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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米蓝 有染

胡苇站在五座高楼的中心点,脚下是用五色石拼成的一个圆。胡苇站在那儿四处张望的时候发现几座高楼上的不同窗口同时也有人在张望他。那五座高楼全是等高的刀削斧劈般的塔楼,有的楼重叠在另一座楼的阴影里,有的楼则暴露在直射的阳光下,一扇扇玻璃窗如金属般闪着奇异的光亮。胡苇完全迷失在这如超级迷宫般的建筑群里,安比利在电话里的精确描述在胡苇脑袋里已变成像精液一样既黏稠又稀薄、形状和色泽都有些暧昧不明的东西,胡苇想起安比利来,眼前浮动的总是她那对丰硕完美让人忍不住伸手想摸的乳房——胡苇总是怀疑她那对东西的真实性,在如今这个什么都可以造假的年代,弄对假乳房就跟玩似的,胡苇用颇具探索性的眼光在安比利身上下过不少功夫,结果一无所获,这是一个真假难辨的时代。

胡苇站在那里,感到日光移动的速度很快,那些楼房笔直的影子分明已经挪动过了,不在原来的位置上。胡苇看到脚下的五色石也改变了颜色,刚才只有一半在太阳光下,另一半躲在阴影里,现在已有三分之二挪到太阳底下去了。阳光下那些石头的色泽显得非常夸张,金黄色的油膏一样的东西被涂在石头的表面,呈现出一种迷幻色彩。以五色石拼成的圆为中心,分别有几条石子路呈放射状向四面八方辐射过去,如果乘轻型直升机到小区的头顶上看看,你一定会看到一枚平贴在地面上的太阳形状。

胡苇注意到每一条石子路都会把他引向一个不同的方向,他犹豫不定,脚底下像被沾了粘油一样提不起来。他看到有许多窗口窗帘紧闭,但又感到似乎有人躲在窗帘背后一直在窥视他。胡苇害怕有人看到他在这一带出现,特别是单位里的人,还有胡苇老婆单位里的人,这些人全都像定时炸弹一般,不能不防。胡苇的老婆柔欣在科研所的资料室上班,胡苇现在住的就是老婆他们单位的房子。胡苇他们单位说起来是某某部委,名声挺大但并不实惠,分房指标定了二百多条,但单位里的人仍嚷嚷着说不公正。另外像胡苇这样半老不老的人,在单位里永远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如果按分房指标一条一条地往身上套,2000年以后他大概能分到一扇窗户。幸亏老婆他们单位使他俩不至于无家可归,胡苇对老婆有那么一点暗暗的敬畏,另外胡苇身上带的呼机也是老婆他们单位发的,老婆他们单位除了不发丈夫别的什么都发似的,老婆总是兴高采烈地走下单位班车,手里大包小包地举着,大呼小叫地喊着胡苇的名字,让胡苇在一大群“家属”中间脱颖而出:“暧暧,我在这儿哪!”他扶扶眼镜使足一把子力气冲了过去,从老婆手里接过沉甸甸的带鱼。

然后,从班车里走下来的那些人就跟排着队似地浩浩荡荡地上楼,胡苇知道,过不了多一会整幢楼里就会到处都充斥着炸带鱼的香味和腥味。胡苇跟老婆之间没有秘密可言,他俩关系清白而又简单,他们在该谈恋爱的年龄就谈恋爱,在该结婚的年龄就结婚,弄得老婆他们单位那帮酷爱管闲事的人一愣一愣的,没辙。老婆他们单位就像一个大集体,上班在一块儿,下了班还是住在一块儿,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有太多秘密,领居家烧鱼需要一点醋,抬腿就上他家要来,胡苇他老婆也常上他们主任家借根葱什么的,受到老婆的直接上司那个长得也跟大葱似的男人的热烈欢迎。胡苇很不喜欢他们这一套,觉得他们如此这般地婆婆妈妈实在是很没劲。但也没办法,“住人家腿短”嘛,有本事你到别处去找房子呀,胡苇一想起自己单位里二百多条来,头都大了。还是在这边当家属的好,凡事不用操心,他所要做的事就是把老婆单位里分的米和面、鱼或虾从一楼扛到五楼。

