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之后,丈夫开始喂鱼。
这已经是老习惯了。尤丽家的金鱼缸全院第一,这是尤丽的丈夫老金惟一可以夸耀的东西。
尤丽却对这东西极不满意。尤丽是个能干的女人,她要强,好胜,爱虚荣,却偏偏嫁了老金这么个与世无争的、老夫子式的丈夫。在这所中专学校里,老金教中文,尤丽教外文,拿着微薄的薪水住着公家的一套房子,如果日子一直是这么耗下去,倒也相安无事。丈夫养鱼,妻子织毛衣,是这院的典型模式。有了孩子的家庭就一天到晚以孩子为主题,演变出无数话题。尤丽一向对圈子里这帮俗男俗女嗤之以鼻,虽说她家老金一见了别家的孩子就流口水,但尤丽却仍不肯为他生个一男半女。于是老金就养鱼。
“呀!你家鱼养得不错嘛!”谁来都这么说。听了这话老金就会乐到心里去。老金就是老金,他老金虽然别处不起眼,但总有一项比别人强吧?人生不就是为赌一口气,想办法盖过别人吗?评职称分房子,老金处处比别人晚了一步,可那又有什么关系?现在该有的不也都有了吗?
老金看看缸里的鱼,它们正在抢食吃。
“别抢别抢,人人有份。”老金一边用手往缸里撒着鱼食,一边嘟囔着。
尤丽坐在镜前化妆。晚饭后通常就是这样的,丈夫开始喂鱼,嘟嘟囔囔跟鱼讲话,尤丽打扮好了就到外面去散心。她通常喜欢到小食堂去跳舞,小食堂就在院里,来去方便,门票也便宜。学校是独特的圆型设计,中间是巴掌大的一块操场,四周全是楼房。雨天灰虚虚的飘着一种灰紫色的雾霭,让人感觉冷清而又极其压抑。
尤丽对老金说:“不出去散散心我会闷死的,你信不信?”
老金两眼紧盯着缸里游来游去那几尾鱼,显得心不在焉,挥挥手说:“你去你的。”
食堂里飘着一股红烧带鱼的味道。桌椅板凳已被搬开,卖饭的窗口已经摆上饮料在卖,地板也被擦得不再粘脚了,只是那股红烧带鱼的味道洗也洗不掉。尤丽的曳地长裙是新近才找人为赴舞会专门缝制的,颜色是那种暗的玫瑰红。尤丽小心翼翼地替自己提溜着新裙子,新烫过的头发很顺溜地搭在肩上,脑后的蝶形发卡,丝质光滑。“尤丽!尤丽!”
菊儿隔老远就叫起来,声音显得尖声尖气。菊儿跟尤丽在同一间办公室上班,由于读了太多的爱情故事,至今仍未找到她那远在天边的“另一半”。
音乐已震耳欲聋地响起来。菊儿被一个穿白皮鞋的男人拖着旋转起来,菊儿抽空冲尤丽扮了个小鬼脸,然后她就陀螺般地越转越远了。
尤丽心情极好地坐在一张方凳上,支起了一条腿来,架着胳膊肘咕碌咕碌喝着一杯浓茶。有人凑过来问,“尤老师,跳舞吗?”
尤丽扭脸一看,见是“三室”的简勇,一个新分到学校不久的小伙子。听说菊儿对他有意思,菊儿倒是挺有眼力。尤丽笑眯眯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黑大个儿,由于舞场上灯光极暗,简勇当时只是黑魆魆的一团,但那影子是很有气势的、男性十足的,甚至带点野味儿的。那是和老金完全不同的一类人。
尤丽站起身来,笑盈盈地迎上去。那是一支很容易踩点的舞曲,俩人很快就合上了拍。
“尤小姐的腰可真细。”简勇的声音连同呵气,一同灌到尤丽耳朵里去。尤丽感到简勇的右手很烫地放在自己的后背上,每一个旋转的手势都在故意使着劲。
尤丽腰肢款摆着说:“腰细有什么用呀,嫁还不是嫁了个粗人。”
“金老师可不粗呀,别的不说,单论琴棋书画,养鱼种花……”“得得得,甭跟我提他,我要是急起来把他那破鱼缸给砸了你信不信?”
