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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无法真实 第九章 冬天的感觉

1956年冬天,县文化馆培训农村业余文艺骨干,我们钓鱼台高级农业社派我二姐刘玉洁去了。她在那里学习了吕剧《小姑贤》和《小借年》的所有唱段,学会了拿着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和《妈妈娘你好糊涂》之类的表演唱,同时也学来了一种毛病:往墙上糊报纸和扎顶棚,不管那墙是新是旧是白是黑,统统糊,早晚糊得跟顶棚连在一起看不出一点墙的本色来她才罢休。我们钓鱼台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没这么糊过。她这么一糊,哎,还挺好看。二大牙韩富裕就说:“有点办公室的性质,也怪整洁,就是有一定的危险性,得特别注意防火防盗三反五反,嗯。”

我二姐就不悦,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净放狗臭屁!”

韩富裕说:“玉洁同志你学会了节目可不能骄傲自满呀,一骄傲自满就落后了。”

“我落后不落后用不着你管,你算老几?”

韩富裕嘟囔着:“什么态度!”就走了。

宣传队成立的时候,韩富裕凑凑合合地又来了。他个子很高,牙很大,仍然光棍儿着。他见头年演节目的好几对青年男女都自由恋爱成了功,就磨磨叽叽地想参加。他问我二姐:“你那些节目里头就没有坏家伙?咱演不上好人,演个坏家伙也行啊!”

我二姐说:“宣传性的节目能有什么坏家伙?”

“没有坏家伙的节目可就一般化了。”

“一般化就一般化呗!它就是没有,我有啥办法?”

韩富裕就说:“编节目的人没水平,没有坏家伙怎么能热闹?”

支书刘曰庆给他说情:“没有坏家伙就让他干点服务工作吧。管个汽灯烧个水了,敲个锣鼓跑个腿儿了,还就得有这么个人!”

我二姐就答应了。

刘曰庆对从县上学来的节目特别重视,成立宣传队的时候亲自作动员,说:“节目里演的,就是上级提倡的,得好好领会精神,不能一般演演就算完,那个节目说谁糊涂?”

“说《妈妈娘你好糊涂》!”

“嗯,上了年纪是容易犯糊涂不假,是什么词儿来着?”

我二姐将词儿给他念一遍,他就说:“原来是反对包办婚姻的,以后谁再搞包办,就上她家门口唱去!县上学来的节目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有个节目叫《打猪草》?”

“对,《打猪草》!”

“那是号召咱大养其猪呢!要好好养,嗯!”

农村排节目的意义不在于将来演得怎么样,而在于排的本身,在于排节目时的那种气氛。经常有这种情况,你这里节目刚开始排,庄上几乎所有的人就都知道是怎么个精神了。有时候演员在台上慌了神儿,台下某个小学生说不定还给你提词儿呢!大人们就会安慰上你两句:“别慌,忘了台词儿不要紧,咱又不是专门儿干这个的。”冬天的傍晚里,锣鼓那么一响,家家户户就会发生点小骚动。韩富裕服务工作干得特别积极。你这里刚端起饭碗,他那里锣鼓敲上了。敲得你心里麻麻痒痒的,根本就吃不下饭,胡乱扒几口就往街上窜。

韩富裕敲一会儿锣鼓就去社委会点汽灯,点完了汽灯升火炉,这里那里的拾掇一通儿。等演员们陆续到齐了,他就咋呼一声:“别敲了,别影响了演员背台词儿!刘乃武!不让你敲嘛你还敲,没有个自觉性儿,年纪也不小了!”负责同志似的。

我家与社委会一墙之隔,男演员们在社委会背台词,女的们就在我二姐扎了顶棚糊了墙的那间屋子里背。天很冷,女演员们都挤坐在炕上,腿上盖着棉被,嘴里嘟嘟囔囔。这就不可避免地在糊墙纸上留下一个个的后脑勺印儿,再过几年,那些淡黑的污迹就让我无端地生些人去屋空般的惆怅出来,像刚看了《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感觉似的,很奇怪的。韩富裕不时地就背一捆豆秸或扛一棵死桑树过来给烧一下炕,吓唬吓唬趴在窗户上往里边瞅的孩子们:“去,又不是娶媳妇,有什么好看的!”孩子们不听,还须罗罗儿半天。他自己却很愿意看她们背台词。他蹲在炕下烧炕烧水冲胖大海,尔后一碗一碗地递给她们润嗓子,试探着跟这个或那个说上句话:“喝一碗,喝了再背,喝了胖大海唱得就好听了。”

女演员们跟他嘻嘻哩哩:“老韩同志的服务工作做得真不赖,还怪谦虚哩,一谦虚就进步了!”

