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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形势 最后一个生产队

1980年秋后,钓鱼台刚开始时兴分田到户的时候,坚持“毛思想深入人心,集体的道路地久天长”,硬是顶着不分的有那么十来户。其中有革命老人何永公、劳动模范刘曰庆、公家嫂子李玉芹、摘帽富农王德仁、业余诗人刘玉华、织布匠子刘来顺。这六位各有一定的历史背景和理论水平,工作组连续开了他们三晚上的会也没解决问题。开到最后还辩论起来了,辩着辩着就红了脸。革命老人何永公说:“分田到户搞单干?***要是活着,不毁你们这些婊子儿的!咱沂蒙山过去是革命的根据的,今后就是社会主义的根据地定了。这点觉悟也没有?”

劳动模范刘曰庆说:“我们钓鱼台可是全省的先进典型嗯!那年咱到北京开劳模会,参观动物园,连狗熊都给咱打敬礼,咱也没骄傲自满过。年轻轻的也不注意个谦虚性儿,什么态度!”

公家嫂子李玉芹说:“当脱产干部几年了?说你呢!五年?五年还不懂唯、唯物主义啊?一点灵活性也不讲,政策一变你怎么办?耷拉着脑袋写检查啊?写检查也写不出好哲学!俺家老杨当脱产干部二十多年也没跟你们样的!”她说着说着还哭了:“你这个死鬼啊!你眼一闭腿一蹬死了利索了,这一搞单干,让俺这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啊!”

摘帽富农王德仁说:“咱不是不听各级领导的话,咱寻思好不容易堂堂正正地当上社员了,没等稀罕够的,就又搞单干,咱确实是舍不得啊!”

业余诗人刘玉华说:“‘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你们懂不懂?一个个的看着跟有点文化似的,其实没啥水平啊!你是哪庄的?”

织布匠子刘来顺就说:“你甭瞪眼,说你没水平就是没水平。这些年一个个的工作组,咱见得多了,没一个好东西!还瞪眼呢,熊样儿!”

工作组拿他们没办法,经请示上级同意,就保留了他们一个生产队,他们的地当然也就没分,大队的集体财产也按人头保留了他们应分的一部分。

队长刘玉华为此赋诗一首:社会主义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强制命令一刀切,全然不顾三中全。集体道路是鹏程,谁来动员也不行。团结友爱发扬光,体现个社会主义优越性。

他还有注解呢!他说:“‘三中全’就是三中全会,为了押韵我少说了一个字。后边儿的‘发扬光’也是这个道理,是发扬光大的意思,嗯。”

公家嫂子接着说:“谁还不知道三中全就是三中全会呀!跟积极分子叫积极分人民日报叫人民日一个意思不是?还‘一手拿着煎饼吃,一手拿着人民日’呢!怎么编的来。”

王德仁说:“社会还是进步了,搁前几年咱要这么不听各级领导的话,那还不打你个现行反啊!”

何永公就说:“他敢!他要打咱个现行反,不毁他这些婊子儿的来!”

大伙儿就哈哈一阵笑。

门外有几个人看热闹,听见屋里的人笑也咧着嘴笑。刘玉华说:“韩富裕同志,进来坐呗,生产队的会又不保密。”

韩富裕不好意思地说声“不了”就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囔:“不来不来嘛,没寻思地又来了。”

别的看热闹的也走了。这个说:“走顺腿儿了这是,人家开会,咱来个什么劲儿!”

那个说:“这个么儿得两方面看,嗯!”

还有的说:“一下子散了伙,有点不习惯不假。”

屋里的刘来顺就说:“这个韩富裕也是邪门儿。过去是有名的红管家,最讲个集体主义,还喜欢开会什么的,可到了关键时候就顶不住了。看着个子不矮竖插着跟个汉子似的,原来也是个假积极分啊!”

王德仁说:“他也是穷怕了,想发家致富呢!”

刘来顺说:“看他能富到哪里去,还‘富裕’呢,富裕个鸡巴毛啊!”

公家嫂子李玉芹嘻嘻地说:“不文明呢,也不注意个团结性儿,‘团结起来力量大,唯物主义辩证法’不是?”

刘曰庆说:“这话对,玉华的诗后边儿一句最要紧,要体现个社会主义优越性。往后那些分了地的人家遇到什么困难,咱该怎么帮还怎么帮,那些烈军属五保户,该怎么照顾还怎么照顾!”

刘来顺说:“大队党支部还能不照顾?”

刘玉华说:“那些人的水平你还不知道?没个觉悟性儿?都当发家致富的带头人去了,还照顾呢,照顾他们自己好样儿的。”

刘来顺说:“看来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了,明天干什么呢?”

刘玉华说:“拾掇拾掇地吧?修修西山的地堰,夏天让山洪冲塌了不少。”

公家嫂子李玉芹不是钓鱼台人,她是跟着她丈夫杨税务来钓鱼台落户的。杨税务在公社税务所工作,老家是胶东,因不够农转非的条件,就将她落到钓鱼台了。李玉芹刚来钓鱼台的时候,刘曰庆还当着书记,庄上的人问他:“杨税务怎么把老婆安到咱庄了,又无亲无故的?”

刘曰庆就说:“当然是咱庄县里有名省里有声啦。咱庄是省里的先进典型不是?杨税务看中咱们庄,主要是咱庄的村风好啊!坐地户外来户一视同仁,宅基地一分不少,自留地照划不误。要体现个社会主义优越性儿嘛,嗯。”

“人家是脱产干部,你还划给人家自留地!”

“他老婆又没农转非,不划给她自留地吃菜你帮她解决?一个月靠他那干巴巴的四、五十块钱的工资让人家怎么话啊?人家对革命有贡献呢!还会抓中心工作什么的,民兵训练也能指导。”

“他不就是收个税吗?”

“操,公社一级的干部哪能分工这么细啊,主要是围绕着中心开展工作,什么都抓。”

“他老婆长得倒是不错,也怪年轻,跟他女儿样的,他俩年龄相差不少吧?”

“你管人家年龄相差多少干嘛?杨税务肩膀上有眼儿和小鼻儿什么的,还不该娶个年轻漂亮点的老婆?”

“遇见他俩叫什么?”

“当然是管杨税务叫大哥管他老婆叫嫂子了!”

“咱爷俩都管她叫嫂子?”

刘曰庆就说:“公家的嫂子哪能跟老百姓一样论啊,叫就是了。”

钓鱼台的男女老少就统统管她叫嫂子。若是在场的还有本庄的嫂子,为了区别起见,你当面叫她公家嫂子她也不嫌。

那个杨税务确实特别能抓中心工作。无论什么样的工作组,诸如学大寨了,抗旱了,计划生育了,打狗了等等,都少不了他。工作组的工作都是在酒席桌上安排的,喝到一定程度,他就开始安排工作:“打狗很重要,啊,打狗是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战争年代,你正要采取个夜间行动,狗叫了,你说咋整?现在呢,又有狂犬病,你不打,让它一咬,毁了,神经兮兮的了。一个庄要有那么三十五十的狂犬病人,还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呢,屁也建不成!当然喽,抗旱也是很重要的喽!我看你们村的地都干得跟鳖盖子样的了,那还不抓紧抗旱?还打狗呢,分不出个主谓语来!”有时候,正赶上庄里放电影,开演之前他也要拿着话筒罗罗上一会儿。他说:“要坚决把山羊消灭光,一个山羊就是一个吴化文,不杀山羊怎么封山造林?你造的还不够它啃的,那还造个屁啊?当然喽,大积农家肥也是很重要的喽!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你把山羊都杀了,怎么积农家肥?没有肥怎么打粮食?打不出粮食你吃鸡巴毛啊?还看电影呢,不懂个唯物主义辩证法!”

由此你就能想到,公家嫂子为什么也经常说个唯物主义什么的。

杨税务这么三罗罗两罗罗就把中心工作给罗罗走了样儿。本来是要打狗,他罗罗上一会儿就成了抗旱。总之是什么重要什么紧急就先抓什么。时间长了,人们就有了经验:“他前边儿说的是上级的指示,那个‘当然喽’后边儿是他自己的精神,你按‘当然喽’后边儿的精神干没错!”刘曰庆对他很崇拜。说他对农村工作熟悉,工作作风有灵活性,不强制命令,有一定的哲学思想。公社党委却不得意他,说他是个酒晕子,一天二十四小时八个小时睡着,十六个小时醉着,脑瓜儿不清醒,卖矛又卖盾,拿中心工作当儿戏。加之他的本职业务也不怎么样,税收任务完不成,还经常受个小贿什么的。有一次就借着一封人民来信停了他的职,让他在家写检查。

杨税务没多少文化。他能罗罗,但不能写。公家嫂子就请刘玉华去替他写。刘玉华有“初中肄业之文化”(刘玉华语),还会写诗什么的。她对刘玉华写的那首“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的诗特别感兴趣,还不时地背上那么一两句。以这样的文采替杨税务写个小检查那不是小菜儿一碟吗?刘玉华替杨税务写检查的时候,公家嫂子就在旁边酒肉侍候。他捏着小酒盅说:“还是冬天好啊!外边儿雪花飘着,屋里火炉生着,猪肉白菜豆腐粉皮儿地那么炖着,小酒盅这么一捏,小错误那么一犯,小检查这么一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杨大哥每年要是多犯上它几回就好了。”

杨税务嘿嘿着:“你这个同志,缺乏个严肃性呢!”

