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个教师节的时候,沂蒙一中的老师们收到了不少礼品。就像教师的地位一下子高得比工人阶级还高了似的,谁都忙不迭地去巴结。那些礼品当然就是很丰厚的了,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都有。比方锦旗、横匾、羽毛画了,苹果、暖瓶、白鲢鱼了,还有许多送现金的,数字也非常可观。所谓“北京人没有不敢说的话,东北人没有不敢打的架,上海人没有不敢穿的衣,山东人没有不敢送的礼”中的关于山东人的这半句评价,在第一个教师节的时候,真是得到了很好的注释。校长孔得志头几天还受宠若,露出谦恭的表情迎来送往。稍后几天他就处之泰然了,评价着哪个单位大方,哪个单位不山血,还有哪些单位有孩子在这里肯定能送,但暂时还没送,估计着什么时候能来送。教师节的那天,所有的老师们除去集体会餐一顿之外,每人就分得了羽毛画或字画一幅,暖瓶一对,保温杯三个,苹果半筐,白鲢鱼三条。
庆祝大会当然也是开了的。孔校长讲话的时候,颂扬了党及全社会对教育的重视和关怀,抒发了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的感慨,表示了献身教育为人师表及进一步提高教学质量的决心,升学率争取明年达到百分之几十。他还赋诗一首呢:尊师重教蔚成风,扬眉吐气感党情,桃李芬芳满天下,扶上马去送一程。然后就列举令本校引以骄傲和自豪的历届毕业生中的佼佼者。考上名牌大学的有多少,到国外留学的有几位,在部队任团以上干部的有几个,在各级党政部门做领导工作的多少名。他们的名字被一一提到,并按职务的大小排了顺序,其中就有县委书记韩爱民,人事局长牛满山,青年作家刘玉堂,农民企业家朱万能。
赶到教师节过去,孔校长在激动之余就发现,此次送礼的有两个特点:一是有孩子在本校读书的单位送的礼较重;二是送礼单位的领导全是本校历届毕业生,其中老三届的居多,占百分之九十。孔校长就有一个很好的设想:明年三十五年校庆与教师节一块儿过,老三届们全请到。那一届学生没搞毕业典礼呀!上回在街上遇见个体户朱万能,他说了一句话就挺深刻:“不搞毕业典礼,就像永远没毕业一样,也像一句话说完了没点句号似的,心里怪别扭!”那就专为老三届们来它个迟到的毕业典礼,连同教师节校庆一块儿过,规模搞得大大的,热闹热闹,欢乐欢乐,就这么定了,嗯。
二
二十多年前,孔得志在一中还算不上是出色的数学教师。大凡一中,是个什么概念?历史悠久啊!人才济济啊!师资力量棒啊!好老师谁不想到一中去?又在县城?数不着他。他难题是能解,偏题怪题也能做,但教学方法很一般。每次上课,他都要抱一摞废报纸,上边儿有他用毛笔写的各种各样的难题解析。
讲过一道题后,即问道:“都明白了吗?”
“明——白!”回答得不很干脆。他的眼睛在同学们的脸上梭巡一遍,猛丁就叫起一个:“牛满山!这上边儿写的是什么?”
牛满山一个激愣站起来了,他盯一会儿报纸:“好像是邢燕子回乡务农!”
“轰”一阵大笑。孔老师不笑也不语言贫乏了:“我就知道你精力不集中,瞪着个大眼看着像聚精会神,可聚到哪里了呢?聚到邢燕子上了!牛、满、山,咹?你可真是个牛满山!学习邢燕子做一代社会主义新农民还不牛满山?根据你以往的成绩,这倒是你的最佳选择,那也得争取顺利毕业啊,对不对?努力啊牛满山同志!做一个领到高中毕业证的社会主义新农民吧!坐下吧,牛满山同志!韩爱民!你来说说这道题!”
韩爱民吱吱唔唔没说出个所以然,孔得志就又训上了:“团小组长,咹?喜欢做思想工作,整天忙于找这个谈心,找那个谈心。当然了,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问题是高中还不设专职团干部啊?一个学生主要精力应该放到学习上啊!应当又红又专啊!你也请坐吧,团小组长同志!刘玉堂,你来讲讲,看能不能找出一个会的来!”
作者即站起来了,作者似懂非懂,即依样画葫芦指着那张废报纸道:“第一步是这样,啊,这样之后再这样,也可以不这样,但这样简便些,这样之后再这样,这样……”
“你算了?什么这样那样?我‘这样’你不能‘这样’。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看着像挺聪明,其实了了啊?听说还学鲁迅什么的?爱讽刺个人儿?给你们俄语老师起外号叫什么‘逼死猫’?给朱万能同学起外号叫‘小地主儿’?给我起过什么外号没有?”
