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这么干,我不想告诉他们,或者,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能说清的,对他们,也对我自己,只有一条,就是再做事情,得理性些了,不能总即兴随机地草率行事,那样干常了,容易降低我们品位虚掷我们才情。我们心智健全,感觉系统完好,不应该像任情使性的小孩子那样恣意胡为,而应该像运筹帷幄的权谋家那样有备而战,和更值得我们出手、更具有抗击打能力的对手较量。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成为精神杀手,要集中全部火力,无所不用其及地,把某一个具体对象,尤其是那种看上去体面斯文道貌岸然,实际上男盗女娼阴损毒辣的家伙,置于死地。
置、于、死、地!
如今这个时代,可是个群情激荡万民踊跃的时代!我们的祖辈,我们的父辈,我们的同辈,我们的子辈,全像进口的仿真橡胶阴茎那样,为了各自所理解的快乐与需要,在积极地行动,在强劲地勃起,在拼命地干在疯狂地做,若我们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自生自灭下去,那可太吃亏了,太委屈自己了;为了不吃亏不委屈自己,我们必须把我们的热情像精子一样射向四面八方,以避免绝经断精后的追悔莫及……
我许久不这么慷慨陈词了,自从张大伟弃我而去,我的口舌就没畅快过。在张大伟面前我夸夸其谈,有晚生在前辈那里撒娇的成分,也是不希望张大伟把我看低看扁;可在魏锋吕大连这里,包括此前和青青姚小丽的后期交往,和静波小霞,和雯雯,和余玲以及与我走动密切的妓女们交往时,我已很少再情绪激昂,我表达思想所取的方式,常常是曲折迂回的,含而不露的,欲言又止的。我很明白,道理全靠悟,有什么道理能讲清楚呢?可现在,我有点黔驴技穷了,觉得要打动他们,要拉住他们和我一道做好眼下我迫切要做的事情,就只有像德育宣传,像广告灌输,像信仰蛊惑,像总统竞选那样,赤膊演讲了。
其实我的基本观点,他们没来没怀疑过,甚至他们礼貌地提醒我:我们是在这样干呀,难道我们的热情不正像……那个……四面八方吗?他们面对某些字眼还要脸红,也说不出口。他们能说得出口也不会脸红的是,在我们玩得正开心快活时,何以我忽然要改变游戏方略,主张不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逮着什么挑衅什么,碰到什么祸害什么,而是去确定具体攻击目标,并对其实施连续打击。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天性温和,心慈面软,虽然发誓绝不吃亏不委屈自己,要拼命要疯狂,但确定的原则是对事不对人,对人的话,也只是小小的教训而不愿大大地惩罚,只是轻轻地作践而不想重重地糟踏。可充当杀手,即使叫精神杀手,去对某个人连续打击并置其于死地,他们觉得也太冷酷,太恶毒。我们只是寻开心找乐子,让我们活得别那么乏味,他们说,如果我们指向明确了,不择手段了,无所不用其及了,那岂不成了残害和毁灭?我们下不了手呀。没办法,他们还年轻,还会脸红,有些字眼也说不出口,所以他们有理由天真幼稚。我只能继续开导启发,讲今比古旁征博引。我从欧洲的宗教裁判所说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从古代的秦始皇武则天说到现代的希特勒斯大林,从广东福建的雇佣杀人案海关走私案说到内蒙古黑龙江的银行抢劫案非法集资案,从足球围棋说到歌星影星,从海湾科索沃说到香港台湾,从总统总理国家主席说到乞丐强盗三倍小姐,最后还巧妙地把话题引到魏锋的工作调转失败和吕大连被迫中断研究生学业的事情上。效果不错。他们渐渐开窍了,在我那三寸不烂之舌的诱导鼓噪下,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只在别人划定的场子里玩,我们永远都是配角,只能见缝插针地小打小闹,只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题目: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啊,这小说还是俄文教员雯雯推荐我看的呢。打比方说吧,如果没有二线老领导的什么婚纪念,我们就不能有机会在来宾签到薄上填写那个艳丽的女人名字;如果没有一个什么公司的开张仪式,我们就不能先期剪断长幅的红绸;如果没有超市,我们就不能去拿东西;如果没有交通规则,我们就不能去修改路牌……这下他们想透亮了,我们要成为主角,要统摄全盘驾驭局面,就必须建立以我为中心的检阅台游乐场,确立自己的经营项目,制定自己的行为标准,解释自己的游戏规则。有了属于自己的项目标准和规则,我们才能——
“那我们具体怎么做呢?”他们的眼里又有了光芒,是那种属于豺狼虎豹的,热辣辣的光芒。
“我想,我们应该,实施一项……叫‘世纪之玩’的……”
这“世纪之玩”的启示,得之于魏锋带回来的一张报纸。那报纸上说,二十世纪行将结束之时,一个名震全球的西亚恐怖组织在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做新世纪的工作畅想时,制定了代号为“世纪之笑”的行动方案,计划谋杀一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政府首脑。但报纸没提那些政府首脑的名字,不知道是没搞到名单,还是不便公之于众。谁都知道,这阵子全世界流行的时尚,都与“世纪”搭边,世纪婚礼世纪婴儿世纪疾病世纪战略之类,好像什么事情一“世纪”了,就是赝品旧货换了包装,所以,连杀人也冠以“世纪”的名目。但二十一世纪该始于何时,是几天以后的2000年还是一年以后的2001年,却怎么说的都有,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对我来说,我不以为世纪不世纪的有什么意义,昨天和今天,能有何不同呢?历史上时序更迭与朝代易主,多了去了,可哪跟哪与谁跟谁之间,从来没有本质区别:有杀人的也有被杀的,有蒙冤受辱的也有逍遥法外的,有长在金銮殿上的狗尿苔也有暗投了尘沙的夜明珠,有一爱到底的痴男怨女也有朝秦暮楚的浪子荡妇,有快乐的也有忧伤的,有好的也有坏的,有忙的也有闲的,有有的也有没有的……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肯定也是如此。所以,二十一世纪何时到来或是好是坏,与我无关,时间就是停在二十世纪或一下进入二十八世纪,我也还是我行我素。可魏锋吕大连年轻呀,他们就像这个年轻的世界,对世纪婚礼世纪婴儿世纪疾病世纪战略包括“世纪之笑”这类名堂都神往心仪,他们喜欢的关键词之一就是“跨世纪”。由此来看,在对其反复玩味后我把“世纪之笑”这一启示接受下来,不能说没有利用时尚,来迎合取悦年轻人的意思。我是一个灵活的人,为实现大目标,并不拒绝偶尔从俗,比如跟在别人屁股后边,把我的行动方案命名为“世纪之玩”。
“……集中精力把一件事情做好做透,做得有头有尾有声有色,才是真正的‘跨世纪’吗,所以,‘世纪之玩’是一项意义深远的系统工程……”
我这样的解释,我知道有多么牵强,但让我满意的是,它们能打动我年轻的女友男朋。其实我该感激的是他们的友谊,因为他们就像我当初尊重信赖和依从张大伟那样,对我表示出无条件的尊重信赖和依从。当然了,其间存在的小小差异是,张大伟从未刻意争取过我的尊重信赖和依从,甚至,他是否需要我尊重信赖和依从我都无法确定;而魏锋吕大连对我的尊重信赖和依从,则是我用思想暴力和语言暴力劫掠来的。
“也是哈,真正的对事不对人不存在吗,”他们说。
“打一拳和给一刀,性质都一样的,犯不着假慈悲,”他们说。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我说。我说出这朗朗上口的格言短语,在他们听来陌生又好奇,但我铿锵有力地一诵读出来,他们立刻就受了感染。我说出最后一个“奋斗”时,他们同时拖着长音,把最后一个“其乐无穷”喊了出来。合喊毕,我们相对哈哈大笑。
是在这之后,张保卫宋永强和钱君美,才浮出水面,成了“世纪罪人”,成了我们黑名单上显赫的目标,成了我们枪口前面固定的靶子。
有一点我们有失风度,那就是,我们躲在暗处,却把人家置于明处,这显然不是公平较量。但正直的魏锋吕大连一提出这问题,我三言五语就说服了他们,我把他们引入早年的教课书中寻找答案:在我们的战争史上,从来都有正规军也有游击队,有飞机大炮也有小米步枪,有南京大屠杀也有地道战地雷战,有“横扫千军如卷席”也有“看不见的战线”……还有,《圣经》里的故事是怎么说的:当人们要处死一个妓女时,耶稣说,谁认为自己没罪,就向这女人投第一块石头吧。那时的人们比较诚实,也有自省精神,没人认为自己无罪,就都放下石块,饶恕了妓女。可现在呢,即使让他们——张保卫宋永强钱君美们,包括不是他们的他们,只剩下百分之一的诚实和自省去面对良心,他们敢说他们没在暗处打过黑枪,没偷偷摸摸使过绊子吗?若没有,我们就敢也站到明处,去当面锣对面鼓地刀来剑往。可他们不敢拍胸脯子,我们就不必弃暗投明。况且,以卵击石,螳臂挡车,那乐趣也是庸常之辈的节日盛宴呀。
他们中,张保卫是我确定的人选,理由是他骄傲。
他们中,宋永强是魏锋确定的人选,理由是他势利。
他们中,钱君美是吕大连确定的人选,理由是她狭隘。
当然了,在这点上我们也不地道,没有较真。一方面,我们抛出他们的名字,概括出某条堂皇的理由去定性其罪状,而另一方面,我们却心照不宣地,不再进一步细化理由,不用具体的实例来解释那罪状。其实我们都很清楚,此时我们不够磊落,在我们咬牙切齿地做选择时,是有许多挺偏颇阴暗和卑琐的个人情绪难于示人的,对此我们只能心虚气短地避而不谈。这样,我们报数一样把那三个名字说出来后,就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巴。但缄默是尴尬的,更是可怕的,闹不好,它会毁掉我的计划,我们的计划。我必须接续上中断的话题,让我们这个刚出炉的“世纪之玩”能真正玩起来、玩下去;至于其中将导致我们心虚气短的那个部分,必须对其视而不见。于是我说:那我,先说说,张保卫的自然情况……我的绕道而行并不高明,却提示了魏锋吕大连,视而不见也是解脱的妙方。他们也就真的获得了解脱,齐齐叫道:好好对对,你说说你说说……他们和我,都不再提张保卫怎样骄傲,而他为他的骄傲,为什么就该付出沉重的代价。
“张保卫吗……”
“张保卫吗?”
“是我,你哪位?”
“我们不认识,我只想对你说句话。”
“什么?”
“你死定了!”
我左手的话筒还贴着耳廓,右手就把电话簧键压了下去。
“张保卫吗?”
“你,你是谁?”
“我你都听不出来啦?你好像火气挺大。”
“对不起——可我,真没听出你是哪位。”
“我提醒你一句?”
“你还是告诉我……”
“好,告诉你,你死定了!”
吕大连也是左手拿话筒,但他没用右手压电话簧键,他说完话就那么笑嘻嘻地听张保卫的反应。张保卫回骂了一句摔了电话。
“麻烦找张主任听电话好吗?”
“你谁呀?”
“我是——我找张主任。”
“你有什么事?”
“我得,我得跟张主任本人说。”
“我就是。”
“你张保卫?”
“对,我是张保卫。你是谁?有什么事快说吧。”
“我想有件事你已经清楚了……”
“什么?”
“你死定了!”
魏锋先还努力保持镇定,可越说越急,甚至话没说完就挂上了话筒,我都怀疑张保卫是否听清了她的结束语。
下完挑战书,我们挤在街边ic电话亭里,又都脸红脸白地紧张了一阵,不好意思对视目光。但片刻后,我们的心跳就平缓了,也敢把目光对在一起,我们一齐哈哈大笑。我们说张保卫的噩梦就这么开始了,我们说咱们都成流氓无赖了,我们说这真挺好玩比那种即兴找乐子的玩法有趣多了,我们说有了这样一个具体的捉弄对象的确能大大扩展咱们的想象空间呀……接下来,我们对我们的表现做了点评排了名次。吕大连不温不火从容不迫,应公推第一,连他自己都当仁不让;我和魏锋虽然已是此类游戏的操盘老手,经验更丰富,却各有不足只能并列第二。我第一个上场,紧张慌乱影响了发挥;而魏锋前半截不错,后半截则收得太快,结尾处的关键词是否传递了过去都值得怀疑。
“要不再来一遍?”魏锋渴望弥补缺憾。
“行。”吕大连响应,他为争得了第一洋洋得意。
我也感到意犹未尽,我也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使我们三个被一条绳索捆得更紧。但我比他俩要清醒些。“不能再来了,”我走出电话亭,他俩也跟出来。“这样直接跟张保卫对话容易自我暴露,照理说一次都不该有。但这回是为下战书,咱们又都装的假声,只能破例了,以后,咱们不跟他正面交锋。”
行动开始了,想象猜测着张保卫在办公室破口大骂或呆若木鸡的样子,我们乐不可支。但开心并没掩盖存在的问题。以前我们做这种事,多属一次性消费,无需任何因果照应;可现在,以打击张保卫为开端的“世纪之玩”成了系统工程,我们就不能把他看作一个普通路人了,我们只有尽可能全面地了解他,才有把握弹不虚发地打击他和进退有序地保护自己。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现在己我们已经知了,我们甘愿当放黑枪射冷箭的流氓无赖;可彼,我们对他了解够了吗?
