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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法 我是怎么被抛弃的

我小时候,从出生不久到读完高中,大部分时间住姥姥家,回爸妈身边倒像做客。姥姥不是我的亲姥姥,年轻时给我妈当过保姆,我妈喊她姨娘,我喊她姥姥。我长大后,我妈常说,姥姥虽然不是你的亲姥姥,但比亲姥姥待你还好。我出生以前亲姥姥就死了,她和我没有过任何接触,我没法对比她和姥姥谁待我更好,我妈的话我无法验证。但我和姥姥感情很深,这不含糊,她打我骂我我也恋她,她死的时候,我逢人便说我从此孤儿了,虽然我爸我妈现在还活着,虽然我早就知道,我与姥姥没血缘关系。

那时候,我和姥姥住平房区,在张集城北,房屋简陋,居室狭窄,晴天满身土雨天两脚泥;但和住市中心四层红楼的爸妈家相比,平房区好的地方是门外有院,对孩子来说,那是最佳的游戏场所,不像在爸妈家一下楼就是马路,玩起来总要提防汽车。住平房区的人大多勤快,能想办法把宽阔的院子利用起来,种玉米呀,种大葱呀,种向日葵呀,种什么的都有,把平房区装扮得像个花园。但住姥姥家东边的邻居不种什么,只在院里搭个窝棚,用剩饭剩菜养条大狗,人们把那狗唤作狗剩。狗剩狗剩,谁一招呼,那狗就站直身子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若认出熟人,还会友好地跑上前来,和你亲热,你不给它吃的它也亲亲热热。狗剩其实没好血统,不配称宠物,但它整天上蹿下跳,追鸡撵兔子的,能把人们单调的日常生活搞得挺活泛,给它的主人和我们这些东邻西舍都带来些乐趣。可那个时代不像现在,人有人道狗有狗辙的,只要狗别占了人道而又允许人踏狗辙,人就能让狗平平安安,甚至还礼贤下士地为狗设食品专柜开特色医院。狗剩赶上了革命的时代,不光革人命也革狗命,革命革到我姥姥家那片贫寒破败的平房区时,狗剩就也成资产阶级了,无法在城里再呆下去,邻居只好把它送给郊区农民。有天傍晚,又开批斗大会了,我们被招到邻居家那没有玉米大葱向日葵的院子里去坐成一圈,看赵地主钱右派孙特务和李破鞋一一走进圈子中心主动地挂牌子撅屁股。在周贫农吴工人郑退伍军人和王红卫兵念批判稿前,也就是在听“***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同志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提高到一个崭新的阶段”的流行歌曲时,人圈忽然骚动起来,定睛看去,原来是狗剩这条又脏又累的杂毛老狗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了我们中间。狗剩与赵地主钱右派孙特务和李破鞋他们站在一起,羞怯的表情中含一丝得意,为了不影响大伙听广播中的流行歌曲,还把呼呼的喘息声压得很低,只是礼貌地冲我们这些过去的玩伴一一眨眼,那种样子,很像我爸去北京出差,背回了一旅行袋无需凭票购买的首都的猪肉。可我们这些听歌的大人孩子都没狗剩那么遵守规矩,我们噼里啪拉地从板凳马扎木墩砖头上跳起来,把针对阶级敌人的批斗大会,变成了针对狗剩归来的欢迎大会,纷纷感慨在那么远的郊区,又隔那么多天,狗剩这条被弃的老狗居然还能找回家来。但狗剩的归来是个错误,它给它的主人出了难题,它的主人不抛弃它就得抛弃革命。在狗剩的时代,为人抛弃革命都不可想象,更别说为狗了。几天之后,在邻居家窗口,我看到一张光板狗皮在阳光下晾晒,与此同时,那个和我年龄相仿的邻居孩子炫耀地告诉我,煮狗肉特好吃。

现在,我就是狗剩了,把我晾在窗口煮在锅里的,是雯雯。

雯雯的电话打进来时,我挺激动,她一说要过来一趟,我就以为她回心转意了。但我不敢问她是不是真回心转意了,我只说你过来吧过来吧我一天不出屋就在家等你。放下电话,我又激动不起来了,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如果雯雯回心转意了,她应该再迫切些,表示立刻就来我家,毕竟我俩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可她说,我一点半到,声音平静得像在辅导学生:这是一个浊辅音,看我口形!

雯雯挂电话说要来我家,是九点半钟,上午九点半。

所有的人都是能改变的,谁若说“我从来都这样”那纯属骗人,那是他认为“这样”不会带给他决定性的伤害他才那么说的;若他意识到“这样”的伤害将难以承受,就谁都能够改变自己,甚至改变得不留痕迹。我爸给我讲过一个当年的故事。当年我们省革命委员会有个农民出身的副主任,一张嘴说话就粗话连篇,妈逼奶逼鸡巴卵子,让和他共事的人很难接受。就有手下人提了意见,翻译成现在的说法就是,请他文明点。那时虽属革命时代,他根红苗正,又官至副省,可在有些问题上,适当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也还允许。不像现在,即使对出身不好的科长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也只能说你一工作起来就忘记休息,这可不行,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是全科的。还说那副主任。他没狭隘地给提意见的下属穿小鞋,他甚至还宽厚地拍拍下属的肩膀,面带微笑,但他把下属的意见称之为放屁。我这鸡巴人从来都这妈逼样,他说,你放屁也没用。果然没用,他不光仍在下属面前妈逼奶逼鸡巴卵子,在省长级的中央级的同僚那里也张嘴闭嘴妈逼奶逼鸡巴卵子,他说妈逼奶逼鸡巴卵子就像他要不停地抽旱烟不停地吐黏痰。可有一次,他见毛远新时我爸在座,在一个小时的交谈时间里,我爸不仅没听他冒出过一句妈逼奶逼鸡巴卵子,还听他说了十七个“您”和四个“谢谢”。并且,他只抽了两支毛远新递他的“大中华”,憋得红头胀脸了也努力不咳嗽;有几回不小心咳出痰了,也没吐,而是让黏痰在嘴里骨碌个个,又顺着嗓子眼咽回了肚里。顺便说一句,毛远新是***的侄子,曾在我们省工作过几年,好像有个特派员之类的名目,相当于无冕之王;再顺便说一句,我爸当年在省革命委员会下设的大批判组工作过,是毛远新表扬过的笔杆子,他和另两个笔杆子发表文章的共用笔名是“廖平”。我想说的是,现在,我似乎就正在把嘴里的黏痰顺着嗓子眼往肚里咽去。

我并不是一个经常会把嘴里的黏痰顺着嗓子眼咽向肚里的人。我知道我,在生活中,我倒更经常是一个要把嘴里的黏痰向毛远新那类大人物吐去的人——当然了,由于毛远新握有我的生杀予夺大权,我在向他吐痰时,不会像堵枪眼那样硬往上扑;我会巧妙地、隐蔽地、乘其不备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痰吐向他,让他挨一痰弹却不知道弹发何方。吐痰也需要讲究技巧。我是学历史的,对自己和一些历史人物做过性格比对,我知道我与历史上哪类人物更具承继关系。在我看来,古今中外所有能够改天换地创造时代的大智大勇之辈大奸大恶之徒,都是我的血脉兄弟,我们这些人最大的特点都是:坚毅、骄傲、自负。是的,坚毅骄傲自负,别人一般这么评价我们,我们自己也这样认为,至于我们之间的微小差异,别人也许看不出来,那就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了。比如他们,我的那些大智大勇大奸大恶的血脉兄弟们,他们在巧妙地、隐蔽地、乘其不备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向上司吐痰时,能吐得像在下属面前一样漂漂亮亮,而我呢,在这个漂亮的程度上要打些折扣,这也就成了我们之间历史地位不同的分野:他们是尊贵的王,能完成改天换地创造时代的使命;而我只是低贱的民,空有一腔抱负满身才华却无从施展……啊,不说他们了,只说我吧。我这人一向傲慢自大,自我中心,和人打交道喜欢唱主角,谁说我哪不妥了我总一言以蔽之:我从来都这样。可这天上午,我却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个把嘴里的黏痰顺着嗓子眼往肚里咽的人,心甘情愿地依顺了我想象中的雯雯的意志。