有同学小声说:“便猖狂!”
他竟忽地窜过来欲拧作者的耳朵,后大概寻思不妥又没拧。即回到讲台上故作从容地说是:“‘便猖狂’?‘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好,很好!你就继续学你的鲁迅吧,学吧!您请坐鲁迅先生!别把您老人家累坏了!朱万能同学!你来说说这道题!”
朱万能头头是道地就讲出来了。第一步是怎么回事儿,第二步是根据什么,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孔得志高兴了:“到底还有一个会的,真是不容易啊!有的人看似聪明,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的人貌不惊人,却是含而不露,大智若愚!朱万能!你是贵班的骄傲,在你身上实事求是地反映了一个普通教师劳动的成果,要知道这道题是去年全国数学竞赛的选做题啊!就这样的好同学竟然还给人家起外号叫什么‘小地主儿’!这样的小地主儿有什么不好?是有才华的小地主!光荣的小地主儿!不就是平时不太讲卫生吗?以后注意就是了!好不好朱万能同学?”他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是我们进入高三后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高二的时候他也教我们来着。同学们对他把主要精力放到引导大家做难题偏题和怪题上,忽视了课本教学意见很大,加之他说话不注意政治,气性还怪大,对贫下中农子女缺乏感情,有同学即将意见反映到教育局。教育局听过他两次课之后,就又将他放到高二去了。
稍后不久的“文革”中,像他讽刺牛满山学习邢燕子回乡务农的问题,讽刺韩爱民当专职团干部的问题,讽刺作者学鲁迅的问题,以及鼓吹朱万能是光荣的小地主儿的问题,就都有大字报揭发。他当然就不可避免地挨了整。
第二个教师节前夕,作者在收到母校三十五年校庆及老三届毕业典礼请柬的时候,关于孔校长先前的印象就记起了这些。用牛满山的话说,情况就这么个情况。
三
作者的请柬就是人事局长牛满山送来的,住在县城的老三届们的请柬都是他亲自送的,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神色匆匆,永远是忙忙碌碌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热心人。他特别擅长并热衷于这类“组织工作”。你比方县里开个什么会,只要他参加,最忙的就是他。若是照张集体相,他就要帮着摄影师在前边儿指挥啦,队伍应该怎么排,谁应该站到哪里,凳子不够他还要指挥人去搬凳子。队伍站好了,他说是“嗯,看来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了,剩下的就是表情的问题了,这个问题自己掌握!”来上一句小幽默,有经验的导演似的。他还喜欢张罗成立各种协会,并充当其秘书长或副秘书长的角色,像老年人体协、消费者协会、集邮协会、盆景协会等,就都是他张罗起来并充当其秘书长的。他还鼓动作者要在县里成立个作家协会!“成立一个,咹?省地都有不是?县里要是不成立,它下边儿就没有腿儿,像离了休的老县长了,老书记了,都吸收进来!老家伙们吃也吃够了,玩也玩腻了,就想舞文弄墨弄个协会会员当当了!还有朱县长,他写了好几篇带赞助的报告文学呢!那还不弄个名誉主席当当?嗯!你要不便出面我来跑!”
你想不到他在“组织工作”方面会有这样的才能和爱好,而过去有点小瞧了他。
他高中毕业之后的经历大概是这样:先是学习邢燕子回乡务了一段农,尔后参加了一个路线教育还是学大寨的工作队,因为表现不错,工作队结束之后就当了三不脱离的公社团委副书记;再以后这类情况又符合某项政策可以转干,他又当了公社党委副书记;上次机构改革,他就先副后正地当人事局长啦。他当然就有基层工作的经验,酒杯拿得很熟练,劝酒劝得很地道。
他来送请柬的时候,那个实在劲儿让你没法推辞,就像母校的校庆承包给了他似的,俨然一个东道主。他还玩儿深沉呢,他说是:“年龄不饶人哪!不知不觉就人到中年了!二十多年之后又重新聚到一起,机会难得啊!让人想起苏联电影《山村女教师》里的某些镜头!再说咱们的孩子也还在母校读书不是?母校培养了我们两代人啊!所以你一定要去!”
“咱们班的同学都能去吗?”