胡苇觉得,老婆的寻呼机就像一根拴狗的绳,他人能走多远那绳就能放多长,无论什么时候,他待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只要呼机一响他立刻就头皮发麻想起她老婆来,虽然个别时候也有他朋友呼他但老婆呼她的时候居多,呼机上大都显示完全雷同的三个字:“速回家”,这三个字在胡苇看来是极为不舒服的,有责怪和埋怨的意思,虽然那上面并没有那样说,可胡苇还是从字后面看出来了。

太阳的影子移动的速度更快了,仿佛有人暗中偷偷拨快了地球的转速,就像拨动钟表的指针那么轻而易举。植物在疯长,花朵在短促的怒放之后很快蔫了下来,胡苇看到路边所有的景物在阳光的的蒸烤之下全都没精打采的,他正走在一条莫名的不知通向哪座楼的石子路上,他想,就算找不到安比利也没什么,他现在已不像来的时候那般火烧火燎了,他甚至觉得有点无所谓了,见不见她又能怎么样呢?

寻呼机嘀嘀响起的时候,胡苇本能地打了一个冷战。老婆把寻呼机配发给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可那突然而至的尖厉声响胡苇还是没法适应,特别是今天,在这样一种在另一个女人门口迷路的尴尬情况下它突然响起来,胡苇觉得特别恼火,真想把它从皮带上取下来顺便砸了它。他略微弓下身在腰里乱按了一阵,没想到竟按出安比利小姐的留言来,她神机妙算似地知道他刚才迷路了,现在正在某某路上朝着某某方向行走,但是他应该向后转因为他完全走反了。胡苇想安比利此刻一定站在一个看得见他的地方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从十八九层的高层建筑上往下看,胡苇只不过是个爬行速度极慢的蚂蚁。

胡苇按照汉显屏幕上指引的方向稳步前行,他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接近目标,安比利对他的态度让他十分费解,这个女人就像一道难解的数学题,得动动脑筋才能把她解开。他们在一起交往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胡苇一再向她声明,自己已是拉家带口的男人。胡苇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跟她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走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上,当时天气还不算太热,但时髦的安比利已经做大夏天的打扮了,她穿了一件深粉红的紧身露脐背心,胸部丰满得令人有点不敢正眼看她,下身穿了一条大喇叭口的呈悬状的纯白长裤,下配一双粗跟圆头的白皮鞋。她总是打扮得很前卫,长发飘飘,性感十足,街上有不少人侧过脸来看他们,当然主要是看她。胡苇跟她走在一起总是又骄傲又担心,骄傲的是自己有这么一个美妙的女伴,担心的是她这么惹眼万一被熟人看见可怎么办。安比利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就只是兴致勃勃地往前走着。生活到了她那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明亮的,不循规蹈矩的,完全可以自由支配的,这也正是胡苇觉得她吸引人的地方。认识安比利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前过的是家养狗一般的带项圈的生活,虽然有吃有喝,脖子上毕竟带着镣铐。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拉家带口的男人。”安比利无所顾忌地在大街上边走边说,她说话的声音很响很脆,有人回过头来看她,她也不在乎。胡苇屏住一口气,等着她的下文,然而她却抿嘴笑着什么也不肯说了。那天胡苇陪着她在商场里没完没了地买东西,他们几乎没机会再说什么。买完东西他们在地铁门口分手的时候,安比利显出一点真情,表现得有点黏糊,她用手托着一只大纸袋靠在往上走的电梯边上对胡苇说:

“你不急着回家吧?”

胡苇说:“我几点回去都无所谓,没人管我。”

正说着呼机响了,那声音嘀嘀嘀极为刺耳。

“快回去吧,”安比利嘴角挂着一绺意味深长的笑,“还说没人管你呢。你快回家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胡苇绷着劲儿故意不去看那挂在腰里的呼机,他装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不是我老婆呼的,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今天找我有点儿事。”

老有人从那架自动扶手电梯上冒上来,从他俩中间穿过去,他俩的谈话被截成一段一段的。胡苇正愣着,安比利的一只手从刚刚过去的一个人的背后伸过来,一下子放到了他的腰上,老练抓过呼机在那上面用食指一下下地按着。

“还说不是你老婆呢,别人会叫你‘速回家’吗?”