他脸红了一下:“这点小谦虚算不了什么,咱抗美援朝立三等功两次从来没说过才是真谦虚呢!”

“是吗?那可是不简单,把你那军功章拿来咱瞧瞧!”

他颠儿颠儿地就拿去了。

他将军功章拿来,姑娘们传看的时候,刘乃香就问:“黄灿灿的,是真金子的吧?”

“那还用说!”

“那就能镶好几个大金牙!”

“净胡扯儿,荣誉性的东西怎么能镶金牙!”

社委会那边儿猛然一声喊:“韩富裕!到处找你找不着,估计你就在这里,还怪有个目的性儿哩!”

他忙不迭地就窜了。

韩富裕做服务工作真是不容易,只要是宣传队的人谁都能支使他。这个让他借服装,那个让他借道具,支使得他这里那里的团团转。他则自我感觉良好,乐此不疲。有人间他:“今年的节目是啥内容啊?怎么光见演员背,不见演员排呀?”他就说:“主要精神是让你别糊涂。词儿全是新的,不好背,嗯!”

我二姐组织宣传队以貌取人,看着不顺眼的她不要,安排角色则跟做媒似的,讲究个容貌相当、脾气相投,特别要考虑到亲戚理道姓氏辈份。你不能将堂兄妹或姑侄俩安排成两口子,也不能将姑侄俩或爷俩儿安排成兄妹或哥俩。这就很麻烦,也很危险,三排两排就会把爱情来产生。因此上,钓鱼台的大姑娘小伙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格外地盼着冬天来临。到了冬天就可以组织宣传队了,组织了宣传队就容易把爱情来产生了。由此你就能想到韩富裕做服务工作为何会有如此的积极性儿,怎么打击都影响不了。

宣传队里有一个姑娘叫高英,长得特别漂亮。她先前在北京给她姨看过几年孩子,那就说普通话。

她回来之后还挺要求进步,积极靠拢团组织。但她长得太美,且说普通话,这就有点脱离群众,个别女青年对她有点小看法。有看法还说不出口来,那就发挥优势,干活的时候跟她摞。割麦子拉她的趟子,抬粪故意多装。她跟我二姐诉苦:“她们这是干嘛呀!我招谁惹谁了?”说着说着家乡话出来了,“简直累毁了堆呀二姐!”她用普通话说方言,特别好听,豆大的泪珠儿从她那美丽的眼睛里淌出来,格外好看。后来我二姐找有关女青年骂了一顿,她们不跟她嫖了,她对我二姐就挺感激。钓鱼台姓刘的多,我二姐辈儿大,谁她都敢骂。她一般都这么骂:“小×妮子还怪能哩,胀得你不轻。”

高英虽然长得漂亮,说着普通话,像有不少文化似的。其实她识字不多,她连“从今后咱娘们儿不打也不骂,我要是再骂你把嘴缝煞”的“煞”字也不认识。她就悄悄地向我打听。我当时正上二年级,也不认识。但我能根据上下句的押韵情况估计个差不多。我把这经验告诉给她,让她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怎么顺口就怎么念保准没错,她叭一下亲我一口,说我“真聪明”,尔后就嘱咐我“别告诉给别人呀”!那种大人向小孩问字,还要人家保密的神情,就像两人达成了一种默契有着一种格外的友谊似的,真是让人难忘。以后,她再坐到炕上背台词的时候就把我也拽上,让我在旁边儿给她提词。她皮肤很白,身子很丰腴,手上有梅花坑,小棉袄有点紧,给人一种暖烘烘的感觉。