公家嫂子就说:“什么思想!不盼着人家进步,还盼着人家犯错误,不懂个唯物主义辩证法。”

钓鱼台有看望犯错误的人的传统,就像别的村有看望病人的风俗一样。那年何永公那个南下的儿子,让人家打成了走资派跑回来了,全庄一户不漏地都提着鸡蛋挂面去看他,送去的东西吃不了,何永公还卖了不少。刘玉华一给杨税务写检查,庄上的人知道他犯错误了,也不问犯的是什么错误,就都提溜着东西来看他,让他“好好吃饭把心放宽,千万不要想不开,要是想不开就会窝囊出病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有的就说:“现在的中心工作确实也是不好抓,神仙也得犯错误!”

还有的就愤愤不平:“这么好的一个同志,怎么能随便让人写检查!是公社书记捣的鬼吧?操,他那个熊样儿!长得跟蒜臼子(砸蒜泥用的器具)样的,还让人写检查呢,胀得他不轻!”

就把杨税务两口子安慰得热泪盈眶。

刘曰庆还照常找他请教:“去公社开了大会,要咱割资本主义尾巴呢!”

杨税务说:“资本主义尾巴那得割,这是当前的中心工作嘛!”

“两只鸡可以喂,三只鸡不能喂,工作量还怪大哩!”

“三只鸡不能喂,那就喂四只!”

“恐怕够呛!”

“留两只顶什么用?秤了盐打不了油,缴了学费买不了书,要是生病啦,来个客人啦,吃鸡巴毛啊?”

“那你说这尾巴怎么割?”

杀狗!杀狗是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战争年代……

“杀狗行!庄上跟资本主义尾巴沾点边儿的我寻思别的也没什么了,就是刘来顺那台织布机可能有点问题!”

杨税务说:“有什么问题?现在还穿家织布的你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还不都是家庭困难的?把他那个织布机给割了,让那些家庭困难的穿什么啊?”

公家嫂子在旁边儿说:“刘来顺还是手工业者呢,跟工人阶级差不离儿呢!”

杨税务说:“我和支书研究中心工作,娘们儿家别插嘴当私人秘书,***都不让自己的老婆当私人秘书!”

李玉芹就脸红了一阵儿。

支书说:“行,就这么办!”

杨税务说:“以后抓中心工作要注意个灵活性儿,啊?那年我带着工作组到玉芹她娘家那个庄上抓以粮为纲,上边儿有人提出要把枣树全砍了,退林还田种粮食,我让他们砍了几棵意思意思算了。转年怎么样?又提封山造林了吧?又让杀山羊了吧?所以一定要讲个唯物主义辩证法。这样做对个人有什么坏处呢?无非就是写个小检查,检个查也比一天一个样儿地瞎折腾强啊!把老百姓折腾烦了,他不罗罗你了,你还领导个屁呀?”

刘曰庆佩服得五体投地,说:“那是,领导个屁不假,嗯!”

刘玉华那个小检查写得不错,公社党委比较满意,非但没给杨税务什么处分,还让他改行当了民政助理,他就又继续参加各种各样的工作组去了。杨税务那个家也很快成了庄上的一个玩场儿。不管他在不在家,你都可以在那里扯闲篇儿、喝茶水、打扑克、随地吐痰。李玉芹也不嫌乱得慌,她说:“咱们钓鱼台多好啊,有点事儿谁都往前凑,俺那个庄就不,没事儿他还巴不得你出点事儿,出了事儿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懂个团结起来力量大,唯物主义辩证法,要不是俺们老杨,那些枣树早砍个x的了,还吃大红枣儿呢,屁也吃不成!”

这一对儿老夫少妻关系很不错,每天不管多晚,杨税务总要骑着自行车从某个工作组赶回来。一到家,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公家嫂子给掀到床上,忙活上小半天。有一回何永公去他家扯闲篇儿,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的声音不对头,老家伙乃是过来之人,经验丰富,听其声即辨其事儿,遂让他听了个全过程。过后他跟刘玉华说:“这个杨税务,也不知哪来的劲儿,年纪也不小了!”

刘玉华说:“你也是个老不着调啊,还听这个!”

“他两个长不了,早晚得出事儿!”

“为啥?”

“好过头儿了!所谓亲极则疏,酒极则乱,乐极则悲,故乐不可及,极乐成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这才叫唯、唯物主义,嗯。”

何永公的嘴真臭,可也真准!转年夏天,沂蒙山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山洪暴发,沂河暴涨,杨税务去沂河那边儿开会来着,让大雨给堵住了。他在那里住了一夜,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傍晚的时候,他喝了个小酒就急着往回走,别人劝他不要走,“离开一天就撑不住了?”他不听,说是雷鸣电闪的娘们儿家害怕,“武装泅渡咱都泅过,阴沟里还能翻了船?”结果过沂河的时候就让大水给冲走了,三天之后才在下游的水库里打捞上尸体来,谁都不寻思的。

刘玉华为此又赋诗一首:杨税务死亡非正常,天地为之久低昂。他本脱产一干部,卖矛卖盾怎久长?若是让我来评价,三七开你看怎么样?玉芹大嫂实哀伤,小女嗷嗷待成长。尽管有点小抚恤,生活还是够她呛。鱼台本是好村庄,团结互助发扬光。关心体贴多照顾,寡妇跟不寡一个样儿。

刘玉华当时当着团支部书记,他组织一帮小青年就把她家的活儿给包了。你稍微一怠慢,他就不高兴:“刘来顺,没看见玉芹嫂子的菜园该浇了吗?当初要不是杨税务,早把你那台织布机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个球的,不知道个所以然。”

刘来顺颠儿颠儿地就去给李玉芹浇菜园了。

在这种形势下,公家嫂子李玉芹坚持走集体的道路那还不倍加坚定?

生产队的章程还是老章程,敲钟出工,吹哨放工,地头儿评分儿,会计记分儿。只是比先前自由了些,只要不是农忙季节,假很好请,想不出工就不出工。刘玉华说:“广播上说大锅饭有什么毛病,咱就注意克服什么毛病。他们说吃大锅饭不自由不是?那咱们就自由一点儿,别管得那么死,你赶集上店走亲串门儿,打个招呼就行,当然喽,还是要讲个自觉性的喽!”

刘玉华早晨敲钟敲得格外响,把那些分了地的单干户们也敲醒了。那些人听见钟声一骨碌爬起来,寻思寻思又躺下了。韩富裕爬起来之后没再躺下,他想看看生产队的人干什么,尔后再参照着去干自己的活。韩富裕是放羊出身,当了几年兵回来也还放。他对农时农活一套不怎么懂,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心中无数。他见生产队的人扛着镢头去西山修地堰了,就觉得自己的地堰也应该修,过一会儿就也扛着镢头到自己的地里去了。

天很冷,生产队里干活的人不多,但很活跃,有说有笑。刘玉华在一处豁口垒地堰的时候,李玉芹给他打下手,两人一递一垒一递一句地打哈哈。刘玉华说:“玉芹嫂子你怎么长的来,越长越年轻似的!”

李玉芹嘻嘻地说:“小嘴甜的你,还年轻呢,哪有小调妮儿年轻啊!”

小调妮儿是刘玉华的老婆,整天跟生气似的,特别能骂人。刘玉华说:“她年轻是年轻,可是不如你温、温暖哩,好像天越冷你就越温暖!”

李玉芹笑得格格的:“净胡罗罗儿!再不老实,‘以脚踢其腿’让你站好个×养的,怎么寻思的来!”

刘玉华说:“操,不会说个话,哪壶不开单提那一把。”

他两个这么嘻嘻哩哩地穷磨叽的时候,韩富裕在不远处的责任田里不时地往这瞅。刘玉华见了,说笑的声音就更大:“这个天儿要是猪肉白菜豆腐粉皮儿的那么炖着,小酒盅那么一捏,小错误那么一犯,小检查那么一写,那就更恣了。”

不想李玉芹一下子不吭声了,表情也黯黯的。刘玉华自知失了嘴,小声说:“刚才是我的错误,我不该提这事儿,但你要高兴一点儿,韩富裕看着咱们呢,咱们馋馋这个单干户!”

一会儿,刘玉华吆喝一声:“同志们哪,咱们歇一会儿吧?抽袋烟!”

十来个干活的就凑成堆儿了。

刘来顺说:“操,干活的不多呀!”

王德仁说:“是不多。”

刘来顺说:“一个个的耍嘴皮子好样儿的,干起活来就白搭×。讲社会主义优越性,光从享受的角度讲啊?”

李玉芹说:“看看,又不注意个团结起来力量大唯物主义辩证法了不是?”

刘来顺说:“你拉倒吧,还唯物主义辩证法呢。过两天我也请假,去东北俺大哥那里呆两天!”

刘玉华说:“行,农闲季节甭这么认真,有点活干就比抄着个手在街上闲逛强,三逛两逛就逛出事儿来。”

韩富裕从他的责任田里凑过来,恬着个脸说:“还是这里热闹,天怪冷,是吧?”

刘来顺说:“当然冷了,还能不冷?”

韩富裕说:“这个天儿排练个节目不错。今年不成立个宣传队宣传宣传‘三中全’呀?”

