年又能怎么样,日子还不是得照样过下去,没完没了地等待,没完没了地担心,什么也留不下,时间过去了,手心是空的,青春却一天天地被耗尽了。
回到家混身上下都被冻透了,连骨头里面都听到咔嚓咔嚓的响声。紫页一进门就开始脱衣服,她太想有一只热的手贴在她皮肤上,后背或者臀部,那只手滚烫滚烫的,隔好远就能感觉到它的热量,然后,它就靠近了好像刚从冰箱拿出来被冷冻过的皮肤,当这一冷一热相互接近的时候,紫页听到吱吱的响声,然后她看到皮肤上冒起了白烟,吱——如同着火了一般。
乳白色的雾气弥漫了整个空间,镜子的轮廓隐遁在水雾中,变成了雾蒙蒙的一堵墙。紫页知道墙后面藏着他的身体,他此刻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她。
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紫页整个人好像从蒸锅里捞出来的热馒头,胳膊是热胳膊,腿是热腿。脸上红喷喷地放着光,收音机传来好听的音乐。紫页擦干身体钻进被窝,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
身上的毛孔渐渐冷却下来,脑子开始活起来,紫页克制住自己不给胡亚洲打电话,她对自己说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是很不合适的,但另一个声音又对自己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只享受相爱的好处,却一点也不愿为它承担责任,他成天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该干嘛干嘛,两头讨好,心安理得,他倒活得挺滋润的,他都不知道人家度日如年这日子是怎么过的。紫页胡思乱想了一阵才想起晚上还没有吃饭,她从冰箱里找出一只不知哪天买的面包来胡乱啃着,再一看面包的牌子竟然叫做“爱巢”,紫页心里渗出一丝血来。
她手里拿着电话胡乱地拨着号。小群的声音从电话里冒出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正想找的不是他。
小群一下子就听出紫页的声音,“是你吗?是你吗?”小群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分叉,好像音色被特殊处理过,用刀子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劈开来,变成两重分叉的重音,“我一直在等你电话,我现在过来好吗?”
紫页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她想着一个男人,却给另外一个男人打了电话,身体和头脑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似的,她一直躺在被子里没动,身体是冰冷而又赤裸的,眼睛肿胀着,忍不住直想哭。
小群的影子从紫页苍白的脸上疾速掠过,他带着外面的凉气在床边坐下来,他的身体把床头灯的光线遮去大半,房间里就像蛰伏着一个巨大的怪兽,他每动一下,怪兽就跟着移动,影子是巨大而又夸张的。
紫页半闭着眼睛,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丝丝凉气,这丝丝凉气与巨大的黑影仿佛不属于同一个人,影子是影子,凉气是凉气。
八
紫页到处打电话寻找胡亚洲的下落,可是无论怎么呼他也不回电话,手机二十四小时关着,单位和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那令人恐怖的长音在城市的上空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都快把她逼疯了。
蓝格出现在紫页的住处,使紫页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蓝格身上涂满了奇怪的符号,细看才知道她穿了件写满字母的衣服。她画了一种奇特的彩妆(据说是最时髦的),眼影拉得很长,向两边大胆地挑着,看上去有几分前卫几分凶悍。
“你跟那个外地男友怎么样了?”紫页问。
蓝格眨了眨藏在浓妆深处的眼睛,问:“什么外地男友?”
