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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法 我是怎么重新成为孤家寡人的

早上七点半,我睡得正香呢,电话铃声我把吵醒了,是姚小丽的电话。她问我说话是不是方便,我说方便。她又追一句我身边是不是有别的女人,我说没有,我说你怎么了小丽,你声音不对。这天魏锋没住我这,她现在已经不常住我这了,她的理由是陪她妈妈。吕大连这一段时间也总住校。

“你在哪小丽?”

“在家。”

“这么早——蒋宏伟呢?”

“上班了,他前脚出屋,我就给你挂电话了,我恨不得他在身边时就挂这电话,昨晚就挂,我都快憋死了……”姚小丽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怎么了,慢慢说,别着急,要不你过来。”

“不,我还上班呢,我只说一句话沈阳,我求求你——”

“什么?”

“你别再干了沈阳,这太可怕了,我都受不了了,你不能这么……”

“你说什么呢小丽!”其实我一下就反应过来她说什么了,她上回让我帮她写论文,我就明白她意思了,只是那时她的意思比较婉转,是要通过占用我时间,来阻止我做我正做的事情。“你别瞎猜,我什么也没干!”

“沈阳求你了,我都要崩溃了,蒋宏伟天天给我讲,我害怕呀。我怕你出乱子,也怕张保卫被逼死,他那人不那么坏……”

“住嘴小丽,你疯啦,瞎说什么呢!我们从来没提过别人,我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我俩从我辞职就没见过,连电话都没通过,你别想那些没用的,我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跟你都没任何关系……”

“你别怪我沈阳,我知道,我们,没见过面,没通过电话,没任何联系,没提过——”

“不要说别人!”

“好我不说。沈阳,我不会出卖你,我爱你理解你,蒋宏伟回家说他身边的、别人的事,我什么都没问过,没露马脚。可沈阳,有的人是真要疯了,你就不能手下留情吗?”

“你再胡说八道我骂你了小丽!”我点了支烟,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一下。“好了小丽,别那么紧张,你过来一趟,不去班上了,咱俩又这么久没在一起了,我想你。”

“你答应我别再干了。”

“不说这些没用的。”

“连点商量余地都没有吗?”

“我告诉你别说没用的。”

“沈阳啊沈阳,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一点份量也没有……”

“不是这么回事小丽……”

“你听我说!”姚小丽大声喊了起来,接着她还哭出了声音。“你知道沈阳,我一直喜欢你,我好像天生发贱,给你当牛当马也愿意。蒋宏伟对我那么好,我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可你从来不把我当回事,我却还是任你使唤……今天我这么求你,你连点商量余地都没有,你知道吗沈阳,你太狠了你,你是个魔鬼、豺狼!我知道,有没有我,对你无所谓,你不在乎;可我还要说,你要是停下来,我会把你那些可怕的东西全忘掉,和你,重新开始……否则的话,沈阳,你从此别想再见到我,我是瞎了眼睛我喜欢你呀……”

姚小丽从来没这样对我说过话,现在她说了,能让我感到一种特殊的重量,一种拖拽着我向无底深渊坠落的重量。细想一下,我对她,似乎真的没认真喜欢过,别说没像对青青雯雯魏锋那么动心动肺地喜欢过,连对余玲那样牵肠挂肚的喜欢好像都没有;我对她的喜欢,大约只是对一个任我摆布的玩具的喜欢,那喜欢更属于大脑皮层而不属于心脏。我的确太轻慢姚小丽了,作为“我的女人”,如果我无力给她更多的快乐,那至少不该给她痛苦,可现在,我等于是在伤害她了。也许此时到了我补偿她和回报她的时候吧,补偿她对我的喜爱与关心,回报她对我的安抚与慰藉,我起码应该对她表个态说句小丽我听你的,违心地说一句也行呀。可这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好像被堵上了,只有泪腺异常活跃,眼睛潮湿了,泪水越来越多地流了出来。是为了不让我难以控制的抽泣声传进话筒吗?我不知道,反正我轻轻放下了电话,放得冷酷而又绝情。在放下电话的同时,我听到了姚小丽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阳,我们不该让这事儿拆散哪……”

星期天,我和我爸我妈刚说完话,魏锋吕大连就一块回来了,他们一道去演了出戏。

魏海洋在省里的靠山叫石震文,他这天专程赶来张集,到魏锋妈家吃饭玩牌,安抚那个幽怨的弃妇。魏锋妈已接受完审查、退还非法所得、撤销党内外职务的组织处理程序,程序走完了也就算麻烦过去了,麻烦一过去,她的“教母”意识也就又复萌了。只是这一回,她不是再去传销机构充当“教母”,而是要和魏海洋复婚,希望重新以魏太太的身份出任“教母”。魏海洋认为复婚时机还不成熟,但又说不服她,只好搬出石震文当说客。魏锋吕大连去演的戏,就是给石震文看的。石震文是张集出去的官,在张集时,他儿子就喜欢魏锋,只是那时他们还年幼。现在多年过去了,石公子对魏小姐的热情有增无减,已经到了需要魏锋明确表态这样的关口。可魏锋早对爸妈说过,她对石公子从无兴趣,她不可能当石家儿媳。魏海洋尊重魏锋的选择,但不希望捱到石震文父子正式求婚时再明确拒绝,他不敢让石震文尴尬。恰好这时,他听魏东说魏锋恋爱了,对象是研究生,他也想起了替吕大连给常明亮写条子的事,就建议这天让吕大连出场。魏锋说吕大连不是她恋爱对象,当然也没说我是,她说她还没谈恋爱;可魏海洋说,做做戏吗,让石震文看到就行,谁也没规定你以后一定要和吕大连结婚。这样,这天上午魏锋吕大连就呆在了魏锋妈家,待魏海洋接来石震文和另两个他们的哥们时,介绍一下,两个年轻人说出来看电影,就回了我这里。也正是这期间,我爸我妈来了我家,他们是打车来的,没用建国跟着。

我爸我妈开门见山地说,他们是来跟我通报件大事的,他们要移居珠海了。这的确是件重大事情,这老两口,保密工作做得倒严。我只知道,这几年,自我爸把公司的主要工作转交沈风沈水后,每到冬天张集最冷时,他们老两口都要去珠海住些日子。我爸在那边有几个朋友,都是退役的官员艺术家买卖人。一般我爸通知了他们什么时候过去,他们就先给我爸我妈预备个住处,然后一帮说老不老说少不少的人在一块吟诗作文书法绘画地玩些日子。可我没想到,我爸这个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人,居然还刹得住车,能这么果断地激流勇退,看来我得对他重新认识了。他们说移居珠海的打算早已有了,去年还最后买好了房子,并由朋友帮忙监工完成了装修,今年春节前他们在珠海,住的就是新居。可这事除了他们自己,只有建国略知一二。他们认为,在一座傍海的南方小城颐养天年,肯定是余生里他们最好的选择。此时他们双双来我家,是为了突出他们这一决定的重要程度,他们说,他们也分别以这样的方式去过沈风和沈水家了,尽管沈风沈水两家人几乎天天都去他们住的南市小区。

我爸我妈说,他们已完全理解我的生存选择,虽然不同意,但毕竟这是我自己的事,他们不会再干涉了。他们只表示,只要他们还在,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我遇到什么麻烦,他们那里都是我家;如果他们死了,我还将是那幢海滨别墅以及届时他们所有动产和不动产的唯一继承人。他们说他们把公司全部交给沈风沈水了,至于他们兄妹是把公司现在就平分还是将来再平分还是永远合作,他们就不管了。他们说,尽管那份事业的价值要比珠海别墅和他们手头的一大笔付息国债大许多倍,但保住那事业并使其价值增值,却需要沈风沈水付出辛勤劳动;由于我连不辛勤的劳动都不愿付出,他们也就不让我参与分享那份事业,这对保护那份事业只有好处。多年里,为了让我更有资格介入那份事业之中,他们做过所有努力,但我放弃了一切机会,这怪不得别人。不过作为公司顾问,沈风沈水仍将付我薪资。接下来,我爸我妈还说了此后沈风沈水将对他们负有的责任,因为与我无关,我就没怎么听;基于同样的原因,关于建国的安置问题我也没听,不清楚沈风沈水还要为他负什么责。我听到的与我有关的另一项内容是,南市小区的三处房子将由建国夫妇代为出租,虽然产权仍是我爸,但收租人是我;建国夫妇除每季度付我一笔出租费外,另有相当可观的余额供他们提留。

