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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法 我是怎么打发日子的

自行车棚周边有铁筋焊出的菱形,脚踩上去,和踩到楼梯蹬上效果一样,牢靠,稳当,扎实,向上攀爬一点不费力,我只交错着抬四次腿,就来到自行车棚的顶盖上了。自行车棚顶盖由大块绿色硬塑板拼接而成,支楞八翘,又薄又脆,已经裂了好多口子,有些地方还破了洞。口子估计是风化的结果,洞,显然是有人从楼上扔硬物砸的。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两米多高的半空中,如踏雷阵,如履薄冰,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来我怕不慎失足掉到下面,再一个,我更怕被眼睛好使的夜行人看到,尤其怕被夜间执行公务的警察看到。这时是上半夜十点半钟,自行车棚附近虽然没人,但远处的街灯还人影幢幢,若我身边真炸尸似地冒出个把人来,即使是偷情幽会的男女或伺机做案的流贼,由于不清楚我怎么回事,让我惊得在情急之中喊叫起来,我就惨了。那样的话,我要么会被从远处聚来的人们困在这车棚顶上,被他们扭送派出所,去给某个飞檐走壁的盗窃高手当替死鬼;要么得被那突如其来的喊声吓破胆子,从自行车棚顶一头栽到下面的水泥地上摔个半死。我的腿肚子有点朝前了,可也有种快感以我的生殖器为中心向外扩散。

一小会后,我靠近了二楼那个扁长的窗口。我轻轻推开窗户,听听里边动静,然后身子一耸钻了进去。啊,我终于安全了,我使劲呼吸着酿满刺鼻屎尿味的身边的空气。

我现在置身的地方是厕所,是整幢大楼里最脏的地方。不知为什么,这二楼的厕所怎么打扫都脏,其他楼层的厕所不打扫也比这里干净。是因为这二楼的厕所常被楼外的行人潜入偷用吗?是因为这单位之外的引车卖浆者屎尿特殊地腥骚腐臭吗?我想不明白,知道想也没用。不管怎么说吧,我进了二楼厕所也就等于进入这幢大楼了,而这幢大楼,正是我此行的大目的地;我此行的小目的地,一个具体的目的地,是楼上的501室。

我摸黑在厕所选个蹲位蹲了下去,像大便那样。但我不大便,小便也没有,我是要更隐蔽地抽一支烟。我这时候抽烟有点过分,但确实不是我已无所顾忌,或烟瘾大到双手不能空下来的程度。不,不是那么回事,是我太紧张,需要烟来缓解情绪。我知道此时我仍然身处险境,至少在离开二楼厕所之前我仍处险境。打更的老刘就在我脚下,我是说,他的值班室就在二楼厕所的正下方。我有把握,这时他肯定正在梦中,但万一他睡梦中也能听到打火机的咔哒声和闻到纸烟的清香味呢?他可是个比看门狗还敏感机灵的老鳏夫呀。

打更的老刘上半夜睡觉,下半夜精神,这在这个单位人所共知。他一般五点钟接班上岗后,先守在值班室窗口看别人下班,看得滴水不漏一丝不苟。从六点开始,就巡逻了,一手拎串钥匙一手拎根棍子,从一楼到十楼十分仔细地转上一圈,所有的门都使劲推推,连女厕所门也不放过。见哪屋灯没关或门没锁,他会给关好锁好,然后把那屋的房间号写在值班室门外的小黑板上;见哪屋还有打扑克玩麻将的没散局呢,就指点着赌资喊:你们这不给我上眼药吗,领导又该批评我了。好像他是单位里主管精神文明和劳动纪律的副领导。他拿出副领导的派头吆喝大伙也不无道理,他儿子小刘是给单位领导——我是说一把手正领导——开车的司机,他是一把手正领导司机的爹,当当副领导也不算过分。单位里的正领导特别霸道,除了有些见不得人的事要小刘与他狼狈为奸,一般对小刘还客气外,对别人,连把他的副手们都当孙子,那些副手以下的中层次中层大头兵们,就更孙子了。所以大伙接受刘氏父子当“准爷爷”,也是没办法的事。每天老刘把楼里人撵净后,锁好大门,就回值班室自斟自饮,下酒的佐料是半导体收音机里随便说的什么唱的什么和饭盒里他从家中随便带的什么。待他磨磨蹭蹭地吃完喝完听完,一般就八点半九点了,他便上床睡觉。他一觉能睡到下半夜一点,至多两点吧,就能让尿憋醒。去二楼撒完尿,他会再拎上钥匙和棍子,在大楼里黑灯瞎火地走一圈,然后在一楼打太极拳。一楼除了门卫室,没有办公室也没有厕所,再有就是大门厅了,那大门厅是老刘的体育场,他在那里能打得汗巴流水直至天亮。

正是由于老刘的作息时间雷打不动,我也才敢在上半夜十点半冒险进楼。

抽完烟后,我出厕所,左走三米,绕过电梯厅,进了安全门外的楼梯间。我爬楼梯上五楼,蹑手蹑脚地来到501室门口,把钥匙插进旋钮门锁的锁孔里。

对501室我不陌生,从某种角度说,还挺亲切呢。现在这里的主人是单位里一个新提拔的副领导,而几年前,这里的主人曾经是我。不过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说以前我曾当过这里的副领导,我走了,又来一个补我缺的。不是这么回事。在这单位时,我基本是个大头兵,唯一的例外是,有一年他们分官时也派我个角,我还干了四个多月,但觉得并不好玩,就辞了。正是我的辞掉小官引来了闲话,他们说我瞧不起他们,就隔三差五找我麻烦。我觉得挺委屈。我辞掉小官,至少能让一个对小官有兴趣的人得到满足吧,可他们不领情,倒好像我抢了谁位置。我就去办停薪留职,说回家帮我爸做生意去,他们不允,我只好干脆把职辞了,这才躲过了他们的刁难。

我用我辞职前的钥匙进到501室,发现跟以往比,什么什么都不一样了,最大的不一样是它把隔壁的503室吞并了过来,墙上开道门,两屋之间畅通无阻了。这是这个我曾待过的单位的一个特点:主要领导都不在同一层楼办公,他们像把守隘口一样,分别控制他们所在楼层的一端。以前单位只有一个正领导两个副领导时,正领导当仁不让地坐到了谐音“发”的八楼,占据的房间是801-802-803,而那两个副领导,其位置代号顺理成章地成了701-703,601-603。在我离开单位那会,正好他们准备再添个副领导,我的501就没再进人,空了段时间,直至现在这个副领导走马上任,入主了当年我的地盘。至于旁边的503室何时归到了501名下,这我也早就知道,我一知道副领导当上副领导了,就知道503室也腾了出来。可现在亲眼见到不通过走廊,从501可以径直进503了,我心里还是酸叽叽的。当初他们给我小官时,要是也允许我凿开墙壁与503沟通,那我肯定就留着那官了。可惜我那种官级别太低,没有一人占俩屋的资格,只有当上副领导以上的官了,才有权把503原属姚小丽的办公室也据为己有。对了,我希望更方便地进入503,并不像他们那样,觉得屋子大了有占山为王的权力满足感,不,我希望更方便地进入503,是为了更方便地进入姚小丽。

严格地说,我这回深夜偷入单位大楼,跟姚小丽有直接关系,只不过,她不知道我这么干。白天在我家,姚小丽给我讲完单位的事,我也就是一听一过,当时没想要干什么;我现在跑过来想干点什么,多少也是即兴之举。姚小丽是我在张集大学读历史时低我一级的同系师妹,和我同事后,才成了我的情人女友,她也是唯一一个能和我把肉体关系保持了将近十年的情人女友。姚小丽在503时是业务骨干,但现在,她是这个大楼里的机关党委副书记了,她办公室早就挪上了八楼。

现在占据501-503的副领导,是我和姚小丽的校友学兄,比我高一届,比姚小丽高两届。我刚和他做同事时,关系也不错,可我们——包括我和姚小丽也包括单位里的许多人,陆续发现他是狗人,是那种媚上欺下的主,但又手段高强能力无边,所以我们都对他恶而远之。许多年里,他一直跟正领导混得不错,从官到钱也好处多多。可提为副领导后,他觉得自己羽翼丰满了,不甘在正领导手下为婢为奴,就把正领导的种种劣行攒成材料,以备时机成熟时,作为击垮正领导的制胜武器。正好这阵子单位“三讲”,每个领导都要过普通党员讲评这一关,副领导就把正领导的材料整理成群众来信,诚邀党员干部们参与签名,还签真名,以示坦荡垒落光明正大。在他热情相邀的签名者中,就有姚小丽,他告诉姚小丽,当初若不是正领导捣鬼,姚小丽的位置应该是机关党委正书记而不是现在的副书记。姚小丽对这封如刀如剑的具名告状信怕得要死,她说正领导副领导她谁也得罪不起,她说名她还没签,请副领导允许她考虑两天,她问我该怎么办,她说她今天打着给孩子开家长会的旗号都没去上班。

“那就不上班,正好过来陪我。”

姚小丽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这十来年里,我什么时候需要她她什么时候就能出现在我床上。我和雯雯好时,两年半没找她,她对此也毫无怨言——当然了,那时别的女友我也没找。现在雯雯离开我了,我又找姚小丽也找别的女友,别的女友都忌恨我,不再理我,只有姚小丽不计前嫌。她说我呀我呀我就像你妈一样,你不需要的时候不提不念,在外边受伤挂彩了,需要妈的怀抱遮风挡雨了,才想起妈来;可这时妈却把你以前的不忠不孝全给忘了,怎么着都要回来给你修翅膀理羽毛,真是贱哪。她这话说得我满面愧疚,可我觉得真对,她真像我妈。我想,许多儿女都很无耻,也是妈惯的。

“那怎么行呀,”姚小丽带着哭腔说,“他还不恨死我,”姚小丽指的是副领导,“尤其他要胜了,我就完了。”

这也的确是个问题,不签名的话,副领导胜了,姚小丽就完了,任何不参与签名的人都要完蛋;可万一姚小丽签了名,而最终取胜的却是正领导,那姚小丽不同样得完蛋吗?这样的可能性其实更大。以我对形势的判断,一旦副领导正式发难,正领导完全有能力从突然打击中恢复过来,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那就——不签。”