“你上次来不是说——”
“噢,他呀,”蓝格又眨了眨眼想起什么似地说道,“那件事早就过去了。”
蓝格坐在椅子上说着神经兮兮的话,她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有一些陌生的、紫页从未听过的名字在她嘴里滚来滚去。她涂了黑色唇膏的嘴唇忽大忽小快速开合,紫页越来越弄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了。
蓝格的话停留在半空中,紫页看到有许多银亮的蜘蛛线从她头顶生长出来,像一些被拉直了的、长得可怕的头发。她说她要去上厕所,然后就像鬼魂附体一样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走路的僵直姿态是紫页以前从未见过的,她的关节发出奇怪的响声,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卫生间那扇玻璃门后面。
紫页等了很久,不见蓝格出来,她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了,她在卫生间门口叫了几声不见有人应,就决定推门进去看看。
卫生间里光线幽暗,有一只水龙头没有关好,一滴一滴慢吞吞地往下滴着水,水池子和地面变得惨白而又透明,好像迪厅里的某种带着微绿颜色的银光,平静而均匀地铺满地面,蓝格就融在这种光线里,隐身而去。
九
玻璃盒子修得严丝合缝,每人都有一间,那些透明的玻璃盒子把人装进去,彼此封闭,这大概是公司老板的主意(据说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紫页觉得盒子里面的空气稀薄,压抑得很。办公用品所呼出的浊气、化学味道无处不在,而这些气体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扇隐蔽的玻璃门里出去。
隔间的玻璃门不是一般人能看出来的,就算是本单位的人有的时候也会晕头晕脑忘记玻璃门的存在,一头撞进去,头破血流的下场是每个人都很清楚的,他们知道迟早会有个人,忘记玻璃的存在,这成为公司里的一道暗符,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即将发生,但却不知道这倒霉的事究竟会发生在谁身上。
小群这两天越来越不对劲儿了,他走起路来怪怪的,靠着墙边走,好像生怕和什么人撞上似的。
紫页觉得他是在躲着自己。
紫页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紫页坐在玻璃里凝望着那个越变越小的淡灰色背景,心中一片茫然。
在小群穿墙而过的那个下午,紫页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她已经习惯了那个晃动的灰色影子所带来的不祥感,专心做起手边的事来。
紫页喜欢把桌面收拾得看上去相对顺眼些,那一叠一叠枯燥的文件报表总是被紫页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卷折或者破损,她的细致认真也赢得了上司的好感,把什么活儿交给紫页,就一切ok了。大家都喜欢紫页做事的风格,并有不少女孩子暗中效仿她,尽自己的能力把事做得漂亮些。
那天紫页的注意力正集中在电脑屏幕上,在缜密的数据符号中间,由小渐大地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玻璃的反光吗?还是一个真人正在一步一步逐渐地接近她?那个灰色的幻影重叠在紫页的电脑上,如同一张分层次的拼贴画。
玻璃与肉体碰撞时所发出的脆响传到紫页的耳膜的时候,血已经呈喷射状溅到了对面的玻璃上,站立着的小群以一张血脸面对世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他怎么啦?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一秒钟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紫页脑子里空空荡荡,耳膜嗡嗡作响,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十
小群因为没有看清关着的玻璃门而受伤,这件事引起公司上下的极大重视。老板决定拆除玻璃隔墙,使大办公室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小群却无法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他鼻子上贴着十字胶布,看上去像极了地方戏里的小丑。
“会不会留疤?”
“不会吧?”
“也许会。”
“到底会不会——”
小群自问自答,翻过来倒过去就这么几句话。紫页觉得他可怜,就安慰他说没事儿的,男人脸上留块疤怕什么。
这句话如同强心针一般地注入到小群日见萎顿的体内,使他贴着白色胶布的脸上放出些许光彩来。
他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有功之臣,他脸上的白色胶布在阳光下赫然醒目,他像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喜爱炫耀自己身上伤疤的士兵,说话带着手势,走路略有摇摆,他在夸大他所受到的伤害,他用一种无声的声音在对他心仪已久的女人大声说着话,他说:
“看啊,我这都是为了你呀!”
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说话,有天他穿了条裤腿上带兜的暗军绿色的裤子,那条裤子使他看上去就跟混身长嘴似的,使紫页整整一天不敢正视小群。“看啊,我这都是为了你呀!”“看啊——”“看啊——”
他鱼鳞般的布满全身的嘴巴都在诉说。
他脱光衣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仍在诉说。
这世界欠了他的,要那个被他追逐的女人来偿还。
紫页平静地躺在午夜的床上,冷眼看着那人上上下下来回折腾,鼻子上的白色胶布并没有影响他的性功能,他因祸得福,伤了鼻子,却顺利地占领了女人的身体和子宫。
在新婚体检的妇科检查床上,一个满脸雀斑的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告诉紫页:你怀孕了。
紫页眼前出现一个鼻子上贴着白色橡皮膏的婴儿。
紫页说我不要这孩子。
紫页说我要做掉他。
紫页说——
妇科大夫似乎并没有在听她说话,而是忙着填一张表格。
拆除工作正在乒乒乓乓紧张有序地进行着,紫页已经习惯了那些玻璃,一旦把它们拆除,反觉空空荡荡没遮没拦,做什么都不自在。给他打个电话吧?这个他当然不是那个他。
小群在某个角落里看着她。
紫页的手指有些哆嗦。
胡亚洲已经在她的日子里彻底消失了,她已填了那些该死的表,她必须在结婚之前跟那个她曾经爱得要死的男人见上一面。
那该死的男人却怎么按都不出来。
疯了疯了疯了(机械装置发出这样的声响)。
紫页把食指按得又痛又麻。
有你这么打电话的吗?