“这一切,我和你妈都是如实通报你们三兄妹的,与建国有关的内容也跟他说了,并且,我和你妈还写了共同的契约和遗嘱,公证过了。”

也就是说,我们再提意见也没用了。当然我没想提什么意见,我没意见,我知足死了。别说我爸我妈还给了我这么多好处,就是啥也不给我,我还不也得活着。

“儿子,以后我和你爸离远了,最惦记的其实是你,你心情不好了,在这边呆烦了,就去珠海,那房子挺大的。”

我妈好像明天就出发,抹起了眼泪,还在我爸去厕所时悄悄说,你放心,即使沈风沈水没做好公司,我和你爸的钱也够咱仨花的,你爸不让我告诉你具体钱数。

然后他们就告辞了,当然他们把带来的一箱子钱留给了我。是这时候,魏锋和吕大连回来的。我给他们做过介绍,我爸我妈都使劲看魏锋,吕大连感谢我爸替他给常明亮写了“为师至尊”的条幅,可我爸好像忘了,啊啊两声,还是看魏锋。我妈拉着魏锋的手说,这姑娘真好,真是好姑娘呀……

再然后,我下楼把他俩送到小区外边上了出租车,回屋时,就看到了魏锋吕大连说话微笑的样子都有点反常。但我说不好是不是我有点反常。

“你爸你妈没坐车来?”我一进屋,他俩都站起来,表情显得不大自然,还挺客气的样子,有点像我爸我妈的突然造访。

“没有,他们只想下楼溜溜,心血来潮,就打车过来了。”我知道我表情肯定也不自然,可我比他们善于表演。“怎么样,演得像吗,石震文没看出破绽吧。”

其实我这话问得不好,挺蠢的,该让他们怎么回答呢?说演得像?那好像他们真是对恋人;可说演得不像,那不白费了魏海洋一片苦心。结果我没等他们做出回答,就又冒出一句更蠢的话:

“他们玩牌,也动钱吗?”

魏锋说过,石震文麻瘾特大,虽说是来做她妈工作的,可她妈什么不明白,还用他说;他这么大个人物能专程来,其实也就说明问题了。所以魏海洋带上几个重量级铁哥们来前妻家私下联谊,已足以让魏锋妈这个失势的弃妇找回往昔的感觉了——当然还不是“教母”的感觉,但家庭主妇魏太太的感觉也能使她稍安勿躁。

魏锋说:“现在玩麻将有不动钱的吗?”

吕大连说:“组织部那老头以为我也上,说海洋你家出俩人可不地道呀,这小伙子上你就不能上,我可不是光打算输的……”

吕大连这句话更敏感,“你家出俩人”,他吕大连成魏家人了。

吕大连也意识到他这话容易让人产生怎样的联想,忙岔开话头,挤出他惯常的那种坏笑说,“哎沈阳,你知道魏锋名字咋来的吗?可有意思了。”

“咋来的?”我看魏锋。

“不知道呀,”魏锋对我说完又转向吕大连,“你瞎编——哦,是我和厨师买菜时我妈讲的吧?”

吕大连慢慢悠悠地拿起我的一支烟,得意地点着。“想不想听吧?”

“想听想听。”

“你说说看。”

“本来呀,魏锋也有个女孩儿名的,可改了,就叫了现在这男孩子名。当时还文化大革命呢,魏锋他爸知道魏锋他妈怀孕了,为了表示革命决心,就为未来的孩子取个大号,魏东,保卫***的意思,并到处说,我魏家子女要世世代代心向***,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可不知当时医院医疗设施水平不高还是替魏锋她妈做胎检的医生经验不足,都该生了,也没发现产妇怀的是双胞胎。结果俩孩子先后出来,还一男一女,闹得人人都挺惊讶。魏锋她爸在惊喜之余,也不忘革命,立刻将魏东的名保留给先一降生的儿子,而女儿,他只能希望她去保卫毛泽东的妻子***了。那时***还好人呢,魏青又恰好女孩儿名,她就魏青了。这么一来,周围人全知道了,魏家子女的使命是保卫毛泽东和***。可没想到,这一儿一女出生不久,***就死了,***一死,他老婆***就坏人了,被抓起来了,这一下魏锋她爸慌了手脚,他让女儿去保卫坏人可太反动呀。好在他人脑瓜灵活,急中生智地重跟形势,他跟紧形势的第一表现就是为刚上了户口的女儿改名。那时候国家的一把手叫***,他都没跟魏锋她妈商量,就饥不择食地让魏青又叫魏锋了,这一叫,就一气叫了二十多年。”

吕大连讲完,自己先笑了,魏锋也笑了,当然我也笑了。可我笑得勉强,我没法不想到魏锋妈给吕大连讲这段轶事时,她对这未来的女婿有多满意:即使眼下是作戏,但很快就会弄假成真的。我心里边酸溜溜的。不过我不能表现出来,我得尽量大度。

“哈,以后魏锋成人物了,从出生就可以编本趣事集呀。”我说着,在一张纸上写出了“平”与“萍”两个字。“不过你爸应该把你这名接着往下改,毕竟锋太男性化了,按你爸的逻辑改下去,你应该叫魏平,‘平’同‘萍’音,就有女人味了。”

吕大连说:“***没当过一把手吧?”

魏锋说:“他没当过国家主席?”

吕大连说:“国家主席哪算一把手,得党的一把手才算。你还党员呢。”

我说:“***总设计师呀,一把手也得他设计。”

吕大连说:“那行,但往下还能改,要我是你爸就给你一路改下去。”

魏锋说:“小样,你还我爸。后来有个***,我叫魏邦呀,那不又男的了。”

吕大连说:“再往下改呀,再后来赵**了,‘阳’‘洋’‘扬’‘杨’,是不也都可以是女的?”吕大连说着拿过我手里的笔,把那几个字也写出来。

魏锋说:“哼,那再往后就男了吧,再往后是***,我叫魏民?”

吕大连写了“敏”字,大概觉得上声的“敏”和阳平的“民”声调不同,就没说出来。我则顺手接过笔,写出了“旻”“岷”“珉”三个字,吕大连把纸伸到魏锋脸前给她看。“对呀,这三个都可以用到女人名里。”然后他又写了个“姬”字。“我现在希望以后***当一把手,魏锋要是叫魏姬,就有点皇帝家人的意思了……”

魏锋喊:“坏蛋,你让我叫‘喂鸡’呀,当饲养员?”

吕大连则立刻联想到了“鸡”的另一重所指,笑得更坏了。“哎哎对不起魏锋对不起,要不这样吧,下届让***当一把手,‘魏涛’不行可以‘魏锦’,锦绣吗,包括‘涛’,都可以当女人名的。”

魏锋继续喊:“幸好呀吕大连你不是我爸,你要是我爸得给我改多少回名……”

无数人无数次地为我爸我妈举行的送行酒会,像绊马索一样,使他们启程的脚只能原地踏步。他们不断解释还会常回来,至少还得回来履行人大代表的职责吧,可不行,无数人还是非搞些送行的仪式。结果,在后期的酒会上,他们常常与前期做东送过他们的人谋面,得再说一遍再见保重之类的话,这让双方都有点尴尬,及至挺真诚的话听上去也虚假了,况且他们原本也就没多少真诚。最后他们只能一咬牙一跺脚,送不送行的不再管了,酒不酒会的全推掉了,拼命赶在二十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离开张集,去珠海开始他们二十一世纪的崭新生活。

