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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米蓝 少女米蓝

对面的铁门总是关着,听梅姨说对面住着的那个男的是有点毛病的,至于说是怎样的毛病,梅姨没说,米蓝也没问。米蓝是一个对声音极为敏感的人,她每天除了做事就是竖起耳朵来捕捉各种各样的声音,楼下收旧电视人的吆喝声,每天都在临近中午的那个时间准时准点地响起来,他喊的声音很大,但是他喊的到底是什么,米蓝一次也没听清楚过。米蓝是从四层阳台上看到他的板车的,板车上拖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旧电视,米蓝就想,这是走街串巷收购旧电视的。

这里人淘汰掉的电视都是很新的,米蓝手里一边剥着青绿的毛豆一边暗自替这里人惋惜。这里人的工作效率很高,人人都爱说“没时间”,他们把时间都省下来干什么去了呢?米蓝的手指被新鲜的豆子染得很绿,她把自己的手举起来,对着窗口望望,想起那句经常在耳边萦绕的歌词“绿叶在燃烧——”

“米蓝,豆子剥得怎么样了?”

梅姨在背后同她说话,她差点儿没听见。

“绿叶在燃烧——”米蓝在心里唱道。

梅姨从里面房间一步跨到门厅里来,她的脸在门厅暧昧的光线下依旧显得很皱,与她挺拔的身材极不相称,仿佛一个六十二岁的头嫁接到一个二十六岁女人的身上,这种奇妙组合使得梅姨看上去就像一个优雅的怪物,她的头和她的身体仿佛不是一同穿越时间隧道经历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她的脸和她的身体是分离的,各管各的,不相干的。

梅姨说:“米蓝,叫你怎么总跟听不见似的?”

米蓝说:“啊?”

米蓝把剥好的豆子哗啦啦地倒进一只上面绘有荷花的白瓷扁盆里,白瓷把那些豆子衬得一颗颗像玉。

梅姨家的客人老白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在门口按铃的。米蓝并没有去开门,门却自动开了,是那道家家户户都有的防盗门,这种像监狱似的铁门在这座城市里很流行,安上它人们在心里似乎就感到安全了。

老白的到来使梅姨感到有些意外,梅姨说你怎么来了,事先也不打个电话。老白站在门口似乎是有点酷,他锃亮的皮鞋跨过那只装满豆子的白瓷盆子的时候,米蓝感觉到他沉甸甸的心事。

夏天很少有人穿像他那样亮的皮鞋。米蓝蹲在地上想,这个老白是体面而讲究的。对面的铁门总是关着,米蓝坐在门厅那把可以折叠的小凳子上对着那扇紧闭的铁门想了一会心事,腿有些麻了,她跺跺脚到厨房去烧饭。

梅姨对吃的讲究精确到一粒米、一勺汤,她玻璃台板底下压着一张各种蔬菜水果的所含热量的卡路里表,每餐掐掐算算,吃进去多少能转化成多少能量都是有数的,她见到油炸食品如同见到毒药,会发出一声极为夸张的尖叫。对甜品更是深恶痛绝,一见到甜食面孔夸哒一下就拉下来了。

米蓝总是按照梅姨交给她的菜谱做菜,梅姨喜欢吃鱼和青豆,这两样东西都是最费时间的,鱼虽好吃但鱼生的时候冰冷滑腻又腥又粘,表面附着着一层像鼻涕一样的东西。青豆剥起来很麻烦,剥得手指都绿了。梅姨家的邻居上上下下都注意到梅姨家最近新来了一个坐在门厅里剥豆的年轻女人。隔着铁门看不太清她长什么样,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她很年轻。

常有人在梅姨家门口故意放慢脚步,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朝里面张望。米蓝坐在铁门里面哼歌,有时还听收音机。那只小半导体是上回梅姨家打扫卫生的时候,从柜子底下找出来的,梅姨总是说,这个家,好像无底洞似的,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梅姨好像有很多东西都不知去向了,她每天花在找东西上的时间比谁都多。她有时把房间里每一扇柜门、每一个抽屉都打开,像是在房间里打开无数通往别处的神秘通道,黑森森的洞口朝她大张着嘴。

梅姨什么都有,但她好像并不快乐。她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吊儿郎当的儿子名叫少军,他行踪有些诡秘,有时天天回来吃饭,有时又一星期不见人影。对少军的事米蓝很少过问,因为出门前妈妈就嘱咐过她,到人家少说话多做事,少给人家添麻烦。米蓝的妈妈和梅姨以前是一个县剧团的小姐妹,同住一间宿舍,两人好得就像一个人,后来梅姨远走高飞,成为他们那个县里的一个传奇人物。