我最后这样指示姚小丽。

姚小丽是傍晚离开我家的。我为她的处境感到忧虑,但也知道徒劳,便不再去想她,只继续做她来我家之前我正做的事。我在厚纸壳上划线刻字,也就是用格尺铅笔圆规那些小学生文具,在一块厚纸壳上写出横平竖直的印刷体字,再把雕刻刀逼到写好的铅笔线上,像刻阳文印章那样,把字的笔划凸显出来。我刻的字一共四个,一个“直”,一个“绕”,一个“通”,一个“禁”。把字刻完,我没做下一步工作,而是下楼吃饭,饭后沿黄河大街一路南行,看街道边胡同口立着的交通告示牌,像打更的老刘那么看得滴水不漏一丝不苟。四十分钟后,我偶一抬头,发现我已来到了以前我曾工作过的那个单位大楼前。

进入单位大楼后又干了什么我已说了,我来到了501-503室;而来到501-503室以后我又干了什么,说起来也仍是些简单劳动。我把副领导的抽屉卷柜全给撬开,把里边的东西扬了一地,还把隐在503角落那张床上的被褥也拽到地上。本来我也挺好奇的,想知道这家伙抽屉卷柜中和被窝褥子里有些什么;可我太紧张,紧张战胜了好奇,就什么也没看。一开始我也想什么都不拿,咱毕竟正人君子不是梁上君子呀;可临走时,我一时意志不够坚定,经不住诱惑,就盯上抽屉里一个显然装钱的信口袋了。我认准那是白天副领导刚收的贿金,我拿的话,虽然不地道,但勉强也算反腐行为,就没客气,从中抽出一沓揣兜里了,回家一数有三十五张,面值当然都百元的。在拿钱离去之前,在把副领导的东西扬了满地之后,我还打开他桌上电脑,在他自己写的个什么文件后边,打上去几行黑体大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由你组织操纵黑信,引绳排根,取怨报德,既出我意料之外,也在我意料之中。长期以来,关于你之为人我早洋洋盈耳,却一叶障目,不辨玉石,终至成为独坐穷山放虎自卫之笑柄,不啻养痈为患乎。好在你虽狠恶蛇蟒,我却绝非愚顿农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这里等你战书送达了。空城之上,再作冯妇。

以前我常见正领导以这样的文体写信批文,觉得别扭;可现在我不知不觉间也临摹效法几句,还真就挺过瘾。一时兴起,就忘了安危,不仅在修改短笺时抽了支烟,还不惜制造出更大的声音,用打印机把那几行字打出来三份。一份我自己留做纪念,再一份我就摆在电脑前的键盘上,最后一份我想我有必要送交我的文体老师审阅批评,就不计烦累地爬上八楼,从铁门的缝隙,塞进已合为一体的801-802-803房间。

天哪,我可并不总这么冒失!

半夜潜入单位大楼,搞乱人家房间,写匿名信威胁人家还拿人家钱,这都不像我了。事实上,我一般做这类事时,比较仔细,总要认真准备严密计划后再付诸行动,安全第一是最高原则。可这回我没能把握住自己,莽撞冒失了,虽然没失手,却还是让人后怕得不行,这有什么理由也不可原谅呀。枯坐半宿,我决定拿出一周时间惩罚自己。

我当然不会用什么严苛律法惩罚自己,自己对自己吗,总得手下留情,若去制定戒烟戒色那一类酷刑,也犯不上。我惩罚自己的办法是自我软禁。也就是说,这一周里,我不能迈出家门一步,而只能守着一冰箱的方便食品,躺在床上看书睡觉或坐在桌旁吃东西打电脑。如此一来,某些事情我就不能做了,比如姚小丽来那天我刚刚准备就绪的一项行动计划,就必须推迟。

我这样描述自己,容易造成误解,好像我本质上是个闲不住的人,总要忙忙碌碌东奔西跑,一旦有段时间可以放假休息松弛一下了,对我倒是一种惩罚。怎么说呢,这不能反映事实的真相。以前我确实是那种人,忙忙碌碌,东奔西跑,每天的事情总做不完。但那时我干的事跟眼下干的事并不一样,性质不一样,所以应该是不作数的。那时候,在小学时代,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和班长,中学时代,我是班里的班长和学校团委委员,大学时代,我是班里的班长和系学生会的主席及系学生党支部的书记,机关时代,至少有一年多时间吧,我是公认的好苗子和希望之星……对了,我说的这个能让我当好苗子和希望之星的机关,不是我和姚小丽同事的那个单位,它们虽然都是我工作过的地方,但不是同一个部门,我把它们一个称为机关一个称为单位,就是为了以示区别。

我大学毕业后,曾被分到一个不业务化而政治化的机关工作,但我说过,毛远新时代我爸红过,作为他儿子,我差不多就相当于毛远新时代一个地主的儿子右派的儿子,在政治化的机关里注定难成气候。这样一种不利局面,不是我一下子就意识到的,如果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以我的聪明,我能早点省悟;这样的局面,是随着机关里有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主要领导知道我和我爸是什么关系后,我才看出来的。看出来了我也就有自知之明了,我只当一年多好苗子和希望之星,就让自己自动萎缩了,我萎缩的方式是回归书本读研究生。我是研究生毕业后,才来到能和姚小丽一周谋面五次的业务单位的,这也是为什么姚小丽大学比我晚毕业一年,来这业务单位工作却早我六年。

我那忙忙碌碌东奔西跑的活跃天性,是在机关后期逐渐改变的,到读研究生时,到和姚小丽一个单位后,我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生活也换了另一种样式。我这另样的生活比较好描述,依一般人的习惯理解,就是连续几年地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使自己与这世界基本无关。当然这期间他们分过我小官,可那也并非我又忙忙碌碌东奔西跑了,又好苗子和希望之星了。当时的背景是,为争那小官,单位里好几派人大打出手,领导为避免矛盾,用我这无派之人堵上那位置,以示他的不偏不倚。是最近这段时间,一两个月吧,我早期的活跃天性才又复萌,我才又忙忙碌碌东奔西跑起来,成了个狂热的行动者,积极的社会人。在四五十天的时间里,我乐此不疲地干这干那,简直像个疯子一样。

通过以上介绍,我的意思就比较明确了:我并不总是个马不停蹄闲不住的人,自行软禁对我来说,并不能就构成灾难;我现在要对自己的行动加以限制,事实上,唯一的目的是自我保护。夜闯单位大楼的表现能证明,我这阵子忘乎所以了,肆无忌惮了,我再不对自己采取约束措施,倒霉的日子也就该到了。我一向是个尊重辩证法的人,我懂得乐极生悲言多语失常在河边走不能不湿鞋这样一些朴素的道理。

我先给189信息服务台挂去电话,办理每月一百五十元的互联网上网包月手续,然后打开电脑接通8163或169,像一两个月前那样,重新顶着狗剩的名字进聊天室或游艺厅,去与随便什么人谈情说爱吵架骂街,或与随便什么人打牌下棋交战开火。狗剩可是个网上永动机,即使我只上网一周,也会比别人上网一月耗时还多。

我上网后的第一件事是寻找余玲,通过oicq找她:

鱼美人22你好,许久没联系了,你怎么样?我很想你,希望你有空给我打个电话。我的电话你还有吗?88501513。狗剩余玲是个素质不错的圆圆脸妓女,胸脯屁股还有膝盖脚踝,都圆圆的,我最初上网她是先生。那些天,我痛不欲生绝望至极,全靠余玲安慰我了。哦,我说的那些天,是五月下旬以后,是雯雯送还我门钥匙后。那些天我想把雯雯忘掉,可忘不掉,一看书看电视和走在街上看人看物看天看地,眼前全是她的影子。我知道唯一能帮我忘掉她的就是女人,别的女人。可我说过,自从雯雯来到我床上,对别的女人我就淡了兴致,我已没有了别的女人。而两年半世事变得多快呀,两年半后我从海市蜃楼里回到人间,想恢复自己的滥情本色,都恢复不过来了。街上的妓女我全不喜欢,当然主要是她们不喜欢我了;而过去的女友,除了善良的姚小丽对我一如既往,别人都要咎我的既往,让我很是难堪:

“小霞你好吗?挺长时间没见了,有空吗?来我这坐坐。真想你呀!”

“难得你还记得我电话。就不去了吧,你那么纯洁个人,可别玷污了你。”

“静波你好吗?挺长时间没见了,有空吗?来我这坐坐。真想你呀!”

“是你呀,少见少见。可别随便说想别的女人那种话,爱情应该忠诚专一吗……”

……

当初我蠢到什么份上可想而知,居然不惜以伤害我的其他女友为代价,去强调我对雯雯的感情:纯洁、专一、忠诚、爱情……对了,我就是使用这样的词汇,一举打发了小霞静波和姚小丽。现在只有姚小丽又回来了,我百感交集,她给我的安抚慰藉和理解,让我在她怀里哭成了泪人。我对她述说了雯雯的抛弃,我给她看了雯雯的照片,我傻乎乎地请她帮我分析雯雯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人的心哪,我怎么越来越看不透呢?”

姚小丽在我面前总当学生没当过老师,这回我主动向她请教,她就真像个老师在教学生,是幼儿园的老师在教学龄前的学生。

“爱情只有十八个月,”姚小丽说,“人家爱你两年多已经很不错了,这跟男人女人没什么关系。”

“不对,”我说,“她说要爱我一辈子的,说结婚了也做我情人。”

姚小丽捧着我脸叹了口气,“你呀你呀,这种被窝里的话能认真吗?”搂我一会,她又说,“不过让人家这么教训教训你也好,你也是太不把女人当回事儿了,总觉得人家都是围着你指挥棒转的应声虫;其实呀,什么人都有根自己的指挥棒。”

我无言以对。姚小丽说的没错,什么人都有根自己的指挥棒,连随和的她也一样,她再喜欢我宽容我也不是我的应声虫。比如现在,她就很忙,她不可能抽出很多时间过来陪我,她有丈夫,有孩子,有工作,还有——她肯定也有对我的不满。在我们将近十年的交往史上,一般情况下,她或许不会为我还有别的女人感到不满,可我对一个女人好到连她都要放弃的份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舒服。只不过,姚小丽和别的女人不大一样,用她的话说,她像我妈,妈妈对儿子的不满可以表现出来,但绝不会因为不满就不管儿子。