刘玉华说:“还没研究哩,抽空儿研究研究!”

韩富裕说:“要是成立宣传队,需要我干什么说一声!”

王德仁说:“五十多了还热这玩艺,小孩一样!”

韩富裕嘿嘿着:“农村嘛,也就是敲个锣打个鼓什么的还热闹点儿,再说庄上还有这么多小光棍儿,不成立宣传队怎么把爱情来产生?”

刘玉华说:“这是经验之谈,值得重视。”

韩富裕脸上就红了一下。

农闲季节,钓鱼台向来都是一天吃两顿饭干半天活的。生产队的人歇完了,又干一会就放工了。

李玉芹还在家为姑娘的时候刘来顺就认识她了,他去她家刷布时认识的。

刘来顺也上过初中,他小时候对刘玉华特别崇拜。刘玉华能将手电筒的小灯泡卸下来安到房梁上,把干电池放到枕头底下,中间拿铜丝儿那么一连,让它亮它就亮,不让它亮它就不亮。刘玉华管这玩意儿叫共产主义生活的一部分,说:“看看,嗯,共产主义生活的一部分就这么提前过上了。”刘玉华说的“科学与技术乃两回事儿也,有技术即可混饭吃,懂一点科学则暂时不能”的话对他影响也特别大,加之班主任老师对他没好印象,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看着怪聪明,实际一脑子浆糊”,就也“下学焉”。他下学回来跟他爹学织布。他爹对此还来了个理解万岁,说是吃饭穿衣是最重要的两件事。要吃饭须种田,要穿衣须织布,无论什么时候种田和织布这两件事都是失不了业的。官至七品,不如一艺在身。

织布这件事,刘来顺从小耳濡目染不学自会,可刷布他不会,待再有人预约织布的时候,他爹就带他去刷了。这就认识了李玉芹。

那个庄叫枣树行,三三两两地坐落在一处处绿树掩映的山坳里。满山遍野的全是枣树。正是枣花飘香时节,到处蜂飞蝶舞,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碰一家伙,连空气都甜丝丝的。他爷俩到李玉芹家去的时候,少女模样的李玉芹就端出一盆放了蜂蜜和石榴枝的水给他们喝,又甘甜又清凉。刘来顺认为那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水之一,那姑娘长得如此俊美,眼睛特别大,酒窝特别甜,皮肤还怪细,身材也不错,肯定就与经常喝这玩意儿有关。

所谓刷布实际上就是刷线。将做经的线先放到浆糊里用手揣,尔后将线的一头儿缠到羊角状的木拐子上,再慢慢地拽开,用刷子刷。这就须好天气,有好太阳。这样边刷边晒边缠,得寸进尺地就将做经的线刷好了。他爷俩儿在离她家不远的打麦场上拉开架势刷布的时候,那个漂亮得要命的姑娘就在场边儿的树荫里纺线。她纺线的姿势很好看,演节目似的,纺线的声音也好听,小蜜蜂似的。刘来顺的爹将关键工序弄弄好,在旁边儿指导了一会儿,就跟那女孩的爹喝茶啦呱去了,他自己刷。

太阳很好,但很晒人,而且他觉得旁边儿还有个比太阳更热的东西在时时炙烤着他的脊背,让人一阵阵拔火罐儿似地麻热。他手中的刷子也不好使唤了,接连刷断了好几根线,他的汗下来了,他悄悄地从草帽底下看一眼那女孩,发现人家并未注意他,仍在很稔熟地纺线。小手一牵出来一条银线,亮光闪闪;小手一松,那线又没了,留下一道光弧,既神奇又好看。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刷起来,并充满着独立工作的自豪感。这实际是一件工作的两道工序呢,你纺线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他想唱上两口,但没好意思。没好意思是没好意思,心里可是怪恣来。他想到七仙女也是个手工业者呢,她那六个姐姐全是。天上一批手工业者,地上一批贫下中农,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操,不押韵了,让刘玉华来刷布,肯定就会说得很押韵。“崩!”又断了一根线,他忙不迭地又接上了,刷着刷着,他开始觉得这手工业者的工作原来这么枯燥,没有多少新道道儿。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那个纺车哼嘤哼嘤的很单调。他想跟那姑娘啦啦呱儿,一时还找不着由头。他就拼命地喝水,如果把那个小瓷盆儿里的水喝完,那姑娘就会来添水了,这样就可以顺便跟她说说话,谈谈一件工作两道工序的问题,七仙女也是个手工业者的问题。问题是水喝得太多撑得要命老想撒尿,而且撒一次还不行不一会儿又要去撒。待他再一次撒完尿回来,那姑娘说话了:“懒驴上磨屎尿多,没把你个鳖肚子撑破啊!”刘来顺一下子让她骂愣了,你想不到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还会开口骂人!待回过神儿来,赶紧颠儿颠儿地刷布去了,那点手工业者的自豪和想跟她说说话的野心全让她打击没了。待把所有的线刷完,他再也没喝一口水。那姑娘来送水的时候还盯着他刷过的线看来看去呢,满脸不信任的表情,唯恐不合格似的。操她的!骂人太狠了!没有文化啊,缺少教养啊!

刘来顺开始织布的时候,那个女孩不断地来送做纬用的线穗子,刘巧儿似的提着篮子,蹦蹦达达很活泼。她第一次来送线穗子的时候,还给他家捎来一小罐儿蜂蜜。刘来顺他娘过意不去,留她吃饭,她说行,吃就吃。问她吃羊肉吗?她说她什么也能吃,狗屎头子不能吃,狗屎头子能吃她也吃。刘来顺就不计前嫌了:这人说话原来就这么个说法,上回她不一定是有意骂他。

这样的三来两往,两人就熟了。刘来顺就给她讲纺线和织布是两道工序的问题,七仙女也是个手工业者的问题:“《天仙配》你看过吗?”

她说:“没看,光听说过,俺那个庄又小又偏僻,谁屑去那里放啊!”

“以后俺庄要再放,我去叫你!”

“那敢情好!长了这么大,就看了一回《红日》,还跑了二十多里地,把我吓得了不得,死那么多人!”

刘来顺说:“那不是真死,全是假装的!”

她说:“跟真的一样哩,怎么演的来!”

他知道这女孩叫李玉芹,他则告诉她自己叫刘来顺,“因为排行老二,小名乃叫二顺子,你知道‘乃’是什么意思吗?”

李玉芹胸脯缩了缩:“这个还能不知道啊?小孩子家说这个不好!”

刘来顺说:“这说明你就是不知道,乃就是‘就’,乃叫二顺子,就是就叫二顺子。”

“你懂得还怪多哩,你多大?”

“快十七了!”

“十七就懂这么多呀?俺十九了,还什么都不懂,潮一样!”

“关键是要有文化,啊!”

李玉芹家的布织完了,还没有来放电影的,越盼越不来。后来他听说离钓鱼台八里地的大泉庄放,他就约她去了。不想那个杨税务也在那里,放电影之前他就拿着话筒在那里罗罗杀山羊的问题,引得大伙儿一阵阵笑。刘来顺说:“这个人我认识,特别能罗罗儿!”

李玉芹说:“这个人我也认识,讲话挺有意思!”

“你怎么认识的?”

“他到俺庄搞过民兵训练呢,打出来的信号弹都好几种颜色,特别好看!”

刘来顺的心里竟然还有点小不悦。

电影放的是《龙江颂》。正放着下起小雨来了。刘来顺将上衣脱下来两人一起顶着继续看,三顶两顶两人就偎成堆儿了。刘来顺就闻到了一种很温暖的甜稀稀的气息。雨水漏下来,流到他俩的脸上,就将两张脸给粘住了。稍微动一下就“哧”的一声,揭膏药似的,很舒服。过一会儿就再粘再揭。李玉芹说了一句形容这种情况的歇后语,刘来顺没听清,问她怎么个事儿,她脸红红地说:“没听清算了,好话不重两遍!”刘来顺的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揽着揽着就企图往某个地方努力,她拧他一下,说:“以为我不知道!”他就说:“长得跟江水英样的哩!”她则说:“年轻轻的,不学个好。”

电影放完了,雨也就不下了,好像老天故意给他个亲近她的机会似的。回来的路上,李玉芹说:“还江水英样的呢,人家江水英是干部家属呢!”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见她家门口挂着军属牌子吗?”

“看得还怪仔细哩!”

她就说她们庄上有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姑娘,到县城当了干部家属,“可胀饱了,还让我到她家看孩子呢!每次回来还坐在自行车前边的大梁上让她男的带着呢!”

“是怪胀饱的!”

李玉芹气哼哼地说:“什么时候咱也弄个干部家属当当,把那个小×妮子给比下去!”