对了,据最有权威的权威说,关于新世纪的时间界定,应以说法二为准,也就是说,2001年的元旦才是新世纪开始,而2000年仍被归在二十世纪。但我觉得,至少在张集吧,人们对真正进了二十一世纪已有点麻木,都不像一年前进入二十一世纪的预演彩排时那么亢奋了。我估计,这跟一年前的说法一有关。一年前人们没跨过世纪,误认为进二十一世纪的预演彩排就是正式演出了,所以就激动,还激动得挺过分,恨不能革心洗面重新做人弃旧图新焕然一新;可一年下来,发现所谓的新世纪与旧世纪并无差异,全非想象的那般天地翻覆,也就疲沓了。待这新的世纪真到来时,谁都没有“世纪感”了。

我从来没有“世纪感”,连“年感”“月感”“日感”“时感”都没有,可一年以前我附庸风雅,或利用风雅,尾随在世纪婚礼世纪婴儿世纪疾病世纪战略之后,模仿着“世纪之乐”的舶来品,创造出了“世纪之玩”,这就让我和世纪这玩艺多少发生了一些关系。但如今,这“世纪之玩”已玩够一年,虽然它的确是开心游戏,可也有点像足球踢进了加时赛或围棋下到了读秒阶段,难免让人倦怠烦腻,所以我希望,在“跨世纪”那天,我和我的女友男朋聚集一堂时,要对它做个结业鉴定,并且再商量一下,在新世纪里,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事情值得我们做。当然了,按计划,“世纪之玩”远未完成,即使对张保卫的打击可以告一段落,可对宋永强和钱君美的打击还未开始呢。但我能猜到,当我对张保卫做完总结,提出下一步工作重点是打击宋永强钱君美时,魏锋吕大连一定会说算了算了,张保卫也就代表他俩了,咱的“世纪之玩”可以结束了。那这样我正好借坡下驴。我还猜得到,如果打击宋永强和钱君美,我们也只能沿用针对张保卫的战术手段,可想想吧,一样的事情连做三遍,除了吃饭睡觉和恋爱,还有什么能不让人倦怠烦腻呢?

可惜我们的工作总结会未能如期召开,本来说好到时仨人一块“跨世纪”的,可正要迈腿,魏锋吕大连都请假了。魏锋这边是她妈那个弃妇有要求,让“跨世纪”那天,魏锋魏海洋及魏东夫妇一块在她家过;而吕大连那边,学校接受上级安排,组织研究生和部分本科生会同其他大学的研究生及部分本科生去市政府广场,陪外国的专家使节游客留学生彻夜狂欢,说是政治任务。我只好孤家寡人地自己跨世纪了。

在这样一个日子孤家寡人我有点心虚。尽管我努力想,这日子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可是个对“世纪感”包括“年感”“月感”“日感”“时感”全没感觉的人。可还不行,心里还虚,我只好走出家门,连跑几个洗澡的地方洗头的地方。当然我既没洗澡也没洗头,只按图索骥地寻找一个能陪我一夜的妓女,最好二十二岁,丹东一带人,姓余。后来好容易找到的那个,基本没达到我的要求:姓于,二十岁,来自阜新煤矿一个工人家庭。但有一点却让我满意,虽然余玲来自海边而于姑娘来自矿区,但她们长相气质却惊人地相似。就是她了!

我骑在于姑娘身上跨了世纪。

电话里那女网友一口气把她和我聊天时用的三个名字全报了出来:你好狗剩,我是水晶之恋女33,是踏雪女郎33,是可爱少妇33……我说知道了知道了。她在电话里和在网上一样喜欢表演。

我挺长时间没上网聊天了,昨晚无事,想在网上放松放松,就去了“一夜情深”聊天室。我进去就选了“可爱少妇33”,没聊几句,知道她也是张集的,就想约她。可这三十三岁的妇人像二十三岁甚至十三岁的女孩一样没准主意,一会说喜欢一夜情一会又说爱情就该天长地久忠贞不渝,还不停地换名,说自己太招风了总有人烦她。我说那你别起名了,就以过客身份和我聊,反正我知道你是谁。可她说那怎么行,在网上就该尊重所有网民呀。我说那你用个中性的名,“偶然相逢”“云里雾里”什么的,可她还不干,偏要标示她的性别特征年龄状况。气得我只问她一句话:你做不做?她就娇滴滴地答:哥哥我好难心呀,我老公对我那么好,你总得让我犹豫一下吧。我怀疑她是男的,留个电话就下来了。没想到她今天还真把电话挂进来了,还真是女的。

“咱们别说闲话了吧,过来见见。”与她交流完姓名和一些自然情况,我又催她。

她说她叫陶姗姗,在市妇联宣传部工作。“这不挺好吗,我们聊得多愉快呀,”陶姗姗说她个子偏高,体形偏胖,但我觉得她声音倒像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子。“要见了,万一感到失望的话,那种神秘和美好……”

“姗姗呀,你怎么总说孩子话呢?”我压着火气哄她,“你不是说都爱上我了吗,现在怎么又怕失望了。”

“我怕你吗,怕你对我失望。”

“不会的,我说过了,只要你是女的,我就不失望,就满意……”

“唔——你就像个性欲狂……”

我对这样的调情早没了兴趣,我说既然你不过来,我得撂电话了,也为你省点电话费吧。她说我在办公室,是公家钱。我说公家钱也不能这么个祸害法呀。我说我撂了,你要想好了再挂电话,否则的话——我就撂了。放下电话我赶紧去厕所,这个长长的电话,都赶上我憋的尿那么长了。可我一泡尿没撒完,电话铃就又响了。我笑了,这种女人,到底拿不住了;就是吗,三十多岁什么都见识过的人,何必把个男女之事搞那么复杂。我慢慢悠悠去接电话,故意让她多等一会。可我一拿起话筒,听到的却是个老太太的声音,还断断续续的:沈阳吗……我,雯雯……妈,你来帮我……门,开了……再就是劈里啪啦一串响声,电话没挂断,但她的说话声我听不到了。我又喂了两声,赶紧往外跑。

显然雯雯妈得了急病,也有可能遭了抢劫,总之身体已有所损伤,电话都挂不利索了吗。我在出租车上继续往她家挂电话,可总占线,我知道是她刚才和我通完话后未能把话筒放回机座。我又挂112急救中心,我让他们记下我的电话并最好给我一个急救车的电话,说你们到桂林街的桂林小区大门口就行,现在我也说不好具体哪楼哪门,只有到那才能告诉你们。又过一会,我来到桂林街北端的桂林小区,来到了雯雯妈家。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雯雯妈躺在门口地上,放电话的杂物架已被她刮倒,写有一堆电话号码的那张白纸,很醒目地飘在我脚下。斜卧在地上的雯雯妈还有知觉,见我进屋她睁开眼睛,吃力地笑笑。几分钟后,急救车到了,医生面对这眼歪口斜流涎水的老太太,很快诊断为大面积脑出血,抢救了一会,我们一起去了距她家不远的第二人民医院。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雯雯妈打扫房间擦地板时,忽然感觉脚下没根,身子发飘,胸口发堵。她第一个反应是开门喊人,可门一打开,她就知道她腿不能动了,而且喊出的声音也细若游丝,不成句子。她立刻转身操起电话。这时她是靠在墙上,但身体在一点点向下滑去。拿起电话后,她记起了雯雯不在张集,雯雯利用寒假的机会,领着儿子去贵州了,代表妈妈去参加大姐女儿的婚礼。雯雯上边有两个姐姐,是在同一家军工厂当青工时,随工厂迁到贵州去的。雯雯妈是在看雯雯的电话号码时,看到了我写在雯雯那三个电话中间的我家的电话,她也就挂了,而恰好那时,我刚掐断与陶姗姗的调情电话。