高英放不下“文化不少”的架子,被安排的角色格外多。在《小借年》里当妹妹,在《小姑贤》里当婆婆,所有的小舞蹈和表演唱也都有她。她背台词就背得很艰苦,有时背得晚了就不回去了。有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登登,她竟然将我抱起来把尿呢!像把吃奶的孩子撒尿似的。她动作很熟练,估计与她当过多年保姆有关,但也很吃力,我毕竟不是吃奶的孩子。我在她怀里窝曲着别别扭扭,怎么能撒得出来?我身子一挣站起来了,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还吃吃地笑,说是:“小大人儿似的,还害羞呢!”我二姐一边笑着一边说山东快书:“说了个大姐才十七,四年不见就二十一。找了个丈夫整十岁,不大不小差十一。这一天小两口一起去抬水,一头高来一头低。小大姐后边儿一使劲力,把小丈夫摔到了泥沟里。这回可是把小大姐摔到泥沟里了。”她两个疯打疯闹了半晚上,咱听了竟然还大人样地产生出一点小想法,以后见了高英就不好意思了许多,很没道理的。

别的姑娘们晚上也常常不回去,她们挤坐在炕上为剧中的人物担心,议论男人们的缺点,嘲笑韩富裕抗美援朝是怎么抗的,没个稳重样儿,连个饭也不会做,就知道做炒面,还怪注意发扬“一把炒面一把雪”的革命传统呢!刘庆厚嘛还差不多,长得比较帅,也有点小水平,可他那个娘太厉害呀,那街骂的比《小姑贤》里那个婆婆不差半分毫。然后就说这世界到底还是男人的世界,别看咱们现在呆成堆儿嘻嘻哈哈怪热闹,过不上几年就会东分西散,不知嫁到哪个庄去了。男人呢,就能一辈子都在一个庄,永远不分开。啦得还挺深刻。有天晚上,正啦着啦着,刘乃香还哭了呢!别的姑娘也陪着掉眼泪。我二姐则大骂“封建主义”,我悄悄问二姐:“封建主义怎么你了?”她说:“小孩子家别瞎打听,快睡觉!”后来我就知道了,那是个不太好研究的同姓之恋的小悲剧。若干年后,钓鱼台有个人玩儿文学,到处投稿子搞家庭副业收入,其中有一篇就是写刘乃香的。你看了就知道她为什么哭,现抄录如下:

刘某乃良,其婶早丧。后其叔续娶一房,乃一年轻寡妇也。膝下有一小女,亦随之带过,遂唤作刘乃香焉。

乃香时年七、八岁,身材瘦小,小辫儿焦黄,然甚懂事儿也。村中顽童嬉闹,乃香即远远遥望,神情讪讪。乃良见之,常慨然神伤。某日,乃良拾柴回家,见一顽童正往乃香身上撒尿,乃香以手遮脸,流泪不止。乃良亦掏出小鸡儿朝那顽童以尿泄之,那顽童张嘴大哭,喝进不少。其母闻之,跳出大骂:“哪个王八犊子将吾儿泄哭耶?”

乃良回骂道:“你家鳖崽子朝他姑奶奶身上撒尿,让其亦尝尝!”

“书记家欲招童养媳乎?一个带犊子,什么好东西!”乃良之父即支书刘曰庆也。

“书记家招尔姑奶奶作童养媳尔没牙啃,尔家东西好,揍出个鳖崽子!”

乃良即将乃香拽至家中,为其洗脸洗手,且嘱咐道:“以后谁若欺负你,告诉尔哥吾,揍这些×养的!”

乃香甚感激,遂扑其怀内默默流泪。

某日,乃良上山拾柴,见其婶与乃香于地瓜地中掐瓜秧尖儿。母女二人起先尚笑逐颜儿,不一会竟抱作一团恸哭不已。乃良上前问道:

“婶娘为何啼哭?”

其婶道:“不为何,只是想哭耳,乃香与尔哥玩去!”

乃良遂领乃香到别处去焉。乃良割草,乃香拢之,二人有说有笑,甚和谐。乃良问乃香:“吾叔待尔不好耶?”

“好!”

“刚才吾婶与你为何啼哭?”

“是吾娘想起吾爹也。吾爹乃饿死之,娘道‘如有瓜秧吃,亦不致饿死。’遂哭焉。”

乃良即感伤不已,将其拥入怀内道:“尔须好生吃饭也,看尔多瘦!”

乃香伸出胳膊道:“已比先前胖点,两指围不拢也,尔围围!”