“你不会也不理我吧?”我每次都这么心虚地问她。

由于姚小丽不能经常过来陪我,我那时又特别恋人,即使我已不喜欢现在的妓女,可没办法时,也只能找她们。

为什么不喜欢现在的妓女,我说不好,大概是她们太功利了吧。我这样说好像不够准确,卖淫这职业本身就功利,难道还能在妓女中开展学雷锋运动?这么说吧,可能源于我的虚伪或幼稚,打从第一次嫖妓起,我就总愿把个花钱买笑的事弄复杂喽。那时候,我在哪发现个让我动心的妓女,总要拿出段或短或长的时间与人家“处”,人生理想世界观的,跟谈恋爱一样;待到“处”好了来到床上,就不再仅仅是有买有卖的商业行为,而多了些情投意合身心两悦的成分。也正因为这样,虽然妓女这行当流动性挺大,可那几年,我一直有固定的妓女伙伴,她们进京上沪赴海南时,我们会依依惜别互道珍重,而她们从京沪海南衣锦还乡时,我们又要同欢共聚互叙相思。我由衷地愿意和包括妓女在内的女人们情意缠绵恩爱缱绻,那种因了性也因了情而产生的缠绵与缱绻,会使我感觉到肉是活的,心是跳的,从里到外都是完整的。我住的地方,就是我那些妓女密友的疗养院和度假村,她们想休息了,想放松了,就申请来我这,帮我做饭陪我聊天,养足了精神再去接客。所幸的是,那些对我了解挺深的妓女们,没有一个骗我偷我或哪天倒霉了要拐带上我,即使从此我不再找她们了,又有新欢了,她们也能与我友好分手。有一次,一个正跟我“处”的妓女被警察抓了,让她供我,说他们知道她这段和个什么什么样的男人来往频繁。警察以为我“包”了她,是有钱人。当时是年底,有办法的单位该发红包了。可那妓女死活咬住不知道我名叫什么家住何方,实在抗不住逼了也只供个别人。她出来后,伤痕累累的,我说你何必呢,我交点罚款不就得了。她说那哪行,那我以后怎么做人。我说可你供了别人呀,不一样吗。她笑了,你够意思,对我好;那傻逼,用我玩我还不把我当人,他活该,他和你不一样。她说她供的那嫖客是个记者,也是她交往挺长时间的回头客,可那家伙在钱上总斤斤计较,后来几次干脆赊账。最后一次那记者找她,用他刚参加个什么会发的多功能锅抵充嫖资,气得她随后把锅就给砸了。她说,那多功能锅倒是新的,也能值俩钱;可他妈的,那玩艺给我有屁用呀,我是能卖去还是能大老远地送回家去。

然而,倏忽两年半后我重返青楼,却发现事情悄悄地有了变化,妓女们除了喜欢嫖客的钱,更喜欢嫖客再有些权力,能帮助她们解决眼下的甚至退役后的一揽子问题。据说,她们的势利眼是一些让人信赖的正统传媒培养起来的,那上边经常有消息说:某妓女因和什么什么处长局长好入党提干了,某妓女因和什么什么经理总裁好银领金领了……而我这种既不处长局长又不经理总裁的酸腐男人,她们尽可以草草应付,但绝不劳神费力地与我相“处”。也许妓女们功利没什么错误,是我落伍了。

不说别人吧,还说余玲。余玲是个丹东姑娘,喝鸭绿江水长大的,中专毕业后来张集打工,三打两打就打进了花街柳巷。我初识她时,只是喜欢她高高的个头白皙的皮肤,并没指望与她深交。我已没兴趣再与谁深交,不管她淑女还是妓女。但认识余玲后,我没想深交却摆出了“处”的架势,则完全是习惯使然。可余玲这个色情业新兵,思想意识却如同两年半前的老式妓女,谈人生居然能谈得泪流满面,她说沈哥我太愿意听你说话了,你别嫌弃我好吗?我真不是坏女人呀。一般来讲,这也就是“处”的开始了,因为我嫌弃人的标准的确与职业无关,即使是妓女,她们也不见得比我更脏,而我知道,我从来都比大部分人清洁。那天我把余玲领到我家,她紧张得像第一次见婆婆的儿媳妇,手足无措羞羞搭搭。幸好她紧接着就看到电脑了,那种新型的墨绿色品牌机让她眼睛一亮。

“哇,”她惊喜地叫,“这么漂亮的电脑。在学校时,我电脑课学得最好了,回回考试都是第一。”

这之后,她告诉我,她当妓女后挣足第一个一万元钱,就回了趟家,除了给爸妈买些吃穿用品,再就是给读高中的弟弟买了台电脑。她说她弟弟是电脑神童,如果在张集这么大的城市里生活学习,准能成为比尔·盖茨。

当时我电脑不能上网,也好多天没用了,上面蒙一层薄薄的灰尘。余玲替我擦拭电脑时,手指轻柔地触在上面,就像触摸我的身体,让我的身体一阵阵酥痒。我对余玲说你打开玩吧。

这电脑,是雯雯送我的一件礼物。那时候,我和雯雯好一年了,她正用业余时间给家与俄国人做生意的商贸公司打工帮忙。可那公司除了最初几个月能按月付酬,后来就拖欠她的薪资,这样过一段时间,她决定辞掉这份业余工作。但当时那家公司离不开她,又不愿给钱,就用台一个电脑公司抵他们债的电脑抵雯雯工资。雯雯自己已有电脑,就把这电脑搬我家来了,她的意思是,希望我有电脑后,能正正经经地做点事情。可我打从辞职开始,就决定不再做她和所有人理解的那种“正经”事情,所以电脑虽好,对我却没用,如果用,也只能像她送钥匙那天,我洗头打扫房间开窗户透气一样,无非是为了讨她高兴。那天我的努力没使她高兴,她还是扔下钥匙掉头走了;但我在她送我的电脑上,像模像样地搞研究写文章时,她可的确高兴坏了,她说你这才像个强大的男人。雯雯认为最好的男人是强大的男人,而“强大的标志是肯做事情,不一定成功,但一定要做。”她说这话时总说两遍,一遍俄语一遍汉语,还俄语在前,不知道这话是不是俄罗斯的谚语格言。我认为雯雯关于“做事情”的说法是针对我的委婉批评,因为在她看来,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读闲书、下棋打扑克、预测英超和意甲足球联赛的积分情况、与她做爱、想她惦记她给她写信、琢磨人有没有灵魂、开玩笑、恶作剧、学习测字学、猜迎面驶来的汽车车牌尾数单双号、研究女人的耳唇与阴唇大小比例关系、涂改墙上的标语口号、半夜跑到走廊里喊一嗓子,等等等等,包括我听人讲过但没实践过的上网聊天,都不属于“做事情”。由于我俩对“做事情”的理解存在差异,我越是多做事情,她就越认为我不做事情,所以,电脑虽然是我的了,可那是她送我的,我若上网聊天,她没准会认为她是在怂恿我不做事情,我也就没上网。我不希望她自怨自艾。

“没上网玩什么呀?”余玲一眼就看出我的电脑没有上网,她有些遗憾。“我还以为能在你这给我弟弟发个伊妹儿呢。”

余玲说,自从给弟弟买了电脑,她隔一段就去网吧给弟弟发伊妹儿报告平安。“可我没空总去呀,有时就不能及时看到他信息,他都有点怀疑我了。”余玲的弟弟自然不知道,帮助他做比尔·盖茨梦的工具,是他姐姐有价的肉身。

余玲第二天又来我家时,买了点菜,进屋就要给我做饭。“先上网吧,”我指着电脑说,“看看你信箱里有没有信,再给你弟弟发伊妹儿。”这天上午,我在南关科技一条街雇了个年龄和余玲相仿的小伙子,给我买来调制解调器并装进了电脑。“饭晚点没关系,你今晚不走了;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第二任电脑老师。”

可以说,我对电脑还一无所知,确实有必要向余玲拜师学艺。倒不一定非像当初接到雯雯馈赠时那样,硬要给它派什么用场,用它“做事情”,但挺贵的东西摆在家里,又属于最时尚的生活工具,多熟悉熟悉它总没坏处。以前在第一任电脑老师雯雯那里,我只学会了五笔字型,一些其他操作规则还没来得及学,老师雯雯就离开了。那时雯雯以各种方式督促我干点什么,学会五笔字型后,既为练习打字指法,也为讨她高兴积攒“做事情”的备用材料,我曾往电脑里填装了二十多万汉字,也就是把那些没收在单册书里的、但估计以后会对我“做事情”有用的某些文章的片言只语,一字一句地敲进电脑。这样做的结果是,虽然我仍属电脑盲档次,但键盘打字又快又好,雯雯说过,我水平都接近打字员了。至于我计划中的研究项目和想象中的学术论文,由于雯雯离去这个同样的原因,则早成了水月镜花,它们在我的电脑硬盘里,只是一些空空的磁道——哦,我这样说也不够准确,在我经常使用电脑的那段时间,在雯雯离开我之前,我还真做了件被雯雯表扬为“正经”的事情,我脑子里的一些想法,不仅找到了一个题目,还有了个三千多字的开头,它们属于我的独立创作:

张集建城考

张集始于两汉,最早名为候城,属辽东郡,这是史学界“候城—张集说”的核心观点,也早已得到了近几届张集地方政府的认可并一直受到广泛宣传。这一观点持有者的重要依据有二:其一,在《汉书·地理志》中曾提到与今日张集在地理位置上出入不大的此城,且在那里还设过都尉治,说明那时的候城虽然已属东北重镇,但规模不大,只由都尉统辖;其二,1958——1965年在张集西南八公里处浑河南岸三次发掘到的郑家洼子出土文物可以证明,早在两汉以前战国以后,候城就已有了人烟和城郭,而这城郭,只能是后来张集的前身。但史学界关于候城张集的问题,也始终存在着“候城不存说”的声音,这声音虽然微小,又不能得到官方的认可,甚至连参与正常的学术讨论的资格都被取消了,可它却一直存在着,甚至郑家洼子出土文物被发掘出来后,经过长期研究,这种“民间”的呼声反倒越来越高,至少在学术层面上,它几乎有了取代“候城—张集说”的势头。那么,“候城不存说”的理论依据是什么呢?作为支持这一观点的笔者,我想从对张集郑家洼子出土文物的分析来开始本文,以论证张集作为一级地方建制,最早只能始于唐朝中期的最新判断……

这似乎是标准的学术论文,若想从中发现点什么,也只能部分地看出我的考据癖好:其研究对象只针对我的家乡张集。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首先我并不非要通过怀旧考古支持我的观点,其次我对张集北京包括香港台湾都一视同仁,家不家乡我并不看重。倘若不需要考古和把家乡的建城历史拉上我就能完成论文、就能把我的所思所想有理有据地表述清楚,我倒宁可用流行歌曲或相声小品来说明问题,那多老少咸宜喜闻乐见呀;并且,如果可能,我也更愿意把我的研究对象定为湖南湘潭或浙江奉化,那种出名人的地方,说服力大。可不行,我不考古,不说张集,我的观点就没法表达准确,也就是说,完全是我所关注的问题,要求我必须把时间前推两千多年,把空间放在生我养我的张集地域,而不是两千多年的时间和张集这块土地生成了我所关注的问题。我这样解释有点麻烦,要了解我的意思,最方便的办法是全文通读我的《张集建城考》,那文章的长度估计有前边引文的十倍左右,虽然不短,也不算太长,一个晚上足可以读完。但非常遗憾,现在看来,我的《张集建城考》大约永远只能是个三千多字的文章开头了,连我都无缘读到全文。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交代一下在那文章中,我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其实,我要说的话特别简单,我只是想通过对张集建城历史的分析研究,来解释衰朽和消亡是怎样在建立和生长之初就埋下伏笔的。我是想在张集繁盛的今天,预言它明天的颓败与毁灭。

“你会算命吗?你能给城市算命,也能给人算吗?”

