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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形势 小东西 老东西

农村里面的女人若是丈夫在外边儿吃上几天公家饭,穿上几天带四个兜儿的衣服,哪怕他是在外边儿给人家提水端盘子,打扫厕所,或者当个一般的小工人,那就会莫名其妙的有点小威望,受许多照顾,省许多麻烦。她们一般都长得比较漂亮,穿得比较板整,家里拾掇得比较利索,手也比较巧,会裁衣服,会铰鞋样儿,还会给新媳妇开脸儿什么的。钓鱼台的张月英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上述特点的女人。她男的当然就在外边儿工作,在县委干公务员。工作一般,但单位不错,听起来不难听:在哪儿工作呢?在县委。要比在其他单位顺耳得多。

公务员叫王东。小伙子长得很文静,很秀气。个子也不矮,眼睛也不小,只是看起人来眼神儿不怎么对头,眼珠儿转得太快,给人一个不地道的感觉。想当初他跟张月英谈恋爱的时候,第一次见面张月英就觉得他不怎么地道,眼睛扫来扫去,心怀鬼胎似的。多亏两家老人互相熟悉,知根知底,说是他就这么个人儿,长得就这么个样儿,其实并没什么坏心眼儿,她始才半信半疑跟他谈。谈了一段,觉得他确实就这么个人,还怪老实,单独谈了好几次也没动手动脚,这才放了心。后来,她还觉得他有点死板呢,她说是,看着你怪活泼似的,原来是个木头人儿啊。他就嘟囔着说是他会拉二胡、会骑自行车什么的。她笑笑说,会拉二胡会骑自行车也是木头。他一边害羞眼睛还一边扫来扫去,他发现张月英脸儿红红的,胸脯鼓鼓囊囊,手很白,指头很长,就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嗫嚅着公家人儿还封建呢就偎到他的怀里了。王东当时参加工作一年多点儿,虽说还不怎么解放,但也见过其他公家人儿类似情况的场面,就也吻她的脸、吻她的嘴、吻她的脖子。吻着吻着他不吻了,他说是以后要注意个人卫生,啊?就把张月英给羞了个大红脸。两人结婚之后,她十分注意个人卫生,脖子永远很白净,估计与此就不无关系。

王东工作不错,很勤快,但识字不多。他给张月英写信每次都写得很少,顶多两三行,有时只有一行。张月英长得很漂亮,看着像有点文化似的,其实她不识字,就这很少的字她也须找人念。经常给她念信的有刘玉华、王德宝、何大能耐等人。王德宝对字很少的信特别崇拜,他说是将信写得字很少是有学问的表现,没学问的人净在那里胡罗罗儿,罗罗儿两三张纸还罗罗儿不出个主谓语来,你瞧人家王东写的这信多精练,公函似的,还望好好注意身体是荷呢。何大能耐有不同看法,说是他倒是想写得字多点儿,可他会吗?刘玉华就说关键还是这个感情问题。

刘玉华之所以这么说,不单是看他写信字很少,也是因为他结婚之后很少回来,庄上的好多孩子都不认识他。说是在县委工作吧,真就那么忙?秋收大忙也不回来?老婆坐一回月子,他回来往了三天就窜了,人家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呢。县城离钓鱼台又不远,他又会骑自行车,八十里地晚上也能回来坐一会儿,可他就不。多亏张月英妯娌们多,互相照顾得还不错,她才没怎么受难为。有一回,刘玉华去县城推氨水,就看见他在文化馆院子里吱嘎吱嘎地拉二胡。还在县委工作又是写信精练什么的呢,拉倒吧。当然喽,这只是刘玉华个人的分析了,实际情况怎么样,外人谁也不知道。张月英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她照样穿得利利索索,脖子洗得干干净净,给这个那个的裁衣服、铰鞋样子。

张月英的那个儿子叫王岳,眼睛也不小,但不像他爹那样眼光儿老是扫来扫去,且不怎么爱说话。他的鼻子仿佛从来没透过气儿,说一句很短的话就憋得难受,他就经常拿火柴棍儿或草棍儿什么的捅。因为说话费劲,他连娘的称呼也省略了,遇到非叫不可的机会,他就以哎来代替。张月英当然就很伤心:费劲巴力地养了个儿子。他连个娘也不叫,你说这是个什么东西?王岳很小就跟他娘分床睡了。晚上起来撒尿需要点灯,他就喊一声,哎,点灯!他娘为了治治他这个熊毛病就故意不吭声。他又喊,他娘还不吭声;他就说,你再不点灯,我可尿到床上了。他娘没办法,只好起来给他点。时间久了,他娘也不在乎了,说是,唉,叫不叫的去吧,长大了只要他心里有我就行。

王岳虽然鼻子不怎么透气儿,但脑瓜儿却很聪明。他上学之后学习一直非常好,老师经常来家访,向张月英夸赞王岳的诸多优点,说他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真人不露相很内秀什么的。张月英当然就很高兴,让他把王岳当作自己的孩子狠狠管教。那老师盯着她的脖子说是你还怪讲个人卫生哩。张月英笑笑说,你们公家人儿特别喜欢注意人家的脖子是吧?他说你们这里的女同志洗脸的时候怎么不顺便把脖子也洗一洗呢?她就说,一是衣服的领子太高,扣得太严,洗起来不方便,二也是个习惯问题。他说是有道理呀,有道理。

王岳性格很孤傲,跟别的孩子玩不到一起去,却喜欢跟老头儿玩儿。何大能耐又馋又懒还喜欢串门子,他就跟他玩儿上了。何大能耐上过几天私塾,看过几本初刻或二刻的东西,喜欢讲一些聊斋式的故事。他说有一年,余以十五斤小米换九成新之棉大氅儿一件,哎,你知道余是什么意思吗?余就是我,还没学到吧?嗯,余换了棉大氅儿,白天穿着,晚上盖着,可盖着盖着地不知三那大氅儿即滚落地上了。这个即你大概也没学过,当就讲。一日余被冻醒,见大氅又滚落地上,余即拾起来,复盖好,不一会儿又滚落下去了。余拾之它坠之,拾之坠之,如是者三。意思是这样反复了三次。后余摁之不撒手,它竟与余拔河般地相持不下,余竟没拔过它,让其拽至床下矣。余大吃一惊:莫非床下有人与余戏闹乎?一看,没有,你道何故?王岳吓得心惊肉跳:何故?此乃扒窑子的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矣,余当即向其三叩首,其即安然不动矣。第二日,余以火焚之,其劈啪作响飘然而去……

这类故事让人既害怕,又长见识,晚上做恶梦,可过后还想听。王岳后来学到之乎者也之类的词儿的时候也理解得格外快。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时间长了,小东西也开始云山雾罩。他说是,好家伙,罗家庄子第三生产队在李家林刨地瓜,一下刨出个人脑袋样的地瓜来,有鼻子有眼有嘴还有眉毛,那眉毛还那么一动一动呢。何大能耐就说,我也听说了,这是他庄上染房里染布又不上色了。小东西不理解:不上色与那地瓜有什么关系?何大能耐说,造出个谣言来就上色了,全中国的染房统统是谣言窝,抓起来枪毙都够格。小东西说是你也开过染房吧?何大能耐说,咱还不够格呢,染房掌柜的吃得不错。之后又讲个染房掌柜的吃得不错的故事。

何大能耐这人还喜欢在人家的红白公事儿上掌勺当大师傅,他炒菜的水平一般化,且一边炒一边尝,用料也很浪费,在那里穷讲究,一般人家办公事儿都不请他。他跟王岳拉呱儿的时候就罗罗儿谁谁谁家的公事儿办得不怎么样,上菜程序也不讲,做了一锅猪食。就笑得小东西肚子疼,并暗自决定以后自己办公事儿一定要请他掌勺当大师傅。

没过多久,机会来了。这年春节,王东让人捎信回来说是他在机关值班,不回家过春节了。但也捎来了较丰盛的年货,张月英照例将它们制成成品半成品。春节过后,张月英去走娘家,留小东西在家看门儿,他即将何大能耐请来,专门儿给他办饭。何大能耐好不容易有了个施展才华的机会,这就三个盘八个碗的办公事一般地做起来。尔后两人就人五人六地开始对饮。何大能耐说,好家伙,还下起雪来了,这雪不小,三天两天地停不了。小东西说,我就喜欢下雪,下它个七七四十九天才好哩。这个说,瑞雪兆丰年嗯,冬天好大雪,来年好吃馍,就是你娘今天不一定能回来。那个说,她不回来就不回来,我自己在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个说,外边儿雪花儿飘着,屋里小酒盅那么捏着,确实是不错,这菜做得还行吧?那个说,当然行了,都是些成品半成品还不好做呀。何大能耐就说,赶明儿你结婚的时候,我好好给你做做,你今年多大了?十二。嗯,该打落一个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人们就开始操心了。小东西说,操,腐蚀青少年呢:何大能耐说,还不好意思呢,我看那个小菊就不错。小东西说,谁屑罗罗她呀,这么大个闺女家家的。何大能耐说,她才有多大?也就比你大个三四岁,这一茬儿,就数她长得还像回事儿。小东西嘟囔着不罗罗不罗罗,喝、喝酒。

何大能耐是个老不着调的东西,这天晚上张月英没回来,他在那里跟王岳做伴儿的时候,又给他讲了许多腐蚀青少年的故事。弄得小东西当天晚上就做了个让他以后见了小菊怪不好意思的梦,第一次淌了些红楼梦第五回里贾宝玉淌的那种东西。

张月英在她娘家让大雪堵了三天,他二位在家里就办公事般地吃了三天。张月英挂牵儿子挂牵得要命,回来之后见儿子好好的,虽年货去了不少,问明情况是怎么个事儿之后也就没过分地埋怨他。她也没埋怨何大能耐,她寻思他家平时生活不怎么好,靠得他够呛,大过年的他趁机来吃点儿就吃点儿,也省得专门去请了。她是个好心眼儿的人。

公家人儿王东春节都没回家过的那一年,早就不在县委当公务员了,他已经调到文化馆去了。他在那里做群众文艺的辅导工作。那种工作忙是忙,但还不至于忙到春节都捞不着回家的地步。你说他值班吧,他又不是馆长副馆长的在那里负责;你说他忙着准备文艺会演吧,那是正月十五左右的事。他那么堂而皇之地春节不回去,周围的同志当然就怀疑。三怀疑两怀疑,一查,还真有事儿。他要出事儿很好查,他那个扫来扫去的眼睛就给他暴露了。重要的是不光暴露了他自己,还容易暴露别人。其实那个长得一般化但唱逛新城唱得怪好听的女人曾经提醒过他,让他守着人的时候不要老是拿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单独和你呆成堆儿的时候你他妈的不扫了,越守着人你越扫,扫什么扫?他就犯了个党内警告的错误。把他给裂到公社当文书去了。

王东当文书的那个公社离他家不远,一条沂河之隔。这时候他回家的次数稍多点儿了,眼珠儿转动的频率也不那么快了,偶尔还挑着尿罐儿去菜园儿浇菜什么的。张月英就十分自豪,他去菜园儿的时候她在后边儿跟着,高声地和遇见的人打着招呼:吃饭了?你也浇菜呀?小菊你挑水慢着点儿,别闪着腰,才多大的孩子呀。王东问她,这个小菊是谁家的孩子?她告诉他是刘乃仁家那个老大,才十五六的个孩子跟整劳力似的,可能干了,也怪懂事儿。没上学?好像上过三四年,她家人口多生活困难,就下学了。怪不得看着像有点文化似的呢,也怪讲卫生。