简勇故意贴近尤丽耳边小声说:“你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女人,这点我信。”
“咦——”尤丽尖叫着嗔怪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
一曲完毕,简勇正好把尤丽送回到原来座位上去。菊儿问:“刚才简勇跟你跳舞的时候,他跟你说什么来着?他说我坏话了吧?”
尤丽顺水推舟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谈论你?”菊儿故做矜持地摆弄着手中的小手帕子说道:“我就知道这家伙对我不怀好意。”尤丽“噗嗤”一声笑出来,嘴里的茶水呈放射状喷射出去。下一支曲子简勇又伸着手过来请舞伴,菊儿正要起身,简勇却说,“我请尤丽。”
这天尤丽从舞场回到家,心情格外地好。她一边坐在床沿上脱丝袜,一边哼着刚才的恰恰舞曲。睡着的老金正在打鼾。尤丽嫌他破坏情绪,就索性抱了个枕头到沙发上去睡。
客厅鱼缸里的鱼仍在欢快地游着,令人想起今晚的舞会来。尤丽一闭眼就是旋转的、激动人心的场面。缸里的鱼互相追尾着,游来游去,欢悦之极。
尤丽睡到半夜,忽然有人拧亮了壁灯。尤丽翻了个身故做娇嗔地问:“我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才刚分开一个晚上你就受不了啦?”
老金附身细细地查看着缸里的鱼,有板有眼地喃喃自语:“刚才做梦,忽然梦见有条鱼死了。”
尤丽的情绪一落千丈。尤丽用被头捂住脸说:“老金,如果要是我死了呢?”
“别胡说,你又不是鱼。”老金木然地说,说完哈欠连天地走了。
第二天尤丽在办公室遇见简勇,正赶上两人都没课,尤丽就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剪指甲一边把昨晚上发生的事喋喋不休跟简勇絮叨了一遍。简勇听得非常认真,并约尤丽有空到他房间里坐坐,一起喝杯茶。菊儿推门进来的时候俩人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再加上菊儿一边拉抽屉一边借机摔摔打打,弄得尤丽十分尴尬。
“他根本就是个木头人,他结婚前不是这样的。”菊儿走后尤丽接着说,“我觉得他变了,我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条鱼。”
简勇收拾着桌上的课本,没有说话。简勇忽然涨红了脸问:“今晚上你还去跳舞吗?”
尤丽说我哪儿还有那心思呀,守着这么个木头人过日子,我都恨不得变成一条鱼了。
简勇走过来安慰她说,老金人还不错,你别跟他认真就是了。这样一安慰,尤丽倒又抽抽搭搭地哭开了。尤丽说简勇,你真是个好人,将来谁要是嫁给了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简勇略显羞涩地说,我连个女朋友还没有呢。尤丽说凭你的条件随便找一个还不容易?简勇说问题是我不想“随便”。
尤丽是在一天电影散场以后第一次跟简勇“回家”的。简勇的单人宿舍,就在尤丽家楼下,格局却是完全不同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屋里的烟味儿和单身汉味都很浓。
简勇说尤丽,你知道谁在追我吗?
尤丽耸耸肩道,谁呀?不会是我吧。
简勇起身去冲咖啡,回过头来说,要是你就好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尤丽打了他手背一下说,净胡说,再说我可要生气了。简勇扳过她的脸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你生气呢,那样子一定很恐怖吧?
尤丽绷住笑做了个苦瓜脸。几秒钟之后,两人一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声过后屋内仿佛真空了一般,一下子静起来,没有一点声息,楼上传来一个男人的鼾声,尤丽低声说那就是我的丈夫。
简勇一把抱住尤丽的身体,简勇说尤丽尤丽,你都快把我逼疯了!尤丽猛然撩开裙子大声说,我现在就疯了!我他妈的还不如一条鱼。
简勇连忙用手去捂尤丽的嘴,简勇说尤丽你小声点当心让你丈夫听到。尤丽哈哈大笑着说,知道了才好呢,我不在乎。正说到这儿,简勇的吻就如雨点般落到她身体上来,尤丽大喊大叫,整个过程使简勇感到新鲜又刺激。
尤丽躺在简勇旁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哎,刚才你说谁追你来着?”
