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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形势 温柔之乡

那年春天,钓鱼台大队妇女主任王秀云吃野菜吃得脸肿了,她未婚夫杨文彬则给下放到钓鱼台安家落户了。杨文彬到钓鱼台的当天晚上支书刘曰庆还开了个小会欢迎他。刘曰庆将他递过来的介绍信连看也没看就给了会计,说是:“你那点事儿大伙都知道,不就是对大炼钢铁有看法吗?我也有看法,可咱是农民,就没把我怎么样。一样的错误放在不同人身上处理就会不一样。头年把我的书记给撸了,转年还不是又让我当了?你呢,就不行了,谁让你有文化哩?咱没文化的想当右派还当不上哩。再说咱们农民也没处下放是不是?下放到哪里也还是农民。其实当那个脱产干部有什么好?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咱老百姓一沟葱。想当初曹文慧、袁宝贵动员刘玉贞当刘玉贞还不当哩,这叫有个志气。你记住一条儿,在咱农村你只要本本分分地做人,一不杀人放火,二不做贼养汉,那就不会受歧视,那就是好群众。以后钓鱼台就是你的籍、籍贯了,说话办事儿都不要拘束,该怎么活还怎么活。眼下大伙儿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口粮挺紧,你先从保管那里领三十斤地瓜干儿吃着,哎,老韩哪,你散会就给他送过来,咹?待新粮食下来保证亏不着你,一个人省一口你一年也吃不完。咱山里穷,可内、内容多,富不容易富起来,穷也穷不到哪里,白毛女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在山里。我看你干活也白搭,就到试验队去吧,全庄就数试验队的活还轻快点儿。先安顿下来,歇歇两天,甭急,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你看这么安排行吧杨秘书?”

刘曰庆说这番话的时候,杨文彬的眼四处撒摸了一圈儿,连灯影儿里也看了,没看见王秀云。他寻思王秀云是不当干部了?还是看咱下放了不罗罗咱了?正这么寻思着,听刘曰庆还叫他杨秘书,他愣怔了一下就说是:“我早就不当秘书了,到财贸系统也快两年了,以后就叫我小杨吧!”

会计兼团支部书记刘玉华说:“你谦虚、客气!叫什么还不一样?叫惯了杨秘书一下子改口还改不过来哩,要不就叫杨财贸?!”

保管员韩富裕说:“叫杨才貌行,才貌双全嘛,这么年轻就当右派那还不杨才貌?”

众人哈哈了一会儿就散了。

刘曰庆离开大队部的时候,悄悄告诉杨文彬:“王秀云没来是脸肿了,她现在不当队长当妇女主任了。”

杨文彬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肿的?”

“吃槐树叶子吃的。”

杨文彬要去看她来着刘曰庆没让他去。他就寻思王秀云有点小虚荣,她正肿着个脸你去看她,她是有点不好意思不假。

一会儿,韩富裕过来送地瓜干儿,顺便捎了两个咸菜疙瘩给他。韩富裕说:“你来了就好了,到冬天再办宣传队就热闹了,去年那些节目都一般化,赶不上你那年编的那个好!”

杨文彬问他:“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吗?”

“解决了,操他的,我接连参加了三年宣传队才解决,农村也就是办个宣传队解决起来方便些,试验队也行,试验队里女的多!”

“你爱人是哪个呀?”

“刘乃英!就是刘曰庆家那个二闺女!”

杨文彬想了想说是:“嗯,有印象,长得不错嘛,怪小巧玲珑的个女同志!”

“还小巧玲、玲珑呢!早成踢哩塌拉的个娘儿们了。哎,你跟王秀云还不解决呀?年纪也不小了。”

“这就看人家了,不知人家还罗罗不罗罗咱呢!”

韩富裕说:“还能不罗罗?过去她为了你连公社副主任都丢了,你现在落了难,那还不更得好好罗罗?”

“她脸肿得厉害吗?没别的毛病吧?”

“厉害是怪厉害,肿得跟发面饽饽一样还能不厉害!没听说有别的毛病!”

当晚,杨文彬即在日记中写道:一,开欢迎会一次。此地对摘帽右派不当回事儿,反有钦佩之意羡慕之情,概由山高皇帝远孤陋寡闻也。二,秀云脸肿了,久之,不知影响其健康及容貌否?

杨财贸下放劳动还怪自觉。第二天一早,他煮了点地瓜干儿吃上,就扛着锄头去试验田了。锄的是麦地。他这里一垄还没到头儿,那头儿小调妮儿、刘乃英、王艳花等一帮儿就来了。她们远远地看见他在互相打听:“那是谁呀,来得这么早!”

已是少妇模样的小调妮儿就说:“可能是杨秘书,他到咱庄落户了,昨天下午来的!”

刘乃英说:“是个落难公子呀!”

王艳花说:“秀云该办喜事了。”

待他往回返,她们也往那锄,双方交叉相遇的时候,就都拄着锄头互相打招呼。她们让他悠着点劲儿,不悠着点劲儿半天就累趴下了,一累趴下就把秀云给疼毁了。“哎,你见着秀云了吗?”

他脸红红地说:“还没哩!”

小调妮儿就说:“这个秀云也是!肿个脸谁也不让见,惟恐影响了她的形、形象!”

王艳花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呢,我吃槐叶就不肿脸,吃什么也不肿脸,猪一样,就是——毁了,我得去解个手!”说着急燎燎地窜到试验田中间的窝棚儿后边去了。

女人们一阵笑,杨财贸也情不自禁的笑了。

窝棚儿的旁边儿有棵大柳树,大柳树的下边儿有口安着水车的井,休息的时候女人们就轮换着推着水车喝凉水,尔后就坐在树下的井上了撩起大襟儿来擦嘴扇风。王艳花朝窝棚里喊了一声:“王德宝,起来!你这个试验队长当的!太阳都晒到你腚了!”

不一会儿王德宝眯缝着眼就出来了。他伸伸胳膊打个哈欠,不好意思地说是:“太阳都晒着腚了不假,嗯,乃厚嫂子你以后也要注意,说过多少回,不准在这后边儿拉屎撒尿嘛你还撒,就隔着张席,臊烘烘的受得了吗?”

王艳花也不脸红,说是:“你怎么知道是我?你不是聋吗?眼神儿不好使吗?”

“白晃晃的个大肥腚不是你是谁?眼神儿不好又不瞎,哧哧的声音那么大还能听不见?再说我的鼻子又没问题,嗅、嗅觉灵敏!”

“你个小没良心的,忘了谁挤奶水给你治眼了吧?早知这样不给你治个×养的!”

“操,做那么点小贡献,还提起来没完儿了呢!哎,这不是杨秘书吗?又下来写材料啊?”

他俩磨嘴呱啦舌的时候,杨财贸就注意到窝棚里还有张床,旁边儿放着些种子农药喷雾器什么的,他是在这里护坡的定了。王德宝问他,他就说:“写什么材料!我下放了,也早不当秘书了,干财贸!”

王德宝说:“财贸工作很重要嗯,是归李**同志领导的吧?”

杨财贸笑笑:“差不离儿吧!”

“听说李**同志是全国的总会计,***花钱都要找他报销?”

“那当然!”

“你怎么给下放了呢?”

“让人家内定成右派了,帽子还在群众手里拿着!”

“李**同志就不管?”

“我犯错误是我个人的责任,与先念同志无关,主要是百分比没掌握好,你知道百分比有伸缩性吗?”

“不知道!”

“这事儿太复杂,三句两句的跟你雪(说)不清楚!”

“我以为光是对大炼钢铁有看法哩,原来还有个百分比问题!”

别的女人们就乱插言,这个说:“好家伙,还归李**领导,咱归谁领导啊?”

那个说:“当然是归刘曰庆了!”

另一个就说:“刘曰庆算啥?咱们统统归***领导,李**也得归***领导!”

刘乃英说:“你那年编的那个节目不错,二胡拉得也怪好听,下午把你那个二胡拿来,歇歇儿的时候拉拉!”

杨财贸说:“你是韩富裕的爱人吧?”

刘乃英嘻嘻地说:“还爱人呢!是他屋里的!”

“还参加宣传队吗?”

“都成娘们儿了还参加那个干啥?那玩意儿也就是没对象的时候参加参加,谈个恋爱了什么的方便,去年王德宝也参加了呢,是吧王德宝?”

王德宝正赶上聋的那阵儿,刘乃英问他的话他没听清,见大伙儿都看他,他就按原来的思路说:“好家伙,百分比还有伸缩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大伙儿就都笑了。

杨财贸问他:“参加宣传队有具体收获了吧?”

王德宝笑笑:“还具体收获呢!哪能参加一回就有具体收获呀!”完了又喝斥那几个女的:“还笑还笑!还不干活去,罗罗起来还没完儿了呢!”

女人们嘻嘻哈哈的就干活去了。

杨财贸的锄头是新的,没开刃,费老大劲儿才肯入土,半天不到,他的手就磨出了泡来。王德宝将他的锄头在沙石上磨了磨,他再锄的时候就觉得轻快了不少。王德宝说:“怎么样?轻快了吧?这个都不懂还归李**领导哩!”

吃了午饭,杨财贸早早地就带上二胡去试验田了。先到的女人们让他拉上一段,他就坐在窝棚的那张床上拉吕剧《小姑贤》。他拉得还真不错,揉弦儿的那只手哆嗦得很有节奏,尾音儿也能拐弯儿。每当他拉出拐弯儿的音儿的时候,她们就笑一阵儿。吕剧过门儿中有一段叫116|55|532|,这一段音阶跨度较大,揉弦儿的那只手需从上边儿很快滑到下边儿,尔后再马上提上去。女人们听了就更是惊羡不已,凑凑合合地挤到他跟前看他是怎么弄的,床上床下身前身后全挤满了。

他知道她们很喜欢听什么了。他为了让她们高兴,便着重地拉跨度很大的音阶,揉弦儿的那只手就来回滑。滑着滑着他的胳膊肘那地方有些异样的感觉——触着了一个丰满而又结实的部位。这狗日的思想就开始长毛儿,越拉越带劲儿,胳膊肘越滑越频繁,来回地在那个部位上蹭!

