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城的外围被一道厚厚的围墙隔着,墙上爬满绒状植物,植物的颜色较深,看上去还算鲜活,猛一看还以为是真正的蕨类植物,其实不过是一些人造青苔。当人类的科学技术发达到一定程度,心思就会不往正道上用了,比如说这人造青苔,除了外表上毛绒绒的有点儿颜色外,其实并无其它用途。上个世纪的围墙全都是不穿衣服的,赤裸裸的红瓦青砖,那景象到了现在有点无法想象,现在强调绿色环保,把什么都戴上了保护套,围墙上有人造青苔,大厦里有人造椰子树,足球场上的草皮是可以用遥控器变换颜色的,你让它绿就绿,你让它蓝就蓝,就像眨巴眨巴眼睛那么容易。
女城看上去就像一座放大了的假的塑料的玩具城,由于设计师的想像力过于贫乏,房子一律被造成了灰姑娘城堡般的可笑模样,那些尖尖的指向天空的大铅笔是于震最最痛恨的建筑式样,但痛恨归痛恨,住在里面还算舒服。
像于震这样的女人在女城里随处可见,她们二十岁、三十岁抑或四十岁,在卵子可以冷冻的年代,女人几岁都无所谓,七老八十了照样当妈妈,这样,女人就把结婚和生育年龄无休止地往后推,有的人明天就要死了,还伸出一双枯老的手指指冷冻箱对护士boy说:
“给我造个孩子。”
女城的护士一律都是男的。
于震还没有到逼迫男护士给她造孩子的年龄,于震看起来还算年轻,她长得高鼻深目,脸颊瘦削,是个上世纪的美人。不过这一切全都不时兴了,女城只有男人才比看谁长得美,女城的女人比智慧、比地位、比金钱、比汽车的型号。于震和女城大多数女人一样,为这些虚的东西奔波操劳,而且乐此不疲。
于震是在一个偶然机会里认识男护士梅的,梅的全称叫梅国庆,由于他的姓像五月may,所以大家都爱亲切地管他叫一个单字——梅,据说在上世纪有许多美丽女孩叫这个名字,不过现在可是世道大变了,现在的女孩名字起得都很硬,什么钢啦震啦冲啦,总之女孩很少有叫梅的,花花草草的时代过去了,女城的女孩是这里的主宰,也是这里的未来。
于震在球场上踢球的时候不小心跌断一根肋骨,急救车呼啸着把于震送进医院,当时把于震疼得大喊大叫:“老子再也不踢球啦!”这时候有一只潮乎乎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安慰道:
“好了,好了,等我给你打上一针麻药就好了。”
于震侧过脸来看那个立在床边的男护士,开始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只是对他爱搭不理地扫了两眼。时间是下午三点,窗外的阳光透过一格一格的塑料百页窗照到那男孩脸上,使他那张原本清秀的面孔有了一种黑白分明的油画效果。
于震注意到这个男孩的脸仿佛脱胎于上个世纪末的某个电影女明星,那个女明星写过七本自传,其中有一本叫做《我的脱衣舞生涯》,另一本叫做《脱完了还可以再脱》,脱到无衣服可脱的时候干脆投河死了,很多人怀念她,说她死得很悲壮,直到现在美容院里还高悬着此明星的三维立体照片,只要有人走进美容院,无须开口,只需朝墙上努努嘴,魔术师般的美容师立刻会冲过来改造你的脸。
“你的脸是在哪儿做的?效果不错嘛。”于震懒洋洋地躺在床上,问在一旁忙手忙脚给她打吊针的那个男孩。
男孩的头发被罩在一片如云彩般造型美丽的护士帽里,帽沿斜斜的,压得很低。他的脸很羞涩地在洁白的护士帽下红了一下,一边往于震的胳膊上擦着酒精一边道:
“这个脸型是美容师向我推荐的,他说我的模子不错,再刻画一下就更好了。”
“你用了脱毛霜了吧,下巴真光溜。”
男孩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说:“我换牌子了,电视里成天做广告的那种young-girl牌的不行,有一阵子弄得我胡子拉碴的烦死啦,跟个野人似的。”
于震低头看了一下他的小腿说:“你的小腿也很干净,好像没什么汗毛,显得修养很好。”
那男孩把露在护士服外面的一双光滑的小腿往后缩了缩,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哦,对了young-girl牌脱毛霜用在腿上还行,不过你千万别用它来修眉毛,都会让你的眉毛全掉光的。”
男孩一边说着话一边在于震胳膊上啪哒啪哒拍着找起血管来。他是个技术极好的护士,找准了血管一针扎下去立刻见血,于震觉得眼前这小伙子不错,再细看他护士服上的胸卡,中英文两种文字对照着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梅国庆。
能来女城的男子大都是美男子,长得太丑的在这儿混不下去。尽管市政府三令五申下达文件,强调在女城男女一律平等,对男人不得以貌取人,但男人如果貌丑了就连进入一家最普通的人造草坪工厂都没那么容易,工作都让女人给抢去啦,在这里男人就业机会很少。
梅国庆说他的这份工作还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他的一个朋友上个月结婚,就辞职了,他正好来补上这个缺。
“也不知道干得长干不长。”
于震听到那男孩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的声音,心中微微动了一下,她看见他的鼻子长得又挺又直,下巴颏微长,很有雕塑感,便道:“你有女朋友了吗?”