简勇点着一支烟,慢慢抽着说:“是菊儿,你没想到吧?”
“我早就知道菊儿喜欢你,还差点给你俩做了大媒呢。”尤丽嘻嘻哈哈地说:“现在要做也还来得及,你愿不愿意?”
简勇指指两人的鼻子问:“那你我这算什么关系?”
“缸里的一条鱼和另一条鱼。有时我常想,鱼即使再美丽,也无法走出那片透明的水。我们人也是一样,一辈子生老病死在狭小的空间里,奔波劳碌,忙来忙去,没有任何意义。只有爱情才是实实在在把握得住的东西。”
简勇伸手扳过尤丽那十分好看的下巴颏来,眉对眉眼对眼地问她:“那么尤丽你说你爱不爱我呀?”
尤丽伸手指指俩人赤条条的裸体:“都这样了,还让我怎么爱你?除非再扒层皮。”
俩人再次扭结到一起,像一对较力的斗士一样越战越勇。尤丽虽结婚多年,在这方面却从未“棋逢对手”过。老金本是理智之人,方方面面都要讲究个雅字,又一贯奉行“床上是夫妻,床下是君子”的原则,俩人之间的呆板单调可想而知。简勇却像一块发光的磁体,只要紧挨着他就能唤醒人疯狂的占有欲、生命欲、情欲和爱欲。他们在狂吻中天不知不觉已经亮了,尤丽伏在简勇肩头小声啜泣。
“太阳出来了。”简勇说。
尤丽起初还是小心翼翼,生怕老金看出什么破绽来惹出麻烦,这样对她和简勇都不利。可后来她发现老金竟木然到了如同瞎子聋子一般,除了一心伺弄他的鱼,对尤丽的事根本不管不问不关心。
尤丽从小姑娘时代起就一直是个爱虚荣的女人,她当初看上老金,是因为老金那张烫金的研究生学历,而和她同一宿舍的另一女孩,却只找到一位工人男朋友,就这也曾经爱他个昏天黑地,还闹着要和父母家里脱离关系,然后私奔似地跑出去旅游结婚,回来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老金却不同。老金他有研究生学历,分房是要照顾的。尽管老金的房子分得并不比别人早,可分到手的房子却比别人多了一小间。这是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这是板上钉钉的铁条条。
第一年,尤丽骄傲得不得了。她尤丽就是尤丽,美丽的脸蛋儿可不能打水漂。人生赌的就是一口气。尤丽对着镜子自己笑道:“我赢了。”
但是尤丽渐渐发现,由于嫁了老金,别人一下子就把她划入“中年人”的行列了。甚至有一年“九九重阳”,学生们排了一台戏慰问老人,她和老金竟也各自得到一张票。尤丽恨得牙根痒痒,三把两把就把票子撕得粉碎,从教学楼上扔下去。地球仿佛一时间失去了引力一般一丛雪片似的白蝴蝶轻飘飘地散发开来,一切变得轻飘、柔软、缓慢。尤丽幻觉中变成老金鱼缸里最美的一条鱼,薄裙纱纱,两眼透明,腰肢极细。它甩着尾巴游来游去,鱼缸外挤满了羡慕的人群。
和简勇的相遇给了尤丽证明自己的新的契机。简勇是这院里所有小姑娘垂涎的目标,暗恋他的人包括那些胸如鸡肋的女学生。菊儿之流的更是一见到简勇连路都不会走了,又偏偏装出漠视傲然的样子,鼻孔朝天。暗地里写情书托人捎去,自以为干得神不知鬼不觉。
简勇像抖落扑克牌一样把一叠艳粉的信封呈扇形铺开,简勇说菊儿的文笔还真不错呢。
尤丽“呸”地往那些信上吐了一口吐沫说:“呸!不要脸!”