在医院,两天两夜我没怎么合眼,像个称职的护理人员。雯雯妈的住院用具和抢救费用,是我让建国送过来的,建国要让他老婆替我,我没用,雯雯妈大小便和擦洗身子那些事情,是我请邻床雇的专职女护理员代劳干的。我给的工钱她很满意。当雯雯和她两个姐姐一个姐夫以及她儿子小雨赶来病房时,她妈已基本脱离了危险。当时老太太正挂吊瓶,我坐个板凳伏在她床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是雯雯他们进屋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和雯雯点头致意时,彼此都冷静得令人压抑,就像一对每天在办公室对坐八小时的单位同事。这也许因为,在一天几次的电话沟通中,所有情况我都汇报过了,如果现在不说她妈以外的话题,我们的确无话可说。是她两个姐姐和一个姐夫有话可说,对我说了十几个谢谢。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围在病人床头时,我退到了病室一角,脑袋仍然昏沉沉的,有点不知所措。雯雯意识到了我的难堪,过来陪我站在墙角,但还是不说话,也不看我。这时我脑袋开始清醒了,我知道病人的亲人既然已回来,我在这里就多余了。

“你们忙吧,我先,回去了……”

三月份,魏锋混在北关区青少年宫的儿童艺术团里,去了趟台湾,结果一回来就遇到件烦心的事情;而与此同时,我这边也有点心烦。

先说魏锋的烦心事。

魏锋走马上任成了北关区文化局的副局长,多少有点飘飘然起来,比如,好几次来我这里也要专车送她,就未免过分。紧接着,那些打溜须的人又问她去不去台湾,条件是要把共产党员和政府官员的身份隐藏起来,只能以儿童艺术团指导教师的身份上报简历。我建议她谢绝人家,说以后机会多得是,这样偷偷摸摸的没有意思。可她还是去了,结果就在她去台湾这半个月里,上边纪检部门接到封匿名信,说她从未任过副处级以上职务,也没有副高级以上职称,以考核调任方式来文化局当副局长属于走后门提干。纪检部门里魏海洋的哥们把信转给魏海洋时说,尽管原则上对匿名信可以置之不理,但为了预防此后具名信的出现和告状者把事情再往上捅,魏海洋应该设法把女儿身上的漏洞尽快堵上。

按说魏海洋很清楚任命干部的基本程序,如果他早点防患未然,完全能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可为了培养魏锋从点滴小事做起的能力,在女儿工作调动和任职的整个过程中,他就没多出头,只让魏锋自己去跑。当然魏锋自己操作这事也毫无困难,她毕竟是魏海洋的女儿,整个步骤不管进入哪个环节,都异常顺利,一路绿灯。可能就因为这绿灯亮得太痛快了,所有的掌灯人都忽略了这里边有个小小的问题,或有人意识到了,不知出于何种用心,却没当即提醒魏氏父女,这样,就给写匿名信者留下了口实。

这匿名信的指控倒不难对付,但添人恶心,让魏氏父女有点尴尬,让北关区政府和北关区文化局的主要领导也有些被动。如果事先对留给匿名信的漏洞有所防范,只做一份假档案也就行了,说魏锋由于工作出色,毕业一年就副处调了,这证明电台是不敢不出的。可现在再改档案就不妥了,毕竟不知道写匿名信者有怎样的背景,只能想点别的办法。经研究,北关区政府北关区文化局立即制造出一批假招聘材料,报给市人事局,说魏锋是北关区文化局在最近一次面向社会的特业考试中,招聘来的副局长,完全符合考试录用制的干部任命条例。做假招聘材料比做假档案要复杂一些,但解决起问题来能一劳永逸,这样,以魏海洋为首的各路人马都行动起来,集体给一路走在绿灯下的魏锋擦屁股,连我和吕大连也被动员起来,我们都成了文化局不拘一格选副局长的应聘者,我们的材料都要拿去存档以备需要时做旁证。

就是在魏锋烦心的时候,我也遇到了心烦的事。

自从我爸我妈去了珠海,我和沈风沈水的联系就基本断了,每月我只在发工资的日子跑趟公司,还不一定能见着他俩。我已不好意思让苏江送钱了,人家都是忙人,忙人替闲人服务没那道理。可进了四月,开资前一天,建国忽然挂来电话,说沈风沈水约我吃饭。我很敏感,觉得我这弟弟妹妹也是官升脾气长了,居然摆出这么大的谱,请我吃饭却不亲自找我。还好,他们没让办公室某个打杂的孩子跟我说话,而是委托建国这个办公室主任来发布通知。放下电话抽了支烟,我拔通沈风手机,问他和沈水找我干吗,说不必吃饭就电话里说吧。沈风犹豫一下,说想给你通报公司近况,说咱兄妹三个要常聚聚,这也是爸妈的意思。春节时,沈风沈水两家人去珠海陪爸妈呆了几天,当时找我我没同往;现在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们却想到来转达爸妈的意思了。我笑了,我说跟我说公司的事儿有必要吗,我听不明白,也没兴趣。沈风说,哥,你是公司顾问,对公司怎么毫无责任感。我说沈风,你和沈水谁的主意。他说什么主意。我说开我呀。这时性格直率的沈风强硬起来,让我觉得他变了个人,好像当年我爸对待我家以外的人。既然你想到怎么回事了,我也不必遮遮掩掩,沈风说,是公司班子共同决定……我插嘴说,沈风你会打官腔了,这说明你进步很快呀……沈风说哥你不用讽剌我,我话没说完呢,我现在就是公司的官,有点官腔也不为过,明说了吧,免除你的顾问资格正是我这个官的主意。我说这得谢谢你了,这些年,我的理想就是无党无派无官无职无亲无友,可为了钱和爸妈的面子,我挂个顾问的头衔弄得不清不白;这回好了,我彻底清爽了。这之后沈风软了一下,又不像我爸了。哥,对不起。我说没关系,祝你和沈水财运亨通。沈风说,咱晚上还是吃顿饭吧,沈水能把你今年的工资都带来,我们给你开到年底。我说算了,你们还是省笔钱吧;要是提出来了,不好再入账,就替我给沈鹏飞苏小红买点什么,他们也喊了我这么多年的伯伯舅舅。沈风又说,春节在珠海时,我们没和爸妈说起这事儿……我说你们放心,我也懒得说。

没人能对平白无故失去笔收入无动于衷,可我的确不想对爸妈提及这事,除了让他们心里添堵,有什么用呢?现在这公司是沈风沈水的,哪天他们高兴了或不高兴了,把爸妈的开销也给抹了,不能说就没有可能。

我就和魏锋一块心烦意乱。

“这是逼我当江洋大盗呀。”我对魏锋吕大连说这个话茬时,还真就让脑子里的想象搞得一阵阵冲动。这世界上,比“世纪之玩”更惊险更剌激的游戏着实挺多呢。

“要不你上班去吧,你是哥哥,去了,他们总不会把你推出来。”吕大连说。

“去什么去,不吃嗟来之食,沈阳你不再理他们了。”还是魏锋更了解我。

“对,不理他们了,不能让他们坏了我无忧无虑的好心情……”我说。

我们大杯喝酒,大筷头吃菜,大声大气地说话。

“死亡对人一视同仁……”

“无所事事也是事儿……”

“反正就是消磨时光呗……”

“怎么乐呵就怎么来呀……”

时机在酒精的作用下一点点发酵成熟了,张保卫继续遭罪的时刻也一点点到了。

在书房里,我和魏锋忙,让吕大连在厅里闲着。其实他也不是闲着,他是忙他的事,他的一份实验报告得赶紧写完。但这毕竟是三个人共同的工作,他不好意思不插手,就对我和魏锋说,等你俩把信准备好了,我去邮,我脚力好,就当在学校院里散步背书了;背一书包信走遍张集的所有邮筒,一个里边扔两封,怎么样?我和魏锋都说行行行,说要不又没个自行车,打车走走停停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儿,还真就得你走着送信。不过还是那句话,前提是别影响你学习,咱红专路上可别少一条腿。

这回我们做的事情是:写新闻稿。

咦,父女变兄妹?

唉,爷孙成父女!