王东回来,小东西王岳也跟他很少说话,吃完饭抬起屁股就窜了。王东有点小不悦,说是这孩子没个礼貌性,就跟我是他后爹似的。张月英就说,那还不怨你呀谁让你回来得这么少哩,他是眼生呢。还眼生,你整天在家他不是连个娘也不叫?他学习可是怪好哩,老师光夸他呢,我无论如何也要供他上大学,省得没文化让人家瞧不起。你看你,又来了不是?说着就跟她亲热一番。张月英偎在他的怀里,说是你跟我说实话,你从县上让人家撸到公社,是不是犯错误了?他说胡罗罗呢,我能犯什么错误?我是觉得那个熊文化馆不是工农同志容易呆的地方,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党政部门。我是主动要求调到公社来的,离家近点儿也好有个照应不是?说得那么难听,还让人家撸到公社来了。她就说,只要你没犯错误就好。他问她,你听见谁说什么了吗?她说我能听见人家说什么?他抚摸着她的胸乳:不好好吃饭,就是这地方还有点肉。

王东在外边儿当公家人儿,当然就有一些公家人的毛病。比方他吃了晚饭要散步,有时就让张月英陪着。张月英也很愿意陪。他家西边儿半山坡上有一片苹果园,两人就经常到里边去散,散着散着他就将她抱住了。他嘟囔着说,其实你要打扮起来也不亚于那些公家女人。她还觉得怪恣:跟谈恋爱样的来,咱俩好像没谈过恋爱是吧?他嗯嗯着:现在补上。说着就将她按倒在苹果树下了。完了,他问她,滋味儿不一样是吧?她嗔怪地说,数你会玩儿女人,哪里学的这一套,把人丢得了不的。

张月英更加注意打扮了,也更加注意讲卫生了。何大能耐经常去她家玩儿,有时正下着雨也去,脚上有鞋泥,当然就把地板弄脏了。她守着他就拿扫帚扫。何大能耐遂不悦,说是有病的人才格外爱干净。张月英半开玩笑地说,你个老不着调的,不会说个话,瞎长了这么大。她还嫌她的儿脏呢,小东西鼻子不透气儿,老拿火柴棍儿或其他什么棍儿捅,她就说是看着就让人恶心,滚一边捅去。小东西偶尔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淌一些让人脸红的东西将床单儿弄脏了,她即骂他不要脸,人小心不小,长大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弄得母子关系就越发紧张。小东西跟何大能耐嘟囔:“人家是儿不嫌娘丑,娘不嫌儿脏,她倒好,还嫌起我脏来了,后娘似的。”何大能耐又反过来说他,哪有背后说娘的坏话的?你这孩子!

何大能耐是有名的臭嘴子。还真是让他给说准了,没过多久,张月英真生病了,老说肚子痛肚子痛。公社一级的医院没什么水平,你说肚子痛给你点止痛药就算完事。她自己也没怎么重视,痛起来吃两片药,不痛的时候就不管它。她那么病病恹恹的在街上走着,反倒别有一番风韵,病西施一般。别的人也以为她这是新学来的时髦,是公家人儿教她的。

王东这人还有个毛病:他犯错误的时候怪谦虚,不犯错误的时候又有点傲气,那就难免得罪人。这个公社的妇联主任不怎么识字,但威信挺高,也很能打哈哈,你平时跟她说笑话说粗话深一句浅一句的都没关系。但你不可以守着人给她纠正错别字,也不可以说她跟个农村娘们儿似的不讲卫生。王东肯定在她最忌讳的这两个问题上说过她什么,加之她本来就知道他犯过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对他没好印象,这下就更恨上他了。待他去水库工地搞宣传顺便把一个在那里办饭的姑娘也给搞了的时候,她就亲自出面大做了一番文章,最终把他给双开回家了。

张月英也是个糊涂虫。后来当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的时候,除了埋怨他丈夫眼高手低,我以为搞了个多漂亮的公家女人哩,原来……之外,还把那妇联主任给恨上了,说是她也太狠心了,犯这么个错误就值得双开呀?看着粗粗拉拉的个人儿,还怪有心计呢。一起工作着,看着他有犯错误的苗头儿,也不及时提个醒儿,早晚等着他出事儿再叫人去抓奸,这不是故意臭败人吗?她当然也觉得屈得慌,那个经常来家访的老师好几次明显地暗示着什么,跟她罗罗寂寞孤独什么的,还趁着帮她干活的时候往她身上蹭那么一下,她都装糊涂,从没动过心,他却在外边儿搞这个……一窝囊,病情加重了。

王东此次回来老实了,眼睛不那么扫来扫去了,也不罗罗个人卫生和散个步什么的了。除了上坡出工,就是窝窝在家里侍候张月英。他那么兢兢业业地侍候加没完没了地检讨,终于把张月英给感动了。她原谅他了。他没怎么干过农活,手上磨出了茧子,她还疼得慌呢。偶尔两人还开开玩笑。他说,你要是觉得屈得慌,要不你也跟那个老师搞一回吧。她就骂他,你这个不着调的老东西呀,纯是个流氓……

张月英一病就是六年,王东老老实实地就侍候了六年。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也无痴夫。他这么尽心尽力无艾无怨地侍候,张月英反倒觉得对不起他,说是是我拖累你了,你哪里受过这么大的苦啊。最后连村里的人也感动了,说他真是不容易啊,换了谁,也得烦。刘玉华则说他有忏悔意识,是有文化有修养的表现。

张月英的病始终没确诊,一会儿说是胃溃疡,一会儿说是肝有毛病。而要住院治疗呢,还住不起。这就须在家里打针吃药。钓鱼台没有专职的乡村医生,有一个计划生育宣传员专管发药放环儿什么的,也会打针抹二百二,就是那个小菊。小菊这时候有十八九岁,个子不矮,很漂亮,也很丰满,一个姑娘家干这种发药放环儿的事情不怎么合适不假,但别找不出像她这么又热心又有文化的合适的娘们儿来,而且她家比较困难,干这个每月还有二三十块钱的补贴,也有点照顾性质,就让她干了。

小菊经常去给张月英打针,小东西王岳起初还没瞧起她。说她有点形式主义,有事儿没事儿的就背着个药包在庄里走来走去,像回事儿似的。他这时候已是初中生了,正是目空一切的时候,就是真正的医生也未必能放在他眼里。他在家里见了小菊也不打招呼。王东说他没个礼貌性儿。小菊笑笑说是大小伙子了,他是不好意思呢。时间长了,小东西就觉得该同志不错:说话办事儿比较大气,形象也尚可,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她不是凭医道儿技术征服人的人,而是凭着她的热情勤快来感动你。她眼里很有活儿,打完了针摸起扫帚就扫地,端起衣盆就下河。把他两口子感动得了不得。张月英直说,人家这闺女是怎么教育的来,谁要摊上这么个媳妇,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啊。

小菊还经常亲自去公社医院给张月英拿药。王东往往不让她去,说是以后让小岳捎回来就行,他正好在那里上学。小菊说,那怎么行,他又不知道拿什么药,万一拿错了呢?要不就我去,我骑自行车去方便。小菊就说,我也会骑,我去拿药,顺便也过过骑自行车的瘾,骑骑你的自行车你舍得吧?王东说是,你这孩子,骑骑自行车有啥舍不得的?小菊去拿药的时候,有时碰上小东西放学,就顺便把他捎上。她带着他。他想带她但不会骑,让她带着还有点不好意思。她说是有啥不好意思的?这是你家的自行车,等于是以物换工。他就让她带了。他坐在她后边儿一言不发,脸红红的眼睛还往四处撒摸。她问他,哎,你家有自行车怎么你还不会骑呢?他说是王东这个东西老鼻子抠儿,他怕我给他弄坏了,凡是脱过几天产的人一般都比较抠儿。她笑笑说,你怎么管你爹叫王东这个老东西呢?他嘟哝着说,他觉着他怪能啊,不是什么好衙役。她对王东的错误也知道一点儿,估计他是指的那件事,就说他也是不容易啊。看他侍候你娘多耐心!小东西哼了一声不吭声了。

天气很好,沂河水让晚霞映得很红,路旁白杨树的叶子哗哗的响。小东西发现小菊的肩膀很宽,腰很细,很健康。她上衣的后襟儿飘起来,从里边儿散发出来的味道还甜丝丝的。小东西想说点什么。他说你一个女的家还怪有劲儿哩,骑得这么快。她说骑这个不觉得累,越骑越想骑,哎,你怎么管你娘不叫娘呢?他说这件事情很复杂嗯,小时候是不会叫,现在想叫了,又不习惯。尔后他跟她罗罗学校里的一些事情,讥笑化学老师是个大舌头,说话不清楚,管方程式叫方穷式,管电影叫电容儿,整天丧丧着个脸,跟谁欠了他八吊钱似的。就把她笑得嗝嗝的。她说上学多好啊,男的女的在一起,还出操什么的。他就说,你要是上学,体育肯定错不了,扔个铅球什么的说不定能拿冠军。她问他,体育好的,往往文化课不怎么好是不是?他说那倒不一定,你比方那个杨琪学习就不错。杨琪是谁?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她长得漂亮吗?一般化吧。眼眶子还怪高呢,听这名字就丑不了,她爹也是脱产干部吧?可能是。她就说肯定是,名字起得这么洋气还能不是脱产干部?

小东西上了初中上高中,学习一直很好。高中一毕业,大学考上了。这期间,张月英一直不好不坏地病着,小菊也一直打针熬药地照顾着。张月英无以回报,就想把考上了大学的儿子介绍给她。小东西是钓鱼台的第一个大学生,接到入学通知书之后即身价倍增,正被东家请西家叫的庆祝着。张月英跟他一说,他还不罗罗儿,他说小菊同志坚持数年学雷锋,精神是怪令人感动,可也不能把我当成感谢人家的礼品啊。张月英说,你俩不是一直挺谈得来吗?小东西说那是两回事儿,她来咱家做好事儿,还能不说句话?我不说你们嫌我没个礼貌性儿,我一说就成了谈得来,哪有这种道理?就把张月英气得几乎背过气儿去了。王东在旁边儿说是,操你个娘的,你想把你娘气死咋的?说着脱下鞋底把他给追出来了。张月英知道小东西跟何大能耐不错,就请他帮着做工作。何大能耐即跟他罗罗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没了治;小菊人不错,长得又漂亮心眼儿又好,打着灯笼也难找,多年的实践已经证明了。当然也回忆了一番多年前两人在他家里办公事似地做菜喝酒的情景,还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什么的。何大能耐又给他讲了一番关于犯不犯错误的道理,他说是真正有文化的沂蒙山人,不管走到哪里,一般都犯不了错误,犯错误的都是些半瓶子醋。你说他没文化吧,他还识两个字;你说他有文化吧,他还识字不多,你爹就是个例子,你可要对得起人家哟……最后终于给攻下来了。张月英即于床前拉着两人的手说是,你俩的事儿一定,我死也放心了;要好好孝顺你爹呀,他也是不容易。两人就热泪涟涟地给张月英磕了头,算是订了婚。

小东西离家之前,小菊跟他单独呆过几次。小东西的话不多,神情有点小忧郁。她问他,怎么了?跟我订婚你觉得有点亏是不是?他嘟囔着说不是不是。那是怎么了?你不放心你娘?这个你只管放心,你走了我就搬过来。尔后小菊跟他罗罗将来的打算,养多少鸡,种多少金银花,你爹干农活又白搭,办个小卖部也不错,不出两年就把欠下的债还上了,供你上学绝对没问题。她这么罗罗的功夫,小东西又觉得该同志不错了。天很热,她穿着短袖汗衫儿。她裸露的胳膊很茁壮,胸脯那地方很饱满,鼻子上的汗珠儿很晶莹,一缕头发贴在了她的嘴角处,她用小手指挑起来往上撂的动作很好看。他说怪热是吧?出去走走。她笑笑,你们文化人儿就是喜欢走走。但还是跟他走走去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去了沂河。

沂河边,棉槐成丛,杨柳成荫。一棵歪脖子柳树的树干斜刺地伸到了河水的上边儿,底下的水也特别深特别清,两人就挨得很近地坐到了那地方的树荫里。小菊说是前两年你好像特别愿意和我说话,说出话来还怪幽、幽默,现在怎么不愿意和我说了呢?他嘟哝着现在我们大了,在一块儿罗罗多了不好。那个杨琪也考上大学了吧?小东西愣了一下,杨琪?你俩认识?还装糊涂,你跟我说过不是?你忘了?他噢噢着,考上了考上了,你记性还怪好哩。你俩也经常这么在外边儿走走吧?胡罗罗儿呢,中学生不准谈恋爱,再说人家罗罗咱呀?人贵有自知之明嗯。他说着就站起来坐到那歪脖子树的树干上了。他的表情有点傲慢,脚却悠来悠去,三悠两悠,一不小心,一下掉进水里去了。小菊笑得嗝嗝的,他索性脱了衣服在里边儿玩起来,还扎猛子什么的。他的身材比较瘦小,骨架还没长全似的,脖梗和喉头处才略微有点成年人的样子。他自顾自地玩儿着,小菊充满爱意地看着,就有种看弟弟或看孩子玩儿的那种感觉。她脱了鞋挽起裤腿儿也到那歪脖子树上坐着去了,如果他向她身上撩点水或开个玩笑什么的,她也会跳下去的。可他非但不理睬她,反倒游出一截儿去了,让她倍感冷落:这家伙,真是个孩子!