张保卫出生于1955年,1982年毕业于东北工学院冶金系,曾给当时张集一个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当过秘书,此后先后在团市委和东关区教育局任职,一年前调市教委当副主任,已婚。他个子不高,模样普通,性格开朗,多才多艺。和大学生联欢时,他能跳到桌子上又喊又叫吹拉弹唱,在全市中小学德育教学研讨会上,能连续讲话一个半小时不用讲稿,且层层剥笋般把五个大问题十七个小问题讲得头头是道,他打保龄球最高一局得过212分,他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去锦州可以连续一小时让他的奥迪跑一百六十迈,他……在决定把张保卫作为打击对象,纳入我们的黑名单时,我对他的了解就这么多。
所幸的是,我们中有魏锋,而魏锋既有她爸爸魏海洋又有她的中学好友董红。
我们确定好攻击目标时,魏海洋在党校的学习已提前结束,是他自己给自己结束的。他和妻子的快速离婚,打乱了搞他那派人的阵脚,现在他已涉险过关,正以养病为由在家静观形势变化。这是魏海洋多年里一段少有的闲散时期,使魏锋得以有机会与他更多地聊些张三的官场经李四的权术学,张保卫自然能成为他们的话题之一。魏海洋对张保卫小有了解。而唯一与魏锋保持着长久友谊的中学同学董红,恰好是教委的打字员,她电脑室与张保卫办公室只隔仨门。这样,魏海洋和董红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的背景资料,可以使我们的行动更有的放矢,可以帮助我们多侧面多角度地对张保卫实施立体攻击。
张保卫老家在张集郊区,父亲张财既是农民又曾是个民间艺人,人称铁嘴,靠说快板书进了当年的郊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九一三事件后,他受部队文艺团体之邀,参与创作批判***的长篇快板书《辽沈战役》,并去部队演出,被一个与***有些宿怨的军方大人物相中,调进部队文艺团体,这样,张保卫和他妈妈弟弟也一举跃出农门成了随军家属。铁嘴张财此后又陆续创作了《平津战役》和《淮海战役》,组成“三大战役三部曲”,成为全国曲艺界的星级人物。可后来因部队派系斗争,他受池鱼之殃,被清除军界,连登台演出资格都没有了,只能在张集曲艺团带徒弟教学生。直到近年,他才又成了老艺术家,间或在些省市级电视台的搞笑节目里露脸,重又在过时明星谱中谋得一席之地。有一年,中央电视台连续一个月播出他第数遍修改的全篇“三大战役三部曲”,使他在东北华北地区的知名度直线上升,据说还有了批老头老太太追星族。张保卫的妈妈是家庭妇女,没什么经历,倒是他弟弟张体会算个人物。因为没考上大学,张体会不足二十岁就做皮包公司,南下缅泰,北进苏俄,做过多种生意买卖,近年把濒临倒闭的国营西关水泥厂拿下来,经营得不错。张保卫张体会两兄弟给外界的感觉是互不来往,但张保卫当年给其当秘书的副市长是张体会西关水泥厂的主要后台,张保卫暗中给张体会帮了什么忙不言自明。张保卫的妻子叫徐敏,是个圆滚滚矮胖胖的人事局干部,外表敦厚质朴有些憨愚,但心术过人,老谋深算,即使张保卫的步步高升主要靠自己的胆识才干能力机遇,无需她指引点拨,那么,她恰如其分的配合与相得益彰的辅佐也不可或缺。张保卫的女儿叫张洁婴,在市实验中学读高中,会弹钢琴,学习成绩一般,张保卫既没张罗送她出国,也没打算让她考北大清华之类名牌大学,他对女儿的要求是能考上个随便什么大学都行。张保卫家住黄河北大街五彩新村八号楼141室;其专车是红色的奥迪100,有个好记的尾号为321;他办公室电话是55904613,住宅电话是68688792,手机号码是12304044791……
“你俩再说说宋永强钱君美的情况吧,咱可以三线出击,齐头并进。”
“宋永强的情况我还得再了解了解……”
“钱君美的有些事儿我还得再核实一下……”
魏锋和吕大连,这时都显得有点保守。
“先集中火力针对张保卫吧。”
他们最后这样建议。
我知道,凡事都是过犹不及,我若太强调多点打击,全面开花,找平衡的意思就太明显了,我不想那样。
按说法之一,2000年1月1号是二十一世纪开始,为辞旧迎新,电台搞二十四小时大型直播节目,31号中午到1号中午,大部分编采播人员都得加班。这样一来,二十世纪最后一天,1999年12月31号这天,魏锋午饭之前就去了台里,没能和我与吕大连一起在世纪之交做“世纪之玩”。
魏锋走后,我和吕大连吃口东西就各回了各屋。昨晚我们有些兴奋,都没睡好,现在得抽空休息一会。按原计划,午觉可以睡到一点半钟,然后去教委,守株待兔地等张保卫,等他那辆尾号为321的红奥迪开动起来。事前魏锋已从董红那了解到了,教委机关这天上午搞文艺汇演,中午会餐下午放假。我们替教委估算的时间表是,九点半开始的文艺演出到十二点结束,而十二点半开始的会餐要两点结束。我们也想到了那种漫长的等待有多麻烦,随之而来的跟踪又多不保险。可别无他途,只此一辙。我曾想假装随意地问问姚小丽,晚上到哪跨世纪去,但我没问,我不希望给任何人留下任何把柄。
可不到一点,沈水的电话叫醒了我,正是这电话,帮助别无他途的我找到条捷径。
前些天,按老习惯,我爸我妈又去珠海过冬,临走时照样嘱咐沈风沈水,让他们过问点我的生活。沈风沈水知道我没兴趣接受他们的过问,也就不过问,只约我31号晚上去沈水家一块跨世纪。当时我答应了。这会沈水是通知我,晚上早点过去,因为饭后沈风苏江还有活动。我是在解释我晚上有事去不了时,听沈水提到建国的。沈水说,你要怕他俩走了没意思,我就把建国全家也找来,你俩下棋,正好他回来了。建国是我爸的司机秘书兼打手保镖,前几天去珠海看我爸我妈了;我俩的中国象棋水平势均力敌,一度百下不厌难分难舍。可我还是回绝了沈水,但接受沈水的启发,和沈水道完再见后,我找到了建国。
“建国,我沈阳,沈水说你回来了,我爸我妈都挺好吧。”
“大哥呀,挺好挺好,那边真暖和,老板和姨……”
“咱见面再说他们。你——下午晚上都干吗?”
“没事儿,就在家。”
“晚上沈风苏江出去用你陪不?”
“不用,他俩去电视台联欢会的直播现场当佳宾,没多余票。这回总经理不是把那堆销不动的电热壁挂都捐了吗,扶贫办不知道啥价,被忽悠的挺高兴,说老板去珠海了,那总经理一定得去直播现场。他们名额是扶贫办的。哎大哥,今晚呀,没准总经理还能和那些北京来的明星握上手呢,董*****杨钰莹啥的,嘻,一个比一个……”建国平常话并不多,但和我聊天能放得开,我俩早由棋友而朋友了。我打断了他。
“那建国,你过来帮我做点事呗,开车来。”
“行。现在吗?”
“现在,可能会忙得晚点。”
“没问题,用什么车?”
“别开太扎眼的。”
“好,马上过去。”
我为刚才接沈水电话时的灵机一动感到满意,现在,车和建国可是我最好的帮手。以前我观念比较保守,认为除了摆谱,个人养车没有意义——至少我这种闲人养车不必要吧;可刚才听沈水一提建国,我忽然感到,若我自己有车,可方便多了,我做起事来能如虎添翼。我这样想着,跑到书房叫吕大连,说一会咱俩不去教委了,你现在去太原街,买俩手机,你一个我一个,我在家等消息,等教委那边的消息。吕大连知道我对手机也没兴趣,像对车一样。车和手机是同质的东西,的确能带来许多方便,但带来的麻烦也不会少。比如手机,它在你手里,却是牵在别人手里的一根绳子,会把你搞得无处躲藏。我这人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电话铃一响就想接,可有时候,真不愿接;而没手机,至少我不在家时能躲开别人。我现在忽然决定买手机了,让吕大连觉得不可思议,事实上,现在我是不会开车,若手头有照,没准我还要着手买车呢。我没对吕大连解释我为什么忽然接受了手机,只给他写个条,告诉他去哪家店铺交款提货。吕大连说我找个明白人帮我挑吧,现在手机假货可多了。我说你放心,哪家手机店也还都有点真货,这家的假货都是我帮着变成真货的,他们不会骗我,他们给我的肯定真是真货。吕大连不解地说你还有这本事,能把假的变成真的。我说我本事大了,那老板是我一个过去女友,我帮她设计制作了一批锦旗奖状和无假货商店下岗劳模再创业之类的牌匾,弄得那门市像荣誉室,这还不就等于帮她弄假成真了。
吕大连揣好纸条和钱出屋时,建国到了,我简单给他俩做过介绍,吕大连就走了。建国在我家呆十二分钟,喝碗水,抽支烟,便领命开车去了教委。
作为我爸的司机秘书兼保镖打手,多年里,建国对我爸忠心耿耿。建国老家也是吉林东丰,和我爸能沾点七扭八拐的亲戚关系,按那个我爸几十年没回去过的家乡的辈份排法,我爸应该是他大哥。当年他从部队转业找我爸时,我爸不光请他吃饭,还爽快地满足了他的借钱要求,让这个在张集举目无亲的老兵很受感动。我认为,如果当时建国户口没进张集,而是被打发回他们东丰县甚至他们村了,我爸肯定不会理他,我爸的善良仗义都有条件。叫我猜,我爸满足建国要求时那么痛快,还对他特殊热情,是心里已转上了利用他的念头。当时建国靠自己努力,工作单位已定在张集公安局的南关分局,他只用我爸借他的钱送足谢礼也就行了。那时我爸还羽翼未丰,任何穿国家统一发配制服的人,都会作为潜在的有生力量,被编织进他关系网里。当年的建国比现在朴实,自然看不透我爸心思,他把我爸当成恩人。我爸盛情款待他的第二天,他就从铁岭那边找来俩战友,把我爸一个商业对手暴揍一顿,替我爸大大出了口恶气。但不久之后,他已经落实的工作却出了差头,南关分局不要他了,他被打发去了郊区分局的小派出所。这与他替我爸出气无关,我爸能利用他惹事生非,就有本事把是非摆平;他去不了南关分局,是被一个礼金更重的人顶了。建国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如果开始就让他去郊区派出所,他也足以感激涕零;可定下来安排他在南关分局了,他的礼钱也都按去南关分局的价码花的,再打发他去郊区,他不平衡。他没法索回高额礼金,但可以把那顶他的家伙打得鼻青脸肿。公安机关不许打人,连犯罪分子都不能打,打革命同志更不行了。结果,建国还没正式迈进公安队伍,就被清理出了公安队伍。而这时,我爸通过观察,对建国身上的另一些东西产生了需求,他便顺水推舟做好人,接纳了建国。我爸的确深谋远虑,后来的事实证明,在他披荆斩棘的发家史上,前中国人民解放军某特务排排长建国的作用不可低估。现在,建国已是张集黑道上的前辈名宿,尽管像我爸一样,早封妻荫子当绅士了,可心狠手黑一如当初。建国的可贵之处是不居功自傲,多年来,在外边横行霸道无所畏惧,在我爸手下却低眉顺眼甘当跟班。虽然按七扭八拐的亲缘关系他可以叫我爸大哥,但他一直叫我爸老板叫我妈姨,叫我大哥叫沈风先二哥又经理又总经理,叫沈水苏江也客客气气。其实他和我同年出生,不光比沈风沈水大,生日还大我几个月呢。
建国第一个电话打回来时,吕大连还没回来。建国说,321出教委了,往黄河大街开呢。我说跟上它。吕大连是这之后才回来的。吕大连把两部新款手机摆上茶几,建国电话又进来了,说321停五彩新村八号楼了,车主从后备箱抱一纸盒东西进了一单元。我说等他出来。新买回来的手机还不能用,二十四小时内能通上话就不算毛病。我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的劲又上来了,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新手机,往耳边贴贴在唇旁杵杵。这期间建国电话仍不断挂来,说车主下楼了,回教委了,刷车呢,咦,换人了?我这才想到,也许刚才的车主不是张保卫,而是他司机。这点很快得到了证实。建国说,车停在桃李园娱乐中心门口了,车主四十多岁,个不高挺壮实,穿黑呢子大衣,走路挺快……他他妈又出来了,上车,噢,他把车从停车场开后边院里去了,估计放这不想动了;他下车了,从后门直接上楼了……这时是傍晚六点整,建国已在他车里跟踪监视四小时了。
“你盯着他车别动,我马上过去。”我和吕大连揣起尚无使用价值的手机,出门打车直奔中华路北口的桃李园娱乐中心。
在“桃李园”对面的住宅楼旁,我看到了我爸那辆墨绿色富康,但建国没在。我和吕大连没急着联系建国,先绕进“桃李园”后院,去看那辆尾号321的红色奥迪。那车停在院子一角,不显山不露水的。我和吕大连相对着把烟点着,吕大连轻轻咳了两声。吕大连没烟瘾,只是兴奋了或紧张了要抽一支玩。这时他处于兴奋状态。这傻逼,他说,以为停这就没人发现呢,他没承想,咱祸害起他来还更方便了,更安全了。我说但愿他不是傻逼。吕大连问我什么意思,我没回答,我只隐在黑影里往周围看,我知道没在自己车上的建国肯定不会远离他的跟踪对象,他不是那种擅离职守的的滑头战士。但哪也没有他。
“走,找电话去。”我往院外退。
“嗨,我电话有信号了。”吕大连在我身后叫。
我急忙接过吕大连的手机,挺好奇地把建国的手机号码按了出来,果然通了。建国听到是我,先笑了,说我在车里呢。我说什么车里?他说奥迪。我也笑了,这就是建国,他什么本事都有,以前心眼实点,可跟了我爸这么多年,现在人鬼多了。他说刚才他在大厅总台查了定房情况,看到手机号为12304044791的张先生定的是群芳厅大包,估计他朋友不少于十人。他还从群芳厅门口走了一趟,见里边男男女女有六七个了,看样他们不想先吃饭,可能等人齐了先洗澡,所以他就下来钻进了奥迪,从里边开始拆车呢。这么祸害他没错吧?建国问。没错没错!我赶紧答。建国再次给了我启发,原来我只想从外边对张保卫的车做些手脚,还预备堆工具,可现在建国从车里下手,倒安全多了。我又说,怎么鼓捣车是你的活了,我不管,我和大连在门口望风。不过——我想一下补充道,你千万别让那车开起来再出事儿,让他一上车就知道废了,就别开了。吕大连在一旁说,他开起来出事儿就撞死利索了。我说那不行,万一车里有别人呢。
半小时后,建国出来了,我们三人上了富康。我说怎么弄的?建国说,就是打开发动机盖,先割断里边的——嗨,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吧,修这车他得四五千元。吕大连说,可惜不是他自己车,不能让他心疼。我说主要是恶心他,让他觉得这新年伊始开门不利。
下一步,我们来到下午建国来过一回的五彩新村,这回建国歇着,我和吕大连站到八号楼一单元门口。防盗铁门紧紧锁着,我和吕大连从门号显示牌上端开按。比如按161室,对讲器里一有人说话,我们就说错了错了,这是自言自语,然后对那应门人说,我五楼的,按错号了,请帮忙开一下。现在的人警惕性真高,没有半点助人为乐精神,我们连按三家,都说那你重按吧,直按到第四次,133室一个小姑娘才替我们打开了电子防盗门。我们没再让门锁死,而是虚掩上,然后轻手轻脚直奔四楼,尽量不让感应灯发亮,就在黑暗中,将副对联贴到141室门口。贴完后,吕大连轻轻跺一下脚,感应灯才亮了起来。原本在这四楼一号的张保卫家门口,是贴了副红纸金字新对联的,但写的什么我们无法看到,因为它已被我和吕大连刚贴的白纸黑字对联盖严实了;我们能看到的,只是我们把张保卫名字嵌在其中的那幅所谓对联的上联下联和横批:保平安完全痴人说梦平安难觅卫家园纯属一厢情愿家园将芜张门休矣按原计划,把这两件事干完得半夜了,半夜以后,一点多钟,魏锋将挂回电话和我们联系,若她请假顺利,我和吕大连就去电台接她,然后回北陵小区吃夜宵喝小酒庆祝我们“世纪之玩”的跨世纪。我们事先商量过了,一点多钟忙劲一过,魏锋就请假,不在台里熬二十四小时,有什么意思呢。可由于建国临时加盟,我们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刚九点多,就完活了。活一完我一下松弛下来,笑嘻嘻地说去哪咱们,是不该找个小姐答谢建国。建国说大哥你跟我外道哈。吕大连说要不你俩玩去,我先回家,半夜一点……建国说怎么大连兄弟……我说也行,大连不愿去就不去,建国先送大连。快到吕大连家时,我好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这样大连,今晚你就在家陪爸妈吧,别出来了,还得看书;魏锋这边,我一会挂个电话,让她今晚也别请假了,我和建国没准玩通宵呢。吕大连点点头,不大情愿但还是下车了。建国把车又开起来,问我去哪,我说哪也不去,先送我回家,然后你也回家。建国把车开向北陵大街,什么也不问,我也只是默默抽烟,不笑嘻嘻了。到我家楼下时,我说建国欠你一回呀,建国只笑笑就跟我道别了。