本报张集消息东北曲艺界名宿、著名表演艺术家、曾以长篇快板书《三大战役三部曲》饮誉全国的快板书演员“铁嘴”张财,近日被他的长子张保卫告上了法庭,同时被张保卫告上法庭的还有张保卫的妻子徐敏。张保卫系张集市某教育主管部门的主要领导,原本与妻子徐敏女儿张洁婴过着平静安适的家庭生活。徐敏在某人事部门工作,张洁婴是高中学生。今年年初的一个白天,工作繁忙的张保卫偶然回家,竟发现其父张财与妻子徐敏正在通奸,可为了不让家丑外扬,这件事情他没有声张,只是经常敦促徐敏将与张财通奸之事的全部情况如实交代出来。徐敏对此事懊悔不已,并毫无保留地承认了她和张保卫结婚之初就与张财勾搭成奸的事实,说他们多年来奸情始终未断,总是利用张保卫工作繁忙无暇在家的白天来往。由于张保卫知道了两人奸情已久,便对女儿张洁婴的酷肖张财产生了怀疑。以前也常有人称张洁婴更像爷爷,但一脉骨血彼此相像也不无正常;可有了张财与徐敏的通奸之事,张保卫便要求张财与他同去和张洁婴做亲子鉴定。鉴定结果证明,张保卫与张洁婴的父女关系应为兄妹关系,而张财与张洁婴的爷孙关系应为父女关系。为此张保卫一纸诉状把张财徐敏告上法庭,在要求与张财断绝父子关系、与徐敏离婚的同时,还为张财徐敏给他造成的欺骗、名誉、代人抚养、超过生育期等多项损失提出五十万元人民币的赔偿要求。日前张集市南关区人民法院已受理此案,本报将对此案进行追踪报道,并将聘请专业法律工作者对此案涉及到的诸多法律问题进行解答。(李威)

说来话长,想出写作这样一篇新闻稿,还是魏锋编“报章趣摘”时的事。那时魏锋每回说起她看到的大量报纸杂志,都说现在这天底下的事太离奇了,搞得人真假莫辨不知信谁。吕大连对魏锋的说法予以反驳,说当然都是真的,白纸黑字还能假,亏你还新闻科班呢。魏锋这下来劲了,说我要外行还不怀疑呢,正因为我是圈里人,才知道新闻是怎么回事;好一点的篡改背景,强化某一部分事实掩盖另一部分事实,坏的呀,干脆张冠李戴黑白颠倒。吕大连说你言过其实了吧,你发布假新闻。魏锋说你那数学脑子根本不懂这个,你跟沈阳学学历史吧,你问问他正史里的东西有多少真的。我说咱不争理论上的事儿,咱完全可以搞个试验吗,编个假新闻看看效果如何。当时我们就围绕张保卫编了二十多条社会新闻,最后选择了写下来的这个。魏锋吕大连一度觉得这篇新闻过于恶毒,打击面大还滥杀无辜,说下不了手。我说你们呀,打仗哪有不伤及无辜的;再说了,除了张洁婴是个孩子可能无辜,张财徐敏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说那就把张洁婴摘出去。我说你们更错了,对张保卫最严厉的打击就是把张洁婴当靶子;他爸他老婆他可以不当回事,他女儿他可是要当心肝宝贝的。他们还跟我争,说他最心肝宝贝的应该是自己。我说不对,人性这东西复杂就复杂在这,某些时候,自己其实是第二位的,或者说,自己只能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处于第一位。他们都不说话,我说给你们讲了故事吧。我说苏共最老那批铁杆布尔什维克里,有个科斯耶,曾任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素以有钢铁般的毅志著称。斯大林搞大清洗时,科斯耶这种人首当其冲,被捕入狱,严刑拷打,不准睡觉,不给东西吃。但科斯耶的确毅志比钢铁还坚强,坚决不承认是波兰间谍,不承认他要颠覆苏维埃政权。于是整他的人把他十六岁的女儿给抓来了,当他面打她,强奸她。这一下,科斯耶就彻底服了,让承认什么就承认什么,让怎么揭发别人就怎么揭发别人,别说不钢铁,连泥巴都够不上了。我问他们,你们说,最让科斯耶疼的,是他自己受罪还是他女儿受罪?魏锋吕大连说不过我,况且,用我们的《咦,父女变兄妹?唉,爷孙成父女!》来作为检验真假新闻的试验这件事,也足以压倒我们关于打击面多大合适和是否需要伤及无辜的理论探讨。

但当时写完新闻稿,我们仍没具体操作,这源于我的那种心理特点。我希望魏锋吕大连能发自内心地接受这个打击方案,而不是违心地顺从我。现在匿名信事件的出现代替我做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我旧话重提,魏锋立刻表示赞同,魏锋一赞同吕大连也就不犹豫了。当然我也又引出了关于新闻真假的大讨论,但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个由头借口,我们都不再介意学术问题。

我们的设计无懈可击。我们拟议中的新闻稿作者人选,应该是个事发之后受多大牵连都不会让我们内疚的人,这由懂行的魏锋确定,她提供的人选是在张集大有知名度而在国内庸俗小报界小有知名度的黄利威。黄利威是个到处招摇撞骗的主,最恶劣的行为是到哪个企业都要钱要物,人家不给他就威胁要捅人家,而的确所有的企业都怕他捅,他便越恶名远扬越能发财致富。我们借此机会把他捎上,也是替张集地面中小企业家们出口恶气。下一步是魏锋借回原单位看旧友的机会,去《张集广播电视报》偷来五十个信封,我则利用我的雕刻技术用软橡胶刻了个张集广播电视报的公章。照理现在投稿不用盖章,可我们盖上,以示郑重。我们在文后提供的黄利威的所有信息资料也都是真的,包括他的伊妹儿地址。吕大连对此有些担心,说什么都告诉人家,人家一打听不就露馅了。魏锋则老到地说,如果咱邮出去五十份,顶多有三分之一的报社跟他核实,那发表出来的还能有三十多份呢。你放心,现在的报纸没有管真假的,政治上沾不上腥气他们就什么都不怕,稿子这东西,有人写他们就敢发。而我们标出除张财外都用了化名,是为了使张保卫一家三口的大名能够同时见诸报端。

我的电脑和打印机又忙了起来。魏锋为了不在电台那边引人怀疑,跑到《张集晚报》资料室去查找地址,在选择以发表文艺界花边新闻的庸俗小报为主的同时,也兼顾教育类人事类报纸,希望文章发表后,张保卫及其家人和同事真能看到,若他们看不到我们可白忙活了。我和魏锋把信和信封全部打好糊好,吕大连就举着他的二外德语书踏上邮路,几乎走遍了张集的主要街道,把打印完好的四十六个信封一天之内分别塞进二十三个邮筒。这次行动的最后步骤是把这件事通知张保卫,但为了不出一点纰漏,为了自我保护尤其是保护好革命干部魏锋副局长,我们三个都没出场挂电话,而是几天以后,我和吕大连在火车站以五十元钱的劳务价格说服一个去往山东方向的打工妹,让她在站前公用电话亭给张保卫挂电话,把我们写在纸上的电话内容复述出来。那打工妹是我们精心选择的,的确挺有表演天赋,只可惜我们不是张艺谋,若是,她没准也能成为演《一个都不能少》的魏敏芝。那打工妹事先把我们给她的台词演练几遍,待镇定后,就用带点山东腔的普通话把我们的意思做了完美表达:

“张保卫吗?这几天你注意点报纸吧,《张集广播电视报》的黄利威把你家的事儿写成文章了,往全国各报纸发出去四十多份呢,估计怎么着也能攥回二十多张稿费单,你应该找他分红去呀。”

而最滑稽的是,恰好在那天魏锋带回来的《张集晚报》上,我们替黄利威写的新闻稿就发了出来,只是上面把张财的名字变成了张福贵,又标出了所有人名均为化名的字样。魏锋得意地对吕大连说,你不是不让给本市报纸寄吗,怎么样,它反倒第一个发了。吕大连完全懵了,哗啦哗啦地抖动着报纸。你们干新闻的,就这么个搞法?他急扯白脸地说,你们连挂个市内电话核实一下也没空吗?魏锋说,年轻人,你就长学问去吧。吕大连说,那你好好统计一下,看有多少家报社能用这消息,我去——他转向我说,我应该到哪去告他们。我说,到此为止,这事儿过去了。