她将他的衣服洗了晾上了。他湿漉漉的个身子爬上来了。他一边歪着身子一根腿蹦达着控着耳朵里的水,一边说是真痛快,我给你看着人点儿你也洗洗吧。她说大白天的,你看得过来吗?我回家再洗。他凑凑合合地坐过来了。她说是你那裤头儿湿漉漉的就这么箍在身上?他拽拽说没关系,一会儿就晾干了。小菊的裤腿儿挽着,一双腿肚子裸露着,既饱满又白嫩。她的脖子以及下边裸露出的三角区的皮肤也很白嫩,要比她脸上的皮肤细腻得多。小东西的眼睛在那上边儿扫了一会儿,将脑袋低下了。他暗暗将她来评价:脸上的皮肤较粗糙,乃风吹雨打之关系;该同志思想较好但文化低,形象中等偏上矣;既然与她订了婚,就须好好来爱惜。

小菊毕竟比他大几岁,见他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就问他,想啥呢?他说是订婚意义很重大,以后我们要团、团结,小菊嗝嗝地又笑了,她抚弄着他的头发说是好家伙,还意义很重大呢,有多大?小东西说,就是很重大嘛,你想它多大就多大。她拍拍他的脑袋,好、好,大、大,还撒娇呢。小东西真就哼哼着拱到她怀里撒起娇来了。她则像哄孩子入睡似的拍打着他,说是意义很重大那是不假,可光是团结就够了?他嘟哝着当然不够,要比团结还团结。怎么个比团结还团结?就像戏里唱的,生不同时死同穴,睡眠同衾食同桌。同衾是啥意思?就是一个被窝儿。这词儿编的!怎么编的来。小菊想像着将来两个一个被窝儿的情景,一下将他抱紧了。小东西也肯定这么想来着,他那半湿不干的裤头儿一下成了个小帐篷儿,脑袋也在她胸前拱来拱去。三拱两拱,她那汗衫儿的纽扣儿给拱开了,里面的背心儿给拱上去了。他的嘴也衔定一件东西了。她嗯嗯着,你这个小家伙呀,纯是个坏家伙。小东西衔着衔着突然叫了一声:娘——,她一下推开他,你、你叫什么?娘也是随便好叫的?管自己的亲娘不叫娘,倒管我叫起娘来了。小东西嘟哝着没寻思的就叫出来了,她一下揽过他亲着嗫嚅着,你这个小冤家呀,我会好好看顾你的。

小东西一走,小菊还真搬过来了。她整天这里那里地拾掇着,亲亲热热的大叔大婶的叫着,比小东西在家里还热闹。王东和张月英两口子也就没感到少了一口人的冷清。小菊这时候已经不管那个发药放环儿的事了。她要一心一意地照顾这个家。她跟王东商量种金银花和办小卖部的事。王东说行是行,就是缺少资金呢。她说贷款呀,咱们这里是贫困老区,上级照顾呢。他说就怕贷了还不起,金银花那玩意儿怎么种咱也不懂。小菊说,你不懂我懂,前两年我专门儿去平邑学习过,回来就想种,可俺爹俺娘思想不解放楞是不让种,要是早种早发了。王东寻思她爹娘不让她种是思想不解放,咱不能让她觉得咱也不解放也是老古董,就答应也种金银花也贷款办小卖部了。

王东去贷款还真贷出来了。一是有政策,二是他脱过几年产也认识几个人儿。他虽然犯过一点小错误,但那毕竟是多年前的事儿,而且他也已经穷困潦倒不再牛皮烘烘了,你总得让人家过得去是不是?那贷款给他的人见了他还挺热情,给他倒茶递烟说他不显老什么的,利息也定得比较低。

金银花的事情也比较顺利。那东西不怎么娇气,田边地堰的就可以种。因为不是当年开花,也无须精心管理,种上就甭怎么管它。两人就集中精力筹办那个小卖部。王东的家在一个小巷的最里边儿,挨不着公路,进货买货的不怎么方便,小菊就跟何大能耐商量租他三间。何大能耐商品观念淡薄,跟小东西关系也不错,就说是乡里乡亲的租什么租,闲着也是闲着,用就是了,到时候给我修理着点儿,别让它漏了就行。两人将那挨着公路的房子从后边开了个门儿,垒上柜台,打上货架,执照一挂,货物一摆,小卖部就办起来了。执照也是王东去工商管理所办的,拿回来的时候小菊见了问他,哎,怎么写着我的名字呢?王东说是这个小卖部就是你和小岳的。你是户主应该写你的名字啊。谁出力多就写谁的名字,咱别来那个家长作、作风。小菊就有点小感慨:有文化的家庭就是不一样,比较民、民主。

小菊经常给小东西写信,罗罗他母亲的身体状况,小卖部的经营情况,两人在一起时的回顾及何大能耐的问候等等。偶尔还来点带哲理性的小句子,比方放下又拾起的是你的信件,拾起放不下的是对你的思念什么的。她给他寄钱的时候也在汇款单上写几个字:寄去人民币壹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小东西寒假回来的时候就问她,你那些词儿是从哪里学来的?又是聊补无米之炊又是每况愈下什么的?她就说是何大能耐教她的。他说我估计就是。小东西当然也经常来信,但每次来信都写得很短,只两三行。又是来信收悉内情尽知,望好好注意身体是荷那一套。何大能耐有一次见了就说是,这家人写信都怪会精练,遗传。

每况愈下说的是张月英的身体。她的病确诊了,是肝癌。但她自己并不知道,仍然说是肚子疼,老毛病了,活不好也死不了。也仍然这里那里的扫、擦。王东对她的照顾当然就更加尽心尽力,她偶尔情绪烦躁一下的时候,他就跟哄孩子似的:这事儿是我不对,我寻思这碗是洗了一遍的,怎么就忘了再洗洗呢?我马上去洗,啊?小菊在旁边也感动得要命:这人真会体贴人,小岳将来能有他的一半儿就算是不错了。

这年寒假小东西回来的时候,张月英还能包饺子什么的。老两口及未来的小两口欢欢喜喜过了个好年。小菊发现小东西此次回来仍然有点小忧郁,说话还撇起腔来了。他看了那个小卖部之后问小菊:平时是你一个人站门头还是你和我爹一块儿站?小菊说是有时候我一个人站,有时候就两个人一块儿站。进货呢?也是,哎,你问得这么详细干嘛?不干嘛,随便问问。小菊心里就有点犯嘀咕:“这狗东西是不是怀疑我跟他爹有什么事儿?他爹又有前科?他要真这么想,那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呀!”但他不明说,她也不好明问。

小东西回来之后,小菊又回娘家住去了。除夕之夜,小菊就两头儿包饺子,给娘家包了给婆家包。小菊在婆家放了鞭炮吃了水饺磨磨蹭蹭地还不想回去,她想跟小东西单独多呆会儿,他看出她的心思就把她给留下了。小东西住的那间小屋里没生炉子,很冷。两人在床沿儿上坐了一会儿,就到床上坐着去了。当然是坐在两头儿,腿上盖着棉被。小菊问他城市的见闻和大学里的情况。他即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罗罗。她说听说大学生在学校里可以谈恋爱?哪有这种规定!是不允许,也不管。不管那还不跟允许一样?那就谈呗,主要是高年级学生谈。听说大学生在学校里还做买卖?也就是卖个烟什么的,也主要是高年级学生做。这两件事你都没干吧?没干,就是想干也没资本啊。暂时还没资本是不假,要是过两年你有了资本呢?顶多也就做个小卖卖,聊补无米之炊,别的不会。你个坏家伙,你要在大学里胡罗罗儿,你小心!她说着拧了他的脚一下。哪能呢。他的脚是触着一个丰厚的部位了,他就讲了两个管臀部叫殿部管永定门叫永屁股门的笑话。笑得小菊嗝嗝的。她笑的声音不小,他又说她,看你这个山嗓子,深更半夜的笑得这么响干吗?好像我怎么你了似的。你能怎么我?小毛孩子家还怪有经验呢,不够一脚踹的还怎么我,谅你也不敢。看我敢不敢!他说着就扑过去了,刚要动手动脚,小菊一推将他推到床下去了。小东西没防备摔得不轻,趴在地上直哼哼。小菊又害了怕,赶忙下去将他扶到床上,问他摔疼了吧?我不是故意的,噢、噢……小东西又开始撒娇:那你得搂着我睡。作为道歉和补偿,小菊搂着他就躺下了:你爹妈不会寻思别的吧?寻思去,咱们又不胡来。你说话可得算话。那当然,小东西还真安静了一会儿。她问他想我了吗?他嘟哝着,想,还能不想。想,信还写得那么短。写长了,遇到不认识的字你就要问人家。你也太小瞧人了,我不会查字典啊?那我以后就写得长点儿,其实长短的无所谓,一切尽在不言中嗯。三不言两不言,小东西一会儿就开始行动起来了。他的嘴拱来拱去企图寻找着什么。她点打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话不算话,上了半年大学你学坏了。我看看有什么变化没有。喃、喃,看吧看吧,她竟赌气似的主动将衣扣儿解开了。小东西嘟哝着你生气了?没、没生。他即故伎重演,叫着小娘,将脸埋进她的乳峰间了。她一下抱紧他,嘻嘻地说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你现在还是土的阶段。小东西哼哼着即得寸进尺地咂起她的乳头儿来了。她呻吟着嗫嚅着:我的个儿呀,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不远处一声爆竹炸响,小东西哆嗦了一下,将伸到她小腹的手抽出来了。她察觉出他的撤离,闭着眼问道,吓着了?没、没。那怎么……?不了。她一下坐起来,不了最好,我也该回去了,等会儿还要早起拜年。

春节过后,小东西当然也到小菊家及三亲六故七邻八舍走动了一番。小菊的爹刘乃仁对公家人儿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怯濡,而小东西将来做公家人儿是笃定了的。他在小东西面前就有点小拘束,看他的时候眼光不怎么自然,说起话来小东西问一句他答一句:今年收成还不错吧?不错、不错。您身体好吧?好、好嗯。小东西走了之后他就直夸:嗯,不错,上了大学还拉庄户呱儿,问身体问庄稼。

小东西这时候仍然不会骑自行车,小菊就教他。有那么几天的傍晚里两人就在打麦场上学起来。他歪歪扭扭地骑着,她嘻嘻哈哈地扶着,还不时地打他一下:笨的个你!他则要撒娇耍赖,趁着自己摔倒了她扶他起来的机会沾她点小便宜。他学累了的时候还让她带着他转圈儿玩儿呢,她笑笑说,跟个孩子似的,你几岁了?还吃奶不?但还是带着他转了。他坐在她的后边儿,想起多年前她带他的情景,心里就涌起一种怪温馨的感觉。一会儿,他说是我带带你吧。人家两口子都是男的带女的。她说是别摔着我,就让他带了。他带着她开始还歪歪扭扭,不大一会儿就很稳当了。她揽着他的腰,将脸贴到他的脊梁上,说是让自己的男的带着真好啊。他就说,骑自行车有三欢,顺风下坡带识字班;骑自行车有三愁,逆风上坡带老头儿。她嗝隔笑着拧他一下说是没等学会的就先总结出经验来了,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骚行子?他让她拧得怪须痒的,一走神儿,一下子歪倒了。两人嘻嘻哈哈地坐在地上就拥到了一起。他嘟哝着怪幸福是吧?她说幸、幸福,还能不幸福?