胡苇当时觉得很没面子,一把夺过呼机装在兜里转身就走,他知道一个男人不该做得如此小儿科,但他没办法,他跳上开往回家方向的一辆电车的时候眼泪都快下来了,他想,我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呀。

第二天一早胡苇照常上班,坐在电脑前整理一份资料,他几乎把昨天晚上那件事给忘了,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胡苇拿起电话一听,是安小姐那又脆又响的声音。她说你还生我的气呢?胡苇说没有我早忘了。安比利听上去情绪极好,并在电话里热情邀请胡苇星期天上她家去玩。胡苇原来打定主意对这女孩进行“冷处理”的,被她这样一勾,倒又热血沸腾起来,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下来,并且开玩笑似地问她,要不要给她带瓶红酒过去。安比利说,你什么也甭带,光溜溜的一个人来就成了。说着两人在电话里非常默契地笑了一下。挂上电话,胡苇的精神再也集中不到电脑屏幕上那些繁琐表格中去,他想,让这些资料、报表见鬼去吧!他开始筹划起星期天的美妙幽会来。

首先得通过老婆这一关,因为胡苇星期天通常是在家呆着哪儿也不去的,他最烦陪老婆上街买东西,他宁可呆在家里打扫卫生,擦个油烟机拖个地什么的,穿着拖鞋哼着小歌,倒也有些乐趣。不像在办公室老被上司盯着,上司就坐在他背后,胡苇总感觉有种无形的压力在压着他,在机关你要想进步要想升迁靠的全都是上司的一句话,如果上司不买你的账,你就是干得累吐了血也白搭。胡苇的老婆柔欣就很会搞好上下级关系,她时常到主任家里去串串门,就比别人早分到房子,楼层也比别人要理想。

胡苇站在高处擦灯,他一边擦一边在心里编着瞎话,看星期天怎么跟老婆请假才不至于引起老婆的怀疑。一想到要到安比利家里去,胡苇的心里有些激动,也有几分慌乱,他拿不准他俩的关系到底会发展到哪一步,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问题,几天来他一直想着她那丰满的真假难辨的乳房、性感的露脐上装、穿裙裤的步态优雅的长腿。他站在吊灯的高度往下看,看到的是一具呈扁平形状的双人床,床头摆着一个带拉锁的小塑料包,里面放着夫妻俩做爱时才用得到的东西。胡苇想要不要带上一点上安比利家呢?胡苇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他才刚第一次上她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不过是朋友见个面、聊聊天而已。

胡苇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是老婆单位的那个长得像大葱一样的男人来借东西。胡苇说柔欣不在家,“大葱”满脸疑惑地在门口探头探脑了半天,这才说,哦,不在呀,那我待会儿再来吧。胡苇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吗?大葱非常没劲地说,哦,其实也没什么事,然后就跟梦游一般地迈着直杵杵的步子走了。

老婆回来情绪很不错,兴高采烈地向他一样样地展示她所买回的每一件东西,这个多少多少钱,那个多少多少钱,胡苇早已掌握了规律,老婆买回的东西一律说好,她问颜色怎么样,他就说“好看”,她问价钱怎么样,他就说“不贵”,顺着她的心思说准没错。趁着老婆高兴胡苇赶紧把星期天有个聚会的事跟老婆说了。老婆的心思似乎还在她买回的那一大堆东西上,并没有在意胡苇所说的话,只是嗯嗯呀呀地答应下来,说有聚会你就去嘛,我一个人在家正好可以吃得简单一点。胡苇没想到这个难题这么容易就解决了,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老婆说灯擦完了没有,擦完了就跟我上厨房择菜去。胡苇一声“好咧”跟在老婆后面走得很欢快,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条汪汪叫的大狗,被老婆牵来牵去的,乐得直撒欢儿。

他俩在厨房里一起忙活晚饭的时候胡苇又想起一件事来,急忙向老婆汇报。他说你们头儿——那个长得跟大葱似的主任来找过你了。

柔欣专心致志地对付手里的一条需要开膛破肚的活鱼。

“什么?你说什么?”

她的目光从那条血淋淋的鱼身上移开来,微微扬起一点下巴来,有一绺短发正好搭在她的眼角上,使她看上去很有几分含而不露的妩媚。

“我是说你们办公室的那个大葱他来找过你。”

柔欣笑道:“讨厌,不许给人家乱起外号。”

吃过晚饭柔欣就到他们主任家串门去了,胡苇主动承担了刷锅洗碗的角色,他原来最烦洗碗了,今天却因为他老婆连问都不问就批准了他星期天出门的假,而变得积极主动起来。他把水龙头开得极大,水花快乐地不由分说地溅了他一身。

