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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法 我是怎么结识女友男朋的

我在网上的自我软禁,若没受干扰,肯定比一周要多些时间,没准多很多。只隔了短短一两个月,网上就生出来不少新鲜嘴脸,同是打情骂俏勾搭连环,可言人人殊,各有趣味,实在让我欲罢不能。但一周时间刚刚过去,那天上午九点多钟,我刚想睡会,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是狗剩吗?”

我愣住了。显然这电话是网友挂的,可我只给女网友留电话,男的我都无暇接触,而这电话里的声音,是个男的还调门挺冲。

“你谁呀?”我就没敢口气太硬,怕哪个女网友的丈夫找我发难。“我们认识吗?”

“公安局的,”对方说,“你是不是狗剩?”

对方不像开玩笑,可我倒希望是个玩笑。好在我立刻意识到,即使对方真是公安,肯定也不是为那些动态的事情来找我的。我做事没用过狗剩的名字,我什么名字也没用过。

“狗剩是我上网的名字,”我故意慢吞吞地说,“你要真是公安局的,找我有事儿,我希望你能称呼我……”

“骗你干吗,我们就是公安局的,跟你了解情况。”

“那好,我叫沈阳。”

“行,沈阳,把你和余玲认识的情况说说。”

我的心忽悠一下提了起来。我立刻想起几个月前余玲的信。她出事了?

“余玲,什么余玲?”

“装糊涂吗?”

“我干吗装——噢,你是说鱼美人22吧?”

“是她。”

“她怎么了,她是个网友,我知道她。”

“她别的名字你还知道什么?”

“别的?我不知道。”

“她还叫过雨中风铃、游向大海的鱼、美人鱼……你不知道?”

“我真的只知道鱼美人22。”

“那说说你们的交往经过。”

“经过,没经过呀。就是在网上认识了,有三四个唔四五个月了吧,当时聊得挺好,可后来没再联系,就是这样。”

“最近你没找她?”

“噢,找过。我挺长时间没上网了,上礼拜吧,我上网时,想起了她,给她发了个oicq,她没回话。”

“你们见过吗?”

“没有。”

“通过电话吗?”

“我给她留过电话,她好长时间前挂过两回,再就没挂。”

“没约会吗?”

“我想约了,她没答应。”

“就这些?”

“就这些。哎对不起,你问了我半天,能让我知道怎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儿?你没约着她算你便宜,她是利用网友见面机会实施麻醉抢劫的嫌疑人。别以为小姑娘好唬,比你精多了。你不单身吗?哼,你把她领家去还没等把她弄上床呢,就先得让她给你麻翻,家里东西全卷走了你也不知道,弄不好命都得丢。懂了吗,没事别琢磨着上了网就全是艳遇,哼,全是骗子,男的女的都能挨骗。”

我还想再问点什么,可对方电话撂了。我想问余玲是否被抓了,是在哪干什么时候被抓的,我更想问余玲的罪行是不是很重,将怎样处理,同时,我也想知道,既然电话里那个公安不认识我,他怎么会提到我单身呢?可他电话撂了,我都来不及搞清楚他姓氏名谁属哪部分公安,我的疑问只能在脑子里堆着发酵。

从接完电话到将近中午,我什么也没干,也没上网,就坐在沙发上一个劲抽烟。后来我拉开冰箱门往里瞧瞧,见里边基本已经空了,就穿好衣服,再各屋看看,下七楼走出楼门洞站到了户外的微风之中。阳光晃得我眼睛发酸,双脚踩在条石甬路上也轻飘飘的,想想我都九天没出屋了,整个人跟虚脱了一样。好容易走出北陵小区东门,我已累得薄汗微沁。我伸手叫住一辆出租车,无力地用手指指前方说:去……

出租车围着张集绕了一圈,是那种偶尔扎进城里,主要傍着城边子走的绕法。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天高云淡,日丽风和,自然的时令把个张集梳理得娴淑淡雅,跟画片似的,连街边活动的脑袋身子屁股脚和楼上窗口中一闪一晃的影子们也看着顺眼了,有人样了。这几年张集建设搞得不错,路宽了树多了楼高了什么什么都干净漂亮了。环境一好,人也跟着文明了,现在街边的ic电话亭和公共汽车候车亭,已基本不会被捣毁破坏,几个广场上的花盆和鸽子,也没人往家搬了,也不挨汽枪打了。我的心绪逐渐好了,虽然我这只是下意识的张集市区游,又是个人行为,可效果不亚于市政府组织的“百万市民游张集爱家乡”活动。当然了,我心绪好了,并不就说明我能说清楚我要去哪。我仍说不清。出租司机不知道我心绪好了,若知道,他一定愿意拉我在张集的大街小巷转五圈十圈的。计价器的钱数在飞快叠加,他一个下午都能保证满活,还随他心情胡走乱逛,何乐不为呢。可他以为我心绪仍然不好,像刚上车时那么不好,就越来越恐慌。虽然此时光天化日,他又比我壮实半圈,我也没让他把车开往郊外开往抚顺铁岭本溪那边,可他的紧张还是让他把持不住了。

“师傅,师傅,”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还,还要回家交班呢,你看……”

“那停下吧,”我笑了笑,“怕我祸害你?就你这穷人破车,我现在兜里的钱够买你两辆的,你信不?”

“信,信。”

“你这心理素质赚不着大钱。”

“对,对。”

“全张集的出租车没有一辆这个点交接班。”

“嘿,嘿……”

出租司机接过车钱,连说走好,可我脚一落地还没站稳,他就一溜烟跑了。这时候,我后悔不该把他放走。若留下他,吓唬吓唬他,解下他裤带,绑上他手脚,把他塞后备箱里,那情形一定挺好玩的。我为错过一个做点事情的机会感到遗憾。我觉得,这时我又想做事情了,做我喜欢的那类事情,祸害什么东西,捉弄什么人——当然祸害东西也为捉弄人——那种祸害和捉弄的乐趣让我激动,光想想就让我激动不已。我微笑着朝市区方向走,生殖器一撅一撅地硬了起来,在内裤里接受快意的摩擦,我舒服极了。现在我为什么总想作恶,想把恶作剧玩得离谱出格,我不知道,我的动机不可理喻,也无法自圆其说;但我知道,这样想特别是这样做时,我有快感,或许这就是做这类事情的意义和价值。想到意义价值又与我同在了,我的心绪也更好了,走路就使我完成了射精。我去路旁收费公厕清理一下,从公厕出来,又感到了饿。我把上衣下裤的几个口袋都掏一遍,乱七八糟翻出一堆零碎,只是没多少有意义和有价值的钱,几张纸币全加起来,也没过三百。这是眼下我这个一口之家的全部现金。我又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马路湾。

马路湾是张集的心脏地带,地理位置心脏,政治经济文化商贸也心脏,打个比方吧,把中南海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都挪王府井去,那北京的王府井就是张集的马路湾。当然我来马路湾不是为了政治经济文化商贸,我来马路湾是去南市小区,去南市小区五号楼331室,或341室351室也行——哦,不行了,这341室351室,虽然还是我家房产,但里边的房客已是外人,我没道理随便去了。现在我面前的这幢楼里,唯一可供我自由出入的,只有331室的三室两厅。

南市小区五号楼的331室,多年来一直住我爸我妈,而多年来,341室351室,曾分别住过我家和妹妹沈水家弟弟沈风家,当然沈风家一直住351室,而341室,是我和青青先后搬出后,沈水一家才住进去的。现在这两处房子都出租了,因为沈风一家和沈水一家,近两年分别入住了皇朝花园和富城社区的连体式别墅楼。

这个张集王府井地带的三套房子,现在看去的确旧了,尽管号称三室两厅,其实比我北陵小区两室两厅的面积还小,布局也不科学。可十多年前,当它们先后归到我爸名下时,却等于三颗信号弹腾空闪烁,宣告了我爸在张集的重新崛起。我爸获取它们的时代,公房还不许个人买卖,你有钱也不能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况且那会我爸也没钱。但就是一个没钱的我爸,却能把我们沈家全集中到张集市中心的南市小区来,足见他后来的发迹绝非偶然。以现在我爸的经济实力,他拿出点闲钱,买下半栋南市小区的五号楼也算不了什么,他完全可以挺轻松地把这南市小区五号楼的331室341室351室集体迁至什么什么花园什么什么社区的别墅里去,这几年,张集地面拔地而起的高级住宅已触目皆是。可我爸不干,像珍藏古董那样,坚决不放弃这三套房龄已不短的旧宅,还不许我们轻举妄动。当然这就是他一厢情愿了。先是我和青青以极端的方式离开了341,接下来,沈风沈水不用再采取极端方式,就也先后告别了351和341。我爸面对他已回天无力的崩坍局面,只能徒叹无奈。

我爸是那样一种人,一方面阴险毒辣,胆大妄为,在家庭之外不信正的不信邪的更不信报应,好像他敢负天下之人;另一方面又天真浪漫,耽于幻想,在家庭之内温情脉脉地敬妻爱子,以民主公正诚实的作风影响子女。他这个十三岁就由吉林东丰老家负气出走四处漂泊的家庭叛逆,却以不可思议的虔诚承袭了祖先的价值衣钵,他在前半生献身革命受挫而决定把后半生献身财富后,就暗下决心,他爷爷这个逃荒农民能在东丰奋斗出富甲一方的沈家大院,他这个小知识分子就也能在张集建立起势力雄厚的沈家王朝。他甚至希望,未来的沈氏家谱能从他沈大我写起。

想来当初我们这个由五口人发展壮大起来的四户人家陆续入主南市小区五号楼的三处住房之时,也就是我爸心中那个沈家王朝的奠基之日了。

准确地说,我自小生活在姥姥身边,并不是爸妈对我的抛弃,而是种种客观原因共谋的结果。我爸对我住姥姥家,其实一直耿耿于怀,倒不是他反对姥姥,而是他觉得,儿女不能依傍在父母身边长大成人,是不正常的。姥姥死前,他就总想把我和姥姥接回他身边,可那时,房子问题无法解决。当他有本事解决房子问题时,姥姥已经死好几年了,这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我回家,尽管我早习惯了没收没管。并且,在他的意识中,不是仅把我收归麾下就算大功告成,他的目光,那时就经由他的三个子女又看到子女的配偶及子女的子女。他巧妙地施展手腕,把以不同方式弄到的几处房子折腾到一块,让我们几个孩子有条件长久地生活在他的身边。沈水大学毕业时,我爸已有钱买房子了,就张罗着把沈水的居所也安置在南市小区,安置在五号楼,甚至也安置在三单元。可在黑龙江财经学院读了四年书的沈水却通知爸妈,她毕业后不回张集了,要陪男友留哈尔滨。这让我爸挺扫兴的。好在沈水是女孩,那时我爸的观念中,觉得女孩是人家的人也没什么不对。就这样,那些年,在层层升高的331室341室351室里,一直是我爸我妈、我和青青、沈风家三口毗邻而居的。那时我爸真牛逼呀,有事没事往阳台上一站,仰脖一喊,我和沈风就能像应招女郎那样,飞一般地向他扑去。

我爸那块沈家王朝的奠基石是首先让我给撼动的。我一向对我爸的家族狂想没有兴趣,他的家居格局更让我窒息,现在想来,我和青青离婚,很难说就没有借此逃离南市小区的隐秘动机。我离婚那会,没遵从我爸在外边给青青另买处房子的意见,而是解脱了一样,把房子留给青青,让我逃离了南市小区。我的离去让我爸伤心,可对我他从来没什么办法。好在那时,已结婚的沈水夫妇厌倦了哈尔滨,正在办理进张集的手续,这样一来,女儿的归来多少弥补了一些儿子离去的缺憾,对我爸也算是个安慰。这时我爸已不认为女儿应该是别家的人了,他认为在他这里,女婿倒应该是沈家的人。而沈水那个叫苏江的丈夫,并不反感岳父的想法,我敢打赌,我爸要是让他改姓,他能毫不犹豫地弃苏归沈。与此同时,青青也在操作她卖房的事,她夹在前公公婆婆和前小叔子中间很不自在,那时候,连我回她那都要偷偷摸摸。是我建议她把房子卖我爸的,我说我爸正琢磨着花笔大头钱为沈水拿下二楼那家,你的四楼要是卖给别人,那种二三五层的断裂格局会让我爸不舒服的。青青也是这么想的,这四楼,毕竟从前就属于沈家,再归还沈家也是应该。青青就主动找了我爸。我爸虚头巴脑地说你怎么能走,你和沈阳离婚了也是沈家的人。显然他这说法站不住脚,有让人青青为他沈家当贞妇烈女的嫌疑,他也就没多坚持,又说那好吧,我给你二十万你看咋样。当时那房子市价可以值十五六万。青青当然没要二十万,连十五六万都没要,她说我要八万吧。她说本来这是你家的财产,我一分也不该要的,可我走了也得买房子住,这八万,弄套一室一厅也足够了。为此我爸感动不已,青青结婚时,他送的大礼像给女儿陪嫁。这样,沈水家从哈尔滨一回张集,就入住了过去我和青青的旧居。待她又离开341,沈风也离开351,就都是近几年的大变故了。

现在,我又来到我的旧居,但我对那里没什么感觉,当然也就没费劲巴力地多上一层楼去缅怀凭吊。我走到三楼,就停下来,抬右手敲了敲331室的门。

我妈在家。

我妈在家这很正常,我是说后来这些年,我爸那边的事情走上正轨后,一般来讲,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妈都在家。所以,虽然我有一套331的钥匙,但我从来不带在身上。我妈这人喜欢安静,能呆住,除了早上去公园走走,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养花喂鱼读书看报什么的,悠闲散淡。她以前教过多年初中数学,我爸与人合伙和跑单帮捣腾各种紧俏物质时,她给我爸精神支持,我爸做大后,她才办了病退,给我爸当财务总管加后勤总管,直到沈风沈水都能独挡一面了,她才和我一样,在沈氏商贸公司挂顾问头衔。

可今天在家的我妈显然有问题,今天她把书房弄得跟国民党离开大陆时那么零乱。

“是沈阳呀?”她来给我开门时,脸上甚至挂出点惊慌。“你从,哪来?”