夜色温柔,万籁俱静,小风刮在脸上也不觉得怎样的冷,小东西还觉得小菊的脸上有点汗津津的。他说是你是个温暖的女同志,好像天越冷你就越温暖。小菊说是小嘴甜的个你,还温暖的女同志,你是什么同志?但她心里确实就有点幸福温暖的小感觉了。知识分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你这里刚刚有点不好表达的小感觉,他那里就很准确地给你说出来了,说得你心里怪舒坦。美中不足的是小家伙的胸膛还不够宽,你非但不能依偎他,他还老想依偎你。而小菊在家里是老大,从小就在家里当大姐,她爹又是个不太有主见的人,凡事都要她拿主意。她大姐当得有点累了,偶尔也想撒撒娇什么的,现在看来就有点难,这会儿他又偎到她的怀里了。她抚弄着他的头发唉了一声,说是你要大点儿就好了。他则嘟哝着说,还能长不大?二十五还鼓一鼓呢,人家今年才十九。她苦笑笑,等你长大了,我也老了。他又说是,你是不是担心我将来嫌你老?这个你放心,要相信同志嘛,啊?她一下亲住他的嘴,你这个小家伙呀,纯是个调皮的小家伙……

小东西骑着自行车去镇上走了一遭儿,很晚才回来。小菊不放心到半路上去迎他,等了好久才老远地看见他歪歪扭扭地骑过来。她问他在哪里喝的酒怎么才回来?没事儿吧?他说是没事儿,看了看老同学还能有什么事儿。是去看那个杨琪来吧?他愣了一下,对,也看了看她,不过不是在她家喝的酒,哎,我那么多同学,怎以你就单记住了个杨琪呢?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别人的名字你也没告诉过我呀,再说她这名字也好记,杨琪,一听就洋气。

两人回家的时候她就带着他了。她问他,那个杨琪跟你上的不是一个大学呀?他说不是,她上的是北师大,我上的是华师大。好家伙,还北师大华师大呢,这两个大学不在一个地方?哪跟哪呀,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南辕北辙。她就说,嗯,那是该去看看。

他二位几乎天天都这么形影不离,那老两口就挺高兴。张月英说是现在这些小年轻的真会谈恋爱呀。王东就说是怪会谈不假,过去哪敢这么谈呀!什么也不如年轻好。

小东西此次回家过春节,普遍反映还不错。他那个腔儿也就是单独跟小菊在一起的时候撇那么一下,跟别的人说话的时候他就不撇了,钓鱼台人特别看重这个。何大能耐的儿在外边当兵的时候,第一次回来探家撇腔来着,何大能耐就让他滚出去。说是还坐碗(昨晚)来的,坐着你娘个×来的!小东西知道这个当然就不敢撇,不但不撇他还跟你拉庄户呱,问身体问庄稼。何大能耐就说,嗯,从小看大,将来肯定错不了。王德宝说,他给小菊写的信也怪短呢,将来肯定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没学问的人净在那里胡罗罗儿,罗罗半天还罗罗不出个主谓语来。刘玉华就说,就怕在外边儿学坏了,现在城市里边儿开放得很不像话,什么样的好孩子也能让它腐蚀坏了。《中国青年报》上有一篇文章说是现在有些大学连早操也不出呢,八九点钟还不起床,整个早晨就这么睡将过去。王德宝说,睡将过去不好不假,要德智体全面发展嘛,嗯。

小东西走了没几天,张月英死了。张月英弥留之际拉着王东的手说,这些年拖累你了,我知足了。尔后又看看小菊说是他爷俩就托付给你了。王东那个哭!把嗓子都哭哑了:她四十岁还不到啊!报应啊这是。小菊就劝他,三劝两劝最后竟揽着他的脖子一块儿哭起来了。

张月英去世的事儿王东当时没告诉小东西,小东西就没回来。不想王东料理完后事,连累加伤心也病了。小菊又跑前跑后地侍候。王东真是感动得要命,想她一个没过门的儿媳这些年照顾张月英受的那些累,对这个家做的那些贡献,真是不容易啊!如今这样的青年往哪里找去?他躺在床上小菊端着碗往他嘴里喂荷包蛋的时候,他就说是我自己来吧,一点小病不咋的。他跟她商量,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照顾了,你回娘家住去吧,啊?她说那怎么行?大婶临去世之前要我好好照顾你、你们,再说这么大个家,又是小卖部又是鸡鸭鹅狗的,你一个人管得过来吗?他说我不、不是不让你管这个家,只是让你晚上回家去住。小菊没假思索地就说是俺家人口多,还没我睡觉的地方哩。王东怕她误会不好硬撵,她就仍然住在小东西的那间小屋里。过后小菊寻思过来就觉得这个人还怪谨慎哩,是怕人家说三道四吗?这么一想反倒又有点不好意思。

张月英一去世,小院儿显出冷清来了。你别看张月英活着的时候整天躺在床上病病恹恹哼哼唧唧,可真要没人在那里哼唧了你反倒觉得少了些什么。这个家仍然拾掇得很利索,越利索就越冷清。当这孤男寡女坐在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当王东正往小夹道的尿罐里撒尿小菊猛丁出现的时候,当厕所里偶然出现小菊用过的带色的卫生纸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各自还是觉出了尴尬。问题是两人毕竟不是亲父女,而且王东的年龄还不太大,才四十出点头儿。这么天长日久地一个锅里摸勺子,一个门口里出入,若是关系调整不好确实就难免尴尬。小菊也想搬回娘家住去来着,一是她在这个家里住了多年,她娘家已经把她当作出了嫁的闺女看待了,没有她的床位了;二是正住得好好的再猛丁搬回去,反倒让人觉得有问题。别人要说什么,你就是不住在这里他也会说。而且她看不出王东有什么让她不放心的地方,他的眼睛也从没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也就没搬。

有那么几天的深夜,小菊都听见院门响。她肯定是王东出去了,但不知他出去干什么,而且一出去就好长时间不回来。她也不好意思问。这天晚上,她瞅着他又出去了就跟出去了,她想看看他干什么。他朝东山走去。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树影摇曳。偶尔有一只猫头鹰喵地叫一声吓人一跳。小菊在后边儿不远不近地跟到石炕子峪那里就知道他是干什么了。他是来看张月英的坟。朦胧中她看见他围着婆婆的坟转了几圈就蹲下了。他压抑着声音在哭、在诉,诉说他怎么样地对不起她,他年轻时候犯的那些错误:你这病是窝囊出来的是吧?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吵跟我骂呀!你吵出来骂出来也不至于窝囊出病来呀!莫非真是好人无长寿吗?为什么不让我替你死啊……小菊远远地听着就掉了眼泪。同时也非常吃惊,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重感情的人,深更半夜的跑到妻子的坟上哭。看来他是每天晚上都来的了?这么下去会不会出问题呀?比方折腾出个病来什么的?她想过去劝劝他来着,可鼓了好几鼓终究也没好意思:你一过去算怎么个事儿?盯梢儿啊?一个大闺女家家的?她即悄悄地提前回来了。

王东还真行,他天天晚上就这么夜游似的去看妻子的坟竟坚持了三个多月,弄得全庄没有不知道的。后来还是何大能耐好好开导了他,他才不夜游了。这件事不仅让小菊同时也让全庄人非常受感动:这是个多么有情有义的人啊:有的女人跟丈夫吵架的时候就说是你这样的人有王东一半儿就算不错,有那么一天,我这里不等闭眼,你那里就先跟人勾搭上了,还哭三个月呢,门儿也没有啊!做丈夫的往往要辩解:他哭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他后悔。你也做去呀,人家做那事说明他有吸引力,你有那本事吗?刚才你还说不等你闭眼我就先跟人勾搭上了呢,这一会儿就没有吸引力了?

小菊的小卖部声誉不错,服务态度挺好,薄利多销,也不怎么坑人。这都是王东的意思。王东比较会进货,他知道农村里面需要什么。他进的货不花里胡哨儿也便宜,农村人买得起。再说他到底是钓鱼台土生土长的,心不狠。一个庄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而且张月英去世的时候庄上的人也都是无偿帮忙的,他不好意思多赚人家的钱。

相形之下,西鱼台公家嫂子办的那个小卖部声誉就不怎么样。你道公家嫂子何许人也?此人即是当年让王东在水库工地上犯了错误的那女的。她后来就嫁给了家在西鱼台的杨税务。那人整个一个酒鬼,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八个小时睡着十六个小时醉着,还经常受个小贿什么的。那年沂河发大水他喝了酒过河,就让大水给冲去了。公家嫂子见人自来熟,税务所里没有她不认识的人。杨税务死了她就办起了小卖部。她凭着长得漂亮风骚专干门头上看不见的买卖,进的货也花里胡哨儿,还尽坑人。两个鱼台紧挨着。过去钓鱼台人买东西都到她那里去,如今连西鱼台的人也来小菊的小卖部里买了,她即过来跟王东罗罗儿。

公家嫂子这时候三十五、六岁,仍然很漂亮,且吃得不错长得很饱满。她走路的姿势不怎么雅观,两只胳膊往后甩得多,跟鸭子走路似的,还仰着头,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儿。她嫁到西鱼台这些年的情况王东略知一二,但从没见过她。一是他犯了错误让人家撸回来之后自感抬不起头来,张月英这些年又一直病着他在家里侍候不怎么出门儿。二是他吃过她的亏,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谁沾着她的边儿谁倒霉,也不愿见她。公家嫂子却是很注意他,但又很失望。有一回她远远地见过他一次,发现他窝窝囊囊跟地富反坏似的全没了当年的潇洒,且整天窝窝在家里拴到老婆的裤腰带上了,也冷了要见他的欲望。这回听说他办小卖部办出名堂来了,还成了她的竞争对手,就过来罗罗儿罗罗儿。她先到小卖部盯着小菊看了看,尔后就找着王东说是你真行啊!王东嘟哝着说是我行什么行?这么多年脑袋缩到脖子里不朝面儿,比见***还难哩!胡罗罗儿呢。听说嫂子去世之后你接连哭了三个多月?熬不住了吧?你别胡说。是啊,中年丧妻那滋味儿不好受是不假,你有四十了吧?你管我四十五十干什么?她嘻嘻地说是关心关心你呀,我老了是吧?我管你老不老呢。还嘴硬!什么错误都能改,唯有男女方面的错误不好改。他气呼呼地说是你要过来坐坐就坐坐,你要胡说八道请你出去。她仍然粘粘乎乎:还怪坚、坚定哩,守着那么个大闺女是该坚定点儿。你别胡说八道,那是我儿媳妇。我还不知道你呀,馋猫儿一样,天长日久的那还不把她给米西了哇,还儿媳妇呢!王东忽地站起来:你滚!什么东西!说着就把她搡出去了。