有人过来把紫页僵直的手指抓住了,抓得她很痛。
所有的障碍都拆除了,办公室变得像球场一样一览无余。紫页再打电话,先得看看左右人的动静,有没有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男朋友、部门经理、老板,每个人都有百分之二百的理由盯着她,在她后脑勺上打上无数个暗紫红色的问号。
紫页忽然怀念起玻璃时代来。她想那样多好,她可以躲在一个人的空间里,打电话至少别人不会听到。人总是想了这样丢了那样,没有满足的时候。拆除玻璃墙的工作仍在进行着,紫页觉得她心里也有什么东西随之坍塌了。她忽然死了心,把电话安静地合上。
十一
坐在大办公室里的紫页,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膨胀。白天在慢慢流失,人们在忙碌中感觉不到这种像水气蒸发一般的流失,只觉得一叠文件在握,就什么都握住了。
其实,手心还是空的。
小群忙得最起劲儿。他不在乎作巨大机器上的一枚毫不起眼的芯片,他说很多人想当芯片还当不成呢。
小群鼻子上的胶布早就被拿掉了,他的鼻子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糟,鼻子上留下一道不算太显眼的疤痕,但在紫页眼里,那块贴在鼻子上的十字交叉的白胶布在小群脸上时隐时现,有时白天不见了,夜里又冒了出来,出现在那个与她做爱的男人脸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紫页问小群是不是昨天夜里又在鼻子上贴上胶布。小群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她,好像在看一个疯子。紫页觉得自己确实快疯了,她怎么能跟这样一无是处的人结婚呢?就因为怀上他的孩子?她讨厌这种自问自答的一般疑问句,可近来总是这样,叨叨咕咕,没完没了。
以前和胡亚洲好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紫页感觉自己走路的姿势都像一个孕妇了,其实那个幼小的胚胎藏在生命的皱褶里,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紫页时时刻刻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在孩子去与留的问题上,她挣扎了很久,想得头发都快白了,最终还是没有答案。
暖气是凉的。
玻璃柜里的器皿散发着幽蓝微苦的光,它们已陪着紫页度过许多时光,紫页的目光落在它们身上的时候,那目光类似于一种抽搐似的抚摸,目光移动到一个地方,那件玻璃器皿(烟灰缸、玻璃花瓶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件东西就会发出十分轻微的“当”的一声响。
房间里冷得快要结冰了,门厅里的金属风铃凝然不动,那东西是胡亚洲送的,自从他走了以后,金属风铃一次也没响过,是真的没有风了么?还是空气已被冻结成冰,再也不肯有一丝丝的流动?
这一夜紫页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的,她甚至连衣服都没脱,就那么蜷缩着上了床,近来越来越怕冷了,不知是不是怀孕的原故。乱梦如丛林一般从黑暗中伸过一条条舌头来,舔着紫页的脸。紫页拼命躲闪,反而越陷越深,那些黑森森的舌头——倒置的盆景森林忽然变得无比柔软,它们喷着热气、喘着粗气,一伸一缩地在那儿动着,紫页觉得脸上的皮肤变得灼热起来,滋滋啦啦冒起了白烟,好像烧着了一般。
胡亚洲的影像是在白烟升腾的瞬间冒出来的,他把一只手不断地伸给她,可不知为什么紫页无论如何抓不到那只手,好像中间隔着什么。
后来才发现他们隔着一层玻璃在做爱,冰冷,痛苦,无法真实进入,欲望被冷冻,连手都无法拉一下,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像。
紫页的身体变得扭曲,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她的身体,使得疼得要命。紫页翻身的时候,发现身子底下出现大面积的玻璃碎片,然后殷红的血迹如绘画中某种泼墨的技法一般,漫不经心地洇染开来。紫页在一阵风铃的脆响声中醒来,房间里的光线是青灰色的,也不知窗帘外面的天亮了没有。
紫页给蓝格打电话。
紫页说,蓝格,我要结婚了。
紫页又说,不是跟原来那人,我后来又有一个——
你在听吗,蓝格?