我故意没看我妈眼睛,我怕看了她不好意思,怕她敏感到她今天不是我妈。我这么说不是我敲错门了,或面前这个我妈是冒牌货,像我姥姥一样,并非我的血缘亲姥姥。不,她三十八年前就是我妈,从我是她肚子里的一粒胚胎时就没变过。我说她今天不是我妈,是说她今天的表现不像我妈惯常的表现,尽管我进屋还不足十秒,可还是看出了她的反常。我说我妈是个沉静的人,也是说她凡事有定力,总能沉住气。我爸倒霉时,包括在革命后期的倒霉和经商前期的倒霉,每次出现颓唐倾向,都是我妈帮他重新振作。我爸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评价我妈说:你妈这人的价值在于,有她在,你就会觉得安全、稳当、踏实,天大的事儿也不算事儿了。可现在我妈却有点不像我妈。

首先,她张嘴叫了我的名字,而通常,她更喜欢叫我“儿子”;一般只有沈风沈水在跟前时,她才叫我名字,若也叫我“儿子”了,就会管沈风沈水叫一遍“老儿子”、“老姑娘”找一找,意思是她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可沈风沈水也都懂事,不计较她对我格外亲昵。这其间的理由可能在于,我从小没得到她太多照顾,理当受些特殊待遇。可刚才我妈说的不是“儿子回来啦”,而是“是沈阳呀”。其次,往常我一进屋,不管几点,我妈的第一句话总是问我吃没,或想吃啥,然后再说别的事情。她也是一个认为我需要保重的首要之点就是解决好吃饭问题的人。可刚才,她完全忽略了吃的问题,居然说“你从哪来”。现在是下午将近两点,依我的生物钟规律,倒真是应该吃饭的时候;再一个,她并不喜欢干涉别人私下的活动,她很少用询问的语气打探我什么。当然了,我也知道,她问这句“你从哪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没话找话。可以往,没话找话她也不使用这样的句式句型。所以我知道,能让我妈不像我妈的事,应该不是太小的事。难道我爸出事了?

“我爸出事儿了?”

我想不问,可没忍住,还是问了。本来我早就要求过自己,如果他们还肯养我,心甘情愿地拿钱给我,我就接受。他们既然生我小了,要是再愿意养我的老,那就养,毕竟他们有这本事,我不必有什么歉疚不安。但他们的事我绝不过问,过问了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了,我对他们乐此不疲的事也真没兴趣。可他们终究是我亲人,见我妈都有点不像我妈了,我没法不着急上火,而一着急上火,就顾不得自己定的规矩了。

“你爸没事儿,是郭厅长出事儿了。”

我吁了口气。郭厅长是省里——不具体说了吧,反正他那个厅对我家生意的作用举足轻重,他是我家的利益伙伴,为买住他,我爸下的气力挺大,如今已经指哪打哪。我以为,我妈是担心郭出事后,再上来新人,我爸还得重新破费。

“这种事儿不经常有吗,我以为怎么了呢。”我拍拍我妈灰白的短发,表示安抚。“新上来的什么背景,买不动?”

“不是,”我妈情绪稳定了一些,把烟灰碟从厨房拿来。我爸我妈加上沈风两口子沈水两口子,都不抽烟,虽然他们经常聚在这厅里,可烟灰碟一般却在厨房。“这回上边提了个口号:以权敛财是罪,以钱贿权同样是罪。你明白了吧,郭厅长要是漏洞太大,还能不把你爸牵上。”

“行贿也算事儿啦?那还不得把所有企业全卷进去。也许有没收过贿的官,但肯定没有没行过贿的企业。”

“你别瞎喊。对了,你吃饭没,想吃点啥,这还有……”

“我爸呢?”

“你爸闹心,呆不住,建国陪他去棋盘山水库钓鱼去了。”

“嘿,他真是……”

看来我爸真是老了,这点屁事也草木皆兵,我无话可说。人啊,也就早点晚点的事,不管曾经如何优秀,岁数一大也要完蛋,不是连让人“觉得安全、稳当、踏实”的我妈也不像我妈了吗。

事实上,半年前,我就意识到我爸没辣气了,他这翻江倒海的混世魔王,也必须接受自然规律的退化洗礼。上半年,前南斯拉夫地区冲突升级,全世界人都给予关注。有一天,美国鬼子欺负中国,打塞族人军事设施时,顺手往中国大使馆扔几颗炸弹,炸死好几个中国记者。那些天,有个以身殉职的女记者的爸爸伤心欲绝,在电视里边反复出镜,像舞台上的哈姆莱特那么愤懑悲痛,极大地剌激起了中国人民和中国政府的民族自尊心。国人普遍认为,美国鬼子太霸道了,打塞尔维亚人居然打到了中国人头上,这完全是拿中国这个大豆包不当干粮。于是奋起反抗,在砸各地美国领事馆玻璃的同时层层请战,希望像当年在朝鲜战场上那样和美国鬼子较量一番。当时有些地方的街道干部已开始挨家挨户宣布政策,要求每户捐款五元,说要从俄罗斯买一种最新型号的战斗机用于中美之战;但十八岁至四十岁男人所在的家庭可以免捐,因为很快这些壮丁就要作为战士上前线了。一时之间,种种愚蠢的说法甚嚣尘上,搅得我爸也跟着愚蠢,以为中美战争真要一触即发。他唯一比街道干部聪明的是,还能意识到,由于中美路途遥远,爆发战争的可能性不大,但即使打不起来,新的冷战也必将开始,届时中国将取代前苏联成为社会主义阵营的新生代大哥大,率领越南朝鲜古巴阿尔马尼亚们与美英德日意法西那批老牌资本主义横眉对峙。他认为,如果那样,中国经济必受到重创,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能否继续下去也难以预料,所以,为了让沈家人在冷战期间也能安度日月,他决定将沈家的企业立即废弃毁灭,在废弃毁灭的过程中能收回多钱算多钱,把这些钱分到我们三个孩子每人的人头上,好让我们三兄妹像本是同林鸟的夫妻那样,大难来时各飞各的。那段时间,我爸我妈的唯一事情是看电视新闻联播和军事节目时势节目,听收音机短波中的欧美华语广播,每天夜里把他们那些党政军民学各界有点头脑的友人请到家里分析议论,就像一伙策划于密室的杀手剌客,没几天工夫,就把一张1:500000倍的高级铜版纸覆膜世界地图看卷边了。我爸一慌,弄得沈风沈水也坐不住了。打起来可咋办呀,他们哭咧咧地说,沈鹏飞和苏小红还得去哈佛耶鲁麻省理工呢。沈鹏飞和苏小红分别是他们的儿子女儿,沈鹏飞读小学四年,苏小红才刚刚上学,可他们的学士去向硕士去向博士去向博士后去向都已经有了,且都在美国。我实在有点看不过眼,就劝他们冷静下来。我说首先,你们那两个臭钱算个屁呀,这国家有钱的人多海了,而且他们的钱就存在美国,他们傻呀,把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钱扔了不要;我说其次,沈鹏飞苏小红去哈佛耶鲁麻省理工不还多少年以后的事儿吗,可别人的孙男弟女早就成群结队地领到美国户口了,人家疯啦,让自己的后代当战争人质。果然我这话说过不久,中美关系就微妙地缓和了,先是不让学生游行了,然后电视上再提这茬也显得例行公事了,再后来,正好也不第几届的女足世界杯在美国踢,像事先安排过一样,美国中国分获一二,于是两国领导人互通电话彼此祝贺,事就完了。这期间,社会上还流传过要和台湾宣战的说法,我爸也想紧张,我瞪他一眼,他就不好意思再哆嗦了,说爱咋地咋地吧。当然国家领导人没和台湾真正动手,光在那边的海上天上搞了两回军事演习。

现在的事实再次证明,我爸真老了,一个芝麻大的郭厅长出点事也能搅得他鸡犬不宁,居然还钓鱼去了。我敢说,可能建国的车还没开到棋盘山水库边呢,他就会让建国调转车头直奔省里,去打探消息。可我爸刚刚六十几岁呀,这年头,像我爸这种精力充沛六十大几的男人,嫖妓泡妞都一点不过分。

我对我爸感情挺复杂,有时觉得他是条邪恶的老毒蛇令人不齿,有时又觉得他是个出色的男子汉让人敬重。在我的记忆中,他只是在毛远新时代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发呆发傻过,比较平庸,其他时候,他的邪恶与出色相生相伴,异常抢眼,而最主要的标志就是他判断力超乎常人。远的不说,就说十年前吧。十年前发生六四风波那档子事时,我爸的预测让我大开眼界,基本上和事件走向毫离不差,比赵**看得准确多了。当时张集人像全国人一样,也心向北京,密切注视事态发展,并且连续多日,有不少人上街游行,连我当时供职的那个政治化机关都有人坐不住了。我也有些坐不住了,我以为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将由此开始。可那时住我楼下的我爸高瞻远瞩,他死活把我拦在家里,他不带感情色彩地认为大学生的自作多情只是以卵击石,热脸靠到冷屁股上是他们的唯一结局。他说你要就是为了发牢骚放怨气我不反对,但你不要出门,你可以砸这家,彩电砸了我也不说你;可你要是想以这种方式关心政治,屁,你命丢了还不知道政治究竟啥东西呢。当时我爸是真急眼了,我知道,我要硬出门,他就敢一棒子打折我双腿,我就没出门,只在家准备研究生考试。当然了,那时我恰好也认识张大伟了,张大伟对游行绝食的低调态度和我爸异曲同工,也是让我闭门不出的一个因素。果然,我爸的预言很快应验了,我们机关那些在后几天仍然不听劝阻上街游行的家伙,一率被清理出机关大院,还个个背着处分走的。与此同时,我的研究生却顺利考取了。在当时离开机关的那拨人里,唯我有一个光彩的理由。

这时我和我妈是呆在厅里,但书房里的一片零乱,我通过门缝也能看到。我凑近一点,见全是帐本。我妈是个半路出家的会计,但技术却过硬,特别擅长做各种假帐,现在总公司和各分公司的几个会计,都科班出身,可一到关键时刻就得找我妈求教。眼下我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我妈一定又为那几个会计检查作业修补漏洞呢,希望让有可能被郭厅长引来的查帐人一无所获地扫兴而归——当然了,在帐本之外他们能大有收获,能乘兴而归。

“你甭忙活,我吃过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你。”我掐灭烟头站了起来。

“那你——不等你爸啦?”

“不等了,我去别处还有点事儿。”

“你还有钱吗?我给你拿点。”

“不用了,”我拦住我妈,“我最近没什么大的花销。”我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妈,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儿,我能帮把手的,就找我。”

“不找你不找你,给你添什么烦。”

“真的妈,我要能做的事儿,做点也行。这一阵子我心情不错,我爸回来你说一声。”

“你看你,你能这么说,你爸就高兴死了。”

说着话,我妈眼里都滚起了泪花。人就是这么回事,在对方能看重你的前提下,你要永远目中无人,偶尔看对方一眼,对方都会感激涕零;可你若天天拜在对方脚下山呼万岁,你替对方去死,人家也觉得应该应份。人哪,都贱。

离开南市小区,我没上出租车,先进家商店买个面包,又咬着面包进了家银行,从自动取款机上用卡刷出来两千块钱。这两件事本来刚才都应该在我妈家得到解决:如果在我妈家吃东西,吃的肯定不是面包,如果接受我妈给我的钱,进我兜的总会有三五个两千。

我低头往垃圾筒里扔包面包的玻璃纸时,看到一只绿色小盒:布面包装,桃状心形,烟灰碟大小,挺漂亮也挺惹眼的。我就站下拣了起来,好奇地打开。里边是空的,不光没装东西,连应该衬在里边的绸布内垫也不见了,黄色的纸壳裸露出来,显得毛糙丑陋,与漂亮的外观反差强烈。我边走边翻来覆去琢磨起它来,想象着它里边衬垫完好时的样子,想象着它盛装某件精致的小玩艺时的那副样子。想了一会,我又回到垃圾筒边,东看看西看看,最后用半张报纸把地上的几只死蟑螂装了进去。那几只蟑螂都其大无比,双翅半展,尖削的小脑袋凶巴巴的,黑黢黢的身体让人恶心。但把蟑螂一装进布盒,我手里就又只剩下漂亮了,只剩下漂亮的心形装饰盒。我拿着这盒子进到路边的礼品店里,花两元钱,请女营业员把它用银色的锡箔纸包装一下,再拴根红带子,扎朵小花,使它漂亮得没法形容。那女营业员长得很丑,但审美能力不差,她把布盒交还我时,还由衷地夸赞它几句,给我的感觉是,她很羡慕能收到这份礼物的人。我说那送你吧,我认真地把包装过的布盒向那丑姑娘递去。丑姑娘脸红了,说大哥拿我开心。我一下意识到这确实不妥,她长得那么丑,我还拿她开心,太不对了。我就笑笑,说谢谢,离开了美丽的礼品店和它的丑主人。

我小心地捧着包装过的漂亮布盒慢慢前行,琢磨着该把它赠送给谁。一小会后,大概只走半站地吧,我就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了。这时我面前,出现了八三一医院住院处大门,大门外侧宣传栏上的一堆照片,吸引了我。宣传栏里贴的是些军人照片,大部分还是女性军人,女性充任军人从来是我兴趣的焦点,什么样的脸在帽徽下边肩章上边都惹我关注。我就关注那些女军人的脸,还有她们照片下边标着的名字。我轻易记住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军人的名字,她名字后边缀的是医生,不是护士。她那么漂亮那么年轻有那么好的名字又是医生,这让我心生隐隐的嫉妒,当然我不知道我嫉妒她什么。

我从另一侧绕到传达室窗口。

“老师傅,你能用你的电话,帮我找一下蓝医生吗?蓝花花。”

“什么事儿呀?”

“我是她朋友,私事儿。”

“那你进去吧。”

“我,进去人多,我只是,只想送她……”

“送她这个?手镯还是戒指?”门卫老人指指我手。

“嘿嘿,感情……”

“你叫什么名?”