乃良用手指围一下又道:“吃得胖胖的,长大吾娶你!”

乃香即与之拉勾:“拉勾,就算,一百年,不散!”

后乃香嘻嘻笑道:“做夫妻须拜天地也!”

“那当然!”

“现在试试如何?”

“可也!”

二人遂以草作香,连磕三头。此后乃香与之相见,竟小睑绯红,羞怯不已。

乃良与乃香之家,一秫秸栅栏之隔,秫秸很低,只抵大人腰间。一家有好吃之食,常漫栅栏而递,两双小手,尔递吾接,吾接尔递,递之接之。一双即变粗大,一双即丰腴修长,二人皆长大也。

一日,乃良唤乃香,乃香不应:“以后尔别叫吾乃香!”

“为何?”

“乃呀乃的难听!”

乃良道:“乃是辈份也,并非尔胸前之奶。”

“吾也不爱听也。”

“尔让吾怎叫?”

乃香脸一红,头一低:“只叫一字:香!”

乃良遂附其耳上,悄声叫之:“香——”

乃香即偎于其怀,情意绵绵唤道:“良——”

乃良道:“尔不叫吾哥耶?”

乃香道:“又不是亲的,尔是吾情哥也。”

二人相拥相吻,极其缱绻。三来两往却被村人瞧科矣,皆骂之:“看着人模狗样,实乃一对畜牲也。”两家老人闻之,亦各自对其大打出手,令其断绝来往……

这就接上茬儿了,那天晚上,我见着刘乃香哭的时候,其同姓之恋的故事大概就正进行到这儿。

我二姐骂了半天封建主义之后就说:“你甭哭,抽空儿我找刘曰庆去。他当书记的怎么能反对自由恋爱!”

姑娘们哭哭啼啼完了,又开始嘻嘻哈哈。冬天是个欢乐的季节,她们又正是欢乐的年龄,苦恼来得快也忘得快。姑娘们高了兴就凑份子搓一顿儿。她们支使韩富裕割肉买酒,尔后就屋里火炉生着,猪肉白菜豆腐粉皮儿的那么炖着,小酒壶儿那么一捏,让人生些久久不忘的感觉出来。刘乃香也说:“这小日子要是永远都这么过就好了。”

台词背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对台词了,对台词的时候就不分男女了,以剧组为单位。那天下雪,《小借年》剧组在我家对台词,当然就是坐在炕上对,腿上盖着棉被。高英在《小借年》里扮妹妹,那个穷秀才就由刘庆厚饰演。刘庆厚先前演穷秀才演过多次,台词是熟之又熟,但与高英配对儿有自惭形秽之感,思想上放不开,表情不自然,且不自觉地将方言向普通话靠拢,听上去即不伦不类。我当时就有一个明晰的印象由洋而土要比由土而洋实在得多。高英也发觉他太拘谨,就让他“放松”一点,过去怎么演现在还怎么演!刘庆厚就越发地脸红脖子粗,连眼神也不敢与她相对了。

韩富裕来了。他来到就搓着手在炕下转悠,眼睛瞅着炕,嘴里直嘟囔:“好家伙,还怪冷哩,简直让它冻毁了堆呀!”高英说:“冷就上来坐呗!”韩富裕忙不迭地就脱鞋上了炕,将腿伸到棉被下,他那双长腿就把棉被撑成了个小帐篷。他说是:“怪恣来,全世界就数这地方暖和了,要是再猪肉白菜豆腐粉皮儿的那么一炖,小酒壶儿那么一捏,可就更恣了。”

在《小借年》里扮演嫂子的刘乃香就说:“不会过日子,就知道小酒壶儿那么一捏!”

韩富裕“嘿嘿”着:“社会主义幸福新生活嘛,还能不小酒壶儿那么一捏?”

《小借年》剧组的三个人在一递一句地对台词,韩富裕闭眼作瞌睡或遐想状。不大一会儿他就开始呼吸不畅。他为啥呼吸不畅?那一会儿咱还不明白,后来就知道他是把高英的腿当成小酒壶儿了,很可能就那么一捏来着。高英忽地站起来脸红红地就下炕出去了,刘庆厚也马上跟出去了。他问她:“怎么了?”

“韩富裕真不是个东西!”

“怎么个不是东西!”