事实上,刚才在“桃李园”,望着楼上某个我想象中的群芳厅窗口,我心里一紧一紧的特别难受,很想当时就找个地方独自呆呆。后来去五彩新村,我情绪稍好些,可心里还是烦得要命,恨不得不贴对联了就把吕大连建国全打发走。当然我不能直来直去。我说咱们找小姐去,这是打发吕大连的最好办法,而建国,我实话对他说我烦他了都没关系。在嫖娼找鸡的问题上,吕大连一直观念保守,有一回我要带他去找小姐,他脸都憋成了猪肝颜色,跟他平常嘻皮笑脸流里流气时全不一样。他吭吭哧哧地说,他不能把自己的第一次给鸡,又说他的第多少次也不想给鸡,最后还劝我也别去。沈阳,魏锋对你多好呀,他说,她要知道会伤心的,你得对得起她。我说我干吗让她知道,我又说我对她也好呀,我找小姐也没影响对她好呀。吕大连不能理解我的理论,说你这是歪理。我说小兄弟,正理歪理就那么回事,经验比道理重要。吕大连说不过我,就说那你去吧,我真不去,我也不会告诉魏锋。倒不是怕吕大连告诉魏锋,反正那天我也没去,而且自那天起,我也没再找过妓女,连找姚小丽,都是为了了解雯雯上电视的事。所以我知道,现在我一提找鸡,吕大连就会主动离开,他走了,打发建国就容易了。
我到家十点过几分钟,没点灯,没开电视,就那么躺在沙发上瞪眼睛发呆。脑子里翻腾着挺多东西,可试图归纳又归纳不好。我大约躺了一个小时,电话响了,是我新买的手机在叫。吕大连问我回家没有,我不知为什么说了谎话,说和建国在夜总会呢。吕大连说他要睡了,想试试我手机是否通了。我说还真通了哈,又说你睡吧,这两天咱消停点,你多看看书。吕大连说声再见就撂了电话。他也不容易,按原计划,他想考外地师范院校的数学教学论专业,那要一年后才上考场呢,时间很充裕;可现在张集大学数学系新办个应用数学专业的研究生班,五月份考试,他报了这个,时间可就紧迫多了。
我半倚在沙发上,玩我的手机。这时我想到,我座机电话安上那天,恰好是认识雯雯那天。我下意识地按出雯雯的手机号码。都七个多月了,我这个对数字一向没概念的人,居然还记得她手机号。当然那号码我没按完。我有自尊,也尊重别人,我没道理打扰一个对我不感兴趣的人。我起身慢慢踱向窗口,望着窗外的北陵大河,又按出魏锋手机号码。魏锋的号码我是一气按完的,对于一个对我有兴趣的人来说,我打扰她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果然魏锋一听是我特别高兴,问我在哪,用谁的手机;知道我刚买了手机又问我怎么改变了对手机的态度。我顾不上解释,只说我想你,说我现在就去接你,你赶紧请假,说你肚子疼了脑袋迷糊了家里着火了被盗了三叔二大爷病了死了什么都行,反正十二点以前我们要在床上。魏锋说怎么了沈阳,我说你别问了快点请假我需要你我爱你。
我坐的出租车开到第四医院时,也就是开到北陵小区与马路湾的中间地段时,魏锋的电话挂进了我手机,她说她请好假了,不用我接,她已上了出租车,正往这边来呢。我告诉她我在四院门口等她,就打发走了我的出租车。
我们到家时,差十分十二点,我连拉带扯地脱她衣服。魏锋说她得先洗个澡,我说来不急了不赶趟了,就强奸一样把她按在床上。
魏锋在我的撞击下结结巴巴:“你是……怎么了你……沈阳……啊沈阳……”
我一声不吭,埋头苦干,估计按照说法之一,时间已到下世纪了,才停止撞击盯住她眼睛。
“知道吗魏锋,”我气喘吁吁地说,“这叫一操两千年!我希望咱俩好两千年哪……”
快春节时,我给沈水挂去电话,问她手头有闲钱没。我挺长时间没领工资了。沈水说有有,你三个月没领了,钱都在我金柜里锁着呢。我说我去取吗,还是让苏江——以前我需要钱,大多是妹夫苏江送来,我不愿去公司他们知道;但这回我假惺惺地客气一句。沈水说我让苏江送去,又说大哥呀,你不回家看看爸吗?我说爸咋了,她说病了,倒没啥大病,就是——我说好我回去一趟,沈水说那我把钱给你带南市去。
我没计划再去南市,甚至春节都不想去。前两天我爸我妈从珠海回来,我看过他们,看看就得呗,现在我打憷和他们见面。说什么呢?这个双规了,那个批捕了,南方的海关走私牵进去多少人,北方的市长赌博输进去几千万,还有胡长青成克杰wto十六大什么的,那个操心那个累呀,好像全世界全中国还有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和张集市的公检法都在参加足球比赛,而他们就是左右比赛的体委领导或执场裁判或赌博集团,不病趴下倒成怪事了。但现在,沈水说我爸病了,虽说没啥大病,还是让我挺惦记的。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从不生病,一旦生病没准就要命。当然我也不认为他会病得太重,我和我妈常通电话,尽管我妈凡事不打扰我,但我爸若真病得重了,她不会不告诉我的。
放下电话我立刻出门,都下楼了,又返回来,拎上冰箱里的白条大——说不好是鸭还是鹅,但肯定不是鸡。不过不管鸭还是鹅吧,反正放我这也没人会做,魏锋也不会,拿给我妈是最佳选择。当然麻烦点。我妈什么都会做,包括鸭或者鹅。
说来好笑,这鸭或鹅,是昨天我和魏锋抢徐敏的。昨天晚上,有个入住五彩新村的朋友请我和魏锋吃乔迁之饭,我和魏锋下出租车时,正好见人事局通勤车也停在那,听车上人对个刚下车的胖女人喊:徐敏呀,明天可别忘了带呀。车下的胖女人招着手说:放心,忘不了。她那只垂在下面没招起来的手里,就拎着这鸭或鹅,还有个小包。我和魏锋对视一眼,都意识到,我们是邂逅了张保卫夫人。我说真巧,魏锋说和她玩玩。
徐敏没往大道上走,她靠近一堆破破烂烂的废弃机床,往五彩新村的角门走,显然那门距八号楼近。五彩新村建在一个军工厂的废墟上,现在住宅区里如同花园,院子外边却垃圾场一样,到处堆着曾经与大炮坦克关系密切的废弃物。我和魏锋都穿的羽绒服,这时我们把帽子戴上,挡得也就挺严实了。魏锋脸上还有个口罩,她从包里又拿出个口罩给我戴上,我们互相审视一下,就快步朝徐敏追了上去。在一段让旧机器遮得特别黑的地方,我和魏锋贴近了徐敏,贴上她时,我顺手拣起一根铁条,魏锋轻声哼流行歌曲。徐敏对哼着歌曲的同路女人不会防范,甚至还会更感到安全。我们需要这样的效果。我和魏锋在超越徐敏的那一瞬间,她左我右地扑了上去。魏锋拉下徐敏的绒毛围巾挡住她脸,同时说别叫;我则用冰凉的铁条抵住她脖子,说出声整死你。事实上她已发不出声音,围巾把她嘴和眼睛全挡住了,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被我和魏锋拖到一堆破机器后边。
“小声回答我,张保卫在家没?”
我起始就这样问道。我的意思是,不问她是不是徐敏是不是张保卫的老婆,她就没有否认的余地;不然她死活不承认,我就难办了,只能以为认错了人。而像现在这么问她,她若不是张保卫老婆,一回话我就看得出来,那时再赔礼道歉我就没什么疑虑了。
“我,不知道……”
徐敏从魏锋稍稍松开一点的围巾缝里回答,显然我们没认错人。
“你他妈不知道老公在不在家?”
“他下班,没,没点……”
“我不难为你,这就放你,你好好听我说话。”
“唔唔……”
“张保卫为人阴损,这你也知道。但他损到老子头上,你告诉他,得注意点。他抢了老子位置,还排挤老子的人,太过分了,再这么下去,我让你全家不得安宁,懂吗?”
“懂,懂……你是,是孔书记派来的……”
“放屁!问这个干什么?我不认识什么孔书记。不过你要想报案就太蠢了……”
“你饶了我吧,我不敢报……”
“我话没说完呢。你告诉张保卫,他要还想好,从明天起,连续三天,每天中午吃完饭用半小时时间,到教委机关院子里的***画像下边站着去,好好反省怎么做人;他要敢不去,我可不客气,包括你也好不了。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重复一遍。”
“从明天起,连续三天,每天中午吃完饭后,用半小时时间,到机关院子里,在***画像下边,站着反省。”
“你记性不错,滚吧!”
徐敏头也不回匆匆跑了,我和魏锋也掉头就跑,跑了几步,是魏锋意识到徐敏的包刚才掉地上了。应该让她把包拿走,魏锋说,不然好像咱抢劫似的。我也知道抢劫是重罪,可现在叫回徐敏,已不可能了。我让魏锋先走我回去拣包,说我替她保管吧,就这么着,我一并也拣回了那个个头挺大光秃秃硬梆梆的鸭或者鹅。接下来,我们打车回北陵小区,换身衣服,重又去五彩新村的朋友家作客。但我们不能不操心那包及其鸭或者鹅。包倒放不坏,连同里边的手机钱包木梳手绢门钥匙,扔个抽屉里找机会送人事局去就行;可鸭或者鹅呢,鸭或者鹅不吃可不行,总放冰箱里也不行的。
我从来没往家买过东西,现在我妈见我拎个白条的鸭或者鹅走进来,又是惊愕又是兴奋。她对我爸喊,大我你看看我儿子看看我儿子,是不也懂事了。我嘿嘿着说我立世晚,刚刚学会孝敬爸妈,你可不能讽剌我把我的积极性给打击回去,然后就凑到我爸床前。
我爸确实没什么大病,只有些发热,嘴上起泡了,估计是心情不好肝火顶的。我摸摸他额头,尽量轻松地说,爸你这么个久经沙场的老革命怎么也能上这么大火呢,宠辱不惊坐怀不乱才对呀。我爸苦笑笑,没吱声,是我妈替我爸把话说了。
“建国进去了。”
“什么?”我吓一跳,抽烟的手都抖了起来。我立刻想到建国对张保卫那辆尾号321的红奥迪的破坏。“什么时候,为什么?”
“前天。这大春节的,还不知道为什么?”
“没找人打听打听?”我看我爸。在我眼里,这张集地面上,应该不大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在他头上动土;可现在,他的属下出了麻烦,他却只能在家里发烧上火嘴上起泡。
“我看他们是对我来的。”我爸明白我的意思。吃过我妈喂他的药,就再没躺下。“老郭那边没牵着我,他们不甘心,可能又找着什么蛛丝马迹了,先从建国下手。”
“不像吧,别人眼里你早二线了,还搞你干啥。现在沈风沈水只是俩小财主,搞趴下了啥用没有,不搞趴下还能经常上门揩点油水,留着多好呀。”
“至少还有个嫉妒呀。你与世无争惯了,不知道嫉妒的力量多大。”
“可——要是搞你,那也应该是蓄谋已久了,想从建国下手的话,选择你不在张集那会多好。你在珠海那么长时间,谁都知道建国要到春节前才能接你们回来,他们干吗非多等几天,等建国把你接回来才动手?你也不必……”
“你的意思是我神经过敏,疑神疑鬼小题大作,已经……”
“哎爸,爸,你可别这么说,今天我多嘴了,又掺和你们事儿了。”的确,我一般不和他们做这种讨论,今天不知为何话多了。
我爸听我这么一说,立刻软了,乞求似地冲我笑笑。与我对他信任程度的下降相比,他更受不了我对家族事务的麻木不仁。“我是想说,有些情况你不一定知道,比如,冯银桥没事了,早出来了,而且就在张集……”为了能和我多说说话,我估计他都肯给我跪下。我得给他面子,他是病人吗。
我没说我已见过冯银桥,但我和缓了口气。“是,许多情况我不了解。不过爸你放心,建国一般不至于坏事,他跟江姐许云峰似的,比郭厅长那帮家伙强百倍。”
“可建国毕竟不是江姐许云峰。”我妈插了一句。她没听见我和我爸前边的话,她从厨房出来,给我端来一盘水果。“他不是咱沈家的人……”
我爸厉声道:“娜拉,别瞎说!”又转向我叹着气说,“是呀,没有战争时期那种铁与血的考验,怎么着也不行。这么多年的和平环境,让咱的干部都成八旗子弟了,缺乏锻炼没有信仰,三懵两唬就抗不住了;倒的确是建国这种人,打打杀杀的有个哥们义气撑着,比老郭那种软蛋熊货让我放心。只是我觉得,这阵子征兆不对,有点流年不利……”
“爸,那我就再多句嘴,说句你不爱听的,要不你干脆……”
“你别说沈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爸本能地做出防范的姿态,“可我这毛病你也知道,什么事都得从我自己脑袋里想出来才能算数。”但我觉得,我爸的防范不够彻底,我不知道这与他此时的身体状况是否有关。“其实呢,也挺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想——对了,你没发现吗,这回在珠海我呆的挺安生。噢,这个沈风沈水更清楚……”我爸这样说话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他脸上表情特别柔和,像块软缎;而以前,他脸上表情一贯坚硬,像雕的塑的刻的。不知为什么,看着我爸这时的样子,我有点可怜他,很想伸手去抱紧他。“说点闲话吧。这么多年,我一直看好你,总希望拉上你也走我的路,要么官场,要么商贾;倒是沈风沈水,我觉得才能平平,不必刻意为之,这让沈风沈水一直对我有意见呢,哈……其实呢,每人都有自己的路走,谁能给谁当引路人呀。我当初还孩子呢就不服爹娘管,跑出东丰当自由人,不也走完一辈子了,至少比留在家里先当地主子弟再当农民顶多混个农民企业家强吧。反正你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即使我现在心里也矛盾,也盼你能通过咱家这个摊子成就点什么——这个毕竟最为现实——但这也只取决你自己,我不想再管。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做事情,干什么也难了,许多原来不是毛病的毛病也都是毛病了,货款呀,税收呀,不那么好钻空子了,咳,不干也罢。可你要正经八百地坐下来写点文章——好好,不说这个,说也没用。我知道你正直,心里干净,有自己的处世原则,你的颓唐,从积极方面理解,也是对自己负责的一种方式;我还知道,虽然我是你爸,对你很好,可你经常瞧不起我,觉得我是流氓无赖骗子恶棍——你不用解释,觉得我是咱沈家的功臣,但却是社会的蛀虫,是个无耻的人,对我的感情就挺复杂挺矛盾。可沈阳,我不想讲这社会这人性就挺复杂挺矛盾的道理,这个你不比我知道的少;我只想从最基本的地方告诉你一句,一个人,在为恶为害昧良心时,那滋味并不好受,除非他已经没良心了。可你爸,从来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
“据说呀,”我站起来,用身体动作配合语言,努力插进我爸的话里。“希特勒几乎没去过刑场,没看过杀人,无论他手下怎么请求,他也不去,而且他一向用‘清理’‘除掉’这种字眼代替‘杀’‘死’……”我用我的嘻嘻哈哈消解我爸的一本正经。我都不会自省忏悔了,他还重新修炼这个,这有点像小时候学习仇恨斗争,长大了才学你好谢谢。我更想告诉他的是,别再用正直干净负责那种话骂我,我现在可是个子承父业的流氓无赖骗子恶棍,而且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我没说。当然我想说也没机会了,有人敲门。
随着敲门声,我妈飞快地迎回了沈风,他出去跑建国的事了。沈风的出现,让我妈我爸把精力都集中到他身上,我解放了。沈风说哥来啦,同时坐到我爸的另一侧床边,脸色显得比较轻松。
“建国没事儿,”果然,沈风带回来的是好消息。“跟咱家没有任何关系。”
我估计我爸对沈风这样遣词造句不会满意,就像刚才对我妈说建国“不是咱沈家人”不满意一样。但他这回没表示什么。我爸这人就这么奇怪,他心里对建国充满防范,可他又要求他的家庭成员把建国当成儿子和兄弟。