下午再锄地的时候,旁边儿的姑娘就不时地帮他锄上半截儿了。

当晚他在日记中这么写:一,此地物质生活贫困,却首先对文化生活感兴趣,饿着肚子争论归谁领导。二,拉二胡可赢得尊敬,那部位是个姑娘的可肯定。

杨财贸到钓鱼台的第三天王秀云的脸才消肿,一消肿就显出了她的瘦削与憔悴。

王秀云的父亲王九子是个特别要脸面的人,平时不怎么说话,绝不跟任何人开玩笑,他不是不想开,而是不会。他对人也热情,但不是通过言语,而是通过表情。四邻八舍永远听不到他家的任何声音,跟没人住似的。有一次他家的锅屋从里边儿着了火,眼看着要着到屋顶了,王秀云急了喊了一声,她爹就训她:“喊什么喊!喊的功夫自己就救了。”他家的孩子们互相争吵声音也很低,谈心似的。你在旁边儿看着他们表情很激动,嘴唇动得频率很快,那就是吵架了。他家的孩子都不会骂人,气急了,骂出来的最厉害的话就是:“你觉着你怪能啊!”其实根本算不上骂的。

庄上的人就评价这家人家有礼有貌,不多言不多语,忠厚老实,和睦融洽。他要真干了坏事儿,谁也不会认为是他干的。

王九子试图万事不求人,能力又达不到,就格外吃许多苦,遭许多罪,挨许多尴尬。他家人口多,生活困难,可他绝不说。在家吃了地瓜干儿,出去跟吃了白馒头似的。你也休想从他家孩子们嘴里套出任何话来。杨财贸后来跟这个家庭的成员都熟悉了的时候就说:“这家人家特别适合做保密工作。”

庄上的人知道王秀云的脸肿了,是因为公社让她去开会,刘曰庆去她家送通知来着发现的,她娘说:“不要紧,不是什么病,是吃槐叶豆沫儿吃的,不让她吃她非吃不可。”王秀云连着几天不出工,有人问起来,刘曰庆就给说出来了。

杨财贸后来这么形容王九子及其家庭:他说王九子这个人是蚊子叮在脸上要了命,锥子扎在肚子上绝不哼哼。他那个家则是穷困潦倒,死要面子,有大家的气氛,无大家的内容。

这样的家庭出来的王秀云就多少有点大家闺秀的味道。她是姊弟六个中唯一的女孩儿,在家说一不二一副大管家的神情,出来则有板有眼有礼有貌,含羞而不娇,含威而不露,你想不到这么一个恃重自守的小女子,会在杨财贸被补划成右派的时候宁愿不当那个公社副主任也要跟他恋爱。她这一手就格外让人喜欢,格外敬重她的人格。

杨财贸下放之前曾跟她商量,先结婚再来钓鱼台落户,这样比较名正言顺。可她要命也坚持麦收之后再结婚,请个客什么的方便些。他就知道她家确实是困难。

这天晚上,王秀云就约着小调妮儿去大队部看他了,他不在。小调妮儿说:“那就是跟王德宝做伴儿去了,下午干活的时候他好像说过!”

两人到试验田那个窝棚儿的时候,他果然就在那里。王德宝正跟他罗罗“共产之夜”的问题:“那个看瓜的老头儿不会说个话,大伙儿冒着雨去公社砸钢珠儿,你猜他说啥?他说‘急燎燎的奔丧去呀?’操他个闺女的,他怎么寻思的来,还奔丧!我一听就不吉利,果不其然,刘玉华一家伙把脚趾头砸掉了五个整,我呢,两个眼几乎瞎了,多亏乃厚嫂子打听了个偏方用奶水给我治好了,现在还右眼0.5,左眼0.3!”

“听雪(说)你们还搞了个按需分配,把人家的瓜吃了不少,还吃煮玉米什么的?”

“那还不狠狠吃他个婊子儿的?农村嘛,也就是吃个东西新鲜点儿,现在看来这个共产主义进程要放慢了吧?三十年怎么样?三十年不行四十年呢;五十年总该可以了吧?如果五十年能行咱差不多还能看见,活一辈子看不见个共产主义,多窝囊啊,是吧?”

杨财贸笑笑:“是怪窝囊不假!”

“哎,你以后说话别雪啊雪的,王秀云最恶心你雪啊雪的了。”

小调妮儿扑哧一下子乐了:“王德宝还会拉舌头呢!”

杨财贸猛丁见着王秀云挺激动,站起来想握手的样子:“你——好了?”

王秀云不跟他握:“好了,一点小毛病!”

杨财贸有点尴尬地说是:“寻思去看看你来着,曰庆大叔不让去!”

“不让去对,你怎么样?来到之后习惯吗?”

“习惯,比我原来想象的要好得多,大伙儿对我都挺照顾!”

王德宝说:“他还拉二胡呢!把那帮小娘们儿笑得嘎嘎的,干脆把试验队改成宣传队算了,农忙种地,农闲搞宣传!”

小调妮儿说:“点子是不错,可人家结了婚的罗罗你呀?到时候秀云姐恐怕也不罗罗了呢!”

王秀云说:“哪能呢!”

一会儿,小调妮儿对王德宝说:“哎,我还忘了,玉华还找你商量点事儿来!”

王德宝不动弹,继续自顾自地嘟囔:“农忙种地,农闲搞宣传好,嗯!”

小调妮儿说:“这个死王德宝!”

王德宝说:“你骂我干啥?”

小调妮儿说:“你这不是能听见吗?”

“操,你骂我还能听不见?叫我压(咋)?”

“你个不着调的,玉华让你到我家一趟呢!”

“不早说,罗罗了半天才想起来!”王德宝起身刚要走,王秀云说:“哎,你俩别搞这一套,我跟你们一块儿走!”

小调妮儿说:“玉华确实找王德宝有事儿!”

王秀云说:“你算了,你那点小计谋我还不知道!”

小调妮儿趴在她耳朵上嘀咕了几句,王秀云笑笑:“行,去吧!”

他俩一走,两人沉默了。月色朦胧,不知名的小虫在四处鸣叫,月色照在她长长的脖颈上,泛着青白的光。半天,杨财贸说:“你瘦了!”

王秀云苦笑笑:“难看了是吧?”

“不、不难看!”

“你也吃苦了!”

杨财贸唉了一声:“说实在的,这地瓜干儿一吃,锄把杆儿一撸,就觉得先前跟做了场梦样的,什么大炼钢铁、百分比,炼去,比去!跟咱小百姓有什么关系?首要的是吃上穿上,看这一个个吃的、穿的!活到这份儿上还穷逗乐寻开心呢!”

秀云说:“不这样怎么办?整天愁,哭?那还有法儿活吗?你也别太悲观,咱这里再穷也没饿死过人,你再苦一段,麦子一下来咱就结婚行吧?”

他一下拉过她的手,眼睛有点小湿润:“我这一来,给你添麻烦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只要咱人好好的就行!”

他拥着她“嗯、嗯”着。一会儿,他问她:“你后悔吗?”

“后什么悔?”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误,到现在也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你有文化呀!”

“还是没文化好,有文化就犯错误了。”

“你人长得也不错!”

“还不错呢,哪有你不错!”

“我就愿意找个有文化的漂亮男人!”

他让她说得有点情动,吻起她的耳朵来了,他嘟囔着:“谢谢你!”他一边吻着还一边晃着,一会儿就把她晃得心慌气短出了虚汗。她挣扎着站起来,身子晃了几下,他赶忙扶住她:“怎么了?”

她扶扶脑门儿,擦一下虚汗:“起、起猛了!我该回去了,时候不早了。”

他恋恋不舍地:“再坐会儿,王德宝还没回来呢!”

她深喘一口气:“我要不走,他会一晚上不回来,说不定他这会儿就在附近蹲着呢,再说我爹那个人你还不了解,回去晚了不好,你睡觉的时候多盖点儿呀!”说完走了。

当晚杨财贸在日记中又记两条:一,穷逗乐乃一种活法。二,秀云未后悔,爱情更坚贞,明天拟送她手帕一块(价值0.16元)。

那天晚上刘玉华找王德宝还真是有事儿,他给他介绍了个对象,让他去见见面。

王德宝是刘玉华的崇拜者。刘玉华嘴头子比较及时,特别能罗罗儿,抬个杠什么的没有人能比。农村人的威信有一部分是吵架吵出来的,你能临阵不怯,头头是道,能占上风,哪怕无理争三分,也都说明你有一定的水平。一般老百姓常常有理找不着地方诉,找着地方诉也诉不出,一急就更加诉不出不是?刘玉华就能。有一次王德宝坐车从县城回来,不知怎么弄的头上磕了好几个包,胳膊肘把人家的车窗玻璃也给撞碎了,碎玻璃又划破了他的胳膊,鲜血淋漓。待他下车的时候,司机就让他掏钱赔玻璃。王德宝一是觉得怪冤得慌,但不知道因为路不好车太颠胳膊肘将玻璃撞坏了的理在哪一边,二也没有钱,就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一个劲儿的嘟囔:“好家伙,不寻思的……”尔后就把身上所有的兜儿都翻过来给司机看,证明他确实没有钱。那司机还不罢休,让他跟围观的人借。王德宝正撒摸着围观的人中谁的兜儿里可能有现钱,刘玉华背着粪篮子挥舞着粪叉子就来了。那粪叉子是金属制品,又儿有三股,上面沾着鲜黄的粘稠物质,味儿很不好闻。他以粪叉子开道,挤进人群中说是:“哎,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王德宝将过程那么一说,他将粪叉子伸到司机脸前:“赔?赔个球啊?你把人家的脑袋磕出包来要不要赔?他的胳膊划破了,血拉拉的,你眼瞎?老百姓的皮肉不值钱是不是?你还有点人味儿吗你个×操的!”

那司机为他的气质所震慑,神色有点怯:“他胳膊划破了怨我吗?车颠是路不平啊!”

“路不平就该怨他?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你站好!你看你那个熊样儿,领子翻翻着还戴着手套,看着像个工人阶级似的,其实没啥×觉悟啊!”

你,你干嘛骂人啊:

刘玉华仗着旁边儿当庄的人多,越说越长脸:“我骂人,我还想揍你个×养的哩!”说着将粪叉子举起来了。那司机看事儿不好,嘟囔着“有理讲理别骂人啊”!将车开走了。

王德宝当然就对他很感激。刘玉华会修锁修手电筒给猪打针,还会写诗什么的,又让他很崇拜。他认为刘玉华是个脱产干部的材料,比成立高级社那年来的那个杨秘书不差半分毫。他两个一块儿去公社砸钢珠大炼钢铁来着,刘玉华搞自动化磨坊让石磨砸掉了五个脚趾头,王德宝让铁水把眼睛灼伤了,两人又结成了同病相怜的战斗友谊。刘玉华说什么,他跟在后边儿说什么对。刘玉华说:“我一激动就想撒尿,看个好电影也想撒!”王德宝就说:“一激动就想撒尿对,我也是!”刘玉华说:“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他就说:“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对,你跟小调妮儿不就是在集体劳动中把爱情产生的?”

王德宝眼睛灼伤之后曾一度很悲观,他本来就有阵发性耳聋,眼睛一灼伤等于是雪上加霜。他甚至相信耳聋与眼瞎是始终连在一起的了。耳聋而不眼瞎或眼瞎而不耳聋都不正常,命该如此。刘玉华就四处给他打听偏方,他听说刘乃厚的老婆王艳花有个偏方,就找她去了。王艳花说:“行是行,就是有点小麻烦!”

“什么麻烦?”

“得用人奶直接往眼里泚呢!”

“操,这会儿装起正经来了,你这地方这么丰、丰满,那还不狠狠地泚他一家伙?”

“你怎么不让小调妮儿给他泚呢?”

“她还没结婚你让她拿什么泚?你行行好吧,咹?乃厚将来要是需要奶水泚,我就毫不犹豫地让小调妮儿给他泚,平时怪大方泼辣的个女同、同志,这会儿忸怩起来了,白长了一对儿全世界最美丽的好奶子!”

王艳花架不住他两句好话,笑眯嘻嘻地就给他泚去了。

用奶水直接往眼里泚,当然就得近距离地泚。她泚的时候就将王德宝的脑袋枕到她的腿上,一只手掰开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挤着奶子。刘玉华说:“看!多么神圣,多么伟大!”

王艳花就说:“去去去!别在这里穷酸!”