整个上午,我一刻不停地忙忙叨叨,洗了头,擦了地,还打开窗户吹过堂风,像个赶任务量的钟点女工。

我是为雯雯才这么干的。以前雯雯和我好时,总让我勤洗头,把屋子收拾利索些,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前我很少去干我不想干的事,我只干我认为有意义的事,而洗头收拾屋呼吸新鲜空气这样的事,我没觉得有什么意义,就不干。头发发黏了也不爱洗,地上积灰了也不打扫,还一年四季不开窗户总挡着窗帘。雯雯不喜欢我的生活习惯,但那时她喜欢我这个人,我这个人有我这个人的脾气秉性,她接受我这个人就得接受我的脾气秉性。可后来,她不喜欢我了,不喜欢我的标志就是不再对我提任何建议,也不挂电话了,我挂电话找她来她还搪塞推托:忙,累,没空,心情不好。直到不久前,她才又提了次建议:我们分手吧!她决定抛弃我这个人了。可我不想被她抛弃,我认为,在我接触过的女人中,雯雯最为对我心思,没有她,我会活得很不开心。在这种时候,我得到了她要光临我家的通知,想想吧,我是不应该按她意愿改改我习惯,至少,我不能给她抛弃我提供把柄口实。我也知道,如果我从来都是个爱洗头勤擦地天天开窗吹过堂风的人,她决心要抛弃我了,也能找到充足的理由。事情就是这样,男女之间,当两人好时,就没有个别全是整体:他气质好,她有魅力;可当两人分手的时候,就没有整体全是个别了:他脾气太坏,她心眼太小。我想不好的是,在雯雯那里,除了我不爱洗头不爱擦地不爱开窗吹过堂风外,更为致命的毛病是什么。

不知毛病何在不是个好滋味,就好像上吊绳勒住了脖子但脚下的凳子没被移开,或坐上了死刑电椅却忽然赶上了临时停电。为了让我的滋味能好受点,我用水果刀剌破右手中指,在幅白纸上,运气提腕,把五个鲜血淋漓的大字写了出来:雯雯我爱你。然后用纱布把手包上,弄点浆糊,把白纸贴到门口处一进来就必须面对的大镜子上。

字不错,就是飞白太多了点,说明我血稠。我站在镜子前,欣赏着自己的血字书法,都忘了手指头疼得钻心。

中午我吃速冻饺子,边吃边设计迎接方案,以争取用多种方式感化雯雯。

我善于把事情搞得戏剧性些。以前我等雯雯总在床上,赤条条地让她脸红。我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脸红能衬得她眼睛更亮,光彩四溢妩媚动人。我还知道,她脸红并不是因为羞怯,至少主要不因为羞怯,她面颊的红晕,是觉醒的欲望烧灼的结果,是放纵的期待涂抹的痕迹。雯雯脸上那些烧灼和涂抹的人性烙印,在我们好上很久之后还鲜艳如初,只是到了后期,在脸红的同时,她才偶尔会皱一皱眉头。你这样不行沈阳,你不能整天除了这一件事就什么也不想。她这样说我我不以为然,我不知道我整天除了这一件事就什么也不想有什么不行。我觉得这事对我重要,又不伤谁害谁,就想它,这至少不比别人光想当官光想赚钱光想赢球光想当主角更能碍着他人吧——你把官当了别人就得当兵,你把钱赚去了别人就得受穷,你赢球了别人就得输球,你当主角了别人就得当配角;可我,我想这件事和做这件事,一点也影响不着别人想这件事和做这件事呀。

一点半钟快到的时候,我右手的中指已不怎么疼了,我也从我设计的几种迎接方案中选定了一种。我选定的方案是这样的,为了和贴在镜子上的“雯雯我爱你”相匹配,我把我固定成一个悬挂式的、倒置的造型。这个造型效果不坏,我一固定好自己,立刻就想到了我被抛弃的命运,犹如大头冲下栽向万丈深渊,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只是,由于我选取的姿势比较特殊,我的泪水流出眼眶后,并不是淌过脸颊,挂在腮边,而是漫过了额头,渗入了发根。

我现在的姿势,是一种杂技演员或体操运动员常摆的姿势。这么说吧,我是把双脚杵在石英钟下端,腿贴墙,身体倒立在客厅里电视对面的长沙发上。此时屋里没有别人,若有,是看不到我头和手的,能看到的,只是我的肩胛腰臀腿肚子和脚后跟。我当然不光有肩胛腰臀腿肚子和脚后跟,我也有头也有双手。双手可以没有,谁能没头呢?此时看不见它们,是因为我的头和手都被埋了起来,深深地埋进了沙发垫子。是的,这能证明我臂力不足,足的话,倒立时,只把手插在沙发垫子里也撑得住,头是应该悬空的;可不足,加之一根手指有道刚刚停止渗血的伤口,我的倒立便不能规范,我的头、手、臂肘,便都得充当撑持的支点。我撑持的沙发是真皮的,棕色,不仅结实,还宽大柔软。靠背已经很柔软了,垫子比靠背还要柔软,所以,身体的重量一集中到头上手上臂肘上,垫子就会陷下去很深。

这时,轻轻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我没动。又传来钥匙在锁芯里旋动的声音,我仍然没动。

在房门未被打开之前,屋里就还是没有别人,若有,一定会认为我脑袋被沙发垫子包得太严,堵住了耳朵,才没听到门外的声音。不是这样。我的头,并没完全陷进沙发,如果完全陷进去了,我会被闷死,当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的,即使那声音是响在门里。可现在,我的头,只是把沙发垫子的中间部分顶了下去,而整片沙发垫子厚厚的周边,只不过像头盔那样支了起来翘了上去,起到一个外壳的作用,围绕着我的头和手臂。沙发垫子周边部分的支起与上翘,看上去,已比较充分地遮住了我的脑袋双手和臂肘,但事实上,它并不能不留缝隙地缠绕和包裹住我身体的那些部分。我的鼻子嘴巴还能呼吸,这保证了我不会被闷死,我的耳朵也能听到声音,这保证了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又听到了皮鞋踩出的脚步声音。那脚步声显得迟疑重浊,因而不悦耳,但它还是从我这间客厅的远端一角,从门口处,从门口的镜子前,向我的身边缓缓响来。

咯,嚓,橐,哒——

可我看不到那两条向我移来的腿。

我倒立的方向是沙发靠背,和靠背靠着的洁白的墙壁。若不是这样,我倒立的方向若朝向茶几、朝向电视那边的话,透过茶几上几摞书的缝隙,贴着电视机流线状的边缘,我将看到,从门口向我移来的那两条腿,那两条紧绷在黑色牛仔裤里的腿有多么挺拔匀称和性感。我的理由,与我能听到开门声一样。因为沙发垫子支起上翘的厚厚周边,只能遮掩住我的一部分视线,并不能全部挡住我眼睛。但我的脸不是朝向茶几那边电视那边,不是朝向客厅一角的门口处的,而是冲着沙发靠背,也就是说,我是脚尖和膝盖抵墙,并不是脚跟和腿肚子倚墙。不过,无法看到那两条迷人的长腿向我移来,无法看到它们多么挺拔匀称和性感,我并不遗憾,甚至还庆幸,庆幸我可以晚一点,哪怕只晚一秒钟,去面对那两条腿的主人发出的判决。谁都知道,迎接噩耗的最好办法就是拖延噩耗到来的时间。后来事态的发展能证明,我等来的确实是噩耗。

“你干嘛呢沈阳?”