他就掰着指头数算韩爱民、朱万能肯定要去,谁谁谁也问题不大,谁谁谁恐怕就要动员一下。个别的也还有这种情况,张三要是去了,李四恐怕就不一定去,“他两个在学校的时候,有点小隔阂不是?还有张慧英,要是她去了,李道生就不一定去,他两个不是有段……实际上想开点儿也没什么,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嘛!哎,同学中你有不愿见的人没有?要是有,喝酒的时候别让他跟你一桌!”
“同学中没有,老师中可有啊!”
“谁?”
“便猖狂啊!”
“便猖狂?噢,你说孔得志孔校长啊!他怎么得罪你了?”
“你忘了?高三刚开始的时候?他损人损得太狠了,还讽刺我是鲁迅先生!他不是也把你损了一顿?说你学习邢燕子回乡务农什么的?”
他脸红了一下:“你还记仇啊?他先前就是损过我们,‘文革’中咱还不是给他贴过大字报?勾销了!他现在对你挺尊重啊!说从小看大,小时候你就学鲁迅,现在果然就当作家了。他还把刊物上登的你的照片贴到学校宣传栏上呢!到时候你就代表咱们老三届发发言吧,啊?”
作者即说:“言,我是不发,到时候我去就是了!”
四
母校三十五年校庆和专为老三届们举行的毕业典礼,真是让人感慨万端!
与会的老三届们的身上是一点也看不出当年中学生的形象了,各人的衣着当然都是修饰过的,但身材及眼角的皱纹不争气了。他们各自从对方的形象上看到了自己,心中涌起万般滋味,仿佛突然就进入了中年似的,互相热情地打过招呼之后,又意外地拘谨起来。
韩爱民比一般人还要拘谨,拘谨得有点小心翼翼,还有点过意不去:自己水平不高当了县委书记,同学们都比我强却没当上,对不起呀!
朱万能则油光满面,神情古怪地在人群中穿梭着跟人谈农药及化工产品的问题。
李道生就眼瞅着已是半老徐娘的张惠英对作者说:“很失望啊,很失望!还是***说得深刻呀!小时候看着楼很高,长大了一看并不高!”
同班同学中,看上去最幸福的就算牛满山了。他仍然忙不迭地张罗,告诉大家几点开会,开会的时候坐到那里,上台领毕业证的时候队伍怎么走,完了之后还是到当年的教室里来两杯,搓一顿儿。他仿佛没有别的感慨,永远沉浸在“组织工作”本身的喜悦中。
老三届们从进校到开会期间的整个气氛,真是应该愉快!在校生们还敲锣打鼓地夹道欢迎呢!整个校园也非常热闹。成串的五颜六色的小三角旗横挂,欢迎和庆祝的标语竖贴,各个教室里传来搬动桌凳的声音,那里正在准备宴会。
孔校长西服笔挺,笑容满面,应接不暇。他在自己往日的学生中转来转去,翻来覆去地发着“怪不得我老了”的感慨。
庆祝大会开始的时候,孔校长在讲话中照例地颂扬了党及全社会对教育的重视和关怀,列举了令本校引以骄傲和自豪的历届毕业生中的佼佼者,又特别提到了老三届中的县委书记韩爱民,人事局长牛满山,青年作家刘玉堂,农民企业家朱万能。他仍然赋诗一首:“尊师重教蔚成风,扬眉吐气感党情,三十五载甘与苦,一届一届栋梁成。”
接着就为老三届们颁发毕业证书,牛满山少不得又是台上台下地指挥的了。
代表老三届们发言的是朱万能。这类发言一般不会有多少哲学好听,他除了对母校感谢还能说什么呢?
却不想他就来了个独树一帜,不由你不大吃一惊!
他走到讲台上的时候还很和气,还谦虚了一小下:“说是代表老三届们发言,其实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说着即开始往上衣口袋里掏。他的口袋明显地鼓鼓囊囊、手伸不进去,掏起来很费劲。孔校长肯定想起了当年他对朱万能不错,曾夸奖他是“光荣的小地主儿,有才华的小地主儿”什么的,此时即微笑着看着他,不住地点着头。台下的大小同学们也没怎么在意,肯定是掏讲话稿呗,还能掏什么?也不早准备好!可当他把兜儿里的东西掏出来并“啪”的往桌子上一摔的时候,全场却就一下愣住了:那是厚厚的一叠大面值人民币:他扭头看一眼坐在主席台上的孔校长,问道:“搞这个校庆和所谓的迟到的毕业典礼一万块够了吧?”孔校长的脸腾地就红了,他手足无措地将脑袋低下了。
朱万能不慌不忙地接着说:“我估计差不多!迟到的毕业典礼!给老三届们补发毕业证!多么好听!多么细心!多么富有人情味儿!可我的儿子也已经从贵校高中毕业了,我要这个毕业证干什么?”