沈风说,这回把建国牵进去的,是个法院副院长。那法院副院长名叫肖芸,是女的,这几年办案手黑了点,对钱不对事,弄出不少冤假错案,被人捅到了上边。但现在能查实的都是小钱,搞出来的最大一份是建国上的供,五万。照理说五万仍然是笔小钱,他们知道肖芸有不少大钱来路不明可无法查实,只能先从小钱里的大钱开刀。我们都不知道建国为何溜须肖芸,而建国做这事都瞒住了我爸,这倒让我爸更觉得他能让人放心。沈风说,他刚才已偷偷见了建国,建国说,那钱是他替战友送肖芸的,而他战友,现在是张集辖下一个县的工业副县长。一提工业副县长收回承包合同的事,除了我,爸妈和沈风就都知道了。那副县长和建国在新兵连就是拜把子兄弟,此后多年关系未断,他为收回承包合同的案子找建国,是去年的事。这几年,他在副局正局副县的位置上,一直主抓县里工业,县里那些国有企业的头头都是他心腹。虽然企业效益不好,但那些人对他忠心耿耿,让他满意。可后来,正县长亲自抓企业改革试点,有几个企业承包者就不是他人了,那些人对他敬而远之,特别是效益一好,就不买他账了。但他毕竟主抓工业,还有能力在势力范围内实现个人意志,他就派人把不买他账的企业头头的材料整出来,名正言顺地搞掉了他们,使他的心腹们东山再起。但承包合同这种事与法律有关,那些下台承包人都不是省油灯,他们经过一番串联,就把他告上了法庭。在这种情况下,副县长找到把兄弟建国,通过肖芸打赢了官司,还顺势给正县长施加了压力,使正县长再不敢在工业这一苗三分地上指手划脚。建国给肖芸的五万元钱,便是工业副县长答谢礼金中的一笔。至于现在这五万元钱也不算事了,倒不是建国和副县长有本事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得归功于肖芸的急中生智。当肖芸得到情报,她被人抓在手里的最大把柄是这五万元钱时,立刻与建国统一了口径:两人是情人,已相爱多年,这五万元钱不是行贿,而是情人间的馈赠。这一下办案人员全傻眼了,虽说堂堂法院副院长给个小她十几岁的司机秘书兼打手保镖当情人不怎么体面,但毕竟那是伦理道德范畴的问题而不犯法。
“他们真是情人?”这样的消息让我惊讶。
“真是,建国跟我说了。”沈风说。
“这建国,怎么和个老太太勾搭上了?”我不知应该再说什么,但我从心里往外地庆幸建国这档子事与我对张保卫的打击无关。
“不算老太太,我见过肖芸,眉眼气质都挺好的,风韵犹存那种……”沈风解释。
“别说没用的。”我爸抬高声音制止了我们。“这就是经验。”他说,“肖芸这女人就是聪明,最主要是懂法,关键时刻懂得金蝉脱壳第一,而不是死要面子。在这一点上,咱们都得向她学习。像老郭他们那种白痴,抵不上肖芸个脚趾头。”
我同意我爸的说法。我能想象得出,承认和建国的情人关系,会使肖芸这上流阶层的风云女子多么难堪,但她却能借此化险为夷。这之后,我爸的病似乎眨眼间好了,开始和沈风探讨那些我没兴趣的问题。我妈悄悄把我引到书房,打开书柜下边一个小门,指着个方便袋捆扎的口袋说,一会走时把这个带上,钱。我说我那几张卡上还有……这一阵子风雨飘摇的,万一真出事了,全家只有你干干净净,你也好生活。我妈不听我的,只说自己的,并且说时还不看我,只看那个撑得见楞见角的白方便袋口袋,我估计,那笔钱的数额不少于十万。我妈说,这也是你爸的意思,这一阵子你常回来,白天回来,我和你爸再陆续给你拿,你爸要是真倒霉了……我妈说着抹起了眼泪,这时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我妈把书柜的小门关上,用抹布擦灰。过来的是沈风。哥我有事得去趟公司……他看我妈一眼进到屋里,你看我妈,又哭了,最近我妈总这样。我妈说,没有没有,你走吧走吧,我就是总见不着你哥有点想他。沈风叹口气,倒也是哥,要不特别忙,你也常回来看看爸妈。我笑笑,这一阵子还真就挺忙。
我忙而不乱地把“死定了”三个字写出来,又一字一顿地看一遍黑板上那两行醒目的白粉笔字,才像前一次一样,快步绕过张财家那幢楼,向傍着老榆树的院墙跑去。那处老榆树旁的院墙是我早就相中的进出路线,那墙的中间部位,被人凿掉了两块红砖,正好适合脚的蹬踏,从这里出入院子能方便不少;而在院子外边,吕大连从那两块没有红砖的空隙里一看到我跑了过来,就从墙外攀上墙头,伸手拉我。我下边有蹬脚的地方,上边有助力的人,翻墙的速度便异常快,别说后边没人追我,真有人追,追到院墙这个障碍物前,也肯定能被我甩掉。我从高高的墙头跳到地上,吕大连也同时跳到地上,当然他不用从高高的墙头往下跳,他是从他双脚踩着的自行车鞍座上跳下来的。他下跳的高度没我高,便不用像我那样趔趄一下,也就是说,他虽然是后于我跳下来的,但能先于我站稳。他站稳的同时推起自行车骑了上去,我跳上货架子,被他驮着来到文化局家属宿舍楼院门一侧的胡同里。我们把车扔胡同里,站到胡同口等魏锋。
整个行动步骤和上次一样,上次同样的行动发生在五分钟前。我们以为有一次这样的行动也就够了,没想到出了意外,同样的行动我们进行了两次。
“这次你没丢个字吧?”吕大连接过我递他的烟,小声问我。
“应该没有吧,”我努力镇静地笑着说,“不过我都不敢相信我眼睛了。”
这时魏锋从文化局家属宿舍楼院门那边走了过来。“这回你一个字都没丢。”她一靠近我们就赶紧通报。
我们都笑了。我们回头往胡同深处走,谁也没管靠墙扔着的黑色山地自行车。我们走出胡同另一侧出口,停在马路边的ic电话前,我按电话号码,魏锋举着话筒。
“是张体会家吗?”魏锋用一种锦州那边的口音与对方说话。“你是张体会的什么人呀?”我和魏锋真是绝配,我会用各种笔体写字,她会用各种口音说话。“是这么回事,现在你去走廊看看,你儿子的山地车丢了,不是你家人得罪谁了,是有人为报复张体会他哥张保卫才偷的。谁让张保卫是你家亲戚了,活该!”魏锋放下话筒时,吕大连已经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他上了前边,我和魏锋钻进了后边。
这是一次小行动,但我们的准备仍很充分。我先勘察好张财家的居住环境,又跟踪几天张体会的儿子,摸清这个中学生的活动规律和停放自行车的习惯后,今天晚上才采取行动的。魏锋和吕大连打车来文化局家属宿舍楼这边,我则去张体会家偷山地车,骑车过来与他俩会合。我们三个会到一起后,按分工,魏锋走大门进院,先等在张财家那栋楼的一个楼门洞口。吕大连和我把自行车靠在老榆树那里的院墙外边,由他先跳进墙里,凑到距张财家最近的那块宣传板前,掏出抹布,把上边红红绿绿的粉笔字擦干净。我接应他翻墙出来后,再跳进墙里,凑到已擦干净的宣传板前,用英雄人物雷锋那种比较倾斜的笔体,大大地写了两行粉笔字:正告张财夫妇:你们那个作恶多端的儿子张保卫死定了!
我写完字,在吕大连接应下翻墙出院,到胡同口去等魏锋。魏锋的任务是站岗放哨,其中也包括我和吕大连离开宣传板后,再观察一下,是否有什么夜行的人会注意我们。可我们没见魏锋出来,却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没人注意我们,但我写的字出了纰漏。魏锋说,第二行里,你写丢了个“死”字,现在那句话的后半截是“张保卫定了”,怎么办?这丢的可是个“关键词”,还能怎么办,只有返工。我告诉魏锋在原地别地,然后我和吕大连把前一次行动又重复了一遍。本来我说擦字的事我也一并干完得了,可吕大连说,别,以防万一,还是按步骤来。吕大连说的以防万一,是指若他擦字时被人抓着,一对笔迹,明眼人就能做出判断,他怎么模仿也写不出黑板上的字体。当然这回返工,我俩都可以偷点懒了,他只擦掉“定了”两字就行,而我只需再写出“死定了”三个字就算完活。
这样,在文化局家属宿舍大院写完宣传标语,我们“世纪之玩”的第二阶段行动就算全面展开了。我们把这第二阶段称之为造声势阶段。
这几天,我们心情都挺不错,特别是魏锋吕大连心情不错,我就利用这个机会,组织他俩对我们的“世纪之玩”做了个小结。
魏锋心情不错,与她错的理由一样,是受她爸爸影响的。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令里,魏海洋浮出水面正式上班了,这即意味着,他对立面对他的打击并未致命,他得已擦干血迹又上战场,开始由战略退却转为战略进攻了。魏海洋进攻的目标之一,是中止将魏锋调往电视台的计划,而执行新的方案:直接安排魏锋去北关区文化局当副局长。这个方案的补充内容为,若一切顺利,两年后文化局局长一退休,魏锋就接他班任正局长,然后,再过渡一段时间,利用某次人大开会的机会,将魏锋补选通过为北关区或其他区的副区长。这样一来,不到三十岁时,魏锋就可以获得相当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资本,上升的空间将异常广阔。至于以前那个念头,那个靠自由竞选从政的念头,魏海洋承认,那是他脑袋发热时的天真想法,太荒唐了。
而吕大连心情不错,同样与他错的理由一样,是受学业状况影响的。在这马上就要走进研究生考场的关键时刻,他终于和他未来的导师张集大学数学系主任常明亮教授勾搭上了。本来常明亮正牛逼哄哄呢,刚从澳大利亚参加个国际数学会议归来,面对吕大连就像在悉尼那些欧美数学家面对他,可半分钟后,吕大连一呈上魏海洋的推荐信、我爸的条幅“师表至尊”、吕大连爸妈靠在地下印刷厂装订黑书黄书垃圾书攒钱买回来的一瓶茅台两条中华,就让也算见过世面的常明亮说出话来都不利索了:这,你,有海洋同志的信,有大我先生的字,你还带这烟酒干吗……然后当即表示,只要外语能过关,吕大连这研究生他收定了,同时还做了几处点拨。
为此我们备了酒菜小作庆贺,祝以后仕途上学术上魏锋吕大连能一红一专两线奏凯,同时我们“世纪之玩”第二阶段的工作想法,也在和谐欢快的气氛中成形了。几个月前,我们“世纪之玩”开始之初,我们在电话里和张保卫打过招呼,也算送了战书。可那招呼只有他一人听到,战书只有他一人看到,包括元旦时我们在他家门上贴的白对联,影响范围也太有限。这种声势上的有限,太不过瘾,也好像为我们此后的行动定了框子,使我们做的事情总拘囿在不大的范围里,既缺少广度也没有力度。但我们做的事情,需要的是另一种效果,我们的目的并非只让张保卫一人难受,或仅仅让他有限的几个亲朋好友跟着别扭;我们所追求的,是让张保卫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惩罚,让尽可能多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口议腹诽、揣度猜测,也就是说,让他成为公众的笑柄。所以,我们一致同意,我们以后的工作重点必须是大造声势,把“世纪之玩”做大。
做大。这又是一个挺流行的关键词。
我们这第二阶段的第一场声势是这样造的:分别往张保卫工作的教委、徐敏工作的人事局、张体会经营的铁西水泥厂、张财老两口住的文化局家属宿舍大院送宣传标语。
我们相中了一种可以往上面打字的单面不干胶亮面纸,就由吕大连指示他爸妈从他们的地下印刷厂偷回来一张,然后我们设计咒语,实施打印,按比例裁成四幅。还没制作完成,我们就看得出来效果绝佳。可惜的是,因为纸大打印机小,而为了美观,我们又要求字号得与每幅纸的大小匹配,这就为我们的制作增加了难度,结果在我们小心翼翼地调纸换字时,还是报废一幅。吕大连请他爸妈再偷回一张,没想到,他爸爸妈妈却不高兴了。不行,他们严肃地说,拿一张给你都不应该,那是公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往自己家拿。吕大连爸妈对他们地下印刷厂的忠诚,和当年忠实于他们已经倒闭的国营工厂一模一样,尽管那印刷厂的老板,是个曾因虚开增值税发票服过五年徒刑的人。但不管怎样,吕大连是拿不来那种特别高级的单面不干胶亮面纸了,而我们又没处买它,无奈中,送给文化局家属宿舍大院的宣传标语,就只能由我往黑板上写了。
我们送给教委的宣传标语是这样写的:“正告张保卫: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死定了!”魏锋利用向董红请教电脑问题的机会,在个休息日,把它贴到教委主楼的迎门镜上;我们送给人事局的宣传标语是这样写的:“正告徐敏:你那个欺男霸女的丈夫张保卫死定了!”有天晚上,我像夜闯我原单位的大楼那样,进了人事局机关楼,把它和徐敏的小包一并挂在二楼正厅;我们送给铁西水泥厂的宣传标语是这样写的:“正告张体会:你那个贪赃枉法的哥哥张保卫死定了!”也是在个夜里,我和吕大连一道潜进铁西水泥厂,把它贴在了厂部外边的告示栏上。
姚小丽给我挂来电话,等于给我出了道难题。
挺长时间没联系了,有一天,姚小丽忽然找我帮她写论文,说她评副研究员还差篇一万字的文章。有地方发了,她说,人家不收版面费,你一个月内写出来就行。我觉得这姚小丽有点莫名其妙,她可从来不麻烦我,也知道我现在对写论文的事没有兴趣,而最主要的是,写篇论文,对她对蒋宏伟来说都非难事,她完全没必要一定找我。你都副处了,还要职称?我只能这么问。当然要了,职称比副处稳当;再说市级副处,没啥意思。姚小丽说得也有道理,脸上多块金就能亮得更耀眼。可我不想接这差事,我推托说,你随便去哪抄一万字得呗,我专业早荒了。姚小丽不满地说,沈阳我张一回嘴你就这样?我嘻嘻了一会,只能答应。姚小丽又补充说,你认真点呀,这个月你把别的事儿都放下,只查资料写文章。她这种刻意强调的嘱咐方式也挺奇怪。
我不会重操旧业写论文的,即使为女人,该耍滑头我也得耍。我之所以答应了姚小丽的请求,是因为我想到,读研究生时我写的一篇论文,符合她要求:一万字,那论文只在台湾用竖排繁体字发表过一回,在大陆,还没用简体字在书上杂志上横向排列过。我那篇文章的大概意思是,文明的演进并非总是先进取代落后,落后战胜先进的前例不胜枚举,历史的更迭只是权力的更迭,权力从来只对统治集团利益负责而不对社会进步负责。我在那篇文章里,研究的是一些古代文化替代现象。我说在夏家店下层文化南移之后,燕北地区就完全被夏家店上层文化所占据了,而这一地区的发展趋势,便从灰黑陶较多变为红陶为主,从制作规整变为主要手制了,这呈现出来的便是退步现象;根据器皿的用途分析,从红山文化到夏家店下层文化的先民都以从事农业为主,而夏家店上层文化先民,却是从事游牧狩猎的。也就是说,在燕北地区的游牧部族取代农业部族后,文明的后退是显而易见的。同样,在山东江浙地区,或者由于原有居民迁徙而人口锐减,或者在原先的居民迁走后被一些比他们文化落后的部族所占领,出现的也是文明后退现象。在山东地区随着龙山文化的消失,制作蛋壳陶的精湛技术便失传了;而在江浙地区,随着良渚文化的消失,琢磨玉器的高超技艺也不见了。继龙山文化之后占据山东的岳石文化先民和继良渚文化之后占据太湖地区的马桥文化先民不仅没能掌握以往的先进技艺,甚至陶器和石器也都比前人做得粗糙笨拙了,这样,这两个地区所呈现出的退步现象也是铁证如山的。可当时,我的论文频遭退稿,他们说它思想不积极,是我随导师去广州访学时,一个广州前辈同行把这东西转到了台湾,它算是在祖国宝岛得以面世了。但现在时过好几年了,也许不积极的东西也有资格供人疑义相与析了吧;再说姚小丽发文章是找友人开后门,而开后门,一般不色情不反对四项基本原则都能通过。
我找到一家打印社,请个小姑娘把杂志上的竖排繁体字变成横排简体字,在应该署名沈阳的地方写上姚小丽,就算完活了。当然一向接受横排简体字训练的小姑娘看竖排繁体字费点气力,可没用三天,她也就交差了。姚小丽来取论文时,对我这样一篇高质量的论文似乎并无兴趣,对我完成了她的任务也没多少感激,她只是不住地责怪我太快了。
“你也,太快了;你怎么,这太快了……”
“文章好就行呗,早完成了你我不都早净心吗。”
“那你,还是再改改吧,要不你替我再写一篇……”
“你怎么了小丽?”
