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发现田岷在她导师的影响下,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在田岷随她导师离开沈阳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得了一种叫做强迫性妄想症的病。我忧心忡忡地想,虽然我和田岷依然恩恩爱爱,虽然我们依然在一张张能被田岷接纳的床榻上流连忘返,可是我们心里那股原始的情感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腐蚀殆尽了。我们身心无条件的需要变成了一幅刻意摆放过的做作的布景,在这块布景前面的所有演出,那些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全都被固定在了一尊了无生气的僵死的雕塑上。
田岷和我第一次上床,是在她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不能说田岷是个老派姑娘,但她的确不很情愿先斩后奏。本来我们早已商量好了,如果她考试失败,那她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立刻结婚。可是现在她通过了考试,我们的婚期便只好推到她研究生毕业了。这时间对我来说有点漫长,我也是不得已才提前出击的。你这是逼着我破坏自己的原则,田岷说,本来我是想把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留在三年以后的。直到我们在黑暗中已经赤裸了身体,田岷还在嘟嘟囔囔。我真不明白,你们男人,为什么就只看重这个。
说句心里话,我并不是一个如田岷所说只看重“这个”的男人,但让我等到三年以后的吉日喜期才“这个”,我又确实心有不甘。田岷是个出色的姑娘,文静柔顺并且美丽娇媚,在学问相貌上都压我一头,我略感自卑这也属正常。我开玩笑地对她解释,我必须跑马占地,免得以后竹篮子打水。当然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起来,田岷在感情上是一个被琼瑶小说梳理得通体透明的无菌女孩,我所开的玩笑在她看来肯定下流粗俗。果然,田岷的热情一落千丈,我们的第一次云雨欢爱疲疲塌塌,就像是一碗凉水泡剩饭的勉强充饥。
田岷接续上了她的学生生涯,我则继续着我的单身生活。她住校读书,我坐机关睡集体宿舍;她有一外二外专业非专业的繁重功课,我有宴请开会学文件公费旅游的各种事情。我们都很忙。如果我不离开沈阳,我们一般一周见一次面,见面后的活动大同小异:吃饭、聊天、看电影、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做爱。田岷对我们同床共枕的条件要求十分苛刻,所以更多的时候,纵使我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她也只是千娇百媚地与我情话绵绵,而不是毫无保留地跟我颠鸾倒凤。我总是想,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她们喜欢调情,喜欢诱惑,喜欢勾引,可偏偏对顺理成章的肉体结合抵制排拒。她们是发自内心地看重肉体呢,还是沉溺在被她们不断延长的调情诱惑勾引等精神快感中难于自拔而忽略了肉体?这问题我至今也说不清楚。
在那样的日子里,每当我和田岷来到一起时,都会出现一种一反往常的现象。以前我和田岷没有过身体的结合,以前我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恋人,以前在一起时都是听我夸夸其谈;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田岷已经与我合而为一了,现在我对田岷做任何事情都不算过分了,现在我已经没有兴趣东拉西扯,而更多的时候我是冥思苦想着怎样才能让田岷高高兴兴地与我一同躺到床上去。在那样的日子里,掌握说话主动权的不再是我而是田岷。
田岷第一次对我提到她导师的爱情,是在一个周末的雨夜。那天是在我一个朋友的家里,崭新的房子还未经装饰,各种建筑材料所逸散出来的原始气息恰如人意。朋友的单位比较仁慈,没结婚也同样可以分到房子。这天我打发走朋友接来田岷,我认为她会对这个环境表示满意。果然田岷一来到这里就激动不已,她喜欢上了我朋友的房子,甚至还喜欢上了我朋友的工作单位。她在厨房、厕所、阳台和居室里马不停蹄地走来走去,充满艳羡地说以后我们要是能够有一处这样的房子也就心满意足了。不结婚的人也应该受到尊重,她对房子的赞美告一段落后,又打量着朋友写字台上上锁的抽屉说,不结婚的人甚至有更多的隐私需要保护。我讨好地跟在她的屁股后边,连声说着对对对对,就开始了对她的亲吻和抚摸。可是我的导师,田岷移开了她的嘴巴自说自话,在我的挑逗面前依然僵硬,他的独身宿舍就像一件千疮百孔的破衣服,使他置身在那些刚刚留校的青年教师之间,都无法遮住他衰弱的身体。田岷在说这话的时候满脸义愤,眼睛空洞得就如同投射在她眼睛里的洁白的墙壁。田岷情绪的迅速转移让我扫兴,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向她求欢,无异于自讨没趣。
怎么?我惊讶地问,你的导师还没房子?我想我得顺着她的思路说点别的,要不然她又要说我,你们男的为什么就只看重“这个”。
结果我的关注产生了误导,使田岷的声调也开始了义愤。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田岷说,我导师还住在简陋的独身宿舍呢。田岷离开我的怀抱站起身来,对我们置身的这间房子怒目而视。他都五十岁了,他的一辈子都快完结了,可是他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学校也太不像话了。
就因为他没有结婚。
没结婚?那他为什么五十岁了还不结婚,是不是他有什么病呀?
你也让我失望!田岷忽然对我呵斥起来。你们每个人都是为了满足窥阴心理而只关心别人的隐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和公正感。我想说的只是,结婚和房子之间存在的并不是必然联系。
我忙赔笑脸,是呀是呀,我也是在说房子。一个五十岁的老同志了,不结婚也应该有一个独处的地方。
十八岁以后的人都应该有一个独处的地方。
对对。我这人群居惯了,以为别人也都会像我似的习惯那种不加掩饰的集体生活呢。
群居,听着都恶心。
那不说你导师的事儿行了吧?