刘来顺就再也没吭声。

他两个先前就这么点事儿。

不想没过两年李玉芹竟然嫁给了杨税务,而且还来钓鱼台安了家。干部家属就这么当上了,她肯定也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让杨税务带过了。刘来顺后来就想:女同志要实现个理想到底是容易一些。李玉芹见着他当然也不自然了一会儿,可很快就客气起来,让他以后多关照,“团结起来力量大,唯物主义辩证法不是?”瞧,还唯物主义辩证法呢!学得还怪快哩!这个女人原来也如此而已呀,漂亮是漂亮,酒窝儿也怪甜,胸脯也丰满,可思想平庸啊,找了个整天胡罗罗的酒晕子,而且比她大十几岁不少,说是爷俩还差不多,眼高手低很了了。

此后她家成了个玩场儿,他从来也没去过;杨税务犯个小错误,他还觉得怪畅快;人家管她叫公家嫂子,他还往公共意义上寻思,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早晚他听说杨税务夫妇保护了他的织布机,他见了李玉芹才说话。后来杨税务让大水给冲走了,他就默默地帮着她干活。有一回他正给李玉芹浇菜园,李玉芹远远地看见,眼泪就掉下来了。

刘来顺那台织布机割资本主义尾巴没割了他的,却让那些涤纶涤卡涤鸡巴毛什么的冲毁了堆。刘来顺尽管对此早有预感,可当那些名字很好听的化学的东西铺天盖地地涌进了沂蒙山,整个冬天真格的就没有一家来预约织布了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说不出的悲凉。随后他爹去世了,他娘让东北他大哥接了去,他一个人在家守着空荡荡的一个大院子确实也是怪冷清。他要把那台织布机拆了烧火个球的,让刘玉华给拦住了。刘玉华说:“化学的东西不好,植物的东西好,早晚有一天植物性质的棉布还会吃香,这一点定了。***不早就说过,‘社会要走s型,有时候说不定还要走o型。’又不是没传达,不好好寻思寻思。”他就把那台织布机拆开撮到了猪圈的房梁上。刘玉华还说他:“个人问题至今没解决?盖由于长期不参加集体劳动。我说‘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不是随便说的,这是真理,嗯!”于是,他就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去了。他长期室内作业,小脸儿挺白,手指头挺长,肩膀很窄,水蛇腰还有点弯曲,干地里的活不怎么行,队长就把他安排到果园去了。李玉芹正好也在那里。这么劳动了一段,哎,还真不错,他跟李玉芹的事情就有所进展,逐渐地就把感情来产生。在这种情况下,搞分田到户要散集体的伙,刘来顺怎么能干?况且李玉芹也留在生产队里!

过两天,刘来顺分别跟刘玉华和李玉芹打了个招呼,就去东北接他娘了。李玉芹说:“快回来呀!”

刘来顺说:“还能不快?”

一进腊月,刘玉华放了生产队的假。韩富裕撮弄着他成立个宣传队热闹热闹,他跟刘曰庆何永公等人一商量就同意了。但没人挑头组织,韩富裕对这玩意儿热是热,但也只能跑个腿烧个水服个务什么的,让他挑头他挑不了。而村里的团支部呢?这时候正乱着,形同虚设没人罗罗儿。韩富裕就显出很难过的样子说:“可惜玉洁二姑早出嫁了,我寻思了一圈儿,还真找不出这么个人来,要不还是你来干,除了你谁也玩儿不转。”

刘玉华唉了一声说:“那就我干吧!”

韩富裕说:“敲锣吧?”

“八字还没有一撇儿敲什么敲?成立了宣传队演什么?”

“当然是重点宣传‘三中全’了!”

“本子呢?”

“你自己不能编?平时编得一套套的,关键时候就不行了?我看把那个《老两口学毛选》改成学三中全就怪合适!”他说着说着唱起来了:“老头子,哎,老婆子,哎,咱们两个学三中全哎咱们俩学三中全,哎,还怪顺口哩!”

刘玉华让他气乐了:“简直是胡罗罗儿!这么严肃的事怎么能搞成庸俗化?让上级知道了,不毁你个婊子儿的来!”

“操,业余性的农村宣传队还能要求多么高!庸俗不庸俗关键看你认真不认真。要不咱就再演《小姑贤》、《小借年》?那年玉洁二姑教的那个《妈妈娘你好糊涂》和拿着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我看也能演。”

“可谁来演呢?”

韩富裕说:“你看着谁能演,列一个名单给我,生产队的人你说了算,单干户们我去作动员!”

刘玉华说:“那你就动员动员看吧!”他随便说了几个小青年的名字,韩富裕颠儿颠儿地就动员去了。

韩富裕对钓鱼台的业余宣传队有着特殊的感情,与刘玉华的“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的看法相类似,他认为农村青年只有参加个宣传队才能把个人问题来解决。他自己的个人问题就是连续参加了三次宣传队才勉强解决的。他对那年冬天排节目的情景记忆犹新、印象美好。

那年冬天,县文化馆培训农村业余文艺骨干,钓鱼台就派团支部宣传委员刘玉洁去了。她在那里学会了吕剧《小姑贤》和《小借年》,还学会了《妈妈娘你好糊涂》的表演唱和拿着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她一回来,韩富裕就把她给盯上了。韩富裕个子很高,牙很大,个人问题解决起来比较困难。他见头年演节目的好几对青年男女都自由恋爱成了功,就磨磨叽叽地想参加。他问刘玉洁:“你那些节目里有没有坏家伙?咱演不上好人,演个坏家伙也行啊!”头年他在一个活报剧里演过汉奸,他把满嘴的大牙用锡纸那么一包,在台上舞舞扎扎,惹得下边儿哈哈笑。

刘玉洁说:“宣传性的节目能有什么坏家伙!”

“没有坏家伙的节目可就一般化了。”

“一般化就一般化呗,它就是没有,我有啥办法?”

韩富裕就说:“编节目的人没水平,没有坏家伙怎么能热闹?”

支部书记刘曰庆给他说情:“演不上坏家伙就让他干点服务性的工作吧,管个汽灯烧个水啦,敲个锣鼓跑个腿啦,还就得有这么个人。”

刘玉洁就同意了。

刘曰庆对从县上学来的节目特别重视,成立宣传队的时候亲自作动员,说:“节目里演的,就是上级提倡的,得好好领会精神,不能一般演演就算完,那个节目说谁糊涂?”

“说妈妈娘你好糊涂,”

“嗯,上了年纪是容易犯糊涂不假,具体怎么个精神来着?”

刘玉洁把词儿给他念一遍,他就说:“原来是反对包办婚姻的,以后谁再搞包办,就上她家门口唱去,县上学来的节目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农村排节目的意义不在于将来演得怎么样,而在于排的本身,在于排节目时的那种气氛。经常有这种情况,你这里节目刚开始排,庄上几乎所有的人就都知道是怎么个精神了。有时候演员在台上慌了神儿,台下某个小学生说不定还给你提词儿呢!大人们就会安慰上你两句:“别慌,忘了词儿不要紧,咱又不是专门儿干这个的。”冬天的傍晚里,锣鼓那么一响,家家户户就会发生点小骚动。韩富裕服务工作干得特别积极,你这里刚端起饭碗,他那里锣鼓敲上了,敲得你心里麻麻痒痒的,根本吃不下饭,胡乱扒几口就往街上窜。

韩富裕敲一会儿锣鼓就去点汽灯,点完了汽灯升火炉,这里那里的拾掇一通儿,等演员们陆续到齐了,他就咋呼一声:“别敲了,别影响了演员背台词儿!刘乃厚,不让你敲嘛你还敲,没有个自觉性,年纪也不小了。”负责同志似的。

演员们背台词的时候,韩富裕就蹲在旁边儿烧水冲胖大海,吓唬吓唬趴在窗台上往里瞅的孩子们:“去去去,别看了,早看了演的时候就不新鲜了。”

女演员们跟他嘻嘻哩哩:“老韩同志的服务工作做得真是不错,这胖大海冲的!真胖啊!”

“没什么,这点小活儿不值得一干!”

“还怪谦虚呢!一谦虚就进步了。”

“这点小谦虚算不了什么,咱在部队立三等功两次从来没说过才是大谦虚呢!”

“是吗?那可是不简单,把你那军功章拿来咱瞧瞧!”

他颠儿颠儿地就去拿了。

韩富裕做服务工作真是不容易,只要是宣传队的人,谁都能支使他,这个让他借服装,那个让他借道具,支使得他这里那里的团团转,他则自我感觉良好,乐此不疲。有人问他:“今年的节目是啥内容啊?怎么光见演员背,不见演员排呀?”他就说:“主要精神是让你别糊涂,词儿全是新的,不好背,嗯!”

刘玉洁组织宣传队以貌取人,看着不顺眼的她不要,安排角色则跟做媒似的,讲究个容貌相当,脾气相投,特别还要考虑到亲戚理道姓氏辈分。你不能将堂兄妹或姑侄俩安排成两口子,也不能将姑侄俩或爷俩儿安排成兄妹或哥俩,这就很麻烦,也很危险。三排两排就会把爱情来产生。因此上,钓鱼台的小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格外盼着冬天来临。到了冬天就可以组织宣传队了,组织了宣传队就容易把爱情来产生了。

果不其然,待节目排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宣传队里一下子成了好几对。那时候青年男女谈恋爱兴互相提缺点,而且主要是女的给男的提。你看见那个女的给某个男的提缺点了,那就是基本上定下来了。有天晚上排完了节目,在《小借年》里演妹妹的姑娘,突然当着好几个人的面儿,给演穷秀才的青年提了三条缺点,情绪很激动,措词很刻薄,那青年有点招架不了。韩富裕问他:“怪幸福是吧?”

那青年悄声嘟囔道:“这哪是谈恋爱,纯是糟践人啊!”

韩富裕就说:“瞎驴栓到槽上,为(喂)你不知道为你,缺点提的这么具体还能不幸福?得了便宜卖乖呢!”