王艳花当时三十二、三岁,身子正如待熟的玉米棒儿似的饱满,奶水很充盈,一挤便水枪似地泚出一条银线,很有冲击力。但你不能保证所有的奶水都能准备无误地泚到他眼里,总有一些要滴落到他的脸上甚至嘴上,王德宝这个狗东西舌头一抿就给舔了咽了。王艳花笑得奶子乱颤:“甜吗?还想吃吗?喃,喃!”说着就将奶头儿往他嘴里塞,王德宝脑袋一扑愣坐起来了。

王德宝这小伙儿除了聋点儿之外,整体形象还不错,比刘乃厚肯定要帅得多。王艳花一天一次的抱着他的脑袋奶孩子似地给他泚,三泚两泚就泚出些说不出的情愫来。有一次王艳花因为刚给孩子奶过,他来泚的时候就挤不出一条银线,滴滴答答地落了几滴挤不出来了。她就奶头儿塞到他嘴里让他咂。王德宝开始不好意思,她拧他一下:“我都好意思,你不好意思?还治不治了?不治算了!”他就咂起来了。她“啊、啊”地叫着,颤抖着身子,一下将唇按到他的嘴上了。她这儿那儿地亲着,嘟囔着:“我的个儿呀,叫我一声!”

他让她亲得也有点激动了:“叫什么?”

“叫小娘!”

他就叫了。

当她的手熟练地摸索到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时,他不罗罗了,他一下坐起来,声音颤颤地:“嫂子——”

王艳花脸红红的不好意思了:“跟你闹玩儿呢,还当成了真格的!”

此后王德宝让娘抓了两只老母鸡,又买了猪蹄儿鲫鱼什么的去看她,侍候月子似的侍候她,王艳花的心就让他给敬住了。

王德宝眼好了的时候,刘玉华有一次跟他开玩笑:“你两个那么亲、亲密地配合,没把小情况来发生?”

王德宝就感慨地说:“人这东西真是怪呀,你只要吃过或用过那个女人的奶,不管你过去跟她是什么关系,你都会觉得有一种恩情在里面,生出一种对母亲样的崇敬来,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邪念,我这样说你信吧?”

刘玉华就说:“我信!我怎么不信!你这体会很实在,也很深刻,你是一个好同志,你们两个都是好同志!”

刘玉华跟小调妮儿结婚之后,饱汉子尚知饿汉子饥,还记挂着王德宝的个人问题,时常留意着合适的人选。这天下午,他家来了个要饭的女青年,长得不难看,穿得不破烂,饭要得也不熟练。女孩子家这种年龄正是爱面子的时候,不到实在没了办法不会出来要饭。小调妮儿正在家里淘菜,一时腾不出手来给她拿东西,就跟她有一搭无一搭地穷磨叽,问她哪里人哪,多大了,这么大个闺女家家的出来要饭多不好哇。那女孩子一一做了回答。小调妮儿就知道她叫张立萍,现年十九岁,家在广饶县,父母都去世了,哥嫂对她一般化,一人一天二两口粮,全家的不够一个孩子吃,嫂子整天说话给她听使脸子给她看,她就出来了。

张立萍一边说一边眼泪汪汪的,小调妮儿就陪了几滴眼泪出来。三句话儿一投机,她让张立萍在她家住下了。

刘玉华收工回来,看见家里多出个不认识的女青年,正待奇怪,小调妮儿把他拽到屋里,把怎么个情况跟他一说,刘玉华就说:“她有对象了吗?”

小调妮儿有点小不悦:“你管人家有没有对象干嘛?”

“没有对象可以住,有对象不可以住!”

她拧他一把:“你要动什么坏心眼儿,你小心!”

刘玉华笑笑:“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咱给王德宝啦咕啦咕怎么样?”

小调妮儿眼睛一亮:“行啊!我去问问她!”

他将她拽住:“现在还不能问,你一直奔主题,人家就怀疑咱是乘人之危,看样子她好像有点文化似的!”

刘玉华结婚不到一年还没孩子,家里拾掇得挺利索,扎着顶棚,贴着窗花,隔着套间儿。饭不是好饭,但有干有湿,地瓜面子煎饼,苦苦菜豆沫儿,还有玉米面子糊粥。

说起话来的时候,刘玉华就知道她是初中毕业,还没对象,尔后就向她介绍“我的家乡沂蒙山,高高的山峰入云端,泉水流不尽,松柏青万年,梯田层层绿,水库银光闪”。那姑娘就笑了,说是:“我知道,要不我就不到这里来了。”

吃完饭,那姑娘就主动刷碗扫地,这里那里地拾掇一通儿,动作很麻利,眼里很有活儿。

刘玉华原打算让她住两天休养生息一番再跟王德宝打招呼的,但小调妮儿跟王秀云去见杨财贸看见了王德宝之后没沉住气,灵机一动把他给拽出来了。好在具体怎么个精神没跟他说。王德宝见着刘玉华就说:“你叫我有事儿呀?”

刘玉华愣了一下,看一眼小调妮儿说是:“还非得有事儿才叫你呀?没事儿就不能来玩玩儿?”

小调妮儿说:“王德宝你个傻×,杨财贸跟秀云两个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到成堆儿拉拉,你在旁边儿掺合个什么劲儿?找个引子把你引开,你还拿根棒槌认了真!”

王德宝看一眼坐在一边儿的张立萍,笑笑说是:“我估计就是这么个情况,还神秘兮兮的!哎,这是你亲戚呀?”

小调妮儿说:“是我表妹!”

“哪庄的?”

小调妮儿说:“广、广老!”

“是广饶吧?”

小调妮儿说:“对,广饶!”

王德宝说:“广饶出要饭的,不是什么好地方,赶不上咱们这里好,说话也怪难听,管人家叫林嘎,管大哥叫大锅,是吧表、表妹?”

张立萍脸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笑。

王德宝说:“那个杨财贸表现还不孬来,来到就干活,还比较注意团、团结同志,也不雪啊雪的了。”

刘玉华说:“是个有一定思想水平的同志!”

王德宝说:“还真是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哩!这会儿他俩个说不定抱成堆儿啃上了!”

小调妮儿说:“你管秀云可是叫姐姐!”

王德宝说:“又不是亲的,早出五服了。”

小调妮儿说:“他两个芒种结婚,咱送点什么东西呀?”

刘玉华说:“送什么好呢?镜子?脸盆儿?还是暖瓶?”

王德宝说:“我的意见是给他俩买点实用的,他们是个新家,一结婚就得自己开伙,杨财贸又×么儿没有,就不如给他们置办点锅碗瓢盆,到时候大伙儿凑凑份子,有钱的出钱,有物的出物,像笤帚盖顶儿瓢什么的就不用买,你这个当团支部书记的敛一敛就行了,到时候搞得它热闹一点儿,锣鼓什么的也敲它一家伙!”

刘玉华说:“这个点子行,到底是当试验队长的,还怪关心同志呢!”

小调妮儿说:“买了先送到哪里呢?是送到杨财贸那儿?还是先送到秀云家?”

刘玉华说:“当然是送到秀云家了,她是咱庄的闺女,九叔又是个特别要脸面的人,咱送给她就等于是给他长脸!你说呢王德宝?”

王德宝聋的那一阵儿又来了:“你是团支部书记,到时候敛一敛,搞得他热闹一点儿,嗯!”

小调妮儿怕他再聋下去露了馅儿,就说:“你个×养的呀,又装么儿!我表妹累了,该休息了!”就打发他走了。

王德宝走到门口,小调妮儿又嘱咐他:“秀云要是还在那里,你别莽莽撞撞地就撞进去!”

王德宝说:“操,这个我还能不知道!哎,你刚才骂我干什么?”

小调妮儿找王德宝要请两天假。王德宝说:“请假干嘛?”

“来好事儿了!”

“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又来好事儿了?”

“就不会有点特殊情况?”

“操,结婚这么长时间了,还月月来好事儿,没个×水平!”

小调妮儿拧他一把:“你个不着调的,还怪懂哩!”

小调妮儿领张立萍漫山遍野地去剜野菜,她不失时机就向张立萍介绍钓鱼台的地形地物,光荣历史,讲钓鱼台的人情世故,风俗习惯,就说得张立萍心里热乎乎的,她说:“你们这里的人真好哇!互相之间那么融洽!昨天晚上我听着你们商量给那两个人操持婚礼的事,我都想掉眼泪!”

小调妮儿说:“这不算什么!这叫‘鱼台新风’嘛,都上过报纸的,庄上个别小青年在外边儿干了坏事儿,让人家给逮住了,他都不敢说是钓鱼台的!”

尔后,她向张立萍介绍自己十七岁就跟刘玉华谈恋爱的恋爱史:“你不知道俺家那个老华子小嘴叭叭的多么甜呢!还‘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他这么三罗罗两罗罗就把咱罗罗晕乎了。其实咱们女的家也就贪图有个好丈夫,恋爱结婚是早早晚晚的事儿。不知怎么弄的,我俩结婚快一年了,到现在我要半天不见他,心里还想得慌呢,我怪没出息是吧?”

就说得张立萍脸红红的,心里有点小迷乱,她说:“这说明你们两个感情好哇!”

小凋妮儿说:“钓鱼台的男的个个都疼媳妇,还怕老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钓鱼台的天下是女人打出来的!以后你慢慢地就知道了,没听说吗,‘要看风景燕子崖,要看媳妇钓鱼台’?他不好好疼媳妇,庄上的姑娘都嫁到外庄去了,他找谁去?”

完了,小调妮儿开始转入正题。她说:“昨晚上到咱家玩儿的那个人,你有印象吧?”

“有啊,叫王德宝是吧?”

“他这人长得比俺家老华子强,可不会写诗!”

张立萍笑笑:“庄户人家会不会写诗有什么要紧?”

“他当着试验队长没架子是没架子,可怪调皮来!”

“年轻人嘛,活泼一点儿好!”

“他还有点小狡猾呢!你要是跟他说话,说着说着他就会给你来个装聋作哑!”

“这叫大智若愚!”

“他作、作风是不错,有个别女同志跟他动手动脚,他是坚决不罗罗!”

“不罗罗对!”

两人一递一句地说相声似地这么往下说,张立萍不知道她的用意,就像有根线让她牵着,由不得自己不按着小调妮儿的逻辑随着说。说着说着,张立萍悟出了她的意图:“大姐你是不是想——?”

两人本来坐在山坡上的草丛里说话的,小调妮儿一下跪在她的面前:“好妹妹,委屈你了,我跟你一见面就觉得咱俩合得来,就舍不得你走,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呀!俺跟玉华寻思了一个晚上,把全庄的好青年挨个过了一遍,就是王德宝还稍微配得上你,你要同意更好,不同意也别犯难为,权当姐姐我放了一个狗臭屁行吧?”

张立萍也跪在了她的对面儿,不等她说完就趴在她的肩上哭了:“你真是我的好大姐呀!你跟大哥都这么好,谁也没拿我这么好过,我一个穷要饭的,你们还这么看得起我,姐姐怎么说怎么办就是,我听姐姐的!”

小调妮儿也哭了:“快别说什么穷要饭的,要饭不丢人啊妹妹,还不都是让灾荒年逼的?”

这么的,这头儿就同意了。

两人下山的时候就有说有笑的了。张立萍说:“大姐你说话还怪有个逻辑性呢!”

小调妮儿说:“还逻、逻辑性呢,我知道什么叫逻辑性?还不是你华子哥教我的?教了一晚上,还老怕把先说什么后说什么的顺序弄颠倒了。”

张立萍捶打着她:“敢情你两口子早合计好,画好了圈儿让我跳啊!”