脚步声和雯雯的说话声,几乎同时停止和响起在我屁股后边。

“雯雯——”

我咕哝了一句。我的声音很不清晰,除了我和雯雯能知道我说了句什么,若屋子里边还有别人,是听不懂的。现在较之刚才,屋子里边多了个人,刚才只有一个我,现在又来了个雯雯,但仍然可以说,这个房子里没有别人。事实上,我咕哝的是嗯嗯。嗯嗯——

雯雯在打量我。这是我猜到的。雯雯没有也拱进沙发和我团在一起,而是和我保持距离地站在沙发旁,这我就猜到她在打量我了,并且她在以怎样的表情打量着我,我差不多也能猜得出来:她一定是冷漠的、厌倦的、嫌弃的,至少,她真实的表情是冷漠厌倦和嫌弃的,她罩在表面的忧郁伤感和歉疚,只不过是装出来的。但我还不死心,还期待着她能拱上沙发和我团在一起,若那样,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就和好如初了。可她没有,她只打量我,所用的表情还是——想到她的忧郁伤感歉疚都是装出来的,而真实的表情是冷漠厌倦和嫌弃,我的泪水又涌出眼眶,漫过了额头,渗入了发根。这回我是真伤心了,因为这回我知道,不论我以怎样的方式迎接雯雯,也于事无补了。

雯雯站了有一分钟,好像她也在选择面对我的方式。她来前一定都选择好了,可没想到她面对的只是我屁股,还有后背大腿和脚后跟。她要调整她的方式。她把手伸进沙发垫子,在周边支起上翘的沙发垫子里,朝我脸上摸了一下——噢,是抹了一下,抹我的眼睛额头和发根。她看到了我的泪水,她抹去了它们。这一瞬间我有些激动,我以为我的戏剧性表现引发了戏剧性效果。我忙把身体动了一下,努力咕哝出一个什么声音,像一头病猪发出的鼻鼾。这一回,恐怕雯雯也听不懂我咕哝什么了,因为这回我发出的声音没有意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表达什么。我也不需要雯雯能听懂,我只希望她能呼应。但她没有。我以为她能,因为她把手从沙发垫子里慢慢抽出后,退了两步。我以为,依老习惯,她是要返身走回到门口,脱皮鞋换拖鞋脱外衣外裤换——不用换了,只穿里边的衬衣衬裤甚至什么都不穿就行,然后再回到我的身边,搂我抱我抚摸我亲吻我。当然她没重复习惯性动作,她没让事态出现转机;她除了退回两步,挨到茶几旁,就再没做后边她每次都做的连贯动作。她像根柱子,冷冷地立在距我两步远的地方,等我,等我倒立结束,面朝向她,好宣布她的终审判决。我只得结束我的倒立了,我必须以正常的姿势面对现实,尽管现实是一个标准的噩耗。我慢慢移动贴在墙上的脚和腿。先向右,右脚带动右腿分了出去,但不太得劲,就又收了回来;又向左,左脚带动左腿又分了出去,得劲了,右脚右腿也跟了过去。我让腿脚的高度慢慢降低,身体一点点蜷缩成一团,待身子抻长放平以后,又横瘫一会,才以正常的姿势坐了起来。我把身体的重量还给屁股,把屁股的重量分配给沙发。我的喘息声又粗又重,脸色紫红,头发凌乱,眼珠子几乎鼓出了眼眶。

“我是给你送钥匙来的。”

雯雯不再看我,她大大的眼睛想笑一下,但笑不出来,就茫茫然地闪烁不定。她把手中的钥匙放到茶几上的一摞书上,一共两把,都是我家门上的钥匙。我的门,是那种成城牌双锁防盗门。

“雯雯,我不要钥匙,我要你。”

我知道我哭咧咧的声音完全是乞求,它一发出来,即证明我的尊严已丧失殆尽。可我做不到为了我的狗屁尊严就不乞求。我伸手搂住雯雯的大腿,还有屁股。那个高度,正是我手臂伸出后的水平高度,那个高度,也是几摞书堆最上面的书的封面高度,它们是:《中国行会史研究》、《考古文化学》、《女真奴隶制的演变》、《突厥帝国的兴盛与衰亡》、《巴蜀古代城市的起源、结构和网络体系》。

“你原谅我沈阳,那不可能了。”雯雯哈腰抱一下我脑袋,慢慢挪开了我的双手,我抱她屁股和大腿的那一双手。“你的话,我认真想了,你的信,我也认真看了,可我知道,我不能了。”但我能够看得出来,抱我脑袋时她在敷衍,挪我双手时她很厌倦。

“为什么不能?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那不现实,沈阳,忘了我吧。”

“雯雯,你一定这样,是有了别人吗?”

“我说过沈阳,我谁也没有。”

“我不信,我不信你没别人。没别人你为什么和我分手。”

“小雨大了,我得好好过日子了。”

“可你跟我好妨碍你好好过日子吗?”

“我是说,我们这样没有结果。”

“可我说了咱们可以结婚呀,如果你要的是这个结果。”

“我不能勉强你,你不愿意结婚……”

“那我愿意了也不行吗?”

“沈阳……不说了吧。”

“我要说!”

“再见……”

“你他妈的雯雯你猪脑袋,离开我对你有什么好?”我跳了起来,都想动手了。当然没动,我不能动,我伸出的右手在隐隐作疼,是中指的指肚那里隐隐作疼。“雯雯,”我又用有些委琐的腔调对她说道,“你看见,镜子上的,字了吗?”

“看见了。”雯雯这时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面朝那镜子,朝着那镜子向门口走去。

“雯雯——”我叫了一声,愚蠢透顶地提醒她说,“那是,血书……”

可我只听到了成城牌双锁防盗门被撞死的声音。

我想到了个人名关键词。

这几年,有个挺时尚的词叫“关键词”,我认为,它和我们这个拼命赴死般日新月异着的时代甚是般配:极端的急功近利化和直截了当化。在我熟知的范围以内,比较多地使用关键词的地方是学术论文,在正副标题、作者姓名、内容提要下边,就是简洁清楚的关键词一二三四了,似乎不读文章只溜一眼关键词,文章的意思便能一目了然,而那文章之所以弄得很长,大概只和评职称的字数要求与稿酬的计算方法有关。有一次我写篇论文,涉及学术,为尊重人家要标出关键词的意见,就请打字员把那文章连接起来复印两遍,但正副标题作者姓名和内容提要只印一遍。人家问我什么意思,我说这文章的所有词语都很关键,头一遍就算关键词了。当然也有一些不那么学术或似乎不学术的文章不需要标关键词,但不标关键词,现今时代的人也有慧眼能准确地挑出关键词来,比如从情书里挑出的关键词是上床,从商业合同里挑出的关键词是骗钱,从工作总结里挑出的关键词是我什么什么都优秀都好都比别人强。

我现在想说的是,在某类人那里,他们近年来乐于使用的一个人名类关键词叫凡高。

凡高是个画家,但某类人津津有味地议论他时,并不是说他的画,而是说他爱上个妓女又无以奉献,就割下只耳朵送给了人家。对这则轶事,我感兴趣的下文是,那妓女是怎么处理那耳朵的。我以前想的是,那妓女即使让那耳朵的血肉模糊吓慌了手脚,也不至于把那耳朵扔到地上。因为送上耳朵表达喜爱,总比送一束玫瑰更有份量,哪怕凡高当时疯了,他也知道送耳朵这事对他来说比较重要,他并没随随便便地觉得把耳朵送给张三李四什么人都行。他单单送了“那一个”妓女,所以,那妓女可以不喜欢凡高,但应该感动一下,绝不可以烫着了一样甩一甩手,就厌烦地打发掉人家珍爱了三十多年的一只耳朵。不过现在看来,我更倾向相信,凡高的耳朵是被扔到了地上。

我从高中时代开始追求女孩,一追就同时追了三个,此后在大学里谈恋爱我既有公开的恋人也有秘密的女友,甚至结婚后,我也在婚外有性伙伴。也就是说,在男女之事上,我对其本质认识的较早,我本能地相信新鲜就能吸引,欲望并不专一,感情可以分散。我常常与女人爱得一团火热死去活来,但我从来不能把那一团火热死去活来发扬光大,我总决心这回就只爱这一个了,并且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又总是在这样下决心的同时,就又对另个女人产生了兴趣,甚至会暗下出更大的决心。我以前以为这是我在道德品质上有些问题,可后来看了报纸上的科学版,我方懂得,这是一种叫“爱情鸡尾酒”的东西在我体内作祟,那东西使我见异思迁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的还看着碟里的。对此我不想责怪自己,我不能为了道德品质和“科学”作对。可雯雯打败了我的“科学”,她从没在道德品质问题上要求过我什么,我也已过了山盟海誓表白心迹的那个年龄,但几乎从我认识她起,对我来说,她就成了永远新鲜所有欲望和全部感情的集合体,我把我肉体上灵魂中相当于凡高耳朵的那些东西,都诚惶诚恐地献给了她。可她为我的“耳朵”感动过吗?在这点上,我比了解凡高喜欢的那个妓女更了解雯雯,她肯定感动过。但现在的事实能够证明,感动和不感动并无区别,当她厌烦地甩一甩手,不光把我的门钥匙扔到茶几上,也把我珍爱了三十多年的“耳朵”扔到地上时,我和凡高也就同病相怜了:我们都被自己喜欢的女人抛弃了。