胡苇躺在被窝里一直在盘算着礼拜天的那点事,他拿不准他究竟该以怎样一种面目出现,是穿着非常正式跟上班一样好呢还是穿着松松垮垮显得比较随便的好,想来想去他竟然有点失眠了,坐起来去拿安眠药这才发现老婆那半边床是空的。这么晚了该不该去找她一下,胡苇拿不定主意,就想她一定是上哪家玩牌忘了时间了吧。他用一只脚在地上伸来伸去寻找拖鞋,正打算穿鞋到门口去看看,柔欣倒轻手轻脚地回来了。

“他们非拉我玩牌,”柔欣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说,“你怎么还没睡呀,明天还得上班呢。”说着柔欣拉过一条被子来盖在身上脸都没洗就睡着了,把胡苇一个人扔在黑暗里又胡思乱想了一阵,他觉得黑暗中总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于是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到另一个房间去打电话。

安比利听到他的声音显得挺激动,她显然是已经上床了,声音听上去又娇又软,让胡苇想人非非。胡苇把客厅里的灯关了,把自己的身体也放平在沙发上,把听筒贴在耳边,他听到一丝丝像气流一样的甜蜜话语通过他的耳孔传遍全身。他也说了许多平时说不出口的话,在机关他们平时一人一台电脑,都是没有面目的机器鼠,过着千人一面的生活。写字楼很高,玻璃窗擦得很亮,胡苇坐在大玻璃窗后面俯瞰整个城市,时常幻想自己能冲破这一切,他仿佛听到一只飞鸟撞破玻璃冲了出去那一刹那激动人心的破碎声,“所有的碎片统统飞向天空,最后变成了星星……”

安比利说:“但愿今天晚上我能梦见星星。”然后她就轻轻地合上了电话,进入梦乡。

那天晚上在电话里的大把抒情,实际上在胡苇的生活中埋下了隐患,接下来的几天他都过得心神不定,因为那天打完电话他发现柔欣其实并没有睡着,她是在那儿装睡!他怀疑她听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他跟安比利谈话的全部。他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比平时更加沉默了,她机械地在这个家里走来走去,一言不发,做着各种各样的事,像个飘忽不定没有灵魂的影子。胡苇感到内疚和自责,想向她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他和安比利之间毕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要把他复杂的内心感受跟他老婆说清恐怕比跟上司搞好关系还难。况且他拿不准老婆到底知道多少,万一要是自己多心老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坦白交待了岂不太亏?

星期天在一天天地朝着胡苇逼近,胡苇坐在办公室里从电脑屏幕的反射中看到自己日渐憔悴的脸。职员都是一些穿深色西装的无脸男人,胡苇看到自己的面孔正在那些表格中逐渐消失。胡苇意识到自己已淹没在这座城市成千上万的玻璃格子里,成为办公室里跟电脑和办公桌一样的物件,如果他离开这个位置,很快就会有人补上,跟他一模一样,打着雅致的领带,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

胡苇坐在那里想来想去,想法忽然变得很极端,他一时想要取消星期天那个约会,他想,目前这些麻烦都是由于跟安比利约会引来的,如果取消了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他的心也就静下来了。内疚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比挨别人骂还磨损内心,索性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算了。可过了一会儿胡苇又想,凭什么让我一辈子过这种没有个性的循规蹈矩的生活呢?再说像安比利那种风情万种的女人也不是每天都可以遇到的,既然接到她的主动邀请,哪有不去之理?

那五座楼修得好像五座迷宫,精美、富丽、令人头晕目眩。胡苇不知为什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安比利说的那座楼的那个门牌号码。呼机一次又一次地神秘响起,不断提示他要去的方向,可是他在五座楼之间奔来跑去寻找了几个钟头仍然毫无结果。他怀疑有人在跟他搞恶作剧。

太阳像一枚枣核一样夹在几座高楼之间,颜色变得血红,光芒已经收尽,天眼看着就要黑了。

胡苇颓然地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站在五座楼的中心点,他想他这一天真是白过了,他这一辈子也将白过了,他没有意义地机械地做着一些事情,那些枯燥的文字和表格将耗去他的一生。一想到这儿,他越发想念起那个女人来,他想他没别的要求,不过是想跟自己喜欢的女人见上一面,哪怕什么都不干,说说话,聊聊天,这一点恐怕不过分。

胡苇像一头疯了的困兽一般在小区每一条道路狂奔起来,他逢人便问,语焉不详,听上去像一个病人的喃喃自语。谁也搞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人们见了他全都绕道走。他一开始还略微感到有点奇怪,后来在一面大玻璃窗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又脏又破,面目狰狞,头发蓬乱,他冲着玻璃里关着的那个怪兽笑了一下,用手点着他的鼻子说:

“唏,瞧他那熊样儿!”