关于梅姨的传说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她没结婚但却有一个儿子。看看少军那副吊儿郎当样子就知道梅姨对他一定是宠得要死,在她眼里,她这个儿子是天底下最潇洒最聪明的儿子,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饭菜上桌的时候,米蓝发现梅姨家的那个客人老白正靠在门框上盯着她看,梅姨站在他身后,正跟他说着什么。米蓝后来知道那天他们正商量着给她找工作的事,老白是一家出版社不大不小的头儿,出版社门口有家书缘餐厅正需要人手,问米蓝愿不愿意去。米蓝在饭桌上当即谢过梅姨和老白,闷头往嘴里划着米饭,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米蓝在书缘餐厅上班第一天就遇见来吃饭的海言。

海言就是住在梅姨家对面铁门里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米蓝是在他放在手边的那些书上看到他的名字的。他要了两个菜,一个汤,一碗米饭,然后就一边吃饭,一边看起书来。他对人很冷,不和任何人说话,难怪梅姨说他是有毛病的呢。

米蓝觉得这座城市的外表虽然很漂亮,但人心都像被虫蛀了似的,布满大大小小黑洞。梅姨的脸嫁接在婀娜的少女之身上,她每天除了照镜子还是照镜子,米蓝有天从门缝里看见她全身赤裸地站在镜前,摆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米蓝知道她柜橱里藏有一些红绿薄膜的老唱片,那些唱片好像塑料纸一样软。梅姨说,软片上藏有她的声音。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个主题,他们围绕着一个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问题,纠来缠去一弄就是一辈子。有的人以女人为主题,不断地追求与失去。有的人担心自己的身材和容貌,每吃一口东西都担心会发胖。有的人疑病,总疑心自己得了什么绝症,明天一早就将死去。有的人爱做白日梦,终日生活在梦境里。米蓝觉得那个正坐在窗边吃饭的男子是一个生活在铁门后面的人,他自己把自己锁在铁门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海言吃过饭,拿起桌上那些书离开。隔着玻璃门,米蓝一直在看着他的背影发呆,米蓝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好看的背影。

米蓝坐在门口剥豆的时候,耳朵总是竖起来的。她暗自希望他能回来,她能用耳朵辨认他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比一般人要重,工咚工咚,震得楼板都微微有些发颤。

扁盆里的豆子互相挤碰着晃动着,一个个好像人一样有感觉。他开动铁门的声音也和别人不一样,他转动铁锁的声音很慢,若有所思似的。他铁门里到底关着一个怎样的世界,米蓝越想越觉得好奇。

那种工咚工咚的脚步声一直都没有来,却来了另一种稍显轻飘的脚步,它一层一层往上走着,走到四楼的时候停下来了。米蓝低着头,感觉那人就站在梅姨家门口。果然,过了一会儿,那人开口说话了。

“就你一个人在家?”他说。

米蓝抬头看见那个说话的人是很久没回家来吃饭的少军。

少军穿了一身白,像影子一样溜进门来。这里虽说是他的家,但不知怎么他进进出出总给人感觉像做贼。

“你怎么不说话——”

“哎,我跟你说话呢——”

“米蓝——”

门厅好像有许多个声音在同时问话,米蓝觉得耳朵嗡嗡直叫。

那人就站在她身后,白色的凉风从他的丝绸衣裤上抽丝一样地刮过来,那凉滑的白绸子几乎贴到她的脸上来。米蓝低头剥豆,心里却一阵阵发紧。吃饭的时候米蓝一直无法摆脱那双眼睛的跟踪,她盛饭、端汤、搛菜,一举一动都在遇到浅灰色的阻力,空气因那浅灰色的眼睛而变得粘稠。

这天夜里,米蓝的房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原本锁得好好的房门忽然间裂开一条缝,有个穿白衣服的男人闪身溜了进来。米蓝依稀感觉那凉滑的白绸子在脸上轻微地擦来擦去,米蓝极想伸手拿掉它,却又办不到。那人俯下身一下子就趴到她身上来——米蓝分明感觉到那身体的重量。米蓝本能地想要尖叫,嗓子眼儿里却像是着了火,又干又痛,她一直大张着嘴,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她感觉到了上面那个白色身体的蠕动,她不知怎样阻止他,她因为心里有了人,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跟了眼前这一个。她奋力挣扎着,最后她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把很小的水果刀,在那人臂上刺了一下。