简勇随手扔开那些信一把抱住尤丽就往床上滚,一边伸手去抓尤丽的内衣深处一边用胳膊紧夹住她。他别过脸来紧贴着她的耳朵狎熟而又性感地挑逗她:“你说谁不要脸呀?我就喜欢不要脸的女人。”
尤丽软而无力地挣脱着说道:“那你去追她好啦,何必又来缠我呢?我可是结过婚的人。”
简勇不饶不依地揉着她的身体。“结过婚可以离呀。”尤丽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一把推开他问:“你这话可是当真的?别我那边已经离了,你这边却又变卦啦。”
简勇这时已迫不急待想要进入她那颇具诱惑力的身体,就含混着应付着说:“哪能呢?”
尤丽躺在黑暗里感觉着一个强壮男子一上一下的剧烈动作,心灵却比感官更觉刺激。这一回合她又赢了!让那些自以为年轻、自以为了不起的小姑娘们哭去吧。
没有比证明自己依旧年轻更令女人心满意足的事情了。尤丽想到菊儿,菊儿对他俩的关系是一清二楚的。菊儿迟早会把这一切告诉老金以求报复的。不过那样正好,大家真刀真枪挑明了干,离了那老头子来找小伙子,天下哪儿找这等便宜事?
尤丽又一次感觉到自己在生活中总是“赚的”。“精明的女人永远不会赔本。”尤丽抱紧胸前那个热的、肌肉紧绷得连指甲都掐不进去的壮身子,渐渐失去了思想。
事毕两人到卫生间去冲澡的时候,简勇忽然想起评职称的事来了。学校里每回评职称都是哭爹喊奶奶的热闹戏,今年轮到尤丽评中级职称了,简勇认为这是头等大事,其他事都可以暂时放一放。
“你想呀,我的宝贝,你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闹离婚,别人不正等着看热闹吗?”水气很重,镜子里已无法看清两个人的脸,简勇继续说:“再说我认为你那老头子也不是一点用也没有的,他不是和齐校长关系不错吗?只要齐校长肯发一句话,你的中级职称也就板上钉钉了。”
尤丽用手指轻轻拨弄着简勇隆起的胸膛上的一粒粒圆润的水珠道:
“阿勇,你不是找借口想甩了我吧?人家对你可是一片真心的。”
简勇伸开胳膊将她环住用力抱了抱说道:“哪能呢?我是为你好。”
尤丽张嘴一口咬住简勇的硬胳膊:“你要是敢骗我一口吃了你。”
简勇“咝咝”地推开她道:“你弄疼我了,你这疯子!”尤丽用舌头去舔那排细细的牙印,热水顺着她的嘴角雨丝样地淌进她嘴里去。
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尤丽和简勇中断了联系。一来是为掩他人耳目,二来简勇在外面也联系了一点生意做。他离中级职称还早着呢,再说年轻人单指望长那一级半级,也太没出息。简勇并不儿女情长,简勇如同其他大多数男人一样,是要先立业后成家的。对尤丽他也不能说不喜欢,那个性感的女人是那般聪敏艳丽,闹哄哄如同一团旺火一般。可她毕竟还是他人之妻,夺妻之事在学校这种讲究礼仪的地方是要招人唾弃的。就算尤丽她不在乎,他这个大男人还是挺在乎的。再加上尤丽的丈夫老金,在这院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院长都很待见他呢,更何况他们这些小字辈的教员了。借评职称之由暂时和她分手,冷却一下他们的关系,简勇深感松了一口气。要知道以前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
简勇放开手脚下海经商去了。尤丽这边也已进入角色,女人都是天生的导演和编剧,女人天生会演戏。尤丽一夜之间忽然扮演起贤妻的角色来,她甚至还抽空帮丈夫喂喂那些以前她最讨厌的鱼。
尤丽把头发盘在脑后,腰里系了条素色围裙,她一边往鱼缸里大把撒着鱼食颗粒,一边柔声哼着“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天啊,你会把鱼撑死的!”