韩富裕的对象问题却仍然没有着落。刘曰庆找到刘玉洁说:“韩富裕表现怎么样?”

刘玉洁说:“表现挺好,挺能干,还怪感动人哩!”

刘日庆说:“他接连参加了好几年宣传队了,这个对象问题老落不了实还是个事儿来。他可是复员军人啊,还立过三等功两次什么的。他依靠组织解决个人问题,咱老给他解决不了,也说不过去呀!”

刘玉洁说:“是不好解决,我要是没对象,我就嫁给他。”

“你是军婚那怎么行?你看我家二妮子乃英怎么样?”

刘玉洁很吃惊,说:“那怎么行,这么俊的闺女嫁给他怪可惜了的!”

“这事儿就托付给你了,你去做做二妮子的工作,让她好好跟韩富裕谈。”

刘玉洁很感动,找刘乃英连谈了三晚上,刘乃英终于给韩富裕提缺点了:“一是不怎么会过日子,去年在石炕子峪分地瓜你嫌远不去拿,烂到那里去了;二是吹吹唬唬,还假装谦虚,动不动就立三等功两次,你立三等功两次有什么了不起?三是舞舞扎扎不稳重,负责同志似的爱显能,你算干什么的?”咹?

别的姑娘也帮着刘乃英给他提缺点:“你放羊放得一身游击习气,整天悠悠逛逛,还串门子什么的,这么大的个子尽往娘们堆儿里串个什么劲儿?”

“你复员回来的时候还撇腔呢,还坐碗(昨晚)回来的呢,还坐盆儿哩,酸得你不轻!”

“你那两个门牙也不小,怎么长得来,獠牙似的,啃西瓜好货,以后跟乃英亲近你得小心点儿,别没轻没重的逮着不上税的了。”

“你还散布封建迷信呢,你说鼻子破了要是把鼻血抹到笤帚上。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那笤帚晚上就会在院子里跳,吓得人不轻,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咹?”

提得韩富裕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连刘乃英也有点小动摇眼看不罗罗他了。最后韩富裕的眼泪也下来了,连说:“我改还不行吗?我改还不行吗?”

后来他两个当然就成了功。不想他两个结婚之后,刘乃英跟那些当初帮着她给韩富裕提缺点小姐儿们就记了仇,说:“你们的男人就好了?一个个跟蒜臼子样的,还笑话人家的男人呢,熊样儿!”

韩富裕吃水不忘掘井人,结婚不忘好媒介,从此对宣传队的感情日趋深厚经久不衰。刘乃英有时说他:“年纪也不小了,还疯疯癫癫地跟小孩一样。”他就说:“我又不抽烟,也不喝酒,连这点嗜好也不让有?”

韩富裕按着刘玉华提供的名单,挨家挨户地动员了一圈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没人罗罗儿。人们宁愿花钱买票去一个姓曹的个体户家看电视,也不愿排节目了。他们说都什么年代了,还鼓捣那玩意儿!生产队的人鼓捣还能挣工分,咱去鼓捣谁给咱工钱?

刘玉华说:“看看,没人罗罗儿吧?我估计就没人罗罗儿!”

韩富裕说:“操他们的娘的,什么觉悟!这个单干就是有问题,把人心都搞散了。”

刘玉华说:“我看也别演什么节目了,咱们就成立个高跷队吧,自愿参加,到时候锣鼓那么一敲,会踩高跷的人脚还不痒痒?庄里庄外地走上两圈儿热闹热闹算了。”

韩富裕仍然有点不甘心地说:“看来情况也就这么个情况了。”

韩富裕的儿子经常从家里拿鸡蛋去那个姓曹的家换票看电视。韩富裕见了说:“昨天晚上看了的怎么今天还看?翻来复去地看个什么劲儿?不会过个日子!”

他儿子说:“你以为电视跟电影一样老放一个片子啊?今天放的跟昨天的不一样呢!”

韩富裕不信,说:“他哪有那么多片子!”

“又不是他自己放的,是电视台放了,他这里收的呢!”

韩富裕经不住诱惑,也去看了一回。看完了,他说:“效果不佳,净下雨点子,这么个熊玩意儿还卖票,庄里庄亲的怎么好意思的来!”

他又去跟刘玉华商量:这个宣传队还非成立不可哩,生产队就不能跟那个姓曹的竞、竞争一下,把群众团结在生产队的周围?那个姓曹的有历史问题呢,还参加过还乡团什么的,我看见他就恶心!

刘玉华说:“现代化的东西怎么能竞争得过?刘来顺那个织布机不就让些化学的东西冲毁了堆?”

韩富裕说:“操他的,什么形势!”

刘玉华就感慨地说:“老韩哪,我看咱俩都犯了一样的毛病,我留恋集体劳动的气氛,你迷恋宣传队的热闹,老想恢复过去的时光,留住印象中的好东西,这可能吗?你就是把宣传队成立起来,制造一点人为的热闹又有什么意思?总觉得有点虚假,远不是原来的那种味道了是不是?”

韩富裕神情黯然了一会儿死了心,再也不提成立宣传队的事了。

年三十那天,刘玉华召集生产队的小学生,敲锣打鼓地去给烈军属贴对联送蜡烛挂纱灯。韩富裕听见了,从家里跑出来,远远地看着敲锣打鼓的孩子们,眼眶就有点湿润。

春节之后,生产队的十来个小青年踩着高跷在村里转了一圈儿。队伍很短,场面有点冷清,韩富裕就觉得确实不是原来的那种味道了。

刘来顺去东北接他娘,让他大哥一顿好训。那个大顺子一听他还留在生产队里就火了。大顺子说:“沂蒙山那疙瘩的人我还不了解呀?沂蒙山人是惯于饿着肚子为饿肚子的原因辩护的。看,我饿得多么有道理,多么有水平,多么光荣!又是革命传统,又是老解放区什么的。你要想办法让他吃饱呢,他就怀疑你的办法,这不对,那不对,甚至骂娘。连人要吃饭进而要吃饱吃好的道理都不懂,还毛思想深入人心,集体的道路地久天长哩。你以后少给我装腔作势,三十多了,连个老婆都找不上,还担心这忧虑那哩,你忧虑忧虑你自己吧!”

刘来顺说:“找不上老婆怨我吗?集体劳动才能产生爱情,我长期单独室内作业,谁对咱了解呀?”

“你拉倒吧,整个一个半吊子还室内作业呢,你这些词儿是从哪里学来的?顶吃还是顶穿?就你这个熊样儿,谁屑找你呀?找着你把脖子扎起来听你瞎罗罗呀。整天神经兮兮的还自我感觉良好哩!你跟那个老华子能学出什么好来!”

说得刘来顺脸红脖子粗的眼泪几乎流下来了。

他娘就说大顺子:“说得这么难听干嘛呀?你不会好好说呀?就跟你不是沂蒙山人样的,他又不是来求你买木料!”

大顺子就说:“我要不说得难听一点儿,他还会自我感觉良好!”

他娘说:“好啦!好啦!”完了就要大顺子去买火车票,她要跟二顺子立马回去,“你这疙瘩的水土我不服!”

大顺子好说歹说才将他娘俩留住,待春节过后,刘来顺和他娘就回来了。

刘来顺一回来就要求退队。他寻思了一路,大哥的话难听是难听些,可是对呀。你不能饿着肚子为饿肚子的原因辩护,也不能扎起脖子来罗罗集体的道路地久天长。这个大顺子在家里的时候八脚踢不出个屁来,一出去还人五人六的成了气候,到底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长白山比沂蒙山大啊。

刘来顺找着刘玉华介绍了一番东北的情况,学说了大顺子说的一些道理,之后说:“你看看留在生产队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的老弱残疾,全是些耍着嘴皮子等着享受社会主义优越性的,那还有个好?”

刘玉华说:“你这次出去长了不少见识,看来形势就这么个形势了,你大哥的话对呀,你愿意退就退吧!”

“那你干嘛还留在生产队里?你又不是没有手艺!”

刘玉华“唉”了一声,说:“我是队长啊!再说我太贪恋一种精神生活了!”

“精神生活?你那种精神生活不就是大伙儿一块儿干活的时候热闹一点儿吗?顶吃还是顶穿?你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想把爱情来产生啊?”

刘玉华苦笑一下,说:“‘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馍’当然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觉得咱这个村多少年来一向风气不错,一家有难,众邻相帮。可一搞单干,人心确实是散了。今年春节孩子们去给烈军属贴对联送蜡烛,每家的东西不值两块钱,可那些烈军属们全哭了。要是一个个的都跟老曹家样的,去他家看个熊电视也要买票,没有钱就拿鸡蛋换,这么下去行吗?”

刘来顺说:“那不还是因为穷吗?要是家家都有电视了,谁还去他家看?”

