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都是由那个电话引起的。那天下雨,钓鱼台大队部里挤了很多人,能坐的地方全坐满了,也还是有人陆续来。钓鱼台人喜欢下雨,一下雨就跟过年似的心花怒放喜笑颜开。一个人在家里心花怒放还不过瘾,老想凑成堆儿抒发一下:“好家伙,正在南洼锄着地,说下就下了,淋得咱不轻,啊——哧,弄不好得让它淋个小感冒儿!”
“上回是谁来着,下雨没往家跑,让沂河隔住了,一隔两三天,饿得他够呛,噢,想起来了,是刘玉华!”
“是他不假,还‘集体劳动好,有人来作证’呢,这回不用谁作证了!”
人们“哈——”地一阵笑。
还有人冒着雨踩着泥地陆续来,来到就用门槛刮鞋泥,一会儿就在门口筑成了小堤坝,地上更是狼藉不堪。刘乃厚即不悦,气鼓鼓地嘟囔着:“操,一点儿也不自觉,到底不是自己的家!”
刘乃厚在大队当保管,他喜欢人来说话,但不喜欢人来把地弄脏了。
没有谁理睬他。人们继续抒发着各自的见解和感慨:“这雨不错,嗯,还得下!”
“多下几天,好好歇歇儿!”
“一公社化,咱钓鱼台高级农业社改成了钓鱼台大队,叫起来还不习惯哩!”
“也象矮了一级,赶不上高级社高级。”
刘乃厚鼻子哼了一声,说是:“你们知道什么?这是必然产物嘛,王德宝,你给我从桌子上下来,别坐了电话线!”
“好家伙,这公社就跟你发明的似的,还必然产物呢,必然产物是啥?咱不懂!”
刘乃厚说:“你不懂的事情多哩!不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你会越来越不懂,刷地就让社会主义甩个十万八千里!王德宝!让你下来别坐着电话线嘛你还坐,你聋啊?”
那个叫王德宝的小青年还真是有点聋,属阵发性。刚才他没听见,这回见刘乃厚怒冲冲地朝他发火,就眨巴着小眼儿巴结他:“十万八千里对,嗯!”
“对你娘个×呀,让你下来你不下!”
“你娘个×!”
刘乃厚一下子乐了:“你这不是不聋吗?跟你说话你听不见,骂你你就听见了!”
王德宝嘟囔道:“骂人还能听不见?操,这电话安了快一年了,我一回也没捞着接,谁跟你好你让谁接,就跟你家的样的!”
有人就随声附合:“对,这个意见对!上级的新精神不能光你一个人听,不接电话怎么能知道必然产物?”
“公家的东西让大伙儿都接接。那年上级奖给咱高级社一台收音机,还不是让大伙儿都听了?这电话也让大伙儿都听听!”
刘乃厚说:“这就是一个人听的玩意儿呢,又不是收音机!”
有人又给他出主意:“你不会让人轮着接?一家出一个?”
刘乃厚说:“接电话得专人负责呢,上边儿要是来了紧急通知,误了事儿谁负责?”
“哪有那么多紧急通知!一人接一回轮上它一遍,大伙儿都知道是咋回事儿了,你再专门儿负责!”
刘乃厚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得党支部批准!”
“群众要求还能不批准!”
正说着,电话响了。声音不小,吓得王德宝一激灵。没等他回过神儿来,刘乃厚窜过去将话筒抄起来了,寻思了一下又立马递给王德宝,很大度地说:“你接吧,这回!”
王德宝很激动地就接了。电话里要他转告大队长王秀云,让她立即组织全村青壮劳力到公社驻地去砸钢珠儿,全公社要在三天之内实现独轮车轴承化,五天之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王德宝接完了电话,神情庄重,半天没吭声。众人问他是什么事儿,他愣了半天才说:“了不得呀,这可是大事儿呀!”
“什么大事儿你快说呀!”
“我代表公社党委庄严宣布:全公社三天之内实现轴承化,五天之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屋里一片哗然:“轴承化?”
“共产主义?”
“跑步进入?”
有人问他:“你刚才不是聋着听错了吧?”
王德宝似受了莫大的侮辱,脸红脖子粗地说:“实话告诉你,我要是上来聋的那一阵儿,就一点儿也听不见。我要是听见了就一点儿也不聋,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敢聋?”
旁边儿就有人给他作证:“是这个精神不假,刚才我也听见了。”
刘乃厚说:“五天之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这好理解,是必然产物很自然,就不知道什么叫轴承化?”
钓鱼台第一大工人阶级刘玉华这时正好进来,解释说:“轴承化?轴承化就是把独轮车的车轴那地方安上个铁碗儿,再把铁碗儿里放上钢珠儿,这样推起来可就轻快多了,具有机械化性质,嗯!”
王德宝说:“对呀,上级还叫秀云大队长立马组织全村青壮劳力到公社驻地去砸钢珠儿呢!”
刘乃厚说:“那还不赶快跟秀云汇报去?”
外边儿雨很大,王德宝有点小犹豫,说是:“接了个电话,还得挨顿雨淋!”
刘乃厚就说:“才接了一个电话就烦了?你以为电话就那么好接呀!有一回,半夜三更地就来了电话,好家伙,找支书,立马就去叫,外边儿下大雪,来回一折腾,冻得咱不轻。好家伙,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耽误了共产主义,谁也负不起责!”
王德宝赶忙就窜进雨中找秀云去了。
屋里又热闹起来:“亏着安了电话哩,要不共产主义到了咱家门口了咱还不知道,多危险!”
“那年一升高级社,我就知道共产主义快了,看看,怎么样?五天之内就能跑步进入了吧?咱得好好跑,别让它甩个十万八千里!”
“共产主义一实现,就要喝牛奶,如今连奶牛的毛儿都没看见,五天之内恐怕够呛哩!”
刘乃厚就说:“考虑共产主义你不能光从享受的角度,主要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嗯!”
刘玉华还有点小犹豫:“不会是王德宝耳聋听错了吧?”
“看他的表情还看不出来呀?上级精神他怎么敢听错?”
刘玉华就说:“这是个伟大的电话定了,今天是几号?”
“阳历八月十六!”
“这么大的事儿我得记下来!”
刘玉华回到家即在日记上写道:一九五八年八月十六日,中到大雨。一个伟大的电话打到了钓鱼台,乃是三天实现轴承化,五天进入共产主义也。此电话由阵发性耳聋者王德宝所接,旁证:刘乃厚等。
二
刘玉华干任何事都要让人给他作证,还作记录,特别标明时间地点人证物证旁证。他说“集体劳动好,有人来作证”,是他从切身教训中得来的,他吃过没人给他作证的亏。若干年后,他将那次吃的亏以第三人称写成小说,让他的一个在某刊物负点小责的弟弟发表,题目叫《修锁者说》,全文如下:
刘某玉华,初中肄业。其对代数甚反感,言道:“中国之数学公式不用中国之数码,而用外国之字母,真乃卖国贼也,还a加b括号外之平方等于a方加b方再加2ab呢,再加×耶?”又道:“科学与技术乃两回事儿,有技术即可混饭吃,懂一点科学则暂时不能。”遂下学焉。
玉华有初中肄业之文化,不甘务农,遂与人修锁修手电筒给猪打针也。其无师自通,一知半解,所修之锁用一根铁丝即可打开。然农村之锁,只挡君子,不挡小人,真若有那训练有素之贼子,再结实的锁亦白搭。玉华深知此理,虽公开言明,仍可挣得油盐之资也。玉华即自我感觉良好,公家人儿一般,声称:“吾乃工人阶级也。”
钓鱼台有一信贷员,乃一患胃溃疡之退休干部代理也。因有七女,人称“玉皇大帝”。该大帝所管钱款平日即用玉华所修之锁锁于其堂屋正面三抽桌内。信贷员之胃疼属阵发性,疼时口吐酸水,冷汗满面,不疼时又如好人一般,诸事不碍。秋收大忙时节,家人皆出工矣,独玉皇大帝在家,甚无聊,遂将所管钱款逐张数一遍,共两千有余。此时,突闻院内秫秸团中有异声,乃悄声过去察看监听,稍顷,自语道:“乃老鼠也,吓吾一跳。”遂返回屋内,将钱款锁于抽屉中。又无事可干,看看一对儿尿罐儿已满,即挑起往村外菜园去也。路遇玉华。玉华道:“大叔去菜园浇尿乎?”
“然也。”
“太阳正毒,以尿浇菜不利也。”
“吾掺入水中浇。”
“甚好。”
“尔为何未出工耶?”
“吾在家修锁也,锁之主人要得甚急。”
玉皇大帝浇完尿回来,一进门即大惊失色:其抽屉洞开,两千余款不翼而飞矣。遂报公安局。当晚,公安人员即来队部传讯玉华。玉华刚进门,一公安同志遂让其“站好,尔站好!”边说边以脚踢其腿,要其保持立正姿势。
那公安同志问道:“尔姓什么?”