关键词:不要奢望感动他人。

雯雯不是我的妻子。我和我妻子早分手了。我原来的妻子名叫青青。

要不然分手也不能那么早,是青青怀孕了,再不分手就更难分手了,我们就分手了。在某些方面我责任心挺强,比如婚姻,如果不想持续下去,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把离婚放到有孩子后的。道理很简单,孩子是无辜的,若孩子一生下来就缺爹少娘,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那对孩子太不公平。所以我主张延长恋爱时间,试婚,婚后晚生育。我也知道,现实中大部分人的结婚离婚过于随意,根本不考虑孩子的感情,结果给孩子带来了伤害,因人而异的形式不同的伤害吧。我的离婚不是这样,我的离婚只是两个成人之间的事,说到伤害伤害的也只是当事人之一,比如青青。我哪不好了?青青这样困惑地问我,她不相信我的解释。我确实绞尽脑汁也挑不出来她哪不好了,我的解释只能是我不适合婚姻生活。或许我告诉她她哪不好了她会更好受些,可她哪都挺好我怎么能定她个莫须有之罪呢。为了补偿她没有不好却遭到遗弃的伤害,我把以前我们共住的房子换成了她名,我到外边租房住了将近三年。当时她对我恋恋不舍,常邀我回去同吃同住,暗示我复婚的话,她可以不再计较我某一时间段内暴露的疑点。但后来就不了,不仅不暗示我复婚,还由衷地表扬我没毁掉她一生。她指的是,不离婚我也不打算要孩子了,而按她的理解,她一生没被毁掉的全部证明,就是她也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有个孩子。现在,她不仅有了个在所有时间段里都没有疑点的丈夫,还有了一个聪明的儿子。

有一次在实验幼儿园门口我们巧遇,她望着从幼儿园跑出来的儿子满脸骄傲。

“你儿子一长大太耽误事儿了,精的像个小奸细,咱俩都挺长时间没在一块了。”我暧昧地说。

她推我一下说:“是我烦你了,别怨我儿子呀;不过他的确跟你一样精明。”

当然了,她那跟我一样精明的儿子并不是我的,因为他更跟她的第二任丈夫一样英俊。我不行,我长的模样只能勉强及格。

事实上,如果我再早些形成我后来对婚姻的理解认识,很可能就不结婚了,或找一个在各方面都能跟我达成共识的女人,过一种较为松散的婚姻生活。可结婚之前我没结过婚,除了和一两个为人妻者偷情通奸外,连我爸妈的婚姻生活我都非常陌生。我说过了,我小时候一直到读完高中,回爸妈家像走亲戚串门,而大部分时间在姥姥家住,巧的是,我姥姥从来没有丈夫,至少我从来没见她有过丈夫,自然对由男女搭配构建的家庭生活不甚了了。不了解的事情就尤其神秘,一神秘就更引人入胜。结果,我自给自足后存下的积蓄刚够买一台杂志大小的黑白电视,就摩拳擦掌地打算成家了。

“尽管所有的人都在结婚,可我希望你能有你的理由。”

这是我大学毕业一年以后,预谋结婚时,我爸对我的一次提醒。那时我姥姥已去世了,我自己住在姥姥留下的旧房子里,我妈希望能有个女人照顾我生活。

我妈的意见更对我心思,我忽略了我爸有分寸的提醒。直到我和青青离婚的时候,我爸又和我谈了次话,我才记起他当初的告诫。

“尽管所有的人都在离婚,可我希望你能有你的理由。”

什么理由呢?结婚的时候没人想离婚,很少有人结婚是为了离婚,除非有些遗产名分上的说法和企图。我和青青没别的说法,没别的企图,我们怀揣的只是社会习俗的惯性和个人意志的选择。当时我认为,对我来说,婚姻至少有三点好处:一,我的性欲可以更安全合理地得到满足;二,我的饮食起居能更妥善完备地得到照顾;三,我将“合法”地延续我的生命。是结婚之后,我才发现,其实婚姻带给我的,更是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些比性欲饮食起居和延续生命还要实际的东西。

比如,有天下午,我去朋友家玩牌玩起了兴致,而那时家中尚无住宅电话。我凌晨两点散局回来,还在楼下,就发现我家窗口灯火通明。我以为出了什么问题,忙跑上楼,可进屋后,看到一切平安正常,只是饭桌中央摆着的两菜一汤不冒热气了,在通常我坐的摆有酒瓶酒杯的那一侧桌旁空空荡荡,在通常青青坐的摆有米饭的那一侧桌旁,青青不是在缓慢地咀嚼,而是正脑袋一点一点地与沉沉睡意做着斗争。她臂肘撑在桌上,双手支住两腮,垂一下头又硬挺起来,闭一下眼再使劲睁开,那种样子特别滑稽。我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边,但想不好是不是要叫她一声,也猜不出她的那副样子,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几秒钟后,她发现了我,她愣一下,晃晃脑袋,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我睡着了吗?她说,我也不知道你啥时回来,菜都凉了,她自责地说,你别着急,我马上热热。她像平常那么勤快地走向厨房。这时候,我不仅已吃过晚饭还吃了夜宵,倒是她,已十四个小时粒米未进,似乎饿得腿都软了,在灶台与饭桌间走动时飘飘忽忽。

再比如,有年夏天,我去大连开发区的朋友家小住,天天游泳泡在海里。有天与青青通电话时,她听出了我嗓子和鼻腔都不大利索,就催我赶紧去医院开药,我说你别小题大作。第二天下午,在碧娇湾浴场,我从海里爬出来时,竟一眼看到了青青的身影,她正在沙滩上焦急地张望。她白嫩的胳膊脸全晒红了,像爬满了赤贝,一见到我,几乎都要哭了出来。她把一袋感冒药举到我眼前,说我以为在这么小个浴场里找你挺容易呢,她又说我就请了一天的假,再见不着你就只能白跑了,可又不放心你。她对我的不放心,比小时候我姥姥对我的不放心还要过分。她知道我有病从来不爱吃药,就连夜坐火车来帮我疗治感冒,从早晨六点到这下午的——她手腕上的手表在提醒我,四点了,她已在近千米长的海滨浴场上东张西望了十个小时;而两小时后,她还得坐七个小时火车再赶回张集。

就这样,我知道了我对婚姻的理解曾多么褊狭,我明白了什么是婚姻之中的主要内容,正是这些东西而不是那些东西,已经使我成了个没法抵赖的负债之人,而要还清这笔债,一生的努力恐怕都不够。天哪,我只有一个一生,难道这只有一个的一生又要以欠条债券的形式抵押出去吗?我开始对我以为婚姻会带给我的三点好处进行清算了:一,用招妓的办法解决性欲问题,更快捷更方便也更有主动权;二,人与人的关系是平等的,照顾关怀从来都是互相的,我不肯回报别人对我的付出,那就首先不应该承受别人的付出;三,像我这样一个并不清楚自己的生命价值何在的人,是没权利利用一个新的生命来替我“延续”什么的。

但我和青青办完离婚手续那天,还是偷偷哭了一场。

我妈问我怎么办:你怎么办?我爸问我怎么办:你怎么办?刚离婚那阵,所有知道我离婚的熟人都要问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反问他们,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我把球轻巧地踢给了他们,用最谦逊最虔诚的表情注视着他们嘴唇的蠕动和咬肌的抽搐,好像他们告诉我去奸去抢去出家去自杀我都能照办,那情形简直好玩极了。他们在我的盯视下目光游移,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最后只能用安慰癌症患者的话来安慰我:保重呀。

我认识过几个得癌症的,人们见到他们就是那样,想说什么又不便多说,不说似乎又捱不过去,就在目光游移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之后,或幸灾乐祸或敷衍了事地来那么一句:保重呀。其实叫个人都懂得保重自己,活上一回不大容易,不保重还活个什么劲呢。可怎么保重,保什么重,每个人的理解各不相同。在一般人看来,至少从他们表达出来的内容上看,我离婚了就意味着我妻子不能给我做饭洗衣服了,我想保重就得把饭吃好把衣服穿整齐。他们的意思是,吃穿的事情往往女人负责,有妻子的人才会吃的应时穿的清爽,没女人了,就容易吃了上顿没下顿邋邋遢遢穿着马虎。