余玲看了我文章开头,夸我学问大,说原来张集那么早就有了。可你研究张集什么时候建的,她问,有什么用呢?屁用没有,我爽快地说,我其实是在推算张集什么时候寿终正寝。这一下,余玲把我当业余神汉了,敬意增加了十二分还多。所幸的是,我的确也看过些杂书,手相的面相的释梦的以及分析血型星座基因组的,我就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能。当然能。”

那天余玲帮我建了信箱,还告诉了我她的信箱地址,并给她弟弟发去伊妹儿报告平安,然后带我上网逛荡。可这个那个地看了一圈,包括一些与性有关的图片文字,都让我觉得索然无味。我说上床吧,上网可没上床好玩。余玲说,咱还没进聊天室呢,进聊天室转一圈再上床呗。我知道不该让她扫兴,她还是孩子,她的身体还没僵死,碰哪都能把她激活;她不像我,身上只剩一块活肉了,已提早看到了过一天少一天的末世图景。我们就进了个聊天室,那聊天室与我的亲近程度远超过她:我是张集人。

我以前也听说过聊天室的林林总总,认定那是块调情训练场或通奸实验田,有些好奇但知道也不过尔尔,就先入为主地把它看成了幼儿园的小把戏。可这回身临其境一进入它,我才发现,我皮相了,我狭隘了,故作清高了也自以为是了。当然了,我对它的理性认识是逐渐完成的,但对它的尊重,却从上网第一天就开始了。我当时陪余玲在“我是张集人”里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被它迷住了,觉得这东西比我想象的更加俗滥可也更加亲切,它就像我们每天吃的茄子白菜而不是偶尔吃的山珍海味。我兴趣一下就来了,都不再关心上不上床,连我打电脑时余玲给我口交我都无暇分心。我在“我是张集人”里盘桓许久,激动不已地看着显视屏上那些最平庸最琐屑的对话:你哪的?/我南关的。你呢?/我住板行那,属于东关区。/你多大?结婚没?/二十四,还自由身呢。/咱们去市政府广场见面好吗?我在***塑像下等你。/为什么非见面呢?相知何必相识……我笑得几欲喷饭,可绝不是嘲笑。离开“我是张集人”,我马不停蹄地又跑到“红杏出墙”、“爱人同志”、“青春对对碰”、“网上qq情”、“足球之夜”和“围棋天地”等聊天室去观风望景,都有点“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思了。后来当看客当得我技痒难耐,我就由试试探探到大张旗鼓地去当说客,和那些根本想象不出有着何种学识怎样出身什么模样性别真伪的人说些或露骨或委婉或天真浪漫或恶语伤人的话,痛快极了。那是一种无聊的认真,一种下流的坦诚,一种无中生有的庄严,一种一本正经的荒唐,一种麻醉中的清醒和理智状态下的迷乱,一种做恶的剌激和做完恶却无需担惊受怕负责任的快乐的混合。

“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余玲撅着屁股打字时,我站在她身后与她做爱,大声喊叫着一泄胸臆,希望电脑能变成电话。“他妈的,聊天真是妙不可言哪!”

这一晚上,直至第二天上午,我们进进出出地在几个聊天室总共呆了十二个小时,其间余玲几次离开电脑和衣上床,加一块能睡五个小时,我则十二小时没闭过眼。我们有时用过客的名义与人交谈,那是前几个小时的事;后几个小时,我们给自己取一堆名字,从“小草也含情”到“哥哥粗长大”,从“喀秋莎”到“卡斯特罗”,就像一个演员演完无赖恶棍再演领袖圣人。我打字快,多数时间我与对方聊,余玲在一旁出谋划策。她愿意让我扮成女的,以一个思春少女的口吻与一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做纯情周旋,说些酸词;而我自作主张时,则以愤世嫉俗的男人面目出现,一言不合便破口大骂,污言秽语粗俗恶毒,而骂的对象又常常指向“大家”,或挑一个倒霉蛋骂给“大家”听。我骂的字眼十分不堪,即使像我这样一个道德感已经下降至零的人,一人独处时也不好意思出口;可把那些话打到屏幕上,说给一群看不见摸不着又绝不掺假确实存在的听众,跟宣讲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文明用语也没什么区别。余玲对我的做法有些反感,但不说什么,只引诱我重新装扮娇羞少女,至多做一个想放纵感官的闺中妇人。直到有一次我去“花季雨季”聊天室这么干时,她才阻止了我,她看我的目光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惊惧,是担心一个疯子会随时发作的那种惊惧。

“沈哥去别的聊天室吧,他们还是孩子。”

“我就是来找孩子的吗,怎么能去别处。”

“可他们那么纯洁,你这样……”

“我不纯洁吗?我玷污他们了?”

“不是,我是说——”

“我告诉你余玲,这世界上没人是孩子,孩子也要长大,不长大也先得是人,是人就有权利知道自己和别人都咋回事儿。我小时候要有人跟我这么说话,我就不会傻逼几十年才明白过味来;你小时候要有人跟你这么说话,你就不至于靠卖逼为生……你也可以当妓女,当万人妻,但那是因为你喜欢性交喜欢不同的男人,不是为了男人给你带来的臭钱!”

余玲被我说哭了,哭得很伤心。我知道我太过分了,就哄她,边哄她边打着一连串的“对不起”退出“花季雨季”,并表示以后再不对孩子说粗话了。然后我离开电脑,站到窗前抽烟,让她由聊天室转往她的信箱,看她弟弟有没有回音。余玲嘴上说不能有不能有,可还是打开了她的信箱。信箱一打开,看到目录显示她就叫起来,还真有,这么晚了他还用功呢,说着已经破涕为笑。我回头看她一眼,想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成人话题”里与人网上做爱而是用功呢,但我没说,我嘴巴不能一损到底。接下来余玲叫声更大了,说好事呀,招着手让我过去看信。我说你念吧我听着,余玲就用一种很柔和的声音说句你呀。我知道余玲的你呀什么意思,那和我在孩子们的聊天室里胡说八道时,她用不解的目光看我是一个意思。她不明白,像我这样一个连孩子感情都要亵渎的人,为什么又知书达理如同绅士:我们认识后,她的个人情况都是她主动说的,我什么也没问;她第一次开她信箱时,顺嘴提到还有密码,我本来就坐她身边,可立刻起身躲出去好远;现在,我又执意不看她私人信件……她弟弟发回的伊妹儿说,他今年高考已获准免试,将被直接保送到校址在张集的国家重点工科大学东北工学院计算机系读书。我也兴奋起来,说你弟弟太棒了,我小舅子真是人才,你赶紧发封祝贺信,告诉他姐夫向他致敬学习。余玲字斟句酌地给弟弟发信,说我可告诉他啦,来张集念书尽管放心,有姐夫在。我说当然了,姐夫是张集地头蛇吗。然后余玲各屋转着哼流行歌曲,我则回到电脑前,用“好奇帅弟弟”的名字钻进“性感地带”聊天室,与个“丰韵犹存女”纠缠不休。

“我弟弟一来,我在张集就待不下去了。”

“丰韵犹存女”给“好奇帅弟弟”讲处女膜的位置时,我听到余玲的声音又不对了。

我上网的第二件事,是给张大伟发电子邮件:大伟兄,挺长时间没收到你信了,我还奇怪,你怎么了?可刚才打开我很久没打开过的电脑,想上网聊天时,偶然想到我还有个信箱,就进去了,一家伙看到你三封来信。我这才记起我们已可以网上通信了,你给我写信,再也不用贴邮票跑邮局了。你的三封信我每封至少看了三遍,特告。

我算了一下,张大伟自四年以前移居美国,平均每月给我发信一封,他是个喜欢写信的人。只是,如同他说话一向言简意阂那样,他写信也惜墨如金,从纽约到张集那么远的路,他写一回信也不多说点什么,薄薄的一片字上,划拉几行草体字就算完事,如同在口述《论语》,或发后来这种一般适合直截了当简明扼要地表达意思的电子邮件伊妹儿。现在我信箱里这五封真伊妹儿,由于比他伊妹儿式的信更货真价实,自然也就比他以前写来的信还要简单。这家伙,他讨巧偷懒到了仅次于我的程度。我图省事的方式是:从不主动给他写信;只有接到他的信才回信;或干脆不回信,只给他女儿张冰挂个电话,说你跟你爸通信或通电话时告诉他一声,他哪天哪天的信我收到了。张冰是联营公司卖服装的营业员,和她妈妈住在一起,她妈妈和张大伟早离婚了。我是学会发伊妹儿后,从张冰那要来张大伟信箱地址的,有一次收到他的来信,就顺手给他复了封伊妹儿。最初那些天,由于联络便利了,我俩联系稍稍频点,然后,就是一下子我在信箱里看到他于不同时间发给我的三封伊妹儿。

其实我们之间,张大伟的惜墨如金也好,我对他的不理不睬也好,都没什么不合适的。我们是情深义厚的铁哥们不假,可确实没有需要交流的事情。如果把他信或伊妹儿的内容翻译成事情,多半也就两层意思:一,我还活着;二,我还记挂着你。而我甚至连信都不复,只通过张冰和他打个招呼,是因为我更没事。我在家乡热土父母膝下,能有什么事呢,我只表达一层意思也就够了:你的信息我收到了。我们没通过电话,在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在我,是觉得对话就需要彼此应答:吃了吗?吃或没吃。/身体好吗?好或不好。/过得怎样?怎样或不怎样……归拢起来都属于废话,没什么意思。所以我觉得我和张大伟的联系状态非常好,天各一方,各干各的,间或互相通报一下:我还活着,还记挂你;/知道了。