那人像汽泡似的在瞬间就不见了,米蓝没有看见血。

早晨没有一个人起来吃早饭,这个家死气沉沉的好像坟墓一般。米蓝站在饮水机前喝水的时候猛然想起昨天夜里那一幕来,她听见玻璃杯与水磨石地面相撞时所发出的脆响,再低头时脚下已是一堆晶亮的玻璃碎片。

丝袜被割破了,小腿上沾着一点点血。米蓝仔细查看了自己的腿,却并没有找到伤口,她猛然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来,她像一个流窜犯一样踉踉跄跄从梅姨家的铁门里逃了出来,她用水果刀刺人那一幕就像一盘可以来回放的录像带一样在她眼前晃。

上午餐厅里没有什么客人,米蓝就倚在柜台边发呆。对面就是海言他们上班的那家出版社的大门,有夹着包的男人急匆匆地往里走,他们的影子被太阳投在方格砖的地面上,是方方的深灰色的一团。

米蓝整个上午都在担心柜台上那个电话会突然响起,紧接着传来梅姨那尖锐刺耳的声音。米蓝离开家的时候他们都在熟睡,米蓝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抑或一段支离破碎的梦境?

餐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米蓝开始忙了。她手底下做着活,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缺点什么。很多平时常来这儿吃饭的人都来了,各人坐在应坐的位置上,从容自得地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然而他却没有来。其实他来不来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还是干她的活,别人还是吃别人的饭。餐厅里的人由多变少,最后竟走得一个都不剩了,他还是没有来。米蓝一边慢吞吞地收拾着碗筷,一边想着那个人今天中午为什么没有来。

餐厅门口有个人影出现在瓷砖地面。

米蓝抬头去看那人的脸。

是他。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米蓝脱口而出。本来这句话她只是在心里想的。

“你在等我?”那人问。

“哦,是……不是……”

那人在靠窗常坐的那张餐桌旁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抽着。米蓝知道他每天都吃固定的饭菜,便进去给他准备吃的东西。托盘端出来,米蓝把东西一样样放桌上,那人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那天晚上米蓝从外面回来,才知道家里出事了。梅姨的儿子被卷入一桩数额巨大的走私案,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梅姨枯坐在那里,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米蓝在另一个房间里呆坐着,觉得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呼吸十分困难。

梅姨事事精明,却没有管好自己的儿子。少军走了以后,梅姨天天唱京戏,楼道里到处都是回声,声音比哭还要难听。米蓝一个人坐在门厅里剥豆。天已经凉了,可米蓝还是喜欢开着门,这样可以看到对面的情况,有时可以看到对门那个男的背着包一步步地走上来,站在门口用钥匙开了门,人走进去,再把铁门重重地关上。

“米蓝,我没叫你剥豆啊?”

背后传来梅姨的声音。

米蓝说:“我喜欢剥豆。”

看到被豆荚染绿的手指,米蓝很想哼唱那句歌词,“绿叶在燃烧——”夏天似乎已经过去了,树上的绿叶已变得越来越少了。

有天晚上,米蓝到楼下倒垃圾的时候,看到楼上他房里的灯是亮的。米蓝手里拿着簸箕呆呆地朝上望了一会儿,忽然有种冲动,想上楼去敲他家的门。他家那扇铁门米蓝再熟悉不过了,她每天坐在门口剥豆的时候,不知要将那扇门看上多少遍。每一道装饰的弧线、细边她都细细看过,还有那铁门的声音,“夸哒”一声合上,这一切她都太熟悉了。

米蓝手里拎着簸箕一级一级地上着台阶,快到四楼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紧张得要命,心跳加快,脸发烧。腿变得沉重起来,好像每往前走一步都很难。就快要到他家门口了,那铁门关着,显得很安静。她知道门铃的位置,却好像从来也没听见他家门铃响过,很少有人来找他。

米蓝拎簸箕在他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正欲抬手去按门铃,身后响起梅姨的声音:“米蓝,你站那儿干吗?”

米蓝“哦”了一声转过身来,看到梅姨深凹的眼窝里藏着深不可测的东西。

海言从外地出差回来,看见铁门的缝隙里夹着一封信。楼道里回荡着唱戏的声音,他去找梅姨打听有关那女孩的事,梅姨说,哪个女孩?海言说,就是剥豆子的那个女孩。梅姨说,她呀,她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到别处去了。海言觉得有些遗憾,再坐到书缘餐厅吃饭的时候,觉得有好几个女孩走来走去的样子都有点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