其实事情并非如此。

一个男人找个女人,不说吃饭穿衣都是小事一桩吧,起码它们不比其他事情大到哪去。肯定有女人为了穿衣吃饭嫁丈夫的,但肯定不会有男人为了穿着整洁吃出滋味才娶妻子。谁见过一个女人因为不会烧菜做饭洗涤缝纫就嫁不出去的,或者,嫁出去也要被男人离掉?没有,有也是男人用了那样的借口。举个例子吧。我妹妹沈水就不会烧菜做饭,并且不会得十分彻底,从小到大,我妈我爸加上她二哥沈风她丈夫苏江,若不帮她做饭,她就干饿着,她厌恶做饭到了方便面都懒的泡的程度。现在她女儿苏小红刚刚六岁,如果家里只有她们娘俩,如果她们恰好不想去饭店,那么烧开水泡方便面的活,肯定由女儿苏小红负责而不由妈妈沈水负责。可就这么个不会做饭的女人沈水,上中学时追她的男孩子就能站成一排,到后来嫁给苏江,苏江不仅不挑剔她,还处处愿意为她效劳,七年了,他们没任何离婚的迹向。我还有一个女人不会洗涤缝纫的例子,但我不想举了,我知道“举例说明”的捷径也不一定就能走到普遍性那里,还容易被别有用心或头脑简单的人歪曲利用。比如读高中时,我家还困难,而许多同学都戴上手表骑上车了。我的好朋友高长新也要买手表自行车,说这对学习大有帮助。可他爸他妈说,你看人家沈阳也没手表自行车,学习不照样挺好的吗。为这个,高长新把气撒到我的身上,和我断了朋友交情。后来我们关系又好了,我俩同时向班里的两个女生发起了进攻,并都有所斩获,我们四个还拍了张合影。可后来不知怎么高长新的爸妈知道了他和那女生的事,便要求高长新与那女生断绝关系,说早恋影响学习。这一回是高长新又搬出了我,说沈阳也早恋了,学习不照样好吗。为此高长新的爸妈到处说我坏话,再一次使得高长新跟我结束了朋友关系。说这么多废话,我的意思只是,把保重解释成吃或穿,即使解释成营养或体面,也不准确。对不同的个体来说,所需要的是不同的保重方式。

我的方式是在性欲方面别委屈自己。

我不懂科学,生理科学保健科学那套东西,我都看过但没记住。我只知道,好像从我结婚开始,若打破了正常的性生活规律,浑身上下就都不舒服,必然精神焦虑意志消沉情绪低落什么的。我第一次和女人发生性关系是十七岁那年,此后有时一天三次,有时一年三次,也没觉得哪不对头。可自从我二十五岁结婚以后,要是一周没有女人,两周没有女人,至多三周二十一天吧,我就什么都干不下去,心乱如麻几欲发疯。有几回在外地出差,时间长了点,妻子女友都不在身边,当时的色情场所又不发达,我难熬极了,没出去强奸只能感激我从小养成的手淫习惯。我知道这也是惯的,是青青和时代惯的。如果我从来没结过婚,没有一个青青那样的好女人给我滋养,我一辈子都处于那种一天三次或一年三次的一曝十寒状态,没准也能活得很好,好多人都是这么打发自己的;另外,如果我没赶上对人性禁锢有所松动的这么个时代,而是像我爸我妈那辈人那样,在革命的时代里渡过自己的“力比多”过剩期,晚恋晚婚两地生活还不许搞破鞋,那也只能干挺着了,别说二十一天,二十一年沾不着女人我也不见得发疯或跑出去强奸。人哪,都是环境的产物。

但我的毛病已经养成,没女人的最长时段是三周二十一天,我得尊重我的生理欲求。好在当年我姥姥对我的判断日后应验了,算我命好,我的自我保重能做得不坏,至少三周一次的性生活节律没有被打被。在我姥姥去世之前,我刚成为高中生时,她就未卜先知地对我有过这样的评价:沈阳这孩子,一辈子能交桃花运呢,什么好都是女人给的。我不知道女人还给过我什么好,我只知道,那么多女人把她们的人都交给我了,还能有什么好是比这更好的好呢。我由衷地感激多年里给过我好的女人们。

说说离婚后给过我好的女人们吧。

首先是青青。前边我提过,离婚后,虽然青青感到很屈辱,肯定也恨我,但仍欢迎我去她那吃住,对我的态度一如从前。不过我不常去。我也是个爱面子有自尊的人,主动离开人家,又腆着脸去人家那里混吃混睡,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说句可能让人不大信的话,我去青青家过夜,有很大的成分更是为她,为了帮她解决性欲问题;在我的感觉中,离婚后她相当一段时间里没有男人。其次我还有几个女友。我一直喜欢交女朋友,即使女人蠢点笨点,我也由衷地欣赏她们,好多年里,她们分期分批地出现在我基本上黯淡无光的生活中,和我一起寻欢作乐偷情通奸,让我觉得这世界的确还有明亮的一面。我离婚那会,同时和我来往的女友共有三个。不太方便的是,她们都有丈夫,来我家一次不大容易,要在丈夫面前不露破绽,就得绞尽脑汁地编借口找理由布圈套。可现在的丈夫多狡猾呀,他们极端自私地用传呼机手机和孩子把妻子捆绑在自己裆下,放肆地染指别人的妻子却不许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所以,偷情通奸我只能偶一为之。最后我得提及那些也许连名字和籍贯都对我隐瞒了的卖身女人。现在的妓女多如牛毛,每到夜晚,她们在各种档次的酒店宾馆夜总会娱乐中心门里门外招蜂引蝶,像不败的花朵那样点缀着城市的繁荣。对我来说,更是她们,保证了我顶多二十一天就可以得到一个女人,不至于因性欲无以缓解而发疯或犯罪。或许妓女的行业特点容易推翻我前边的观点:妓女可没有把人都给我。但我认为不是这样。我的理解是,当一个女人的气质神韵言谈举止吸引了我,又与我共享了云欢雨悦,那她的人也就属于我了,起码在那个让我快乐的或长或短的时间段里,她是我的。我不同意那种似是而非的性爱观念,说只有一个人把心给你了才算把人也给了你。对此我们不妨追问一句:当我们信誓旦旦地说我们把心给了什么人时,我们的心是否还属于自己;如果还属于,那怎么又能证明我们的心已给了别人呢?所谓“给心说”,只是两性故事神话化过程中的一个骗局,是善男信女们自愿吞食的致幻毒品,它的作用在于戒律他人而不是约束自己。心是不是给了别人,都是由嘴说出来的,而嘴的表白是否对心,只有说的人自己知道,甚至自己也搞不准确。我妻子说她的心属于我和一个妓女说她的心属于我,你让我信哪个?通常我应该相信妻子,可谁又能证明妓女是撒谎呢,就因为她的职业性质能证明她也上了别人的床吗?但我又怎么知道我妻子没上过别人床呢?我知道,我的已婚女友们都对丈夫有过“给心”的表白,如果“给心”的标志就是肉体忠诚,那她们至少也在我的床上摸爬滚打过,这么一来,她们的表白和行为之间的错位又说明了什么呢?说到底,心只能是自己的,别人怎么看待那心全凭别人的感觉。另外,凡事还得有个前提,眼下的前提是,我妻子和妓女同样对我做出了“给心”的表白,可我却没给她们同样的机会同样的可能同样的条件同样的位置去做“给心”的比较,若站在同样的公平枰上,究竟谁的心更货真价实还很难说呢。当然这样的事情无法验证,而不能证的事情最好别证,证了其可信性也没有保障。我是一个现实的人,重效果而轻形式。我的妻子,我的女友,我的——噢,和我在一起时的妓女们,只要吸引了我,唤醒了我,慰藉了我,而又至少在表面上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我,那我就愿意认为她们的人也给了我了。在这个问题上,即使她们自己说她们的人没给我,她们给我的只是低贱的肉身,而她们高贵的心给姜文陈凯歌普京***了,我也要固执地认为,我得到的是她们的全部,包括在我看来高贵无比的肉身和不知道是否高贵的心灵。这就如同她们可以声称她们要的只是我肉体,可我仍然会捎带着把我的精神之类的玩艺也给予她们。这种给予是没法剔除的,没人能把肉体与精神完全割裂。所以我说,妻子也好,女友也好,妓女也好,只是由于角色不同,她们与我建立联系的角度才有异,但只要她们与我的联系建立了起来,她们带给我的好就能殊途同归。还有就是,因为我对她们的接受都发生在她们能影响我的那个时段,这样,当她们不再影响我时,我只需感受她们当初对我的影响就足够了;至于不影响我时她们有多糟糕,那是糟糕给别人的,与我无干,我将对其视而不见。

就是在我自得其乐地汲取了三年前妻女友和妓女们的好时,雯雯出现了。

“今天不行。”