对方不知为什么一直没说话,是线路出了故障还是蓝格根本不想出声,只有鬼才知道。
一段灼热的山羊皮乐队的歌正从音响深处好像煮沸了又潽了的粥那样散发出来,声音咝咝冒着热气。紫页一整天没去上班,呆在家里把音响开得山响,并对自己说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若干遍,可脑袋里还是空的,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十二
婚礼上的蓝格与小群不断调笑,搞得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大有弄不清新娘是谁的感觉。很多人都来吃饭,大部分是蓝格带来的衣着怪异的朋友,他们不仅穿得怪看起来好像长得也怪,紫页想,自己招谁惹谁了,弄这么一大堆不相干的人来吃饭,在这种所谓高档的地方饭钱一定贵得吓人,还不知钱包里带的钱够不够付账呢。
紫页坐在角落里皱着眉头哈着腰没精打采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失恋的苦瓜脸。
你是谁。
我是新娘。
别开玩笑了,新娘在那边。
那人一指在餐桌上四处敬酒的蓝格,说,瞧见了吗,那才是新娘。
紫页同那人碰了碰杯,来来,喝酒喝酒。
红酒在碰撞时溅出来一滴,滴在紫页的手背上,紫页低下头敏捷地在手背上那么一吮,再抬头时眼前出现一张熟悉脸。
你是谁。
我是新郎。
胡亚洲大大方方地同她碰杯,说笑话,好像他们只不过是一般意义上的老熟人,他做得那么从容,从容得让紫页起疑,这男人到底是不是那男人,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他最不该出现的地方冒出来。
在紫页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已被人拖到一堆隐藏在暗处的啤酒箱后面吻得喘不过气来。紫页用力推他,他身后的啤酒箱被推得哗啦哗啦响,玻璃与玻璃磨擦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
胡亚洲用力抱她一下,然后,他从后门走掉了。
与此同时,公司老板带着公司职员如潮水般从前门涌入,紫页满面春风出现在众人面前,摇身一变,变成场面上八面玲珑的新娘。
一天晚上,外面下雪了,紫页梦见自己生下一个婴儿,鼻子上贴着橡皮膏。这个梦实在是太清晰了,她可以回忆起一切细节。她实在不太想要那孩子,但在结婚以后还要去做掉那孩子,显得思维有些不正常。望着身边熟睡的陌生人一样的丈夫,紫页觉得现在她所拥有的并不是她想要的。
紫页在黑暗中胡乱地往身上套着毛衣,那件黑色套头毛衣好像有意在跟她做对,套来套去都找不到出口,好不容易穿上了,又弯腰到床底下去找靴子。她扶着墙边下楼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奇怪的梦游者。
紫页穿着一件宽大的古蓝外套在雪地上飞跑,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街上没有一个人,连车子也很少。偶尔有一辆体形庞大的货车夹带着沙石微粒在清冷的街上呼啸而过,不留一点痕迹。
医生说:
你要做掉它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好好的吗?
那些声音在银亮的金属器械上来回折射着,发出奇怪而重叠的声音。紫页坐在那里不说话,只流了几滴眼泪和一些血。
结婚三天就要办离婚手续的紫页,成为公司上下议论的焦点。在那幢大厦里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人用怪里怪气的眼光盯着她,并且压低嗓门小声说着什么。也许别人不是在说她,但紫页敏感地想到那些人肯定在说“瞧,那个女人才结婚三天就离了,不知道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
紫页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现在总算是一身轻了。小群觉得很没面子,很快就从公司里调走了。后来听说他跟紫页的女友蓝格搞在一起,紫页不但没生气,反觉物尽其用。
十三
紫页洗到第八只玻璃杯的时候,预感到他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