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四十岁的男人若是一起出上它几天差，任务完成得又不错，不管他们先前关系如何，都是很能说点知心话的，特别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这次王二麻子要跟刘三掏掏心窝子里的话就属这种情况。话题是由刘三引起的。刘三说，看着你怪潇洒，好像有情人似的，其实你没有。王二麻子忽地从床上爬起来，面露愠色说道，谁说我没有？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刘三说，你当然没有，如今情人是最时髦的话题，如果有你早说了。王二麻子说，我是想跟你说说的，怕你嘴不严就没说。刘三说，没有情人硬说有，也是当今一大时髦，王二麻子有点急，从衣兜儿里掏出一本通讯录，指着其中的一行说，你看、你看，这就是她的地址。刘三说，这不说明问题，你随便找个地址给我看，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王二麻子遂讲了下面的故事。
——哎，你先说我这人形象怎么样吧。
——形象一般，特别你脸上的这些小点缀将分儿拉下不少，但也算是暇不掩瑜吧。
——气质呢？
——气质尚可。
——操，你用词太吝啬了，男人总是不能公正地评价男人，只有女人才能评价得准确，总之我比那个孔大麻子有吸引力就是了。那个孔大麻子你听说过不是？大字不识几个，外号水泥大王？那家伙脸上的麻子可是真的，密密麻麻，又大又深，那是名副其实的麻子不叫麻子一坑人。去年我简直让他坑毁了堆呀！你知道去年咱们单位办实体的时候我参加过一段是不是？
——知道。
——我为什么又出来了你不知道了吧？
——你不是让广州的一家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回来就不干了吗？
——嗯，我那次让广州拘留十五天就与这个孔大麻子有关。
——你这个铺垫太长了，说情人嘛老说你自己干嘛？皮厚呢。
——你别急嘛，下边就是了，哎，给我倒杯水喝。办实体当然要跟些大款儿大腕儿们打交道，一打交道你就知道咱们先前活得是多么窝囊！人家吃的穿的住的坐的就甭说了，要命的是他们出来进去的还带着小秘，你瞧那些小秘一个个长的！那真是美女如云。那个孔大麻子的小秘就更是出类拔萃，你用美呀、帅呀、漂亮呀都不能说明问题。特别她那个气质，能让你想起一大串相互矛盾的形容词：严肃的美丽、冰冷的热情、坚强的温柔、可怕的可爱……我第一眼见她就感觉出她身上透着一股暖人的寒气，让你接近不了也无法逃脱。你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么一个既没文化又奇丑无比的孔大麻子怎么就会有这样一个小秘、秘书，——请原谅我提到她的时候不再叫小秘，她叫鲍晓白，我管她叫小宝贝儿。
——那她叫你大宝贝儿了？
——是这样，哎，你别乱插言好不好？我说话的时候特别讨厌别人插言，***也讨厌别人插言。总之是她跟孔大麻子站在一块儿能让你更加透彻地认识金钱的邪恶与世界的不公……我、我有点激动是吧？
——没关系，你越激动说明你说的事情越真实。
——我与孔大麻子做的第一笔买卖是给济青高速公路的某段购买水泥，也许是因为第一次，也许是因为工程重要，这次他非但没坑我还让我赚了不大不小的一笔。我对他的印象就不错，觉得这人形象不佳心眼儿不错，能说会道却憨厚朴实。我后来才知道是小宝贝儿在价格与质量问题上从中做了不少工作。我们到底不是买卖人，那次我一见着她就知道这个买卖做成了，哪怕赔一点也认了。你知道如今大一点的生意都是在酒席及舞场上做的，跳舞的时候我了解到她是刚毕业不久的一个大学生，像所有将来能有所怍为的大学生一样，她也想在社会上先闯荡一番，尔后再成就自己的事业，于是就应聘到乡镇企业来了。她舞跳得不怎么出色，你觉得若不是为着工作她是不会到这儿来的。但她那清纯清爽的脸蛋儿及信任信赖的表情，能让你体会到什么叫小鸟依人及温柔温馨。她的眼睛是那么晶莹而又忧郁，哎，你知道女孩儿什么样的神情最美吗？