“要不怎么套住你个小狐子?漂亮得我都不舍得给王德宝这个×养的,俺两口子动了一晚上脑子,他那里还蒙在鼓里呢!这叫累死做媒的,美死娶亲的!”

“他要不同意呢?”

“他敢!”

那头儿刘玉华找王德宝谈的时候就简单多了。刘玉华将张立萍的大体情况一介绍,把“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的严重性一强调,王德宝就说:“你看着行就行呗,我相信你的眼光!”

刘玉华把他俩的情况跟刘曰庆一汇报,刘曰庆就说:“好啊!这事儿办得不离把,我还正为德宝的事儿犯愁哩,按说王德宝的眼神儿不好算公伤,还有你,队上每年该补助你俩点工分,可你们还不要,我这心里老不落忍的,你这一操心,我心里也轻快点了。”

“张立萍这个户口问题——”

“操,什么户口不户口的,户口对公家人儿有意义,对咱老百姓有什么用?不都得凭工分吃饭?你给他两个开个介绍信,赶快去公社登记,登了记马上就办,别罗罗儿!”

婚礼办得简朴热闹,敲锣打鼓,发烟发糖。烟是试验队的女人们自己卷的,形状跟买的差不离儿;糖是地瓜油子跟红糖熬了之后冷却的,也用红绿纸包着。试验队的全体及王德宝的亲戚们满当当地坐了一院子,以茶当酒,呈君子之交。

新娘就是从刘玉华家迎出来的,由王秀云跟刘乃英做伴娘,当小调妮儿送张立萍出门的时候,小调妮儿还掉了眼泪呢。

刘玉华给他俩写的那幅对联也怪有意思,上联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下联是“公社路上把进前”,横批一般化了点,叫“沂蒙山好”。

张立萍看见自己的婚礼办得挺像回事儿,虽然简朴,但已经是尽心尽力了,越发感觉出山里人的温暖,一种初中毕业生的小情调儿油然而生,决心好好改造思想,努力向他们一样高尚。她还挺能罗罗儿,当屋里只剩下她和王德宝的时候,她向他诉说她的身世,几天来的感慨,完了就说:“我不是调妮儿姐的表妹,我与她无亲无故不认不识,只是一个要饭的!”

王德宝说:“我估计就是!”

“你不嫌啊?”

“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还嫌!”

尔后他告诉她:“我也不是装聋作哑大智若、若愚,我确实就是阵发性的耳聋!”

“我估计就是!”

“你不嫌啊?”

她嗔怪地笑笑:“咱俩这是说相声啊?你还怪会堵林(人)呢!”

他说:“我聋的时候,你马上骂我一句我就听见了!”

她一下扑到他的怀里:“你这个死疙瘩呀!你真是个怪林。”

王德宝结婚之后,就只有杨财贸留在那个试验田的窝棚里住了。按说春天里没有成熟的庄稼可偷,无须护坡的。但试验田离庄很近,出庄就是。有一年一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将刚刚种下去的拌了农药的花生种给扒出来吃了几粒,几乎丧了命。另外你还须防止鸡刨狗糟蹋的,所以每年一播种,试验队就开始护坡。

那个窝棚里当然就有泥炉子、铁锅子、水壶脸盆什么的,旁边儿又有井,一般的做吃做喝在那里就完全能解决。

王德宝结婚的时候,杨财贸去坐了一会儿,见着新娘张立萍了,回来即在日记中写下如下的几个字:“小调妮儿之表妹?甚美,似有文化。”

这天吃了晚饭,王秀云来看他的时候他就说:“你看人家,咹?多快,速战速决!”

秀云笑笑:“你馋得慌了?个把月就等不及了?看这麦子长得多好!今年肯定是个大丰收!”说着揭开窝棚里炉子上的锅盖儿说是:“我看看你吃的是什么!”

小铁锅里还有几片煮熟的地瓜干儿,她问他:“天天吃这个呀?”

他还有点小委屈:“不吃这个吃什么?”

“光吃这个不好啊!曰庆大叔说是让你尽管吃,可咱自己也要自觉,大队里那点地瓜干儿是给五保户烈军属留作急用的,你都吃了好吗?”

杨财贸有点急:“噢,你还嫌我吃得太好!那你让我吃什么?”

“大伙吃什么你吃什么,现在大伙儿对你还是一种客情,可咱自己不能太娇贵自己,你就不会掺上点野菜什么的?”

他嘟囔着:“我娇贵自己!我一个下放右派有什么资格娇贵自己?明天我什么也不吃了,行了吧?”

王秀云也有点恼:“我嫌你是下放右派了吗?我让你什么也不吃了吗?现在家家都吃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来了客人才做一顿玉米糊粥,吃地瓜面儿饼子还掺上豆叶,都拿不成个儿——”她说着说着眼泪流出来了,“我知道你也是委屈,可你现在不是客人了,不是来写材料完了一拍屁股就走了,你要在这里长期做人啊!”

杨财贸自觉理亏,神情黯黯地蹲到她跟前给她擦眼泪:“是我的错误,我不对还不行吗?”完了就拿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打,“你打我几下吧!”她一下抱住他“呜呜”地哭了。

天黑了,一道闪电在远处亮过,随后传来阵阵轰鸣。

杨财贸站起来,朝窝棚外面看了看:“要下雨!怪不得刚才心里烦躁呢!”

王秀云也站起来:“下雨就好了,现在小麦最需要雨了。”

杨财贸笑笑:“到底是当过多年干部的!”

王秀云嗔怪地打他一下:“去你的!”

他按住她的手:“哎,以后咱们到成堆儿,你别这么正儿八经的好不好?除了训人就是小麦地瓜干儿,就不会说点别的?”

“你说呀,谁不让你说来着?”

他一下子抱住她:“一下雨,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怪害怕哩,今晚你别走了行吧?”

她不加可否地:“我不走就不是正儿八经了吧?”

他“嗯、嗯”着,就将嘴唇盖到她的唇上了。

山雨欲来,窝棚旁边儿的那棵大柳树发着疯似地摇曳着,柳树扫着窝棚发着哧哧啦啦的怪响,随后雨下来了。她推开他:“下雨了,我该走了。”

他拉住她央求着:“雨小点儿再走行吧?这雨长不了。”

她还在犹豫就被他拥到那张床上了。他鼻息乎乎地这儿那儿地吻着,手也在充满欲望地探寻着。她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道闪电亮过,一颗晶莹的泪珠在她睫毛上闪着亮光。他发现了那颗泪珠:“怎么了?”

她赌气似地坐起来脱着衣服:“我这个样子,面黄饥瘦的,你也是忍心!你要好意思,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为她的神情和雪白的臂膀吓住了,赶忙又给她系好衣扣儿:“是我的错误,我又不对了还不行吗?”

她有点失望地看他一眼:“你不喜欢正儿八经是吧?”

“不、不是,喜欢、喜欢!”

“你们文化人儿都这样?还是只有你一个人这个样儿?”

他嘟囔着:“这其实是很、很正常的,这又不是胡来,我们很快就结婚不是?”

“可我们钓鱼台不兴啊!”

雨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王秀云在想着眼前的这个人。她先前毕竟没跟他共过事,见了面谈谈也就分开了。他这次来到之后,时间不长王秀云就发现这个人有好多让人说不出口来的小毛病。比方他送给她那块小手帕的时候,他就说了两遍还是三遍“价值0.16元,0.16元!”他认为0.16元是个不小的数字。王德宝结婚的时候,她跟他商量以他们两个人的名义送点东西,他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嘛,困难时期不必拘泥于礼节!”

她问他:“什么礼节?拘泥于礼节?拘泥于礼节是什么意思?”

他说:“就是不必在一些你来我往的小事儿上动过多的脑子!你要实在愿意送,咱们送他两块小手帕怎么样?”

“价值0.16元的那个?两块0.32元?”

她就觉得这个人比较抠儿,钓鱼台管这种人叫“细作”,细作的人时间长了一般都没有朋友。她不知道文化人都这样,还是他那个地方的人就这样儿。她好像听什么人说过文化人儿一般都比较细作爱贪个小便宜什么的。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来,这毕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缺点,他是让穷逼的抑或仅是一种习惯也说不定。她听说城里人都是互相不走动不来往关起门来朝天过的。她后来就将自己准备结婚时做件褂子的一块儿花布送去了,当然也说了是杨财贸和她的意思。送给别人一点东西的时候他跟你讲君子之交,他吃起大队的纯地瓜干儿来却不怎么够君子,让她想起她的四弟,那家伙饭一上桌就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她其余的弟弟都说他:“这家伙是数母狗子×的,放进不放出的玩意儿,他觉着自己怪能啊!”

她这么想着就笑了。

正在点着保险灯的杨财贸问她:“你笑什么?”

她说:“你知道钓鱼台有句歇后语叫数母狗子×的是什么意思吗?”

他就猜:“是猴急?不讲礼节?挣命?”

王秀云笑得格格的:“是‘放进不放出’!”

“放进不放出?啊,有意思,很形象!这雨不错是吧?”他就想不到这歇后语与他有什么关系。

一会儿,王秀云说:“刘玉华说麦收分配的时候让你帮着他算算帐呢!”

杨财贸说:“可别!你们别把我放到炉火上烤了,我这右派是怎么补上去的你忘了?”

“你帮他算个帐与你右派有什么关系?”

“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哩!”

“你实事求是一加一等于二地算就是了,哪有那么多麻烦事儿!这点面子也不给我?”

“到时候再说吧!”

雨小点的时候,王秀云就走了。

杨财贸在日记中写着:“雨。到底是农民矣,思想不开化,不懂性爱乃情爱发展之必然产物焉。”

张立萍也到试验队干活了。她跟王德宝结伴而行去上工。她就穿着用王秀云送她的那块花布做的对襟儿褂子,领子翻翻着,很鲜亮。她的脸庞也很鲜亮,气色很好,脸色红润。小调妮儿远远地看见就感慨不已:“女人这东西真是怪呀,不管你多么干巴憔悴,一结婚一沾着男人,立时就水灵滋润,这才几天呀你看看!”

他二位尚未走近,女人们就开涮:“嗬,还夫妻双双把工上,我挑水来你浇园呢!”

刘乃英说:“王德宝你比参加宣传队还来得快呢,说解决就解决了。”

王艳花说:“这两天把你个×养的累得不轻是吧?走起路来都腊月初七的第二天了!”

“怎讲?”

“拉巴(腊八)拉巴的!”

就说得张立萍脸红红的,头也不敢抬。

王德宝依次将他们给张立萍作介绍,这个叫什么名字,那个该怎称呼。她就亲亲热热地“大姐”、“嫂子”地叫,还握手。钓鱼台的女人们都不会握手,见了面就会嘿嘿。她这么一握,就把她们握得矮了半截儿似的,心里有点小感觉。好在介绍到杨财贸的时候她没跟他握,只是叫声“大锅”就算完。

张立萍似乎对所有的农活都很熟,一上手就干得很地道,动作很麻利,小蜜蜂似地跑来跑去,又让女人们很喜欢,一时还不能准确地犯她的自由主义。

休息的时候,杨财贸照样吱嘎吱嘎地拉二胡,拉那种音阶跨度很大的吕剧小过门儿。他拉着拉着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小紧张,手指头不怎么听使唤,弦儿好像也没调准,那调子听起来就格外粗俗。后来他意识到这压力来自那个与小调妮儿挨在一起的鲜亮的脸庞,来自那小鸟依人的姿态和别的女人笑的时候她的不动声色。他不拉那个音阶跨度很大的东西了,拉《公社是棵长青藤》。拉完了,反响一般化,他想再拉个别的来着,想不起来了,张立萍就说话了:“拉个《康定情歌》好吗?”