玉华哆嗦道:“吾不、不姓什么。”
“尔可叫刘玉华?”
“正是本、本人。”
“信贷员之锁乃尔所修乎?”
“然、然也。”
“那锁之性能尔当然知道!”
“知道。”
“尔亦知信贷员到村外浇尿耶?”
“知!”
“且提醒其将尿掺入水中再浇?”
“对!”
“此可多用些时间!”
“那是自、自然!”
“尔有作案条件及时间也。”
“吾有条、条件及时间,可未作、作案也。”
“尔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乎?”
“知!”
“既知为何不坦白?”
“吾未作案,让吾坦白什么?”
“尔还狡辩!”遂将其扣留矣。
玉华有口难辩,乃汪然出涕连连掌嘴道:“尔活该,谁让尔与人修锁糊弄人耶?”
拘留数日,审讯若干,玉华皆矢口否认,少不得挨些拳脚也。多亏真贼子东窗事发,遂将其释放焉。
你道真贼子何许人也?乃玉皇大帝之女婿矣。尔可记得玉皇大帝数款之时,突闻院内秫秸团中有异声乎?此即其女婿埋伏其中也。那锁之性能,那真贼子早已一清二楚,待玉皇大帝至菜园浇尿之时,不费吹灰之力,两千余款即到手焉。那贼子用所偷之款大方购物,大肆吃喝,遂被村人瞧科,告发之,不及三审,乃交待矣。
玉华大戚,发誓道:“吾再不修锁矣,技术性之东西不好研究,搞不好连右派也不如也。”
玉华有了这次的教训,从此爱上了集体劳动。他为此赋诗一首:“集体劳动好,有人来作证,若再把盗失,找咱可不行。”
三
钓鱼台砸钢珠儿的队伍一行六十名青年男女,在大队长王秀云的带领下当晚就出发了。钓鱼台离公社所在地大泉庄十来里,第二天凌晨再出发也来得及,问题是下雨,路不远,但河多,须过七次。若是山洪一暴发,河水一暴涨,让它一隔住,那就三天两天的过不去。一过不去就会耽误轴承化,进而就会影响五天之内跑步进入。加之刘乃厚、刘玉华、王德宝他们极力掇弄王秀云,说她“水平是有,就是有时办事太粘乎”,又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误了事儿谁也负不起责”什么的,王秀云当机立断,就连夜冒雨出发了。支书刘曰庆嘱咐她:“路上小心点儿,别出了事儿。”
王秀云说:“人多,不咋的。”
刘乃厚也要去,王秀云没答应。刘乃厚就问她:“没分组啊?”
“分了。”
“都是谁负责?”
“小队长们负责,还有刘玉华。”
刘乃厚就有点小遗憾,说是:“操,让他挖着了,我要是……”
六十名青年男女,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提着马灯,一路说说笑笑,浩浩荡荡,向公社进发。
王德宝说:“还有点军事化的性质哩!”
刘玉华说:“主要是有点工业化的特点,讲究个组织纪律性。哎,别忘了,一九五八年八月十六日夜,去公社砸钢珠儿,你与我同行。”
“对,同行对!”
“以后有人问起,你可得给我作证!”
“操,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给你作证就是,就怕到时候记不住!”
“你只要抓住今天的特点就记住了。”
“今天有什么特点?”
“起码三条:一是下雨,二是夜行军,三是去公社砸钢珠儿,于共产主义前夕,咹?”
“还怪复杂哩!”
“对同志负责嘛,还能怕复杂?”
“越复杂我就越记不住,上回去东里店赶年集,秀云大姐让我捎蜡烛,捎回蜡烛给刘乃厚,再让刘乃厚送给烈军属,结果我就忘了。”
刘玉华说:“你完了,你这人不中交,大智若聋!”
一直跟在旁边儿的小调(读tiāo)妮儿就说:“我替你记,到时候我给你作证,三条儿不是?”
王德宝说:“对,小调妮儿作证对!”
小调妮儿是玉皇大帝七个闺女中的老三,身材很瘦小,模样很秀气,有点文化似的。她父母希望从她开始在品种上调一下,来它几个男孩儿,结果没调了,接连又来了四位千金。因此上,她在家不怎么受重视,好像没调了与她有关系。她吃了饭就不怎么在家,经常结伴儿到王秀云家或刘玉华家去串门儿。刘玉华没出事儿的时候她对他有点小崇拜,刘玉华将手电筒的小灯泡卸下来安到桌子上,把电池放到枕头底下,再拿铜丝儿那么一连,让它亮它就亮,不让它亮它就不亮。他管那个小灯泡儿叫共产主义生活的一部分,管在灯泡底下修锁配钥匙叫办公:“只有在电灯底下才能办公,没有电灯怎么能办公?共产主义生活的一部分就这么提前过上了。”
刘玉华出了事儿之后,小调妮儿还不自觉,照常到他那个有灯泡儿的屋里玩儿。刘玉华不理她,独自在灯下记日记,写当天干了什么时间地点人证物证旁证。小调妮儿没话说就坐在旁边儿哧啦哧啦地纳鞋底。她纳得很地道,每纳一下都要拿针锥在头皮上擦一下。刘玉华正写着日记偶而一回头,看见她在那里擦头皮即不悦,说:“像什么话?”
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跟两口子过日子似的。”
“两口子就两口子!”
“嘿,你胸怀还怪宽、宽广哩,把我整得那样儿,还让我站好保持立正姿势什么的,你倒不计前嫌和好如初啊?你拉倒吧,谁跟你两口子!”
“让你站好保持立正姿势是我的事吗?人家不是给你送过饭吗?我爹不是给你赔礼道歉了吗?”
“你算了,看着象有点文化,其实没啥×水平,又没人作证,让人看见怎么说?没事儿也成了有事儿!”
小调妮儿就说是:“借你点灯光用用,这么厉害干嘛呀?整天跟做了亏心事似的,找这个作证,找那个作证,以后你再出事儿,能作证也不给你作证!”
刘玉华嘟囔道:“你不懂!”
小调妮儿就说:“我是不懂,谁让咱没文化哩!”说着,眼圈儿还红了。
刘玉华就觉得她并不象他想象得那么小,而且还注意替玉皇大帝做消除隔阂团结同志的工作,过去有点小瞧了她:“你多大了?”
“十六。”
“嗯,不小了,好好锻、锻炼身体,咹?长得高一点儿,胖一点,跟王秀云似的!”
小调妮儿气鼓鼓地就走了:“你找王秀云去吧,王秀云罗罗儿你这个×养的呀!”
刘玉华一下愣住了,回头即在日记中写道:小调妮儿思想有点小复杂,说王秀云对咱不罗罗儿,这点自知之明咱还有,咱也没让她罗罗儿。
他二位关系不睦了几天,后来还是刘玉华主动跟她说话了:“到我那里纳鞋底去吧,刚换了新电池。”
小调妮儿就又来了。
刘玉华解释说:“我让你长得跟王秀云似的,是希望你长得高一点儿、壮一点儿,并不是说的脸模样,脸模样的问题自己又说了不算,我还不知道呀?也不说明让王秀云罗罗儿我,这点自知之明咱还有。”
小调妮儿说:“我使劲儿长就是,再过年的时候我就去抱椿树,念叨那个‘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
“管用吗?”
“管用。”
“其实不管用也不要紧,就这样也挺短小精干,还省布票儿。”
小调妮儿就乐了,说是:“工人阶级还挺注意以表扬为主呢。”
需过七次的河,其实就是一条,叫曲柳河。之所以要过七次,是因为山重水复,山不转水转,它没完没了地跟你兜圈子,你就得没完没了地过。第一次过河的时候,天还不怎么黑,水还不怎么大,男社员背着女社员还能过,女社员在男社员的背上还能叽叽喳喳,男社员们也能互相打趣。王德宝说:“刘玉华你思想不好啊,拈轻怕重。”
刘玉华背的是小调妮儿,王德宝背着王秀云。刘玉华就说:“下次过河咱换过来背!”他很想背王秀云。
可第二次过河就不能背了,水很大,且很急,须牵着手才能过得去。河底的鹅卵石在翻滚,姑娘们拽着别人的手还站不稳,一不小心就歪倒在这个或那个男社员的身上,让小伙子们有些异样的感觉生出来,就护卫得格外上心和卖力。
马灯灭了,雨还在下,四处灰蒙蒙的,一道闪电亮过,远处的山崮形状怪异,近处的柳树披头散发。队伍里没人说话了,只听得呱唧呱唧的脚步声和雨点儿打在玉米叶子上的劈啪声。
刘玉华凑到王秀云跟前说:“不对劲儿啊,不对劲儿!”