梅国庆说:“谈过……都没成。”
等到一瓶液体输完,梅国庆替于震拔针管的时候,两个人的手在空中碰了一下,都有点麻,就不好意思地相互躲闪着对方的目光,对方的目光是火辣辣的。
于震很快就出院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古老说法显然已经过时了,于震只在医院里住了一个礼拜,就可以撸胳膊挽袖子上场打篮球了。出院那天于震用力拍拍梅国庆的肩说:
“谢谢你啦,这几天一直是你照顾我。”
由于出手过重,梅国庆被于震拍得趔趄了一下,脚一歪身子一软,几乎摔倒。于震见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一笑,并不伸手扶他,而是打趣他道:“我听人家说在上个世纪末有一首歌叫《心太软》,你呢,你是身子骨太软。”
梅国庆不做声,一排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像个受伤的孩子。
于震的车子像子弹一样弹出去,于震在反光镜里看到那张略带忧伤的脸。
有很长一段时间,于震忙于一项重大课题的研究,把医院里那个小护士的事给忘了。于震是女城的电脑专家,科学界的风云人物,需要经常忙于各种应酬,她的名气大得连她自己都惊讶,因为经常上电视,走在街上都会被一些追星男孩认出来。女城的街道是男人的天下,到处都有推着婴儿车招摇过市的男人。商店橱窗已经被清一色的男装占领了,因为女城的女人都是很忙的,满街闲逛的大部分都是男人。那种中等身高脖子细长小腰一尺九的男人最为时尚,他们能在随便一家时装店里买到最先锋最前卫的衣裳。太阳出来的时候,女城的男人打起了太阳伞。那是女城的一道风景,女城的女诗人们最喜欢描写女城街上一朵朵如同美丽的蘑菇般的男性太阳伞。
于震从来不读诗,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呢,但她也喜欢那满街流行的色彩艳丽的太阳伞。科技尽管发达,生活却越来越枯燥无趣了,好在有男人这种满街流动的风景作陪衬,生活才不至于太单调。女城的女人一律着黑衣,这是女城约定俗成的一种习惯。
女城并不是一座封闭的孤城,女城四周虽然被厚厚的带有人造青苔的城墙包围着,但那蛛网一样的四通八达的电脑网络线一头通往女城的角角落落,另一头连着全世界。
于震经常坐在家里神游巴黎,电脑网络可以使她指哪儿打哪儿,只要食指啪哒一按,她可以把地球另一端发生的事“调”到家里细细打量。她还是电脑性爱的老手,在互联网上一天之内可以谈五回恋爱,不断变换自己的角色,遇到有趣的人就可以直奔主题跟他干。在网上做那事没有任何危险,只要过瘾就行,反正都是玩,这个年代谁谈爱情谁有病。
在于震早已不记得在医院里曾经照顾过她的那个梅的时候,梅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空间里出现了。于震不记得她曾告诉过那个梅她的网络地址,但梅却以一朵红玫瑰的形式从于震的电脑屏幕上冒泡般地冒了出来。那朵玫瑰类似于手绘,先是出现花瓣的外部轮廓,柔美流畅的线条,仿佛被一只纤秀修长的手好像卖弄似地抖着手腕,甩哒甩哒地勾勒出来。于震虽然看不见那人的脸,但是那种极尽卖弄的表情早已跃然纸上了。
隔着蔚蓝色的玻璃屏幕,于震竭力回忆着这个自称为“梅”的男人的长相和举止言谈。在她的记忆存贮库里,这个叫梅的男人好像早就被注销了。
“你还记得我吗?我想你早就把我忘了吧?——想你的梅”!
