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重庆念初中时就喜爱文艺,一次老师留的暑期作文题是“独立采访”,采访谁呢?爸爸说,“去拜访你二爹吧。”北京话二爹就是二叔,爸爸跟老舍是拜把子兄弟。这天我和弟弟走20里山路,来到北碚舒家,进门吓了二婶胡絜青一跳,“呀,你妈也真放心,让两个宝贝儿子走着来啦!”午饭是韭菜馅包子,我一气儿吃了8个,二爹说,“孩子啊,悠着点儿,咱可还有下顿儿哪。”我说明来意,二爹便领我参观他的书房,给我讲“文房四宝”,这时他正在写《四世同堂》,让我看了手稿,还有一些朋友题写的纪念册,我记住了两句,“换他肉二斤,写稿三千字”。晚上,舒济、舒乙讲他爸爸的笑话:一天,老舍留朋友在家吃饭,悄悄拿了一套旧西服去当铺里卖了,到街上买肉,碰见个卖猫头鹰的,老舍爱猫,就用买肉的钱买了猫头鹰,孩子们争着喂馒头、白薯,都不吃,原来这家伙要吃肉。老舍对猫头鹰说:“连我都没肉吃呢,你请便吧。”就放生了。
我把这些见闻写成作文,得了高分,老师还在课堂上宣读,又登墙报。这使我更加喜爱文艺,写作也有自信心,参军后,19岁开始发表小说和诗歌,有的发在老舍主编的《说说唱唱》上,独幕剧《一家人》还获得志愿军的甲等奖。
1953年冬,以贺龙、老舍为正副团长的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来到前线。老舍告诉军政委,“我有个侄子是志愿军。”很快就见面了。我已长成一米八的大个子,胸佩4枚军功章,立正给他行军礼。七年不见,二爹深情地说,“你就是大年!立功啦,也有胡子啦,不,还不算胡子,只是嘴上的一层茸毛。”我说朝鲜停战了,上级动员我们这些参军的高中学生回国考大学,我想读中文系,当作家。没成想受到二爹的批评,要我先当“文艺学徒”。随后他又来信说,“谁想当作家都好,那就拿出货色来。我已经55岁了,不是还要到朝鲜来向志愿军学习么?大年,你还年轻,真的喜爱文学,就不要脱离火热的斗争生活。”这是长辈的肺腑之言。二爹有寒腿,数九寒天还坚持要到山上的前沿阵地采访,三百多米高的陡坡,积雪盈尺,根本无路可走,是战士们用担架把他抬上去的。回国不久他就发表了描写志愿军的作品。这年我22岁,决心长期当好文艺学徒。
由于“反右”的问题,我被“复员处理”回到北京。家父母早已过世,作为北京文联主席的二爹,多次为我介绍工作(去文化局,文化馆),都没办成。他亲自领我到人艺,说“我送这个侄子来给你们搬布景,当学徒”,还是不成。二婶告诉我,“老舍是个空架子,没权。”我失业了,穷而为文,卖文糊口。也是练笔,也是谋生,也是学习老舍先生,小说、诗歌、散文、相声、剧本、谜语、笑话、儿歌、小人书,什么都写,动力就是我家大妞儿缺奶的哭声。偶尔从老舍早年写给家父的信中读到,“还是躲在烟筒胡同啃小窝头,出门低头走路,也没捡着钱包。”又想起二爹的纪念册,“换他肉二斤,写稿三千字”,大文豪如老舍者尚且如此,我才二十多岁,怎么就不能坚持这清贫的文学之路呢!
老舍确实“没权”。我写的长诗《冰山卓玛》,他看了很喜欢,《新港》杂志愿发,要单位证明,他立刻写了证明信(可惜编辑部说老舍是“民主人士”,不行。后来还是由转建委员会出具证明,此诗才得以发表)。但他百忙之中仍然帮我看稿,给予指教。我的另一首长诗《菜农传》,他大泼冷水,“太实!黄瓜茄子不是诗。明说吧,你没有诗才,甭写诗啦!带个小板凳去天桥,跟老百姓学说话。学着写短篇小说。”这话我听得懂,还是教我老老实实地当文艺学徒。
半个世纪前,老舍先生在《文牛》里说,谁要走文学之路,就得有作出各种牺牲的思想准备。这是高尚人格文品的自白,也是文坛的醒世箴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