王秀云问:“过不去了是不是?”
“有一定的危险性,共产主义眼看就要实现了,别让大水给冲走了。”
“那就别过,前边儿有个看瓜屋子,咱们到那里避避雨。”
拐过一个山角,就看见不远处一盏马灯在雨幕中惨淡地亮着,那是看瓜屋子无疑了。灯光虽惨淡,但说明有人。人们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到了。
看瓜的是个老头儿。他还挺警觉,听见脚步声抄起一杆猎枪就立在门口了。他见人们一个个行色匆匆表情严肃,就说是:“奔丧去呀?”
刘玉华走近他,气乎乎地说:“说什么?奔丧?给你娘奔丧啊?”
“那你们是……”
“有紧急任务!”
那老头儿有点小紧张:“紧急任务?什么紧急任务?”
“共产主义到了你家门口了,你还不知道,完蛋去吧你,一家伙就甩你老东西个十万八千里!”
那老头儿吃了一惊:“是吗?这么快就来了?你们是迎接共产主义去呀?”
“差不多吧。”
“那是得快点儿,别耽误了,哎,俺庄咋还不知道呢,这么大的事儿?”
“你庄有电话吗?”
“没有!”
“是个落后村呀,那怎么能知道?共产主义也不差你一个半个的落后村!”
王德宝就说:“别跟他瞎罗罗儿了,赶快让他腾地方,让同、同志们避避雨!”
王秀云说:“大爷,我们是钓鱼台大队去公社砸钢珠儿的,过不去河了,来你这里避避雨。”
那老头儿就让开身子说是:“避吧,就是屋子小点儿,坐不下几个!”
那屋子确实不大,进去四、五个就转不开身子。刘玉华进去没等坐下就又出来了,说是:“让女同志进来吧,男同志在外边儿克服克服!”
男社员们就自动结合,有的把蓑衣搭成凉棚,在里头趷蹴着;有的就干脆穿着蓑衣仨一团儿俩一伙儿地蹲在了路边树下。
刘玉华跟王德宝凑成了堆儿。刘玉华说:“操,这家伙太不会说话了,还奔丧呢!”
王德宝就说:“落后村的社员都这样儿,觉悟低,既不听广播,还没安电话,两眼一抹黑,哪能有啥觉悟性儿?”
“有点不吉利!”
“怎么了?”
“出师不利呀!开头儿不顺,事事不顺,开头儿一顺,一顺百顺。”
“以后出来办事儿,还就得有你这么个人,具体地联系联系,你不能事事都要大队长直接出面。”
“那当然。”
这时候,小调妮儿也找着刘玉华蹲一块儿了。她说是:“这么热的天,那老头儿还把尿罐儿放到床底下,臊烘烘的。”
刘玉华说:“我也闻着有点味儿。”
小调妮儿说:“你闻着有味儿,你就出来让我们进去?”
刘玉华笑笑,说是:“多闻一会儿就没味儿了。”
王德宝仍按着原来的思路说:“刘玉华你经过努力能当个好秘书,你比成立高级社那年来的那个杨秘书不差半分毫!”
刘玉华就说:“哪能呢,我主要对技术性的东西感兴趣。”
小调妮儿说:“玉贞社长没出嫁的时候,最恶心那个杨秘书了,他那个大舌头就跟搁嘴里放不开似的,管说话叫雪化,管吃饭叫逮饭,整天雪啊雪的,一会儿就让他雪烦了。”
王德宝说:“可不咋的,写材料跟编节目似的,净瞎鸡巴吹,编节目又跟写材料似的,能吹他不吹,没啥×水平。”
小调妮儿说:“别看没水平,秀云大队长对他可是有意思哩。”
王德宝说:“你怎么知道?”
小调妮儿说:“上年秀云去党校学习,还找他学过自行车呢。”
“学学自行车有啥?”
“他还把秀云放到自行车前边儿的大梁上带着呢,跟搂在怀里抱着样的。”
“净瞎罗罗儿。”
“不信算完!”
刘玉华就哼了一声,说:“那三条缺点也够他克服的!”
王德宝莫名其妙:“三条缺点?什么三条缺点?”
小调妮儿也不知道。
刘玉华就说:“不告诉你们,咱不能背后犯领、领导同志的自由主义!”
雨下得小了些。刘玉华站起来直直腰做几个扩胸运动,说是:“有点饿,晚饭没吃好,关键是太激动。一有激动的事儿我就吃不下饭,放映队来放个电影也吃不下,还老想撒尿。”
王德宝说:“吃不下饭对,我也是,共产主义快来了,别让它饿毁了堆。”
刘玉华就说:“对呀,再有五天共产主义就实现了,这一大片瓜就归全民所有了,那就要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了,我们现在有点饿,需要吃瓜,那还不吃它一家伙?”
王德宝说:“吃它一家伙对,吃!”尔后便挨个人传达:“按需分配摘瓜去!”
人们噢地一声就大鸣大放地下了瓜地。
西瓜还不怎么熟,但甜瓜和面瓜是已经熟了,黑灯瞎火的哪能分得清?小伙子们摸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就摘。正摘着,那老头儿从看瓜屋子里窜出来不乐意了:“干什么,你们?”
雨下得很透,地很泞,刘玉华拔着腿过来说是:“公民们有点饿,搞个瓜吃!”
“什么×公民!你们迎接共产主义就这么个迎接法儿呀?简直是吴化文哩!”
“你说话得注意,别过杠儿,怎么×公民、吴化文?你姓什么?站好站好!共产主义是个什么景儿你知不知道?全民所有按需分配你懂不懂?一全民所有,这瓜地就有我们的一份儿,一按需分配我们就有权利吃它一家伙,今天我们在你这里吃瓜,明天你可能到我们庄上吃饺子哩!共产主义最大的特点就是走到哪吃到哪,随便吃,不要钱,啊!”
就把那老头儿唬得一愣愣的,但还不能马上理解,就说是:“队上让我看瓜,我就得负责,你们吃了瓜一拍屁股走了,我怎么跟老少爷们儿交待?”
“你回去把共产主义的性质和特点给大伙儿一宣传,他们能怎么着你?”
那老头儿仍然有不少疑惑,但说不出能驳倒刘玉华的多少道理,再说这瓜半生不熟的就这么糟践了,也确实怪疼得慌,就一个劲儿地嘟囔:不沾弦啊,这怎么沾弦:“后来他听见四周一片”咔哧咔哧的啃瓜声估计也有点馋得慌,就气乎乎地摘了一个甜瓜也啃起来了,说是:不吃白不吃,你们吃我也吃!
大伙儿就笑了。
王秀云不放心,悄悄问刘玉华:“你们这样做行吗?”
刘玉华说:“怎么不行?共产主义就这样儿,咱们只不过提前过了五天,等于试点了一下。”
吃完了瓜,那老头儿找到刘玉华,露出一种豁出去了不想再过了的神情说:“光吃瓜不撑时候是吧?撒泡尿就又饿了!”
刘玉华说:“凑合事儿吧。”
“再煮点玉米吃咋样儿?现在正是好吃的时候,挺嫩。”
“那可太谢谢你了,你觉悟得还怪快哩!”
“少吃也是吃,多吃也是吃,那就不如狠狠地吃它一家伙!”
雨停了。那老头儿开始煮玉米。看瓜屋子的院子里原来还有一口早就支好的大锅,那是准备煮全羊的。沂蒙山几乎所有看瓜屋子的旁边儿都支着这样的大锅,在有看瓜屋子的地方煮全羊有野餐的味道,别有情趣。木柴很湿,狼烟滚滚。待那锅玉米煮熟,钓鱼台六十名青年男女将它们吃上,东方就现出鱼肚白了。刘玉华摸摸肚子说:“还怪撑得慌哩,共产主义一实现就会永远撑得慌,这是个共产之夜定了。”
王德宝说:“共产之夜对,嗯!”
吃了一肚子煮玉米和瓜类的六十名青年男女精神抖擞,继续向公社进发。
四
钓鱼台砸钢珠儿的队伍天明儿赶到公社,没砸上钢珠儿。他们在公社大院儿里喝了一顿小米绿豆稀饭之后,又到砸钢珠儿的现场转了一圈儿,大部分人就又回去了。原因是太窝工,用不了那么多人。
钢珠儿的具体砸法是这样:先把钢筋截成豆粒儿大小的小圆柱体,再把它放到两个勺状的钢模具中间,尔后就照那个钢模具砸。一边砸还须一边转动,早晚把那个小圆柱体砸成表面光滑的圆球儿了就算完事儿。刘玉华看了一眼就说:“其实很简单,一目了、了然。”
问题是那种勺状的钢模具很少,铁锤也不多,各大队来人又很踊跃,钓鱼台来的人就用不上了。
刘玉华向王秀云建议:“不会三班倒,人歇工具不歇呀!”