当然了,张大伟平均每月一封的信或后来稍频一点的伊妹儿,倒并不光表达还活着和记挂我这两项浅白的意思,事实上,他文字中从不涉及那样的废话,他那意思是我提炼的;他的信和伊妹儿,一般都谈一点小小的感受小小的想法,比如他最新的几封伊妹儿,就能代表我俩交流的风格:

沈阳你好。最近琢磨湖北郭店出土竹简中“太一生水”那句,忽然就对鸡生蛋蛋生鸡的两个“生”有了点心得。原来前一个生是派生,生完后鸡还是独立的鸡,但多出来个蛋;而后一个生则是化生,蛋没了,变成了鸡。你再想想“太一生水”就好理解了:宇宙的原初化入水中,然后有万物。

沈阳你好。中国历史上的许多事说来有趣,明成祖时代实力强大,能七次下西洋,可干什么去了总语焉不详。我近来发现,朱棣把郑和派出去不是为了商贸也不是为了征服更不是为了联谊,而是去找他侄子朱允玟。朱棣坐上了本该由朱允玟坐的皇帝宝座,未免心虚,总怕侄子再夺回皇位,就想斩草除根,听说那侄子在南洋,便不惜巨资地造船出海。多年以后,当查找朱允玟已没有了实际意义时,那船自然也就往海边一封,成了烂木头。

沈阳你好。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分析了国家形成的三种类型:雅典是直接从氏族社会内部的阶级对立中产生的;而在罗马,由于氏族成了贵族,它周围的平民没有权利只有义务,所以是平民摧垮了氏族制度后建立的国家;在德意志人那里,国家则是作为征服外国广大领土的直接结果产生的。***没提中国国家是如何形成的,我想替***补充的是,中国的国家,是又一种类型,是在部族的冲突斗争中形成的……

张大伟跑到美国去关心中国,这些短笺是他的方式。至于他在短笺中想表达什么,我从不追究,也不搭茬,我倾向于认为他的目的只是表达,表达什么并不重要。这也是他以往聊天的惯常方式。他离开张集前,有一次我那会的女友静波陪我去看他,我俩用伊妹儿方式聊了两个多小时,静波好几次都差点睡着。事后静波说,你们干吗呢?聊天?我看你们纯粹是梦呓,还是分别在两个梦里的梦呓。我眨眨眼睛无从反驳。那时我不知道伊妹儿这词和这词的意思,若知道,我会告诉静波,我们这是伊妹儿式的谈话而不是梦呓。

虽然张大伟言语金贵不喜表达,但绝非枯燥木讷索然无味之人,他经常会突如其来地恶作剧一下,展示性格中另外的一面。恶作剧时,他表现得特别好玩,就像高超的喜剧演员,都把别人逗捧腹了,自己却还不动声色。有一次,我俩在我家吃饭,谈论一个四百多年前的法国人对未来世界的预言,说到那预言中关于1999年是人类末日的话题时,在旁边陪我们的青青听得满面惧色。其实我和张大伟都不相信什么预言,尤其是不相信对那预言牵强附会的解释能站住脚;可我俩对这世界都很失望,都挺悲观,我们愿意相信人类最终毁灭的时刻正在来临,而我们将是这一最终时刻的目击者。就是这时,在我们的沉默中,窗外传来一男一女一粗一细一尖啸一柔和彼此呼应的两种喊声:收——头发——哦,头发——换钱;收——头发——哦,头发——换钱……喊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不似张集口音那般粗硬,而透着江浙南国的袅袅水色,像歌唱一样,异常优美。张大伟循声站到窗前,我也靠过去,去看那对一前一后推车慢行的中年男女。忽然,我听到张大伟模仿着那带有袅袅水色气息的江浙口音,在他们叫喊的空隙里,高声问道:请——问,头——发——多少钱,一根呀……那对仰头上望的男女一下愣了,而屋里的我和青青以及楼下行走的路人在愣一下后,不觉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对男女在我们的笑声中也忍俊不禁,没说什么,骑上车走了,他们的喊声也中断了许久。张大伟脸上很少有笑容,但他似乎乐于让别人发笑。在商店门口,他会一本正经地快步靠近小丑模样的石膏迎宾模型,在众目睽睽下,与那红鼻头小丑前伸的右手热情相握,像给国家领导人递国书的新任使节;在和一群球迷去外地看球的大客车上,由于车速太快,有段搓衣板路面非常颠人,大伙的身体都一起一伏,可通过那段路后别人坐稳了,只有他还节奏感极强地做经受颠簸的起伏状,直到好一会后,我说不颠了,他才哦一声,平平稳稳地重新坐好,好像他的颠与不颠是由口令控制的……

说起来,我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不是指那种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的朋友,而是那种放个屁都想和他谈谈感受的朋友,基本没有。但张大伟是我的例外,我不光把他看成益友,更当成良师,隔一段不见见就心里没底。当然见了不一定非交流什么,但必须见见,什么都不说只见见就行。我说过我这人刚烈骄傲自负,我没什么朋友,可能与这性格有关;但自从认识张大伟,至少在他那里,我的刚烈骄傲自负就都成披挂在身上的护命铠甲了,心里边多虚弱只我自己知道。私下里我必须承认,近些年我这种思想方式生活方式的定型与成熟,直接根源于他的熏染,就连他那种含而不露的内向性格,我都差强人意地学了些皮毛。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他刚出国那会,我一想到他就鼻子发酸,好几回还委屈地哭了,要不是后来出现了雯雯,恐怕挺不了一年,我就会追随他投奔美国。我们不是同性恋伙伴,我喜欢女人我说过了,而张大伟,他去美国是为了爱情,他是为个女核物理学家的爱情抛弃我的。

我认为,从小到大,在被抛弃这种事情上我经验丰富,我已经经历过了一个人所能经历到的所有形式和所有意义上的抛弃:我爸妈把我放到姥姥家这是亲情的抛弃;大学毕业时学校动员我去西藏这是信仰的抛弃;张大伟去美国这是友谊的抛弃;雯雯与我结束恋人关系这是爱情的抛弃。

我和张大伟认识那会,正活得辛苦,在半明白半糊涂中苦苦煎熬。照理说我不该那样,大学毕业后,在张集最显赫的衙门口熬到好苗子希望之星那样的份上,未几又把娴淑的青青娶到家中,我完全有资格明明白白地去撞青云直上飞黄腾达那根终点白线。可不行,整天在衙门口里或点头哈腰或气指颐使的让我不舒服,每晚在青青的温香暖玉环抱之中也让我不安生,我心里边好像揣团浆子,反倒活得糊糊涂涂。甚至那时我就想到了辞职还有离婚,可那时我年轻,信奉的经典警句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人间正道是苍桑”,认为只有在好单位里好好上班,和好老婆好好厮守,这才是“正名”及其“正道”。

有一天,我闲着没事回趟学校,到图书馆找书,找一本写耶律大石的书。耶律大石算东北名人,六百年前的历史名人吧。六百年前,金取代辽时,耶律大石是辽国大将,他率辽国遗民西迁中亚,在巴尔喀什湖周围建立西辽,立国长达八十余年。东北名人少,那时候我血气方刚,见个老乡名人就想神交成朋友。那天为借耶律大石的书,我和图书管理员吵了一架。我不是无理取闹,我在这学校读历史时,即使不博也览过不少书,图书馆的历史架上有些什么我大致清楚。可图书管理员嫌麻烦不给我找,仗着岁数大眼镜片厚,非说东北名耶律的倒不少,可就是没有叫大石的。我就给他上课,可他发现了我用的借书证已过期报废,便说我骗子。我们吵的不亦乐乎,以致我都想动手打他。这时有个体瘦肤黑看不准年龄的家伙拦住我,说耶律大石能忍痛复国,估计涵养会比我好,还问我是否同意他的看法。我正气头上,够不着头发已白的老图书管理员,就要拿这头发尚黑的黑瘦子撒气,因为他的揶揄已引来周围看客的嘲笑。黑瘦子看出了我的意思,假装害怕侧身躲我,可我拳头掠过他脸前时,他不知怎么却捏住了我胳膊。他漫不经心地往前一带,我险些摔倒,令周围的看客哎呀一声;可他又往回一拉使我杵在他身边,并且捏我胳膊的手指缓缓加力,让我根本动弹不得而也想哎呀。我没哎呀,可我的气焰已一落千丈。这么说吧,我的身高一米七六,当时体重六十七公斤,一千五百公尺跑的最好成绩是四分四十九秒,在足球场上,有过把脚球直接旋进大门的佳绩。

黑瘦子便是张大伟,学过武术,当过知青,在工农兵上大学时代读过北大图书馆系,眼下在张集图书馆工作,是我们学校老图书管理员的熟人。

由于市图书馆有关于耶律大石的书,我和张大伟就认识了,并且很快成了朋友。后来读研,与其说张大历史系的——我就不提名字了吧,与其说我导师是我导师,莫若说张大伟是我导师,而我的导师张大伟给我“讲课”,其方式就是“伊妹儿教学法”。从打我们认识那天起,直到我离开机关重进校门,直到我研究生毕业,直到我进了有姚小丽的业务单位,直到我离婚,直到我辞职,直到我只“做”在别人看来属于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那类“事情”,张大伟一直让我活得充实,有所依靠。可有一天,他忽然告诉我,他的藏书全归我了,让我立刻拉走,而他则马上要卖掉房子移居美国,这时候,我才像挨一闷棍那样差点昏倒。也是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他妈连一晚上射精几次都对他说过,可他究竟出生于1952年1953年还是1954年我都搞不清楚,我不明白我们究竟算不算心心相印的哥们朋友。记得当时我非常愤怒,险些没说我为你离了婚辞了职你怎么说走就走扔下我不管呢!可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他既没对我写论文或干工作指手画脚,也没对我离婚或辞职出谋划策,他对我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我找不到丝毫责怪他的理由。尽管事实上,是他的精神指引我做出了我当时的所有决定,甚至他走之后的这些年里,我连他在美国具体干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连一次严格意义上的交流都没有过,但他这人还像附体于我的鬼影一样,影响着我的思想和生活。我经常想,我那么看重他却连封正经信都不给他写,是不是表明了我始终在努力挣出他的精神控制呢?我想我潜意识中不会没有这样的想法。

余玲没等她弟弟来到张集就消失了。我们来往时,开始是我找她,可我聊天聊上瘾了,都是她找我。她隔三差五挂个电话,有时问我需不需要她,有时她也忙,只问候我一句。我感觉,就像姚小丽说她像我妈一样,这时的我已经像余玲的爸了,她和我在一起时主要不是陪我上床,而是把她经历的大事小情苦乐悲欢讲给我听,让我分析解释,听我训喻教化。我等于接纳了一个不以与我做爱为主的妓女的存在。

那时候,“狗剩”在网上已大名鼎鼎,我一进常去的那几个聊天室,和我打招呼的人此起彼伏,仅比请歌星影星球星们签名的少。有一天我用“***”这名在“东北黑土地”里寻开心,忽然觉得和我对话的“游向大海的鱼(女)”很像余玲,口气用词都有点像。我就说我还叫狗剩,结果,那条引诱我的鱼一下就游得没了踪影。我这才想到,余玲都半个月没找我了,这在以前可没有过。我觉得不对头,就给她发伊妹儿,挂呼机,可她三天以后才回电话,但说并不知道我在找她,说她呼机丢了,信箱废了,又说她没用“游向大海的鱼(女)”的名字上过网。她说她这些日子在丹东老家,并且以后不来张集了。我要她留个新的联系方法,她犹豫再三,给我留了个oicq号码。

但几天以后,有封余玲的信被我妹夫苏江送了过来。这余玲知道,有朋友来信,都寄我家公司那边,我住的北陵小区没安邮箱。

狗剩哥你好!