老金一边夺过尤丽手中的塑料袋,“抽什么疯呀你,以前可没见你喂过鱼。”
尤丽笑道:“我是爱屋及乌嘛。昨天齐校长到咱家来下棋,我那职称的事你跟他提没提?”
老金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提了怎么样,没提又怎么样……”这时有人在楼下大喊“老金电话”,老金临走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就出去了。
这几天尤丽一边呆在家里“学乖”一边注意观察她丈夫老金。老金这人怪就怪在你虽然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同他摽在一起,但你却无法摸清他在想什么。有时老金独自一人唉声叹气,尤丽隔墙有耳听到了,心里就一阵一阵地发虚。会不会是老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呢?或许老金从开始就对她和简勇的关系一清二楚,他只不过是表面上一直在装聋做哑罢了。这样想着尤丽顿觉手脚发凉。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几天来的表现多么让人恶心。
尤丽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丢沙发上了。
有一天课间十分钟休息尤丽跑回家想抓把瓜子什么的预备着没课的时候吃,她竟意外地撞见菊儿在自己家里坐着,正跟老金鬼鬼祟祟地谈着什么事情。隔着门厅的那排玻璃尤丽的心就忽地一下往下沉。菊儿是知道底细的人。那天在办公室简勇和她正在亲嘴,菊儿猛然撞了进来。菊儿曾经给简勇写过那么多封信,这下让她看到了,她不把自己恨到骨头里去才怪呢。
尤丽把门弄得乒乓乱响。尤丽转身出去了。
吃过晚饭之后,丈夫开始喂鱼。他不慌不忙地撒着鱼食儿,两眼死盯着缸里的鱼愣神儿。尤丽对老金说你能不能不看鱼也看我一眼?咱俩好久没谈谈了。老金连头也不抬地说跟你有什么好谈的,连孩子都不生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个女的。
尤丽说要生也不跟你生啊。
老金说有本事你跟别人去睡。
尤丽说哼,那还不容易。
吵架的时候老金两眼依旧盯着他那宝贝金鱼缸……
站在灰楼上往下看,整个校园活像一只青灰而透明的大鱼缸。学生们拿着讲义匆匆忙忙走来走去,像一群到处乱撞的、毫无目的的鱼。尤丽感到心灰意冷,她的中级职称的事已经泡汤了,而比她晚毕业一年的菊儿反倒榜上有名。尤丽气不过真想跑到校长室去大闹一场,转念一想自己有把柄攥在别人手里,只好生吞活剥咽下这口气。
仿佛为了报复尤丽似的,老金不惜重金又买来一只超大型豪华鱼缸,很气派地摆在客厅里。他在家里养起了热带鱼。房间里洋溢着一种水族馆的气息。
简勇的生意“大火”,一下子赚了不少钱,这让尤丽心里稍许平衡了一些。不然一想起职称的事她真想找根绳子上吊去了。瞧菊儿美得那样儿!尤丽关键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阵子美里美气的菊儿,常上尤丽家来看鱼。这小人一得势,她不美得满世界乱逛才怪呢。菊儿一来尤丽就想,少他妈的跟我穷显摆,评上中级职称不就长一级工资嘛,那十块二十块的我还看不上呢,我们简勇现在有得是钱。
菊儿一来老金对她倒挺客气,端茶送水一通紧忙。菊儿细声细嗓地说:“哇——,好漂亮的热带鱼!我特别特别爱护小动物的。”
尤丽有点奇怪地问,“菊儿你什么时候也爱上热带鱼了?男朋友你还没着落呢,倒有闲心关心别人家的鱼。”
菊儿哈哈一笑,笑容里竟略带一点神秘。
跟简勇偷情的日子新奇又刺激。尤丽常等丈夫熟睡之后偷偷溜下楼去。每走一级台阶就像一次冒险行动。她身穿黑色睡裙,猫一样敏捷地穿行在黑暗里。有时她把自己想像成一名具有分身术的女妖,躯体还在丈夫身边躺着,魂儿早已轻飘飘地溜出门去。
这一阵子简勇生意做得顺,血脉通畅,身子就格外渴望女人。那个带香风的黑色影子一但降临,简勇浑身上下连每一个毛孔都能兴奋起来。那是他命中注定的女人,一个魔鬼、妖怪、小精灵。
简勇给尤丽配了一把钥匙,以便她夜里可以随意出入他的家门。那种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总让他混身上下一激灵。不等她的小手柔柔地抚摸过来,简勇已变成一只雄性的动物,亢奋得想要摧毁一切创造一切了。