——不知道。
——忧郁呀！你光漂亮而不忧郁就美得没有深度、没有层次。所以西施肚子疼就比不肚子疼美，东施效颦就是学西施肚子疼皱眉头。她绝对是那种高层次的美。哎，我说到哪儿了？
——眼睛。
——她的眼睛是那么晶莹而忧郁，她的小手是那么柔软而湿润，她那么信任地俯偎在你的怀里，你觉得你所有的情愫都得到了一次净化与升华，并升出一种好好爱护和顾恤她的一种责任感。
——操，你没有那么高尚，那么美的个小宝贝儿俯偎在你的怀里，你能没想法？你心里能不震、震颤？
——你可以说我不高尚，但就是我这样一个不高尚的人，那一会儿竟被她感染得高尚了一下，难道不说明她更有魅力和吸引力吗？我心里当然受到了一次震颤，那是一种比初恋还要强烈得多的震颤。那一会儿，我、我……
王二麻子说着眼睛红了。刘三也让他感染得严肃起来：好，我相信你高尚了那么一会儿，别激动了，慢慢说。
——你理解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对吗？关键是我们不能认真从容地体味那种幸福之感，当然也不能好好地珍惜珍藏它。何况我没有经过认真的恋爱就结了婚呢！我不愿意说我老婆过多的坏话，我只说一件事你就能理解：你比方她外边穿着浅颜色的裙子，里面套着深颜色的大花裤衩子这么一件小事，我曾提醒过她多次，可她就是不改，更甭说还有其他共同语言了。一个作家有些想法或念头儿总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对不对？你有点欢乐和喜悦也总想跟亲人分享一下对不对？不管你是多么坚强有力的男子汉，你总有需要人抚慰一下的时候吧？这些她都办不到。不怕你笑话，有一次我看见两条狗躲在墙角里在互相舔对方的伤口，我竟一下子掉了眼泪……
——你这点感受很深刻，也很让人感动，可还有个问题啊，你跟小宝贝儿只跳了一次舞就有比初恋还要强烈的震颤了？
——哎，我怎么听着你叫她小宝贝儿有点别扭呢？小宝贝儿也是你叫的？你叫她的名字好不好？
——好，这说明你是真爱上了，连叫一下她的爱称你都吃醋，那怎么能团结大多数同志？
——我希望你严肃点儿，我们中年人有时候让人恶心就恶心在这里，我们巴不得人家一下子就投怀送抱，可当人家真那么做了的时候又疑心重重，怀疑人家有什么企图又是见一个爱一个什么的。我是相信缘分的，也相信我一个中年人的眼力。她当然不是对我一无所知就盲目爱上的。她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看过我写的纪实文学《鸳鸯大逃亡》和那篇得奖的散文《丹凤眼》，她甚至能大段大段地背诵《丹凤眼》呢！她把我办实体做生意也看成是体验生活、体验生命。她说我比她想象的要年轻，而且口碑不错。而她平时打交道的净是些什么人？孔大麻子还算是水平高的，你跟他们说三分钟的话试试？昨天我们采访的那个村长，不就将“同意报销”写成“同意报锁”吗？他还讥笑谁谁谁还不如他呢！他讲的那个笑话你忘了？说某某某上夜校，好不容易学会了个“一”，可老师第二天遇见他，在地上用扁担划了道杠他就不认识了。老师说这是一呀，他说昨天你在黑板上写的那个“一”才半根筷子那么长，你划的这道杠比半根扁担还要长，一晚上就长了这么多呀？
——嗯，你这么说就有点依据和道理了，后来呢？