他调了调弦儿,想了想,这曲子先前肯定是拉过,但一时想不起第一句怎么唱了,他问她:“那头儿怎么开来着?”

她就哼起来了:“35|665|632|35|665|63……”

杨财贸和女人们都吃了一惊:“这是个女学生定了,会唱谱!”

完了,张立萍又让他拉《哈瓦那的孩子》、《在在那遥远的地方》,有的他会,有的他不会,杨财贸在这个小女子面前就面露羞涩,神情尴尬。

要命的是她还带来了一些可怕的新闻:苏联老大哥不和我们好了,***不吃猪肉了,蒋先生叫嚣反攻大陆了。她平静地说:“这些事情都是互相有联系的,过去苏联给我们撑腰,蒋先生他不敢动弹,一动给他颗原子弹尝尝,一个台湾岛不够一颗原子弹炸的。现在苏联不跟我们好了,蒋先生就蠢蠢欲动。***不吃猪肉是省下钱来还苏联的帐。抗美援朝中国死了那么多人,用了他的喀秋莎,现在还让中国拿钱。总而言之一句话,哪里也不如沂蒙山安全。原子弹扔到这里,这一个个的山头挡着,它发挥不出威力来,蒋先生反攻大陆他就是把全国都占了,进沂蒙山也麻烦……”

就把那些小娘们儿震得一愣愣的:“好家伙,原子弹!还喀秋莎!”

“蒋先生蠢蠢欲动!”

“***不吃猪肉了!”

她们跟杨财贸证实:“这些是真的吗?”

杨财贸寻思这些事情早就不是新闻了,可他想不到这里的人们还不知道,还仍然感兴趣,就说:“这些事情都是党内传达的,我也是影影绰绰的听说过!”

“党内传达的?那怎么没听刘曰庆说过?”

“可能还没传达到咱这儿!”

王德宝听了却有点儿小不悦,这个张立萍!这么重要的事跟我都没说,怎么先在这里罗罗了呢?就像你是县委干部或学校的政治教员,忘了自己是干什么吃的了。女人们正议论得热闹,他嗷的就是一嗓子:“还在这里胡罗罗呢!再安全也得吃饭,干活去!”

女人们有点扫兴。王艳花说:“王德宝你是守着老婆撸鸡巴——显×能呢!”

别的女人也随声附合:“可不咋的,疯狂叫嚣呢!”

“蠢蠢欲动呢!”

但还是干去了。

张立萍的威信一下提高不少。女人们问她这对襟儿褂子是怎么做的,领子翻翻着,跟买的一样哩。说她这小模样儿是怎么长的,比那年来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的肖技术员不差半分毫。

重要的是她给人们带来了一种安全感。过去你咋呼沂蒙山区多么好,可谁也没从这个角度去认识。现在就觉得活得格外踏实,别的地方再好,又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什么的,可一颗原子弹扔过去就全玩儿完,咱这里穷点是穷点儿,可原子弹扔到这里它不管用。况且***都不吃猪内了,那咱还叫什么屈?那还不滋润润的尽管活?

张立萍很快又显示了一次小才华。杨财贸准备结婚收拾房子了,房子是大队原来的两小间仓库,他在里面扎顶棚糊墙纸。他干这件事儿的时候,试验队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去帮忙,张立萍就在那里做指导,秫秸怎么扎,报纸怎么糊,气孔怎么留。她还把顶棚的边缘贴上一溜红纸条儿,气孔那地方贴上牡丹花的剪纸呢!扎出来的效果确实就不错,比全村扎得最好的刘玉华还扎得平展、结实、美观。这时候就显出了她的心灵手巧和不一般化的审美情趣。相形之下王秀云就笨拙得要命,她怎么也不能从下边儿将报纸贴到那个秫秸框上去,你让她打下手让她专门递抹了浆糊的报纸,她三不知的还把报纸给你拿断了。那几年公家单位正时兴在屋子的上方用细绳扯成五星状尔后再粘上五颜六色的小三角旗,杨财贸要照此办理,王秀云不罗罗儿,说是:“又不是青年之家俱乐部和办公室。”在旁边儿看热闹的保管员韩富裕也说:“嗯,挂上那玩意儿得特别注意防火防盗三反五反!”杨财贸就看了张立萍一眼,眼神很暧昧,意思却明白无误:瞧,就这么个水平,你没治!张立萍笑笑说:“新房嘛,不就是图个新鲜热烈?杨大锅要挂就挂呗!”

最后还是按张立萍的意思挂了。

钓鱼台衡量好媳妇的标准主要看两条:一看会不会做针线活,二看煎饼摊得薄不薄,别的都没用,你罗罗苏联不跟我们好了,又是蒋先生蠢蠢欲动什么的,都白搭,你到底还是老百姓啊,又不是公家人儿。想当初王艳花嫁到钓鱼台的时候也挺能罗罗儿,又是她娘家一冬天吃两苫子豆叶,她一个人吃两枕头花生米,穿玻璃(塑料)鞋,晚上骑着自行车去关大门(说明她家院子大)什么的,可她煎饼摊得不咋的,她的威信就始终一般化。到现在钓鱼台还流传着“两个来”的笑话。刘乃厚他娘煎饼摊得就不咋的,刘乃厚每次吃饭都嫌好道歹。王艳花嫁给刘乃厚之后,头天吃饭刘乃厚又嫌煎饼摊得厚还粘乎乎的,他娘说:“不是我摊的,是你媳妇摊的!”刘乃厚马上说:“噢,是两个来,我以为是一个来着!”他将一个煎饼的厚度说成两个,证明他媳妇摊得薄一些。

以这两条来衡量张立萍怎么样呢?张立萍的针线活儿你看见了,她做的那个领子翻翻着的对襟儿褂儿让大姑娘小媳妇眼界大开,她会扎顶棚也说明她心灵手巧。那么她摊煎饼如何呢?一个外地人?不想更是没治,那叫薄如蝉翼,甜似桃酥,一样的地瓜面儿煎饼,她摊出来就格外光亮洁净,柔韧可口。王德宝就经常攥着煎饼卷大葱在街上转那么一圈儿。

这件事让王艳花格外眼气。她不知怎么听说张立萍并不是小调妮儿的表妹而是一个要饭的,她就说是:“再能也是个叫花子。”刘乃厚就说她:“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会做媳妇的替人瞒,不会做媳妇的两头传。她是叫花子怎么了?叫花子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撅起腚来到处撒尿,你再胡罗罗儿把你的嘴搧烂了。”

王艳花就哼了一声。

王艳花哼有道理。扎顶棚的时候,杨财贸跟张立萍对视的那一眼让她看见了。她预料这两个外地人要有情况,以她过来人的经验和女人特有的敏感判断,那一眼不是随便对的。如果两口子意见不一致,其中一位若与另外的某个眼神交流那么一下,那肯定是有情况,暂时没有将来也会有,不信你就走着瞧。

扎完顶棚的当晚,杨财贸又在日记中写道:×××可培养成为一个好干部。

小麦抽穗扬花的时候,杨财贸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疙瘩子,浑身刺挠。他麦花过敏,看见麦花不行,闻见也不行,而一离开麦田就好了。他暂时不能在试验田里干活和护坡了,刘曰庆让他帮刘玉华整帐。

刘玉华是初中肄业生,按理当个大队会计问题不大,但他上学的时候对数学特别反感,他说数学那个东西纯是卖国贼的学问,中国的数学公式不用中国数码而用外国字母,“还a加b括起来的平方等于a方加b方再加2ab呢,再加它娘个×呀!这不纯粹折腾中国青少年吗?那个×操的数学老师也不是个好胡琴儿,管方程式叫方穷式,管看电影叫看电涌,长得跟蒜臼子样的还讽刺他大爷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看着怪聪明实际一脑子浆糊呢,那怎么能学得好?”而且他兴趣也太广泛,喜欢搞点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比方布置民兵之家青年之家啦,移风易俗勤俭办喜事当当新式婚礼的主持人啦,死一个帝国主义头子他格外高兴啦等等,他的会计业务就一般化。杨财贸看了他的帐之后,说是:“你个老华子怎么搞的?连个科目也不分,整个一锅煮啊?”

刘玉华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看着这玩意儿就头疼,哪有心绪罗罗这个!”

杨财贸就将收入支出往来帐和分配明细账分开,立了两个科目,两人一人一个地重新整。

整帐这件事很琐细很麻烦,刘玉华还没耐性,坐一会儿就出去转一圈儿。两人忙不过来,杨财贸跟他商量把张立萍调过来帮着整,说她初中毕业有基础,经过培养可以当一个好干部。刘玉华本来就对这些枯燥的数字没什么兴趣,杨财贸一提,他跟刘曰庆一说,就把她给调来了。

张立萍还真行,一点就通,小字写得也特别漂亮。如同老中医开药方有独特的体一样,会计们的字也是有专业性的,你比方他们喜欢将“粮食”写成“□仐”,将“一两”写成“一刃”。数码字也写得很独特,将2写成2,将3写成3什么的,张立萍也都会。刘玉华就说:“干脆你来当这个会计算了。”

张立萍笑笑说是:“一个会计顶半个书记,我哪里干得了啊!”

过去的旧账整完了,就算麦收分配的新账,算是预算。杨财贸问刘玉华:“去年麦季分配人均是多少?”

“连工分加人口人均分配六十斤。”

“今年小麦你估计比去年增产还是减产?”

“当然是增产了,今年的麦种不错,管理也很得力,我看增长百分之十没问题。”

“公粮和余粮怎么缴?”

“公粮是年初就下了指标的,余粮要等公社来人估产之后再定!”

杨财贸就翻来覆去地说:“那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

刘玉华起初没明白:“把公粮跟余粮扣出来,剩余的就参加分配,有什么好商量的?”

张立萍很有意味地看杨财贸一眼:“小麦长得不错,大伙儿都眼巴巴地盼着,是得好好商量商量!”

杨财贸说:“嗯,还是小张懂得快!”

他二位这么老强调商量商量,刘玉华就开窍了,说是:“这个事儿咱是决定不了啊,咱们再算也是纸上谈兵,关键在刘曰庆,上边儿一给他戴高帽儿吹捧他两句,说他劳动模范领导有方增产有道,再一强调踊缴爱国粮的意义什么的,他就土地老爷戴蒜臼子——架不住琉璃纂了,一晕乎就多卖它个万儿八千的。”

杨财贸说:“所以要好好商量商量嘛!”

刘玉华说:“不过他也不是糊涂人,工作不是不可以做,他自己又不是没挨饿,关键是来估产的那些人你怎么应付!”

张立萍就给他举了几个她家乡应付类似情况的例子,完了说是:“人家来了咱要是小家子气,光拿话填和人,连顿酒也不舍得给人家喝,人家当然要公事公办了。”

刘玉华说:“那我得赶快把曰庆叫来,咱们一块儿商量商量,这可是大事儿,说不定估产组这一两天就要来!”