他们在进行着生生死死的游戏,彼此较量着、征服着、感受着。生命在那一刹那已成为一种极致,欲仙欲死。站在波峰往下看,平日里的一切琐屑、纷争、劳碌都蛰伏为一种等待,这等待是漫长而又揪心的。生命中最强劲的舞姿只有一次。我们每天都在积蓄,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简勇终于像洪水爆发一般地发了起来。他在夜晚一边跟影子一样翩然而来的尤丽寻欢做爱,一边紧贴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跟她吹嘘自己的发家史。他如何如何精明,如何如何会赚钱。他和尤丽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不停地渴望向她倾诉,就像小孩渴望得到大人的夸奖,就要不停地在大人面前拿大顶翻跟斗一般,简勇有时觉得自己像个跳来跳去的小丑,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
尤丽和老金的关系已彻底闹翻。尤丽回家从来就没好脸色,她骂老金一辈子没出息,除了教书就会养鱼。
如今学校里像老金这样兢兢业业的教员已经不多了。大家都在动脑筋做生意换点活钱来花,惟有老金还把心思放在养鱼种花这种没用的事情上。他的“棋友”老齐,人家是校长,住着独门独院一栋小楼,还有一辆专车随时伺候,你能跟人家校长比吗?你老婆连个中级职称都没评上,你放过一个屁吗?
老金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女流之辈懂什么?我的事我自有安排。
安排?安排后事呢吧?看你老得路都快走不动了,还是好好想想死后埋哪吧。
尤丽专捡难听的骂,这样好把老头子逼急了提出离婚。夫妻俩不吵架,上来就提离婚的事,这样似乎跟街坊邻居都不好交待。在中国任何事都要有群众基础,离婚这事也不例外。
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简勇开着一辆簇新的私人轿车在圆形的院子里很神气地兜来转去,校园里宛若过节一般,人们奔走相告:
“简勇发了。”
“当大款了。”
“买上车了。”
“啧啧……”
尤丽闻讯先用自己那把钥匙捅开简勇的房间。简勇进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屋里有人。
“怎么是你?大白天的你疯了吗你?”
他们通常只在夜间幽会。
尤丽边脱衣裳边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跟他离。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上床?”
菊儿怀孕了。
尤丽觉得万分吃惊,因为那事竟是她家老金干的。这样一来婚是一定离成了,可尤丽还是觉得憋气。她原想漂漂亮亮地甩了老金,然后再去嫁简勇的,现在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她尤丽竟像是被扫地出门的。
这天尤丽揣着离婚证书去找简勇,心情一点也不像以前设想的那般高兴。
“简勇,我终于自由了。”尤丽说。
简勇说:“老校长死了你知道么?”
“他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说下一任校长就是你家老金。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房子和车都该归你们。”
尤丽扑上去去搂简勇那年轻而粗壮的脖子,尤丽说“我不在乎我只爱你一个人!”
简勇拉开空空如也的抽屉告诉尤丽,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生意赔了,赔得一干二净,你还爱我吗?尤丽说得了都这会儿了你还考验我呢。简勇抓住尤丽的手腕说,你别不信,这是真的。
吃过晚饭之后,丈夫开始喂鱼。
这已经是老习惯了。尤丽家的金鱼缸全院第一,这是尤丽的丈夫简勇惟一可以夸耀的东西。
尤丽已学会了织毛衣。望着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毛线,尤丽就想,这一生差不多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