建国给我挂来电话,是给我出了又一道难题,比姚小丽那种事还让我为难。
建国说,有个饭局需要我和魏锋出场,或者说白了是需要魏锋出场。我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我说建国你干吗操这种心,你跟魏锋说吧,她愿意去我不拦,我可不想和生人打交道。同时我又提醒建国,你这社会活动,我爸知道吗?我格外强调“社会活动”,这建国听出来了。他吭哧半天说大哥我没办法,这事,即使得罪老板我也得办。建国是不敢轻易得罪我爸的,现在他这么说,显然事情特殊重要。好好跟我说什么事,我说,我爸要是有想法我好替你打个掩护。建国连说几个谢谢。大哥,是肖芸,肖芸出来了,她听我说了你和魏锋,一定要见见,是我多嘴了。然后就说了一大堆我听着闹心的话。我说你小子是真多嘴了,找这个麻烦让我为难,停一下我又说,半小时后我回你电话。
去别的饭局我不会为难,虽然也烦,也懒得应酬,但吃吃喝喝胡吹乱侃的快乐能抵消些交道的无聊,加之建国找我,他是对我们“世纪之玩”有贡献的人,我怎么着也得给他面子。可赴另一种性质的饭局就不是烦的问题了,而是让我反感,它违背我的行为准则,在违背我行为准则的事情面前,即使建国有再大的贡献也等于零。可我没一口回绝建国,是因为建国的服务对象是个女人;一个男人对女人好,有充足的理由不按牌理出牌,这也是我理解问题依据的原则。
“是建国?什么事儿?”魏锋也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好像跟我还有关系?”
我一手搂过魏锋,让她头枕上我的前胸,一手拿烟点火。
“准确地说就是找你。”
“找我干吗?”
“建国替别人找你吃饭。”
“谁呀?光找我,没找你?”
“也找我了,但我去的是陪绑的角。”
“吃醋了。”
“这也值得吃醋?”
“别卖关子了,谁呀?”
“肖芸。”
“肖芸?法院的?我不认识她呀,她不双规了吗?”
“出来了。就因为出来了,接受教训了,才想找你,想通过你向你爸抛柑榄枝。你当这个二传手吗?”
“我不懂,”魏锋这时彻底精神了,翻身骑坐在我肚子上,替我捧着烟灰碟。“她和我爸应该挺熟吧,过什么话还得用我?”
“都是些乱糟糟的人,把事儿也弄得乱糟糟的……”
“怎么说话呢,我爸可不像他们……”魏锋毕竟是魏海洋的女儿,她的批判精神还不能彻底到六亲不认那种程度。
“好好好,不把你爸和他们混为一谈。好像是这么回事,这几年,肖芸给外界的印象是死靠马东方,所以马东方整你爸,你爸也会迁怒肖芸。这回石震文帮你爸重整旗鼓了,你爸他们要回击马东方是必然之举,我估计,肖芸把这回的倒霉理解成你爸石震文他们拿她试刀,让她当马东方的替罪羊了。但肖芸说,这回你爸他们首当其冲地让她代马东方受过是冤枉她了,她跟马东方虽然联系较密,但真的主要是工作关系,而对你爸,她自称一直都很尊重,她说从人品到权谋,你爸都胜马东方一大截,如果能选择站队的话,她一定站到你爸旗下。她知道你有脑子,在你爸眼里又有位置,希望一块吃顿饭,然后你给你爸过个话,就说她肖芸绝不跟魏海洋唱对台戏。她说她年龄不小了,又是女的,对和男人们争权夺利也厌倦了,她现在只想有个善终,能平平安安从正局位置上退下去就一好百好。她以后什么事儿都不会再介入,请你爸放心。”
“哈,举白旗了。我还不知道他们关系是这么回事,我爸倒从来没说过她坏话,我爸只恨马东方。”
“人肖芸不说了吗,你爸人品权谋都厉害,不轻易说别人什么,算人品还是算权谋呢?”
“哎沈阳,不对吧,你怎么这么了解肖芸,为她不惜让自个儿庸俗?啊……我想不好这里头的鬼出在谁身上,你呢还是你爸……”
“别瞎说,是建国告诉我的,刚才电话是建国挂的。”
“我知道是建国——那就跟你无关了,是建国替你爸传话呢。”
“胡扯,我爸别的坏事儿都能干可就是不会让我妈不高兴。肖芸是和建国好……”
“什么什么沈阳?”魏锋一下从我身上跳起来,险些没把烟灰碟扣被窝里。“肖芸和建国,建国和肖芸?这——沈阳你这谎编得太离谱吧……”
“看看,你不懂爱情了吧,人俩都好快十年了,惊天地泣鬼神呀。”
我不愿多说别人隐私,可对魏锋,我隐瞒实情也不合适。况且,建国给我讲过他和肖芸后,我也的确觉得离奇,也真想和谁讨论讨论。甚至我想,建国对肖芸,是不也有点像我对雯雯呢?
建国表面一介莽汉,对人性的把握却挺准确,他几次对我分析他和肖芸的关系,我认为他相当于一个心理医生,尽管这医生给自己看病。他们相好的确快十年了,刚认识时,肖芸在张集大学法律系当主任,还副教授呢。有一次,我爸有个官司需要行家咨询,就通过肖芸丈夫认识了肖芸,那之后,在漫长的官司过程中,在我爸和肖芸之间跑来跑去的,便是建国。建国没说的东西我从来不问,但从他的叙述中我分析得出,最初是肖芸主动向他示爱;我还能分析出,精明的肖芸在近几年青云直上的仕途上,从未利用过她女人的姿色去获取好处,尽管她前进的每一阶段,都有把握她命运的人向她提出性的要求,但她总能在与他人的周旋中,巧妙地消解性的因素,又使那类人能如她所愿地效劳卖命。这是天赋而非技巧。作为喜欢勾引女人的男人,我知道有些女人有这本领,当你对她的勾引和迁怒都显得低级趣味时,你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关心她帮助她却不求回报。建国认为,肖芸其实很需要男人,可她之所以一再拒绝能把握她命运的男人却只与建国来往,是她作为一个个性强有主见的女人,不希望别人把握她命运,而与建国来往,倒是她在把握建国的命运——至少是把握他们关系的命运。建国也知道,女人把男人的地位身份这类东西看得极重,他承认,他很可能只是肖芸的性机器、性玩偶,在内心里,肖芸大概不会把他当一回事。但他说,他不管肖芸怎么看他,他却真的喜欢肖芸,除了这人强大、聪慧、有种其他女人不具备的精神气质上的东西,即使只作为一个四十八岁的女人,她也不比任何一个小她二十岁的女人逊色。建国冲动地说,全张集女的都算上,我敢说,没有一个到她那年龄才只有那么一点点皱纹和赘肉的。建国不是没见过女人的男人,但他对肖芸从里到外的喜爱却无以替代,他表示,不管现在或以后肖芸怎么看他怎么待他,不管现在或以后肖芸是否还有别的男人,他都要把肖芸当成他唯一的女人。
魏锋完全被建国感动了,她说这建国,居然还有这么丰富的情感生活,真是不能光看外表呀。然后我们就回了建国电话,并在约定时间去了金宝度假村。
金宝度假村地处郊区,有军方背景,年已七十的老板是个少将。在张集,去“金宝”的人都有上流身份,而所谓上流,指的并不是光手里有钱。据说有个外地土鳖,以为那只是个有钱就能胡作非为的地方,便去显富;可“金宝”的服务员加上坐台小姐走台小姐全见过世面,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讲人格要尊严,就气得那土鳖一气撕了四五千块。可服务员对他的安慰是:没关系,别心疼钱,你这四五千元连个股长都买不来,算不上钱。这则轶事传出来后,“金宝”曾经冷清一段,有些领导觉得那里太惹眼,怕沾上腥味,就不去了。但很快该去的人又拥了过去,没办法,就像黄山庐山加上泰山,没爬过它们,你就不好意思说爬过山。“金宝”的上流特点主要是权势,一度都有上访的百姓去那里告状。说结婚是性交的广告,在张集,去“金宝”吃喝玩乐则是有权势或能接近权势的广告。
这天作东给肖芸压惊的不是建国,是建国那个当副县长的战友把兄弟,他是带着情人特意开车从县里来的。那天的酒桌上只有我们三对:副县长和情人,建国和肖芸,我和魏锋。这样一种结构适合深入交流。虽然肖芸在桌上身份地位和知识背景都最唬人,但她的情人建国身份地位和知识背景则最低微,副县长的情人是读中国古典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如今在长春一所大学读书。如此一来,肖芸和建国就把几个人综合了,大家平起平坐不分彼此,洒桌上气氛甚是融洽。是到后来,那副县长说他计划拿三十万来张集弄个正处时,我们包房外边的插曲打断了我们。当时那副县长说他情人毕业会分到张集,他也不想呆在县里了,宁可舍弃在下边的万般好处也要杀进张集。是他使用“杀”这个字眼时,我们同时听到了喊叫声“杀——人——啦——”然后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人们嘴里发出的“东子”“东子”,“大胖”“大胖”的声音。
是魏锋第一个跳了起来。“是魏东?”她看看我,快步走向包房门口。我对桌上人说我去看看,也跟了出去。
亲人之间是否真有心灵感应,我说不好,但至少双胞胎之间会有点吧。我跟着魏锋冲出包房,站到二楼回廊柱栏边上,往一楼大厅一看,果然见大厅中央事件的核心处,事件的主角之一正是魏东。大厅里围了三四十人,闹闹嚷嚷议论纷纷;正中间的空地上有十几个人,显然是两伙,都手执刀棒分开对峙着;人圈的最中心是两个扭在一起的人,一个倒在地上,只能看出前边肉呼呼的脑袋后边肉呼呼的屁股在动来动去,而骑在那人身上的,虽然只有小半片脸能被我们看到,可我还是认出来了,那正是我曾见过的魏东。这时魏东正努力让他身下的家伙停止挣扎,好让他手里的尖刀能顺利地剌向一个他格外想剌中的特殊部位——如果他剌哪都行,那地上的家伙已不知该挨多少刀了。
“魏东——住手——”
魏锋到底是广播学院播音系的科班学生,对着山墙广场树林和小河练过四年“八百标兵奔北坡”,她这一声喊,盖过了大厅里所有的嘈杂,所有的眼睛都随着她的叫喊看向了我们这里,包括魏东和他手下挨屠宰般嚎叫的小伙子。
“住手你——魏东!”
魏锋说着往回廊柱栏上爬,我在下面死命拉她,紧紧抱住她的腰臀。
“魏东你不住手我跳下去!沈阳你松开我我不能让他杀人!”
这时肖芸也出现了。“怎么了?”她声音不高,可由于这时整个一楼大厅和二楼三楼回廊附近都鸦雀无声,她的声音还是谁都能听到,而且那种慑服力,又胜于魏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舞刀弄枪的!”
两个女人平息了争端。两个滚在一起的男人看着两个女人,好像还针对两个女人交流几句什么,魏东就站了起来,收好刀,和他的几个同伙向门口移动。刚才在魏东身下的小伙子也被他同伙扶了起来,他一条腿显然已受伤,他站不住也不能走,是被架开的,他躺过的地方有一瘫血。周围的看客在保安人员有分寸的劝说下随即散去,金宝度假村的歌舞升平眨眼间把暴力和血腥就掩盖住了。
事后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张集地面,有两大拨玩主,一拨来自贫寒阶层,一拨出身官宦之门,比如魏东。贫寒子弟靠征讨杀伐出人头地,官宦后代以靠山大小分出强弱。现在的趋势是,以前认为靠爹娘老子打天下不够英雄光棍的贫寒子弟们,思想观念发生了变化,至少为了安全自保吧,开始屈尊向官宦后代卖身投靠,这样在官宦后代一边,收编贫寒打手的工作便成了当务之急。这天魏东在“金宝”请客,就是和几个贫寒子弟头目沟通感情,吃到一半时,门被推开了,一个叫大胖的官宦后代头目过来敬酒。彼此都认识,就客客气气寒喧一番。过了一会,从礼貌计,魏东也去敬酒还礼,他就带上几个贫寒子弟头目来到大胖的包房。问题就出在这个时候。互相倒酒干杯时,魏东注意到,大胖和所有人都撞了杯,还都一饮而尽,只是到他这,很明显地让了过去,不仅不干杯,还爱搭不理的,跟刚才来魏东这边敬酒好像不是一个人了。魏东知道不单他能看出大胖的不敬,别人也都看得出来,而这不敬,无疑对他是个侮辱,他要找回这个面子。该离去时,他又给大胖和自己各倒杯酒,建议两人单干一个,祝大胖今天活做得漂亮。刚才他手下汇报过了,这晚大胖来喝酒,是庆祝他们白天干了个好活。大胖所属的房地产公司拿到一块地皮,正在动迁,可那地皮上有个古迹,需要保护,文化部门就有几个人跑去制止,阻挠动迁。大胖他们说我们有市政府的批文你们管个屁,可那几个文化部门的傻瓜非让大胖他们暂停动迁,要去市政府论理。大胖他们就生气了,把文化部门的几个人一顿乱刀砍进了医院,扔给他们点钱看伤,这边动迁继续进行,然后就到“金宝”喝酒来了。
大胖微微抬起头来,与魏锋对视目光。“你消息挺快东子,谢谢你的祝贺。”
魏东笑笑:“那就干吧。”
“可我想让你告诉我个事儿?然后才能干。”
“什么事儿?”