手绘玫瑰下面是这样两句眼泪兮兮的话。
于震心想都什么时代了,谁有心思跟你猜谜语,真他妈的烦,于是她一抬手就把电脑给关了。书桌上有她自己给自己记的预约,她拿起那个记事簿来一条条细细看了看,这才想起今天下午她跟医院里约好去做体检,顺便冷冻一枚卵子放在卵子贮存库里备用。现在女城的女公民全都这么干,冷冻一枚卵子就像往冰箱里存放一枚鸡蛋那样简单,而且保证新鲜,可以随时随地取出来与男性身体上的某种液体进行现场“勾兑”,就像调酒师调制鸡尾酒那样,“造人大师”会三弄两弄让你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问题是由谁来生这样“勾兑”出来的孩子?从理论上讲当然由女人来完成,因为男人没有子宫。男人可以打太阳伞,可以在医院里当小护士,但男人没长的东西你不能勉强人家,让人家为难。于是,出租子宫的行业兴旺起来。女城里女人也分三六九等,有在市政府里做首席官员的,也有从事很一般的职业的,但在家里呆着下岗的似乎并不多见。女人最惨也可以混个“子宫出租员”的活计干干,既然女性大忙人们都不愿意亲自怀孩子了,那么好吧,这份苦差事可以花钱雇人来做。
于震就是打定了这个主意才来医院存卵子的。她想,甭管将来要不要孩子,先在这儿存上一枚再说,反正一年又交不了多少服务费。存一年卵子的服务费比交一年的寻呼机的钱还要少,女城的女人们都觉得很合算,简直就跟白捡了什么便宜似的。冷冻一枚卵子就等于冷冻一个孩子啊,这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
手术进行得很快,于震往手术床上一躺,两腿分开,踏脚的两个金属支架托着脚底心,有一种冰冷无情的寒意。于震忽然想起她虽然是“网上谈情”的高手,可实际上那种触摸与抚爱都是虚拟的。冰冷的金属工具已进入她的肢体,她的心和她的卵子一起被封存在那个超低温冷库里。
在回家的路上,于震故意把车开得很慢。车窗外冬天的太阳白晃晃的,躲在离地球很远的地方,就像女城里远离女人的男人们一样。于震不知道她的那枚卵子是为谁留的,在这座处处包着伪装物的城市里,她无法找到一个像样的男人。
车窗外漫游着无数把男人的伞,像飘在空中的悬浮物。远处传来男人选美的锣鼓,鞭炮已经绝迹,但锣鼓还在沿袭,所不同的是打鼓的都是女人,而唱小曲的都是男人。于震伤心地想到,那枚离她而去的卵子要永远冻在冰箱里了。存放卵子的事很快就在于震脑子里被淡化了,她每天要接触数不清的人,记录数不清的事,处理n项事件,在大脑里存贮m个信息团。作为一个科技界的风云人物她还得每日关心女城大事,不可无知到连男人都知道的事她却不知道的地步。
终于有一天,女城的新闻联播里爆出一个冷门,一青年男子自愿接受男性受孕实验,如果实验成功的话他将成为世界上首例男性妈妈。这个消息是那样地鼓舞人心,当天晚上就有一大群女人敲锣打鼓疯上街去,那个抡圆了膀子把持鼓槌的家伙正是于震。
这一夜疯得有点儿过火,凌晨五点多方才有功夫把自己的身体挪人被窝。于震觉得困极了,也累极了,这一觉睡得很踏实,连梦都没来得及做。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一阵热闹的门铃声把于震吵醒。
于震趿着拖鞋踏啦踏啦地走去开门。门开了,外面的光线有些刺眼,于震把眼睛眯成一条线,但还是看不清面前站着什么人,只是恍惚觉得他手里好像拿着一把今年最流行的男用阳伞。
那人态度从容地收了伞,又在门口棕垫上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蹭蹭鞋,然后他就风摆杨柳般地往门里走,于震想拦都拦不住。
“哎哎哎,你是谁呀你?”于震见状有些生气,她感到自己从未见过这个陌生男子,他的长相有点像上个世纪末的一个苦戏明星。
“苦戏明星”一进屋就坐下来长吁短叹,他说他近来心情苦闷,一气之下就去美容院里去修改了长相。他说他现在很后悔,他弄得以前的朋友全都不认得他了。
“你是梅国庆吧?”于震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怎么,你还认得我?”梅国庆显然有些受宠若惊。
“那当然啦。”于震有些调皮地挥了挥那头鸡毛掸子般未经梳理的小短发。
于震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手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揭开杯盖,喝了口滚烫的热茶,道: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梅国庆从椅子上站起来,两眼放光地凝望着于震那张眼屎巴拉还没来得及洗一把的脸,然后,于震听到一个又尖又细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声音: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了,是你的。”
于震的茶杯骨碌碌地滚到地上,茶水泼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