“他的手不老实!”

刘庆厚气呼呼地就说:“我去让他滚蛋!”

她不好意思地将他喊住了:“你凭什么让他滚蛋?他的手不老实与你有什么相干?也许他是摸错了呢?”

“嘿,你可真会说话,还摸错了?他想摸谁?摸刘乃香呀!他不知道她正跟乃良谈着?”

“不是还没谈成吗?”

“谈不成刘乃香也不会罗罗儿他呀!”

屋里的刘乃香就有点小奇怪:“正对得好好的,怎么一下都出去了?”

韩富裕脸上红了一下,说:“解手去了吧?”

“解手还能一块儿呀?”

“那就是单独谈谈去了。刘庆厚那腔撇得也太玄了,唱个熊吕剧撇腔干嘛。高英肯定有看法,她可能不好意思守着咱们说他,单独跟他谈谈去了,这叫注意工作方法,嗯。单独让女同志指指缺点,确实是怪不错的!”

“有什么不错的?”

“那就是谈到相当程度了。”

“你馋得慌你也谈去呀!”

“那怎么能随便谈!个人问题只能依靠组织解决,嗯!”

“还怪有个组织性儿哩!”

“那当然!”

不一会儿,外边儿的两个进来接着对台词儿的时候,刘庆厚确实也就不再撇腔了,神情也不拘谨了,眼神也敢与高英相对了。三个人一递一句地配合得很默契,对得很热闹。韩富裕在旁边儿猴猴着脸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说着:“你们先对着,我到别处去看看。这个进度问题还得抓紧哩。嗯!”就走了。

排节目的时候就热闹了。韩富裕指挥人把打麦场上的雪扫出一块空地儿来。我二姐就在那里教女演员们练那个拿着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扇子的边沿都粘着五颜六色的彩绸儿。那些东西在冬日的雪地上翻动起舞时而还组成个图案什么的,就格外好看。看热闹的人在旁边儿就评头论足嘻嘻哈哈:“还怪好看来!”

韩富裕说:“从县上学来的节目还能不好看,净说大实话!”

“就数高英跳得好,那个刘乃香也太不自然了,奶子倒不小,一跳一哆嗦,一跳一哆嗦!”

韩富裕就说:“她主要是心里不痛快,能跳就不错了,你管人家奶子哆嗦不哆嗦干什么?”

“你还怪了解情况哩,负责同志似的。你是哪个部门的负责同志?这个负责同志真大!”

韩富裕就生了气,说:“净打击同志的积极性儿。年纪也不小了。”

排《小借年》的时候,高英和刘庆厚就排得很自然,配合得很默契,一唱一念一举手一投足都挺像回事儿。看热闹的人就说:“他两个还怪般配哩!”

“是郎才女貌呢!怎么说来着?整个一个才貌系统对吧?”

“演得跟真的样的哩!这么演下去那还不出事儿?非出事儿不可!”

果然,这天晚上排完了《小借年》,高英突然当着好几个人的面儿就给刘庆厚提了三条意见,说:“刘庆厚你要注意呢!有三条缺点你必须克服:一是小家子气,不够大方;二是有点酸文假醋,不够实在,一个农民,小分头儿梳得那么明干嘛;三是你母亲经常骂大街,影响不好!”她感情很激动,声音有点颤抖,一下子把刘庆厚给说愣了。他面红耳赤了一会儿。琢磨过味儿来就说:“你提得对,我改就是!”

韩富裕说:“态度还不错呢,怪幸福是吧?”

刘庆厚悄声嘟囔道:“真会糟践人啊!说我的缺点不解恨,还说俺娘!”

韩富裕说:“甭瞎驴拴到槽上,为(喂)你不知道为你,缺点提得这么具体还能不幸福?快大大方地说‘幸福’!”

刘庆厚就羞怯地说:“是怪幸福不假!”

韩富裕说得对,姑娘们开始给某人提缺点了,就是谈到相当的程度了,那些年钓鱼台兴这个,韩富裕懂。

春节一过节目开演的时候,宣传队里一下成了好几对儿。韩富裕的对象问题仍然没有着落。刘曰庆书记找到我二姐说是:“韩富裕表现怎么样?”

我二姐说:“表现挺好,挺能干,还怪感动人哩!”