小菊注意到公家嫂子去她家了,但不知道她跟王东先前的过节儿,吃饭的时候她就问王东:公家嫂子来干什么来着?她怎么气呼呼地走了呢?王东说是她嫌咱争了她的买卖,胡搅蛮缠。小菊说是这个女人本事可大了,没有她不认识的人儿,可别得罪了她。王东就说我看看她能怎么着咱。小菊跟王东商量,她想到上海去一趟,看看小岳,把大婶去世的事儿慢慢告诉他;顺便也进点服装,哪里的衣服也不如上海的好卖,样式又好又便宜。王东就答应了,小菊临走王东千叮咛万嘱咐,车怎么坐,饭怎么吃,钱放到什么地方,还专门跑到镇上给小东西发了电报让他接站。小菊还没动身心里就先热乎乎的了。

小菊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上海,却发现小东西不怎么让她心热。他在火车站一见着她就说是跑到这里进什么货?上海的服装适合咱山里人穿吗?心里没个数儿。说得小菊眼泪几乎掉下来。还不错,小东西安排她住下之后还陪着她玩了两天,外滩南京路城隍庙的都逛了。这期间小菊就把他娘去世的事情告诉了他。她以为他能掉几滴眼泪来着,结果他没掉。他当然也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唉了一声即说是早早晚晚的事情,谁也抗拒不了。

小菊跟着小东西走在外滩或南京路上有自惭形秽之感。那一个个的男的女的不知怎么长的,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打扮得时髦。黄浦公园那一对对的情人一对比一对大胆,天还没完全黑就搂搂抱抱抠抠唆唆,那嘴亲的!隔好远都能听见响声。对儿与对儿之间还互相挨得那么近,各亲各的,互不干涉。她脸红心跳都不敢正眼看,可人家却旁若无人照亲不误。她跟小东西说比电影上还厉害哩。小东西则露出不以为然见怪不怪的神情,说是这有什么!城里人就这样儿。可小东西却不跟她有点什么。他要像那些人似的她不会拒绝的。又没有谁认识他们,又不是没有机会,在那样的场合里你也不可能不受点感染。临来之前她是多么想见着他呀!她甚至设想了好几个让自己不好意思的细节。比方见了面他要跟先前一样动手动脚呢,那就让他动去。她不是个很古板很不开窍的人。可他要得寸进尺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呢?那就得好好研究研究。虽然是自己也做过类似的梦,过后想起来也怪幸、幸福,可那毕竟是梦,真要做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还要跟他谈谈他娘去世之后他爹哭了三个多月的问题,谈谈夫妻之间感情是多么重要,活着的时候要好好珍惜,免得一方死了之后再后悔。可小东西一反常态学得规矩起来了,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跟她粘缠了。有一次两人在马路上走,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挽挽他的胳膊来着,他还不罗罗呢。她心里就有点小失落。这家伙变化也太快了,才几个月的时间就有了距、距离感了。在家里的时候他跟你死皮赖脸耳鬓厮磨,一出来就翻脸不认人了。她回到旅馆照着镜子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小菊呀小菊,你在那个小小的钓鱼台人物似的觉得自己怪漂亮,可一到这大上海就不行了,你瞧这鼻子、这眼,怎么长的!往大街上一站都成丑八怪了,一看就是山里来的人。人贵有自知之明啊!他注定是要变的,现在不变将来也要变。你看他对咱多客气,一口一个谢谢。特别是他无意中看咱的那个眼光!让你无地自容。什么也不如无意中看人的眼光说明问题。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你说得再好听也白搭,看上一眼就暴露了。此次上海之行小菊对眼光的问题体会特别深刻。你到南京路第一百货商店买买东西看看?那些销售员一听你是外地口音你瞧他(她)看人的那个眼光!跟打发要饭的似的,给人以受辱之感。小东西无意中就有那么一眼让她有此感觉。她明白了,有那么一眼也就够了。这怨不得他,这反、反差确实也是太大了。此后她也跟他客客气气,说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什么的。小东西反又觉得过意不去,说是怎么了?你怎么跟我这么客气?我对你不热情?她就说什么也没怎么,你对我很好很热情,谢谢你。小东西又撒娇耍赖说是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你是嫌我没跟你亲热亲热是不是?好,来!说着就又动手动脚。她推着他嘴上说着去去去!可也转怒为喜了。而后他又托同学走关系帮她批发了一些低档的衣服。小菊离开上海的时候就有两点小感受:人家客客气气看了咱那么一眼,咱心里就不踏实,人家一胡闹咱就转怒为喜,是不是说明咱有点贱?他冷一阵儿热一阵儿,是不是还是年龄小的缘故?没有长性儿?她翻来覆去地就这么寻思了一路。

小菊不在家的时候,那个公家嫂子又找王东纠缠了几次。她来也不是跟他吵架,而是重叙旧情。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跟你嘻嘻哩哩粘粘乎乎,你就没法儿治她。她跟他一起回忆当年的事情。她说那天晚上天那么冷,你个老东西是有经验了,人家可是头一回呀!头一回的事情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她还感慨万端呢!这就不好让他发火,你不能拔×无情。沂蒙山所有的男人都是记吃不记打的主儿,而且事隔多年,所有的怨恨与感伤你都过滤掉了,留下来的只是温馨的回忆。

那年修水库当然就是冬天。农村要搞个农田基本建设一般都在冬天。他在那里搞宣传,公家嫂子在那里办饭。公家嫂子当时还不叫公家嫂子,叫李玉芹,怪秀气的个妮子。宣传棚跟伙房紧挨着,李玉芹有空儿就到宣传棚里去。她对那个扩大器和留声机什么的感兴趣儿。她说是人有多能啊你看看,我以为真有个女的在这里唱来着,弄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个小机器。这个会转圈儿的圆东西叫什么?叫唱片儿。好家伙,这么薄的个东西能出这么多声音!她那好奇的神情连同她那傻乎乎的模样儿就让他觉得特别好玩儿。漂亮姑娘要是再傻那么一点儿一般都挺好玩儿,也好处,你跟她说话就不必有那么多的心理负担,深一句浅一句的问题不大。她当然就对他挺崇拜。会写稿子会播音还会说山东快书。他将水库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编成山东快书在那个大喇叭头子里说。有一回还把她也给编进去了呢。他说是李玉芹不简单,水库工地上把饭办。起早贪黑不叫苦,饭菜做得香又甜。服务态度也不错,送饭送水到身边。民工吃了她的饭,活是越干越想干。就把这个小妮子恣得了不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才好。说不清具体缘由是怎么个事儿了,是她打饭的时候撅着个浑圆的屁股露出了一抹雪白的后腰让他看见了?还是正看着电影她给了他个眼神尔后两人就一前一后地溜出去了?总之是那天晚上两人在一个专门放工具的棚子里正亲热着让人给堵住了就是了。天很冷?当然也有不冷时的记忆,她说你这个大眼怎么长的来,使了魔法似的,骨碌骨碌的滴溜溜转,一转就把人给转晕乎了的那次好像才是第一次,她还说特别喜欢脱产干部什么的。她那亦娇亦嗔傻乎乎的样子就特别可爱,特别容易让人不负责任。怪冷的那次是最后一次也就是出事儿的那次,她当时冻得唏唏的还嗝嗝地笑呢,说要是冻住了才好哩!来了人一拖就是俩……正说着可不就来人了吗?

如果当时他不编山东快书在那个大喇叭里宣传她,他两个的事情也许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问题是她那个饭菜做得确实一般化,米饭做得还夹生。那些民工本来对她就有意见找不着地方发火,你还在那里罗罗儿饭菜做得香又甜,那还不等于是火上浇油?还活是越干越想干呢,干她娘个×呀!那个×操的王东也不是什么好衙役,他那个大眼滴溜骨碌地在那个小妮子身上转来转去,三转两转就得出事儿,不信你就等着瞧!他两个没事儿人家还巴不得出点事儿,一出事儿那不更要大做文章?当然喽,这个李玉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喽,妇联主任找她谈话的时候她按着妇联主任的分析和思路去说,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去了,就几乎弄了他个强奸罪。

公家嫂子这时候就说是我知道这些年你活得怪窝囊,在庄上抬不起头来,都怨我还不行吗?人家那时候不是小吗?没经验吗?其实我当时就后悔了。你还恨着我是吧?他嘟哝着说是多少年的事了还恨你干嘛,你喝、喝水。人家这些年也过得不顺心啊!出了那档子事儿之后谁还屑要咱,好不容易找了个脱产干部还是个酒鬼,你不知道那家伙多狠呀!喝了酒就耍酒疯,一上床就问咱俩的事儿,问的那个仔细!这么说着说着就互相提起话头儿来了。他问她,听说杨税务去世之后你跟二顺子也谈过一段不是?怎么又散了呢?那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她脸上红了一下说是这事儿你也知道了?他人不错不假,可太小,没长性儿,另外他这个商品观、观念也太淡薄,我办小卖部他还嫌我赚钱多呢,这个二顺子!

而后她又跟他罗罗儿了半天孩子,说小岳有出息都上大学了什么的。可他这亲事儿订得太早啊!你给他订得这么早干吗?又不是五十年代。他说主要是张月英的意思,这些年多亏了小菊!小家伙儿罗罗儿吗?他开始当然也不愿意罗罗儿,后来做了做工作就罗罗儿了,我看他两个还行,寒假回来两人形影不离的。公家嫂子笑笑说是我看他两个长不了,早晚得散。他说他要散了,我狗腿不给他砸断的!她就说想不到你也给孩子包办婚姻,这不是砸断狗腿就能解决问题的事儿。

这次她没怎么纠缠他,她走了之后他还有刮目相看之感。好家伙,连商品观念淡薄也会说了,也比较讲理,不像传说的那样胡搅蛮缠。这天晚上他就做了个与公家嫂子有点关系的梦,醒来之后若有所失还倍感羞辱。

公家嫂子又来了。她说是趁着换衣服的季节帮他拆洗拆洗棉袄被褥什么的。他说不用不用。两人争了半天最后还是让她拆洗了。拆洗着被褥她就说,男的没了女的比女的没了男的日子还不好过,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呢?他说没什么打算,先供孩子上学要紧啊。她说孩子上学当然要供,可个人生活也要安排,你毕竟才四十来岁的人啊!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哩。她脸红红地说是我这个人也不会拐弯儿抹角,我还是直说了吧,你考虑个人问题的时候希望把我也能考虑进去。她给他分析咱们还是有点感情基础,两个小卖部加起来生意可就做大了,甭说供一个孩子上大学,仨俩五个的也供得起。他吭哧了半天说是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她笑笑,你甭给我打马虎眼,以后我要听见你跟别人罗罗儿儿,我马上就给你搅了。他嘟哝着哪能呢。

褥子上有一块不好洗的袖珍地图样的洇迹。她嘿嘿着说是靠不住了吧?胡罗罗儿呢!还嘴硬!看看这是哪里来的些脏东西!他脸红一下:什么话你都敢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很说明问题!一方面说明你还年轻,有活、活力;一方面说明你想了。他即说不跟你胡罗罗儿,越说越不着调。

她给他干了半天活,他当然要留她吃饭。她也不客气,很痛快地就留下了。她像这个家真正的主人似的,指挥他干这干那。她还守着他就在那个小过道里撒尿呢,一边撒尿一边跟他说话:哎,小菊快回来了吧?