“周星驰。”

“周……”

“周——星——驰——好记,跟个演电影的人名字一样。”

“怪不得耳熟呢。”

门卫老人挂电话时,我把“感情”隔着窗台放到他桌上,同时指着不远处的花店说,我再买束花去。

“找蓝医生,对,蓝花花,”我听到门卫老人成心似地喊,“有个小伙子来给她送,送感情,不知道是手镯还是戒指,可漂亮的包装了……叫,周星驰,说演电影的……”

我想不好,如果我不走,这蓝花花和“周星驰”之间会不会发生什么故事,或这天我走了,若没有随后魏锋的出现,我会不会想方设法再来一趟这八三一医院,结识蓝花花。这蓝花花的名字,可真让我喜欢呀。但魏锋出现了。

我和魏锋正式认识那天,是9月18号。

九一八,这是个中国人挺看重的数字组合,谐音“就要发”,吉利。那天一家什么公司开张,盛情邀请我爸捧场。可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九一八还是国耻日,尤其对东北人来说,这一天,总该针对日本人表示点什么才是那意思。这天正是这个缘故,我爸和一群孩子以及他们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还有各路记者去抗日纪念馆回顾历史,分不开身,为那什么公司开张捧场的事,就由我替我爸前往应景了。

说到这里,我还得再多介绍几句我爸。在张集地面,我爸绝对是个名人,但这不完全因为他手里有钱。张集只是中等城市,最有钱的大亨跟人家大城市的中亨甚至小亨也没法比,况且,即使在张集,我爸也就勉强跻身“二十强”吧。我爸的声望,是靠“儒商”这么个荒诞名词争来的,加之他年龄大,在毛远新时代红过,写过美学专著,身上有些大起大落的传奇故事,又在公益事业上舍得出血,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党政军民学商匪各界都要看重的人物。事实上,随着沈风沈水成熟起来,我爸已超脱出生意圈了,在他六十岁生日的家宴上,他戏谑地这样评价自己:靠坑崩拐骗发家致富后,摇身一变成了绅士。他也的确绅士得挺像,如同一些中外大人物的老婆那样,至少表面上吧,凡事不问,只倾情于少年儿童的教育工作。现在他名片上早不印一长串风光无限的各种头衔了,现在他展示给外人的头衔只有一个:张集市“关工委”名誉副主任,也就是说,他只做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工作。他写文章时,搞讲演做报告时,在人大政协会上提交议案时,都只涉及一个主题:下一代。就冲这点也看得出来,我爸确非等闲之辈,下一代能帮助他立于不败之地。其实我爸没真绅士过,那些坑崩拐骗的流氓手段他从未丢弃,之所以他能在张集的政治经济舞台上持续多年地呼风唤雨,一方面因为他坑崩拐骗得越来越高明,再一个,也因为沈风沈水已成了他似断实连的延长的手臂,这使得他可以更舒卷自如进退有序地该流氓流氓该绅士绅士。

按我爸本意,他更愿意让我当他延长的手臂,他总说,若我接他班,他更放心。这点似乎说得过去,我们沈家人和熟悉我们沈家的人都承认,三个孩子里,除了一些皮相差异,从本质上讲,我最像他。也就是说,我若从政,也可以混到被毛远新那样的大人物亲自圈定为写作组成员的那个地步,我若搞专业,也能写出《美学浅谈》那类小册子甚至把《美学》那种规格的浩繁长卷写作出来,我若经商,更是会巧妙安全地坑崩拐骗最终使沈家基业也成为令人艳羡的恒基伟业。可非常遗憾,我不务正业,既没去替我爸实现政治抱负,也没去替我爸实现财富理想,甚至可以说,就因为我不断从内部颠覆他的堡垒,使他对他曾雄心勃勃的那个沈家王朝都不存幻想了。作为一个洞若观火的老毒蛇,我爸承认,他从来猜不透我到底想些什么。但他是我爸,他爱我,他不甘心我沉沦下去,所以,我变成社会闲散人员后,他就把我扔在书架上的档案材料拿到公司,让他的接班人沈风沈水给我月月开资,使我和他招慕的那批党政军民学商匪各路名流一样享受顾问级待遇。他对我的要求,只是在我情绪好时,以求我帮忙的方式,让我代表他去出入他曾叱咤风云的那个圈子,期待我从中受到启迪,振作起来,像他那样去“为人类社会的文明积累略尽绵薄”——这是他的口头禅,不论做什么,他说他的目的都只是这个。以前我不领情,我只问,是不我什么也不干,你们就不给我开工资了?我这样说话,既是玩笑,也是心虚。刚开始从他们手里白拿钱时,我的确不安,可不安解决不了活命问题,我就不不安了。我想的是,他们未经我同意就和我有了一回血缘关系,对我负责到底也理所应当;不是说有困难找组织吗,自从我没地方交党费了,我父母弟妹就是组织,我需要花钱只能找他们。这样我无功取酬也就坦然了,而沈风沈水是我的好弟弟好妹妹,他们对我的不劳而获从无怨言。但即使如此,我的亲人也不愿我心虚,连此类玩笑也拒绝我开。我爸说,我和你妈不吃不喝也要有你花的,我妈说,你爸是担心我俩没了你可咋办。这时我便会无赖到底,说沈风沈水,爸妈死了我怎么办?沈风沈水忙说,看哥说的,爸妈要没了,我们有一万就给你五千。我说那也不用,给两千就行,我不贪;再说了,你们都有妻子丈夫和孩子,我就一个人,好对付。

但这时候,就出了郭厅长那档子事,我就让我妈转告我爸:我要能做的事儿,做点也行。我爸接到我妈的转达,肯定喜出望外,他先还不信,连续两天打来电话察言观色,那意思要是翻译成雯雯的话就是:你真的应该做点什么了。当然他和雯雯一样,也不非指望我做点什么,是希望我通过做点什么,走上一条蛆虫般拥护的康庄大道。那之后,他就试探找几件小事让我去做,直到给我派个参加9月18号那个什么公司开张仪式的活。

9月18号那天,我九点就到那个什么公司了,比人家仪式开始时间早一个半点,人家定的是十点半钟。也不能完全怪我。他们最初定的时间,是九点十八,意思是,把两个“就要发”重合起来,以确保这公司能发上天去。可后来,为了等个由北京专程赶来参加开张仪式的京官客人,开张时间只好推迟。那京官无法提前赶来,他坐的夜车,得早上九点过几分到,这样,把时间改到十点半钟,就可以确保京官能从从容容隆重登场。这情况我爸也说过了,可我忘了,我没忘的,只是出门时夹上我爸给这什么公司的书法贺礼:造福社会。我爸书法有点基础,从七八岁起,他都临五十多年颜真卿了,毛远新倒台后他接受隔离审查,还每天用筷子在水泥地上写个不停。近些年,自他成为绅士以后,张集地面有许多官方非官方的仪式活动都需要他,他不管到不到场,都会送上一张宣纸,纸上只要有他沈大我的印章署名,“造福社会”也好,“龙凤呈祥”也好,“清正廉明”也好,“海纳百川”也好,都能被人当成宝贝。当然了,他那宝贝全有价值,除了无形的价值,一般还能换回个有形的红包。

这一天,我来得太早,大老远过来一趟再转身回去也不合适,我就晃晃荡荡地各处看,琢磨琢磨这个鼓捣鼓捣那个。很快我就发现了问题。别的开张仪式,都在公司门外搞,各路人物站成一排,面前横幅扎串大花的艳红绸子。待一群旗袍姑娘捧起绸子后,人物们穿插着挤进姑娘中间,戴上天鹅绒的白亮手套,操起或金或银或铜或铁的簇新剪刀,轻盈残酷地剪开绸子,此一过程谓之剪彩;剪彩之后是鼓掌讲话,然后又是讲话鼓掌,待讲完鼓完进饭堂找位置吃吃喝喝领取红包打着饱嗝剔着牙缝各回各家了,开张仪式才算寿终。可这新开张的什么公司,却把剪彩讲话的项目直接放进了大饭堂里。

仪式在哪搞对我来说无所谓,只是好奇,我在贵宾薄上签名并呈上我爸的“造福社会”时,才顺嘴问句为何这么安排。工作人员解释说,有领导说了,今个国耻日,大轰大隆地在外边搞开张仪式不好,他们的出席也易受指责;但公司开张又不能没有各路领导,又不能没有喜庆仪式,就昨晚临时决定,把仪式场地挪进饭堂。

饭堂是个中等规模的俱乐部礼堂,虽然和那什么公司门口相挨,但并不归属那个公司,是他们租的,那个估计也以空手套白狼为主的什么公司,办公大楼同样是租的。我在这披红挂绿的什么公司办公楼里转一圈后,径直来到那个一会将把剪彩讲话和就餐熔为一炉的俱乐部,我认为,俱乐部里的景象应该更好看些,至少比来宾室里要好看得多。依我的经验,此时俱乐部里必然有群年轻姑娘在忙忙活活,而那几间污烟瘴气的来宾室里都有些什么东西,我不说也人人能想得到。但经验主义让我判断失误了,我走进俱乐部,发现偌大的房子里空无一人,一切早已准备就绪,没什么需要现忙活的。也许我想象中的年轻姑娘们此前已经折腾了一夜,才保证这里刚九点钟就万事俱备了。但我还是向主席台那边走去,那里看去比较新鲜热闹。当然了,那些新鲜热闹也不特别好看,墙上的标语没什么看的,站着的话筒和卧着的音响也没什么看的,一堆写着人名的三角形透明硬塑台签更没什么看的,在我眼前闪烁夺目的,引逗着我要好好看看的,只有那幅十几米长的大红绸子。红绸子真鲜艳,能让人想到血,要是我爸在这,他一定会说,这是多少多少年前的这一天,日本法西斯屠杀中国人民的血呀。血一样的红绸子横躺地红地毯上,上面扎了十一朵大花,旁边摆了十个里边盛有白手套白剪刀的圆托盘,也就是说,等一下,将有十个人物站在一群年轻姑娘中间,咔嚓咔嚓地铰这幅绸子,把它绞出殷红的血来。

我没铰过这么好的绸子,我爸铰过,他说铰时感觉很好。我回忆着我爸关于铰绸子的体会,不由从一个圆托盘里操起把剪刀,也没戴手套,就在一朵大花旁蹲下身子,铰了起来。剪子将绸子一裁两截,发出的声音不咔嚓咔嚓,而是雨打树叶般的沙拉沙拉,充满了性感,真是不错,剌激得我情欲勃勃。我移一下步子,去剪第二刀。我知道我僭越了,这绸子可不是我够格剪的,看今天这阵势,恐怕我爸来了也不够格。我忙看看左右,不希望有人发现我冒充人物。周围没人。我又看绸子,发现由于我经验欠缺,刚才的两剪子都下歪了,不是把绸子上的豁口剪歪了,而是豁口没能居中,没有处于两朵大花的中间部位,过于偏向了其中的一朵。我知道我爸不会犯这种错误,要是他剪,肯定闭着眼也能剪得恰到好处。我又朝第三个两朵花之间伸去剪刀。这回好了,我用手量一量,由豁口到两边大花,各一零点,零的那点约两手指肚。我得意地冲面前的剪刀绸子花做个鬼脸。

继续铰下去我就熟练了。好多事情,看上去把人唬得一愣一愣,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比如剪彩。

就是这时,我看到了魏锋。

我的剪彩专心致志,但这没影响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我和沈风沈水这三个孩子里,我爸最看重我不无道理,在胆大心细方面,在敢作敢为方面,在足智多谋方面,在随机应变方面,我最像我爸。我这吹牛了,就此打住,还说我的私自剪彩。我剪下第八朵绸子花时,听到门口传来响动,虽然我低着头,没看门口,门口的响动也非常轻微,可还是传进了我的耳朵。我仍没抬头,只是无声地放下剪刀,顺势移向距红绸子最近的圆桌,好像在桌下找寻什么。我蹲在地上,距大门较远,我与大门间又隔许多张圆桌,如果来人有些马虎,不太容易发现我的。出现在门口的就是魏锋,她名字我随后就知道了,当时她进到俱乐部里,果然没立刻看到前边的我。

魏锋的脚步声向我移来,我听得出是高跟鞋声,知道来人只有一个,还是个女人。魏锋边走边清理嗓子,然后像司仪主持那样大声说话:各位领导,各位朋友,各位来宾——很快我也知道了,她的确是这开张典礼上的司仪主持,当然了,她有双重身份,她的另一重身份像我一样,也是替爸爸来的,来领红包。只是她的红包,要厚出我数倍;不在于她还兼了司仪主持,是在这公司眼里,她爸比我爸要数倍地值钱。魏锋肯定也像我一样,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因为她在熟练地念那串人名时,忽然卡住,问了声谁,同时脚步也停下了。

“谁?你干吗呢?”

魏锋的声音真叫好听。那一瞬间,和在那之前,听她演练主持司仪的套子话时,我蹲在桌下都忘了害怕。我站了起来。

“喊什么喊,吓我一跳。”我断定她是干什么的了,侧身向旁边音响走去。“这个螺丝要找不着,一会你声音再好听,后边的人也没法听到。”我晃晃右手,捏着枚假想的螺丝,在音响一侧做拧螺丝状。

几乎与此同时,我俩也同时看清了对方,同时叫道:“是你——”

是的,她是她我是我,如果现在算正式认识,那半个月前,我们还有过非正式会面。

半个月前,为自我软禁,我去家家乐超市采购食品。那天天色阴沉沉的,但雨到晚上才下,这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超市没什么顾客,我在食品购物区往购物筐里装方便面时,偶一转身,发现我身边有两个穿红色店员马夹服的小姑娘鬼鬼祟祟,正朝对面百货购物区指指点点。我敏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我能预想到的那种事情,就也偷偷往货架子缝隙看。我看到,在货架子另一端,一个与那两个店员小姑娘年龄相仿的女人,正在仰脸看什么东西,但她的看法不够自然,明显有点故作姿态。是的,这三位女士虽然年龄相仿,但让模样气质穿着打扮一区分,我只能说那两个店员是小姑娘,而故作姿态的顾客是女人,是个能让男人想入非非的成熟女人。我听到一个小姑娘让另一个小姑娘跟住购物女人,而她去通知保安和货流出口处的验货员收银员;但那另一个小姑娘似乎害怕,不敢独自秘密监视,她俩争执一会,就一齐悄悄走了。

我情绪一下亢奋起来,好像是我自己在历险。两个小姑娘刚一离开,我赶紧从食品区移到百货区,靠近那个对发生在食品区的事还一无所知的女人。

那女人像我一样也拎只购物筐,筐里装只淡粉色长颈玻璃花瓶,与她身上淡粉色的休闲长裙和肩上淡粉色的小皮包互相映衬,甚为和谐。她可能除了打算公开买只花瓶,还私下藏匿了什么东西。可什么东西呢?我看看货架又看看她,猜不出来。她身上只有三个地方能藏东西,胸罩下,内裤里,皮包中,而那三处的空间都应该有限。这时她已侧身要走,但离开她呆的地方,她必须经过我的身边,我在她经过我身边时横住了身子。

“对不起,我得提醒你个小事儿。”我声音很小,并不看她。

她站住了,半看我半看货架子,还算镇静。

“我也总想从超市拿点什么,可不会处理那个贴在上边的小标签,我知道它出门时是要叫唤的。”

“你什么意思?”