然后他迈着一跛一跛的步子走了。

这一回倒是出奇地顺利,他像猫闻着腥味一样凭直觉胡乱地闯进一幢楼里,金属的电梯门像蚌壳一样自动裂开,里面却没有人。胡苇站在电梯里,伸平右手向前一指,正好点到了他要到的那个楼层:十九层。金属蚌壳无声无息地合拢并且徐徐上升,胡苇感到有点耳鸣,就像什么人躲在暗中叫他的声音。

胡苇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个门牌号码,他甚至听到了门里面有个女人用柔柔的略微有点娇滴滴的嗓音在跟什么人通着电话。胡苇趴在门上听了听,他听出那是安小姐的嗓音,他兴奋得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想,这多不容易,多不容易啊。

安比利穿着一双带高跟的拖鞋喀哒喀哒走出来开门。她用优雅的姿态把门拉开,看见门口站着的胡苇,表情略显惊讶,她扭动了一下腰肢对他说:“进来吧。”然后她喀哒喀哒走在前面,胡苇小狗一样地跟着。

“你怎么才来呀,宴席已经散了。”

她把他带到客厅里巨大的餐桌旁,莲花形的大吊灯低低地照耀着,大圆桌上果然杯盘狼藉,起码有十个以上的男人刚刚在这里喝过酒吃过饭。

“对不起,安小姐,我今天有点事来晚了。”

“没关系,我们下午吃饭的时候,我跟我的那些朋友提到你,说你来晚了,一定要罚酒。”

“是吗?”

胡苇干巴巴地站在那里,显得十分多余。

“要不要我帮你收拾盘子?”

“不用了,我刚刚打了电话叫了小时工,她可能一会儿就到——啊啊,这不已经来了。”

门铃的叮咚声胡苇是在安小姐说完话之后他才听到的,他怀疑她有什么特异功能,在别人按她家门铃之前她就能够感觉得到。胡苇在安小姐客厅的沙发上勉强坐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那个小时工粗笨的手脚,她总是把盘子和碗弄出很大的动静,“当”地一声,“砰”地一下,像是在跟谁赌气。安小姐略带歉意地朝他这边扔过一个笑来,说,没办法,待会儿就好了。胡苇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说,你这儿正乱着,改天我再来拜访你吧。安小姐正中下怀似地说,那好我就不留你了。

胡苇像逃一样地跳上那辆开往回家方向的电车,电车里幽暗极了,没有什么乘客,售票员把车内所有灯都关了,一个人趴在售票台上睡觉。胡苇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神情恍惚地望着窗外。车窗内的暗对比着车窗外的亮,街景变得像玻璃做的一样,成了一个真人无法进入的虚幻世界。当你真的走在亮处是无法体会到这种感觉的。胡苇此刻归心似箭,他从没像今天这样急于想要回家想要见到柔欣,不管怎么说,家是惟一的,老婆是惟一的。而在安小姐那里他算什么呢,许多朋友当中的一个“之一”吗?去他妈的吧,让她的“之一”见鬼去,我要回家了。

胡苇走上楼梯的时候,不知怎么竟有点心跳,他想起妻子平时对他的好处来,还真有点新婚时的冲动感觉,他想今天晚上他俩要好好聊一聊,然后再放上一点音乐,制造一点情调。床头上那个塑料的带拉链小包今天要动一动了,其实胡苇做爱的时候并不喜欢戴套,但柔欣说你要不带我就不让你进去。柔欣不喜欢孩子,于是他就只好乖乖地戴上那薄得好像没有似的那么一层薄翼,然后进入他所熟悉的幽深而又静谧地方。

胡苇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上跑,离家的距离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快,他非常非常想念柔欣,恨不得马上见到她,亲到她柔软的嘴唇摸到她短发下面露出来的毛绒绒的脖颈还有那与安小姐完全不同的小巧玲珑的乳。

胡苇在家门口撞见一个男人,他正急急忙忙地从里面往外走出来,一头撞在了胡苇身上。胡苇定睛一看,又是那个长得像大葱一样的男人。

“又找我们家柔欣借东西?”

“是的。”

那棵葱以最快速度在胡苇跟前消失了。

胡苇眼前没有别的,全是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