这是我现在能记住的,在雯雯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里,最打动我的一句表白。这句话出现在我和雯雯认识之初,我甚至认为,就是因为这一句话,在雯雯离开我两年以后,我至今还对她充满了爱情——如果我这人也配有爱情的话。后来雯雯就总问我,是不她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就认准了她是个随便的女人。她还补充说,其实当时我没来月经。

“不是,”我如实回答,“你话一出口,我就认准了你挺真实。我知道,当时你有点太慌乱了,又想掩饰慌乱,显得见多识广,大胆新潮,怕我笑话你保守落伍,我一搂你你就冒出来这么一句。”我告诉她,“我认为你是那种一是一二是二不装腔作势不欲言又止不口不对心的女人,是让我喜欢的女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对雯雯的判断大体没错。

我把“今天不行”称为雯雯最打动我的一句表白,这能表明我的确像后来被雯雯指责的那样,整天除了这事就什么也不想。这其实没错,像我这样一个独身男人,没事没业,无党无派,缺收缺管,少朋少友的,把一个能吸引我的女人带到家里,不想这事又想什么呢?难道去想台湾国民党***的执政争端或香港基本法的起草修改吗?我知道这后两件事都是大事,起码是我和雯雯认识那会,许多中国人议论的中心关注的焦点。可我从来看不到党派纷争和立法制宪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尤其那是台湾的党派和香港的立法,更与我无关,我凭什么不把心思放在能让我快乐的男女之事上却交给对我来说遥远得如同火星的台湾香港呢。再说了,能让我和雯雯走到一起的,本来就是我们协调一致的对台湾香港的漠不关心吗。

那天我房子装修基本完工了,就是现在我住的这套房子,北陵小区十一号楼471室。上午电话局的工人来装了电话,我满心好奇地隔一会一试,隔一会一试,傍晚的时候发现电话通了。我把我的新电话号码写在纸上,然后提心吊胆地分别往青青的办公室一个女友的办公室和另一个女友的手机里挂电话。非常不巧,一个占线,另一个占线,还有一个也占线。可我特别想立刻向什么人通报一声我的新电话号码,就顺手给一个懂画的朋友挂了电话。懂画的朋友是个男人,尽管我是往他家挂的电话,也挺理直气壮。朋友很快接了电话,记下我的新电话号码后,问我房子装什么样了。我说大功告成了,又说还想请你提建议呢,现在一般家里,墙上挂点什么能显得不特别傻逼。懂画的朋友说工人都撒啦,你不用监工啦?我说解放了,全打发走了,家俱都买完了,剩下的就是在墙上供点啥了。朋友说这好办,我包了,又说你没事了来我这吧。我说你不看看我房子的整体设计怎么包,你过我这来才对呀。朋友这才说,他那边正好有个饭局,邀我跟他打秋风去。这画家朋友也是个关心我要保重的人,这些人的特点是都能考虑到我一个人吃饭,又都认为一个人吃饭必然油水不够,所以一有饭局就把我拉上,让我改善生活补充营养。我不大喜欢和生人聚会,但挺馋的也是事实,也知道他们找我去的饭局都是我去去无妨的饭局,有时就也应邀而去。这天我就去了,去的是体育场附近的一家海鲜馆。

那是个什么意思的饭局我至今没搞清楚,雯雯也不清楚,我俩好上后,一说起那饭局就笑得岔气,说谁给当的红娘设的喜宴都不知道,想表示点谢意都不知道谢谁。

雯雯那天也去了饭局,是被一个女朋友拉过去的,而那女朋友也只是饭局上一个食客的情妇。那天吃饭的有十几个人,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且都在本行当里混得人五人六狗模狗样,还都关心天下大事。饭局的演进步骤跟全中国的所有饭局没有二致,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说政治笑话和交流国际国内形势,第二阶段是说色情笑话和你能帮我什么我能帮你什么的利益组合。其中第一阶段就包括了座谈台湾香港,而第二阶段又包括了个别男人向个别女人调情示爱。那天的个别男人是一个刚从日本回来的什么博士,个别女人则是雯雯。当时饭桌上有四个女人,另三个都是她们情夫的情妇,都名花有主了。

我和雯雯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第一阶段。在他们七嘴八舌地对付台湾香港时,我注意到雯雯在对付她垂至胸前的一缕头发,而我则对付面前盘子里只被人象征性地动过筷子的一条大鱼。但我得考虑到这不是在家,我不好意思光吃不说,就边吃边问我身边一个学者模样的人这叫什么鱼。

“叫什么?”他说了一遍我没听清,就又问一句。

“***。”那学者被迫顿了一下,然后又讲金庸在起草香港基本法的一个什么组织里的作用和倾向。

学者的回答让我一愣,我一溜号,被一根鱼刺扎中了牙床。但我先没理会皮肉之苦,而是敏感地去看学者,想判断一下他是不是在嘲弄我讥讽我。可他正讲的津津有味,脖子都抻到了桌子中央,我看不到他脸,自然也看不出嘲弄讥讽。我只能去看桌上的别人,想从别人表情里看出学者回答我时有无弦外之音。可那些关心台湾香港的人都在听学者讲话,都听得聚精会神,也不让我从他们脸上看出嘲弄讥讽。是我在把满桌子看完之后才发现个例外,那就是雯雯。我看到她时她微笑了一下,说出了那鱼的准确名字:

“鲈鱼。”

然后她又说:

“他没听清你问什么,肯定以为你问台湾的事儿呢。”

“怪不得呢,”我也笑一下,还补了句谢谢。“我连家门口的事儿都弄不明白,哪有闲心管什么台湾。”

雯雯会意地点了点头,笑得也更妩媚了一些。

后来雯雯告诉我,她对台湾香港也毫无兴趣,要不是那群对付台湾香港的男女中间还有个我,以一副认真到滑稽的吃相让她感到好玩,她要么会被憋死,要么就得不顾礼貌地拂袖离去了。待熟悉些后,我知道雯雯基本没有撒谎,她确实挺有个性。当然她轻易不会让什么憋死,但她却经常可以不讲礼貌,率性而为我行我素,常常像个跟父母老师唱反调的青春期孩子。现在想来,她能长此以往地吸引住我这种花心男人,也许正在于她性格中那种不大随和的、无所禁忌的东西别具韵味,挺有魅力。其实那天一上酒桌,我就注意她了,她坐在与学者隔一个座位的位置上,与我隔两个座位。她长发披垂,黑衣黑裙,要不是后来对我说个“鲈鱼”,我几乎没见她开口说话。她回答别人问题时也用语简单,辅以“是”和“不是”的,就是含意模糊的微笑加上摇头点头,总让人觉得参不透她。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好了两年半之久,我又自诩洞若观火,可仍然没有把她参透,还是让她的离去把我搞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说酒桌上的事。我被雯雯吸引了却不能与她搭讪,那是她拒人千里的表情吓住了我,我便只能接受满桌海鲜的吸引;可现在雯雯主动开口了,这说明她在那里摆弄头发貌似听讲是假,而关注我倾听我这个酒席上的另类是真,我自然要大受鼓舞的。我就飞快地后挪一下椅子,在学者和另一个家伙的背后和雯雯说话。在这之前,雯雯的椅子已经挺靠后了,她正是在学者和另一个家伙背后跟我搭腔的。

“你懂鱼?这鱼真挺好吃,就是刺儿太多太细了。”

我这才记起我牙床上的鱼刺,我把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伸进嘴里。

“我也不懂,只是做过吃过。”

“还会做?你是?是——”

“厨师呀?我不是厨师,又不光厨师才会做菜。”

“那你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中学当老师,教俄语。”

“俄语?现在还有学俄语的?”