杨财贸说:“这个事儿责任不小不假,我跟小张毕竟都是外地人,曰庆大叔来了之后还是你跟他说,我俩在旁边儿给你敲边鼓儿。”

张立萍就又很感激地看杨财贸一眼。想那刘玉华是何等样人,他两个不时地这么对视一眼对视一眼的,岂有不被瞧科的?刘玉华心里遂不悦,同时也就明白杨财贸先前说的百分比还有伸缩性的问题是怎么回事儿了。他说:“操,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归李**领导呢,拉鸡巴倒吧,我说就我说。”

刘曰庆来到之后,刘玉华把大体精神跟他一说,他就说是:“操,你们这不是要我私分瞒产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到时候党籍开了我的还算是轻的!”

刘玉华说:“到时候保证不让你犯错误就是了,你只要不吭声就行。”

“全庄这么多人,我不吭声也得有人吭声。”

杨财贸说:“吭声也不要紧哪,咱又不是不实事求是,他那个估产的伸缩性大了去了。”

“那帮人一个个精得小鬼儿样的,咱怎么鬼得过人家?”

张立萍又举了一番她家乡的例子,完了说是:“到时候您就好儿吧!”

刘玉华趁机说:“我这个会计当得糊儿马约的,还不如小张灵头哩,这次也多亏他两个帮忙,我看这个会计让小张当算了。”

刘日庆说:“操,还没等出事儿的就先逃跑,你想坑你大叔我呀?”

张立萍也说自己当不了,“玉华大锅是抬举我。”

刘玉华说:“我既不是临阵脱逃,也不是有意抬举谁,我确实是不适合干这玩艺呀,不信你问问杨财贸!”

杨财贸说:“从业务的角度看,小张当会计不是不可以,可曰庆大叔也说得有道理,你得把这个戏唱完,等麦季分配搞完再说,怎么样?”

刘曰庆说:“到时候再说吧,先罗罗这个分配问题,如果按你们说的办,你们预计人均分配多少?”

杨财贸说:“扣除公粮和集体提留,余粮也按去年的数儿卖的话,人均分配一百八!”

刘曰庆说:“这个一百八的数字太大,听起来还怪吓人哩!”

张立萍说:“不会按公斤啊?‘人均分配多少?’‘九十’,谁愿意说说去!”

刘玉华说:“到时候我再跟过磅的韩富裕、刘乃厚打个招呼,谁要罗罗出去,毁他个婊子儿的。”

刘曰庆说:“说实在的大伙忍饥挨饿,眼巴巴的瞅着这季麦子,我还不想多分点儿?就这么定了,出了事儿我担着,只要能让大伙儿吃几顿饱饭,我这个党籍开了就开了,今天开了,明天说不定又给我恢复了,再说大伙儿跟着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先进捞到什么好处了?你三个都是好、好同志!”

没过两天,估产的还真来了。三个,一个是公社副主任姓吴,一个粮站站长姓于,一个财贸助理姓徐。那个财贸助理小徐跟杨财贸是老熟人,过去是上级与下级的关系,这次见了杨财贸还有点小拘束,连说了几遍“本该早来看您来着,一直没捞着空儿。”

刘曰庆刘玉华就领他们看了最好的、看了最差的,亩产数加起来一平均,再乘上总亩数,大体数字就出来了。喝起酒来的时候,那个吴副主任就说:“嗯,比去年增长百分之十是没问题的,跟预料的差不多,老刘你这个老劳模可得多做贡献哟,全公社就看你们的了。”

刘曰庆不加可否,就说:“喝酒、喝酒!”

桌上有刘玉华、杨财贸作陪,旁边有张立萍服务。吴副主任见她酒倒得很地道,烟递得很熟练,且年轻貌美容光鲜亮,就说:“哎,这个小同志是谁呀?怎么以前没见过呢!”

刘曰庆说:“这不是那个志、志强的孩子嘛,那回——你忘了?先前在她舅那里当服、服务员来着,前段我把她给要回来了,寻思先让她跟着玉华实、实习一段以后当个会计,不曾想一实习比刘玉华还明白,到底是初中毕业生啊!”

吴副主任就作沉思状,寻思是哪个志强的孩子,“那回”怎么了。

刘玉华说:“还不过来给各位领导敬个酒!”

张立萍腼腼腆腆地说:“早想给领导敬酒,怕你们说我喧宾夺主!”

吴副主任笑笑:“看,多会说话,还喧宾夺主呢,坐,坐这儿!”

张立萍给那三位挨个敬了酒,尔后又跟他们各干两杯,完了就挨着副主任坐下了。她脸红红地说是:“不胜酒力呀,没等跟领导好好干几杯的就先醉了,怪热是吧?”说着就把领扣儿给解开了,她衣襟儿半掩半开,乳沟时隐时现,脸儿红红,眼儿饧涩,更增添几分春色,不独是那三位的眼看直了,连杨财贸也有点呼吸不畅。而桌下她的腿也努力地贴住旁边儿的一条了,吴副主任就酥麻如醉连句响亮的话也没了。张立萍就说话了:“刚才吴主任说的增长百分之十的问题,我在旁边儿听着觉得还有点小问题来,你们是把试验田的小麦算成最好的了吧?那当然是最好的了,可那是麦种不参加分配的呀!全公社大概有一半儿以上的大队都是用的我们的麦种吧?”

吴副主任正在感受着那条丰腴的腿的挤压,就说是:“那是,那是!”

张立萍接着说:“另外把最好的跟最差的加在一起除以二也有出入啊,各位领导都看见了,俺村的麦地中山地要占三分之二还要多一点是不是?”

粮站的于站长应着:“嗯,占三分之二不少不假!”

“所以呀,那个增长百分之十的问题确实是水分大了点呀,按说钓鱼台作为先进单位理应多做点贡献,可要老是快马再加鞭,光让马儿跑,不让马吃草或让它少吃草也不行是不是?有一首歌不是也让‘马儿啊,你慢些走’?这是有远见有胆识的领导作风,我们再也不能杀鸡取蛋了,别的地方还单独给先进单位开小灶呢!”

她这一番别有见地话藏机锋的细声慢语,连同她那亦娇亦嗔的神情,就让那几位连连点头,毫无别识别见只有随声附合的分儿了:“嗯,是这个理儿不假!要不怎么咱们这里老是树个典型立不住呢,就是杀鸡取蛋造成的,今天树一个明天倒了,明天再树一个后天又倒了!”

“操,不懂个唯物主认辩证法,这种领导在一个地方干一届还勉强,时间一长就没×威信了。”

吴副主任的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条丰腴的腿一下:“那个百分之十是有点水分不假,增长百分之六看来比较合适,是不是呀小徐?”

杨财贸的膝盖碰了小徐一下,小徐就说:“也就是百分之四还比较实事求是!”

吴副主任说:“那就百分之三,留个百分之一给你开开小灶儿吃吃好草,怎么样啊老刘?这下满意了吧?”

刘曰庆就眼泪汪汪地忽地站起来了:“那我这个不会喝酒的得单独跟吴主任喝俩酒!”完了,说是:“酒后吐真言,今天也没外人,我跟领导暴露暴露思想!”刘玉华一听有点小紧张,马上拧了他一把,刘曰庆就说:“干嘛?你拧我干嘛你个老华子?你怕我说错话对吧?又没外人!你别看我是粗人直人,可我心里有数儿!那年我去北京开劳模会参观动物园,连狗熊都给我打敬礼我都没骄傲自满过,甭说这点小场合!我是想说我当了这么多年先进,还就是今天碰到了吴主任这么个知、知音,这叫什么你知不知道?这叫水平!在吴主任手下干工作那叫舒、舒畅!”说着转向吴主任:“今天你要按增长百分之十让我拿,我拿不拿呢?拿,我扎起脖子来也要拿,可我拿了之后心里怎么想呢?群众怎么想呢?那叫心凉啊!”他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

刘玉华赶忙扶他坐下说是:“曰庆大叔不会喝酒,今天领导们一来一高兴喝多了,要不你去躺一会儿?”

刘曰庆生气似地:“我没事儿,躺什么躺?不懂个鸡巴礼貌性儿!”

那个吴主任就拉着刘曰庆的手说是:“我说老刘啊,你这番真言让我惭愧呀!过去对你们体谅不够啊!”说着眼圈儿也想红,随后马上扭转话题问张立萍:“你这个小同志叫什么来着?有没有对象啊?”

刘玉华说:“叫张立萍,还没对象呢!吴主任见多识广认识人多,有合适的给她打落一个呀?”

“没问题,至少得找个脱产干部或少尉排长什么的!”

张立萍眼也红红的说是:“咱哪有那福分啊!能找个吃饱饭的人家就不错了。”

刘玉华赶紧站起来说:“那我得替我的徒弟跟各位领导喝个酒!”完了,刘玉华又说:“怎么样?天不早了,我看各位领导也别走了,住下吧,咹?”

吴主任摇头晃脑地说是:“不,不住了!怎么能再给你们添麻、麻烦?光让马、马儿跑,不让马吃、吃草是不、不对的,是不是呀小、小张?嗯!”他的舌头也不怎么听使唤了。尔后笑嘻嘻地说着钓鱼台这地方藏龙卧虎人才辈出什么的,就歪歪扭扭地推起自行车率先走了。另两位也嘟囔着“要看风景燕子崖,要看媳妇钓鱼台嘛,嗯”!跟上去了。

第二天,据说有人跟那个吴主任开玩笑:“哎,你怎么把口罩戴到额头上了?”

他说是:“操他的,让刘曰庆那个老东西坑了一家伙!”

不知他是指百分之十的问题,还是让他喝多了酒回公社的路上撞到沟里去了。

那天晚上,杨财贸在日记中记下了这么两条:一,农村干部觉悟不低心眼儿不错,但也有狡猾的一面,乃大智若愚也。二,夜色温柔,相见恨晚,美妙之歌唱。

他之所以记这第二条,是基于以下的情况:

那晚估产组的三位喝了个醉目疡神,钓鱼台的几位也喝了个丢盔卸甲。刘曰庆后来的体会就是:“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嘛,咱怎么能喝得过人家!”

送走了那三位之后,刘玉华扶刘曰庆趔趄着回家了,唯独杨财贸喝得少点儿,他扶着张立萍回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张立萍突然想起来:“俺那口子还在试、试验田呢!我得去、去他那儿。”

月夜皎洁,村外微风阵阵,树影摇曳,麦穗飘香。张立萍让风一吹清醒了许多,让她清醒的还有扶在她腋下的那只手,那只手正在朝着某个地方作着努力。她突然“扑哧”一下笑了。杨财贸赶忙把手松开:“你没醉呀?”

“刚才醉着,现在醒了!”说着揽过他的胳膊,“你就还当我醉着!”

两个默默地走了一段儿,张立萍说:“夜色不错是吧?”

“嗯,不,不错!”

“去河边坐坐好吗?”

“好、好!”

两人就到河边的树丛里挨得很近地坐下了。

不远处山峦起伏,河水则不动似的泛着银光,河道里飘浮着朦胧的氤氲之气。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张立萍就感慨地说是:“曰庆大叔是多好的人啊,他要暴露思想的时候也把我吓了一跳,不想他是大智若愚,说着说着眼泪还掉下来了。”

“实际上他最恶心那个吴副主任了,心里恶心他,当面还要吹棒他,那还不难过?”

“玉华大锅表现也不错!”