咱们自网上相识以来,已三个月了,你对“鱼美人22”小妹妹的关心让我很感激。我一切都好,请你勿念。但我人已经在外地了,以后不可能多与你联系,请你原谅,不必找我,也找不到我。我的oicq也废掉不用了。

咱们是网友,除了在电话里说过一两回话,又没见面聊过,互相之间的情况知道的不可能多。像我,也不知道你年龄多大,也不知道你家住哪,做什么工作,你也一样,除了知道鱼美人22是个女孩子,对我的籍贯家庭和个人生活情况也就都一无所知的,所以咱们就只能是网友而不会当生活中的朋友。再说句家里话,我知道男女在生活中交了朋友是怎么回事,可我对男女的事没有兴趣,以前有个男朋友和我干那事,我高兴只是装的,我不喜欢和男人那样。而你也是男人,如果我们当生活中的朋友,就会想那样,可我不行。

我们以前互相什么都不了解,以后也还是不了解的好,但我不会忘记你这个真心关心过我的狗剩哥哥的。谢谢你再谢谢你!

祝你万事如意一切幸福快乐无涯!

小妹妹鱼美人22

这余玲把我搞糊涂了,我做了许多猜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用oicq找她,特意找人帮我下载了软件,可没找。我倒不是信了她的话或尊重她的建议,我是有点不敢,她这封把我们重新确定为陌路之人的信吓住我了。

没有了余玲,姚小丽又不能常来,我就总感到心烦意乱。我约过几个女网友,她们年龄都三十以上,家庭完整,生活舒心,工作轻松,显然就是少点剌激,即使不搞婚外恋,也愿意背着老公和别的男人约约会调调情什么的。我是她们的理想人选。可有句名言叫“网上无美女”,我觉得这基本是经验之谈,在网上聊得挺好挺好的,一见面,就让人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当然不仅仅因为长相,也与年龄无关。

我一般不用美不美漂亮不漂亮或是否年轻来评价女人,我喜欢女人有些特点,我赞成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观点。在我看来,不特别美不特别漂亮不特别年轻的有特点的女人比只是美只是漂亮只是年轻而没什么特点的女人更吸引我。可我喜欢女人什么特点呢?我又表述不好,那种感觉,好像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比如青青,比如姚小丽,比如雯雯,比如余玲,她们都是我喜欢的女人,也许程度的深浅有所不同,但的确都喜欢,可她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吗?似乎没有,她们的共同之处就是能让和她们在一起时的我处处觉得舒服愉快放松,哪怕只远远地望她们一眼,也舒服愉快放松。而我见的网友,却大多让我别扭拘束紧张,十回有八回后悔不迭。这跟熟不熟悉没有关系,至少关系不大。我和青青姚小丽雯雯余玲第一次见面前都没有过交流,而和网友们,有些在网上都聊过不止十次二十次了,都谈到身体构造或性交感觉了,可一见面,就是没电。

到了这时,网就有点拴不住我了。我不是对网有了成见,卸磨杀驴,让妙不可言的互联网陪伴我后,又挑人家毛病,就好像追女人时一好百好,上完床了又说人坏话。不,我不是那种人,我喜欢青青姚小丽雯雯余玲也包括了对她们不尽如人意处的理解包容和接受。我始终认为,上网很有意思,聊天特别开心,我只是对网上人群低素质面积的过大有一点遗憾。我就想,要是人们——特别是女人们,单位工作都别那么忙,家务负担都别那么重,经济状况都别那么拮据,丈夫男友或老人孩子都别把她们缠得那么死,那该多好呀!那样的话,神奇的互联网肯定能给我和她们的生活带来更多的乐趣更多的惊喜更多的机遇更多的可能。但暂时还不行,完美中还有点遗憾。或许,遗憾正是完美的一部分内容。

这样,上网上烦了,上腻了,在家呆不住了,不干点什么就手痒心闹,觉得空落落软沓沓时,我就也间或走出家门去做点什么——做一些触手可及的动态的事情吧。结果,直做到连续一个多月没有上网,直做到夜闯单位大楼,搞乱了人家房间写了恐吓信还把人家的钱私自揣进我的腰包。再然后,我意识到我过分了,应该对自己实施惩罚措施,以保证我别一发不可收拾地把自己做到局子里去。

我最初去做动态的事情,并非刻意为之,而是顺从了网的指引。有一天,在“我是张集人”里,一个叫“暗香浮动”的女人和一个叫“月黄昏”的男人调情,唐诗宋词华辞丽藻的特别卖弄,还不用悄悄话私聊,好像向全世界宣布聊天室里就他俩学问大。我喜欢谦虚低调的人,不喜欢哗众取宠的人,我就把“暗香浮动”挖苦了几句,建议她收敛点。“月黄昏”是个新名,我不知道他欠不欠骂,但“暗香浮动”不可一世,自恃才女吧,对许多人都鄙薄蔑视,有一次居然说我白痴,我挖苦她有充分的理由。我的意思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聊天室玩,你就得尊重对手,如果对手没伤害你,即使真是白痴,你也只能礼貌地脱身。这一回,“暗香浮动”仍跟我较劲,坚持公聊,“月黄昏”想私聊她还威胁说,若不能坦荡点就别和她聊。结果,他们连约会的时间地点都没背人,还就定在兰亭宾馆楼下的西餐厅门口。

也是该着他们倒霉。熟悉张集街道,特别是熟悉北陵一带的人都知道,兰亭宾馆距北陵小区东门顶多百米,中间只隔条北陵大街,也就是说,从我住的北陵小区十一号楼出东门走到兰亭宾馆楼下西餐厅,至多只要两三分钟,我抽支烟的工夫就能去那一趟。如果他们约会的地点离我远点,或者那天姚小丽没有到我家来,再或者她来了,只有和我上床的时间而没有和我吃饭的时间,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可那天的种种机缘全严丝合缝,也就该着毛小毛出乖露丑了。

对了,“暗香浮动”叫毛小毛,是我前妻青青的同事。

以前姚小丽来,我们若吃饭,一是冰箱里有什么吃什么,再一个,也就下楼随便找个春饼铺馄饨馆吃上一口。可这天快到吃饭点时,姚小丽跟我提到了上网的事,她说单位里每个屋都装了电脑,但没上网。这一下,让我记起了“暗香浮动”与“月黄昏”的约会,我就赶紧穿衣服拉她去吃西餐。

“那玩艺吃不饱,找个别的地方吧。”

“不光吃,我再给你讲讲上网的事儿,没准那里还有现身说法的呢。”

姚小丽的随和表现在所以方面,她顺从地跟我来到兰亭宾馆一楼西餐厅,在个能最大限度观察玻璃门外边情形的位置坐了下来。这时候,是十一点二十,距“暗香浮动”和“月黄昏”的出现还有十分钟。哦,“月黄昏”其实已经到了,他从马路对面慢慢踱来,至少提前十分钟以上。我之所以能认出他,是因为按约定,他一站到西餐厅门外的价格牌前,手里就半展开一张《张集日报》。我提醒姚小丽注意这个左顾右盼的男人,同时讲起了我对网的了解,从选择聊天室到过客改名,从迫不及待地接触谈话对象到半遮半掩地了解试探,从分屏私聊的悄悄话到刷屏撒泼的歇斯底里,从“暗香浮动”到“月黄昏”……我重新盯住“月黄昏”说,这傻逼,没准要在这玻璃门外站一中午……可我话没落音,就见个年轻妇人也捏张《张集日报》,已经来到“月黄昏”面前。这时的时间是十一点三十七分。

“这‘暗香浮动’,还真……”我刚想自嘲一下,却卡壳了,像那一对激动之中又有些羞涩的成年男女一样,也无所适从了。

“怎么了?”姚小丽看看他们又转头看我。

“毛小毛,”我说,“原来是她,她和青青在一个处。”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巧得简直不可思议。姚小丽问我怎么办,还在不在这。我说当然在这,我怕她干吗,就是青青来这也没关系。我又说,我见过这毛小毛都好多年了,是青青在大街上指给我的;而她,虽然也知道青青的前夫名叫沈阳,但并不知道此时坐在与她隔三张台子的西餐馆里的我就是沈阳。是说到这里,那个做点什么动态事情的念头即兴浮出了我的心底,我压低声音告诉姚小丽,我要捉弄人了。

“小丽,我想捉弄她,祸害祸害这毛小毛。”

“别瞎说,”姚小丽紧张起来,她伸过手来按住我手,像怕我随时手起刀落。她并不清楚我的捉弄人祸害人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我有时敢想敢干。“人家找男朋友碍你事儿啦?还是青青同事。”

“她找男人与我无关,可正因为她青青同事,我得折腾折腾她。这不是个好女人,恶着呢。青青那人你也知道,与世无争的,可她让青青哭好几回了。”

“为什么?”

“就为青青还有点姿色吧?要有理由我就不怪她了,歪理也行。其实这家伙仗着伶牙俐齿,欺负所有身边的女人,而且她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能信手拈来,让你防不胜防,你说不该杀杀她气焰吗?”

“你想怎么办?”

“你要是她同事也会成她的下酒菜。”

“你到底想怎么办呀?”

“可真对不起‘月黄昏’了。”

“你不说是不是?”