她还会喝酒抽烟。她抽烟的时候那烟确实就是从她鼻孔里冒出来的。她还随身携带着打火机呢。他跟她开玩笑:你这一手是跟杨税务学的?我记得你过去不会抽烟来着。她鼻子里冒着烟说是出去联系个业务什么的不会抽烟不方便,你求人家办事儿总不能干坐着不是?他蓦地想起他先前听到的关于她的一些传说,就说联系业务不能干坐着不假,你能干坐着?她拧他一下,你个老东西!想到哪里去了。哎,别动手动脚的。靠得那么个熊样儿还假正经呢,让我犒劳犒劳你。她说着就偎到他的怀里了,手也在熟练地摸摸索索。他忽地站起来:你要这样我就相信关于你的一些传说了。她急燎燎地:你听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他说是你心里有数儿就行了,还非得让我说出口来吗?她就哭了,骂钓鱼台没一个好杂碎儿,有影没影的就给人家造,当个女人特别是当个寡妇真难啊。他又劝她,好说歹说总算把她劝走了。

这期间小菊她娘也过来几次,帮他拾掇拾掇这拾掇拾掇那,分析不菊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个说连来加去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那个说十天半月的恐怕够呛,小岳还能不留她多玩几天?哎,让乃仁过来玩儿呀,他怎么从来也不过来坐坐呢?那个老东西就愁着说话,八脚踢不出个屁来。王东笑笑,真是一家子老实人。

小菊不在家的那几天,小院儿显得格外空荡。天一直是半阴不阳,连鸡叫得也无精打采。王东就觉得比张月英去世还要让人冷清。他仿佛第一次体会到了寂寞和孤独,心里无着无落,病了似的,饭也不认真吃。晚上躺在床上他竟像个孩子似的数算着她走了几天了,如果要回来,现在该到什么地方了,一种说不出的依恋和牵肠挂肚在缠绕着他的心,让他食不甘味夜不安眠。可要真像公家嫂子分析的那样小东西不罗罗儿了呢?况且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那怎么对得起人家啊?人家这么老实的孩子!她早就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了,而且比一般的家庭成员还要多一些让人依恋的东西在里面。他甚至无法想象如果这个家没有她会是个什么样子。小东西若真要跟小菊散了,那他宁愿不要他这个儿子也要要小菊!可人家小菊干吗?她毕竟和小东西还没结婚啊!你算是干什么的?想到此他即有点不寒而栗。有那么几天的傍晚,他竟到村外长途汽车停车点上蹲着去了。小菊她娘远远地看见心里就有点热。

没等十天半月小菊就回来了。他有点慌乱地背着她批发来的那些衣服将她迎回家,就发现她黑了些瘦了些,神情也有点小忧郁。他估计是累的。他问她,好不容易去一次怎么不多玩几天呢?她说是玩什么。那么多人看着都眼晕。小岳没陪陪你?陪来着,他也怪忙,上课什么的抓得挺紧。他还好吧?好、好,还给你买了二斤茶叶(其实是她买的)。买什么茶叶呀,拿回去给你爹喝吧,吃了饭回家看看,你娘来了好几趟了。说着就又是打洗脸水又是准备做饭的一阵忙乱。

吃着饭,王东跟她罗罗儿她不在家这段小卖部的经营情况,公家嫂子又来过,还嘲笑二顺子商品观念淡薄呢;金银花开花了,开得还挺好看;连鸡下了多少蛋也跟她罗罗儿。小菊就发现他比过去能说话了,他说公家嫂子的时候还嘿嘿地笑呢。她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

小菊回娘家看看的时候,王东让她把那些茶叶带上。小菊不带。最后他将茶叶分成两包,说是都尝尝,就算小岳的一点心意还不行吗?还让她带几件她弟弟妹妹能穿的衣服,也让她回家说是小岳买的,她就带了。回到家说起话来的时候,她娘就告诉她,王东这个人心还怪细来,他估摸着你快回来的那几天,天天都到车站上等;那天他见着你弟弟还给了他好几块钱让他缴学费,攀上这么个亲戚也算是你的福分啊。小菊的心里就有点小复杂,既不怎么踏实又热乎乎的。

金银花开花了,但王东不知道采,抑或是不知怎么采。那花都变黄了还在那里长着。小菊就告诉他,金银花这个东西跟人一样,越嫩越值钱,趁着它含苞待放就须采下来,等到它开败了面黄肌瘦了再采就不值钱了。为什么叫金银花呢?其实是一种花两个叫法。它嫩的时候是白的,叫银花,老了的时候就成了黄的,叫金花。你不舍得采不行,一斤银花的价钱顶好几斤金花呢。王东听着就很长见识,同时也觉得像双关语似的,很有意味儿。

钓鱼台只有小菊种那玩意儿。他两个在那里采金银花的时候,好多人都去看。有人说是好家伙跟采茶一样哩。小菊就说,你说对了,确实跟南方采茶差不多,一年一茬儿,年年采。好卖吧?好卖,哪个中药厂都收,你感冒了吃的那个银翘解毒丸就是这玩意儿做的,有多少人家要多少。赶明儿咱也种点儿。种吧,到时候我给你做指导。河滩上,白一片黄一片的,就全是小菊晒的金银花,远远望去很好看。

金银花丰收,价格也不错,连同小卖部的收入,总体算起来就很可观。半年不到,两人除了供着小东西上学之外,不仅还上了陈年旧帐,还把彩电沙发什么的也买上了。王东那个高兴、感激!小曲儿哼上了,二胡也拉上了;对待小菊跟奉天神样的,钱让她管,大主意让她拿。连何大能耐都说是这小日子过的!还真是和睦哩,也怪红火,比张月英活着的时候还红火。

唯一让王东感到不怎么放心的是小菊自打从上海回来神情始终有点小忧郁。他曾经问过她小东西对她的态、态度怎么样,她说是还行。她没说好或很好,他就估计小东西对她不怎么样。他又重复地表示:他要不罗罗儿了狗腿不给他砸断的。她苦笑笑:捆绑不成夫妻,这不是砸断狗腿就能解决问题的事儿。这么说他已经有不同意的意思了?还没、没有。那我得去信敲打敲打他,他要不罗罗儿了,我跟他断绝一切关系。她就说,顺其自然吧,强扭的瓜不甜,我两个在一块儿这个反、反差也确实太大。但要敲打敲打他的信王东还是写了,小东西下次给小菊来信就埋怨她回家胡说了些什么,整个一个神经病!话是这么说,但小菊心里有数,她忘不了他无意中看她的那一眼,她知道自己能扒几碗干饭。

小菊一如既往。照样给小东西寄钱,照样正儿八经的过日子。人家又没明确表示不跟她罗罗儿了,来信还让她好好注意身体什么的,他说她整个一个神经病的时候也是自家人的那种口气;再说这个家正红火着,王东对她也不错,让她始终觉得亲切自在、放松自然,感觉不到一点别扭。王东那小曲儿哼得还怪好听哩,那二胡拉得还怪地道哩。那手怎么长的!跟女人的手似的,揉弦儿揉得那么好听!他哼小曲儿拉二胡也就是光他自己在家的时候哼、拉,她要猛丁碰见他还不好意思呢。这时候她往往笑笑,我以为是电视机里放的来着。他说是手生了不会拉了,胡拉八拉罢了。她就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也有点小水平,二胡是随便什么人就会拉的吗?他那不好意思的神情也让她觉得跟小伙子似的,不是什么父辈,而是兄长或其他同辈儿的什么关系。另外这个家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水平到底是比她娘家强得多,还比较民主、比较讲卫生,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她没理由不一如既往。

有那么一天,小菊突然想拆洗拆洗被褥和棉袄什么的,却不想已经拆洗过并做好了,而且做工还不错。她起初以为是她娘做的来着,回去问了问又不是。她就估计是他自己做的,二胡都会拉,这个还能不会做?她问王东,王东也啊、啊着说是他自己做、做的,做不好,学着做。她就很难过:我又不是不做,您干嘛要自己动手呢?他嘟哝着一点小活儿,自己动动手怕啥的。往后再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小菊总是很主动地就干了。家里有个女人放着,再没有让男的自己做针线活让女人尴尬的了。

天热起来了,不是串门儿的季节了。但王东却照常长衣长裤的穿得很严实,再喝个面条儿什么的,那更是汗流浃背。小菊把他的汗衫短裤的找出来放到他的床上了,可他还没换。她就说他,不是一家人吗,要那么多顾忌干嘛?王东犹犹豫豫地才换上。小菊就挺大方,想怎么穿怎么穿。她从上海捎回来一条连衣裙,在庄上不能穿就在家里穿。她还转着圈儿问他样式什么的怎么样呢!他说好、好嗯。那种东西很透、很露,他二位那么面对面地坐着吃饭,再出个汗什么的,那确实就是对王东的一个考验。这妮子长得太漂亮,身条儿什么的也都不错,皮肤那么细嫩,胸脯那么丰满,公家人儿似的。她出汗的时候那汗珠子仿佛格外大、格外晶莹。一颗硕大的汗珠儿在她的鼻尖儿上摇摇欲坠,他真想替她擦一下,可他不敢。她还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在她那间小屋里洗来洗去呢,那往身上撩水的声音和咯吱咯吱擦澡的声音,真是把他诱惑得够呛啊!他躺在床上哪能睡得着?他修行一般地在默颂:夏天不怎么好,夏天犯罪率要高。这样的考验若经得住,什么错误也犯不了。而且人家是小辈儿,想想也是不着调。先前为何把错误犯?还不是没把思想好好来改造?!睡,一旦睡着就不想了……

小菊去县城进货来着,遇见那个公家嫂子了。回来的时候当然就同路儿。两人骑着自行车带着日用百货走在并不平坦的公路上,有说有笑,一个单位似的。公家嫂子对小菊还挺关心,上坡的时候主动下来帮着她推车,嘱咐她慢一点儿骑,看你头上这汗!罗罗儿头天晚上电视上那女的多么浪,怎么好意思的来,她爹娘看见还不毁她个婊子儿的?那种电视也就是同辈的人能在一块儿看,若是爷俩或娘俩一块儿看就会很尴尬。你跟王东一块儿看电视的时候是不是也有那种小感觉?小菊说可不咋的!遇见让人不好意思的镜头我都是出去,你还体会得怪细哩。公家嫂子说天长日久的一块儿看那个,立场再坚定也得出事儿,来,休息一会儿。两人就到一棵树荫底下凉快去了。

天气有点闷热,但四周风景不错。小菊将小手绢伸到领口里擦擦汗说是,咱沂蒙山也就是这时候好看点儿,到处青山绿水的。公家嫂子是看见一个比风景还要好看的东西了,她嘻嘻地说是怎么长的来,这么丰、丰满!跟让人摸了似的。小菊脸红红地说,胡罗罗儿呢,你要再这么说我可跟你恼了。公家嫂子笑笑,闹玩儿的,不过这也是个真、真理,没听说吗?风不来树不响,奶子不摸它不长。你去上海看小东西他还能跟你老实了?外滩去过吧?往那地方一站,大家都在摸来摸去,他一个人能忍得住?小菊说真是有体会,就跟你在那里让人摸过似的。公家嫂子就说你甭嘴硬!我还不知道如今的这些小青年儿?第一次见面就亲嘴摸奶子的?大城市就是这点儿赶不上咱山里好,小青年儿谈恋爱没个熊地方,一对对儿的跟狗吊秧子似的也不避个人。在咱山里何至于这么紧张!哪个山沟里小河边还不藏个十对八对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可有地方了那些私孩子还不懂,就知道干炕上的事儿。