但没有过去,且事情大了。很快,张保卫被免去了市教委副主任的职务,工作也被挂了起来,虽然没被双规,但一个针对他经济问题的工作组进驻了教委;而几天以后,五四青年节那天,张洁婴参加完学校组织的十八岁成人宣誓仪式,回到家里就悬梁自尽了。张洁婴死后,人们从她衣兜里书包里找到了名目不同的十八种报纸的文章剪报,那十八份剪报都有着同一个题目:《咦,父女变兄妹?唉,爷孙成父女!》

给张洁婴送殡那天早上,我忽发奇想地提议,我们应该去一趟文官屯火葬厂。

“去干吗?去自首?去赎罪?”魏锋恶狠狠地瞪着我。

“这种时候,咱们怎么能,去见,去见他们……”吕大连显得可怜巴巴。

我们是前天晚上得到张洁婴死讯的。前天晚上魏锋从董梅那里一得到张洁婴死讯,就来到我这里,我们又赶紧找回吕大连。我们三个聚到一起就再没分开,共同熬过了两夜一天。但这两夜一天,我们基本没有交流,我们就像三个陌生的路人,虽然彼此毫无感觉,可为了取暖,仍然紧紧依偎在一起。我们的睡眠都非常不好,眼圈是黑的,脸是青的。我们不看电视也没听音乐,常常让一个意外的声响吓得惊诧莫名。我们很晚才上床很早就起来,更多的时间就是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发呆。我和魏锋没有做爱。

我说:“我想好了,觉得咱们和张保卫的这台戏已经演完了,应该有个剧终谢幕。”

“你太残酷了!”他俩同时说,当然这话他们没说出声,他们只看我一眼,我是从他们一掠而过的目光中,感觉到他们这样说的。“我不去……”他们分别这样说。

我笑了。经过两夜一天的愁眉若脸,我又会笑了,还笑得自然坦然。“你们——你们太把意外当回事了,其实张洁婴的死真是意外。你们应该往好处想,张保卫被免职了,被审查了,这主要是咱们的功劳吗,咱们是配合着党纪国法挖出来个腐败分子,应该高兴呀。”这回魏锋吕大连连看都不看我了,但他们昂着头,看我之外的别的地方。我知道,他们目光里的轻蔑和厌恶,还不好意思直接送给我。“那算了吧,”我说,“你俩不爱去就留家里,琢磨琢磨下一步怎么对付宋永强钱君美,是像对付张保卫这么挑出来单打呢,还是双管齐下。这边我自己去。”他们还是都不吭声。“等一下多买点好吃的,”我又说,“等我回来,咱们好好吃一顿,我馋了。”

我自己走到门口穿外衣,他俩像送客一样,默默站在我的身后。我没回头,只从大镜子里扫他们一眼。开门出屋后我快速下楼,但走到一层楼门洞时,我走不动了,我停下来抽烟。我在这时忽然想到,我是不是该返回七楼去悄悄开门,看看他俩在干什么。我好像头一次涌上这样的念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有过无数次我单独出门,而家里只留他俩的时候,可我从未怀疑过他们,我从没想过他们有可能在我背后搞什么名堂。可现在,我忽然想到该杀个回马枪,没准我能捉奸捉双呢——但我没那么干,抽完烟,我脚步轻快地出了楼门洞。

我坐的出租车来到文官屯火葬厂时,张保卫他们还没到。我有些紧张,四处看看有什么意外。没有,不会有,能有什么意外呢。我一支烟没抽完,为张洁婴送葬的车队就进了火葬厂大院,这是我从那一长溜车阵中看出来的:许多车的车门上都写有“教委”或“人事局”的字样。第一辆开到遗体告别室后门的是辆火葬厂的大奔驰灵车,车停下后,从门里出来的,应该就是张保卫了,还有一个徐敏。徐敏尽管已哭得没人样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我和她近在咫尺地打过交道,还抢了她的鸭或者鹅;张保卫我则头一次见到,怎么说呢,他给我的感觉与我想象的不同,这个让我折腾了一年多的人,没有唤起我丝毫恶感,甚至让我觉得他挺顺眼的。我不知道是否该庆幸我早没见过他。

这时后边车里的人也乱七八糟地都下来了,鱼贯前行,我稍作观察,就能部分地判断出这批人里都谁是谁。张保卫徐敏夫妇就不用说了,我一眼就能认准他们;铁嘴张财夫妇也不难认,在电视里,我见过张财,和她走在一起的自然是他老伴姜凤桐;还有一个董梅我也能确定,在魏锋的多次描述中,她甚至早成了我的梦中女友,一米七零的个子,男孩子般的球头,很好认;但哪对应该是张体会夫妇我看不出来,依一般推理,他们不会走在一起,张体会肯定要参与所有繁杂的事务,或者,即使我猜出谁是张体会了,他老婆周莉我也无从辨别;另外,还有一个主要角色我是不容易看到的,只要一会向遗体告别时我没勇气也挤进大厅,那个躺在棺木里的女孩子张洁婴,我就永远见不到一个具体的她了。

那些庞大的送葬人群中,有几个具体做事的在跑前跑后忙忙叨叨,又有一些可能与张家人亲近些的,围上来掺扶劝慰死去的张洁婴的妈妈奶奶姥姥们,更多的人大约就是不好不来或随大溜来的,他们悄声轻语地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地沟通联系,全无半点痛苦之意悲伤之情。我忽然想到,如果这些嘻嘻哈哈沟通联系的看客们每人都让我折腾一通,没准以后他们就能懂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悲伤了。

我没坚持到告别仪式开始。我心里倒真的特别痛苦特别悲伤,我担心再呆下去,那首先被痛苦悲伤击倒在地的,会是我。我只多看几眼我最关心的张保卫,就离开了文官屯火葬厂。火葬厂有无数的车,但没有出租车,我只能溜溜达达地往市区走。走了很远,遇到出租车了,我也没坐,而是一直走到北陵小区,用时达两小时十三分钟。

到家我已精疲力尽,但让我一下忘了腿酸脚疼的是,魏锋吕大连居然没在家,家里也没有任何酒席丰盛行将进餐的迹向。我有些发懵,难道这俩人就以这样的方式私奔遁逃了?我知道我的想法荒唐可笑。是我一屁股坐进电视机对面的长沙发时,才看到茶几上那张白纸条的,并且认出了上边是魏锋的笔迹:沈阳,到家后立刻给我挂手机。这什么意思,有事不直接挂我手机,非等我回来看到条了给她挂。我压着火气拨通电话找到了魏锋。魏锋说对不起沈阳,我和大连没做饭,我们在“海中全”呢,你过来吧,咱们在这吃。我说为什么,在家多舒服,跑那坐着多难受。魏锋说已经没做了,只能这样了,就来这吃吧。

“海中全”是我们三人首次吃饭的地方,就在那里,我们有了个三人小团体。我出门下楼,走楼后小街,经过北陵大河南桥头,很快来到了“海中全”。走这样一段路要不了十分钟,我找到魏锋吕大连的包厢时,他俩刚点完菜。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已经来很久了,没准我一去火葬厂,如果他们真没干什么,那就是立刻到这包房里来了。我如此推论的理由是:吕大连面前的烟盒已空了一半。吕大连平常不抽烟,偶尔抽,就现买一盒,然后剩回多少都扔给我,下回想抽了再买一盒,所以,他的烟总从盒里的第一支开抽。当然他面前的烟灰碟里只有一只烟蒂,但那只能证明,包房服务员是个勤快姑娘。

“怎么了?”我看着他俩,感到他们不大自然。

“我手懒了,”魏锋说,说着还看一眼吕大连,但没像以往这种时候她常表现的那样,过来替我脱外衣挪椅子的干点什么。照理说她没尊重我在家吃饭的意见,是更应该表示点歉意的。“咱们挺长时间没吃海鲜了,我想了。”魏锋倒的确喜欢海鲜。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吕大连递我的一支烟。吕大连从来不给别人让烟,可这时让了我一支,在给我点火时我还看到,他举打火机的手微微发抖。