“人家发现你了——”

“你——”

“别和我争,我不骗你。人家发现你了,你这回先别干了,我为你好。”

说完话我看她一眼,她也在看我。我笑笑,对她表示安慰的意思。她面无表情,随即动作很小地扫视周围,不再理我。我怕再呆下去引火烧身,也为给她腾出时间处理赃物,就先走了。

我在“家家乐”外边路旁抽烟,等那女人,希望跟她结识,再取取经。刚才我说的不是假话,我的确总想做超市的手脚,我认为,那种剌激肯定强烈。我抽完第二支烟,心里已经乱得不行,我猜那姑娘没信我话,被抓住了,或东西虽然又放回原处,可被录像了,被搜身了,还是逃不脱被抓的命运。直觉告诉我,她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小窃贼,她应该是我的同类,让她感兴趣的,除了她要占有的东西,更有那种历险与行恶的快乐体验。眼下她命运似乎与我联在一起,我觉得我有责任去保护她关心她营救她。可如何去尽我的责任呢?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到我身边,我本能地一躲,可车门没开,只车窗口探出个脑袋还有条胳膊。

“谢谢你。”竟是那淡粉色的女人的脑袋和胳膊。“嘻,就这玩艺,”她手里,举辆深绿色玩具自行车,装置齐备,巴掌大小;在车窗里边她另一只手上,也晃动着一辆,是淡粉色的,和她的衣裙皮包以及刚才她购物筐里的长颈玻璃花瓶同样的鲜嫩。“这个送你。”我本能地把绿色玩具自行车接过来,还什么都来不及说呢,出租车就拉着这个一脸顽皮的女人扬长而去了,她摆动的手臂露在车窗外边。

这淡粉色的顽皮女人,就是魏锋,是此时我眼前这个一身浅灰色西式裙装的端庄女人。

魏锋站在红绸子旁,看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我开头很怕来人也去触动绸子,希望能把她引往别处。但见是魏锋,我就不怕了,我说真是太巧了没想到在这碰上你。

“这音响效果检查好了吗?”

可魏锋只说个“是你”笑了半下,就不笑了,也不接我话茬,像以前我们从未打过交道一样,向我提了个警告式问题。她把我当成音响师或电工了。

我没说话,只看着她微笑,是那种不含恶意但带点戏谑的、能让被看人心里毛绒绒痒酥酥的调情的微笑。这套东西我天然就会,我姥姥评价我一辈子能交桃花运,就与我的眼睛和微笑有些关系。

“这仪式干吗放俱乐部搞?”

我仍不说话,只看她,微笑。魏锋有点挺不住了,但努力想表现得洒脱自如,就也不理我,重新展开手里的纸片,嘴唇翕动念念有词。

“你不是什么文艺团体的报幕员,”我说,魏锋不看我。

“你也不是业余喜欢这一行的那种人,”我又说,魏锋停下了脚步。

“你还不是电视台电台的节目主持人,”我继续说,魏锋接受了我的目光。

“你是电视台电台里那种有过专业播音训练的播音员。”

魏锋说:“你能离开这吗?我现在需要熟悉环境熟悉台词。”

她没正面回答我的猜测,但我认为,她已经肯定了我的猜测。我得意洋洋地朝门口走。

“你是——这个公司的吗?”她可能实在忍不住了,又叫我一声。

我回头看着她,摇摇头。“我希望咱们能找时间谈谈。”

“没有必要。”她冷冷地说。

我再次来到俱乐部里,是挤进来的。十点二十七了,俱乐部已人满为患。我没坐上某张圆桌,而是躲在通往厕所的角门旁边,像个普通工作人员那样东瞧西看。我主要是在寻找魏锋,找到她是为了避开她,只要她视线一转向我这边,我就侧身把后背给她。我有点矛盾。如果这里没有魏锋,我大概早就打道回府了,宁可不要我那份红包;可现在,我少有地留在了“做案现场”,心惊胆战地静观事态发展。其实魏锋无暇顾我,也许她真认为与我结识“没有必要”,她只忙于对着手里的纸片和几个人嘀嘀咕咕,估计在排列来宾顺序。可事后她告诉我,当时她不光一直注意我,还比我更加胆战心惊,她说要是看不到我,她好像就没主心骨了,尽管她还不能断定,我会不会当场把她揭穿。她不是怕我揭穿她在超市偷拿自行车玩具的事,过去的事她不怕,她可以抵赖;她是怕她在红绸子大花上做的手脚被我揭穿——对了,该轮到红绸子大花和人物们登场了。

十点半钟,开张仪式准时开始,在稀稀拉拉的掌声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一干人物鱼贯前行,站到魏锋身后,也是站到红绸子大花后边。魏锋跨前一步,婷婷玉立笑容可掬,口齿伶俐地说着她该说的话。随即一串身穿大红旗袍的高个子姑娘朝红绸子走去,停下来,齐齐哈腰,先端起地上的圆托盘,用手套和剪子把人物们武装上,然后再哈腰去托捧绸子。我的心吊到嗓子眼了,几乎不敢往前边看,可我不能不看。我一手导演的好戏快开场了,唯一遗憾的是,刚才魏锋出现早了,没容我把那十一朵大花间的绸子全部剪开——可是,我一下笑了,如果我没下意识地捂一下嘴,我笑声没准会传到前边,把整幢俱乐部全给灌满。我不是为我导演的好戏开演而笑,我是为魏锋而笑,为她把我未竞的事业一举完成而笑。那一定是她完成的呀!

我看到,这时候,前边那串旗袍姑娘全都傻了,那些准备剪彩的人物们也都傻了,站在圆桌周遭准备鼓掌的人更是傻了。除了傻,他们没准也想笑,甚至笑得前仰后合抽筋断气;只是,他们有教养讲文明,他们中,便没有一人笑出声来,连像我这样无声地发笑都不好意思。原来,那些旗袍姑娘托起来的,不是一长幅连接着十一朵大花的艳红绸子,而是十一朵互不关联的、已被剪铰完毕的、单独的红绸子花朵。也就是说,我没铰下的三朵大花,此时已被铰了下来,我提前进行的剪彩活动,没半途而废,魏锋替我结束了战斗。事后魏锋说,虽然她喜欢去超市书店那类地方顺手牵羊,但这样的事情她头一次干。

“我一猜到前边那些花是你铰的,就忍不住要替你把它们铰完。”魏锋好久之后提起这事还心有余悸,“可我都吓死了。”

剪彩仪式未完而毕后,我想找个机会与魏锋单独说话,当时我计划说的第一句是“我爱上你了”,可魏锋没给我这个机会。吃饭时,我发现她不见了,经打听,那个什么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张集电台的新闻播音员魏锋中午十二点必须赶回台里值班,这边的仪式一主持完就先行离去了。这样,吃完饭我没回北陵小区,而去了马路湾妈妈家,在那里给电视台一个朋友打个电话,让他把我接进他们那个有军人站岗的广电大院。进院后我告别朋友,找到电台播音组,请个从播音组出来的人叫一下魏锋。魏锋出门见到是我,一点也不惊讶,或者她在她同事面前,把惊讶很好地掩饰了起来,像老朋友一样与我寒喧。我配合得挺好,只是我计划中的那第一句话,没开门见山地说给她听。

“是你呀?我猜你能找到我的。”

“也没见你吃饭就走了,想来打打溜须,问问用我帮买个盒饭不。”

“哎呀你真骑士,谢谢谢谢,我吃过了,不过真得谢谢你。”

这时我们身边已没人了,我顺着她的话稍稍扭一下。“我得先谢谢你的打火机。”

“打火机?什么打火机?”魏锋好像真没明白我什么意思。

“自行车呀,你送我的自行车,忘了?”

“那玩具——跟打火机有什么关系?”

“人家就是打火机呀,后边那小货架子一按,车轱辘就……”

“是吗?你看我多傻,天天拿着玩也没注意那是打火机。”

“这样吧,一会我出去找个地方等你,你下班了咱们一起去我家,我给你演示一下。人也好东西也好,具备的功能都该发掘出来,你说对吧?”

“可我不抽烟呀。”

“什么时候想放火也能用上呀。”

“也对——那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吗?”

“沈阳。”

我和吕大连结识,是一段时间以后的事,那时我和魏锋认识两个多月了。准确点说,是我和魏锋一道,并以魏锋为主地,实现了我们与他的结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和魏锋,即使都挺喜欢吕大连,即使都不反对与他交往,也没拉他进帮入伙的意思,况且我们也不是个什么帮什么伙。是他自己主动说:以后,我和你们一起玩呗。

那天晚饭后,我和魏锋沿街闲逛,走到宁山中路拐角正缤纷花店时,她传呼响了,是个在张集做生意的温州商人挂的传呼。那温州商人粘粘糊糊,魏锋烦他;可魏锋要完成台里落实到人头的敛钱任务,拉他在广播做连续广告,又不能得罪他。魏锋就没用手机回他手机,怕他由此得到她手机号码,而用“正缤纷”门口的公用电话,给温州人复机。是魏锋挂电话时,我进到花店门里,碰巧看到吕大连买花,才即兴想和他开个玩笑的。

这段时间,我和魏锋做的事情,大部分是即兴之举,因为魏锋更属于灵感型行动者,不像我,总要为自己寻找理由。比如我们非正式会见那天,魏锋也是去家企业谈完广告,顺便进到“家家乐”的,结果她相中了大一些的花瓶,又相中了小一些的玩具自行车,才临时决定买下大的捎走小的;当然在我的提醒下最后她大的小的一块买了,还多买个小的,让超市保安扑了个空。再比如那天在那什么公司的开张仪式上,我离开礼堂后,她发现了红绸子已被先期剪断,估计到是我做的手脚,受了启发,就模仿我完成了我未竞的工作。我说明这些的意思是,当我们联手做事情后,她的风格不能不影响我,让我即兴产生灵感。事实上,即兴和计划并不矛盾,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情,也有许多即兴成分:比如夜闯单位大楼,比如给蓝花花送戒指,比如剪彩。只是,我愿意为我的即兴附加些东西。不知这是否和年龄有关,魏锋小我十三岁。当然即兴和计划也有差异,或许是理论准备造成的差异吧。即兴的魏锋时常会对她的恶作剧行为感到自责,她问我咱们这种人是不是病态。这时候,计划的我就可以宽慰她了,有理有据地帮她解释破坏欲、迫害欲、冒险欲等本能上的东西。我说你比我小十多岁算占便宜了,一长到了内心骚动的岁数,就什么欲望都能找到合理证明;头些年,我刚躁动时,连活着的合理性都没处证明,让干的事情全不好玩,而好玩的事情好像全是犯罪。

“你要是个还有人味的人,就会让那种罪恶感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我说。

魏锋说:“以后咱总痛痛快快地喘气,管它罪恶不罪恶呢。”

还是让我们回到那天的正缤纷花店吧。

“正缤纷”挤在一排店铺中间,规模不大,但挺惹眼,这跟它的经营项目有关。从外边看去,花店里姹紫嫣红蓬蓬勃勃的,让人能够赏心悦目;但站到门里就会发现,许多鲜花已经蔫了。也不是蔫得特别厉害,那一瞬间给我的感觉是,它们跟人一模一样,跟我们眼见耳闻的什么什么都一模一样。我的意思是,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谁也逃不开那个规律,不管多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在本质上也只有一种表现形式:虽然无精打采的,佯死带活的,勉为其难的,有今个没明个的,但还是都要硬撑着,硬撑出个姹紫嫣红蓬蓬勃勃的气象来,又可怜又可笑。我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就见吕大连经过魏锋身边,又经过我身边,目标明确地靠近柜台。柜台里边还有个屋,屋门口垂幅挂帘,这时,挂帘外头支出来的,是一弯女性的屁股和腰,女性的头和前胸在挂帘里边。

“有人吗?”吕大连冲着优美的屁股腰问了一句。

“先生买花吗?送女朋友?要我帮你参谋吗?”那弯支出来的屁股腰属于卖花姑娘,听见有人进屋,头和前胸已从挂帘里移出来,几乎在吕大连发问的同时,她也站直身子,满脸堆笑地迎出柜台。

“哎,外边看着挺好的,怎么近前一看都蔫了?”

吕大连和我一样,发现了花店里一个重要问题,但他肯定没像我那么还想到了别的。

但卖花姑娘想到了别的,想到了他是不是要压低价格。“哪蔫呀哪蔫呀。再说了,都摆一天了,稍稍蔫点也很正常。你要要,我能帮它们再挺起来。”

“你还能帮它们——再挺起来?”

是吕大连的话,引得我开始注意他了。我觉得,他那种不动声色又意味深长的表情和腔调,非常有感染力,显然他聪明并且幽默。他有点像谁呢?对了,他那种坏坏的笑样,有点像近期中央电视台里那些狡黠机智的男主持人:主持说话节目的主持人,主持做菜节目的主持人,主持猜商品价格撞大运赌博节目的主持人……这种人一般都挺好玩,至少有些好玩因素吧。我关注他的兴趣就浓了些。

卖花姑娘没听出吕大连的弦外之意。“是呀,能挺起来。你要不要?”

“我,我挺呀?”

“花,花挺。”

卖花姑娘太单纯了,吕大连不好意思再拿她开心。“是这样的,”吕大连说,“我老师过五十岁生日,你替我扎一个,那样的花蓝吧。”他指点着柜台尽头的样品,“然后,还得帮我把这块炸药放进去,”他摸出一样什么东西,向卖花姑娘递去,“我想炸死她。”

“炸,炸药?”卖花姑娘被惊呆了。

“不行吗?”