王秀云说:“人家已经倒了。”
“就没别的服务性工作了?费劲巴力地来一趟,总不能一点贡献也不做就回去呀!咱们来了四个组哪怕只留下一个组呢!”刘玉华第一次被封了个组长当,还没实质性地负负责就回去,他有点不甘心。
王秀云就说:“那我再去反映反映。”
她去一反映,刘玉华那个组就给留下了。
王秀云跟他交待:“这个组由你具体负责,好好干,别出问题,咱们钓鱼台大队各项工作都是走在全公社前头的,这回也别落后了。”
刘玉华说:“你放心吧,出了问题我负全部责、责任!”
王德宝跟刘玉华一个组,当然要留下。小调妮儿跟刘玉华不一个组也要留下。刘玉华不同意,说:“闺女家家的不方便。”王秀云说:“别轻视妇女,要注意保护同志的积极性。”刘玉华就同意了。
王秀云刚要领着人回去,猛丁看见了一个熟人,杨秘书。他正席地而坐低着头几砸钢珠儿。其实他早就看见她了,他怕她认出来就故意把头低得低低的。但她还是认出来了。王秀云让同村的人先回去就去见杨秘书。杨秘书及另外几个不是农民打扮的砸钢珠儿的人离其他砸钢珠儿的人群有一段距离,是单独的一堆儿。王秀云走近他,说是:“杨秘书来指导工作呀?”
杨秘书脸红了一下,站起来说:“哟,你来了?指导什么工作,咱哪有资格指导工作。”
“那是……?”
他把她拽到一边儿,不好意思地说:“犯了点小错误!”
“什么错误?”
“认识问题!”杨秘书扫了另外几个人一眼:“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立场问题,是正式的右派,我只不过是思想有点右倾,我还是管他们的小组长呢!”说着就喝斥一个右派:“老柴,好好砸,东张西望什么?”
王秀云问他:“你怎么个右倾?”
“不好研究啊!你过去给我提的三条缺点之一就是有时不够实事求是不是?你一实事求是了就右倾了。另外我对百花齐放也有点看法,咱们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只能让无产阶级一花独放,怎么能让资产阶级乱说乱动呢?”
王秀云说:“那就不要紧,以后加强学、学习就是了,你看你的手都磨破了,也不包一包。”说着就把手绢掏出来给他包手。
杨秘书的眼睛就有点湿润:“过去缺乏锻炼啊,这次好好锻炼锻炼!”
“也别太累了,要注意身、身体!”
“我注意。”
“生活上还过得惯吧?”
“过得惯,我是老沂蒙山了还能过不惯?你放心就是。”
“刘玉华他们也在这里砸钢珠儿,有什么事儿就跟他说一声,互相好有个照应,过两天我再来看你、你们。”
此后刘玉华肯定与杨秘书有过较深的交往,要不,他后来就写不出那么好的聊斋式的故事,那篇故事的题目就叫《杨秘书的错误》,全文如下:
杨某文彬,乃县委办公室秘书也。生得十分标致,眉清目秀,文文诌诌,只是嘴稍大点儿,舌头亦不小,搁嘴里放不开一般。
某年,钓鱼台胜利农业社社长刘玉贞被选为省劳模,杨秘书遂来为之写材料。座谈数次调查数天,言道:“此材料不好写也。”
支书刘曰庆问道:“缘何不好写?”
“盖因事迹太平耳!上级叫干啥即干啥,无思想斗争过程,无思想斗争即无矛盾,无矛盾即写不出水平也。”
玉贞社长乃是直人,言道:“对上级号召非得斗争半天方有水平乎?”
杨某道:“思想上无斗争,行动上亦无困难乎?推独轮车别人推五百,尔推六百,尔有何想法?”
玉贞道:“吾当社长,还不该多推点儿?”
“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支部之认识就始终统一?即使支部统一,社员中亦无说三道四者?尔听到之后亦无想法?”
玉贞道:“还真无说三道四者,上级之号召,皆为百姓好,焉能说三道四?”
“故此材料不好写也。”
曰庆书记见状,言道:“尔将吾写成矛盾罢,吾乃说三道四者。”
杨某喜出望外,问道:“尔怎么说三道四?”
“那地瓜种须放至六十度c之水中泡烫,吾说那还不烫熟个×的?又不是烧酒,还六十度席!”
“此乃不懂科学也,尔继续说继续说!”
“玉贞提出要将全社之地瓜地全栽上胜利百号,吾未同意也,若同意丰收则更大。”
玉贞大惊,言道:“大叔怎编瞎话耶?吾何时提出要将全社之地瓜地全栽上胜利百号?尔想栽亦无那么多地瓜苗也。”
玉贞遂央求杨某切勿照此写之,杨某不听,仍将日庆书记写成保守分子不懂科学六十度席云云。玉贞不悦,言道:此人望风扑影言过其实诱人编瞎话,久之,必犯错误也。待高级社成立之时,玉贞乃以嫁人为由愤而辞职。
杨某对团支部书记王秀云颇有好感,言道:此乃钓鱼台之第一大美人也,有脱产干部之风度,知识分子之气质,真乃“劳动人民知识化”之典型。
后有人与之说项,牵线搭桥。秀云道:“杨某有三条缺点须克服,若改之,吾可与之订婚。”
那人道:“哪三条?”
“一为望风扑影言过其实也;二乃小家子气不够大方,三即酸文假醋不甚朴实矣。”
那人笑道:“尔看人真准,吾对其亦有同感,只是不会归纳耳,吾转告之。”
杨某知悉,面红耳赤,言道:“找此对象如入党一般。”话虽如此说,然实则悄悄改之。
某年,秀云至县城党校学习。杨某得知,遂去看望。杨某道:“尔那三条甚深刻,与党小组会所提意见无异,吾将尽力改之。”
秀云道:“仅供参考耳,尔亦可给我提几条,以便互相帮助互相进步也。”
杨某道:“提不出也,尔是全世界唯一无缺点之人。”
秀云笑道:“又言过其实也。”
杨某遂教其学骑自行车,且将其放至车梁上带之。秀云不悦,道:“象何话?”
杨某乃戏笑道:“尔亦小家子气不够大方也,带带何妨?”
秀云脸红一会儿,遂准其于无人处揽之带之,然亦仅此而已。
是年夏,吾党整风。杨某因有钓鱼台写材料之教训,且有秀云三条之一条,遂努力体现实事求是之精神,便对当前形势,产量数字,领导作风,乃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方针提出看法若干条。不想整风后期即被定为内划右倾,贬至吾公社砸钢珠儿焉。
然杨某尚自我感觉良好,言道:“吾乃认识问题,一学习锻炼便可改好,不似那些正式右派乃立场问题,吾尚管其他正式右派也。”
这正是:懵懵懂懂把错误犯,三缺点引出好姻缘。
五
刘玉华负责的那个小组很快就砸上钢珠儿了。这项工作刚开始还觉得挺新鲜,时间不长就砸烦了。那声音很大,很单调,铁锤砸到钢模具上还把扶钢模具的那只手震得麻酥酥的。公社给每人发了一付线手套,戴着手套也仍然震得慌。王德宝是第一次戴手套,他不舍得戴,戴上又脱下来了。刘玉华问他:“你为啥不戴?”
王德宝说:“又不是冬天,戴上怪捂得慌。”
刘玉华说:“你知道什么叫小家子气吗?”
“小家子气?”
“秀云给杨秘书提的三条缺点里面,有一条就是小家子气。”
王德宝犹犹豫豫地就戴上了。
刘玉华说:“戴上对,工人阶级一年四季都要戴手套,特别是摆弄铁家伙!”
王德宝聋的那一阵儿就又上来了,嘟囔着:“说杨秘书有点小家子气对,嗯!”
刘玉华说:“铁的小东西都很难摆弄,越小就越难摆弄,你比方手表就比钟表难摆弄,还有针,针那种小东西不知怎么造出来的!”
王德宝还按着原来的思路继续嘟囔:“舌头倒不小,水平很寥寥,秀云若嫁他,实在可惜了。”他为自己不知怎么嘟囔地押了韵而笑了。
刘玉华就以锤作铁板儿敲出“当叮个当,当叮个当”的节奏来:“想什么好事儿呢?笑咪咪的?还说山东快书呢。”
王德宝说:“杨秘书是有点小家子气不假,知识分子都爱贪小便宜。”
刘玉华说:“操,说了半天了,你还停在半天之前。”
王德宝知道自己的毛病,就不好意思地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针那种小东西不知怎么造出来的!”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绣针’,当然是磨出来的。”
“净胡罗罗儿呢,那只是个比方,缺乏科学性儿,若真要磨起来,那可就麻了烦。这钢珠儿砸得也有点缺乏科学性儿!”