台下顿时掠过一阵耳语声。
“老三届们还有谁需要这个毕业证吗?有的大学毕业证或电大毕业证也早就领了吧?没有上过大学的,这个高中毕业证还有什么用吗?这点子想得真是绝!我不疼这一万块!也不是对孔校长个人有什么成见故意给他难堪!他曾因为说过我的好话‘文革’中挨了批斗,我对孔老师怀着很深的尊重和歉疚!你是想借这个机会联络一下感情,进一步争取社会各界对教育的重视和支持对吧?顺便也给老师们搞一点福利?你肯定不会自己要!可总是让人觉得不对劲呀!刚才孔校长的讲话中提到我是农民企业家,听说去年教师节的时候也提到过我。去年我给贵校送了两千斤白鲢鱼!是的,不是贵校向我要的!是我自己送的!有孩子在贵校读书的单位都送了嘛!只不过人家用的是公款,我是自己报销。我若不送会怎样?制药厂去年没送,今年招生的时候他们的孩子不就一个也没收吗?我送了,就成了农民企业家,还能利用这个场合发发言!在座的老三届中,农民有多少!不当官儿的有多少!贵校历年的报告中提到过他们吗?我们的教育何以走到了这步天地?”他说着眼泪掉下来了。
孔校长惊恐地望了望静悄悄的会场,牛满山即会意般地走到主席台上,趴到朱万能的耳朵边小声说了句“时间的关系,你看情况是不是就这么个情况?”朱万能就来了一句:“你算干什么的?为着这个典礼你跑前跑后地张罗得不赖呀!你打算提取多少劳务费?百分之十还是百分之十五?”
牛满山就尴尬地下来了。
朱万能长吁一口气,又说道:“是的,我说过,不搞毕业典礼就象永远没毕业一样,也象一句话说完了没点句号似的,可那仅是对这件事情的本身说的,并不是非要补上不可!但既然搞了,我还是要赞助到底!我说话算话,我只是想把话说到明处!会后的宴会照常举行,老三届们和老师们都参加,谁也别想溜!谁溜谁是狗娘养的,完了!”
五
可想而知,这种气氛下的宴会肯定愉快不了的。但不参加不行了,一不参加就等于明确表了态,表明你对朱万能的发言持反对态度,至少你是不捧场。另外,谁也不想赚个狗娘养的,就都参加了。连“在百忙中赶来参加校庆”的韩爱民也没敢回去。
当老三届们步入到二十多年前所在的教室的时候,有一阵儿曾不约而同地回忆起各自的同桌及左邻右舍互相挨着的是谁,竟没有一个能回忆得全面的,有的甚至连最末一个学期的同桌也忘了。大伙儿估计恐怕就数李道生和张惠英记得准了,他二位曾同桌了三个学期。
高中时代的张惠英并不漂亮,眼窝儿陷得过深且鼻梁附近有黑雀儿,但她身材丰满,近视眼镜也将她脸上的缺点弥补了一小下。她爸爸是分管文教的副县长,教育局来听孔得志的课并将他调到高二去,很多人猜测是她在中间起了作用,她在班上就有点小威望。李道生对她很崇拜。有个学期他造了一段自己也近视了的舆论,待下一个学期开始的时候,就也把眼镜戴上了。他的眼镜从不让别人试戴。有一回作者问他:“是平光镜吧?跟张惠英的镜框一样哩!”他的脸就红了一下,张惠英听了也将嘴角一撇。可撇归撇,他二位有点小意思是显然的,他俩经常在一起谈理想呢!那时节,教室里还点着汽灯,晚自习的时候,即将课桌一组组地拼起来,每组就围着一盏汽油灯做作业,有天晚自习,牛满山用胳膊肘捅了作者一下,示意作者往他二位那个组的桌下看。作者即看见一白一黑两条小腿紧紧缠绕到了一起。天很热,李道山穿着短裤,张惠英穿着裙子。作者就看得心里扑腾了小半天。“文革”初期他二位也一块出去串联来着。谁都认为他两个能成,却不想后来张惠英嫁给了一位小排长,而李道生找了个民办教师。
如今李道生已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了,而张惠英的丈夫早就转了业,仍然当着一个镇上的民政助理。他跟作者抒发“小时候看着楼很高,长大了一看并不高”的失望感就很真实,很自然。
牛满山将他二位安排到一桌,他二位也没意见。
仿佛不曾有过朱万能那奇怪的发言,人们都尽力回避着那个话题。韩爱民率先站起来为母校、为老师及同学们的健康干杯。虚张声势的笑声、说话声,一张张欢乐的中年人的脸,一派节日气氛。
稍顷,孔校长与朱万能即以东道主的身份来给大家敬酒了。朱万能说:“感谢老同学捧场,本人在会上的发言全是混帐话,自己跟一般人相反,不喝酒的时候糊涂,喝了酒反倒清醒了,而且越喝越清醒,今天就跟老同学们喝个痛快!”