“你也表现不错啊!哎,吴副主任要给你介绍对象的时候,你怎么也想掉眼泪呢?”

她苦笑一下:“不知咋的,就是想掉呢!”

“你结、结婚是仓促了些不假!”

她唉了一声:“不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手就搭到她的肩上了:“你是个有水、水平的同志,长得也怪漂、漂亮,我一见着你就觉得你不、不一般!”

她柔柔地说:“我知道你对我的看法,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说着伏到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

杨财贸手足无措了一会儿,随后将她紧紧抱住,“嗯、嗯”着,抚慰着:“别哭,嗯?小点声儿!”就吻起她的头发她的脖颈来了。一会儿他将她的脸扳起来,吻她的眼,吸她的泪,她稍稍闪避了一下,马上又搂住他的脖子,将唇按到他的嘴上了。

她的领扣儿仍然未系,他很容易地就将手伸到那里面了。她低低地惊叫一声,双手紧紧地按住他的手背:“你,你不会伤害我吧?”

“不,不会!”但他的手仍然企图蠕动。

“也不会伤害钓鱼台人吧?”

他就将手抽出来了。

她仍然依偎着他:“有句话听说过吗?欺负沂蒙山人是犯罪呀!”

他嘟囔着:“刚才是我不对,是我的错误!”

她嘻嘻地笑了:“没什么不对的,我理解你,咱们两个有共同语言心有灵犀是不是?是兴情所致情不自禁对不对?我还听说你那地方的人格外——浪是吧?这与食物构成有关,吃海货的与吃山货的到底不一样啊!你不是很快就与秀云姐结婚了吗?秀云大姐是多好的人哪!让我们永远做个好朋友好吗?”

她亦娇亦嗔,出口成章,他让她的机智及才华给镇住,就只有羞愧地“嗯,嗯”的份儿了。他心想这个小妖精聪明过人,超常发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是酒精在起作用吧?

完了,她站起来,拉着他的手:“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大锅?”

他就站起来了,她挽着他的胳膊有点调皮地迈着大步:“看,窝棚上还挂着保险灯呢!刚才怎么没注意呢!我去了啊?”说着就急匆匆地跑了。

杨财贸木呆呆地站在哪儿,看着她那欢快的身影消失,在麦海里了,不一会儿那盏红红的保险灯也消失了。他脑子里的酒精也在起作用,思想斗争一会儿,竟弯着腰也朝那个窝棚走去了。没等走近,他即听到了一种欢快的被他称作美妙之歌唱的声音。那声音就让他辗转反侧了半宿,爬起来写了日记也还是亢奋得要命,最后用一个怪丢人的办法才使自己精疲力尽地睡去了。

麦季分配搞完了。与杨财贸、刘玉华、张立萍他们预算的差不多,人均分配八十五公斤。工分多的则还要多一些,工分少的往往孩子多,不怎么能干也不怎么能吃,粗细掺着吃的话,熬到秋收也差不多了。

杨财贸与王秀云终于结婚了。吃上了白面馍馍的钓鱼台人操办这类事格外上心,也格外热闹,少不得又敲锣打鼓鸣放鞭炮什么的,还摆了酒席。

但王秀云的爹王九子却有点小不悦。这中间除了有一种将最疼爱的闺女嫁出去了的失落感之外,他主要对两位新人穿的衣服不感冒。那年整个沂蒙山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开始时兴穿上白下蓝。上边儿白衬衣,下边儿学生蓝裤子,中间扎着皮腰带,衬衣的下摆当然就塞到那里面。他二位这身行头,是杨财贸的老家给寄来的。猛一穿上,哎,还不错,青年男女们特别喜欢。上点年纪的人则看不惯,说是:“又不是工作同志,穿那玩意儿烟袋装哪儿?”而要结婚穿则更看不惯,“办红喜事穿白衣服,像什么话?盼着你爹娘早死啊?”王九子就这么说。王秀云开始也不想穿,但架不住杨财贸及一帮青年男女的撮弄,就穿了,衬衣的下摆当然也扎到裤腰里面。这一扎,效果出来了,腰儿纤纤,胸脯丰满,臀部浑圆,腿也显得格外长似的。王九子远远看一眼就骂道:“纯是流氓衣服,×操的杨财、财贸看着就不像个好胡琴儿!”

小调妮儿、刘乃英、张立萍她们一帮小妇女则说是:“嗯,不错,你俩还真是才貌系统哩!”

王德宝说:“还归李**领导呢!”

刘玉华又赋对联一副,上联是:才饮沂河水,下联是:又食渤海鱼,横批叫:山呼海笑。

有人说:“你这不像结婚的对联啊,像水产店开张!”

刘玉华说:“关键是内涵,啊,这里面有两位新人的家乡呢!沂河水指谁?渤海鱼是什么?这个还看不出来?”

“操,沂河水怎么养得住渤海鱼?赶不上王德宝结婚的时候你写的那个‘公社路上把进前’好!”

刘玉华神情黯然了一下,嘟囔着:“你这么分析我就没办法了。”

杨财贸见了却说:“不错嘛,很有新意嘛,不落俗套,嗯!”

不想新婚之夜就应验了沂河水养不了渤海鱼的问题,那情景令王秀云羞愧不已万分尴尬。

那个顶棚下边儿用绳子扯成的五星上的小彩旗们在摇曳,顶棚上似有老鼠在跑动发出窸窸窣窣的怪响,大队原来的这两间仓库又正在村子的中央,而杨财贸却要她这样那样还要听那美妙之歌唱。她当然就不歌唱。他就嘟囔着:“嗬,你这个大队长,你这个妇女主任,让你正儿八经,让你……”这些话当然都是玩笑话,王秀云却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斯文扫地尊严全无。她让他折腾哭了。他见她哭了,就说是:“这没什么,你主要是还不适、适应!”

她气呼呼地爬起来就要走:“你找能适应你的去吧!”

他又跟她软缠硬磨:“是我的错误,我不对还不行吗?我忘了你是第、第一次了,性还没觉、觉醒!”

“这么说你不是第一次了?”“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就罗罗他少年时候听到的和看到的一些小故事,渔民打鱼回来怎么样,那些渔家妇女又怎么样。

王秀云仍然气鼓鼓地说:“我不是渔家妇女,这里也不是你那儿!”

这类夫妻之间的小小的不快,按说很快就能消除的,但王秀云很快就发现杨财贸确实就是个非常自私的家伙,他心里确实就只有他自己。王秀云婚后没几天得了一种小毛病,这种小毛病的学名不知道,钓鱼台管它叫小肠火。毛病不大,但很难受,老想撒尿还撒不出来,杨财贸就问也不问,说是:“没什么,新婚夫妇常有的,甭治也能好。”仍然不管不顾地满足他自己。王秀云就很伤心,但她还能忍。吃点苦而不丢面子的事,钓鱼台的女人一般都能忍。王艳花有一次见着她说是:“别人结了婚都是又白又胖,你怎么一下跟老了些似的?”

她就说:我原来就挺瘦,那能一下就胖得起来:

最让她难堪和尴尬的是,这人很抠儿,跟村里的人抠,跟亲戚也抠儿,让她很不好做人。他下放的时候,他原来的单位照顾他,低价处理给他一辆七八成新的自行车,他一直存放在县城他的一个同事家没推来,结了婚他推来了。钓鱼台会骑但自己没有那玩意儿的有那么几个,那些刚刚会骑的小青年儿们还特别想骑骑,他是任谁也不借给,不是说气门芯坏了就是说带给扎了,王秀云的弟弟想骑骑他也不借,气得那小家伙背后直嘟囔:“什么姐夫,他觉着自己怪能啊!”

有一回,刘玉华要去公社办点急事儿来借自行车,正巧杨财贸不在家,王秀云就借给他了。杨财贸回来就跟她发火:“是人不是人的就要骑自行车,想骑自己买呀!还急事儿,什么急事儿!我要不推来呢?你以后少拿我的东西为好人儿!”

王秀云也火了:“你还真是数母狗子×的放进不放出的个玩意儿来!大伙儿对你怎么样?你对大伙儿呢?”

“操,一个个的傻×样的,我要不担着风险在那个百分比的问题上做点文章,还吃白面呢,屁也吃不成!”

“你担着风险?担风险的是你吗?你是书记还是会计?地打不出粮食你做什么文章?那点文章不是你的发明!谁都会!你在原单位就是这么为人的吗?我知道你这个右派是怎么当上的了,你的错误确实也不够右派,可你没从别的方面找找原因吗?”

杨财贸的长处是你要真发了火,他跟你嬉皮笑脸:“操,看着怪温柔怪老实的个同志,还怪会堵人呢,说得这么狠干嘛呀?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嗯!”

他这一手起初还管点用,时间长了就格外呕人,王秀云又让他气哭了:“我揭你的短是你逼的,你比打我的脸还厉害!我算找了个什么人啊这是!”

而每当王秀云哭了,他确实就有点小进步:“好,好,算我不对,我不对还不行吗?以后再有来借的你借就是了。”

王秀云唉叹一声:“跟你一起过日子真不容易啊!”

那一段,杨财贸在日记中综合性地记如下感受:一,小时候看着一座楼很高,长大一看并不高。二,夫妻间不怎么和谐乃生活方式生活习惯不同矣,改也难。三,每月工资17.60元,不可想象,暂沉默。四,农村人情世事儿甚多,成负担。

麦季分配之后,会计仍由刘玉华兼着,张立萍并没当上。刘玉华要辞来着,刘曰庆不同意。刘玉华说:“你对小张不放心是不是?”

刘曰庆说:“有点儿,这小家伙太鬼,见过大世面似的,一看就是个人精,她要翅膀硬了,王德宝能不能保住这个老婆都难说!”

“那咱去搞搞她的外调怎么样?”

“行,顺便把她的户口给起过来!”

刘玉华悄悄地就去了。

张立萍的哥哥见着刘玉华很高兴,说是他已经收到张立萍的信了,多亏钓鱼台的老少爷们照顾,他很放心;另外他村的地下已经探明有石油了,很快就要建一个大油田,那时候他说不定能当个石油工人呢!家里也都挺好,让她在那边儿放心就是。完了就让那小两口抽空儿回来看看,她嫂子怪想她什么的。

刘玉华特意问了问:“立萍原来在家没对象吧?”

她哥说是:“没有,绝对没有!以后要是这边儿出什么问题,狗腿我不给她砸断的!”

户口起得也很顺利。

刘玉华高高兴兴地回来将情况跟刘曰庆一说,不想刘曰庆,还是不同意,他说:“既然这样,那就更不能让她当会计!”

“为啥?”

“麦季分配这事儿我越琢磨越有问题,都成心病了,将来万一出了事儿,咱俩都跑不了,前年西鱼台就是个例子,人家孩子在这里,咱不能让她弄个不利索!”

刘玉华说:“那事儿是吴主任点了头的,能有什么问题?”

刘曰庆就说:“你不了解那个人!前年西鱼台也是他点了头的,一出事儿不还是把书记跟会计都撸了?”

“那是西鱼台自己瞎折腾,民不告官不究!”

“你就能保证咱这里没人瞎折腾?”