“那你说怎么砸才有科学性儿?”
“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真正的钢珠儿不是这样造出来的。”
王德宝就说:“看看,又没耐性了不是?你的新想法挺多,也挺好,可就是静不下心,耐不住性儿,往往这山看着那山高,寻思起个事儿来就是个事儿,这不好,嗯!”
刘玉华说:“操,共产主义马上就要实现了,那怎么能静得下心!如今的年代这么火红,谁又能耐得住性儿?就好比明天就要过年了,今天谁还沉得住气吭哧吭哧把地刨?”
“话是这么说,可你作为一个负、负责同志没有耐性不好!”
“那是自然,这个我还能不知道?”
小调妮儿没具体砸,她做的是服务性工作。她在铁匠炉那里领回半成品,分发给本小组的每个人,尔后再将各人砸好的敛起来过了数缴上去。收钢珠儿的那地方立着个宣传栏,上边儿分别画着火箭、火车、老黄牛和蜗牛,底下就挂着写有各大队名字的小红旗和小黄旗。究竟是挂红旗还是挂黄旗以及挂在哪里,则由各队所砸钢珠儿的数量来确定。
那些东西是一个叫刘有子的人画的。他会画灶王爷以及给死人用的那种百宝箱或聚宝盆,也会画一些稀奇古怪花里胡哨的中堂画。中堂画两边儿的对联也是他自己写的,给人一种用梳子写成的感觉,螃蟹爬的似的。
刘玉华认识他。刘玉华先前挑着一种类似轱辘子担儿的箱子到集上去修糊弄人的锁或手电筒的时候,他就在那里卖中堂画。他那个小摊儿跟前,你只要站一下看一眼,他就要跟你纠缠,早晚缠得你买下一幅才肯罢休。你若不买,他便开骂。沂蒙山管这类人叫“老不着调。”
他此时就在那里收钢珠儿。
刘玉华老远地看着他,说是:“这个人思想反动,品质恶劣,他若是脱产干部,十次右派也当上了。”
王德宝说:“嗯,看着就不是个好东西,奸臣样的,让小调妮儿缴钢珠儿还怪危险哩!”
刘玉华说:“不咋的,现在的年代这么火红,他还能不收敛一下呀?再说共产主义快要实现了,他要不改改,那还不甩它个十万八千里呀?”
王德宝说:“十万八千里对,嗯!”
小调妮儿缴一次钢珠儿就看一次那个宣传栏。钓鱼台目前还是小黄旗,在老黄牛那个栏里。刘玉华他们决心尽快坐上火车进而再坐上火箭。
王德宝说:“还有问题哩!”
刘玉华说:“什么问题?”
“人家人多,咱们人少,数字一样统计,怎么鼓足干劲,也争不了上游啊!”
刘玉华说:“对呀,应该按人均数字,小调妮儿你去反映反映。”
小调妮儿去一反映,钓鱼台的小旗儿就换成红的了,还挂到了火车那个栏里。
刘玉华问小调妮儿:“刘有子的态度怎么样?”
“态度?态度是比较和蔼,就是嘴怪骚!”
“怎么个骚法儿?”
“他糟践铁匠炉上那几个师傅呢!他说拿小锤儿的师傅敲的是:‘当王八,当王八’,抡大锤的徒弟敲的是:‘不当,不当’,小锤儿又敲:‘不当不行,不当不行’,大锤就敲:‘当就当,当就当’!”
人们“哈”地就笑了。
刘玉华笑得眼里流出了泪,说是:“这个老不着调的还怪会琢磨哩,他怎么琢磨的来!”
王德宝因为赶上了聋的那一阵儿,没听清,他看见大家都笑,就也随着笑了。笑够了,他问刘玉华:“你们刚才笑什么?”
“你没听见呀?”
“没听见。”
“没听见你还笑!”
“大伙儿都笑我不笑不好。”
刘玉华给他学一遍,大伙儿就又笑了一阵儿。
钟声响了。
刘玉华喊了一声:“下班儿了。”
王德宝就说:“下班儿对!‘下班儿了’比‘放工了’好听,有点工人阶级的味道,嗯!”
砸钢珠儿的民工统统住在曲柳河边的一溜大席棚里。男的是一个村一个大席棚,女民工不多,就几个村合住一个。钓鱼台民工的铺盖下午就送来了。吃了晚饭,别人都出去看这看那的时候,刘玉华就趴在铺盖上记日记。这一天下来,他感慨颇多,他觉得这集体劳动的气氛真是好,比大兵团作战不差半分毫,团结互助鼓干劲,力争上游赶帮超。他想起王秀云给杨秘书把缺点那么提三条,有点公家人儿谈恋爱的新味道,如果跟小调妮也来把那恋爱谈,那也可以提几条。他就开始往小本儿上写:一是玉皇大帝应加强对其大闺女婿的教育,同时要注意发扬我党以实求实的好作风,再不能望风扑影乱怀疑,忍心诬我为盗贼。二是玉皇大帝之妻王母娘娘应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作为一个党员的妻子整天装神弄鬼保媒拉线儿影响不好。那年县农业局技术员肖慧娟来钓鱼台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发脾汗之时,她还给肖技术员跳大神呢!她于肖技术员床前点着一捆干草,尔后就拿根桃树条子到处乱抽,一边抽还一边念念有词,说是工作同志在这里,妖魔鬼怪快躲开,家北坟地做试验田,不是慧娟来作主,王母娘娘实是灵,你不躲开那是不行,那么多男人你不扑,扑个闺女显何能?瞧瞧,象何话?三是小调妮应该加强文化学习,克服爱骂人的毛病,积极靠拢团组织……
刘玉华正这么想着写着,邪门儿:小调妮儿来了。她是来拿铺盖的。她肯定在曲柳河里这里那里地洗过一番,袖子和裤腿儿都挽着,露出四截儿耀眼的藕白。刘玉华蓦地觉得她比先前长高了许多,浑身洋溢着一种清新的气息,楚楚动人。小调妮见他正往小本儿上写着什么,笑嘻嘻地说:“又写人证物证旁证啊?”
刘玉华吭吭哧哧地说是:“现在形势无限好,东风继续压倒西风,写那个干啥?”
“那写啥呢?”
刘玉华脸上红了一下,说:“写了一首小诗。”
“念念我听听!”
刘玉华就现想现诌:
集体劳动好,
把爱情来产生。
个体劳动则不行,
不管你多么有水平。
集体劳动好,
人人都高兴,
团结互助把步进,
慢慢地就会有感情。
小调妮儿脸红红地说:“真不赖,还怪顺口哩!”
刘玉华说:“你多大了?”
小调妮儿说:“你问了多少遍了?又忘了,去年十六呢,今年还能不十七!”
刘玉华就说:“十七好,嗯!”
刘玉华扛着小调妮的铺盖去她那个席棚里给她铺好,完了说是:“晚上要注意安、安全!”
小调妮儿笑笑:“大组长还怪关心群众哩。”
“这地方风景不错,出去散散步吧?”
“公家人儿样的,还散步,散散就散散!”
曲柳河边,全是一种水旱两地都能生长的叫做萍柳的树,开一种绿色的类似小燕子形的花,花味儿很好闻。他两个在幽深的萍柳行里走着,就有一种公家人儿般的感觉,还有一种新奇的不好表达的东西在心里涌动,让你想说点什么或干点什么。小调妮儿在前边儿一蹦一跳,她那两截白嫩的小腿儿在茂密的草丛里闪着亮光,小白兔似的。刘玉华就说:“你比在家里的时候活泼了许多。”
“那当然,一离开家我就活泼。”
“小嘴吧嗒吧嗒的也怪能说话。”
“那有你能说呀,还‘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呢,可也真对!”
刘玉华说:“坐一会儿,啦啦呱儿!”
他两个就坐下了。两人挨得很近,一时说不出话。半天,刘玉华说:“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没有?”
小调妮儿说:“有,三条!”
刘玉华一下子愣住了,一会儿又笑了,说是:“学得还怪快哩,动不动就来上三条!”
小调妮儿嗔怪地说:“就是三条嘛!”
“三条就三条,说吧,是哪三条?”
小调妮儿深思熟虑似地:“一是酸文假醋装腔作势,二是疑神疑鬼找人作证;三是骄傲自满瞧不起人,动不动问‘你多大了’!”
“嘿,人儿不大水平还不低哩,这么多辞儿,现学的?”
“看看,又瞧不起人了不是?不相信人,你也可以给我提三条呀!”
刘玉华想的那三条就没好意思提出来,半天,说是:“想那么多条干嘛?光想人家的缺点去了,看不到人家的优点!你说得对,酸文假醋装腔作势不好啊,那是公家人儿的事,咱算干什么的!”他的神情一下黯然起来。
小调妮儿说:“我提的那三条太厉害是不是?”