“还有学斯瓦西里语的呢。”

“倒也是,我认识个学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语的。”

“有这语吗?有这国家我知道。”

“嘿嘿。”

雯雯挺拔苗条,安详沉静,最有特点的地方是一双大眼又黑又亮,一听她是教俄语的,我感觉她还真像个有点忧郁的俄罗斯姑娘。她长得挺年轻,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她还大我一岁呢,属虎的,而当时我把她看成小妹妹了。那天我和雯雯只说几句话,就觉得对头,可惜我俩中间隔了俩人,这使我们的交流无法尽兴,很难用更小的声音和更少的词汇去表达亲近些的意思;更主要的是,这时饭局也进入第二阶段了,大伙已由浅入深地说起了色情笑话和个别交谈,而雯雯另一侧的日本博士,就是那个与我隔三个位置的家伙,也把雯雯垄断了过去。

后来我和雯雯分析,那些人是有意把她和日本博士安排在一块的。日本博士回来报效祖国,他老婆却留在日本为中国的宿敌服务,这样日本博士便被冷衾寒,于是有好事者,比如硬拉雯雯来吃饭的女友及其他什么人,就希望她能为日本博士温身暖心。本来日本博士对台湾香港也没兴趣,至少在这酒桌上,他更感兴趣的是身边的雯雯,可他主动和雯雯搭话时,雯雯的不冷不热让他无从下手,他才把心思转移给台湾香港。是后来,见我和雯雯隔两个人都聊了起来,他不甘心,逮个机会,利用地势之便夺走了雯雯。雯雯说,她开始不愿和他说话,是因为他张嘴就问雯雯去没去过日本,去没去过美国,去没去过澳大利亚,去没去过法国英国西班牙意大利,好像雯雯是外交部长或外交部长夫人。雯雯就不爱理他了。可后来他把雯雯从我这抢走,讲的是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办公室的故事》《两个人的车站》什么的。雯雯是俄苏文学艺术的狂热崇拜者,日本博士等于对症下药了,就让雯雯又理他了。至于再后来雯雯又不理他,也就是饭局解散时,日本博士和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劝雯雯上他的别克,而雯雯却应我之邀上了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则是因为日本博士的日本色情笑话太过粗俗,让雯雯心里不大舒服。

“那么多人,他怎么讲得出口。”我们好上后,雯雯认为我比那日本博士低级下流得有品位。“只有听你讲黄段子我觉得舒服,你的段子里有种智力上的……”

“主要是我干的黄事儿先让你舒服了,你就怎么着都觉得……”

“你坏你流氓……”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我是说吃完饭在酒店门口散伙的情形。十几个人里,有三分之一自己有车,自己有车的人都比较热情,一出酒店大门,就左顾右盼地邀请顺路者搭他们车走,这样奔出租车而去的人就不多。我和几个人握手道别后,第一个奔出租车而去。雯雯也奔向了一辆出租车,可又被人拉向一辆紫红色别克,别克车门口站着日本博士,手抚打开的车门躬身微笑,好像他真是叫着“哈依”“哈依”长大成人的什么什么太郎。好几个人也都“太郎化”地往那车上让雯雯,只是手上动作不太“太郎”,连扯带拉的。雯雯说我打车走,咱们又不一道你不用送我。可那好几个人和日本博士都很固执,坚持要送,甚至有人还说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什么的。我坐的出租车需要调头,在调头过程中,我目睹了那些人对雯雯的劫持,也觉得他们称成年的雯雯为女孩子如同骂人。我就让司机停车我又下车。我挤上前去,很自然地揽住雯雯肩膀,嬉皮笑脸地说雯雯他们这是劫持少女往乡下卖你可不能和他们走呀。他们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雯雯已被我拉到路边,上了那辆已调头完毕的桑塔纳出租车。

出租车一驶离酒店,我就嬉皮笑脸不出来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只问句你去哪,又告诉司机先去桂林小区再去北陵小区,就没词了。雯雯说其实我自己走行,还让你绕远……可见我只麻木地点烟抽烟,就也不说话了,连看我都不,只看窗外。车到桂林小区,雯雯说到了司机就停了,我也没提送到她门口甚至看着她上楼进屋什么的。我的确没觉得这种送法多了什么礼貌,我送雯雯,只因为她这女人能吸引我,能让我对未来有点幻想;否则,我哪会装文明装骑士呀,不是什么硬装什么我做不来。

雯雯下车后,都说完再见了,我又叫住她。我说香港台湾的事儿,我也会关心,只是不爱和他们空谈。雯雯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就没吱声。我又说上至五千年前的三皇五帝远至南非的好望角,我都有过兴趣,你爱听,我靠吃老本也能给你讲得天花乱坠。雯雯笑一下仍没吱声,不知道她这回是否懂了我意思。然后我才问她能否留个电话,说不用家的,单位的就行,反正我找你也没急事。这样的意思雯雯理解,她犹豫一下,借来出租司机的笔,给我写了一串数字,又笑,说再见,掉头想走。可我把纸条揣起来后,却下了出租车。雯雯和司机都有些不解,我说说两句话,是对雯雯说的,也解释给司机。我问雯雯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路不说话,雯雯说不知道。我说我很想对你多说点什么,可紧张,又一时想不好说什么合适说什么不合适,就没说。雯雯的目光中没有厌烦,这给了我鼓励。我说本来我想请你去我家看看,我刚装修的房子特别想和谁炫耀一下,我的设计别出心裁一点不流俗。我又说我家就我一人,如果在我那呆晚了回家不方便,你可以住我的床我住客厅沙发,我很希望与你有进一步交往。雯雯想说什么我没容她开口,我接着说我知道我请你你也不能去,就没请,但我希望有机会还能请到你,比如某个白天你方便的时候。最后我说再见,也没看到没听到雯雯回声再见,就让司机把车开走了。

两天以后,我找了雯雯,是用她留的电话号码找的她。那不是她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是她手机的,吃饭时我没见她用过手机。我约她来我家看看,她答应了,可约好的时间她没出现。又过两天我又约她,没提前一次她失约的事,她想解释我也没用。她的犹豫没坚持多久,又答应了,可仍然让我空等一场。我第三次约她是十天以后,这一回她来了,我说你烦了吧?其实这回你不来我就不会再约了,我不是那种纠缠不休的男人。雯雯低声说那我错了,真不该来。我说现在走也可以呀。她就从沙发上站起来,朝门口走,这时距她来到我家,只三分钟。雯雯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叫她一声,她回过头,我看到了她眼睛。她大大的眼睛比湖水还宁静,里边的内容深不可测。我已别无选择,只能葬身湖水。我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她稍一挣扎,也回抱住我。

“雯雯,我喜欢上你了,我看得出你也不烦我。给我机会好吗,看看我是不是也值得你喜欢。”

雯雯的喘息声粗重起来,她紧贴着我身体轻轻扭动。“今天不行,”好一会后,她吃力地说,“光说话好吗?今天……不行……”

“哥,一会回这边吃饭来吧,六点到龙海宫308包房。”我弟弟沈风在电话里说。

“今天不行,”我脱口说道,“今天……不行……”

“你怎么了?”沈风并不认识雯雯,若认识,他一定会问,你为什么要模仿雯雯,他这人说话直来直去。是的,除了声音,我的腔调口吻语气甚至表情,此时此刻都是雯雯式的。“有女人在你那?”沈风把声音放低了,嬉皮笑脸的。

“没有,”我说,“就我自己。”我让情绪恢复了正常。如果两小时前,雯雯在时,沈风这样问我,我就不能说没有。雯雯是女人,虽然从两小时前开始,她已正式不再是“我的女人”,但她仍是女人,她在这我就不能说我这没有女人。一般情况下,我不愿撒谎,尽量不撒谎吧。有些问题我可以不回答,不解释,不讨论,保持沉默,但说假话我不喜欢。

“那没有正好,过来吧,反正有你也得赶紧打发喽,今天除了咱家人没有外人。”

“什么事儿呀?我手破了,不爱动弹,养伤呢。”

“怎么搞的,严重吗,我去接你?”

“不用不用,不严重,就划个小口。”

“那你,就来吧。”

“到底什么事儿?”

“是我要,庆祝庆祝……冯银桥那事儿。”

“冯银桥?冯银桥怎么了?又得国际大奖了还是升中央去了,你小子要背叛爸妈卖身投靠咋的……”

“哥你是不在屋里待傻了,这么大事儿也不知道?”

“什么大事儿?我不怎么看电视新闻。”

“咳,电视还能报,电视报早着呢。冯银桥被‘双规’了。”

“什么双……双什么?”

“双规。你呀,这词也出来好多日子了,就是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让腐败干部交代问题,跟抓起来一个意思——嗨,就是上边开始搞他了。昨天半夜弄走的,怕在省内搞不动他,弄唐山去了,消息刚刚得到证实。怎么样,这事儿还不值得庆祝?”

“这倒,差不多……不过这家伙也离开张集这么些年了,爸妈没准都忘了他吧?”