“不,我不……”

吕大连笑了。“这是计算器,我逗你呢。”他把计算器又收起来。“我真想炸死我老师,可不敢,还得给她打溜须。你扎吧。”

卖花姑娘不再说话,连脸上的笑容都不敢有了。她开始工作。花篮底座被摆上了柜台,花篮是藤条编的,乳白色,海碗大小。卖花姑娘先在里边铺张玻璃纸,然后插花。周围是肥胖的叶,绿色;往里是矮墩墩的大花,黄色;再往里是星星点点的小花,藕色、紫色、粉色,都有。对于花类花色的搭配组合,卖花姑娘驾轻就熟,她十指灵巧,动作麻利,眨眼间就把花篮扎好了。与此同时,她还背书一样指点着花说了万年青康乃馨黄叶菊胡地锦什么的,说了象征纯洁表示富贵寄托爱心祝福健康什么的。但卖花姑娘是在花架子与柜台间来来回回动作着说话,说的又快,我无法把她说的花名和代表的品质对上号。事后吕大连说,他虽然眼睛看着卖花姑娘的嘴和柜台上的花,但心已经又飞到他自己遇到的麻烦上去了,就也忽略了卖花姑娘说的什么,直到她最后提到钱数。

“五十。”

“什么?”吕大连一时没反应过来。

“五十元钱。”

“噢,”吕大连这回反应过来了,心思也又收回到花上。“我要是为过四十岁生日的人买花篮,是不能便宜点,四十元。”

“四十岁?”

“要是过十岁生日,就该买十元钱的花篮吗?”

“那不,这种花篮,都五十,过多大岁数生日都五十元。要十元钱,就是四十元钱,也不够买这种花篮的。”

吕大连又不忍心逗卖花姑娘了,他貌似憨厚地点点头,把钱交了,出了花店。我看着吕大连走出花店,顺便也看到魏锋还在电话里跟温州商人周旋:我个人无所谓,没提成也行,关键得完成台里任务……这时,我听身后传来的声音说:傻逼,想拿姑奶奶开涮,我他妈都不稀的尿他……我忙回头,见刚才单纯得一脸稚气的卖花姑娘,在对挂帘里说话。

是这时我心里有了想法。

我和魏锋边商量边追,在东北师范学院家属宿舍楼外头堵住了吕大连。不是我们堵,我没堵,我只躲在一旁,是魏锋自己把吕大连堵在东北师范学院家属宿舍楼外头。我能看到他们但听不到他们对话,他们的对话,是结束对话后魏锋学给我的,再后来,他们又多次一齐给我表演过他们的首次对话。

“对不起,打扰一下先生,这是你新买的花吗?”

“唔?对呀。”

“花、篮、的、花、儿、香,”魏锋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著名的歌词,然后,低声唱起来。“花篮的花儿香昂昂昂”,这时的魏锋,眼睛紧盯住吕大连,含着期待又含着鼓励。

“你,你没事儿吧?”

魏锋摇摇头。“花篮的花儿香昂昂昂……”她又唱了一遍。

“让我接?听我来唱一唱昂昂,唱呀一唱……”吕大连开始镇静了,唱出了下一句。但他显然是在戏弄魏锋。

“是你。”魏锋说。

“什么是我?”吕大连问。

“你警惕性确实挺高。”魏锋好像松了口气。“可你还不信任我就不对了。我一看你在花店买这个花篮,就知道是你,老板说找一个谨慎点的,你果然是这种人。老板问你好。”

“这,谢谢,同好吧。”

“老板让我把钱给你一次付清,可现在我没带在身上。”

“钱?”

“你看这样好吗,明天这时候——”魏锋看看腕上的表,“还是再早点吧,哦,天黑前吧,五点,我明天下午五点在北陵大桥南桥头等你,把钱给你。”

“可我——”

“如果我没空,是别人去的,暗号照旧。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

“哎哎我得解释……”

“对不起了,老板让我立刻回去,还有事呢。明天不见不散,再见了。”

“这这这我我我小姐你……”

魏锋走了,她身影迅速消失在人流里。吕大连站在她背后,看不到她眼神,这时魏锋的眼神灵动机敏,使她像极了电影里那种特工人员。她还在角色里。我没走,不仅没走,还往前凑去,去看吕大连表情。此后吕大连的表现,我得作为这场戏的一个重要部分讲给魏锋。吕大连的脸颊涨得通红,他那种惯常是捉弄别人的坏笑,早踪影全无了。他看看魏锋离去的方向,再看看自己手里的花篮,莫名其妙地摇着脑袋。“傻逼,”他小声说,“疯子,”他大声说。然后,他一边慢步拐进东北师范学院家属宿舍楼,一边怪声怪调地唱:“花篮的花儿香昂昂昂,听我来唱一唱昂昂,唱呀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安安安,南泥湾好地方昂昂,好呀风光……”

我和魏锋,玩过好几回这类把戏了,我和女人约会或她和男人约会,名义吗,可以是恋爱,可以是生意,也可以是为了服务于一个共同从属的秘密组织。但我们的约会对象从未赴过约,即使当时他们战战兢兢或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届时也不赴约。也许他们也赴约了,只是他们也像我和魏锋一样,没站在北陵大桥南桥头,而是猫在附近,等我们先出现。现在的人都狡猾,不轻信。可我们怎么会先出现呢,既然我们屋都不出就能观察到北陵大桥的南桥头及周边地域,我们凭什么要先出现,像傻逼或疯子那样,等个十有八九不会赴约的人——噢,大连,对不起,我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说你第二天先出现了就是傻逼疯子。

“嗨沈阳,”魏锋喊,“那小伙来了!”魏锋从北阳台跑进屋,手里举着油糊糊的菜刀。

第二天下午,五点差几分,魏锋在北阳台切肘子肉,我看电视里的日本卡通片。不是我们忘了与吕大连约会,是我们根本没把与他约会当真,如此这般的约会,几乎没有实现的道理,我们怎能去翘首盼望呢。并且,我和魏锋一玩上这样的把戏就讨论过,若约会对象真出现了,我们是否该再玩下去。我们共同的意见是不玩了,我们约完约会对象,对我们来说,约会对象的使命就完成了,他们已经为我和魏锋提供了足够的想象余地和猜测空间,我们已不再需要他们。再说了,我们图的只是一时开心一时乐呵,并不想把事情闹大;要是真和约会对象继续联系,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们心里没底。但现在约会对象真出现了,真找上门了,还是让我俩都有些激动,我们都希望改变一下我们自定的规则。我们站在阳台上看吕大连,再互相看,从对方的眼神里我们能感觉到,我们都想接受挑战,下楼赴约。

我住的十一号楼在北陵小区最北侧,站在七楼,从北边窗户和阳台看出去,隔条小街是那条由远处郊外流进北陵公园的北陵大河,北陵大桥的南桥头就在街边。

我和魏锋在北阳台站两分钟,两分钟后开始穿衣下楼。从下楼到拐出院门到重新把吕大连身影收进视野,再经过一段时间的近距离观察,最终上前搭话,所用时间约十五分钟。这时候的十五分钟不能说不漫长,尤其对等人的吕大连来说,他应该是心急如焚的。可这十五分钟里,吕大连表现出来的耐心和沉着令我们害怕,他就那么坐在桥头下面的台阶上,津津有味地读一本书,几乎都没换过姿势。当然后来吕大连承认,他害怕,怕极了,他没有东张西望而是专心致志,主要是为了减少立约人可能对他产生的反感,避免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发生;再一个,他也要藉此掩饰恐惧。可事实上,他手里的书虽然隔一会便翻过一页,他嘴里也一直念念有词,可那段时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书上的文字一字一句也没读进去。他如此这般地设计自己,与他那数学头脑思考问题的逻辑方式有关:他认准了约他的魏锋是有来头的人。他认为,魏锋能从他买花甚至买花之前就注意他,但一直追到他们学校家属楼附近才打招呼,这说明她很可能对他的具体住址和其他背景都有所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他不遵命赴约,恐怕不行;而只有老老实实前来赴约,向约见人解释误会,说明他不是那个可以领取劳务津贴的人,才可能使这场奇遇离他远去。吕大连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躲是躲不过去的。当然了,他也想过,听了他解释,那个神秘的约见者没准会很生气,甚至把气撒到他的身上,处罚他。若真是那样也没办法,既然躲不过去,只能听天由命。

吕大连的镇定迷惑了我和魏锋。如果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只拣笑就行,可他那么不动声色,好像他已经报过案了,周围埋伏着一群警察,时刻准备保护他而打击我们,或他认识某伙流氓,他才真正属于一个势力庞大的黑社会组织,那些隐蔽在暗处的黑社会流氓正等着教训我们。我和魏锋,也都小心谨慎,玩是玩,来真格的就是另一回事了,警察和流氓,都是我们惧怕的人,我们不想引火烧身。但我俩相信我们的观察,在北陵大桥南桥头附近,在吕大连周围,实在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身影;也许前来赴约的小伙子,真以为一笔意外收入会即刻到来呢,这个游戏值得玩玩。于是,还是我躲在一旁,魏锋忐忑地向吕大连走去,实现了我们最终的结识。吕大连听过我们的解释后眼睛放光,他没怪我们无聊没指责我们荒唐,他说的是这太好玩了。“这真太棒了!”他说,“以后,我和你们一起玩呗。”这时我和魏锋也知道了,他叫吕大连,是东北师范学院数学系的硕士研究生——噢,是刚刚被迫自动退学的研究生。我和魏锋对吕大连的初步了解,是在北陵大桥南桥头附近的海中全大酒店完成的。这时吕大连已真镇定了,他面对桌上的啤酒海鲜,谈吐急切而又诚恳。他的话主要是对我说的,魏锋在一旁,主要是看刚才吕大连读过的那本英文版《读者文摘》。而在此之前,我没出现,只魏锋来到吕大连身边时,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好,花篮的花儿香,你还真守约。”

“你好小姐哎听我来唱一唱小姐你终于来了我必须解释你误会了弄差了我不是你们老板要找的人我不是来拿钱的我只是来向你解释我我我我……”

我们三个能一拍即合,有多种原因。

首先是都爱玩爱闹,喜欢惊险剌激。我们就此达成的共识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次的生命又那么短暂,如果光浑浑噩噩而不生机勃勃,光循规蹈矩而不另辟蹊径,就与死无异了,顶好能算个仰人鼻息的走狗或随声附和的鹦鹉。那活得多亏呀!只有行动起来,做点什么能让我们经常乐乐的事,才能证明我们还活着——至少,我们还活着这个事实得自己证明吧。而之所以我们不去效法别人,那是因为别人找的乐子玩的花样都太流俗,什么打保龄进歌厅,什么泡酒吧游山水,即使我们喜欢,由于别人在那么干,我们也得远离它们。我们应该标新立异,以自己的方式介入生活,要玩的更古怪更邪性更疯狂更心跳。其次呢,也因为在我们沆瀣一气的这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遇到一些切实的问题。我们都是头脑清醒思维深刻的人,虽然我们遇到的问题挺生死攸关,可我们都不甘心让问题把我们彻底压垮,因为我们更知道,以我们单薄的膂力,想挑起问题的重担去完成我们必须一步一步走下去的生命之旅是不可能的,只有以某种变通的方式御去问题的重担,才能使我们遇到的问题不成其为问题,才能保证我们前行的步子不至于迅速地迈上绝路。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下,我们选择了这样一种御掉重负轻装前进的自慰方法:做点事情。

我知道当我用这句话来解释自己时,我应该想到感谢雯雯,是雯雯总让我做点事情,我才从做事情中找到了乐趣,并使得魏锋吕大连这两个难妹难弟也能把“做点事情”这件事情理论化思想化,确保我们已失去意义的生命仍然能呼哧带喘而不会无声无臭。至于我所实践的“做点事情”是否就是雯雯提倡的“做点事情”之本义,我并不去管。

先说魏锋的问题。魏锋的问题比较复杂,牵扯到她爸她妈和她自己。魏锋她爸魏海洋,在张集算得上大人物了,排名能在前十之内,且仍有一定上升空间。也正因为这样,魏锋妈就难免张狂,许多时候都做得过分,在诸多过分的行为之中,最过分的,是给一家屡惹麻烦的传销机构充当后台。以前张集有不少传销机构,每家都拉一两个官太太充任后台,可随着政府开始限制传销,许多官太太都能见好就收。谁都清楚,传销问题,已不在于骗钱过于明目张胆,而在于它都发展成某种势力强大的地下组织了。但魏锋妈不激流勇退,她坚持坐在张集传销业的教母席上。其实魏锋妈一意孤行,倒不仅仅为了传销中得到的丰厚贡礼——那笔收入,她随便以丈夫的名义写几个条子就能获得——而正在于传销机构有了组织规模,才使她能充分享受到教母待遇,她喜欢被人顶礼膜拜。但麻烦也出在这里,当有人把传销与法轮功相提并论时,别说她魏锋妈只是魏海洋妻子,即使是魏海洋本人,也难脱干系。而这时候,魏海洋也的确自身难保,他的宿敌借机发难,让他变得十分被动。所幸的是,魏海洋接受高人指点,与魏锋妈及时办了离婚手续,才避开对手的枪林弹雨。但不管怎样,这带给魏海洋的负面影响还是不小,他只能暂时离职去党校学习。此前我一直以为,一个官员去党校学习该是好事,那是有望升迁的一个标志;可魏锋却说,不全这样,在她爸爸那层干部里,有时为了缓解矛盾,有时为了躲避责任,有时为了驾空或贬谪,最方便的作法都是去学习,区别只在于,有人主动出去,有人被动出去。魏海洋的出去学习是被驾空的信号,这信号亮起在广电大院时,也就捎带着影响了魏锋。本来魏锋由电台去电视台的调动事宜正在操作,可电视台的头头为讨好魏海洋的对手,忽然拒绝接收魏锋,一下把魏锋吊在个难堪的境地。电台这边,由于魏锋要走,她过去的工作已做完交代,她无法再出尔反尔。这样,走而未动的魏锋只能临时去当没人重视的“报章趣摘”编辑,间或给别的编辑记者打打替班,好像她是实习学生。本来,作为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的毕业生,魏锋一毕业就去电视台易如反掌,可当时魏海洋的想法是,魏锋一毕业就去电视台当主持,必然和综艺游戏类搞笑节目搅到一起,那容易把她固定在一个没什么分量的形象上边。魏海洋不满足于女儿成为只能吃青春饭的花瓶,他给魏锋设计的未来是,应该先在电台播新闻锻炼一两年,然后再去电视台出镜,且主持分量较重的时事新闻类节目。魏海洋是个有抱负的人,他希望女儿能思想深邃而不只油嘴滑舌,甚至他把魏家将来的希望都寄托在魏锋身上,尽管魏锋还有个双胞胎哥哥魏东。魏海洋预计,随着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节节胜利,政治体制改革已势在必行,干部选拔方式肯定要有质的变化,即使西方竞选制不被全盘引进,相应的机制也会建立。那时候,魏锋应该在三十五岁上下,正是身心俱已成熟的年龄,一旦介入政治领域,有她长期在电视传媒上树立的良好形象作为基础,再辅以其他方面的有效帮助,未来的魏锋,成不了***夫人,也能成个***奥尔布赖特之流。当然这都是魏氏父女的美好愿望,现实的残酷性在于,魏氏父女的计划刚开始实施,挫折就来了,这没法不让魏锋心灰意冷。魏锋遇到我时,就是她对她爸爸的抱负发生动摇的时候。