“你觉得张集谁是老大。”
魏东这一下给问住了。大胖看着酒杯,他看着大胖,周围的人都看着他。照理说大胖魏东是不对等的,大胖的爸爸只是财政局一个副处长,他没权利与魏东叫板。但大胖服务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却属于马东方叔伯哥哥的儿子马勇,现在马勇不在场,他也就等于代表马勇甚至马东方了,魏东当然不敢拿他爸爸魏海洋和马东方比。
“这还用说,当然是勇哥生意大了。”
魏东急中生智这么回了一句,又与大胖碰一下杯,急于摆脱此时的尴尬。他的回答的确挺机敏,马勇的生意当然不知比他的生意大多少倍。他只有一家广告公司,最大一笔生意是替家急于上市的服装公司做路牌广告,人家为个只值十万的活付他五百万;而马勇的生意则动辄几千万。不过魏东和马勇一向客客气气,始终河水井水两不犯,而眼下大胖的表现,除了对马勇总是善待魏东感到不忿,也因为魏东身边有几个贫寒子弟头目,他不能不希望贫寒子弟们归顺他们而不是魏东。这点魏东也很清楚。
“东子你要这么说我没法喝,你打岔吗。”可大胖却不依不饶,非要让魏东立刻服软。
魏东想了想,对周围的人笑了笑。周围除了几个虽然吃他请客但立场中立的贫寒子弟头目,都是大胖的人。“大胖酒量差点劲哈。”魏东这么说一句,一仰脖干掉自己的酒,说声再见往外走去。他还没走出门口,大胖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但不是与他客套,而是让和他吃饭的人们一同举杯。
“来,为勇哥的张集干杯!”
魏东回到自己包房,和手下人说几句什么,依然谈笑风生地喝酒让菜。过一会,他一个手下从外边进来,说出来了,他便飞身冲出包房,大喊大叫着奔向楼下,动作快得像恶虎扑食,根本看不出他刚刚灌了一肚子酒。这就是魏东的长处了,与其他官宦后代比,他更多贫寒子弟的特点,能打会战,体壮手黑;而大部分官宦后代,都是秧子,早被吃喝嫖赌掏得走路都打晃了。
魏东的手下早已堵住金宝度假村的前门后门,大胖及其手下被困在大厅里,无奈之际只得仓促应战。两伙的手下也都亮出了家伙,但只能旁观,这是两个头目的较量。魏东一脚把大胖踹倒在地,敏捷地骑到他的身上。“我告诉你谁是张集老大!”“我告诉你谁是张集老大!”他一遍遍呼喊着,一手按住大胖蹬踹的右腿,一手挺费劲地把尖刀剌向那个右脚后跟。尖刀从踝骨后边斜插进肉里,刀柄在左右扭动,刀刃在向上弹起,“啪”,大胖右脚的脚筋被挑断了。然后,魏东试图再按住大胖的左腿……
吕大连考完最后一科时事政治,忽然虚脱了,发烧,跑肚,又高又壮个大小伙子,一下就垮了。他这是心里憋着股火,考完试了,发出来了。
那天考完最后一科,我们计划庆祝一番,我和魏锋早早买回不少好吃的在家等他。可吕大连卷子一交上去,还没出考场,身子就一下虚了下去,是硬挺着才走到马路边的。他以为他身体素质好,有点不适很快能过去,就没径直来北陵小区,更没去医院,而是坐出租车先回了家,想休息一下再来我家。可一到家,他就真不行了,这时他爸妈正在厂里加班装订《炒股宝典》,他一个人,连倒水喝的力气都没有了。是魏锋的心灵感应又发生了效力,未卜先知地说,这些天大连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不会昏在考场吧。我让魏锋别瞎咒人,可还是遵照她的意见,挂了吕大连手机。在手机里,吕大连有气无力地说,沈阳……我他妈的……我和魏锋赶紧赶到他家,把他就近送到市第二人民医院。
在急救室里挂上吊瓶,吕大连的病况得到了控制,我和魏锋见他没事了,一块出急救室来到走廊。我想找个地方抽烟,魏锋要去大厅那边的一串窗口前划价交款取药。我陪魏锋往大厅走时,忽然看到,在大厅靠走廊这侧的椅子上,坐着个老太太非常面熟。她腰板挺拔有些瘦削,身边摆只装药的透明玻璃纸袋,显然她已看完病了。她目光似乎正向我移来,她目光离我越近,我越觉她是个让我熟悉得必须回避的人。我稍一愣怔,立刻转身往回走去,搞得挎我胳膊的魏锋不明就里,险些让我带个趔趄。
“你怎么了沈阳,遇着鬼了?脸色这么难看。”魏锋追回来又拉住我。
在魏锋的注视下我只能正面回答。“是——我岳母……”不知为什么我是这么说的。
魏锋回头看“我岳母”。“是等你老婆吧?”魏锋说,“没离婚的话,这会在那边排队交钱取药的没准是你。”
我笑笑,想告诉魏锋,在我有老婆的那些年里,连我自己有病都不用我跑医院,除了出门坐火车检票,就没有需要我排队的事。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现在没老婆,所有的事都得我自己做。我从侧门出医院大楼,坐在停车场尽头的石阶上抽烟。
刚才那老太太不是我岳母,曾经是我岳母的人应该是青青的妈妈,可如果这天她真来医院,也不该来张集二院,而应该去鞍山的,鞍山钢铁公司总医院吧,她家离那医院只半站路。青青不是张集人,上大学前,她始终是鞍山姑娘。而现在张集二院里这个瘦削的、腰板挺拔的、大大的眼睛甚至像年轻人那样仍然黑亮的老太太,是雯雯的妈妈。
我和雯雯妈见过两次,都在老人家里,两次间隔了一年的时间。
第一次见雯雯妈,是我和雯雯如胶似漆时,只要在一块,就一分钟也不想分开。那天小雨被他爸接去了,我晚上在雯雯家住的。第二天上午,她妈打来电话,好像有急事让雯雯过去一趟。雯雯就逗我,问我想不想见岳母大人,我说见呗,你妈还不就是我妈,丑女婿早晚见岳丈呀。在那之前,雯雯没怎么说过她家人,她什么说的都不多,和其他人在一起,她更多的时候就是做她该做的事或自己愣神发呆或望着你,至少表面上拒绝交流。待她梳洗完毕,我也装扮停当,我们准备一起出门时,她又犹豫了。真去呀?你别去了,在家等我吧,我一会就回来。雯雯和她妈都住桂林小区,她过去一趟的确要不了太久。但我不愿和她分开。我说怕你妈相不中我?雯雯说不是,我不好意思。我说为什么不好意思?她说怕我妈失望。当时我没理解她说的失望是指什么,以为她怕她妈嫌弃我,自尊心便小小地受了点剌激,更坚持要和她同往,说若你妈失望正好可以检验你会不会失望。我们就一块去她妈家了。到那以后我感觉到,这对寡居的母女,聊天时肯定经常提我,而且雯雯对我做了美化渲染。她说怕她妈失望,是说她妈若觉得我没她说的那么好,会觉得女儿夸大其辞。但老太太对我印象不错,雯雯处理什么事时,她一直和我说雯雯,意思是雯雯虽然不善表白,但内心其实挺丰富的。老太太没什么文化,却有幽默感还能理解人。那天我们仨都挺快活,还一起包饺子吃了午饭。临走时,老太太邀我常去看她,并让我记下她的电话。我呢,也留了电话,说你老有事儿需要找我,不用通过雯雯,直接挂电话就行。雯雯妈住的是一室一厅,电话摆在厅里杂物架上,电话下边压张白纸,写着盗警火警管片派所急救中心老太太退休前的单位和雯雯及外地女儿们的电话号码,当时我是在雯雯家的办公室的和手机的电话号码中间,把我家的电话号码写下来的。记得老太太还开句玩笑,说怎么不把手机号给我呀,不成心让我找你吧。我说大姨我没有手机。
第二次去雯雯妈家,不是雯雯领我去的,那时雯雯哪也不领我去了,她人我见一面都不容易。偶尔赶上心情好了,被我用语言绑架来了,可我刚高兴点,她就能把我的兴致一扫而光。你怎么天天就想这事儿。她总在我最开心时这么嘀咕,说不上成心还是无意,但结果总一样,让我沮丧得像梦遗后醒来。可没办法,我还是喜欢她,甚至当时这话我都说了:你要是还喜欢别人也没关系,别放弃我就行。可她好像受了伤害,不满地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在这问题上,我仍然搞不明白她真蠢还是装傻,她始终认为,一个人同时喜欢两个以上的人是不可能的,也不可以。我忙呀,她说,再说这样一种没结果的关系,可能也不适合我。她最多的解释就这么两句。但有一点我看出来了,她在拖我,她是怕她提出分手会伤我脸面,如果我能一赌气不找她了,她不至于太过内疚。她人很善良这我知道,另外我还能想到的是,她毕竟爱过我,肯定对我也有所留恋。可我在对待与雯雯的关系时与以往不同,以往人家不撤退我还主动拔脚呢,这一回,我却像破裤子缠腿那样舍不得她。于是,在见面的请求连续多日被拒绝后,我忍无可忍地上门找她了。我接连上门找她三次,都是她应该在家的时候,屋里亮灯的时候,可她不开门。我知道这种事她做得出来。万般无奈中,我只能去了她妈妈家。我带去一封万字长信,是封片断形式的信,是一个月里我陆续写的。我把信封死在个信口袋里,交给她妈,说我来给雯雯送东西,但雯雯不在,我只能先送这边来,顺便也来看看大姨。老太太见了我非常高兴,和我南朝北国地聊了许久,但我没观察出来,她是否知道眼下雯雯对我的态度。第二天,雯雯只得正视问题了,上午,她先给我挂个电话,说下午一点半钟到我家来,然后就来了,然后又走了,然后我们就一直没见面,连电话都无由再通一个,尽管有好几次,我都按出了她手机或家里电话的半个号码。
我返身想往门诊大楼走时,魏锋从楼里出来找我。
“你岳母走了,”魏锋说,“真遗憾,我要盯住她准能看见你老婆。”
“快回去吧,大连着急了。”
我搂着魏锋往楼里走,可刚一抬脚,魏锋就挣出我手盯住与我们走向相反的那个方向。
“快看沈阳,张保卫车。”
我脑袋忽悠一下就大了。我顺魏锋视线指点的方向看,见辆红色轿车正由停车场另一侧驶出医院大门,留给我的影像只是红屁股一闪。但我知道魏锋不会看错,那辆尾号321的奥迪100,估计在我身后的停车场里呆挺长时间了,可我只顾埋头抽烟,没抬头看车,也就失去了一个看到车里人的机会。
“嘿!”我狠狠地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声音。
“走吧沈阳。”魏锋过来拉我。
“不!”我甩开魏锋,喊了起来,脸朝医院大门的方向。当然了,此时那里的人来车往,已不是我要关注的对象。
魏锋怯怯地又伸出手,抱住我一条胳膊。
“对不起,”我低下头,用我的头发蹭她脸颊。
“沈阳,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这么恨张保卫?”魏锋小心地看我脸色,是实在忍不住后,才声音细细地问了一句,好像怕吓着我。“你其实对人挺善良的,虽然玩世不恭,但很懂分寸;可对张保卫,你完全是走火入魔。”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真没想好怎么对你解释,”我说,“不过该过去的也快过去了,别为我担心。”
“我爱你你知道吗沈阳?”
“当然——谢谢你。”
“可你,你是不是也爱我?”
“这个……魏锋,这还用说吗?”
我们回到吕大连身边时,他的吊瓶快打完了,他精神头也恢复了不少。
也许该过去的真快过去了,我的兴趣正一点点减弱,我是说捉弄张保卫的兴趣。这跟魏锋吕大连兴趣的减弱也许有关,但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影响微乎其微,一切只取决于我自己的感受,取决于,我对,雯雯的,感受。这一点我不愿承认,但这肯定是最重要的事实,我的心里非常清楚。至于张保卫包括宋永强钱君美,他们与我又有何干呢?他们只与我想做的事情有关,我做的事情需要道具,他们才爬上了我的舞台。可另一个事实是,别人也可以当我的道具,任何人都可以当我的道具。做有些事情,需要对道具严格挑选:踢足球的不能用保龄球射门,下围棋的不能借象棋跑马占地,军人建国打收复老山者阴山的对越自卫还击战手里要拿枪而不能拿红玫瑰勿忘我,独立检察官斯塔尔搞当权者***要用莱温斯基裙子上的污斑而不能用***幸福的笑脸和深情的目光……可我的道具俯拾即是,不就人吗,即使对他们有所界定:看上去体面斯文道貌岸然,实际上男盗女娼阴损毒辣,那也好找呀,如今这样的家伙就像电线杆上治疗性病的老军医广告,后浪推前浪般地层出不穷。
可是,问题的关键是,不管道具为谁,现在我在我做的事情里,所感觉到的愉悦和体会到的乐趣还真实吗?