“不厉害!”
“不厉害你干嘛不高兴?”
“高兴,谁不高兴来着?”他一高兴就把她揽到怀里了。小调妮儿抚摸着他的手,说:“砸钢珠儿也不悠着点儿,下那个死力气!”
“没事儿。”
“‘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还怪有道理来!”
“那当然!”
“现在不用谁作证了吧?”
“怎么不用?到时候还得有证人,叫证婚不是?”
“我长大点了是吧?”
刘玉华“嗯、嗯”着,这里那里地亲着抚摸着,他的手就触摸到她的胸脯上了。那是对儿尚未成熟的蘑菇般的小乳苞儿。她颤抖了一下,将他的手推开了:“老华子,你纯是个坏家伙!”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根本就没长大,还得长!”
这天晚上,刘玉华就从梦中笑醒了。王德宝问他:“做梦娶媳妇了吧?这么高兴?”
刘玉华寻思一会儿,说是:“刘有子那个老不着调的怎么寻思的来,‘当王八,不当不行,当就当!’”
人们就都从梦中笑醒了。
六
刘玉华说:“共产主义马上就要实现了,那怎么能静得下心?如今的年代这么火红,谁又能耐得住性儿?就好比明天就要过年了,今天谁还沉得住气吭哧吭哧把地刨?”这是一点儿也不假的。在那个火红的秋天里,静不下心耐不住性儿沉不住气的不光刘玉华了,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我们的各级领导差不多也都是这么个心境。你比方这砸钢珠儿,头天还上上下下地咋呼全社要三天实现轴承化,让人家急毛火促地往公社赶,这热火朝天地刚砸了一天,睡了一觉儿起来又不砸了,理由是:不符合多快好省的方针,缺乏科学性儿。与其在那个木头轮子上安轴承,就不如干脆把那个木头轮子换成胶皮的。就好比你要对石磨搞革新,你老围着那两片石头动脑筋,你就是在上头刻出花来也还是石磨,也还得人推驴拉。再说你有了钢珠儿,也没有放钢珠儿的铁碗儿,而那个铁碗儿可不是轻易就能造得出来的,更何况这样砸出来的钢珠儿合不合格能不能用也还是问题。因此上,公社领导召集各组负责人开会,宣布不砸钢珠儿了。
刘玉华开完会回来一传达,大伙儿都认为有道理。虽然是忙活了一天一夜有点小浪费,但上级的心是好的,是想着为老百姓办好事儿,独轮车安上轴承当然要比不安轻快了。
王德宝说:“不砸对,刘玉华你还真有点先见之明哩!”
也有人担心:“这么说三天实现轴承化就白搭×了?”
刘玉华说:“那还不白搭×?实际上全社百分之三十的村庄是纯山区,连独轮车都没有,要那个轴承化有什么用?就跟咱庄那个双轮双铧犁一样,你有了用不上,还不是搁那里烂着?”
“那五天之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也玄了吧?”
刘玉华说:“上级可没这么说!”
“是上级没说五天之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还是没说玄?”
刘玉华吭吭哧哧地说:“是没说玄,这个事儿主要是我没问,又没让自由发、发言!”
“要是共产主义实不了现,吃了人家的瓜还不好罗罗儿哩!”
刘玉华说:“当然要由领导出面解决了,那晚上王秀云也吃了不是?”
小调妮儿就有点小遗憾:“刚热闹了一天,就这么散伙了?”
刘玉华说:“不散伙,还有更伟大更光荣的任务等着咱们呢,现在我代表公社党委庄严宣布:全党总动员,全民齐动手,群策群力,大炼钢铁,现在正、式、开、始!”他说完,手臂有力地一挥。
又是一桩新鲜事儿!大伙儿又一下愣住了。半天,王德宝说:“这个年代怪火红不假,新鲜事儿层出不、不穷!”
有人问:“大炼钢铁?怎么个炼法儿?”
刘玉华说:“现在各村已经行动起来了,男女老少齐上阵,沂河滩里捞铁沙,砸钢珠儿的人马呢,就到博山去运坩埚,我们组和那个老右组负责建土高炉!”
又有人问:“坩埚是什么东西?”
刘玉华解释:“估计是熔化铁沙的器皿,一般用耐火土制成。”
王德宝说:“操,越解释越糊涂,这坩埚没解释清楚,又来了个器皿!”
刘玉华说:“器皿就是东西、玩意儿,各村捞了铁沙缴上来之后,就把铁沙装到坩埚里,尔后把坩埚放到高炉里烧,早晚烧得那散状的铁沙熔化了,铁坨也就形成了,情况就这么个情况。”
“那土高炉是怎么个情况?”
刘玉华又解释:“估计跟石灰窑差不多,有个老右正画图纸呢,我们组的任务是做好准备工作,先运砖。”
小调妮儿说:“老华子还真行,什么都懂,怎么学的来!”
王德宝就说:“任务已经明确了,别罗罗儿了,说干就干工。”
运砖的时候,刘玉华问王德宝:“哎,你听说没有?王秀云可能要当公社副主任呢。”
“是吗?怪不得去年让她进党校学习了三个月呢,敢情上级是有目标的重点培养啊。”
刘玉华感慨地说:“脱产干部就这么当上了,过去是在战争中提拔干部,今后我党就要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有计划地培养和选拔人才,女同志还要占适当的比例。秀云虽然没有战功,可当副主任的水平是够了。”
王德宝说:“你的水平也差不多!”
“操,净瞎罗罗儿,实话告诉你吧,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当个名副其实的工人阶级!”
王德宝说:“你通过努力,当个工人阶级是没问题。”
那个刘有子开始在宣传栏上画“钢铁元帅升帐,十五年超过老英。”他画的那个钢铁元帅长着八字胡儿跟灶王爷似的,那个老英则象猪八戒。灶王爷坐着火箭飞到天上回过头来嘲笑猪八戒,猪八戒骑着蜗牛若无其事抽烟卷儿。
小调妮儿瞅了半天没看明白,问道:“老英是谁?”
刘有子说:“老英就是骟了×的老母猪。”
“不说人话儿。”
“操,现在谁还说人话儿!”
小调妮儿罗罗不过他,脸红红地走了。她寻思,这个老不着调的油嘴滑舌胡搅蛮缠永远有话说,怎么学的来!这种人肯定不好领导,她估计只有刘玉华能跟他罗罗儿个不相上下。
这天吃了晚饭,王秀云来了。王秀云告诉他们,庄里老少爷们儿都挺好,铁沙是每人缴三斤,实在捞不够数儿从家里拿破铜烂铁顶也行。别的庄上把铜盆铁锅门鼻儿都缴了,跟不过了样的,弄得孩子哭老婆叫,咱钓鱼台就没逼着社员缴。曰庆书记说:“又不是打孟良崮,打孟良崮我村献出门板儿一百单八付,出民工七七四十九,我们三百五十口人的一个小庄在战争年代共牺牲三五一十五,这才换来和平民主新政权,穷苦农民把身翻。怎么?现在让咱缴铜盆铁锅门鼻儿?咱用点工人阶级造的东西让咱缴,工人吃咱农民种的粮食干嘛不缴?这工农联盟就这么个联法儿呀?莫斯科大饭店咱住过,***的手咱握过,出了问题我顶着,谁有意见找***反映去!”
刘玉华听了,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也得注意态度啊!”
王德宝说:“注意态度对,当了劳模别骄傲自满,一骄傲自满就甩他个十万八千里!”
王秀云笑笑,说:“干了一天活怪累的,早休息吧,我去看个人儿!”说完就出去了。
刘玉华知道她要去看谁,就跟出来说:“要注意安、安全,别影响了前、前途!”
王秀云苦笑一下:净瞎罗罗儿,哪能影响什么前途:
小调妮儿也跟出来问道:“你今晚上不回去了吧?不回去就住在我那里。”
王秀云说:“不住了,一会儿我就回去。”说完,朝老右们的席棚走去了。
刘玉华回到席棚,说:“睡!又累又睏,睏得跟三十六个皮匠似的。”
王德宝就笑了,说是:“睏了跟皮匠有什么关系?还三十六个,咱不懂!”
刘玉华说:“你不懂的事情多哩,慢慢学吧,你比方这蚊子,它吸了人家的血还哼哼个什么劲儿呢?它是跟你讲道理呢。”叭叽,他在脖子上打死一个:“王德宝,你明天什么也别干,到山上割艾蒿和熏蚊草去,熏熏这些×养的!”
王德宝说:“割熏蚊草对,别把工人阶级咬毁了堆。”
曲柳河的水还不小,离他们席棚不远的上游那地方有一处小瀑布声音也挺大,蚊子们成群结队地在哼哼,刘玉华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时地叭叽一下叭叽一下打它们。王德宝问他:“睡不着是吧?”