而吕大连遇到我和魏锋时,也正赶上流年不利,甚至他的情形比魏锋还惨。在我们认识的那几天里,吕大连正等待命运的判决,学校已向这个二年级的数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发出了通牒:最好他本人主动申请退学,以什么理由都行;否则,学校是决计开除他的,要是那样,他以后的前途将一片漆黑。那一天,吕大连去给那个关乎他生死存亡的老师过五十岁生日的那一天,除了手里捧着花篮,兜里边,还揣一份退学申请,他选择的理由是家庭生活困难,需要他立刻做工养家。他的意思是,学校留给他主动退学的最后期限已经到了,给老师送过鲜花后,若那个掌握着他生死命运的老师放他一码,只给他个记过警告之类的处分而不开除了,将皆大欢喜;不行的话,他只能在呈上花篮后,再次第呈上退学申请。事实上,虽然吕大连父母所在工厂已经倒闭,但家里生活并不困难,他那对有着很好装订手艺的父母在一个郊区地下印刷厂打工,也收入不菲,他们印刷畅销的盗版书、没有书号的气功教材、粗制滥造的色情小说,根本不用吕大连退学工作去挽救家庭。吕大连退学,即变相的被学校开除,完全因为另一件事。吕大连英语学得好声名远播,自从读本科二年级时替个同学的叔叔考回职称,得五百元谢礼,这几年,他先后九次替人参加职称考试,使那九人分别评上了正副教授,正副研究员,正副编审,收到的谢金将近万元。本来替考之事都很周密,欲评职称的人把考场关节全打通了,他的年轻,他长相与准考证上相片的差异,都不是问题。有一次,他居然替个女的参加考试,监考的老师虽然得了好处,可仍挺气愤,说真不像话。但他知道,那也不是说他,而是说那个他面都没见过的中年妇女。他的霉运,是去年替文联那家伙考副编审惹上身的。文联那家伙是编文学刊物的,一评上副编审,就和他们编辑部一个正编审争主编位置,结果把对手惹急了。对手说他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怎么通过的职称考试,肯定有问题,就把他告了。上边来人重新审核副编审的英语资质,露馅是必然的,那副编审哭咧咧地把帮他找到吕大连的人和吕大连一并供了出来。这之后,那副编审起誓赌咒地表示再不觊觎主编位置,人家文联对他的舞弊行为也就不再追究,他仍能按副编审的标准开工资领奖金;倒是吕大连这边,系里像抓到狗头筋一样,非要置吕大连于死地,说他代人考试的行为有辱高等学府的清洁神圣,决定严惩他这品质恶劣的学生。系方唯一人性化的表现是,允许吕大连编个退学理由,算是对他的未来网开一面,不至于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那一天,我们在北陵大桥南桥头约会的那一天,也是吕大连失去学业无所依附的头一天。

至于我的问题,就不说了吧——

我们合作的第一项工作,是改写路牌。

改写路牌,是几个月前我自己想干的事,我准备工作都就绪了,却即兴上演了夜闯单位大楼那出戏,打乱了我的行动计划。而这之后,我就自我软禁了,就跑出去替我爸做这做那了,就遇见魏锋了。本来我和魏锋也可以改路牌,甚至我们更有理由一同去干,我们同是路牌的受害者呀。事情是这样的,现在马路多了宽了也漂亮了,可许多地方也加了啰嗦,禁行呀,不许左转弯呀,单行线呀,虽然我不是司机,但我的行走也常受干扰。别地方有干扰我不管,没碍着我,北陵至马路湾或马路湾至北陵那一线,我可需要经常往来的,现在也是魏锋的热线了。比如吧,以前从我家去妈妈家或从妈妈家回我家,坐出租车单程不超过十一块钱,可现在,由于出租车必须绕上几绕才能到目的的,一个单程得十三元了。两块钱的差价不是大数,花着却让人心里不快。他们凭什么今个这么改明个那么改,我也完全可以改吗,我改完没人执行我也要改,重在参与。可问题是,我和魏锋合作以后,我已适应了路牌的改动,也就把改路牌的准备忘到了脑后;而魏锋,她喜欢率性而为的即兴之举,她不会想到去做改路牌这样一件麻烦事情。是吕大连的出现,使改路牌的工作又被我们提上了议事日程。

吕大连第一次住我家,睡的沙发,客厅里的沙发。第二天早上我和魏锋醒来,魏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连以后会常住这,再买张床,让他住书房吧。我说行,我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为什么提这建议,她这问题的提出,考虑的并不是睡沙发是否得劲,她想的是,有沙发的客厅离卧室太近。在我家,只有一张床,摆卧室里,魏锋在时我和魏锋同睡,魏锋不来我自己睡,吕大连住我家,就没有床睡。我家的房间结构是这样的:进走廊门后,先是一截不长的过道通到厅里,以这过道的延长部分为界,左手边是饭厅和厨房及北阳台,右手边是客厅及与客厅连成一体的南阳台,而两室两厅的那个两室,都排在一侧,与走廊过道相对的那一侧,对着饭厅的北屋是书房,对着客厅的南屋是卧室,在书房与卧室间,是一间能放下浴盆座便洗衣机热水器的卫生间。这种结构意味着,若吕大连住客厅,离我和魏锋就太近了,而他往书房,就可以距我们远得像两户人家。吕大连第一次住在我家,虽然我和魏锋把卧室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们做爱时仍不敢尽兴。可做爱时不大肆折腾,折腾时不狂呼乱叫,这会让我们感到憋闷,有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踏实感觉。而另一面,即使我们挺注意了,吕大连这个只与女孩子亲过嘴的小伙子,对我们那种压抑的快乐也不会理解,那声音一旦传进他耳朵,倒似乎是我们在调戏他了。事实上,我们的判断一点没错,第二天早上,我和魏锋商量完买床的事一走出卧室,看到吕大连已不是睡在客厅沙发上,而主动挪到书房去了。他在书房地上铺层报纸,把褥子再铺到报纸上边,等于是在地上睡了一夜。当然他的解释是这样松快便于翻身。

魏锋上班后,我和吕大连去家具店买床。吕大连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又不常住,地板上也……我不让他说完,我说要不我也想买床呢,和魏锋吵架了,上网太晚了,就可以直接睡书房了。正是买完床,往书房安时,我才又发现了写字台侧面与包暖气的装饰柜之间那个黑皮包:纸壳、木片、油漆、浆糊、格尺、铅笔、圆规、雕刻刀,都在里边。这天晚上,我就让魏锋吕大连又留宿在我家,我说咱这回做一件大事。

第二天凌晨,刚三点钟,魏锋设定的传呼报时就响了。我说到点了魏锋。魏锋不动,说乏死了,改日再说吧。我也乏,我也想放弃这次行动,我想的是风险较大;可我又觉得,放弃太对不起我的准备。我是那样一种人,不愿意让自己的任何微小努力成为无效劳动。我说那好,我和大连去,我穿好衣服去叫吕大连。魏锋看我不高兴了,才转过来哄我:逗你呢,她从后边抱住我说,比我大那么多,一点不让着我。这之后,我们一齐检查一遍前一天晚上重装过的黑皮包,吕大连就第一个出门了。吕大连双手抱在胸前,好像在按压衣襟的缝隙,以抵御凌晨室外的寒意。事实上,他抱在怀里的,是我们早预备在客厅门口的断线钳子,那锋利的钳子,将帮我们为一楼楼门洞里一辆山地自行车除去线锁。接下来,魏锋出门了,她一手拎那个沉甸甸的黑皮包,一手护着从她肩头一直搭到左髋处的女式装饰包,皮鞋跟不敢着地地抬脚迈步。最后出门的是我,我把房门锁好,空着双手下楼,耳朵谛听四周的动静。没有动静。吕大连剪断四楼那个袁姓中学生放在一楼的山地车车锁后,将径直出楼,藏好断线钳子,由小区毗邻黄河大街的铁栅栏钻出院外;魏锋也应该走到楼下了,她在下楼时,如果感觉到四楼袁家人或其他什么人有要出门的迹象,会哎哟一声。可她没哎哟,显然她也顺利地去铁栅栏那与吕大连会合了。一切正常,现在需要我做的,是走到一楼楼门洞时,顺手牵羊地推出那辆已失去车锁保护的黑色山地自行车,沉着冷静地绕个远,从小区西门出院,拐上黄河大街,载着已钻出铁栅栏的魏锋吕大连向南进发。

一切都在人不知鬼不觉中顺利地进行着,唯一的失误出在吕大连选择的自行车上。

“大连,这不是四楼老袁家那儿子的,是别人家的。”

“是吗?好几台这样的,我就没细看。反正有车就行呗。”

“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想祸害好人家。老袁家人恶,我才要坏他一下,如果这门洞都是好人家,那我顶多推辆破车,甚至不用车了;如果一定需要车,我也会在外边找,兔子不吃窝边草吗。”

“那怎么办?”

“只能这样了,不能回去重来。等我知道谁家丢了这车,用别的方式补偿一下吧。”

我们一行三人,同车共乘,魏锋坐前边横梁,吕大连坐后边货架子,我在他俩中间掌把骑车。我已很久不骑车了,可偶尔一骑,驮上俩人,还有此时已被吕大连拎在手里的沉甸甸的黑皮包,我却一点没觉得累。大概和紧张也有关系吧。这时的天色异常黑暗,街上却开始有了行人,是早起的晨练者。这个时段比较理想,如果街上根本没人,反倒容易惹来麻烦。据说现在巡警夜里也活动。

我们来到恒山路与黄河大街相交的路口,第一个目标出现了,那是块写着“绕行”白字的蓝色路牌。我在路牌下双脚支地,魏锋和吕大连分别从前梁后架下了车,动作不大地左顾右盼,像专业特工。我把自行车顺手交给魏锋时,吕大连已蹲在地上打开黑皮包,拿出摆在上边的蓝油漆筒和排笔刷,直起身来往牌子上刷去。我继之也蹲到地上,拿出包里的白油漆筒小软刷和厚纸壳刻出来的“直”字字模,涂抹一下,像印戳那样,扣到已被吕大连刷蓝的“绕”字上。然后,我们顾不上欣赏劳动成果,魏锋手里的自行车就已交给吕大连了,她重新坐上前横梁;吕大连手里的蓝油漆筒排笔刷也已放回黑皮包里,他正骑在车上双脚支地地等我;我一边拎起地上的黑皮包一边往里放我的白油漆筒小软刷和纸壳字模,同时欠身跳上货架子,这时自行车也在吕大连的蹬踏下启动了。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黄河大街上,我们的紧张情绪在慢慢松弛,我抵着吕大连后背,重新打开黑皮包,将白油漆筒和蓝油漆筒调个个,还是蓝上白下,以备到达下个目标时,在第一时间,我就能用蓝油漆去覆盖那个“直行”的“直”字,或“通行”的“通”字,或“禁行”的“禁”字;而吕大连,在把自行车交给魏锋后,也能以最快速度,在我涂过的“直”字上印“绕”,在我涂过的“通”字上印“禁”,在我涂过的“禁”字上印“通”。我们用的是德国原装速干油漆,只要间隔五秒钟以上,就不必担心那些白字与蓝衬底模糊一团。

我们沿黄河大街南行,一见到让我们看着别扭的交通告示牌,只要视线能见范围内没有可疑情况,而告示牌上的文字又与我们的字模相配,我们就给予修改。快到马路湾时,我问魏锋成果如何,魏锋哆嗦着嘴唇说:都九个了,够了吧。九个了。不少了。够了。这时是我掌把骑车,吕大连在我身后抱着黑皮包,我说就这样吧大连,吕大连说好嘞,同时把手里的黑皮包扔到我们正好经过的一处路边垃圾箱里。这之后,我又迅速把车骑到政协大厦建筑工地,让它靠在一扇木板门上,就和已先行下车的魏锋吕大连说说笑笑地扬长而去了。不过我们的说说笑笑都不自然,像在表演。

直到进了通宵营业的南国餐饮洗浴娱乐中心,我们才彻底放松下来。我们分别在浴室里蒸桑拿搓澡,然后回休息大厅抽烟喝水说话看投影录像,再然后分别找小姐做头部身体和脚部按摩,全套下来,就什么什么都正常了,也饿了,有胃口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便换好衣服下到一楼餐饮部去吃早茶。

让人没想到的是,在这样一个时间地点,我们竟会碰到熟人,是魏锋的熟人。

还不到七点,餐厅里基本没人。在张集这样一座北方城市,如果人们早上到外边填肚子,大都选择街头的馄饨油条米粥咸菜吊炉饼鸡蛋糕,没人正经八百地进饭店,至于那种高档食府名曰早茶的玩艺,张集人更是很少问津。我们三个分三面坐在一张小方桌前,服务生推着小车刚把吃食送来,我就发现有人注意我们,是一对身穿浴衣浴裤的青年男女。

“嗬,行呀魏锋,刚出来还是一夜没回家?”

说话的是那小伙子,他身上最醒目的标志是脖子上那条小手指头粗细的金链子。他和靠在他身旁的姑娘都有点无精打采,像刚睡醒。

魏锋说:“我忙了一夜,刚从台里过来洗个澡吃点东西。”

“他俩你同事呀?”

“对。你在这呆一宿?”