我在我和张大伟的两次信息通报间隙里,头一次破了例,在没收到他来信时,主动给他写了封伊妹儿,还是封有了切实意义的伊妹儿:
大伟兄,你所理解的文术,是针对自己的呢还是针对他人的,是针对现象的呢还是针对事件的,是针对享乐的呢还是针对折磨的?我希望你有长信解释,寄沈水处张冰处均可。
不过这伊妹儿写完之后,我犹豫再三,没发出去,只存到了草稿箱里。首先我估计张大伟不能正面回答,其次他即使正面回答了,对我来说也无有大用,我现在早不是唯他马首是瞻时代的那个沈阳了。
多少年了,我做什么事都没有长性,不是朝令夕改,就是半途而废,这成了我性格上的重要缺陷。可这回,我选择“世纪之玩”这项系统工程,不管它是否还有意义吧,光为它和世纪都搭上边了,能预示出一个绵绵的长久,我就不该轻言放弃。我觉得,它至少对我如何在一个相对长些的时段里保持目标始终如一是一个训练,会弥补一下我性格的缺陷吧;或者,对于我这身不由己的溺水者来说,它是一块能帮我随波逐流的破船板,抓住它了,我就不至于立刻淹死。
了解到张保卫是张体会西关水泥厂的重要股东那一天,我又一次跑到棋盘山山脚下,在张体会的西关水泥厂外观风望景。
棋盘山是张集为数有限的旅游景点之一,在张集西部。但如果出市区直奔棋盘山,也就是说由东而西地走捷径靠近棋盘山,会发现那里烟尘弥漫怪味冲天,包括西关水泥厂在内的几家工厂把那里搞得像个战场,怎么着也看不出它和旅游景点有什么关系。若旅游,其实得绕一下,出张集后再往回兜,由西南北三面进棋盘山,才能感觉到,张集招商引资时对棋盘山山青水秀风景优美一类的介绍并非言过其实;不过很快就要言过其实了,想想吧,随着西关水泥厂们的兴旺发达,山青水秀风景优美能不烟尘弥漫怪味冲天吗。如果我是绿色和平一伙的人,我想,至少对西关水泥厂这个污染源,我能找出三条惩治措施:一,雇人把这水泥厂炸了;二,买通棋盘山地区的工商税务治安消防环卫环保等部门的人做打手,把工厂折腾得无法生产;三,广泛收集张氏兄弟的违法事实,然后向魏海洋之类一言九鼎的权势人物举报揭发,用比较冠冕堂皇的理由迫其停产倒闭。但实施这三条措施又分别存在些具体问题:第一条弄不好容易伤及无辜,又属于犯罪;第二条则代价太大,因为我要收买的人肯定早被张氏兄弟买下了,反收买的工作必定成本更高也更艰难;第三条除了有第二条的不利因素外,时间也会格外漫长,我恐怕没耐心苦苦等待。当然了,这些措施最致命的弱点不在于伤人不在于花钱也不在于等待,它们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若采取了以上办法,它们好像就与我无关了。捉弄张保卫的目的倒达到了,可捉弄他的不是我,而是炸药、小人和权力,这和我的初衷相去太远,毕竟我瞧着西关水泥厂别扭不是因为它破坏山水有碍环保吧。谁都知道,注射葡萄糖充饥和动用唇舌牙齿进餐并不一样。
是我在西关水泥厂外边胡思乱想,琢磨着如何以身体力行的方式打击张保卫时,我电话响了,是建国找我。我以为建国只没事闲聊,就敷衍说我在外边,正往家走呢,快到家了。可他说,那你到家就别动了,老板找你,要去看你。这让我感到不太正常,我爸微服私访要来我家,这什么意思?但我已无法阻止他们,只能赶紧叫出租车。
我到我家楼下时,我爸建国正在那辆黑色老皇冠里坐着聊天,看来他们早就到了。我爸一见我,就下了车,而建国和我打完招呼则发动车要走。我说建国不上来啦,我爸代他说他还有事儿,建国则挤眉弄眼地给了我个挺难受的表情,我好半天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直到在我家聊了一会,我爸忽然提到魏锋,我才理解,建国的意思大约是说,魏锋和我好的消息,不是被他走露的风声。后来这一点得到了证实。但当时,我只被建国搞得糊涂。
“我没事儿,就是来看看。”我爸还没进屋就这样讲,我掏钥匙开门时,他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像看守犯人。我觉得我爸现在的许多做法都匪夷所思。
进屋后,我爸有分寸地各屋看看,不闲不淡地说些关心人的客气话,像对待一个他要保持距离的生意伙伴。然后他坐倒沙发里喝茶,挺为难的样子。我爸不善于由此及彼循序渐进,他喜欢单刀直入,而现在他要向主题迂回,就显得不够自然不够流畅不够水到渠成。
“哎沈阳,那回你给我讲的古代部族迁徙的事儿,是怎么引起来的,我有点忘了。你再说说。”
“咳,我瞎说呢,那回好像是说出国的事儿。”
“对了,你说沈鹏飞苏小红他们以后不用去美国,要去就去加拿大澳大利亚那种地广人稀的地方。现在美国能耐最大实力最强,可早晚那里得问题最大麻烦最多。”
“唔,人闹的吗,成也肖何败也肖何的意思。那回我说,夏禹时期的中原地区人口最多,密度最大,也最富庶,可自然灾害一来,外来的移民一涌入,各部族在中原地区争夺生存空间的冲突也就最剧烈最残酷,也就把好地方毁了……”
“对了,然后为了生存,大规模的部族战争就接二连三爆发了……”
“你怎么了爸……”
“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跟你闲说话。我最近呀,没事看了点闲书,想了点问题,其中想到个官商的问题,还想和你讨论讨论呢。这官商现象呀,有人说是封建主义受到外来资本主义冲击后出现的,是封建社会向现代社会转换的产物,还说是社会演进的必然转换物,你怎么看?”
我爸这么硬生生地和我学术交流,弄得我像见了建国的挤眉弄眼一样,有点糊涂。“你这,爸你,”我只能笑嘻嘻地说,“这么多年了,从打和美学古得拜了,你不就一直信歌德的吗,生命之树常绿,理论是灰色的。怎么又对灰色有兴趣了?”
“随便说呗,挺长时间没和你深聊了。每次听你聊天呀,我都挺有启发。”
“爸你拿我开玩笑了。”
“真的,你给我说说。”
“让我说那是胡扯,至少在中国历史上,官商现象跟资本主义全没关系。”
“挺好,细说说。”
“官商这东西,在中国历史上,肯定是资本主义萌芽期以前就存在的,是在封建社会早期就产生了的。要我说,它只能属于封建特权。你想想啥叫官商,就是官员凭借政治特权和经济垄断参与经商吗,资本主义的官由于限制较多,他从商的可能性反倒不大,至少隔行如隔山就把他卡住了。你知道我这隔行如隔山是啥意思吧?”
“知道,知道你啥意思。”
“爸不说这个了吧。”
“嗨嗨说的多好,我听呢,我以后还想多看点书经常找你讨论问题呢。”
“我现在对这些玩艺都没兴趣。”
“算我咨询你了,说说说说。”
“嗨,爸你这——说到哪了?噢,封建主义就不一样了,它根本利益就是为皇权服务的,在服务好皇权的前提下,他人的国家的社会的一切一切的也都可以是我的。况且官商从来都与皇权串通一气,历史上那些皇族外戚直接利用皇权经商的,数不胜数。当然历朝历代对官僚经商也都有限制,有时候限制的还挺严格,可封建主义的特点必然是罚小鬼不罚阎王,再说你整个社会制度有漏洞,对官商的变种毫无办法。比如你是市长,我是你儿子搞房地产,这不能说不行吧;可有块地皮别人拿一个亿,我拿一千万,你说这是不是你的作用,可这跟你又没有表面瓜葛。这道理简单得就像1+1=2。还有一点说不出口的是,最高统治者利用下边的官僚维护他统治,尤其是要维护他那些只用于满足私欲的个人利益时,他必须默许官僚们违法乱纪,包括通过特权经商,就是控制和笼络手下的重要手段。而且我觉得,官商现象是随着等级制度的森严越来越严重的,当人们没有安全感时,想方设法聚敛物质财富就是唯一的追求和寄托。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想想,我可以毫无预感地就让你处死,我不去贪点什么捞点什么又怎么办呢?两千多年里,就说大臣那种高级别的干部吧,在皇帝面前的地位就是每况愈下的:春秋战国时,君臣之间能平起平坐,都坐着讨论朝政;汉朝叔孙通制定朝仪,把帝王处理成一种很庄严很肃穆甚至很恐怖的权威,但这时属臣们仍然还有个座位——只是距离拉开了;到了宋朝,座位干脆就消失了,大臣们得站着说话;而到了明朝,皇帝动辄可以把大臣拉出去罚跪廷杖,那世道,连高干都没地方讲理了,像后来文革时***……”
“是呀,为官经商,官商勾结,以商致官……”说到文革我爸就要岔开话头,好像文革的罪魁是他沈大我。其实他不必这样,作为一个人,他没有过打砸抢的恶行,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响应党的领袖的号召投身思想上的革命,并不为过。他的毛病是写了“鼓动别人打砸抢”的文章,可我读研究生时曾认真看过他保留的全部文章剪报,我认为,他的文章没有一句话和党中央没保持一致,他的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批判声讨赞美歌颂,都非个人行为而属于组织意志。
“爸你到底想说什么?怎么和我还兜圈子。”
我爸不好意思了,看我的眼睛不再贼亮,而柔和起来。
“沈阳,你是老大,又有头脑有能力,我很看重你。”
“爸,这话你都说五百多回了。有头脑我同意,我自信在这点上我不错;可能力,我真没有,我知道我只擅长当公子哥当后期的八旗子弟。”我猜到了我爸又想说什么。他真是鬼迷心窍了,像妇女的月经周期,隔一段就要来那么一回。可我猜对了我爸的话题,却猜错了我爸的意思。
“行,你没能力,你啥都不适合干,这个我不指你。但有一点……沈阳呀,对你们兄妹的成长,我一向是采取民主策略的,没强加过你们什么吧?”
“没有,你让我们自由发展,我和沈风沈水都感谢你和妈。”
“是呀,我和你妈老了,现在就是看你们了。照说呢,要是一切正常,就这么对付下去,我留给你们的摊子也够你们吃用一辈子了,咱是普通百姓,还能求啥呢。可我担心,光靠你弟弟妹妹守摊,能不能行……”
“能行爸,沈风沈水都挺不错。”
“你别打岔。我越来越感到,事实上咱们沈家是瘸腿的,咱们没什么靠山,就这几个人,而这几个人里,没有一个能和国家权力搭上边的,包括苏小红的爷爷奶奶家和沈鹏飞的姥爷姥姥家。以前呢,我顶块‘儒商’的牌子唬人,该钻的空子也钻了,该占的便宜也占了;可现在,这个摊子在你们这辈人手里,其实等于是重打鼓另开张的。你想想,若不靠国家权力光靠自己惨淡经营,站得住脚吗?”
我听我爸使用“国家权力”这个生硬的词汇,不觉笑了,努力去想这词里应该包含哪些内容。
“我希望你和魏锋结婚……”
“爸你——”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魏海洋是个能站住的人,至少未来的十年张集属于他,他比当初的冯银桥还有潜力,马东方压不住他。当然我这么赤裸裸地发表意见,不是不尊重你个人感情,我这么说,是因为你也喜欢魏锋。沈阳呀,你爸不是混蛋,他知道人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希望你们两好赶一好。我们可以不借助国家权力做什么,不光非正常的事不借助它,连正常的事也不借助它。但我们得活命是不,得不挨欺负不受委屈是不?这就需要有国家权力作为后盾,作有形的但主要是无形的后盾。你还记得当年咱家那个摩托配件店不,一条街上,向阳那伙小流氓,挨家挨户折腾,隔三差五地收管理费,可就不收老秦家的,为什么?老秦家给派所所长的老婆在店里挂个名,月月开资,那就等于有国家权力保护了呀。后来那么多家干不下去了,连我都干不下去了,可老秦家是不除了多开份工资毫发无损。沈阳,没有国家权力,咱注定是无根之树无水之鱼呀。我是觉得,要不你也和魏锋恋爱,再多走一步,也就是结婚,其实结婚也不能说是太坏的事吧;我敢说魏锋作为一个女人,肯定愿意结婚。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机会多,想多玩玩又少负责任,这我理解。可你马上也四十了,既然不能没有女人,现在抓住魏锋不是最好的选择吗,要不然,各种主客观条件综合来看,你上哪还能碰到像魏锋这么合适的姑娘……”
“爸,我说句话你别生气,你是说魏锋更适合你们的生意吧……”
“沈阳!你这样说话我太伤心,我没逼你和一个你不喜欢的女人结婚。”
“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魏锋呢?就因为我让她上了我床?”
“你这——”
“爸我没有气你的意思。”我笑一笑,用轻松的口吻表达我的想法。“爸你就算白养了我吧。我不想结婚,宁可我喜欢的人因为我不结婚就离开我,我也得尊重自己的意志;我也不想养孩子给老沈家留什么后代,你和我妈儿女都有了,就不必管我要不要儿女吧;我还不想参与你们的商业活动,对国家权力也好个人权利也好,我全没兴趣。还是那句话,你和我妈要是还养我,我就好好活着,好好玩好好乐;你们要是没能力了或不愿管我了,我再想辙。爸,我愿意怎么着你就让我怎么着吧,别把我还当个正常的人,别给我压力,我真的一丁点压力都承受不了……”
“沈阳……”
我爸居然老泪纵横起来,甚至还起身和我紧紧拥抱,像外国绅士。
魏锋和吕大连分别向我提出建议,如果一定要打垮张保卫,不妨借助些外部力量。魏锋说我和我爸商量一下,看看从哪个角度容易搞张保卫,他没什么后台,以我爸的力量动动他只是举手之劳;吕大连则像列数学公式那样,通过近似于解析几何微积分的方式整理出一个表格,提醒我从哪个突破口入手更容易置张保卫于死地,我认为他的几条措施与我在西关水泥厂外边想到的三条措施基本一样,但他的设计,比我详细周密严谨。我不知道他俩是否先商量好了才来游说我,但我没管那些。如果说我确实曾想过,宁可不好玩了,宁可享受不到亲手虐待的快乐了,宁可提早结束“世纪之玩”的猫鼠游戏了,我也要借助外力来打击张保卫,那我现在的意志已不可动摇:我不那样!我不能为了结果而放弃过程——况且我从来也没设计过结果,我执着的只是过程。
“不!”
我告诉他们,即使最终我只能伤到张保卫的几根毫毛,甚至最终伤筋动骨的不是张保卫而是我,我也要只凭借个人力量与他对垒。
我们的“世纪之玩”处在一个微妙的情势之下,或许仅仅是为了尊重我吧,魏锋吕大连从不对我们所做的事情表现出烦腻厌倦,但也不再有任何积极的表示,如果有表示,比如提建议吧,那建议也大而无当不着边际。他们似乎在很有耐心地等我烦腻厌倦。这样,失去了三个臭皮匠的合力,单靠我一人谋划具体而微切实可行的行动方案,就有点捉襟见肘。而我又一直有个原则,在对张保卫实施打击时,坚持不与他正面交锋,这样一来,可做的事情就有限了。于是更多的时候,我的女友男朋各忙各的,只我一人拍马出阵。比如有个雨天,我路过教委大门口时,把块披着透明塑料布的卡通式人形大纸壳挂在门柱上,用绳子吊着纸壳人的脖子,纸壳人身上写有张保卫的名字;再比如有个徐敏出差的日子,我雇个妓女往她单位挂电话,那边一说徐敏没在,妓女就装哭,那边问怎么了,妓女说你们劝劝徐敏,把张保卫让给我呗,我都怀上他孩子了;而在网上,我连续多日扮成女人与男人调情,并分别留下张保卫家张体会家张财家电话,允许他们晚十点后找徐敏找张体会妻子周莉找张财妻子姜凤桐老太太电话做爱,并让他们届时自报姓名为张保卫……
我知道,我不要求魏锋吕大连与我合作,他们便很放松,可我又不想任他们游离到“世纪之玩”之外而只看我单打独斗。也许我害怕孤单吧,或居心不良地要拉他们给我垫背陪绑。我解释不清我的真实心态。为了能死死拉住他们,我的具体方法是把张保卫派定为一个出气筒角色。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三个过得愉快,特别是魏锋吕大连挺愉快时,我就允许他消停几天,或我独自与他打游击战;可一旦我们几个谁气不顺了,特别是魏锋吕大连气不顺了,那罪过,就全得记在张保卫身上,我们就要对他打歼灭战了。
有一天,我制定了一个稍微大点的、需要魏锋吕大连参与才能实现的计划,正不知该借什么由头让他俩心甘情愿地与我合作呢,正好就出了件吕大连挨打的事,结果我把行动计划摊给他们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现在,我更看重他们做事情的自觉性,只有他俩发自内心地觉得有必要拿张保卫撒气了,我才不会有巧使唤人或强人所难的嫌疑。这算是我的一个心理特点吧,它能带给我精神上的平衡与安慰,就好像我找妓女也要和人家“处”,目的就是想让彼此的合作都出于内在需要。
吕大连被打不是什么严重事件,只是脸上挨几巴掌。那天是这么回事,他在张集大学办完入学手续,一高兴,就跑回他原来就读的东北师范学院炫耀去了。几个昔日的同学陪他喝完酒,往学校返时都半夜了,他们被几个戴*胳膊箍的人拦在了街头。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几天,有人连续几个晚上在市政府广场的雕塑周遭贴标语,要求释放在押的法轮功练习者,而正好这一两天中央有个重要领导要来张集,张集的地方长官便风声鹤戾,动员许多工厂的青年工人志愿者参与夜间巡逻,以防法轮功练习者在中央领导来张期间搞什么活动。本来当时工人志愿们并没认为这几个酒后夜行的高校学生会是贴标语的法轮功,问的问几句答的答几句各走各的也就行了。可当时市里主管领导有一句话,若遇到不好辨识身份的,就让其喊口号批判法轮功或说法轮功的坏话。据说,练法轮功的人都死心眼一根筋,他们对自己的信仰有种愚忠,口不对心地说说坏话也不肯。结果有个工人志愿者就利用了领导的这条指示。据后来了解,那青工连续三年考大学未果,对大学门里的人有种本能的敌视,于是他刁难性地,让这几个不光能考上大学还能考上研究生的同龄人每人说一句指责法轮功或***的话。
“你们不是?我怎么看你们有点像呀?”那青工挑牲口一样绕着吕大连他们看。
“你怎么说话呢?我要说看你像作数吗?”吕大连他们说。
“嘿,你们挺牛逼呀,敢顶我。”
这样说话自然就顶上牛了,双方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理论。可此时工人志愿者就是权力和真理的化身,理论的结果是几个大学生们,只有说点什么才能过关:
“***你是大坏蛋!”