“好好好……”

毛小毛和“月黄昏”隐在角落里开始点单时,我和姚小丽打包买单匆匆吃完了。一出西餐馆的玻璃门,我就要过姚小丽手机,找到青青,问她毛小毛有没有离婚,能不能找到他丈夫电话。青青问我要干什么,我直言相告要为你报仇。青青和姚小丽一样,听了我的话,紧张得声调都不对了,这个那个地要阻拦我。我说你别废话,我没多少时间,以后跟你解释;你现在要做的一个是保密,一个是赶紧告诉我毛小毛她丈夫的电话号码。我知道,青青能找到我要的电话,她单位处长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所有下属及他们家庭配偶的联系电话,没准我单位的电话还在那写着呢,只是后来被涂了一笔,换上了一个另外的电话。青青告诉完我毛小毛丈夫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又嘱咐我,建议我凡事要三思后行。我没给她机会多说废话,就撂了电话,拉着姚小丽去公共电话亭。轮到姚小丽唱主角了。在把电话挂通以前,姚小丽先哆哆嗦嗦地演练两遍,待正式说时,她的紧张和恐惧都恰到好处,效果奇佳,让电话另一端的毛小毛丈夫立马相信了,相信了她是一个受到伤害但又无力反抗的柔弱女人,相信了伤害她的除了她丈夫还有他妻子,也就等于说,他也受到了他妻子和她丈夫的伤害,而此时他妻子和她丈夫正在幽会,他有了一个捉奸捉双的天赐机缘。

“他立刻过来。”

放下电话,姚小丽脸色刷白,好像我不扶她她就能摔倒;可我兴奋得生殖器都硬了。我们显然是两种人。我扶她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十五分钟后,我们看到,一个男人风风火火地冲下出租车,径直闯进西餐馆的玻璃门里。这时姚小丽已恢复好了,她有些好奇,说看看去吧,这人肯定是。我拉住她往北陵小区东门走,连头都不回。不看,我说,看别人倒霉我心里难受。姚小丽气得掐我胳膊,说你太虚伪了,害了人家又说难受。我说你要觉得我那么想虚伪,那你就这么理解,现在该我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至于别人再做什么和怎么做,已与我无关,我没兴趣去看去听去知道。

反馈很快有了,连续三天,聊天室再没出现“暗香浮动”的名字,而总是忙于相夫教子享受家庭生活的青青,也不等我找她就来看我。我知道,青青来了我得汇报一下针对毛小毛我做了什么,但其间涉及到个姚小丽,这过程我就不好实说,毕竟青青曾是我妻子。可青青自从离婚以后,好像更懂我理解我了,她不问我什么,只说毛小毛出事了,被打得鼻青脸肿住院了,处里的人去看她她说遇到截道的了。

“可我知道是你干的,是为了我,”青青使劲搂着我说,“但你再不能这么干了,你不能冒险。”

这样,我就不用编瞎话说谎了,即使青青真把我想成个剪径的蟊贼,也由她去吧。

这事带给我的启发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我仿佛一下弄明白了,这世界上,为什么争权夺利的人多而散淡平和的人少,投身沙场的人多而运筹帷幄的人少,奔波生计的人多而操心精神的人少,上场踢球的人多而场外教练的人少,当工人农民小商小贩的人多而搞文学艺术数学解析的人少,性交的人多而恋爱的人少,好动的人多而喜静的人少,说的人多而想的人少……同是做事情,让身心一块参与到行动中去可真叫过瘾呀!即使身行而心不动,也比心行而身不动要有趣得多;若具体来说,跟踪追击通风报信地祸害某个具体人的刺激,远胜过面对显示屏敲打着键盘捉弄某个不可知的人的刺激。

我喜欢有趣、过瘾、刺激。

既然如此,我总得尽量让自己活得有趣、过瘾、刺激吧。

比如吧。我家楼下,有片漂亮草坪,我家对面十号楼楼下,也有一片漂亮草坪,在两片草坪上,各有一条铺设得有点曲折的石条甬路,蛛网一样与各楼门沟通。在这两片草坪的中间,在两幢大楼的俯视之下,是条黑黝黝的柏油马路,由一线浅色石质路牙与草坪分开,呈现出几何图案的简洁与优美。这样的格局不需说明,小孩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石条甬路是走行人的,柏油马路是驶机动车的;行人高兴了可以走到柏油路面上,但机动车生气了也不该开上石条甬路。道理很简单,机动车上了石条甬路必然辗压草坪,可那草坪,是行人的脚掌都不许践踏的。然而好多天里,我连续看到,有辆机动车,那种号码挺小的、虽然只是奥迪但谁都知道挺牛逼的那种比较冷峻的铁蓝色轿子,大大咧咧地就停在我家对面十号楼楼下的草坪上,连管物业的搞保安的对它也睁眼闭眼,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我挺来气。如果它停在我住的十一号楼楼下,也就不会成我心病了。我住七楼,看我家楼下费劲,对面楼楼下的草坪才是我养眼的地方。可那铁蓝色轿子往那一停,把漂漂亮亮的草坪就变成停车场了,弄得我一看窗外就如同眼睛里边扎进根钉子。我经过观察,发现它没安报警装置,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凌晨时刻,赶在两次保安巡逻之间那一小时的空档里,提心吊胆地潜到它跟前,把桶大粪涂到它身上,主要涂在车门把手和挡风玻璃上。干完这事我回我妈家住了两天。倒不是怕,当时没抓住我我就不怕,我离家几天,是为了逃避屋里的臭气,我需要大敞开窗户放放臭味。要知道,为做这事,我简直够得上忍辱负重了,从一周前开始,我就积肥似地在卫生间沤粪。大粪倒是我的大粪,可我的大粪,还得适当加尿定时绞绊地保持粘稠,它同样也太脏太臭太恶心呀。

再比如吧。有一次我去天鹅湖娱乐中心洗桑拿,顺便考察一个按摩小姐够不够格跟我上床。在按摩之前,在休息大厅到员工更衣室的小过道那,我看到雁荡山派出所的杨所长身子一闪没了踪影,随后有个秃顶小个子和个显然是妓女的姑娘也在那里闪了一下。雁荡山小区是我离婚后租房住过的地方,这杨所长曾多次找我麻烦。按说我到哪都是守法良民,可他就是看我别扭,动不动半夜三更去我那看看:你离婚了也不能留宿女人呀;你怎么那么好的单位就辞了呢,开除的吧;你在这租房应该定期到居委会登记一下,去了吗——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说我知道你爸是沈大我,有什么了不起。这我才明白,他这人是心理阴暗,他找我麻烦不是因为我得罪他了,是因为我有个叫沈大我的爸爸大名鼎鼎。我找到我的考察对象按摩小姐,她正好闲着,我随便聊天似地问,你们这是不有个秃顶小个子管点事。按摩小姐说那就是老板,又说我们老板手眼通天。我就明白了,我说现在你这有地方让咱俩用吗?她说有呀,按摩室里边那俩屋都行。我说太不安全,谁都用,万一这时候来公安咋办。她说公安不来咱这,要来事先会通知的。我说那我也害怕,我说员工更衣室那边不有地方吗?她说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她又说,员工更衣室里边的房间不能谁都用,那是老板专门招待贵客的地方,能看录像洗鸳鸯浴啥的。我假装生气了,说还他妈嫌我不贵,就往外走。按摩小姐拉住我直说对不起,她解释说,是跟我处的好,怕我花大头钱挨宰才这么说的,主要是那地方钱贵得歇虎。我缓和了口气说这还挺够意思,然后说改日吧,就走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我是从天鹅湖的后门走出来的,来到街口,先从小贩手里买张ic卡,然后用ic卡公用电话给110报警,说天鹅湖娱乐中心员工更衣室旁边的秘密小屋里嫖客被杀了,娱乐中心的老板正在掩盖真相。我又说你们来这别走正门,从后门上楼,我把从后门怎么走的路线说得详细具体。

还比如吧。有一次我西装革履地出席个活动,参加个终于二线的老领导也不什么婚的纪念酒会。其实这样的活动我没资格参加,尽管大学毕业后我在张集最大的权力部门工作时,曾和老领导同楼共事,老领导也认识我,但这样的理由太过牵强,它不足以确保我就有资格参加这种活动。是我爸有参加这种活动的资格。虽然我爸从来也没老领导官大,可现在老领导巴结我爸就像我爸过去巴结他,他们老两口请我爸“于百忙中务必前来捧场”。但我爸心胸开阔只是表面假相,骨子里他是个记仇的小人,因为当年老领导不仅不接受他巴结还整过他,他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此时老领导向他投桃了,他也不报李,坚决置身于“百忙中”不来“捧场”。是后来我妈再三劝他,他才给了老领导面子,让他长子我来点卯。一般这样的事情我没兴趣,都是我弟弟沈风我妹妹沈水替我爸应酬。可这回特例,我毕竟和老领导一个楼呆过,虽然很少见面,可他不知道我爸就是沈大我时,也夸过我好苗子和希望之星,所以我替我爸“捧场”也不为过。我就来了,握手言欢地替我爸解释,还又被老领导夸了句将门虎子什么的。是等酒会开始的时候,我忽然受到老领导没有小手指头的左手的启发,又想到我爸对他的种种不满,便乘满大厅人乱哄哄时,换种笔体,在来宾签到簿里添了个女人的艳丽名字。那艳丽名字的主人没来,她迁居香港好多年了,但她曾是张集的骄傲。当年演一出批判“***”的话剧,她进过中南海,和当时的国家领导人***有过单独合影。而我之所以由老领导没有小手指头的左手想到那个名字艳丽的女人,是因为我知道,许多张集上流社交圈里的人也都知道,多年前老领导搞过那名字艳丽的女人,让女人的行伍丈夫很不满意,就把老领导痛揍一顿,还一刀割掉了老领导左手的小手指头。我联想到这些,就代人留墨了。我的想法是,待这个什么婚的纪念结束之时,高朋贵客告辞以后,老领导夫妇捧读签到簿,猛看到那个艳丽的名字赫然在册,一定感慨万端,心曲各异。可我没想到的是,吃饭前还有个念来宾名单的麻烦程序,而那程序的执行者,竟是个初入张集上流社交圈的白痴土鳖,在他拉着长声抑扬顿挫地照本宣科时,居然把名字艳丽的女人的名字也念了出来,惹得知情者东张西望交头接耳,气得老领导两口子差点当众打了起来。

……

几个月里,我做了许多这种事情,快乐得如同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当然有些事情做完就忘了,但有一些,属经典之作,我很希望有人与我把玩分享,既把玩分享那种难以体验的紧张刺激,更把玩分享我的智力甚至智慧在那种时刻的强劲与璀璨。这样,我就挑说得出口的事例说给姚小丽听,突出悬念,适度夸张,让我自己也在复述中重新体会那种邪猥的快感。这样的事我只能说给姚小丽,这除了她是我首次理性地这么做事情时的合作伙伴,还因为她像我妈一样,什么什么都包容我理解我。当然了,她听了我的讲述非常害怕,劝我别再这么干了。