刘玉华说:“最近我一直琢磨这个事儿,是保留生产队还是搞单干,其实只是个形式问题,一切都要看内容,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弊端,只要不是一刀切就对了。”

刘来顺坚持要退队。刘玉华就同意了。刘来顺一退,李玉芹也退了。而韩富裕和另外两家烈军属反而入了队。让人想起一句类似的名言,生产队里边的人想出来,生产队外边的人想进去,很微妙的。

李玉芹真是个温暖而又果断的女人。她跟刘来顺一起退队,就等于向全村公开了他俩的事,她很乐意有这么个效果。

刘来顺从东北一回来,她就来看他娘俩了。她脸红红的,穿得利索索的,仿佛比先前丰满漂亮了许多。待说过一些亲热的寒暄的话之后,刘来顺他娘看出点小情况,就到院子里拾掇这拾掇那去了。

他娘一走,李玉芹竟害冷似地一下颤抖起来,眼泪也下来了。他问她:“怎么了?”她压抑地流着眼泪,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那美丽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带着响声似的。半天,她气呼呼地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刘来顺确实就不明白,莫非女人们爱起来都像发疟疾一样吗?但嘴上却说:“还能装糊涂!关键是你要跟了我,就当不成干部家属了。”

“你这个死疙瘩呀,我恨不得咬你两口!”

“你咬吧,咬吧,喃,喃!”他就蹲到她跟前让她咬了。

她发疯似地在他脸上到处亲,喃呐着:“把人熬煎的,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哩!”

“还能不回来!”

刘来顺他娘在门外咳嗽了一声,进屋送水。两人重新坐好,刘来顺就罗罗东北的情况,他大哥讲的道理,尔后就把准备退出生产队的打算跟她说了。不想她跟他不谋而合,说:“我也有这个打算,只是不好意思提出来。”说完,又问他:“东北的花椒多少钱一斤?”

刘来顺说:“我还不大了解哩!”

他娘说:“两块来钱儿吧!”

李玉芹说:“看看,咱这里的花椒皮儿五毛钱一斤没人要,气得刘乃厚他们都烧了火,烧火还麻眼。咱俩搞一个代销点怎么样?往外推销花椒苹果大红枣,往里进烟酒糖茶日用百货,一家伙就弄大了。我寻思你有文化,干农活又白搭,搞个推销啦站个门头啦当个会计啦,说不定好货,怎么样?干不干?”

刘来顺一听挺激动,说:“行是行,可咱没本钱哪!”

李玉芹说:“你这个人不就是本钱哪?”她把那个人字格外强调了一下,“再说还可以贷款哪!搞代销点还三年免税呢!咱这里是贫困地区不是?有政策!”

刘来顺心里想,到底是给杨税务当过老婆,业务还怪懂:“可建在哪里呢?”

“你家那座老宅子就怪合适,又挨着公路,装装卸卸什么的挺方便!”

“那是我大哥的呢!”

他娘说:“你大哥的就是你的,他还能再回来呀?你们用就是,不用白不用!”

李玉芹说:“那可就太好了。”

李玉芹发挥她年轻漂亮的特长,利用杨税务先前的关系,跑执照跑贷款进货渠道;刘来顺则发挥他有文化腿长的特长,记帐算帐搞推销,钓鱼台第一个个体代销店就成立起来了。李玉芹任经理,刘来顺任办事员兼会计。

开业的那一天,庄上的人都来凑热闹。刘玉华说:“干脆来它个双喜临门,弄成个名副其实的夫妻店算了。”

刘来顺嘿嘿着不吭声,李玉芹就说:“不懂个形式和内容的唯物主义辩证法!”

刘玉华嘱咐他俩:“以后需要个人手什么的可说一声,别不好意思。”

韩富裕问刘玉华:“敲锣打鼓吧?”

刘玉华说:“敲!”

敲得刘来顺热泪盈眶了。

李玉芹原来还包了一小片果园。当初分田到户招标承包果园的时候,村上没人敢包,村干部们说是生产队的人也可以包,李玉芹就承包了一小片。这次两人从生产队退出来又按人头带出来了十几棵,连在一起就是很可观的一片了。他两个先前又都在果园干过,果树管理上的一套懂一些,两人形影不离地要么小卖部,要么苹果园,就这么干起来了。李玉芹的那个上小学的小女孩儿由刘来顺他娘管着,两家又一块儿开伙,就跟一家人似的很红火。

他两个一块儿出去联系业务的时候,小卖部的门当然就关着。刘来顺跟李玉芹商量:“招个女孩子怎么样?帮着站站门头!”

李玉芹不同意,说:“坚决不要女的!”

“为什么?”

她瞪一眼刘来顺:“女的毛病多,再说咱也不指望那个门头,那只是个招牌,咱们主要做门头上看不见的买卖!”

刘来顺就不知道什么是门头上看不见的买卖。他开始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神秘,不可等闲视之。那次他两个去县城联系业务,如果抓紧,当天就能赶回来。但她故意磨磨蹭蹭,这里转转那里逛逛,待把事儿办完,就非在那里住一宿不可了。她还会喝酒呢,她喝起酒来脸色红润醉眼朦胧,格外迷人。她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说笑笑很活跃。两人的房间当然是分着开的,但喝完了酒他把她送回房间去的时候她不让他走了,她要他陪她说说话。他说:“生意上的一套你还怪懂哩,你怎么懂的来着?过去好像没发现你有这方面的天才呀!”

她笑笑:“你没发现的多哩!我过去卖过大红枣儿还卖过细麻绳什么的,你没发现吧?我还会抽烟呢,来,给我一根儿!”他递给她一根儿,她就人五人六地抽起来了,还挺像回事儿,那烟确实就是从她鼻孔里出来的。他问她:“跟杨税务学的?”

她说一句“不会说个话”之后就说起了杨税务。她说她当初认识他就是因为卖红枣儿。你知道卖东西的特别害怕搞税务的,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好说话。他还经常让她到税务所里喝水呢,就让她很感动。后来他到枣树行抓中心工作搞民兵训练,能打出那么好看的信号弹又让她很崇拜。他到她家吃派饭的时候,喝完了酒,就拿出一叠人民币在桌上摔,他管人民币叫“国务院发的东西”,之后抽出一张大团结递给她爹说“李大哥,小意思,你收下!”就把她爹震得一愣愣的。他在她家管她爹叫大哥,待她打着灯笼,送他到大队部休息的时候,半路上他就管她叫小妹了。他把手揽到她的腰上说:“玉芹小妹很美丽呀!不要紧张,哎!城里人大白天在街上走就这样呢,很大方的。没有人的时候就这样—”他扳着她的脸到处啃,咂顺有声。尔后他说:在公园里谈恋爱的时候还这样呢——他的手就探到她的胸脯上了。她一只手打着灯笼,另一只手根本抵挡不住,她让他揉搓得吁吁气喘浑身酥软。那只灯笼就在夜幕中的山路上摇曳着,一晃一晃……

刘来顺听了心里竟然很不是味儿:“真不是个东西啊!”

李玉芹故意气他似的地说:“你是东西呀?我愿意,你算干什么的?”

刘来顺气呼呼地说:“你愿意你嫁给他就是了。”

“我就嫁了,怎么着?还吃人家丈夫的醋呢,不要脸。”

他仍然气鼓鼓地嘟囔:“你要脸呀?你多要脸!怪不得你那时候特别羡慕干部家属呢,敢情是早有目标了。”

她“扑哧”一下乐了:“小心眼儿的你,谁让你当初那么小呢,你要早占下不就是你的了吗?”

刘来顺简直让她撩拨得够呛!他嘟囔着“我现在可是大了”就扑上去将她抱住了。她深深的喘一口气,说:“你大了,我可老了。”

他又嘟囔着:“你根本不老!”

“你不嫌呀?”

“不嫌不嫌不嫌呀!咱们结婚吧,正儿八经地结个婚。”

她却沉着起来了:“着什么急呀,这不跟结了婚一样吗?”

“你还怪解、解放哩,不等结婚就有了事儿。”

“在外边儿可以解放一下,回去就不能有事儿。”

“整天呆成堆儿,没事儿人家也以为有事儿。”

“咱们就来它个有事儿也跟没事儿似的。”

“搞得这么复杂干嘛呀!”

“工作需要!”

天大旱。一冬无雪,开春之后又滴雨未下。这种情况在别的地区也许算不上大旱,但在沂蒙山的北部地区那就是大旱。沂蒙山有“涝不死的北、水、南,旱不死的临、苍、郯”之说,意思是沂河上游的沂北,沂水、沂南三县再涝也不怕,而下游的临沂、苍山、郑城三个县则越旱越丰收。特别是沂河发源地的沂北县,地势太高,河床落差太大,有点雨刷地就流下去了,根本存不住水。所以一样的情况在别的地方不怎么旱,这地方就格外旱。

这时候,小麦刚刚灌浆,春播即将开始,正是用水的时候可就是不下雨。分田到户的时候,大部分水利设施都破坏了,没法用。生产队的水利设施;虽然没破坏,但也不配套了,麦田浇了一半儿也用不上了。刘玉华让人在机井旁边儿挖了个水池子,把水抽上来之后,靠肩挑手提地浇麦播种。单干户们也来挑水,他们说这机井是村里的,不单单是你们生产队的,你们用我们也能用。生产队的人说,这水是我们花钱买柴油用抽水泵抽上来的,你们不能白挑。单干户们说“我们缴钱还能不缴”,可过后谁去挨家挨户地收那三毛两毛的钱呢?一个庄上住着整天碰头搭脸的。尽管如此,单干户们浇上的地仍然不如生产队多,他们老婆孩子一起上阵哭天喊地也还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而机井里的水还不能全抽光,你这里抽得厉害了,村里的那口井就没水了,全村的人畜用水也要成问题。大伙儿又都到五里地以外的沂河去挑水。挑着挑着沂河也没水了,季节眼看也要过了。生产队的麦田勉强浇了一遍,春播基本上搞完了,单干户们的地却大部分没种上。最后不管地干不干了,埋上种子就算完,完了就等着下雨。这时候,人们就觉得浇地这件事还是集体着方便些。

在这种情况下,李玉芹的那一亩半麦田却全都浇上了。是生产队帮她浇的。倒是有人说过“不罗罗她了”的,可刘玉华说:“她孤儿寡母的你让她怎么弄?还讲不讲个‘团结互助发扬光’?”