吃海鲜的好处之一,是菜上得快,眨眼之间,桌上便摆了一堆好玩艺:清蒸基围虾,鲍鱼,红烧海螺,炒海蟹,还有一条我叫不上来名字的大鱼和一大盆鲜味扑鼻的毛蛤汤。菜上齐后,魏锋告诉服务员不用呆在这屋,有什么事会叫她,还让服务员把这屋的音响也关掉,说吵得慌。服务员不再忙忙活活了,音响也消停了,只我们仨人默默吃喝,气氛就挺沉闷压抑。魏锋倒是间或没咸没淡地说句什么,可我和吕大连都不怎么响应,她就显的挺没趣的。我眼角的余光能够发现,她不时要看一眼吕大连,我估计她是让吕大连说话,至少让他帮忙活跃气氛。可吕大连好像没看到暗示,只一口口喝酒一根根抽烟,反倒强化了空气的紧张。我也什么都不说,只啧啧有声地吃菜,这时我心里如同倒海翻江,可表面上我努力冷静。是后来,当我意思到我的年龄介于他们的父母和他们之间,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个长他们半辈的老大哥时,我才率先开口说话。

“来,撞一下。”我说,“魏锋的麻烦也过去了,大连的学业正顺风顺水,咱还是那句话,祝你俩以后一红一专,前途无量。”

他俩受宠若惊地和我碰杯喝酒,但以往这时他们张嘴就来的俏皮话,却一句没有。

“那——祝你什么呢?”停了片刻,吕大连手忙脚乱地把酒杯又都倒满后,魏锋才想起来要玩笑一句。她举起酒杯看着我,很用心地想。

“祝我永远有事情做吧。”我提醒她。其实前一句祝他们和这一句祝我,我都不是要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看出了我的认真。

估计他们看出来了。如果我不认真,是玩笑,他们也许就也玩笑了,至少能玩笑到这顿饭的尾声之前;可他们看出了我的认真,就有点紧张,对我那永远有得可做的事情,充满忧虑甚至恐惧。他们又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又重回到尴尬之中。这时候,凭感觉我能断定,他们这一对也曾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已经被忧虑和恐惧压成了齑粉,忧虑和恐惧正让他们变得弱小又可怜,让我看着心里发疼。我实在没道理再折磨他们了。一年多里,他们给予我的已太多太多,快乐和安慰,爱情和友谊,多得让我无以回报,他们是我衷心喜爱和要终生感激的女友男朋呀。

“来,大连,魏锋,咱们再撞一下。”

魏锋和吕大连忙又举起酒杯,但看我的目光闪烁不定,我也就不看他们。

“谢谢你们这么长时间陪我,还跟我,冒了那么多风险——好在没出什么差头,也是你俩吉人天相呀。”

魏锋和吕大连呲牙咧嘴这这那那地嘟哝几声,全不成个完整的句子。

“你俩——我不该问呀,你们,上过床了?”

说心里话,我真的不是想这么提问,怎么都不问,什么都不问,我只想敷衍几句就离开他们,因为我并没想责怪他们。他们都年轻,他们都还有未来——即使我就是他们未来的样板,可也得让他们自己走到我这个终点呀。若我帮他们省略了过程,他们没准会觉得吃了亏呢,觉得省略了过程是个损失呢,那我还不成了为子女设计生活的独裁父母。我是个懂得尊重别人自由选择的人呀!可我还是小心眼了,我的问话竟脱口而出。

“沈阳——”

“沈阳你别这么想我们怎么会我们你知道沈阳我们……”

魏锋和吕大连同时表现出他们的无辜,但魏锋的无辜是通过视死如归表现出来的,吕大连的无辜里则充满了慌乱、无奈、畏怯。

“别,我没别的意思,喝多了。”我站起来,往包房门口走,走两步又回来,又坐下。“魏锋,这事跟大连没有关系,我只想跟你说两句。我们开始只是玩玩,这你也接受。可越往后我越喜欢你,真的是——动了爱情了,你对我没兴趣了,我挺遗憾。我能知道吗?是因为大连你才对我没了兴趣呢,还是因为对我没兴趣了,才把感觉往大连那迁移的?”

“不说这个话题好吗?”

“哦?”

“沈阳……求你了,我……你别逼魏锋了……”

“唔,好吧,不好说就不说,的确是这样,有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再说了,我知道了也啥用没有……嘿……”我又站起来,穿好外衣。我腿有点沉,但我知道,这回我真得离开他们了。魏锋吕大连,吕大连魏锋,他们曾是我那么心心相印的女友男朋,我不能再难为他们。这时我很想告诉他们,我爱他们,仍然爱他们,什么时候都爱他们,可我说不出口,我怕我会哭出声来。“看来以后的事儿,只能我一个人做了……”走到门口时,我背冲着他们,尽量用轻松的笑嘻嘻的声调向他们道别。“再见。”

回家以后,我打开电脑想要上网,想把注意力分散一下。可在显示屏的跳动中发了会呆,我却下意识地打开一个新建文档,凭着以前魏锋吕大连说过的只言片语,简单地整理出两份人物小传:

宋永强,男,47岁,张集电视台台长……

钱君美,女,51岁,东北师范学院数学系教授,系党总支书记……

我又重新回到了网上。

好像总是这样,在现实中一遇到麻烦,我就让网帮我麻痹神经。真可以说,网是一个陪在我身边的特殊的驿站,不管我什么时候走乏走累了,都可以在它的怀抱中倒下歇歇,待吃饱喝足了,养足精神蓄好锐气了,再继续前行。网真好,我感谢它就像感谢所有给过我好的女人们也包括男人。我回到网上想做的第一件事情,还是寻找余玲,可没敢。倒不是怕余玲如今已成红颜杀手,联系上了,会六亲不认地连我也灭掉;我是怕引动公安,把这一年多的沉渣都搅起来。我上网想做的第二件事,也同过去一样,是想给张大伟发封伊妹儿。可扫一眼我空荡荡的收件箱,我就把写好的短信又删除了。妈的,他就是一辈子没消息,我也不能破了不主动与他联系的例。

只有聊天室是我能去的地方,就好像只有北陵小区十一号楼的471室是我唯一能回的家一样。

我在家里,在聊天室里,一待就待了两个月,也就是说,在差不多六十天的时间里,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只做一件事,只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女人们或男扮女装的假女人们嘻笑怒骂,其余的时间就是吃饭睡觉。偶尔也做点其他事情,和网友约会,虽然她们的名字年龄我都很少能搞清,但有一点我从未出错,那些约会的对象都得是女人。大部分约会对象能跟我上床,一般都是在第二回至多第三回和我上床,如果约了三回还不上床,我便不约了。不过这种事也应该属于吃饭睡觉的范畴,上床的别名就叫睡觉吗。可人终究不是猪和王八,光吃光睡也不行,我就是这样,两个月下来,身子已虚得光剩骨头皮了。由于我每次上网时间都不少于二十小时,大部分时间我便总又困又饿还腰酸背疼,即使刚吃完刚睡完也又困又饿腰酸背疼,与网友做爱还多次阳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我捱到了两个月后的这一天。这一天,我连续聊天有四十小时,和最后一个自称人在广州名为“乳房发胀”的网上做爱伙伴再见告别打出“88”后,我手指都微微颤抖了。是在我已经退出聊天室,要关机时,也不哪根神经动了一下,促使我重新上网登录,进我的信箱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眼还真就看得我精神一振,我信箱里,居然还就有个邮件,当然是张大伟发来的。这家伙,他还活着!我为我没破例先与他联系感到得意洋洋。

沈阳你好。我近日将回国一趟,跑几个城市,10——13号拟住张集友谊宾馆二十一号楼,但愿届时能见到你。

另,有个想法我忍不住了,想先向你谈及一二。假设造人的上帝果然存在,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呢?可不可以只是个游戏?就好比,我们人类是上帝,我们逗蚂蚁玩,蚂蚁成群结队地干些什么,在我们看来,有意义吗?