“你再这么低级趣味下去,不成无赖了。”

也是,在我近年保持来往的熟人里,姚小丽和我认识的时间算是早的,可她对我的了解却总是肤浅,至少对我身上“低级趣味”那部分了解肤浅。我们在一起时总像赶集,匆匆上床匆匆下床,有时她要对我说单位的事,倒要回办公室用电话交流,根本没时间推心置腹。所以,我倒希望姚小丽多看看我身上无赖的一面,否则她总用老眼光看我,我又总以老形象自居,那可真的成无赖了——我对别人怎么无赖都行,可不能对姚小丽无赖呀,不能对我喜欢的女人们无赖呀。

事实上,对姚小丽,当初我是无赖过的。当年我们一成为同事,我就看出了她喜欢我,当然说尊重更准确些。那时候,我和我大学同学青青早是老夫老妻了,而她和她那在市教委当小头头的同学丈夫蒋宏伟也已有了孩子。也就是说,我们这两对男女一共四人,熟不熟的都算认识,为庆祝我和姚小丽成了同事,蒋宏伟还设宴请过我和青青。那时我的无赖特别虚伪,这边和蒋宏伟称兄道弟,那边就利用姚小丽对我的好感和没有提防加上羞涩,死乞白赖地把人家按到办公桌上,告诉她我比爱青青还要爱她,强硬地把绿帽子戴到蒋宏伟头上。我不知道我现在说假话是否还脸红,因为一般情况下我已不说假话;可当时,我是个说假话脸不红的无赖标本,心里为姚小丽无奈中的屈从洋洋得意,嘴上却哭咧咧地说:小丽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能这么干我是不是有点太缺德了小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宏伟对不起青青请你原谅我错了……当时姚小丽只紧闭双眼什么也不说,任我一路干了下去。我发泄完毕松弛下来,心里也后怕,就想,一会从办公桌上下来以后,她至少会打我个耳光,闹不好,告我个强奸也说得通。可姚小丽接受了我的表白,她没从办公桌上下来,起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下来,她流着眼泪让我过去,再把她搂紧。你没错沈阳,她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品德高尚,在学校时我就喜欢你了……现在,虽然我们做出了背叛青青和蒋宏伟的事,但真实的爱情是我们的理由,上帝能够原谅我们。那时候,打着爱情的旗号贪欢逐乐,就像我爸我妈那代人打着革命的旗号营私舞弊一样天经地义。是的小丽,爱情爱情爱情……我重复着这似是而非的字眼,为事情没闹大自鸣得意,急忙帮姚小丽擦拭眼泪整好衣裙平复情绪并教她如何在蒋宏伟那里蒙混过关。

姚小丽说我品德高尚,那的确是她的一贯看法。若现在说谁品德高尚相当于骂人,可当年,包括我在内的自以为聪明的广大傻逼们,真相信天底下还有品德高尚这一码事。

事情是这样的。在学校时,我当过一年我们历史系的学生党支部书记,低我一级的姚小丽班里有学生想入党,也得过了我这关才行。当时她那班的团支书排在班级第一号,首批入党已成定局。可一个偶然机会,我知道了他高考结束后的一件劣迹,而外调人员之所以没调查出来,很可能是被他收买了,我就认为他不够党员标准,必须接受更长期的考验,便一本正经地把他的劣迹向系党总支做了汇报。我说那团支书为出人头地,高考时一心想进京上沪读名牌,所以对只考到我们张集大学牢骚满腹;而他在班里的一个对头,却顺利进了北大法律系,这让他嫉妒得几乎发疯。他半夜去砸人家玻璃,不想却被当场抓获,在他就读的中学影响很坏。但这件事,他一直没主动向组织交代,可见他对组织还有保留,也就是说,现在发展他入党还没到火候。事后想来,我跟系党总支去汇报人家已经够蠢了,可最蠢的是,转过头来,我又去找那团支书,建议他主动找组织交心,而不要等组织找他;还鼓励他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争取成为问心无愧的共产党员。照理说我不该那么干的,首先不该打小报告,坏人家好事,人家跟我可无怨无仇;其次我最不该告诉那团支书我打了他小报告,那时有些事情还能保密,我小报告打了也就打了,他不知道谁在背后给他一刀,也只能吃个哑巴亏拉倒。可读大学时,都快毕业了,二十好几了,我居然还幼稚到那种程度:平白无顾地去得罪一个人,得罪完了还跑去告诉人家。

当然事情没完,要完了我那品德高尚的美誉也就来得太容易了。那时我已快毕业了,正琢磨着工作以后,如何以史为镜地做点学问。可有一天,当时那任市委书记的一个批示经由新闻单位送到学校,大意是,他本人同意我的支边申请,并建议学校与新闻单位密切配合,大张旗鼓地宣传我这样志愿要求去西藏工作的优秀学生的优秀事迹。学校懵了,我自己更懵了,我早就被内定去个有可能让我施展业务抱负的专业单位了,我可什么时候主动要求过去西藏呀!事情很快查清楚了,是那让我害得入不了党的团支书以我的名义,给市委书记写了申请,强烈要求去西藏工作,要建设边疆保卫边疆。这一回这家伙祸可惹大了,砸同学家玻璃和出我的洋相都算不了什么,拿市委书记开涮可有点过分,别说他只是个大学里的学生干部,即使他是市委副书记也不行的。当时学校决定对他做开除处理,可难办的是,怎么向市委书记做交代呢,说那个叫沈阳的学生并不想去西藏,你对那申请信的批示只是帮助个别学生把一次恶作剧推向了高潮吗?那几天,学校领导天天跟我谈话,可怜巴巴地问我怎么办。我说把怎么回事告诉书记不就行了。学校领导说你也是年轻的政治工作者了,怎么头脑还那么简单。可如何让我头脑复杂起来,他们又不说。但我还是看出来了,他们希望假戏真作,希望我真的下铁心发毒誓从此当一个西藏公民,他们甚至把对我进行系列宣传的新闻稿通讯稿编前语编后话以及我的讲用材料他们的育人经验介绍都准备好了。前边我提到的信仰抛弃,就是指这事。那时的我不像现在的大学生,上学之前就把学校看透了,把老师看透了,把什么什么都看透了;对那时我这样的大学生来说,即使要毕业了,也还认为学校就是精神的化身,老师就是圣人的代表。

实事求是地说,学校和老师不是成心害我,只是在对市委书记说实话和动员我去西藏的问题上,或者说在让市委书记不快和让一个未来的史学工作者绝望的问题上,他们认为选择后者更容易些。我理解他们。可即使理解,让我在那个低我一级的团支书写的申请信上再签回名我也不甘心哪。那几天,我死的心都有了,我宁可回东丰老家当农民,也不想作为典型去西藏呀;可不去西藏,我又怎么面对教育了我培养了我的学校组织学校领导呢。我知道我爸的脾气,不敢跟家里说,只能每晚和青青抱在一起哭得黑天昏地。后来青青说,恐怕不去不行了,硬留下来,他们也不能好好分你;不就八年吗,我也申请,我陪你去呆上八年。是的,我也看出来了,学校动员我的口吻已带出了威胁。要是后来,我肯定不会害怕威胁;可当时我怕,怕得要死,当时我爸在毛远新时代红过的问题刚刚解决,在鬼鬼祟祟地研究着美学,远没像后来那么不可一世。当时我爸正埋头写作后来获得全国图书奖的通俗小册子《美学浅谈》,正为他计划中继朱光潜之后又一部的长卷巨著《美学》做着准备,若学校真不好好分我,他这个政治赌场上的失意赌徒,除了跟我着急也屁用没有。于是我就在那赴藏申请信上签名画押了,还拐带着青青也上了报纸,成了典型。

大概我们刚上报纸,刚成典型,青青她妈和我妈刚开始以泪洗面悲伤欲绝,学校和新闻部门刚开始疯狂宣传大肆炒作,国家教委民委以及其他几个什么委就来了一个联合说法,说每年的援藏大学生不能像散沙一样往那边扬,为了方便调拨方便管理,要在分配的时候就有组织有计划,其具体办法是,从我毕业这年起,要每年圈出几个省市按地域轮流向西藏输送学生精英。国家几个委的英明决策把我给救了,这年的援藏大学生,按计划应由华东那边的几个省份出,这样我和青青只白当回典型,或者叫有了典型之名但不必行典型之实。

当典型那几天,学校把我和青青看成将要屠宰的献祭牺牲,一个劲让我们提要求,说能做到的一定满足。青青的要求是请学校与西藏方面打个招呼,到那里后,希望把我俩都留在拉萨,若一定往下派,也要让我俩呆在同一个地方,比如都在那曲或都在林芝。我最初是没要求的,我要求对市委书记实话实说,他们能满足吗?后来他们死命逼我,似乎我不提要求就是图谋反悔,而一提要求他们就问心无愧了,我就说,我唯一的要求是别把那低我一级的团支书做开除处理,并且毕业时,希望能解决他的组织问题。我的要求让许多人不解,他们说我心肠太软,说我该恨他一辈子才对。我说我只恨他几天,现在还意识到了那都不该。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学校满足了我的要求,是我那要求的前一部分,他们夸我以德报怨高风亮节治病救人什么的。那团支书过来对我表示了感谢,感谢完又棉里藏针地说,你也不必良心不安。我则认真地告诉他,以后我不会对我做的任何事情感到不安了,只要那事情是我想做的。

这就是我品德高尚的最好佐证。接下来,我没被分往业务单位,而是去了张集最大的权力机关,我不太情愿,可我爸高兴得像复辟成功的反动势力,结果我还是报到去了。一来那时我还懂得为别人着想,不希望扫了我爸的兴,再来呢,也是学校告诉我,对我的分配属于奖励性分配,我不能不识抬举。自然青青也得到了奖励,她被突击入了党,同时也被分到一个权力略小一点的权力机关。顺便说一句,那个低我一级的团支书和姚小丽同年毕业后,去了一个最没人爱去的业务单位,混到现在,已是张集一个有头有脸的青年学者,还在一个什么民主党派里担任组委。这是姚小丽告诉我的,我没问她组委是什么东西。

“我本来就是低级趣味的臭无赖吗,”我翻身跨到姚小丽身上,施展无赖本领。“你烦我了?可惜现在我把你赖上了。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