“我恨法轮功,它是歪理邪说放狗屁……”
“法轮功反人类反科学反对四个现代化十恶不赦有病不让人看……”
“***你十八辈祖宗都做损哪!”
如果吕大连也像他同学一样,大概就不会有事了。可他当时来了倔劲,非说工人志愿者让他骂人有侮辱性质。如果开批判会我可以发言,他说,可用这样的方式逼我表态,是戏弄人,况且用这样的方式证明一个人是否法轮功也不严肃。结果他和人家僵持不下,人家把他同学赶走,单把他带到派出所里。是在派出所,他上课式的夸夸其谈惹恼了人家,人家才打了他几个嘴巴。幸好他与同学分手时,把我与魏锋的电话都告诉了同学,他同学把已经入睡的我和魏锋喊到派出所,我们救了他。
严格说救吕大连的不是我或魏锋,而是魏东。魏锋一知道吕大连被抓到了自由大路派出所,就说魏东和他们肯定认识,他广告公司就在那片,然后就拨通了魏东手机。魏东恰好还没睡呢,说正在看碟,也就几乎与我们同时地,赶到了自由大路派出所。
魏东挑断马勇手下大胖一根脚筋后,在家呆得稳当一些。其实他不稳当也没有事,虽然“脚筋事件”传得满城风雨,但却无需警方过问,魏锋向马勇道声歉再给大胖些钱也就结了。马东方已经重新给魏海洋面子了,马勇怎么能不给魏东面子,大胖看不出眼色呈一时之勇,脚筋断了活该他倒霉。魏东出现在自由大路派出所,果然那里的警察都认识他,好几个警察正在里屋玩麻将呢,见了魏东也不玩了,过来称兄道弟亲亲热热。魏东说吕大连不是练法轮功的,他能做证。操,你们净瞎整,他是我妹妹男朋友。他这么告诉麻将桌旁一个警察头头模样的人。警察头头表示了歉意,但附在魏东耳边又说几句什么。后来魏东学给我们,那警察头头除了介绍当时的背景外,还让魏锋劝吕大连骂几句法轮功,他的意思是,他们不能让那些工人志愿者没有面子。操,你们呀,魏东像公安局长那样说,总鸡巴形式主义,教条主义,还有,本本主义。然后他看看魏锋,又对吕大连说,你骂几句吧,念研究生都会骂人还不会。魏锋和我也劝吕大连,骂几句吧骂几句吧骂几句吧……吕大连无可奈何地咧嘴笑笑,挺认真地对魏东说谢谢,然后朝向那个大学漏工人志愿者,提神运气地骂了起来:
“操、你、妈——***,操、你、妈——***,操、你……”
吕大连把这句叫骂重复了三遍,他的第三遍没骂完,就被打断了。
吕大连骂人时,两眼紧盯着大学漏工人志愿者,说“操你妈”时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气得那小伙子满脸通红,可他后边毕竟带出的是***,让小伙子不好再说什么。但骂到第三遍,吕大连的最后一个“妈***”尚未出口,小伙子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模仿着吕大连的表情声调口吻节律,也骂了起来:
“操、你、妈——吕大……”
他好像代表***和吕大连对骂。不过这对骂并没进一步引发双方的火气,反倒起了灭火作用。由于两个对骂者神态方式都很有趣,特别是后者一接茬,那种恼羞成怒的样子极为滑稽,让满屋人都笑了起来。魏东先笑了,我和魏锋接着笑了,警察头头和警察同时笑了,其他工人志愿者随即也笑了,最后吕大连和那小伙子也笑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们四个和那些警察工人志愿者们在笑声中握别,纷纷说以后朋友了哥们了。
但毕竟吕大连平白无故地挨了嘴巴,他很窝火。这仇不能报到自由大路派出所的朋友哥们身上,报到张保卫身上倒没什么不妥。倒霉的张保卫,这回你死定了!魏锋吕大连听完我的计划,这样表示。
我们送给张保卫的声讨檄文是这样完成的:对着我起草的那篇稿子,和一只我早年学英语时用过的简易随身听型破录音机,魏锋用浓重的张集土话进行录音,然后在几盘磁带上反复翻录,使那声音完全变形,最后魏锋把那带子拿到台里,找个机会,用播音间里最先进的进口录制设备再处理一下。这么一来,让她这个行家自己判断,也辨不出一丝一毫她自己的声音。
张保卫,你这个不要脸的人,你这个骗子败类伪君子,你做恶多端你要遭报应呀!张保卫,你这么绝情就别怪我绝义,你这么害我就别怪我抓住你不放,你以为我倒霉了你就逃得了吗,落井下石推卸责任你没好下场!张保卫,你骗色骗钱还让痴情的女人替你背黑锅,你太狠了呀,你不叫个男子汉大丈夫呀!张保卫你想想你干的那些事吧,你就不怕我给你兜了老底?你隔一段时间就去辉山学校吃喝玩乐,那个岳校长都陪你干什么了,那个专门给你预备的房间是不成淫窝了?你抓教委办公楼的基建为什么拖了一年才完工,你替教委职工买五彩新村的商品房为什么那么痛快就一次交齐了所有费用,你想想这么些年你往各重点学校送过多少孩子,学校收到那些孩子家长该付的钱了吗?你结党营私,整孔书记叶主任他们,背后和你的那几个亲信写黑信告黑状,对不和你一条心的人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你表面上和你弟弟张体会的企业没任何关系,可他生产的那些假冒伪劣的水泥不全是通过你的关系往外销的吗……张保卫呀张保卫,我知道你的事只有九牛一毛,可这一毛也怵目惊心呀,你还有脸坐在主席台上夸夸其谈大言不惭呢,你不光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信任你的组织信任你的教委系统干部群众,你应该被抓进监狱叛死刑呀……
魏锋的声讨虽然含血带泪如泣如诉,但字字清楚句句明晰,连缀起来,犹如内蒙的长调或陕西的秦腔,抑扬婉转悱恻哀怨。我和吕大连听完以后,被感动得眼泪汪汪,我俩一致建议,以后不管中央还是地方死了够级别的大人物,都由魏锋去读讣告;别的不敢比,要是就比这伪沉痛假悲伤,魏锋可比电视台播新闻联播的罗京李**他们强多了。魏锋的独白大约用十分钟,十分钟后顿一下,又整个地重录两遍,第二遍和第三遍间也有停顿,届时如果录音机没被关掉,就可以出现反复播放的效果。我们估计,在教委机关礼堂,张保卫和他手下循声找到录音机所在位置并爬上棚顶把录音机关掉,最快也得十五分钟,若慢一点,这篇檄文是足以播到第三遍的。
机会很快来了,董梅那边的消息是,教委员工定于某天在礼堂开全体大会。
这是一次比较重大的“世纪之玩”行动,在等待开会的那几天里,我们都挺激动。可遗憾的是,开会那天魏锋有事,她得去她行将到任的北关区文化局开会,不能来教委参与她对张保卫的指控。好在吕大连那天没课。
我和吕大连早早就来到教委,接近了礼堂。这条线路我们事先熟悉过,还不知哪天这里有会时,魏锋还没把录音檄文准备好时,我就勘察过这条线路。这是一个旧式礼堂,后身有角门通往后台,由于礼堂从无正规演出,平常角门总挂把锈锁。可我知道,那把锈锁只是摆设,一拽就开。角门里的后台堆满旧物,灰尘爆土的,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来。在后台两侧,各有个直上直下的螺旋状铁筋梯蹬通礼堂棚顶,那棚顶上的木板已经糟朽,如同一截半伸的舌头,延至下面舞台也就是开会时的主席台前端。在那前端端口部位,扔着些废弃的玻璃灯具木头机箱能折叠的铝制伸缩臂和粗粗细细的麻绳与大块小块的帆布。
我和吕大连绕到角门时,前边正门已有人入场。吕大连拽开形同虚设的黑铁锈锁,我就闪身进到门里,这之后,吕大连将用一把纸壳拼成的更加形同虚设的假锁挂进门鼻,然后他会揣起真锁到远处等我。原来我们的计划是,我进去后,吕大连再把锈锁挂回原处,以防万一有人经过此地往角门上看,见根本没锁头会起疑心。是魏锋提出了异议。她说若那样,一旦临时出现意外,我出来时吕大连不能等在角门,我可就成瓮中之鳖了。毕竟锈锁也是锁头,门外的人能把它轻易拽开,门里的我若想独自开它,也不可能。我们便仿照锈锁涂黑一块纸壳做个假锁,我若从里边出来,没有吕大连接应,也可以加力一推,就把那纸壳弯成的锁杆挣断。
我爬到主席台上方的棚顶时,礼堂里已经坐满人了,透过我身下的木板缝,我看到主席台上也有人就坐。我没试图探出脑袋去看什么,一来我怕暴露目标,再一个,我知道,即使我抻出脖子,能看到主席台下边的听会者了,也无法看到坐在我身下主席台上的说会人。如果可能,我倒更想看说会人,对听会者我没有兴趣。但看不到说会人,我就不看,只有条不紊地把我的小录音机摆到一个也是事先选好的不会影响放音效果的位置上,电池磁带地再检查一遍,然后平心静气地等说会人说会。
我这心理素质就是不错,除了刚进角门时有些紧张,爬到礼堂棚顶,置身于数百名听会者和说会人头顶以后,就再没表现出丝毫慌乱,在灰尘爆土中坐了一会,竟有些昏昏欲睡。是不久后,底下音响里的吱吱哑哑声敲打话筒声和喂喂喂的试音说话声传了出来,才又让我变清醒的。我听到主持人说话,报个什么名字,就有个女人声音灌满了礼堂;我又听到主持人说话,又报个名字,就有个男人声音又灌满了礼堂……我这时才有点烦躁,想抽烟又不敢,就那么干等。结果,我在棚顶上至少听了一个半小时会,才听到主持人报出我希望听到的那个名字——在那名字蹦出主持人嘴巴的同时,我像在第一时间听到发令枪声的运动员那样,即刻按下录音机放音键,便线路明确地按来路返回了。
“下面,请保卫主任讲话。”
我仍然没有丝毫慌乱,我知道,现在录音磁带正在进行前五分钟空转,发出的细小沙沙声不会传到下边,待五分钟后,魏锋的声音在礼堂响起时,我不仅已出了礼堂角门,很可能都出教委院门了。我的心中有些激动,比每次针对张保卫做了什么都要激动,我是在激动中打开手机按重拨键的。电话接通后我没吭声,听吕大连说句一切正常,我又关死了手机。来到角门,吕大连在等我,我径直出去往院门走,吕大连在后面稍停一下,他要收回纸壳锁把原来门上的锈锁再挂回去。走到教委大院门口,吕大连撵上了我。
“沈阳,咱真应该看看热闹,去礼堂再听听魏锋录音吧。”
“不行!”
9月18号,我和魏锋认识一周年了,那天吕大连和一拨同学打着凭吊九一八事变发生地的旗号请笔钱秋游去了,只我和魏锋庆祝周年。我对任何年节纪念日都没兴趣,也记不住;可这之前魏锋提醒我:多快,都18号了。我就明白她啥意思了,我说到时候咱好好呆一天,庆祝一下。说完这话我就知道我又怎么了。我这么附和魏锋,和当初为雯雯写《张集建城考》并洗头打扫房间开窗户通风是一回事,我在讨魏锋高兴。有了这样的心理活动我不知该喜该忧,甚至说完“庆祝”的字眼后,我还想到我是否曲解了魏锋的意思,她提18号,是要搞周年纪念吗?
按我的方案,所谓庆祝纪念,就应该是买堆吃的放家里,然后俩人在床上呆二十四小时,别的事情一概不管,只尽情消耗精子白带,那多过瘾呀。我这样建议也不无道理,这阵子,魏锋的人事关系虽然还在电台,但人已长在北关区文化局了,已先期做上副局长工作了,我们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在一起时,吕大连也常常在场,我们谈情也好做爱也好,都不尽兴。我特别希望能尽兴一天。但我的建议刚一出口,魏锋就羞我净想“那事”,她的计划是,上午看画展,下午游泳,看完画展吃西餐,游完泳吃海鲜,留给床上的时间一点不比平常多:仍是晚上。
结果在晚上到来之前,好像很随意地,魏锋就也提到了“结果”。
“沈阳,你说咱俩这事,怎么算结果呀?”
这样的话,也是恋爱中的女人们常问的话,其使用频率,可能仅次于“你怎么看我”那类提问,在我的印象中,有好几个女人这么问过我。以前怎么回答别人的我记不得了,但雯雯问我时,我的回答我记忆深刻。在回答雯雯提问时,我投入得像个青春期男孩,连我的答复都充满诗意。可事实上,当女人问你两人关系的结果时,往往她对那“结果”已有预见,不管你出示了怎样的结果,她也不会再被你的“结果”所吸引征服——除非你的“结果”正是她的“结果”。这种时候,女人需要的,只是你的“结果”能帮助她克服犹豫坚定选择,而她的选择,是否是你希望看到的选择就不好说了。依我的经验,那选择往往与你的期待南辕北辙。当时就是这样,我诗意地描述了“结果”的结果,是我和雯雯的恋爱关系更加急转直下地出现了结果:
“没错雯雯,这男女之事,在一般人眼里好像只有结婚才是结果。可以我的理解,初识眼睛一亮是结果,再见心房一颤是结果,分别中朝思夜想是结果,相聚时两情缱绻是结果,或者说,恋爱的过程就是结果,长久的体味就是结果……为什么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呢,我想就因为它居然要成为感情活动的结果;可感情活动是一生的事儿呀,是与生命同在的事儿呀,没有结果才是它最本质的结果。结果是什么?是完了的意思;没有结果呢?它的意思是正在进行时。当然了,要保持正在进行时的状态,需要的是双方不停的互相靠拢和彼此追求,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结果才让人生命不息就求索不止,没有结果的未来也才会让人在一种神秘力量的支撑下,永远兴致高涨地去朝向对方……”
可那时候,按我后来推测,雯雯已经爱上别人,对我的兴趣正在消失;她之所以要从我这里讨个“结果”,或许只是为了多准备一条离我而去的理由吧,以减轻她心里的歉疚。现在魏锋又提到结果了,我简直是不寒而栗,我和她的结果是什么呢?而魏锋,她需要我出示的又是怎样的结果?
“是的魏锋,咱们都好一年了,是应该考虑考虑结果的问题了。我是这样想的魏锋,如果你不嫌我年龄大,不嫌我没工作没正事儿,不嫌我曾经有过婚史,不嫌我对你的仕途发展没什么帮助,我想我们可以……”
“哎呀沈阳,你一认真特傻,人家逗你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