“她不是跟刘来顺合居了吗?刘来顺不会浇?”

“你听谁说他俩合居了?领证了吗?你看着像合其实还没合,等他俩正式成了一家人再不罗罗她就是了。”

刘来顺的地就没人给他浇。他自己吭哧吭哧地挑水浇了一点儿,李玉芹疼得慌,不让他浇了,说:“我的就是你的,够吃的算完。最费力的是种地,最不值钱的是粮食,有功夫多做一笔买卖就有了。我还想把咱俩的地再回包给生产队呢。”

刘来顺就体会到她为什么不急于和他结婚了。她还在品尝着集体道路的优越性,享受着干部家属的殊荣。

天老不下雨,大伙儿都怪急得慌。单干户李守阳说:“这么干靠着还是个事儿来,咱们得敬天祈雨啊!那年敬了一回不就挺管用,头天敬了第二天就下了。”

大伙儿都说行。

可谁来挑头张罗呢?单干户们愿意凑份子出钱,可不愿意挑头,个别愿意挑头的也觉得没有权威性,于是就想到了刘玉华,觉得还是生产队组织有号召力。刘玉华还不罗罗儿,说:“我是党员,怎么能罗罗这个?”

李守阳说:“你看天旱得这个样儿,群众也有这么个要求,你就出出面组织组织吧嗯?党员也不能脱离群众不是?”

大伙儿也都说是呀是呀,这个么儿还就得你来弄。

说得刘玉华也有了点小同情,就说:“你们问问韩富裕干不干吧,也只有他能张罗!”

不想韩富裕也不干。韩富裕说:“头年生产队让你们演个节目热闹热闹,你们一个个牛皮烘烘,请了一圈儿没人罗罗儿,现在想起生产队了,没门儿!”

大伙儿没办法,最后公推何永公领衔挑头。李守阳说:“那年就是他挑头的呀,怎么把这个碴儿给忘了呢!”

革命老人何永公叫是叫革命老人,其实他本人并没具体地参加过什么革命,只不过他儿子参军较早,后来又南下当了大干部罢了。他外号叫何大能耐,上过几天私塾,懂一点阴阳五行,看过几本初刻或二刻的东西,满脑子的伪科学。韩富裕当年谈恋爱姑娘们给他提缺点的时候,说他散布封建迷信的话,韩富裕就是听他说的。

有一年何永公确实就领着祈了一回雨。全村男女老幼满当当地跪了半里地,把交通也堵塞了。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脱产干部模样的人打此路过,站在旁边儿看热闹,何永公就过去将他摁到地上跪下了。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县长,县长也没怪罪他,只是作报告讲到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时经常提到这事。

这次大伙儿推选他挑头祈雨,他就又精神抖擞地领着大伙儿杀猪宰羊,买纸备香。游行祭祀过后,又是铺天盖地地跪倒了一片,宣誓般地哭天喊地,呼风唤雨,很有气势的。

完了,众人感慨不已,都说像这类群众自觉自愿的事情,还是有组织地进行好一些。

李玉芹和刘来顺收购了一宗去年各家卖不出去的花椒,托运到东北大顺子那里去了。尔后李玉芹打发刘来顺去一趟,看看销得如何,顺便再让他大哥批些木材回来,说是拿苹果换他的。刘来顺去了之后,他大哥还挺高兴,说:“你也开窍了?不‘毛思想深入人心,集体的道路地久天长’了?那些花椒是按两块钱一斤批出去的,你们收购的价格是多少?”

“一块一!”

“这三吨就赚五千多,这点子出得还行来。你们要我批木材,那个李玉芹能给我多少回扣啊?”

“回扣?什么回扣?”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我还真不知道哩!”

“你个土掉了渣儿的傻老帽儿!还做买卖哩。我这里给你平价木材,她那里议价卖,这中间的油水儿有多大你知道不?她不给我回扣,谁罗罗她呀?你以为我批木材就那么容易?就算我打着支援老区的名义批了条子,从买出来到运回去,需要打通多少关节你知道不?哪一个关节不打点一下行吗?销那些花椒也是我四处打点了的,别心里没数。”

“我们不是给你平价苹果吗?”

“你拉倒吧,你那个苹果根本不存在平价议价的问题,全是市场价格,那里便宜这里贵,不是因为平价议价,而是由于地区差儿,懂吗?”

刘来顺说:“那你按人家给的回扣数拿就是了。”

大顺子就批给了他们三十方木材,按较低的一个比例拿了他们的回扣,并嘱咐他:“以后搞商品流通要注意建立一种感情联系,互惠互利,别放进不放出。”

刘来顺回来跟李玉芹一讲,李玉芹说:“我寻思他不好意思拿哩,还真拿了,外边儿的人就是狡猾。”

这花椒一倒,木材一销,生意一家伙做大了。这时候刘来顺就知道什么是门头上看不见的买卖了,他对李玉芹很服。

李玉芹越发自豪、丰满和漂亮了。她像刚刚成熟的大红枣儿,脸儿红润,身体饱满,透着一股迷人的魅力。她当然就不时地慰劳他一番,说:“怎么样?幸福吧?脱产干部的生活就这么过上了。”这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重新获得爱情之后,怀着唯恐再失去的心理,仔仔细细地品尝着享受着。刘来顺呢?因为刚知道点滋味,而且这爱情来得晚了些,也拼命地补偿着,乐此不疲地跟她耳鬓厮磨。

生意做大了,影响出去了。那些穿制服戴大盖帽儿分不清是工商还是税务方面的人来检查指导的多了。刘来顺分不清,李玉芹分得清。来人当然就酒席侍候,她作陪。酒喝到一定程度,那些人就对她动手动脚,她也不恼。她还跟人家称兄道弟呢!她把人家送走的时候,一个眼的眼皮还节奏很快地抖动呢!他怎么也不能像她那样节奏很快地抖动一只眼的眼皮,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当然不悦:“你干嘛这么贱哪?”

她还装糊涂:“怎么了?”

“你以为我没看见?”

她不在乎地笑笑:“又吃醋了不是?你懂个屁呀!”

“我是不懂,永远不懂!”

她一下将他抱住:“我就欢喜你吃醋!”

他将她拨拉开:“算了算了,你拉倒吧!”

她锲而不舍地拥着他:“还认了真呢!这些人哪个能得罪呀?不把这些人笼——团结住,咱干啥能干成呀?你以为钱挣得那么容易呀?那些木材是国家统配物资不准倒买倒卖呢!人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没事儿,认起真来就够咱呛呢!”

刘来顺的心就软了。他笨拙地学着她抖动眼皮的样子:“就这么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呀?”

她嗔怒地打他一下:“去你的!”

“可你是我的!”

“所以我不急着跟你结婚呀!”

“就为了这个?”

她嘻嘻地说:“小心眼儿的你,你的终归是你的,还能跑了?还生气呢?俺向你赔不是还不行?”说着就把腈纶羊毛衫和衬衣一起脱了。昏暗中她将羊毛衫和衬衣拽开的时候,就劈啪作响闪着火花,这是化学的东西。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何永公以十五斤小米换来的那个棉大敞儿。那种细微的劈啪作响的声音真是难听得要命,那火星也像鬼火一样,鬼鬼祟祟挺格盈人。他一点情绪也没有了。她问他:“怎么了?”

“你穿的什么狗屁衣裳啊!劈啪作响还冒火光,简直是死人穿的东西,什么好心情也让它弄坏了。”

她有点气恼地说:“没见你这样的,睡不着了怨床歪,不怨自己本事不济还怪这怪那哩,毛病不少!”

他气呼呼地说:“拉倒吧,反正咱是没本事。”

她又抚慰他:“谁说你没本事啦,还能每回都行啊?”

像这样的只图新鲜而又缺乏责任感的夫妻般的生活,很容易发生些不愉快,慢慢地就会产生小隔阂。而当她妥协一下,不穿那些又响又冒火光的东西的时候,他就又行了。这时他又觉得她根本不好好地顾惜他,像是人家的东西不用白不用似的,很铺张。他又跟她商量结婚的事情,她说:“不急着结婚是因为死鬼老杨的关系还可以用,人家还能格外高看咱一眼,结了婚,人家认识咱是干什么的呀?”

刘来顺说:“原来如此!结了婚人家就不认识咱是干什么的了,不认识咱是干什么的了是因为跟我结了婚,那就趁早拉鸡巴倒吧,你让人家认识你高看你去吧!”

她又软缠硬磨:“看看,又使小性儿了不是?小男人什么都好,就是爱使小性儿不好。我这样做还不为了咱好哇!等咱成了当当响的人物不是咱求人家而是人家求咱的时候,再大鸣大放的当你的老婆不好吗?”