小菊听着就让她丢得够呛。心里寻思着:结过婚的人嘴就是骚,什么话都敢说,比男的还厉害。她想起跟公家嫂子一块儿进货的时候没有她不认识的人跟谁都打情骂俏的情景,就估计她是很会利用这些地形地物的了,怎么琢磨的来!还风不来树不响,奶子不摸它不长。可也真准。第一次跟小东西在河边单独谈谈的时候他不就那样了吗?弄得它们胀鼓鼓的,几天就丰、丰满了许多似的。哎,想什么呢?问你个正事儿,那个王东到底打的什么谱儿啊?不老不少的就这么腾着?小菊回过神儿来说是谁知道!我怎么好意思问?公家嫂子就跟她罗罗儿他二位年轻时候的友谊:她还没结婚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你不知道他多么会疼人!说话甜兮兮的多么好听,那对儿大眼睛滴溜轱辘的多么燎人,一搭上就把你给燎酥了,后来当然就出了那档子事儿。出那档子事儿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那个熊年代也是太恶心,现在谁还屑管这个!小菊听了就很吃惊:原来如此呀!却不知为何心里又怪不是味儿,她问公家嫂子,现在你两个还有联、联系吗?联系是有,那天我还去给他拆了拆被子什么的,可那个老东西还牛皮烘烘呢,摆出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架子,谁求着他似的。小菊就笑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给你动员动员撮合撮合?公家嫂子说是那敢情好了,要是说成了,咱娘俩一块儿搞经、经济,那就会全庄没有比。她说着鼻了嗅了嗅,哎,你身上怎么有个味儿呀?是不是来好事儿了?小菊说来好事儿了不假。你这孩子!来好事儿了还带这么多东西,不知道个好歹,要是咱娘们儿一块儿过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小菊就说你还怪会毛遂自、自荐哩,行,我回去给你说说吧,就怕他不罗罗儿。你说的话他还能不罗罗儿?一般情况下是罗罗儿,就不知这种事儿他罗罗儿不罗罗儿……两人越罗罗儿越投机,越商量越具体,三罗罗儿两罗罗几天阴上来了。待她们发现的时候,雨点儿也快下来了。两人手忙脚乱地赶紧往回骑,可还是让大雨浇了个一塌糊涂。

小菊还没进庄就看见雨幕中的王东了。他打着伞拿着雨衣,正站在停车点的路牌下迎她。一看见她就老远地跑过来接过车子说是看把你淋的,也不知道避避雨。小菊把外衣脱下来蒙到货物上了,身上只穿着件汗衫,让雨一浇原形毕露。可她接过雨衣并没穿,又蒙到那些日用百货上了。他又把伞给她。她打着伞,他推着车,两人同在一把伞底下向村内走去。公家嫂子远远地看见,心里就酸酸的怪嫉妒的慌。

小菊病了。她正来着好事儿,骑着自行车窜那么远的路,又带了那么多东西,再让雨一浇,那还不生病?王东这些年侍候病人侍候出经验来了,他又是熬姜汤又是冲银花,还捂上被子让她出汗什么的,一切都做得很熟练。农村人不管生什么病一般都要喝姜汤捂被子,特别是感冒发烧的,那心一热汗一出,顿时就能轻快不少。可这回小菊将银花姜汤的喝了,被子也捂了,脸烧得通红就是出不来汗。王东始才有点慌,尽管小菊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心里有数,可他还是把她娘给叫来了。他寻思人家孩子在咱手上万一有个好歹就不好交待。不想她娘来看了看没拿着当回事儿,说是小小不然的个病,看把你吓的!我的孩子我知道,没那么娇气。说完竟走了。王东就想,孩子多了,是拿着个头疼脑热的不当回事儿不假。我是让张月英给吓破胆了。

小菊知道正来着好事儿让凉水浇了不行,但没寻思这么厉害。她娘也不以为有多严重,还反过来把她说了一顿,说是娇气的个你,我年轻时候让雨浇多了,我也没躺到床上让人侍侯,纯是让王东给惯的。小菊虽然难受一点儿,可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她从来没让人这么侍候过。那个公家嫂子说是你不知道他多么会疼人!这回是真知道了。有几次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她一下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呢。他一见她醒了那个高兴劲儿!孩子似的:怎么样?轻快点儿了吧?喝水吧?用凉毛巾擦擦脸行吧?要是出不来汗我看也别硬出,越着急就越出不来。他擀面条儿擀的那个细!他还要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呢……她让他感动得有好几次眼泪几乎掉下来了。

也有过让她不好意思的情景。比方天很热又出不来汗,她干脆就不盖棉被了,盖毛巾被,盖毛巾被也不全盖,只捂着肚子。她穿得又很少,难免要这里那里的露着,他几乎白黑地守着她,还能看不见?他偶尔将手放到她的脑门儿上试试体温的时候她就觉得麻酥酥的呢!他还给她倒尿盆儿呢!他在院子里这儿那儿地洗洗的时候,她看着他那个又白又结实的光脊梁心里还崩崩地跳呢!这个胸膛比小东西的是宽阔有力得多了,依偎起来心里肯定也踏实得多了。你瞧那个小东西对咱是多么心不在焉啊!自打来了那封说咱整个一个神经病的信之后就再没来过信呢,庄上的学生放暑假都放了十多天了他至今还没动静儿呢,不回来也不来封信他可不管你挂牵不挂牵。你在人家的心里是无足轻重的呀!他即使变了心也不能怪他,他小嘛,反差大嘛,你会说弗洛什么德和阿拉华师大什么的吗?

待她的烧退一点的时候,王东把电视机搬到她屋里了。电视上那个午间新闻的前奏跟鼓动人闹事儿的号角似的,小菊一听着就心惊肉跳。她知道小东西为何暑假不回来也不来封信了。王东当然也知道。他跟小菊商量,要不给他发封电报把他撮回来?她说发不发的呗,上海好像还没大有事儿。他蹲在地上嘟囔,现在这个形势很复杂嗯,你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咱老百姓甭管那么多,你也甭挂牵,他又不是小孩,还能没个脑子?再说一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他能反动到哪里去?对了错了的都数不着他。话是这么说,但王东还是给小东西发了封电报,让他好自为之。

电视上大学生们的事情小菊不懂,越不懂就越觉得跟小东西反差大。她有自知之明,也明知跟小东西没什么好结局,但却下不了决心。说到底她还是舍不得这个她做出过贡献的家,舍不得这个胸膛宽阔不老不少又特别会体贴人的人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翻来覆去地算那两道算术题的?是从上海回来的路上她一遍遍地核计今后怎么办的时候?还是接连好几个晚上都做了同一个让她不好意思而又与王东有点关系的梦醒来之后再也睡不着的时候?那两道算术题当然就是很简单的了,复杂了她也不会:一是19+4=23;二是23+18=41。前一道算术题让她觉得一下子老了似的,总有那么一种责任感让她有操不完的心,你永远要疼别人而不是被别人疼,而且你还须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要时时显得老练成熟。问题是你并不老练,你还想撒撒娇什么的呢;你也当不了一家之主,人家无意中看你那么一眼你就觉得矮人一截儿呢!你就永远尴尬。后一道算术题则让她觉得轻松自然,青春永驻。你无须漫过青春这一段儿直接进入中年或老年,你也始终有宽阔的胸膛可依。咱从小就在家里当老大当得太累啊!一个女孩子家还总想让人疼疼不是?还女大四好得没了治呢!拉倒吧,是没法治吧?!问题当然也有……瞧,还问题呢,一厢情愿的事情还想得怪具体呢!她自己把自己给丢得脸红了。

小菊依在床头上继续想她的问题的时候,猛然记起了那个公家嫂子托她的事儿,她要问问他。即使不为公家嫂子她也想问问。她说是这次全怪那个公家嫂子,她要不跟我在路上胡罗罗儿也不会让雨淋着。她罗罗儿什么了?她让我跟你说说要跟你好呢。王东的脸腾地就红了:这个女人!谁屑罗罗她呀。小菊一本正经地:我看她还不错哩,长得还行,心眼儿也不孬。她不错她的,跟咱没关系。她针线活儿也不错。他耷拉着脑袋嘟哝着:上、上回你不在家的时候她来做、做过一次不假,怕你误、误会就撒、撒了个谎。小菊想笑却不敢笑,就说是帮着做做棉衣怕啥的,误会个啥?这也说明她热、热心……这是个让人尴尬的话题,而且他不知道那个女人给她说了些什么,再说下去恐更尴尬,就出去了。

此后的两天里,王东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除了送饭送水不怎么跟她朝面了。小菊又觉得过意不去:转达那么一句话就伤了他的心吗?可自己的心里却是怪得劲儿啊,像完成了个成功的恶作剧似的,挺好玩儿。她不在床上躺着了,她下来干点小活。王东见了又不乐意她:还没好利索,瞎忙什么!她有点调皮地:不咋的,是妇女方面的小毛病。那更得注意,年轻轻的不知道个厉害!她撒娇似地:怪不得俺娘说是让你惯的呢!他说是农村娘们儿知道什么?不讲个生、生理卫生,病了还不知道是怎么病的。她就又到床上躺着去了。

天很热,人们都睡得挺晚。王东躺在床上抽烟,寻思这个小菊最近有点怪,生了病还特别高兴似的,自打上海回来她还从没这么高兴过。小东西没来信啊,那么她是嘲笑我了?就不知那个公家嫂子跟她罗罗儿了些什么,她要是胡罗罗儿那可让我不好做人了。她又不像是嘲笑,她不是个没大没小的孩子。院门响了一声,是小菊出去了。到底是年轻啊!什么病都不在乎,也好得快。

小菊生病的这几天,没白没黑地睡了个够,到了晚上就睡不着了。她到河边去凉快凉快,散散心。夜色朦胧,微风阵阵,到处散发着浓浓的艾篙味儿。人们仨一堆俩一团儿地在抽烟拉呱儿。好像是王德宝在罗罗儿:好家伙!这个形势问题还怪麻烦来,你说会朝哪个方面发展?刘玉华说是不好研究啊,***要活着也不好研究,关键是这个两种矛盾掺和在一起就不好解决。何大能耐就说,要让我处理我不毁他个婊子儿的来!王德宝说你毁谁个婊子儿的?怎么毁?比方就是咱庄的这个小东西吧,他要参加了你怎么毁?打他个反革命?他是吗?何大能耐说他要参加了,两耳瓜子煽得他不知道姓什么……说着说着就争论起来了,这个说该煽,那个说不该煽。刘玉华就说,哎,这个小东西还真没回来哩!说不定也参加了吧?那天我还看见王东给他发电报来着,鬼鬼祟祟的还保密,不就是让他好自为之吗?操他的!几个人由王东说到小卖部这几天没开门儿,由小卖部没开门儿又说到小菊,难听的话就出来了。这个说天长日久的呆成堆儿,再好的人也得出事儿,更何况王东还有前科。那个说不能,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再混蛋吧还能把自己的儿媳妇给搞了?还有的说关键就看小东西,他要不跟小菊罗罗儿了还不兴人家自己找……把小菊给气的!恨不能窜出来跟他们裂一家伙,可寻思寻思又没好意思,就怏怏地回去了。

这天晚上小菊就好长时间没睡着。她心里恨恨的,寻思这些人平时看着人模狗样跟个人物似的,其实一肚子狗杂碎儿。一个个穷得叮当响,还咸吃萝卜淡操心呢!倒是刘玉华还算说了句公道话,人家不跟俺罗罗儿了还不兴俺自己找?虽然小东西还没明确说不罗罗儿,但不说不一定就没想。你还非得等着人家开口才算数啊?姑奶奶还没那么贱!姑奶奶就是要做出来给你们看看,看我敢不敢!她就这么连生气加发烧地迷糊着了……