又另,据可靠消息,本次中国申奥成功已是定局。

上帝呀,这家伙,他可头一次在传递给我的信息里有了点实际内容:回国;跑几个城市;10——13号住友谊宾馆;提前获知北京申奥成功的消息……可上帝,今天是几号呀?我起身去看贴在书架上的裸女画片年历卡,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我脑子里既没日期的概念也没星期的概念,我推算不出今天几号。我拿起电话,希望跟什么人打听一下今天几号,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问谁比较合适。这两个月,和我还保持联系的过去的熟人,只有我爸我妈了。可我不能问他们,若我拿这样的问题骚扰他们,他们一定会惦念我的,会以为我这人已经彻底傻了。这之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不必去问谁的,在网上在手机上我都能查到今天的日期。我就先在网上查了一下,那里果然写得明明白白,为准确起见,我又看看手机,手机上也写得清清楚楚:2001年7月13号。天哪,今天已经是张大伟离开张集的日子了。

这时的时间是差几分钟下午一点,我希望张大伟呆到13号的说法是指到13号的二十四点而不仅仅到零点。我急忙洗脸穿衣服,边往楼下跑边拿个面包往嘴里塞。我本想下楼后买瓶矿泉水,可直到坐进出租车也没看到小卖店,而那边,出租车所停的友谊宾馆大门口那边,也只有两个看门的保安而没有卖水的小卖店。友谊宾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商业酒店,它给外人的感觉更像一个清冷幽僻的什么保护区,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去处。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苏联人不仅帮张集人圈出一圈森严的围墙,把北陵公园后身的花草树木和假山流水围出来一块,还在那围墙里边,建成了几十栋俄式别墅楼,这就成了友谊宾馆。几年以前,那里还是个只接待中外省军级以上干部的地方,是近年,中外省军级们在张集有了更高级的去处,这里才没有了当兵的站岗,一些常住张集的中国与外国的商务机构和外事机构才成了那些俄式小楼的主人。现在张大伟也能住到那俄式小楼里了,显然他不是商务了就是外事了,总之他肯定发迹了。

由于北陵小区距友谊宾馆不远,再加上没水,我下车进到宾馆院里时,手上的面包刚吃完一半。去往二十一号楼还有一段路要走,我就边走边吃,噎得我一个劲抻脖子。我沿着绿树的浓荫快步前行,走到一个拐弯处,正往嘴里塞面包时,闪到我面前的几个人一下让我愣住了,我举着面包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滑稽木偶。这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几个人也愣住了,不过他们没有全愣,是一个人,至多是两个人愣。

他们一共四个人,外加条干瘦的咖啡色小狗。一个小男孩和那条估计品种高贵的小狗跑在前边;中间是一辆由于电镀质量上乘因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轮椅车,车上坐着个老太太;推着老太太的是个高大魁梧的白种男人;男人身边走着一个长发长裙的女人。

白男人和咖啡狗我不认识,其他三个人分别是:雯雯,雯雯妈,雯雯的儿子小雨。

我显然挡他们路了。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想不好该跳进右手路边的草坪还是移到左手一侧没有树荫的柏油路上。小雨和狗绕过我,跑我身后去了,也像我那样一下愣成木偶的,是雯雯,和坐在轮椅上的雯雯妈。雯雯妈的愣是我猜出来的,若她自己可以自如行动,她一定会愣;但现在她没有能力独自行动,她陷在轮椅里,而轮椅控制在那白种男人手里,所以雯雯妈的愣主要表现在脸上,并不表现在动作上。但那高高大大的白种男老外不明就里,仍举轻若重地往我面前推车,只是稍微拐拐车把,以绕开我。是雯雯首先从愣怔中缓过神来,她做出的反应恰如其分,她用——应该是俄语吧,对那老外说了句什么,又冲我笑笑;老外就立刻停止前进,也友好地望着我笑。

“真没想到。”雯雯的声音柔和温婉,“沈阳,介绍一下吧,这是我丈夫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噢,阿廖沙。”

“你好——”

“你、好。”

我和那个,阿廖沙吧,同时伸手,紧紧相握。当然了,在伸手前,我嘴里的面包已吞进食道,又把右手的面包换到左手,同时在左手背和左小臂上,使劲擦拭过油渍渍的右手。

雯雯妈也伸出一只手,吃力地叫着我的名字,流出了眼泪。我看出她的另一只手没有知觉。我哈下腰,和她拉手,向她问候。我在医院照顾过她两天,这两天让我和她建立了感情,我对她,已像少年时代我对姥姥那样。这时阿廖沙用俄语说了几句什么,雯雯翻译道,阿廖沙对我当初救治她妈妈的表现表示敬意,他为雯雯有我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他希望我能到他们家坐坐。雯雯指指不远处的一幢别墅楼说,我们家住那,十七号。我松开雯雯妈的手,说改日吧,我说我来这里是看朋友的,已约好了时间,我得走了。然后我又和他们一一握手,连小雨和狗都被雯雯叫回来和我握手。握住那条咖啡色小狗的前爪时,虽然那狗努力想挣脱,可我让它在我手里多呆了一会。

“它叫什么?”我问雯雯。

雯雯说了一个名字,发音似乎是比姆。肯定是个外国名字,也许就是俄国名字。

“可它在中国,应该有个中国化名字。”我盯住了雯雯眼睛。雯雯眼睛还那么迷人,又黑又大,深不可测,只是现在我不知道,那里边所埋藏的,是悠远深邃呢还是茫然空洞。

“那你帮我们取一个吧。”雯雯猜不到我什么意思。

“我是想替它取一个。”我对着那条瘦骨嶙峋并不可爱的小狗说,“狗剩。”

“什么?”

“什么?”

小雨和阿廖沙分别问。阿廖沙的俄语问题是我猜出来的。

“这名字挺好,”雯雯对小雨和阿廖沙说,“狗——剩——特别中国化。”

我松开狗剩,狗剩跑了;我站直身子,也走了。

我找到友谊宾馆二十一号楼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服务员告诉我,来自美国的张先生和道格拉斯先生两小时前就退房了,他们将坐一点三十分的飞机去往上海。我抓过服务员白皙的胳膊,看上面那块花花绿绿的手表,见表针指向一点三十八分。如果服务员的信息没有错误,如果飞机也能正点起飞,此时张大伟应该在天上。我问张先生留话没有,或者给没给一个叫沈阳的留一封信。服务员说没有,说张先生离去时只说,咱们是老乡,我在张集有亲人也有朋友。我悻悻地离开二十一号楼,走进外面的太阳地里。我想给张冰挂个电话,问她是否见过她爸;若她爸真去了上海,还回不回张集。可想到张大伟要还回张集,我就得再跑来跑去地找他看他,但找着了看着了又怎么样呢?反正我来友谊宾馆了,心思到了,没见到他也是天意。我就抬头看天。天上有轮大大的太阳,喷火一样,晒得我迈步都很艰难,好容易挪到友谊宾馆院门口,我又饿又困又累又热地爬上辆出租车,说完去哪就睡着了。出租车停到我家楼下,我梦游般地付了钱下了车上了楼开了门进了屋脱了衣服上了床,接续着开始于出租车上的睡眠又睡了过去。后来不知几点钟时,外边的鞭炮声惊醒了我,还听到有许多人在大呼小叫,让我惊嘘嘘地坐起来发懵。我到卫生间撒了泡尿,又顺便拉开窗帘去看窗外,是拉窗帘时,我想到外边怎么回事了,我就回身打开了电视。电视里,许多人在流泪和拥抱,说有消息从莫斯科传来——是正式消息而非马路消息——国际奥委会经由莫斯科会议上的投票表决,刚刚决定,2008年的夏季奥运会由北京承办。哈,奥运终于来中国了,中国已经为此努力了十年。我知道办奥运会是大事情,当今世界,除开战争,最激动人心的游戏就是它了,在有十三四亿人口的中国举办奥运盛会,一定能让更多的人有事情可做。啊,这确实是好事。我也就跟着电视里的北京人以及非北京人兴奋了起来。当然了,对我来说,这消息其实已是旧闻,我近十小时前就知道了,所以我的兴奋就光表现为热血沸腾,而没像别人那么还欢呼雀跃。但即使光热血沸腾,也让人精神,我的觉便没法再睡,我只能瞪大眼睛干站在窗前,点一支烟,看夜幕下过狂欢节一样喧闹的张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