——后来当然就有过多次约会。她们那个厂在我们那座城市的大东郊，我每次去她那儿都要从8路车坐到底，尔后再走二三里地。郊外的田野是那么美，天空也格外明朗，小河边的树荫下草丛里不时地有三两个光屁股的孩子在一扑一扑地捕蚂蚱。那段时间，我觉得如果没有8路车没有美丽的田野没有捕蚂蚱的孩子没有小宝贝儿，我绝对会空虚得活不下去。我们当然有过甜蜜的亲吻和拥抱，在这个意义上我要喊交际舞万岁。有了跳舞时的相依相偎，后来的一切才变得那么自然。田埂上、小河边，留下了多少我们相依偎的倩影啊！树荫下、沙滩上，流过多少默默相视的幸福时光啊！那段时间我们说过的话，比我婚后十六年在家里所说的所有的话都加起来还要多。那是在同等水平上的交流，她哪怕一言不发，你都觉得她懂得你、理解你。人有各种幸福，那是所有幸福中最大的幸福。再往后就发生了那档子事……
——哪档子事？动真格的了？
——我说你这人怎么净想那个？咱两个究竟谁更不高尚？
——你就是有那样的事也不说明你不高尚，水到渠成嘛对不对？
——我说的是让广州的那家派出所扣起来的事。有段时间，我得到一个信息，广州的水泥接近五百块钱一吨，而咱们这儿才二百块钱一吨，我即跑到广州联系了一家用户，又从孔大麻子那里搞了五十车皮水泥，在收到一半的预付款之后一下子发去了。在此之前小宝贝儿曾提醒过我，跟孔大麻子这样的人打交道要小心，可当时我让爱情给烧昏了头，就没将这事儿放到心上。三个月过去了，货款还迟迟没有收到，我连发了三封电报也没有回音。后来我打了个长途，人家让我去取，并说还有更大的生意要跟我谈。我即跟小宝贝儿打了个招呼，再去广州。小宝贝儿有点怀疑，说是没有派人取款的道理，这么大的数字怎么带？我说人家主要还是想继续跟我谈生意。她说不会那么简单，你要实在非去不可，满打满算十天能回来吧？我说差不多。她说你若十天回不来，就说明出事儿了，我总怀疑孔大麻子在里头搞了名堂。你知道那五十车皮水泥不全是我们厂的吧？不知道呀。有三分之一是外厂的，要出事儿就出在这三分之一上，这么的，你走了之后我立即想办法查，一旦有问题我再及时与你联系。不想我一到广州就让人家给扣起来了。小宝贝猜对了，那三分之一的水泥全是不合格产品，而且已经给人家的工程造成了重大损失。我蹲在那里头的滋味当然就不好受，你有口难辩，有苦白挨。多亏不到十天，小宝贝就去了，我一见到她，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她带去的信息与人家查出来的一样。她这里那里地活动，人家提什么条件她答应什么条件，只要放人。又折腾了五、六天，才把我放出来。我心里那个感激！可回到家呢？你猜我老婆说什么？
——说什么？
——她说你活该！好好的作家不当，去办什么实体？唉，这就是爱情与婚姻的区别。我王二麻子此生遇到小宝贝儿，足矣。
——就这么完了？你避重就轻啊！
——你希望我怎么样？
——不是我希望怎么样，而是事实怎么样。
——事实就如你所希望的那样，问题是我跟她在一起，始终轻松潇洒不起来，你不能像对待一般意义上的情人一样玩儿一下就算完，也不能像对待老婆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她让你冷静理智、严肃认真，产生出一种海誓山盟的真正的爱情，就如一首歌中所唱的：一见钟情不隐藏，两颗心才不孤单，三生三世也不会觉得漫长……
——这说明你还不坏，那么以后呢？小宝……噢，鲍晓白难道从来没提嫁给你的问题？
——没有。
——你的责任感呢？
——我当然是希望跟老婆离婚，与她结婚了，可我又觉得配不上她。
——你过去为什么不觉得配不上她？
——过去是不完全了解呀，你越了解她，就越觉得配不上她。我们原以为自己层次不低，来它个柏拉图完全可以，其实是不可以，层次还是不到。
——就这么拖下去？
王二麻子笑了：你看你这心操的，还非得让我说出来吗？不懂得个含蓄，说出来还不是司空见惯的结局、没什么新意？
刘三就说是，到底是作家呀，讲自己的事也跟写小说似的，还讲究个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