“可不昨的?”
“爱动脑筋的人一般都喜欢睡不着,你又动啥脑筋呢?”
刘玉华说:“在这火红的年代里搞个技术革新不错!”
“啥叫技术革新?”
“你比方独轮车安上轴承就是技术革新,这曲柳河的水流得怪可惜的,能安个好水磨,带有自动化的性质!”
“操,安了咱也捞不着用,回咱庄安去。”
“看看,又缺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了不是?就这么个觉悟怎么能进得了共产主义?”
王德宝打了个哈欠说:“你们都进了,还能把我给拉下了?睡,眼皮发粘,还真跟三十六个皮匠样的哩!”
刘玉华还是睡不着。他觉得有一个东西让他放心不下。是小调妮儿?小调妮儿通过培养和她个人的努力,会成为一个比较秀气的女青年的,那就可以跟王秀云一样,对,是王秀云,是王秀云去看那个杨某人让他睡不着的!这时候她怎么可以大鸣大放地去看那个杨某人?跑十来里路过七次河专门儿来看还怪有主动性儿哩!此时他二位就不知是怎么个情况,他那个大舌头还不蛇信子似的派上了用场儿?
他就悄悄地起来了。
月亮不错,是谈恋爱的好时候不假。她说不在这儿住,一会儿就回钓鱼台,那么杨某人可能就会去送她。他就往回钓鱼台的路上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刘玉华窜出将近二里地,就看见前边儿有两个人影挨得很近在不紧不慢地磨蹭,还牵着手呢!刘玉华心里怦怦地跳着,跑一会儿往路旁的棉槐丛里躲一下,跑一会儿躲一下,逐渐地就向他们靠拢了。就听见王秀云小嘴叭哒叭哒地说这说那,杨某人则一言不发。过一会儿她让他“回去吧,别送了。”可牵着他的手却不松开。要过河了,她就让他背着她,她趴在他的背上还格格地笑呢!完全没有一个大队长的好风度,还缺点有三,又是言过其实小家子气不够朴实什么的呢,这么快就改好了?秀云毁了,一个美丽的女接班人就这么毁了,看着怪有水平,其实也如此而已呀!他心情很懊丧地回去了。
七
去博山运坩埚的人们走了三天了还没回来,那个土高炉的图纸有个老右画是画出来了,但不太有把握,他也不知道炼铁用的坩埚是什么形状有多大日产量是多少。公社领导说:“那就等运坩埚的回来再说,不差一天两天,先垒烟囱!”
烟囱是小烟囱,照着石灰窑的烟囱垒,一天就垒起来了。运坩埚的还不回来,人们就开始瞎分析:“会不会又出了啥问题呀?怎么老也不回来?”
“操,这里离博山一百八十里,来回就是三百六,四天怎么能回得来?”
“去博山运坩埚,都没带家什儿,两个肩膀扛着个脑袋就去了,怕是不好拿吧?”
“路远无轻,再轻的东西要是就靠手提肩扛,一天走个四、五十里到顶了。”
王德宝说:“路远无轻对,手里放个五分钱的小钢崩儿,若是伸着手走上那么一天,也能累个半死!”
刘玉华就向公社领导建议:“闲着也是闲着,河水这么好,搞它个水磨不错,也属于技术革新性质!”
公社领导很支持,说:“别的公社连弹花机、切地瓜干儿机、花生脱皮机都搞出来了,咱一项革新成果也没有,还是个问题来,搞,赶快搞,还有什么新点子统统献出来,抓紧搞,群策群力嘛,敢想敢说敢干嘛,啊!”
那个水磨的原理是这样:在石磨底下安上个涡轮,让水冲着它转,尔后再带动石磨转,很简单。这就随便从一个社员家里平调来了盘石磨,石匠安轴承,木匠做涡轮,其余的人就在那个小瀑布的下面垒石台。问题是没有水泥,那就用石灰来代替。这样三下五除二地就安好了。还真行,那个石磨还真转,但要让它停下来那就麻烦,你得在上边儿改水流,让水冲不到涡轮上它才能停。公社领导很高兴,当晚就向县委打电话报喜:我们也搞出一项革新成果,自动化磨坊。
人们又在石磨的上边儿搭了个草棚。小调妮儿坐在里面往磨眼里填什么,它就磨什么。小调妮儿很自豪,说是:“还真是自动化哩,不用人推驴拉它就转,省老鼻子劲了。”此后,民工们吃煎饼、喝稀粥,有那么几天就是这个自动化磨坊加工的。
小调妮儿主动来找刘玉华散步了。他们在那个小瀑布的下面洗这洗那,洗得精神焕发之后就谈形势、谈理想。刘玉华说:“照这么干下去,十五年超过老英是没问题的。”
“那个老不着调的说,老英就是老母猪呢!”
“他是胡罗罗儿,老英是英帝国主义,特别能炼钢。”
“只有你能罗罗过他!”
“不跟他一般见识,咱们是沂蒙山成长起来的第一批工人阶级定了,当了正式的工人阶级就能骑着自行车上班儿了,那就能把你放到前边儿的车梁上带着了。”
小调妮儿说:“自动化磨坊成功了,成绩不小,可也别骄傲自满。”
刘玉华说:“你拉倒吧,连王秀云也不说杨秘书的缺点了呢!”他说着拉起小调妮儿的手,“他两个还牵着手呢!”他亲她一下:“杨某人还这样呢!”过一会儿,他的手就又触到她的胸脯上了:“杨某人肯定也这样过了呢!”
小调妮儿将他的手拨拉开:“净胡罗罗儿,你见了?”
“那当然!”刘玉华就将那天晚上的所见所闻跟她说了,她半信半疑:“当干部的还能那样?”
“所以你还没长大呀!”
“算了你,那晚上让你摸得这地方痒酥酥的,这两天一直怪胀得慌,象一下长大了不少。”
“这就对了,没听说吗,‘风不来,树不响,这地方不摸它不长’。”
“你什么都知道,怎么学的来。”她就偎到他的怀里任他抚弄了。刘玉华说:“还真是长大了一点儿哩,雨后春、春笋般的!”小调妮儿就有点呼吸不畅,半天说是:“老华子,以后你要对不起我,你小心!”
“哪能呢?”刘玉华还想得寸进尺,小调妮儿不罗罗儿了,她说是:“等我长得跟王秀云那么大,你再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行吧?”
刘玉华说:“就不知道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到时候罗罗不罗罗!”
“我姊妹七个呢,他们怎么能管得过来?”
“那就这么定了!好不好?”
“好!”
“怪幸福是吧?”
小调妮就学着王德宝说是:“幸福对,嗯!”
两人就格格地笑了。
去博山运坩埚的民工们回来了。那些坩埚原来并不大,呈圆柱体,小水桶一样。因是耐火材料制成,虽不大但很沉,一个有二十来斤。民工们一人背两个,用草绳子拴着,前边儿一个后边儿一个地搭在肩上。这一百八十里地下来,一个个就都累熊了。一到地儿就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说是:“简直累毁了堆呀!”有几个半大不小的民工还累哭了呢,一边哭一边骂:“炼钢炼钢,炼×呀!把他大爷炼了吧!”
各村捞的铁沙也陆续往这缴,缴公粮似的,也排队,也过磅。整个工场上,垒土高炉的,送铁沙的,运煤的,你来我往,熙熙攘攘,怪热闹。
却不想当晚又下起了暴雨,席棚打得崩崩响,河里的声音也不对头。王德宝凑到刘玉华跟前笑嘻嘻地说:“‘集体劳动好,有人来作证’,是这么说的来吧?”
“是!”
“那晚上你跟小调妮儿干嘛去了?”
“散了散步,谈了谈心!”
“就没干点别的?”
“操,阶级姐妹怎么能干别的?”
“我不信!”
“不信你问问小调妮儿!”
“让同案犯作证怎么行?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吧?”
“谈了谈自动化磨坊,——不好,水磨!”刘玉华说着,爬起来就往磨坊跑,人们也陆续跟着跑去了。那个小瀑布一下变宽变急了,发着沉闷的轰鸣。水磨上面的草棚不见了,整个石磨在摇摇晃晃,磨下的涡轮眼看就要散架,刘玉华就跳下去了。他人下去了,但目的性不明确,他不知是抢救涡轮还是想扶那个石磨,正手忙脚乱,“哗啦”一声,支撑石磨的石台倒了。有一页石磨倒下来之后,立即被水冲得车轮子一样滚下去了。另一页就实落落地砸到了刘玉华的脚上,水中立时泛起一缕鲜红,很快又消失了。刘玉华惨叫一声摔倒了,被水冲出三丈多远,人们才将他救上来。他左脚的五个脚趾齐崭崭地全被砸掉了,露着惨白的骨茬儿和渗着血汁的白肉。
刘玉华第二天上午才在公社医院醒来,他见小调妮儿两眼肿成了红桃,苦笑一下问道:“咱们来了五天多了吧?”