小菊又看见小东西了。小东西坐在河边那棵歪脖子树上,两条小腿那么一悠一悠,悠着悠着就掉进水里了。他浑身湿漉漉地扎煞着手老远地跑过来扑到她怀里,喃喃地叫着娘脑袋又那么一拱一拱呢。王东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说是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还吃奶!说着说着三不知的竟跟小东西打起来了。一人抓着她的一只胳膊就往两边拽……她大声地啊了一声,王东忽地窜进来了。小菊也忽地坐起来一下扑到他的怀里了,她喃讷着:抱紧我……黑暗中的王东脑瓜儿开始不清醒,她让他抱紧他顺从地就抱了。他嘟哝着:做恶梦了吧?看这身汗!倒是不发烧了,出了汗就好了……他这么嘟哝的时候还哄孩子入睡似地晃来晃去呢。她搂着他的脖子,湿漉漉的脸贴着他赤裸的胸膛,梦呓般地喃讷着:我、我再不自己骗自己了,我要嫁、嫁给你。王东却一下清醒了,他推开她:你、你是说梦话吧?她呜呜地就哭了:我、我说什么梦话?人家不罗罗我了我还说梦话?我说梦话干嘛?王东吃了一惊,一下拉开灯:小岳不罗罗儿了?他什么时候说的?你别哭,慢慢说。小菊即将她在上海与小东西见面的情况连同她自己的感觉给他说了一遍,王东气呼呼地就说是,看我不把狗腿给他砸断的!他还上大学呢,上他娘个×呀上!小菊的话他信,他知道自己的儿子,那个小狗东西最终是要甩了她的。小菊主动提出来说明她懂事儿,是个心里有数的姑娘。可他没想到她会嫁给自己,跟儿子散了就能跟老子吗?小菊则说其实我跟小岳也不合适,我俩在一块儿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是个小辈儿,我自己还总想装装小、撒撒娇呢!我就愿意找个年龄大、大点的……可这弯子毕竟转得是太急了太快了,他一时还云里雾里似信非信。他一边往外走着一边说是你睡吧,这些话就权当是梦话,是你还没睡醒说的,啊?

第二天清晨,小菊起得特别早,梳洗打扮得也特别仔细,焕然一新的样子。她计划见着王东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告诉他昨天晚上她没做梦,说的也不是梦话。她还要管他叫老王。她从没叫过他爹,改口不是很困难。她心情愉快手脚麻利地下好了挂面荷包好了鸡蛋,可当她叫他起来吃饭的时候却发现他不在,床下一地的烟头。她蹲在那里数了数竟有十五根儿之多。好家伙,思想斗争得还怪激烈呢!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却知道他可能去哪了。他是到张月英的坟前继续作思想斗争去了。无非是忏悔一番说对不起你呀其实也不怪人家小菊呀谁让咱的儿子不罗罗儿人家哩,我也知道这样一来在庄上不好做人少不了挨些不着调扒灰头老流氓之类的骂呀可你让我怎么办呢你也说过小菊是个懂事儿的好孩子不是?她既然很懂事儿这个决定就不是随便做的特别她一个闺女家家的说出那句话来容易吗?她这么想着想着就笑了,她甚至想象着坟头儿里那人要是忽地坐起来才好哩!她会说这事儿你们看着办吧,只要别委屈了我的儿子就行。他就会忙不迭地叩头作揖:这个你只管放心只管放心,嗯。

小菊精神焕发地到小卖部开门儿营业去了。来买东西的特别多,大都是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儿的些娘们儿家。见了面都跟她打招呼:听说你病了是吧?好了吗?这两天穷忙也没顾得上去看看你,生了病还越发漂亮了似的。小菊应着忙着,眼却直往门外公路上瞅。王东若是从石炕子峪回来,必定打这儿走。这时候,何大能耐蹲在公路那边的河沿儿上抽烟,王德宝挑着一副空尿罐儿从村外菜园儿里回来,王东就从河那边过来了。小菊忽地窜出来老远地就喊:老王!饭给你留在锅里了,大清早的也不知上哪了。一嗓子就把周围的人给喊愣了,王东脸红成了酱紫色耷拉着脑袋赶紧窜了。王德宝看看何大能耐说是毁了!这个妮子毁了。何大能耐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是这个小菊!学得没大没小的。王德宝说何止是没大没小,简直是情况严重啊!何大能耐眨巴眨巴小眼儿寻思一会儿就说,那我得跟他俩要房租费。

喊了那么一嗓子,小菊像拣了个大便宜,顿感浑身轻松,且充满着胜利的喜悦。整个一上午她服务态度就特别好,出手也格外大方,破本儿甩卖似的。她还唱评戏呢: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没回去,她到她娘家吃去了。她像个恋爱老手似的故意把王东撂在家里晾上那么一天,让他斗争、思念、着急。她傍晚回去的时候还有点暗自得意呢,以为一见面他会多么激动万分或气急败坏来着,不想人家平静得很,只问她一句中午怎么没回来吃饭呢?语气也是淡淡的。她嘟哝着不敢回来呢。他苦笑笑,纯是个孩子,她就没咒儿念了,提不起昨晚的话头儿了。昨天晚上她是借着说梦话才说出口来的。而且这大半天她只准备了他要跟她发火的方案:你要说简直是胡闹啊你!她就会撒娇:我不是胡闹,我就要造成是我勾引你的那么个印象。你爹你娘会怎么想?一对儿糊涂虫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两个从来都是听我的。你让我在庄上还怎么做人?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你不能老看着人家的脸色来做人,人家也不会老盯着你去没完没了地说,顶多说上个仨月俩月的了不得了……想的是怪具体呀,可没用上。

当晚无话。接连几天也都无故事。小菊有点心里没底:莫非他是另有打算吗?跟那个公家嫂子重续旧情?千人骑万人压的个东西司机给她拉趟东西都跟人家胡罗罗儿还想好事儿呢,拉倒吧你!可他是怎么想的呢?你个小妮子前两天还想把人家放于你的股、股掌之间企图按着你的思路去进行呢,现在受折磨的不就是你吗?姜还是老的辣呀,你还……那个电视上是怎么说的来着?嫩点儿?对,你还嫩点儿!

小菊是第一次尝受到爱情的滋味儿了。这不是件从从容容的事情,你要受熬煎受折磨,食不甘味夜不安眠,当然还有幸福的振、振颤。她跟小东西在一起的时候从没这么难挨过,如今想来那实在不是恋爱呀,而只是订婚。她开始嘲笑自己,烧得你神魂颠倒了还装成熟玩老练呢,何必呢?那天晚上话一出口,你不就觉得好像很早就爱上他了似的吗?几天来你不是细细地回忆过第一次跟他接触的情景吗?她那时候特别羡慕会骑自行车的人。王东当时在公社当文书,当然就会骑那玩意儿,不仅会骑而且自己还有一辆。他大概是头天晚上回来第二天早晨回公社,而她也去公社参加一个计划生育宣传员学习班,出村不远两人就遇上了。他从后边儿看见她,待骑到她跟前就主动跳下车问道,你是乃仁家的老大吧?都长成大姑娘了,去哪呀?她说去公社参加个学习班,他就捎上她了。他穿着一件我们现在知道是人造棉而当时叫135(读音阶:岛米嫂)的白衬衣,让风一鼓,那真是很飘、飘逸。她坐在后边的车座上,那玩意儿拂到她脸上,只觉得凉爽、滑润、柔软,再加上不安分似地那么一动一动哆里哆嗦,就像被一只温和的大手抚摸着,很舒服。她想揽着他的腰来着没敢,就抓着车座下边的弹簧,还闻着一股很好闻的檀香皂味儿,这是个很讲卫生的同、同志定了。他那时还很年轻,长得很帅,肩膀很宽,脊背很厚,给人一种安全感。她问他,这车子是公家的吧?他说原来是公家的,现在价拨给我了,你猜花了多少钱?那还不得一百多呀?往少处猜。八十?不对,你再猜。六十?不—对。五十?不—对。总不至于才四十块钱吧?告诉你吧,二十五。她就很吃惊,这么便宜呀!他说便宜吧?工作需要嘛,嗯。这人还没什么架子,挺好说话,他还让咱猜呢,他说不—对的语气也挺好玩儿呢,跟同辈人说话似的,让你不觉得有半点拘束。她当时就想,甭说咱自己有一辆了,就是会骑也不错呀!她那次参加学习班就学会了骑那玩意儿,还买了件135的衬衣。

后来她当然也知道他犯错误了,她开始去给张月英打针的时候对他还有点小警惕呢。可打着打着就把那茬儿给忘了。久病之中的张月英后来变得有点病态,有时甚至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你在旁边儿都替他难受,可他却无艾无怨体贴体谅一如既往。他那畏畏缩缩永远是赎罪般的神情不由你不对他同情,你甚至怀疑这样的人能干那事儿吗?就是有那事儿你甚至也能原谅他,又不是强奸,母狗不掉腚,牙狗能上身?人家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想怎么样?

再往后就是跟小东西订婚了。细想起来当时之所以很痛快的就答应了,一方面是小东西小是小点儿也还不让人讨厌;但主要还是着着一个快死的人的面子啊!你无法拒绝。另外这个老东西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跟他在一个家庭里过日子你觉得整个生活会上一个档、档次。后来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嗯。连何大能耐不也说这小日子过得还怪和睦怪红火比张月英活着的时候还红火吗?那个公家嫂子体会得真准呀,老东西说话那甜兮兮的声音都能让你动心思有想、想法。刘玉华写的那诗是怎么说来着?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怎么不行?我们虽然不是集体不也是共同做着商品流通的工作吗?那还不把爱、爱情来产生?

……那么你还犹豫什么摆什么臭架子呢?让老东西求你吗?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敢吗?没个哲、哲学思想!她为自己周密的分析和圆满的计划偷偷地笑了。

一切都按着小菊的计划在进行。计划里面要喝酒,以壮行色。小菊喝了酒,说醉话似地就将她几天来的分析连说理加撒娇地讲了出来,讲演一般。光是她那亦疯亦傻亦娇亦嗔的神情和小模样儿就让他受不了了。他唉叹一声,你是要把我放到炉火上烤啊!她说就是要烤你烧你烧死你。他嘟哝着:其实我也——很不是东西呢。她就说,我也是!

两人大鸣大放地登记结婚了。当然就是一场轩然大波,议论纷纷,骂不绝耳。但也没出乎小菊的预料。他爹娘还真是一对老糊涂虫,他二位这么堂而皇之地结了婚,她娘还去帮着棉被子呢!刘乃仁则只会嘟囔:这个么儿……嗯。

人们在等着瞧小东西回来之后的热闹。

小东西回来了。正是秋收时节。他这么不逢年不过节既不是暑假又不是寒假地回来,人们就估计有好戏看。他一下车,蹲在停车点旁边儿的何大能耐就迎上去说是放、放假了?小东西说压根儿就没开学,放什么假?那怎么现在才回来?在外边儿学着搞了点小业务,回来休息几天,尔后就该上学了。没参加那个什么风波吧?前段时间动静儿不小啊,把庄里的人挂牵的!小东西掏出一盒进口烟儿来抽出一棵递给他,完了又抽出一棵在烟盒上梆唧梆唧敲着说是参加那玩意儿干嘛?有时间还不如做点小买卖哩,一个个傻×样的,觉得自己怪能啊!就把何大能耐给说愣了:你不上大学了?上啊。上大学怎么还净琢磨着做小买卖?小东西笑笑: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嘛,嗯。何大能耐咳嗽了一声:这玩意儿不好抽,呛人!

当晚,王东家周围的邻居们没听见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儿。人们把希望寄托在第二天上。

第二天,人们注意到这一家三口去责任田里收苞米。收完了苞米又在打麦场上剥苞米皮儿。好大的一堆苞米!阳光下,但只见苞米皮儿纷纷扬扬,苞米棒儿泛着亮光,远处的老黄牛叫了一声,苞米堆儿旁边的那三位却一言不发……人们多少有点小失望。

(原载《当代》19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