沈风说冯银桥倒霉值得庆祝,显得幸灾乐祸有点小气,但也不算毛病。冯银桥确实是我爸我妈一大仇人,如果不是相关部门替他俩出气,我们沈家人再恨他,拿他也是没什么办法。

冯银桥和我爸是大学同学,大我爸两岁,念书那会,他们一个班长一个团支书,关系照说也还不错,是因为我妈,后来才成陌路之人的。我妈那时是中师女生,在个舞会上认识了他俩,他俩同时追求我妈,让我妈一时左右为难。后来,我爸棋高一着耍了点手腕,才打败冯银桥得到我妈,不然的话,现在我妈没准就不是沈夫人而成冯太太了,那这世界上,至少不会有个我了。尽管我一直没想好,我来到这世界上是不是好事,但就冲我爸和我的父子关系,我也愿意我妈当沈夫人而不是冯太太。在当时,我爸看出我妈更喜欢的男人是冯银桥而并不是他,就妒火中烧,情急之中,连续两次用女人笔体写信给我妈,自称冯银桥的农村未婚妻,并特意去冯银桥的老家昌图发信。那“未婚妻”在信上说,冯银桥念上大学后,对她的爱情有所动摇,现在,她和两家老人正全力挽救冯银桥,冯银桥也回心转意了,同为女人,她希望我妈能尊重她和冯银桥的关系,而不是夹在他们中间充当不道德的角色。那时我妈多纯洁呀,打死她她也不能不道德的,于是就像赛跑一样,一毕业赶紧嫁给了我爸,让蒙在鼓里的冯银桥猝不及防。结婚以后都好长时间了,我妈也没意识到“冯银桥未婚妻”的笔迹有什么不对,待我妈发现我爸的书写绝技时,我和沈风擅改笔迹的天赋都初露端倪了。要说遗传这东西真是神奇,我们家里沈姓这支的几个人,全有这本事,不光字写得好,变化着笔体写字也无师自通。

当然这事早过去了,这事我爸做得下作,如果冯银桥知道了其间过节,只有他恨我爸的份,没有我爸恨他的道理。再后来,也是一样,冯银桥巴结毛远新没巴结上,又让我爸抢了先机,同样只有他妒忌我爸的份,没有我爸妒忌他的道理。我爸把他视为寇仇,是后来以后的事,是我爸早期做无碘食盐生意和民用石蜡生意那段时间的事。那时的我爸是落配的凤凰,而冯银桥正开始鹤立鸡群。我爸最悲惨的时刻是七火车皮的假加碘精盐在冯银桥授意下被一举收缴,他面对的除了罚款拘留还有倾家荡产;而冯银桥最辉煌的时刻是当张集市长并通过他女婿在海外的活动弄了个东南亚城市发展奖,由此还成了个被中央级传媒大肆鼓吹的政治明星。后来,冯银桥到另一个比张集更重要的市当市委书记去了,我爸血泪班班的商贾创业史才算翻开新的一页。

那些年,冯银桥为我爸的生意设置重重障碍时,我爸我妈都找过他,求他给沈家留条活路。我爸说,这几百万人的张集都是你冯银桥的,你干吗非不容我沈大我一家几口在你治下舒心点活着。冯银桥倒也很坦率,他说大我我对你没有成见,咱俩喜欢同一个女人你得到了,说明你有魅力,我甘拜下风。我不能理解的是叶娜拉,她对我那么好,却忽然就不理我了,连点解释都没有,这不耍我吗?叶娜拉是我妈的名字,当初她对人家冯银桥好着好着就不理了,连点解释都没有,的确不妥。不过也幸好她没解释,要一解释,我爸准弄个里外不是人——我妈本来对他也有点意思呢,在他与冯银桥间犹豫不决,若三头对案搞清了真相,那他可就彻底没戏了。我爸就说,我替娜拉给你道歉好吗;那时候她是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更妥善地处理男女之事。冯银桥说,那她现在不是小姑娘了,我请她现在有所解释。我妈就去见冯银桥了。我妈说银桥我确实喜欢过你,可比较之下我更喜欢大我,就嫁他了,这么简单的事你想不通吗,有什么可解释的。冯银桥说,我想知道,前几年大我倒霉,你没为嫁她后悔过吗?没有。我妈说。冯银桥说,那现在我成了张集的,皇上般的人物,你也没为没选择我感到遗憾吗?没有。我妈说。我妈回答完这两个问题,冯银桥笑了,是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他说娜拉这就是这么多年我忘不了你的理由。我妈说,以后你不会再刁难大我了吧?冯银桥说哪能呢,大我有本事做大事,他做得好也有助于整个张集的经济发展,作为张集的领导者,我一直全力支持他的。我妈说那太谢谢了就想告辞。可冯银桥说,娜拉我还有两句话没说完呢。我妈就站在门口看着他说。冯银桥说,那时候,我最想听你对我说句我爱你,可你害羞,就是不说,但我认为你在心里是那么说过的,还很愿意说。我妈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得承认,冯银桥的判断没有错误,如果此时冯银桥请她证实那判断,她会点头的。可没等我妈点下头去,冯银桥就不提当初了,他把话题又带回现在。现在,你不是小姑娘了,不至于再为一句话去害羞了,我希望你能在嘴上而不是在心里对我说一句,你为没嫁我而嫁给沈大我感到遗憾后悔了。说完他又宽容地加一句,你只这么说就行,说假话也行,我不介意你心里怎么想的。要说这冯银桥也挺可爱,是性情中人。在张集地面他都皇上了,若喜欢听女人的谀词阿语,光肯向他表白的妙龄女郎们就会成千上万,而且还会毫无保留地向他奉献谀词阿语之外的心肝脾肺皮骨血肉等全部家当,可他却非要在我妈这个老太太嘴里找自尊。这又是他的幼稚天真了。这时我妈脸上的红晕已变成铁青,她盯着冯银桥,往前逼一步。冯银桥你太无聊了,我妈说,你喜欢叶娜拉一回,就希望她是个没品格的女人吗!我告诉你,我只说真话不说假话,我觉得,我这辈子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嫁了沈大我而没有嫁你。你还需要我解释吗?我可以再告诉你一句,我替沈大我告诉你一句,从此以后,我们沈家人在张集地面上吃糠咽菜,当牛作马,也绝不会求到你的头上,也不会怕你屈服你的!

后来冯银桥对我爸的事业展开围攻之势,而我爸之所以只是减缓了前进脚步却没垮掉,一方面因为冯银桥后来离开了张集,再一个,也是我爸的对抗策略卓有成效。我爸用金钱和权力抗衡,对冯银桥设置的包围圈各个击破,有一回他货款五十万,一分钱也没用到生意买卖上,全充了他与冯银桥决斗的子弹炸药。现在的社会也真进步了,人们越来越接受金钱的实惠而讨厌权力的蛮横,包括大大小小的权力拥有者。前两年,冯银桥没到年龄就退到他那个市的人大主任位置上,颇为失落,开省人大会时见了我爸,主动趋前与我爸寒暄:大我,还是你的事业永无止境呀。

“我爸玩命地发展,就是为了让冯银桥看,怎么能忘了他呢?”沈风在电话另一端一字一句地强调。

这我当然知道,我爸比冯银桥还性情中人。“可上边搞他,由子是什么?”

“是诈骗那事儿——咳,想搞他由子还不好找吗,都一屁股巴巴,看想不想搞你。”

“他,诈骗?”

“前几年他不帮他那假洋鬼子女婿为马来西亚还是新加坡搞集资吗,傻逼集到老干部那去了,许的利息特高。可后来他女婿不要他女儿了,把钱全卷国外去了,老干部们就开始找他麻烦,给他弄人大去也和这事儿有关。这回上边抗不住老干部找,又赶上‘双规’的风,就收拾他了。”

“那你的庆祝可早了点,这屁事儿,没准明天他就能出来。”

沈风不高兴了。“哥你怎么尽说扫兴话,你来不来?反正爸妈我说好了。”

“来来,”我说,“龙海宫308哈,我记住了。”

一小时后,出租车司机对我说,喏,这就龙海宫。我抬腿刚想下车,脚又收住了,我看到了这家海鲜酒店身后的体育场,也认出了酒店朱红色的大门和门外停车场的那么种格局。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在酒店门外,在停车场上,我伸手揽住雯雯肩膀,把她带到已为我掉转了车头的出租车上。不会就是此时我坐的这辆车吧?我他妈的真不争气,鼻子竟然酸了起来,右手中指也重又钻心般疼痛。没办法,我只能酸着鼻子对出租司机说,麻烦你了,把车再开回北陵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