小调妮儿哽咽着答应说:“五天多了!”
“还没动静儿?”
“什么动静儿?”
“五天之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呀,你忘了?”
小调妮哭着捶打他:“你个傻×呀,自己的脚趾头都没了,还管共产主义呢!”
旁边儿有个医生就过来摸他的脑门儿,说是:“嗯,还有点发烧不假,怪不得呢!”
八
刘玉华光荣负伤躺在医院里,公社领导来看他。说他大公无私奋不顾身什么的,要号召全社人民向他来学习,还赠给他刘有子画的四联人物画,分别是:老年赛黄忠,青年赛子龙,少年赛罗成,妇女赛过穆桂英。
刘玉华就很感动,同时也觉得怪愧得慌,虽然是奋不顾身了不假,可没把那个水磨给保住,还是让大水冲毁了。
公社领导就说:“关键是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值得提倡,很了不起,啊!”
失掉了五个脚趾头,刘玉华当然就有点小痛苦,但还不怎么太难过,那毕竟是身体各部位当中最不重要的部位,失掉了五个还有五个。最让他难过的是:轴承化的问题三天之内没实现就没实现,问题是五天之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问题也泡汤了,一个电话两个谎,我们的上级怎么能这样?那个熊医生还说我发着烧呢,言外之意是说我说胡话。他向公社领导打听:“阳历八月十六那天,正下着大雨,公社给我们钓鱼台打电话让我们来砸钢珠了吧?”
“那是,不打电话你们怎么知道是来砸钢珠儿的?”
“打电话的时候,说过‘全社三天实现轴承化’了吧?”
“这话估计是说了,党委集体研究过嘛,啊!”
“也说‘五天之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吧?”
那几个公社领导互相看了看,都说往钓鱼台的电话不是自己打的,“这话还是第一次听说哩!”
有个人就说:“很可能是刘有子打的,他在砸钢珠儿指挥部宣传组里临时帮忙,喜欢接个电话下个通知什么的。”
“那就是他了,这家伙是个活宝,净胡罗罗儿。”
公社领导们就都笑了:“‘五天之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他怎么寻思的来!”
“倒是挺能反映大伙儿的心情,这家伙!”
“安心休息吧,啊?”
之后,就都笑嘻嘻地走了。
刘玉华就怎么也笑不出来。他觉得一个庄重而神圣、伟大而善良的愿望被人家当了儿戏,开了玩笑,打了哈哈。所以当王德宝来陪床,说他是“傻×一下,那个熊磨值几个钱啊!你跳下去干什么?你不是怪懂科学性儿吗?看着怪聪明,脑瓜一热也很了了啊!”的时候,他就“唉”了一声,说是“我是傻×一个不假!”
王德宝对那些坩埚还挺感兴趣,说是:“好家伙,那些坩埚还真行,把铁沙往里头那么一放,放到炼铁炉里那么一炼,还真能熔,溶化哩!铁沙熔化了,再那么一浇,浇到什么模子里,冷了之后就是什么形状!”
刘玉华始才注意到王德宝的眼睛血红,害红眼儿病似的,衣服上净是小窟窿,就问他:“没发套工作服呀?”
王德宝说:“操,咱农民炼铁谁给发呀?又不是正式的工人阶级,那铁水还怪好看哩,血红血红的,比猪血还红,就是怪耀眼儿,看一会儿铁水再看别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炼铁其实很简单,一目了、了然对吧?炼出来的铁坨儿就是钢了吧?”
“要注意安全!”
“没事儿,你还不知道?我是个随大流的人,随大流的人一般都比较安全,嗯,这铁炼得不孬,‘炼铁好,炼铁能把老英超’,你看怎么样?就是太浪费了,刚炼了一炉铁,煤就没了,现在又让民工到山上砍树呢!”
刘玉华没吭声。他不知怎么一下想到那个刘有子说的“当王八当王八,不当不当,不当不行,当就当!”的玩笑话,就越发地不想吭声了。
王德宝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多,他原来是要刘玉华高兴一下有个好心情的,可话一多一兴奋,就有点显能和幸灾乐祸的味道,就也不吭声了。
杨秘书提着点心也来看刘玉华了。杨秘书握着他的手说:“这真是不幸中之万幸,你当时有点莽撞不假,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莽撞?以后遇事要动动脑筋想一想,啊?你比方‘五天之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问题,你就没有动脑筋想一想,这个提法迎合了一部分人的情绪和善良的愿望,有一定的煽动性不假,可你忘了共产主义起码的条件是‘物质极大丰富’呀!我听秀云说,你们来的那天晚上还搞了一次按需分配的试点,把人家的瓜吃了一顿?多不好!我家乡有句俗话叫‘是新三分厌’,就跟穿鞋一样,新鞋就不如半新不旧的鞋好穿。咱们沂蒙山人恰恰相反,是新就是好东西,马上就要干起来,那就容易盲从,容易犯错误对吧?”
谈到炼铁,杨秘书说:砍树炼铁还是个问题来,煤不够,铁沙就够吗?你就是把沂河翻个底朝天能有多少铁沙?当然了,还有各村各户缴上来的铁锅门鼻儿了,这又是个什么概念?这就等于把铁锅砸了来炼铁,炼出铁来造铁锅,然后再砸再炼,再炼再砸,如此循环往复,其结果是可以出来一个数字,说明大炼钢铁多么有成绩。数字就是一切,而别的是不管的:
他在刘玉华眼里的形象就一下改变了。刘玉华觉得这人挺有学问,言过其实的毛病改得还怪彻底,长得也挺好,王秀云的眼光没有错。
刘玉华的断脚开始结痂准备出院的时候,王德宝又住进去了。他的眼睛让铁水灼伤看不见了。刘玉华想起他说的“随大流的人一般都比较安全”的话,不禁黯然神伤,心里酸酸的。
两天之后,王秀云推着独轮车来接他俩了。王秀云说:“咱回去吧,啊?咱不是干这个的料啊,咱怎么会干这个?”民工们看着他二位一边一个地坐在独轮车上,王秀云推着,小调妮儿拉着,吱嘎吱嘎地离去了的时候,一个个就都表情默默的,整个工场上悄然无声。
当他们经过那个瓜棚的时候,刘玉华就下来,跟那看瓜的老头儿说声“对不起呀大爷”,眼泪刷地流下来了。
那老头儿笑笑,说:“不咋的,全当闹着玩儿的!”
随后那整个秋天,庄上的青壮劳力炼铁的炼铁,修水库的修水库,钓鱼台又成了女人们的天下。她们发扬当年识字班支前的精神,将立着的成熟的庄稼诸如玉米谷子高粱大豆什么的都收回来了,那些埋在地里的东西象地瓜花生什么的,就没来得及收。天冷了,上冻了,王秀云急了眼,让人套上牛,在地瓜埂上花生墩儿上犁了一道,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就都还埋在地里没犁出来,然后就发动老婆孩子的去拣,刘玉华在家里坐不住,一瘸一拐地也去拣,王德宝就在那里摸。
尔后就搞深翻土地一米八。曰庆书记不积极,说是:“深翻土地一米八?挖战壕呀?把生土翻上来,熟土压下去,那还长庄稼?屁也长不成!”
秀云说:“恐怕一点不翻也不行,干脆少翻点儿,上边儿来人的时候也有的看!”
曰庆书记说:“那就在公路边儿上翻一点儿。”
王秀云当公社副主任的事儿传了一阵儿没事儿了,黄了。原因大概与那个帽子还在群众手里拿着的右派杨某人有关。王秀云在这个时候与他大鸣大放地确定恋爱关系,那怎么能提干?据说杨某人思想表现也很不好,还继续对三面红旗说三道四发表自己的小看法。
转年,刘曰庆的书记被撤了职,理由是:骄傲自满,摆老资格,思想右倾,领导不得力。
钓鱼台大队从此急转直下与先进无缘了。刘乃厚说是:“终于让社会主义甩了个十万八千里了。”
但刘玉华和小调妮儿的事儿成了。当小调妮儿年满十八岁之后,他二位就成了婚。
若干年后,刘玉华那个刚会跑的孩子不知怎么把两粒钢珠儿给吞到肚子里去了。做完了手术,刘玉华攥着那两个带血的钢珠儿,气极败坏地问小调妮儿:“这是哪来的这些×东西?”
小调妮儿哭着说是:“这是那年秋天你砸的,你忘了?”
刘玉华就半天没说出话来。
当他情绪稳定下来的时候,他跟王德宝闲拉呱,说是:“那个秋天啊,就跟玩家家样的哩!”
王德宝就说:“玩家家对,咱们集体玩了个大家家,嗯。”
(原载《时代文学》19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