“几个朋友非拉我来玩麻将。”

“小蕊自己在家?”

“她去陪我妈了。你怎么审上我了,我下来吃点东西,看你和两个男的一大早跑这来以为咋的了呢,没事吧?没事我走了。”

“小蕊是陪妈去了吗?告状去了吧?你赶紧把她接回来,要不你也呆在那,陪妈。”

“你不用总指挥我。”

“我劝你能替别人想想,替爸妈想想,也替小蕊想想。”

“好了好了,一会我去。”小伙子搂着身边的姑娘向个角门走去,那边是小餐厅。他走几步,忽然回头对我和吕大连说,“再见两位,可对我妹妹好点哈。”

这之后魏锋情绪不好,她说那是她孪生哥哥魏东,从小就不省心,以为结婚能好一些,可还那样,只是让跟他惹气的人又多一个。然后魏锋就走了,去台里上班。“南国”距广电大院只一步之遥,我和吕大连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魏锋离去的身影有一点单薄。接下来,我和吕大连打车回北陵小区,经过我们改动过的路牌,看着司机左右为难的样子,我俩都没什么开心的感觉,这跟以往不大一样。也许,我们此时应享有的快乐,在这项工作的准备过程中提前预支了吧。

这类事情,这类被我称作恶作剧找乐子祸人害物抓人痒痒肉式的促侠事情,不是我的发明创造。我实践它们的历史不长,但熟悉它们和喜欢它们却有几年了,它们是张大伟给予我的东西里的一个部分。只是,在张大伟那里,定性它们的是一个自造名词:文术。

那时我读上研究生了,闲极无聊,闹闹腾腾地要跟张大伟学习武术。他拒绝了,他说我身上的关节筋脉都僵死了,像个孩子那样从下腰压腿开始重新打开它们,是办不到的。我说公园里的老头老太太都能下腰压腿,我有什么不能。张大伟说,我不是说你的关节筋脉比老头老太太还僵还死,我是说你没那毅力。这我同意,我是没毅力。好多年里,除了抽烟,我什么事都坚持不长。张大伟见我有些沮丧,又说,那我教你点不用毅力也做得到的事吧。我问什么,他的回答一本正经:文术。

“那个健体强身,这个益智怡情。”他用他的“伊妹儿风格”解释武术与文术。

如此解释仍让我一头雾水,这张大伟也知道,他就顺手翻出几本书扔给我看:《侯宝林郭启儒相声集》,《马三立单口相声精选》,《姑妄言》卷一。张大伟的意思是,让我看前两本书的全部,后一本书的第二回。但前两本书我至今也没看完五分之一,倒是那本我头一次知道书名的《姑妄言》,我不仅一口气看完了它卷一里的第一回第二回及至全部四回,还跟张大伟借来了它的卷二卷三直至卷六,读完了它的所有二十四回约六十万字。这《姑妄言》,是本清代黄色小说,写得赤裸坦率又妙趣横生,待读完全书,我发现,我看它其他各回的兴趣远大于张大伟指给我的第二回,因为第二回仍是铺垫还黄得含蓄。但掉过头来重读那回,我好像一下又开窍了,觉得没有侯宝林郭启儒马三立,我也理解了“文术”。

《姑妄言》第二回的主角叫铁化,作者在介绍他的生理特点及其与女人的关系之余,也讲了些别的。

铁化是孩子时,就耍老师逗同学,一肚子捉弄人的歪歪心眼。有次他见个卖鸡蛋的,就假称买鸡蛋,从那卖蛋人筐里一个一个地往外挑鸡蛋。由于身边没什么家什,他便把挑出来的鸡蛋放卖蛋人手里,让那人贴胸捧住。一会以后,那卖蛋人手里的鸡蛋越垒越高,只能弓腰颔胸,绷紧身子,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铁化见再也码不上去了,才说我回家取装蛋的家什和钱,慢悠悠走了,只留下卖蛋人膀子木腰疼地傻站在那里,一气站了一个时辰。直到后来,有人路过那里,听到卖蛋人的叫骂之声,才帮他把鸡蛋又摆回筐里,让他一屁股瘫到地上,像刚刚上过一场大刑。还有一次,铁化见个过路的书生是酒槽鼻子,就主动上前搭话,问他仪表堂堂的,却为何不把酒槽鼻子医治一下。书生对他的关心非常感谢,说寻不到合适的药方。铁化就告诉书生一个地址,说那里的主人××是他父亲,有偏方专治酒槽鼻子。那书生按地址找上门去,却见迎他的人也是酒槽鼻子,只能狐疑地说找××,那人说他正是。书生越发感到不对了,但只能说,有个公子告诉他,这里的主人有治酒槽鼻子的偏方。那人听罢哭笑不得,说你被那畜生耍了,他骗你来,是想让咱们这两个酒槽鼻子会上一面;你想想,若我有方,何至于还长着这么个鼻子。后来铁化年龄渐大,可旧日习性依然不改。有一次,是他掌家理财成体面人后,一个朋友差仆人给他送信,因那仆人打听他时,没说找铁相公而只说找姓铁的,让他大为不快。但他表面上不露声色,只假意对那仆人说,你主人捎信来是跟我借瓷器的,随即让下人把一个重重的圆盒子放那仆人肩上,一边叮嘱那仆人一定小心,一边把一封回信放入那仆人怀里。那仆人小心翼翼地扛着圆盒子踏上归程,一气走了七八里路,由于没人帮扶,他既无法把圆盒子放到地上,又不敢自如地左右换肩,只能任圆盒子把肩头压出了血肿。回到主人家,主人见他负了这么重的物件好生奇怪,在他千万小心的提醒下,帮他把圆盒子放地上打开。当然盒中没有瓷器,只有半扇死沉的磨盘。待看过仆人怀里那封汗湿的回信后,铁化的朋友笑出了眼泪,那信上写着:来人无礼,罚扛磨一回。再后来这铁化就娶了媳妇。有一天去大舅哥家给妻兄祝寿,在院里走时,见到只便溺的净桶,并判断出那是妻嫂用的。他把歪歪心眼动了一动,四顾无人,就去灶旁刮些锅底灰,将净桶上沿涂抹了一遍,然后回屋与人吃喝。他时刻注意窗外的净桶,直看到妻嫂提起净桶进了另一间屋,过一会又拎着净桶回到院里,才开始笑,笑得暧昧下流又不很自在,惹得别人都问他怎么了。他解释说,嫂子解手也不背人,当院就尿,啥啥啥啥都让我看见了。他妻兄知道妻子撒尿肯定会进屋,就说不可能。铁化说真的,我看嫂子的白屁股上,有圈黑印,只是不知道那圈黑印是什么东西。他妻兄气哼哼地去教训妻子,说你撒尿怎么不避人。那妻子说我把净桶拎屋去了,怎么没避人。两人就吵起来,为证明妻子的屁股是否被铁化看过,丈夫就让妻子脱了裤子,一看,果然上面有一片黑,是裤子把那黑圈蹭模糊了……

我结合着铁化,去回想我和张大伟结识以来,对他诸般表现的耳闻目睹,不光明白了文术的含义,也意识到了张大伟何以要“教”我文术。他是个真正懂得生命个体与生存环境之关系的人呀。只可惜我的文术刚开始演练,他就走了,至于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对他文术精神的发扬光大呢,还是曲解误用,我就不得而知了。

有一回,我和张大伟在我们学校踢了场球,下场之后都又累又热,出了校门不爱走了,就钻进附近一家银行,坐在长椅上享受冷气。也许我们衣衫不整汗水恣肆的样子既不雅观又透着可疑,惹来个保安审问我们。

“你们干啥呢?”

“坐着呢。”这种时候张大伟是不出头的,我俩在一起时,与外人打交道的总是我。

那保安愣住了。“你们哪个单位的?”

“什么事儿?”

“我是保安。”

“我没问你干什么的。”

“你们坐这干吗?”

“歇歇。”

“你们存钱还是取钱?”

“不告诉你。”

“我是保安。”

“你汇报过了。”

“我——”

“你可以走了。”

保安挺委屈,但也只好走了,我们看他,他并不敢把脸朝向我们。张大伟敲着自己大腿说:不错。我不知道他是指他身体还是我们刚刚踢的那场球还是我与保安的对话,但我说:其实文术我早就会。张大伟说:但愿到马三立那岁数还会。这之后,我俩话题就扯到年龄上了。那时我三十岁,有权利认为长我十岁左右的张大伟年龄偏大,但又的确觉得他有时比我还要年轻,只是不知为什么;这时我似乎一下明白了,这是因为,他不光会武术还会文术。我说,甚至文术比武术还是活力的表征。你看那帮傻逼,年纪稍微一大,基本就是阉人废物了,早早就没了欲望没了激情,除了靠冠冕堂皇地装逼和道貌岸然地伪善来打发时光,连点擅长爱好都没有了。我偏过头来,看张大伟。张大伟一如往常,听我说话但不看我,也没什么表情,让我对他是否听到了我的话都表示怀疑,但我只能认为他听到了。而他听到了,又没做出不耐烦的表示,这对我的演讲就是鼓励。我很看重他的鼓励,我就继续夸夸其谈。他们当然还在玩命地攫取权力、聚敛钱财、放纵感官,好像真是雨后的春笋,还在茁壮成长;可实际上,他们顶多是雨后的蘑菇,从来没什么根基,只是寄生在朽木头上。所以,他们即使还肯于攫取权力聚敛钱财放纵感官,也不过是习惯的延续和模仿的结果,与他们生命的活力没半点关系。我觉得这文术呀——张大伟掏出两支烟,但他肯定也看到一侧墙上“禁止吸烟”那四个字了,就一边递我烟一边站起来:走吧。说着开步往门口走。我知道这时他不耐烦了,他一般不掩饰自己的态度,他一般更不喜欢直白的表白。我也站起来,也往门口走。走出银行,我打火点烟时,张大伟招手把那审问过我们的保安叫了出来,口气威严地说:回头跟你们头头说说,空调开得太大了,冷。那保安木木地没有吱声。张大伟又说,我叫张大伟,告诉你们头头是张大伟让你跟他说的,知道吗?这回那保安不发木了,但有点发傻,他立正点头面带笑容:是,张先生。

现在的我之于魏锋吕大连,也有点像当初的张大伟之于我,至少在年龄上有点像吧。我比魏锋大十三岁,比吕大连还要再大一岁。可现在,年轻的魏锋吕大连怎么看我呢?也会像当初年轻的我由衷地欣赏张大伟那样欣赏我吗?我希望我也能像当初我眼里的张大伟那样,成为晚生后进的榜样楷模,不必通过言而只借助行,就能影响他们,教育他们,鼓舞他们,感染他们。

魏锋问我:“沈阳,能说说吗,你怎么看我?”

上帝,魏锋也这么提问题了。我不大自然地看她一眼,搂紧了她。这时是早上,天还黑着,我俩走在通往北陵公园的北陵大街上。前一天,魏锋临时接个采访任务,搞关于冬泳的录音报道,我告诉她,有个民间的张集冬泳爱好者协会,每年冬天都活跃在北陵公园月牙湖中间的望月岛上。结果到了早上,我睡得正香呢,魏锋就推醒我陪她逛北陵来了。

“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从我开始交女朋友,我就经常被这样提问:你怎么看我?你如何评价我?你为什么喜欢我?你觉得我哪好?你喜欢我什么?你……是女人天生缺少自信呢,还是她们需要委婉地寻求赞美,反正她们都关心这个。以前我善于回答这个,投女人所好,在我不是太难的事。可后来,大约和张大伟成朋友后,再有女人这样问我,我就有点无言以对了。我也知道,我对这种问题的无言以对和张大伟无关,他从来没建议我如何回答女人的问题;但的确是和张大伟成朋友后,我这个挺会耍嘴皮子的人,在这样的问题面前拙嘴笨舌了。

“这问题让你为难吗?”魏锋停下来,口罩上边的眼睫毛上挂着白霜。

“不是魏锋,”我把双手搭上她肩膀,字斟句酌地说,“回答这问题并不困难,你身上,吸引我的地方很多很多,我随便选两条表达点赞美,都是由衷的而绝无敷衍。可我觉得,若从深处说,这样的问题其实没法讨论,也许,怎么回答都不准确,即使准确也不一定真实,就算真实了,也是局部而非整体……”

“哎呀你真是把明白的说糊涂了。那你说说,你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

“这两个问是同一个问题,魏锋,感觉这东西是不能概括的。”

“可是你……”

“我这样说吧,我是个自以为自己一贯正确的人,而你和我一样。”

“我也自以为一贯正确?”

“不是这意思。我认为,我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都没毛病,而你呢,和我有大体相近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至少这一阶段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有点明白了——可沈阳,就这个阶段吗?”