刘来顺就又软下来了。他猜想正常的长久的夫妻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这年的年景不错。春天大旱的时候,何永公领头祈了那么一下雨,此后就基本上风调雨顺。秋后粮食丰收、苹果丰收,家家户户吃的问题基本解决,那些承包了果园的则连花钱的问题也解决了。刘玉华说:“关键是今年公粮和统购粮卖得少了。”

细算起来,生产队的人收入不如单干户们多,原因当然就在于那个大锅饭。韩富裕有点小后悔,说:“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进来哩!”摘帽富农王德仁也有点小动摇:“看样子政策不会变了,这个分田到户还行来。”

李玉芹又收购了大宗苹果,连同她承包的那些一块儿运到东北,又卖了个好价钱。春天她低价收购花椒赚了一家伙的事,刘来顺有一次无意中说漏了嘴给传出去了,加之他两个明铺暗盖婚又不结却形同夫妻,庄上的人就对他俩议论纷纷,说:“这个女人属母狗×的,放进不放出,大伙儿对她那么好,她赚当庄人的钱还这么狠!”

“那片果园根本就不该包给个外来户,她走起路来仰着个脸,熊样儿!”

“这个刘来顺也不是什么好衙役,成她的面首了。”

李玉芹听见了一句半句的就一肚子委屈,说:“一个个没良心的东西,那些花椒他们烧了火不疼得慌,你费劲巴力地给他销出去了,他又嫌吃了亏。我承包果园是签了合同的呢,想欺负我个外来户呀?没门儿。”

李玉芹也买了个大彩电,她要跟那个姓曹的竞争一下,也要卖票来着,刘来顺坚决不同意,李玉芹听了他的。可后来即使不卖票也没有谁愿意去她家看了,刘来顺觉得很尴尬。

李玉芹问刘来顺:“你有个大叔在省城当作家是不是?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他呢?”

刘来顺说:“他从小就在外边儿上学,你上哪里见去?又不是亲叔。”

“不是亲叔也不要紧哪,他总该有点家乡观念吧?他要是给咱来上一篇儿,报纸电台的一宣传,那名气可就大了,以后要跟他加强联系,咹!”

“他又不是记者光写好听的,你要犯了错误嘛,他说不定能给你来一篇儿。”

“那就更不能得罪呀,更要加强联系呀,我让你联系你去联系好了,就这么定了。”

刘来顺去省城他那位作家大叔家加强联系的时候,就发现了一样他非常熟悉的东西:带格子的家织布。沙发的靠背上扶手上全是,他大婶穿的旗袍儿和墙上挂着的小挎包也是那种家织布做的。在一圈儿很洋气的摆设中间显出一种朴素的美。他问他大叔:“您还有这种东西呀?”

他大叔说:“是你大婶娘家送来的,好看吗?”

“好看!”

这就叫织锦,也叫鲁锦。实际咱们沂蒙山织的这个才最正宗啊,我看见这些东西就会想起沂蒙山,它在时时提醒我是沂蒙山人,可惜现在失传了。

刘来顺的眼睛一亮:“我就会织呀!”

他大婶就说:“你织啊!现在这些东西又开始时兴了。”

刘来顺说:“会不会过段时间又过时了?”

他大叔说:“民族的东西永远不会过时,偶尔过时一下也是暂时的,过段时间还会时兴,顶多形式上变变罢了,东西还是那些东西。”

他大婶说:“你们织了,我帮你们联系推销,你看这个!”她指指墙上挂的一幅孔子画像,“就是在一般的白家织布上印的,还出口呢!”

刘来顺就激动得要命,当即表示回去马上办个织锦厂。

他大叔就说:“好啊,这个想法好的、好的,我全力支持!”

回家的路上,刘来顺就把建织锦厂的细节想好了。他还决定此事暂不告诉李玉芹,先悄悄地准备着,待一切就绪之后再跟她摊牌。她若同意,就让她突然高兴一下,她若不同意,就跟她拉鸡巴倒。作为一个男子汉,你不能一点后手也不留,把底全交给这个女人,仅仅做她的助手……哎,庄上的人怎么说我是面手呢?是助手吧?老百姓没文化,净说错别字。

可一回到家,他就听他娘说,韩富裕、刘玉华和另外三个单干户让公安局给提溜走了。他问娘:“为了什么?”他娘说:“你去问问李大经理就知道了。”

他去小卖部找李玉芹,就见李玉芹正在陪几位戴大盖帽的人喝酒,歌颂当前改革的大好形势,感谢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那些人就说她是“女强人,企业家”。她一只眼的眼皮就又节奏很快地抖动起来,作和蔼可亲状。刘来顺在黑影里瞅了半天没惊动她,待那帮人走了才露面。她见了他就趔趄着站起来要跟他干杯,说:“怪恣来,庆祝庆祝!”

“庆祝什么?”

“嘿嘿,老娘我是女强人,企业家!”

她醉了。他把她扶到床上,她就哇哇地吐了,吐完了就哭,哭够了又笑,把刘来顺折腾得不轻。他没敢离开,他要侍候着她继续吐或喝水什么的。她睡了一小觉醒来,见他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就把他的脑袋紧紧抱住了,她嘟囔着:“小亲亲咱们结婚马上结婚!”

他一下醒了:“你不是说醉话吧?”

她幽幽地看着他:“不是不是不是啊!”

“韩富裕——”

“别说话!”她一下用她湿润的唇将他的嘴堵住了。这时候也确实不宜说别的话的。

完了,她说:“跟你说的事儿你还没表态呢!”

“什么事儿?”

“结婚呀!”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韩富裕——”

“不嘛不嘛,你先回答我嘛!”

“我的态度你还不知道吗?”

“没变化?”

“除非你变了。”

“那好!”她就说起韩富裕他们为啥让公安局给提溜走了,“因为果园的事,你知道那些人议论栽的不如包的,包的不如卖的已经好长时间了,凭心而论,当初承包额是偏低了些不假,可当时他们为什么不包?人家包了就害红眼病、韩富裕这个私孩子借着喝醉了酒就领着一帮人去刨果树,一下刨倒了二十多棵,多疼人啊!那些人一边刨还一边骂呢,‘地是我们开,树是我们栽,为何让个外来户子破鞋发大财?’骂得还怪顺口哩!这不纯粹破坏改革吗?也不看看老娘我是谁!老娘一个电话打过去,公安局就来人把他们抓走了。你没见公安同志一来吓得韩富裕那个熊样儿啊,公安同志问他姓什么,他哆嗦了半天还说不姓什么呢!”

“跟刘玉华有什么关系?”

“韩富裕梗梗着脖子去刨树,就是他在旁边儿激起来的,一块儿喝个熊地瓜干子酒还胡罗罗儿呢!说是‘苹果树大家栽,一人发财不应该。虽说承包有合同,不合理的应该改。公家嫂子实可爱,近年变得有点坏。作风问题还在其次,关键是钻进钱眼儿里出不来’。韩富裕一听,就说‘给她刨了个球的!’他说‘你不敢’。韩富裕一听,就说‘你看我敢不敢!’说完真格地就刨去了。”

“就为了这个?”

“嗯,情况就这么个情况!”

刘来顺就不吭声了。这时候他就发现躺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安静的时候是漂亮的,可发起狠来就不怎么好看了,也不显年轻了。她感觉出他的冷淡,又以女人的方式感化他:“把刘玉华提溜走你疼得慌了?他也怪流氓呢,还管我这里叫‘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

他忽地坐起来:“你温暖个球呀!”

她也恼了:“你干吗跟我这么说话?人家欺负我你也欺负我?我哪点对不起你了?”

他说:“你没对不起我,只有钓鱼台对不起你,而你没对不起钓鱼台!”说完,走了。

第二天,刘来顺以自己不适合做买卖为由从那个小卖部里退出来了,结婚的事自然也就告吹了。李玉芹冷笑了一下,算了。

三天之后,刘玉华跟参与刨树的那三个单干户回来了。四个人还挺乐观,一路有说有笑,有人问刘玉华:“以脚踢其腿让你站好否?”

他笑笑:“哪能呢!”

韩富裕就留在那里了,拘留十五天,罚款四百元。刘玉华安排生产队的人轮流给他送饭,罚款则由刘来顺主动给垫上了。

刘来顺又进到生产队了。他跟刘玉华商量办织锦厂的事,刘玉华很高兴,说:“我早就想搞点企业,就是想不起上什么项目来,这下可太好了。”

钓鱼台第一个队办企业织锦厂很快就建起来了,生产队的所有闲散劳力都有了活干,刘来顺的那台织布机也安了起来。刘玉华说:“怎么样?植物性质的棉皮又吃香了吧?还是***说得对呀,社会要走s型,有时候说不定还要走o型!”

后来,一位当过电影演员也当过作家的很有名气的人拍电视系列片《中国一绝》,生产队的织锦厂就上了电视,作为《中国一绝》的一集,叫《沂蒙织锦》。刘来顺的那位作家大叔就答应给他来一篇,叫《最后一个生产队》。

这年,那三个参与刨果树的单干户也进到生产队了,与此同时摘帽富农王德仁和另外两户则退出了生产队。

现在这个生产队仍然存在着,不少人还是单干的时候想集体,集体的时候想单干,这么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地循环着,看样子还要这么无休止地循环下去,怪有意思的。

(原载《上海文学》19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