“他接连参加了好几年宣传队了,这个对象问题老落不了实,还是个事儿来!不管怎么说,他总还是复员军人啊!还立过三等功两次什么的。他依靠组织解决个人问题,咱老给他解决不了也说不过去,这事儿搁我心上都成心病了!”

我二姐就说:“是不好解决不假,我要是没对象我就嫁给他!”

“你是军婚怎么行?我看刘乃香就怪合适!”

我二姐说:“你不说我还忘了,你为什么不让乃良跟乃香谈?”

“他俩是叔伯兄妹那怎么行?”

“乃香是带过来的,又不是亲的。”

“不是亲的更该当亲的待呀!这事儿你不懂,你别瞎掺合!你就站在组织的立场上,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让她好好跟韩富裕谈。你写过入党申请书了不是?”

我二姐想不到他会这样安排,很吃惊,也很感动,就说:“我试试吧!”

“这事儿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当作任务来完成!”

我二姐挺犯愁,找高英商量。高英一听,也挺感动,说:“他这个书记当得可真是不容易,这种事儿他都操心!”

“你说咋办呢?”

“这么办……”

当天晚上,她两个就跟刘乃香谈了。高英说:“今年咱们还去别的庄演吗?”

我二姐说:“演呀,有好几个庄来请呢!”

“节目演完了,宣传队也该解散了!”

“咱们是农村业余宣传队还能不解散!”

“这一解散,心里还怪空得慌哩!”

“可不咋的!”

高英说:“经过这个冬天,整个宣传队的人若论人品,我看就数韩富裕好!我不想跟刘庆厚儿了,我想跟韩富裕谈!”

我二姐说:“那怎么行!你给人家提的那三条人家正改着不是?”

“他再改也赶不上韩富裕好!”

“韩富裕人品确实不错不假,对革命也有一定的贡献。你说呢,乃香!”

刘乃香说:“立三等功两次还能没贡献!”

高英就问她:“你跟乃良到底谈得咋样儿啊?”

刘乃香说:“他还不是听他爹的!”

高英说:“你们两家关系不好啊?”

刘乃香说:“要是不好就好了,关键是太好了!”

高英说:“这就有点麻烦!刘曰庆要把你当亲侄女待,不让你有外人的感觉。你却要当他的儿媳妇,这个弯子不好转不假。你俩就是谈成了,恐怕将来也不一定好处!”

我二姐说:“曰庆书记又是个特别要面子的人,他在庄上威信高,一是靠好心,二是凭辈份……向说……不二惯了的。他的话你要不听,那你算完了。再者说了,由组织出面给一个人解决个人问题,韩富裕是头一个。庄上的光棍儿多了,别人谁能捞到这份光荣:还不是因为他对革命有贡献?”

刘乃香就不吭声了。

我二姐和高英连缠了她三晚上,刘乃香终于给韩富裕提缺点了:“……是不怎么会过日子,动不动就小酒壶儿那么一捏;二是吹吹唬唬,还假装谦虚,动不动就立三等功两次;三是舞舞扎扎不够稳重,负责同志似的爱显能,你算干什么的,嗯?”韩富裕听了就热泪盈眶,说:“也是三条,嗯?怪深刻!感谢组织关心,我一定好好记住!”宣传队到外村演出过河的时候,他就背着刘乃香,到了没水的地方也舍不得放下,很来劲儿。

再过几年,我二姐及高英、刘乃香她们都出嫁了。我独自躺在那间用报纸糊过的屋子里,看着墙上那一个个依稀可辨的后脑勺印儿,想起那年冬天排节目,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后来就又让韩富裕说中了,那个用报纸糊过的墙壁和顶棚还真是怪危险。有天晚上,不知咋回事儿的,煤油灯的火苗突然将窗纸点着了,忽一下就由窗纸而墙壁,再由墙壁到顶棚地烧了个片纸不留。多亏仅是薄薄的一层纸,火势不大,没着到屋顶。可也吓得我不轻,接连好几个晚上都傚恶梦。但我还是喜欢多雪的冬天,回味那种冬天的感觉。特别在我经历了城市的喧闹及无数个春的干燥、夏的酷暑、秋的骚乱之后,就愈加喜欢冬天,喜欢我家乡沂蒙山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