刘玉华不能保证,就不再坚持让张立萍干会计了,再坚持让人觉得自己逃避责任似的,会计就仍由他兼着。

刘玉华把搞张立萍的外调连同起户口这件事也跟张立萍和王德宝说了,小两口很感动,一个劲儿地感谢组织关怀。刘玉华跟张立萍解释不让她干会计的原因,把刘曰庆的话原原本本地一学,张立萍就感动得掉了眼泪,发誓要不好好干,做半点对不起钓鱼台和德宝的事,不是人做的。张立萍原来还会编筐编篓,用纸浆做盛粮食用的那种小缸大缸。她跟刘曰庆建议成立个副业队,把这些业务开展起来,挣个称盐打油的零花钱花花。刘曰庆一听挺高兴,就让张立萍当队长,把副业队给成立起来了,果园的人也归她领导。编筐编篓这件事,钓鱼台原先也有人捣鼓,但不如她编得精致,特别是那种用纸浆做的小缸大缸,当时整个沂蒙山还没开始时兴,那玩艺既轻便又好看还不怕打,碰一下摔一下的问题不大,不像用泥烧制的缸那么娇气,而用泥烘制的各种缸也不好买,他们的生意就很兴隆。半年下来,光副业队提供的资金全村人均就五十多元。过去钓鱼台的社员也从果园的收入中分点现金,但顶多也就三块五块的,从没分过这么多,这五十多块钱一到手,张立萍的威信忽地高起来了。相形之下,杨财贸的威信就差点儿。他细细作作,不借给人自行车,那些去借而没借出来的小青年儿们就给他罗罗儿。尽管刘曰庆、刘玉华们听见之后给他打掩护,说是:“不借对!自行车怎么能随便借!一个手表、一个自行车都不是随便外借的!”可当杨财贸愿意借却很少再有人去借了的时候,王秀云还是有感觉。她是个敏感的人,好面子的人,她从没受过这个,她说杨财贸:“这下你高兴了?你喜欢关起门来朝天过是不是?你做人差远了去了,你连个小要饭的都不如呢!”

杨财贸就体会到,越是你觉得周围的人憨厚宽厚忠厚好像无须乎格外注意的地方,你就越须好好地做人。如果你的德行原来就不错,你当然就无须格外注意只管本色地生活就是了,你若德行差点儿,你就须好好地做,谨慎地做。

还多亏王秀云为人不错,威信不低,人们看着她的面子还没怎么给他过不去,见了他还跟他打招呼:“吃饭了?”

杨财贸当然也有许多优点。你比方他比较讲卫生了,睡觉前洗脸洗脚平时自己动手洗衣服了,屋里总是拾掇得很利索,打扫得很干净了,还比较乐观喜欢讲点小笑话逗逗乐子了等等。

王秀云是个好心眼儿的人,她寻思他也是不容易,农村文化生活枯燥让他觉得这日子过得无滋寡味也是事实,另外人家也有所长进,只要不牵扯到他大的经济利益也还能说得过去。两口子过日子说到底主要还是为自己过的,不是单纯为着显示大方的。慢慢的,她对他的抠儿以及那些花花点子也开始理解和适应,进而还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不平衡。钓鱼台这边儿需要走动来往的全是王秀云的亲戚,没有一个是杨财贸直接的关系。王九子又是个特别要脸面的人,家里来了人就打发孩子叫杨财贸过去陪,他觉得杨财贸虽然是个下放干部摘帽右派,但每月还有17.50元的生活补贴,还是比一般老百姓高一些,还值得在他的亲戚面前炫耀一下。而要过去陪,就不能空着手去,最起码也要提溜一斤瓜干儿酒或二斤点心三斤挂面什么的。尽管王秀云不时地就搜寻一点沂蒙山的特产给杨财贸家寄过去,但总算起来还是她这边儿的花销多一些,她当然就过意不去,就想在其它方面补偿他一下。比方在生活上格外照顾他一点啦,平时让他吃细粮她自己吃粗粮啦什么的。

有一天杨财贸跟王秀云商量:“我来了这么长时间,钓鱼台的这个桂英崮我还没爬过哩,抽空儿你陪我去爬爬好吗?”

王秀云知道这是文化人儿的一种穷酸毛病,吃上顿饱饭就思谋着游个山、玩个水,但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她还是答应了。

崮是一般的崮,有传说但无实迹,是熟之又熟。但跟爱人从玩玩儿和欣赏的角度来爬,王秀云还是第一次,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新鲜和有趣。他问她:“你知道这崮为什么叫桂英崮吗?”

她说:“据说是穆桂英当年在这里占山为王的地方,跟孟良崮、焦赞崮是联在一起的,可赶不上孟良崮有名!”

他就说:“胡罗罗呢,穆桂英是山西人,她怎么会跑到这里占山为王!”

“那你说为啥叫桂英崮呢?”

他笑笑说是:“我也不知道!”

他笑的时候,王秀云就觉得他有点顽皮。她比杨贸财大几个月。她听人说,女的只要比男的大一天,那男的就会永远顽皮,永远以小自居自怜,而女的则格外多一些保护欲和责任感。王秀云从小就在家里当大姐,在村里当干部,这些东西都不容她顽皮和天真。这会儿就想装装小、撒撒娇。他爬得快了点的时候,她就说:“死人,只顾自己爬,不管你老婆了?”杨财贸就又返回来,拉着她的手继续爬。

那个桂英崮的顶端当然就是平的,一圈儿还有围墙。两人一爬上去,王秀云一下坐在草地说是:“可累死我了!”说着就解开衣扣这里那里地擦。

杨财贸当然也很累,喘不胜喘。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另一个原因还在她。她脖颈雪白,胸脯高耸,汗衫湿了半个圆。她将汗衫掀起来擦乳沟里的汗的时候,他一把夺过手绢儿:“我给你擦!”擦着擦着,他的手就爬到那两座小山的顶端了,他说是:“不好好吃饭,就是这地方还有点肉!”

她娇嗔地:“谁让你不好好怜惜我来着,还净气我!”

他随手将一朵山花采下来插到她的头上:“我不了!”

王秀云仿佛第一次感受到新婚的甜蜜,她舒展地躺在他的怀里,任他亲吻着抚摸着。

一会儿,他嘟囔道:“天气很好是吧?”

她闭着眼应着:“很好!”

“风景也不错!”

“不错!”

“想干件事情!”

“我就知道你想干件事情!”

“换换环境多好啊!”

她说着:“丢死个人了!”

却还是让他得逞了。

他也终于听到了一次美妙的歌唱。

完了,她脸红红地说:“以后你再不要干些让你老婆丢脸的事了好不好!你老婆大小是个干部啊!”

“这里又没人!”

“我不是单单说这次!”

“好,听你的!”

可过一段,又不行了。她发觉杨财贸这个人特别不懂得尊重别人,跟有病的似的,每一次做爱都让她觉得受了一次侮辱。她最不能容忍的是他对她爹的态度。王九子颈椎骨质增生,过一会儿他要将脖子扭一下。杨财贸每次去他家回来,总要学他那么几次,脖子故意那么一扭一扭。王秀云很生气,说是:你不大懂得尊重人是不是?对你老婆这样,对你岳父也这样?

他嬉皮笑脸地说是:“闹玩儿的!”

“跟同辈儿可以闹玩儿,跟老人就不能这么闹玩儿!”

“我又没守着他扭脖子!”

“可你守着他女儿!我要守着你学你爹你有什么感觉?”

“你学就是了,就怕你学不像!”

“你算是什么人!”

后来终于就爆发了一次大的。

钓鱼台有个风俗,嫁在当庄的闺女每年给父母做生日的时候,除了生日的那天回娘家做一次之外,过后还要将父母请到自己家再过一次。那天王秀云早早地就包好了饺子,打发杨财贸去请她父母。王九子还客气了一番,脖子一扭一扭地说是:“甭价,昨天刚过了的,今天还麻烦个啥!”但还是来了。待喝完酒要吃饭的时候,王秀云大概想显示一下自己的丈夫什么都能干,就让杨财贸去下饺子。俗话说:“生搅饺子熟搅面”,这个他是记住了,但他搅的方法不对头,他不是用勺子的背面让水转圈儿饺子打翻儿,而是用勺子的正面去翻,三翻两翻,就把一锅好好的饺子给搅破了三分之二还要多,汤里自然就很有内容。破了就破了,他要嘿嘿一笑说声不会下,或干脆就不吭声作羞愧状也行。他不,他薄货啷当地盛上去,还要来两句,他说是:“爹,你着重地喝汤吧!精饲料全在汤里!”想那王九子是何等要脸面的人,他怎能受得了这个?他骂声“什么东西!”将桌子一掀,拂袖而去!

王秀云当然就跟他大闹一场,想起结婚之后所受的羞辱,就声言要离婚,尔后住到娘家去了。

此后很快就出来了一句歇后语,叫“杨财贸给他丈人做的生日——精饲料在汤里着重地喝汤。”这歇后语传得还特别广,几乎传遍了整个沂蒙山区十三个县,传得时间也特别长,从六十年代初一直传到现在,看样子还要无限期地传下去。你到沂蒙山区去,那怕吃个非常一般的小酒席,待要上汤的时候肯定会有人提起这事。

越传王秀云压力越大,越传越觉得没脸,待到杨财贸重新甄别又恢复了工作的时候,就跟他离婚了。

杨财贸在那段时间的日记中只记了一句话:叫托洛茨基返故居,不战不和意何如?

杨财贸离婚不久,就调回原籍去了。

钓鱼台有人就跟刘玉华说:“怎么样?沂河水养不了渤海鱼吧?你还不信!”

刘玉华唉叹一声:“让你不幸而言中了,可那不是我的本意啊!人家张立萍跟王德宝不就过得很好?”

十一

若干年后的一个冬天,钓鱼台来了个推销海产品的,来到就找刘玉华。刘玉华这时早就不当团支部书记兼会计了,他在钓鱼台最后一个生产队里当队长。刘玉华一开始没认出他来,待看了他的名片才知道他是渤海水产总公司的经销副经理杨文彬,即当年的那个杨秘书杨财贸。

刘玉华就介绍他跟钓鱼台一个外号叫税务嫂子的个体经商户建立了业务联系。

杨财贸在税务嫂子那里办了一桌酒席,把刘曰庆、刘玉华跟王德宝都请到了。他跟他们打听王秀云。刘玉华就告诉他,王秀云后来嫁给了闯东北的刘来顺的大哥刘大顺,走了就再没回来,听说日子过得还不错。

杨财贸就表达了下述四个意思:

一是钓鱼台是温柔之乡。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钓鱼台接纳了他,而当他日子好过的时候,王秀云离开了他,有君子之风。

二是他对不起刘曰庆、刘玉华,特向二位道歉。社教中他二位因瞒产私分问题职务给撸了,是他告的状。当时的目的是想立功赎罪,尽快恢复工作,这也是王秀云最终跟他离婚的根本的原因。

三是张立萍是个好同志。他曾多次追求过她,恢复工作之后也还给她写过信,她始终不为之所动,守身如玉,难能可贵。

四是建议钓鱼台干部群众进一步解放思想,大力发展乡镇企业,争取尽快脱贫。

最后他问刘玉华:“你有个叔伯兄弟当作家是不是?”

刘玉华说:“是啊,怎么?让他给你来一篇?”

他就拿出一个日记本,让他转给他那位作家兄弟,看他搞创作用不用得上,“咱不要那纯歌颂的,咱就来个事实求是,客观公正!”

读者诸君所看到的每一节的后边的话,就是他的日记摘抄了。

这样写还公正吗杨财贸?

(原载《莽原》19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