他这一说,先前稍稍有点拘泥的气氛又一下活跃起来。同学们纷纷与他碰杯,有的说两句表示赞同他发言的话。韩爱民与他碰杯的时候,大咧咧地说:“我跟你先干两杯,尔后请个假好吧?我晚上确实开常委会呀,给个面子,啊?”
朱万能即开玩笑地说:“堂堂县太爷跟我这个个体户请假,即让我心理平衡,又显出了你谦虚的美德,好,很好!准你的假了!”
韩爱民夸张地连干两杯,完了还将杯底亮给朱万能看:“看看,咹?看看!”说着即与孔校长赶忙离去了。
牛满山也与他碰了杯。朱万能说:“怎么,你也想溜?尾随其后?”
牛满山说:“哪能呢!我是坚决奉陪到底!不过提取劳务费的事可是冤枉我啊。”
朱万能笑笑:“你们当官的就这么脆弱,一个小小的发言就把你们吓坏了?我敬酒的时候早就挨个教室给你平反了!放心吧,喝酒!都站着干什么?把我那个狗屁发言忘了!拿出学生时候的劲头来,全当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可终究也没回到学生时代,尽管朱万能及牛满山故作天真地开起了学生时代的玩笑,又是韩爱民做思想工作,牛满山学习邢燕子,刘玉堂学鲁迅,朱万能是光荣的小地主儿什么的,甚至连李道生和张惠英晚自习把腿缠到一起的玩笑也开了,可总给人以虚张声势,故作轻松,故作热烈的感觉。就像温暖的房间里吹进了一股小小的冷风,气氛再热烈也还是掺杂着一些令人紧张的阴冷气息。
果然,不一会儿朱万能就哭了,他攥着作者的手说:“我累呀!我怎么这么累呢!”还嚎“怎么了?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们一个个的有什么了不起?”
更可怕的是这气息竟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附近的桌子上也很快传来了吵嚷声:“干什么?我们来干什么?来看你们多么有钱吗?官儿当得多么大吗?”
“你算什么东西?还有一点良心没有?吃人家喝人家,最后就开始骂人家!”
“你他妈的‘文革’中还帮孔得志偷伙房的面粉哩!白天给人家贴大字报,晚上给人家送面粉!”
连李道生和张惠英也吵起来了,李道生说:“背信弃义没有好结局呀!我以为你多么幸福哩,其实如此而已呀!”
张惠英酒喝得不多,思想清晰:“我幸福不幸福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你当了个办公室主任就是笑到后头了吗?别人就非得眼红后悔不可吗?你以为你就那么可爱吗?我背信弃义!我父亲当走资派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你的爱情呢?呸!”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了。
李道生擦一把脸,仍不慌不忙:“你作风有问题呀!那回你约我到河边散步,你竟然让我给你看着人点儿,你自己赤条条地下到河里去洗澡,还假模假样地不让我回头看呢!待到你让我回头看了,我以为你穿好衣服了哩,结果连扣儿还没系,还咧着大嘴,露着白牙,娇滴滴地问我:‘美不美?’你美个屁呀!”
张慧英“哇——”地就向李道生扑过去了,逮住他的脸就狠狠挖了一爪子:“你这个流氓啊,没见过你这么下流无耻的呀——”
醉醺醺的人们将他俩拉开了,李道生的脸上就留下了几道血印子。
……整个教室一场混战,一塌糊涂,谁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学校的了。
六
事后,据说别的教室里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
一次路遇孔校长及牛满山,说起那个聚会,牛满山愤愤地说:“简直是给老三届丢脸啊!给在校生们留下什么印象?我组织过那么多的会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哩!”
孔校长则说:“原想给你们来个迟到的毕业典礼,让大伙儿凑成块儿叙叙友情欢乐欢乐的,想不到弄成了这个样子,现在的人一个个的都怎么了?”
作者也百思不得其解,即说:“不好研究啊!”
孔校长说:“还真是不好研究,不好研究!”
牛满山说:“唉,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