“我不敢预测未来。你还年轻,还没定型,还要有变化……”

“你呀……你知道我怎么看你吗?”魏锋不等我回答,就撕下口罩,吻住我嘴。“你身上不知有什么东西,总让我觉得新鲜、好奇。我把你看成我最喜欢的人,我爱你!”她双手吊在我脖子上,双脚后翘离开了地面。

北陵是张集最大的公园,早晨是它最热闹的时候,这可能与早晨不必买票入园有关吧,即使现在是冬天,从四面八方聚来的男女老少也如蛆如蚁。一进公园门,就觉得眼前身边干什么的都有,跑的跳的喊的叫的唱的笑的玩的闹的,不一而足,乱成一团。我和魏锋也挤在人群中,通过一支花里胡哨的秧歌队后,身上都冒汗了。我不适应这样的热闹,我说人这东西就他妈顽强,怎么着都活得劲儿劲儿的。魏锋知道我烦,就体谅地摸我脸,拉我穿过距我们远一点的一片树林,绕道而行。这样我们身边人便少了,甚至走一会,都感到了冷清。这回好了吧?魏锋问我。好多了,我把她抵在一株树上,挤压她亲吻她。

这时天色只是微明,我对魏锋的猥亵,使我俩都有了冲动,我想在这冰天雪地的公园里做爱。我双手下移去解魏锋裤子,同时征求她的意见。魏锋的意见是半推半就,但她说这里太靠路边,我们应该再往树林深处走走。我们撕撕捋捋地往树林深处走,寒风穿过我们衣裤的缝隙,使我们如炽的身体生出一种冷热交织的奇特感觉,非常剌激。可就在我俩行将开始时,身旁树林里,一阵抑扬顿挫说话的声音干扰了我们:

“……从目前的诸多迹象来看呀,国内这木材市场吗,很快就能走出这种清冷疲软的局面,实现一种整体复苏。国家建设步伐迈得多大呀,那股建设合力,必然牵引和推动木材需求增加;还有装修热呢,是不你们几个就好几家都买房了,装修热也能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对木材的需求量就更大了。所以要我看,木材需求的逐步回升,就是激活市场复苏的主要因素。但问题也来了,毕竟国家还要继续加大‘天保’工程实施力度呀,木材资源的供应量只能继续减少,国内的木材产量吗,也就,四千万立方米左右吧。我刚看过的材料说,国内木材供求相抵还会有六千多万立方米的缺口。明白了吧,一方面需求有增,一方面供应不足,这就是眼下国内木材市场的基本态势,这么一来,进口木材市场是不就成了最热门的商业敏感点?不过呀,要做这个生意的话,可不能盲目地跟风进货,调研市场是绝不能忽略的,进货最要紧的就是得把握一个,多批次少批量……”

我和魏锋没法在冰天雪地里玩浪漫了,我们把解开一半的衣裤重新系好。我们看到,在和我们隔开几棵树的一块林中空地上,一群老头老太太正在晨练。他们压腿的压腿,站桩的站桩,扭腰的扭腰,下蹲的下蹲,有的以背撞树,有的用手搓脸,基本上都悄无声息。只有一个穿军大衣的老人,与这些健身老人不甚和谐,正努力模仿舞台上的话剧演员那样讲话,还辅以手势,夸张之中也不乏感染力。他毛线帽子边缘露出的头发都是白的,虚胖的身体虽然笨拙,但尽量显示出风度翩翩,在众人之中走来走去。他的脚上,不合时宜地穿双皮鞋,那皮鞋踩到有雪的地方时,会发出吱吱的声响尖细剌耳。

“老乔呀,我儿子那事儿,你查了没?”正赶上空地中央的讲演者对木材市场的分析告一段落时,有一个搂着树干撅屁股下腰的老头插了句嘴。“帮我叨咕叨咕呗。”

“哦,查了。”主角老乔清清嗓子,颠着肩膀往上耸耸大衣,又走了起来。“外经贸部规定,中国在以下领域限制或者禁止外商投资:第一、已经开发或多次重复引进的,技术、生产能力已能满足国内需要,可产品又不能大部分出口或产品出口占配额的项目,比如一般家用电器、铝型材、铝门窗、旧轮胎翻新、一般收音机、收录机、静电复印机、一般涤纶长丝短纤维设备、棉纺、毛纺、旧汽车翻新、黑白录像机管、小规模低标号水泥、一次性注射器、二百五十万吨以下炼油设备,等等吧。第二、外商在咱们国家搞银行、保险、证券业务、商业零售、对外贸易机构、音像制作、制版印刷业、航空运输这些项目,都要有国家有关部门批准。第三、按国际通行惯例,那些不利于国家安全、有损于国家经济发展和社会公益的项目,当然更得禁止了……”

就是这时,老乔正面朝向了我。也跟天色大亮了有关,我心头一震,不用多么细致地观察,我就认出他是谁了。他肯定变了,甚至变化很大,体态声音特别是面相眼神,都老了,都风光不再了。我有八九年没见过他了吧,我是说在电视上,可他那种老迈的程度,应该属于十八九年的间隔。

“你认识这老乔吗?”我问魏锋。

“不认识,”魏锋说,“你认识他?”

“冯银桥。”

“冯银桥?以前的市长冯银桥?”

“没错。”

冰面上插一面掉色的红旗,“张集冬泳协会”几个字呼呼啦啦。在红旗旁,堑壕般横着十来米长两三米宽的冰窟窿,水面上飘层淡淡的白雾。已脱去外衣和正在脱外衣的冬泳爱好者有二十几人,男多女少,老多少少,他们浑身赤红地排队靠近冰窟窿,从这边入水那边出水,孩子似地嘻嘻哈哈。倒是围观的人好像比他们还冷,搓手跺脚呲呲咧咧,受罪一样。魏锋打开录音包拿出话筒,凑上前去录背景音响,并与几个已游完泳开始穿衣服的人交谈,立时让冬泳者更兴奋让围观者更恭敬。这时我站在人圈外边,往我们刚才的来路上看,看那片光秃秃的树林子。是的,我只能看树林子,树林里的人我不可能看到。我想到雯雯正式与我分手那天,沈风还专门设宴庆祝冯银桥“双规”呢,幸好那天我都到“龙海宫”了又打道回府,要不然,我可就和沈风包括爸妈他们一样傻了。冯银桥可不是好降服的。

魏锋给录音磁带掉面时我挤进人圈,问她还得多长时间。魏锋说快了,你别急。我说我不急,只是我得再过那边一趟。我往我们的来路上指指,说我到冯银桥讲演那地方等你。魏锋会意地笑了一下,她肯定认为我是想捉弄冯银桥去。她知道,一般我反感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要是那有头有脸的人还哗众取宠,我更反感。但这回她错了。尽管我憎恨冯银桥超过憎恨其他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可此时,我发现我对冯银桥充满敬意,没想到他居然也懂文术,是我的同类。我很想告诉他,就冲他在市长、市委书记、市人大主任这样的位置上玩了一圈还没夹生,还能一大早跑北陵公园来,和些个可能文化都不大有的老头老太太们胡说八道装疯卖傻,那么,我沈家与他的宿怨也就两讫了;以后,要是沈大我叶娜拉沈风沈水想向现在这个状态的冯银桥发难,我都不答应。

林中空地上的老人们还在,似乎比刚才更多了几个,可冯银桥没了。

我挺长时间不看电视了,连以前感兴趣的体育节目也不怎么看。电视是闲人的消遣,我现在是忙人,要干的事情太多太多。可如果吕大连住我这,晚上十点后却要开一段电视,并且开教育台,因为那时教育台有档英语讲座节目——不是那种普及性的英语讲座,而是难度挺大的高级英语讲座,吕大连要听。我考过研究生我知道,专业课一般没什么难度,学得差不多就应付得了,关键是外语。像我的专业是中国历史,跟外国的事全不搭边,可为了考研究生,当年我花工夫最多的却是外语;吕大连眼下也面临这样的问题,虽然他英语功底特别扎实,六级都过了,可也得格外重视,马虎不得。这天他又打开电视,我是为了抽烟才坐到茶几前陪他看两眼的,可就这两眼,却让我有了个重大发现。

当时英语讲座还没开始,是英语讲座的前一个节目,是说素质教育怎么搞的节目。我没想到,就在我抬头的一瞥之中,竟看到了雯雯,雯雯正在上俄文课,教室里弄得花花绿绿。我的眼睛一下直了。这是我头一次看到雯雯工作的情形,她站在讲台前的样子,和她平常的样子完全不同。可惜雯雯的镜头很快没了,而我的眼睛也开始发涩,我就低下头,在烟灰碟里掐灭烟头,听吕大连说了句话我也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后来我意识到吕大连是说了句话的,就想问他说了什么,这时,雯雯的说话声却传了过来。我忙抬头。说话的雯雯已不在教室,是在校园的花圃旁边,她说的是快乐教俄语的教学经验,屏幕上没打她的名字,打的只是“俄语教员”。接着镜头又移开了,是一群学生玩闹的画面,可我已经不敢分神,我盯着电视,希望奇迹继续出现。果然,几个画面闪过之后,我居然看到了又一个熟人——噢,不,是又两个熟人。先是姚小丽,她拉着她儿子出现了,说素质教育怎么好,她身下的字打的是“学生家长”,然后是蒋宏伟,他站在一群打球的孩子旁侃侃而谈,打在他身下的字也是“学生家长”。再之后,这个谈素质教育的电视片就欢快地结束了,一长串职员表向上升起,蒋宏伟的名字镇守最后,他名字前的头衙是“制片人”。

这样奇异的组合把我闹懵了,他们怎么会搅到一起?姚小丽蒋宏伟包括他们儿子的出现都好解释,毕竟是蒋宏伟操作这个节目。可雯雯,她那种内敛的性格低调的方式,怎么会跑到电视里抛头露面?她的变化真这样大吗?也这样快?这一晚上我郁郁不乐,吕大连看英语讲座时,我早早就上床钻进了被窝,可连抽三支烟也没睡着。

下一天我自己在家,就给姚小丽挂去电话,问她有空没,当然我一点也没露声色。姚小丽说你又把我忘了吧,我哪能呢哪能呢地跟她开玩笑,强烈表示出对她的想念。这天姚小丽还真有空,来到我家,与我的恩爱一如既往,她不停用有点婆婆妈妈的口吻说你呀你呀,让我感到,那你呀你呀里,充满母亲般的宽厚与慈爱。她的表现,一时倒让我不知所措,难道在昨晚的电视片里,我真同时看到了她与雯雯?我想不好怎么提及昨晚的事。后来我们穿好衣服,她准备离开了,我才犹豫着开口问她:

“小丽,我——”

“你不用解释,我不怪你。”她帮我把被褥原样摆好,还拣去几根她的长发。“晚上你女朋友回来,保证看不出破绽。”她贴在我胸前,说的很认真。“我又不能常来陪你,你把所有新欢都排我前边我也没意见。”

“不是,我没说——你别胡扯,我没别人。”

“看看看看,我这么大度,你还跟我来虚的了。我呀,一进屋就知道你又有新欢了,还固定的,你别怀疑女人的直觉。”

“那张床——”我想为书房吕大连的床找出点理由。

“跟那张床没关系,你这屋足够了,”她用手指点一圈,“全是疑点。”

我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去抱她亲她,把眼睛放在她脑袋后边。她也紧紧地抱我亲我,好像与我全无罅隙,可这么一来,我更没法问雯雯的事了。难道一个女人,真能容忍一个男人需要她却又把其他女人都排她前边?在这样的问题上,新欢也罢了,后来居上也不能说不正常;可雯雯——姚小丽知道我是为雯雯才不再找她和又重新找她的,而现在我挺长时间没找她了,一旦找她,却又为雯雯……我觉得对姚小丽来说,我简直太损太缺德了。

“小丽,我,昨天晚上我看电视了……”我知道我无法不让自己不损不缺德。

“看电视?你怎么了沈阳?”姚小丽见我神色不对,非常不解。

“蒋宏伟制片的电视片,谈素质教育,你蒋宏伟还有……”

“我明白了。”姚小丽离开我怀抱,与我站开一点。“到底这片子你看到了。”

“怎么回事小丽,告诉我。”我紧张地注视着她。

姚小丽故意顽皮地一笑,我知道,她那样的笑法是安抚我,她永远善良而又周到。“还记得吗,当时你给我讲雯雯,给我看她照片,我就说过你忘不掉她。”她也看着我,表情挺平静。“你说和我说说心里话,也就拉倒了,你说你肯定能忘掉她。但你别的事儿也和我说过心里话,也说说完就拉倒,我都信,只这个没信,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呀,你说雯雯时,即使用那种挺不屑挺轻薄的口吻骂她和自嘲,还讽剌你们感情,我也觉得,你比向别人求爱时还要动心。你知道吗,我唯一一次在你这吃醋,不是因为你夸哪个女人,包括你夸青青和告诉我你要专一纯洁什么的——当时你和雯雯刚认识,不想找我了——我唯一在你这里有吃醋的感觉,是你骂雯雯时。我就想,你和我说最好听的话,也没有骂雯雯时那种眼神,这雯雯,她真是,真是……”

“至于吗小丽,”我真的忘了我怎么骂雯雯了,我一般从来不骂女人。“我骂她啥了,我记得就发几句牢骚吧。”

“不在于骂什么,在于你提她时的表情口吻。”

“那行,就算我忘不掉她。给我说说好吗,昨晚电视……”

“那电视片早播过了,我不知道昨晚重播。当时拍那片,是蒋宏伟弄的挣钱活,要配合教育部领导讲话,把个半小时的素质教育专题片和头头关于素质教育的讲话放到一起做成光盘,往各校卖。采访时许多采访对象说的不到位,又不能教,我们就按领导讲话的意思自己上去当被采访对象。也不算骗吧,雯雯也的确是老师,我和蒋宏伟也的确是家长。”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去年这时候吧,圣诞节。”

“怎么认识的?”

“你这是逼我沈阳。我不想传瞎话,如果你不问我我不说,也不算对不住你,如果拍那片子时我就知道她是——是雯雯,我也会阻止蒋宏伟找她露脸。可那片子,是五一拍的,我知道你喜欢的就是她,都五月下旬了,在你这,你让我看她照片。”

“她是蒋宏伟情人?”

“你傻呀,蒋宏伟多大胆子敢把情人领我眼前来。再说了,他那人你也知道,脑子里根本没女人的概念。”

“她男朋友是谁?”

“你怎么认准了她是为男人离开你的?人家想结婚,你不娶人家……”

“别打岔小丽,我的感觉错不了。”

“你就邪性,光想男女这点事儿。”

“不是我邪性,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妈的,原来我是败给别的男人了。好,好。我们分手前那一段,她特闹心,说些个话做些个事都解释不通,我他妈居然现在才想明白,她只能是为男人才离开我,结不结婚是找的由头。”

“沈阳你这情绪——”

“哎呀小丽,你说吧,别吊我了。”

“我是,去年这时候,过圣诞节时,认识的她。那天蒋宏伟的几个朋友聚会,有的带老婆有的带情人,玩个通宵。”

“谁带她?”

“沈阳,你们可早分手了。”

“早分手了也比去年圣诞晚五个月。真好玩,她那时候还躺我怀里叫我老公呢!他妈的女人,我这王八头,让人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还爱情呢。”

“沈阳——”

“我没事儿。哎这两天又圣诞了,蒋宏伟没说这些人还聚不?”

“你呀——咳,聚,不过不是圣诞聚,是31号晚上,跨世纪。”

“跨世纪……带雯雯去的到底是谁?”

“你不会找人家打架吧?我不告诉你。”

“我哪有那闲心呀,就是好奇,想知道什么男人比我更有魅力。”

“这态度还差不多,多学学别人的长处,还能进步。”

“告诉我他叫什么,干什么的?”

“你呀,你真是逼我当长舌妇了。”

“告诉我!”

“我觉得——”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