不行!
那就你说吧,我听着。
我导师,你绝对无法想像。田岷站到窗前,双手抚胸,两目远眺,如同舞台上的演员在朗诵内心独白。他居然是一个罗密欧式的、充满悲剧情调的、带有古典意味的、浪漫色彩浓郁的爱情至上主义者,他为了一个年轻时与他相爱的女人,始终再没有过恋爱和结婚……
是这样——听着田岷这种学院式的夸张表述,我的头皮都有点发麻。以前只是在小说中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角色,可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角色来到身边了,还真就有点让人难以置信。我无暇去考虑对这种人物是应该敬佩还是应该嘲弄,我只是对田岷这种表面上近于做戏但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激动有点忧虑。你导师——可真是挺有性格呀……我想我需要做的是不予臧否,便随随便便地说了句废话。你导师和他当年那个女友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什么。
这是可以肯定的事情。田岷的声音柔和起来,她垂下了眼睑向我靠近。只是我一点也想不明白,真诚相爱的一对恋人间,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如此可怕的终生遗憾?田岷主动地偎进我怀里,深深地沉浸到了她自己的冥想中。导师对他自己的事情一向守口如瓶,田岷又说,只是因为他把我看成了他的得意门生,而且还因为我也是张集人,是他女友的老乡,他才对我透露了几句。你可得帮我替他保密。
那是自然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嘛。停了一会,我抚摸着田岷轻声安慰道,别难过田岷,这样的事情总是很复杂的,我想你的导师他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们永远不会分手,我们永远都能欢乐和幸福,你认为是这样吗?
是这样田岷。我们永不分手,欢乐幸福……
这时候的田岷如小鸟依人,让我对她万分怜爱。在我们一步一步地迈向高潮时,我想到了田岷那位痴情的导师。他从爱情的另一个角度,提示给我们一些朴素的道理。我体会到了我和田岷共同的震颤。
这一个雨夜,是我和田岷都很真实的一个雨夜。
时间过得很快,未来的理学硕士田岷现在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复述她导师的感慨:只有知识才能使人骄傲。我发现,田岷比读本科的时候用功多了。当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说一些别的,然而那些别的话题总是会三绕两绕地又绕回到她的学业和她的导师身上去。有一个周末,田岷告诉我她导师当年的女友长得十分美丽,并且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叫茉莉;又有一个周末,田岷告诉我她导师和茉莉恋爱的年龄和我们现在一样大,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三;再有一个周末,田岷告诉我她导师和茉莉在不久之前居然有过一次邂逅……我不愿意让两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的爱情来统治我和田岷的生活,可是田岷似乎已经走火入魔,只有让她的导师和那个茉莉介入我俩之间,她才能够亢奋起来。当然了,她给我讲述的她导师和茉莉的故事支离破碎,其间许多似有若无的缺失疑点也能吊人胃口。于是猜测、补充、分析和评论田岷导师与茉莉之间的恋爱故事,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地成了我和田岷在一起时的一件重要事情。
田岷你是不是爱上你的导师了?有一次田岷正在对她导师大加赞美时我问了一句。
庸俗!田岷说,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说不出口?为什么要说不出口?我本来只是开句玩笑,可田岷看我时那种轻蔑的表情让我受到了伤害。你都做出来了,我为什么还不能说出来?
我做出什么来了?
你从来没有像夸奖那个糟老头子那样夸奖过我。
你已经不仅仅是庸俗了,还很低级趣味。田岷不屑地转过头去看窗外街道上繁乱的行人。第一,你说的人他虽然身体不好,但他不是糟老头儿,他是一个才华横溢,感情丰富的壮年男子;第二,你的全部本事只是把一个女人拖上床去,然后把她视为私有财产,再用妒忌和诽谤去控制她,没什么值得我夸的;第三,你……田岷的声音异常平静,可让我感到毛骨惊然。
你放屁!我义愤填膺地拍着桌子,恨不得去打她两个嘴巴。我记得我们刚刚认识那会儿,已经读完大三的田岷就像一个单纯如水的小女孩儿,我看她一眼她都要脸红。后来她就被我带到了床上,我成了她全部的依赖和全部的寄托。可是现在,这研究生读了还不到一年,她就变成了一个尖刻的女人。她离开了琼瑶,我以为这是好事,可是她那个孤僻病弱的导师,却比琼瑶还要危险。
但是我爱田岷。我知道田岷也爱我。
我只好陪着田岷继续在她导师和茉莉的爱情故事里度过我们的周末。当年田岷的导师和茉莉真诚相爱,他们的分手来自于双方共同的决定。但这个决定依据了什么,却不是我和田岷所能想像出来的任何原因。第一不是门第原因,两人的父母都是小知识分子,且素无隙罅,对他们的爱情也一致赞同;第二不是身体原因,两人都无十分要紧的任何类型疾病,后来的事实证明茉莉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第三不是情感原因,他们的恋爱都是第一次恋爱,在恋爱期间互相也都没有发现过哪怕只是思想意识方面的疏离和背叛;第四不是政治原因,两人都是政治场景中的小人物这自不待言,即使是处在许多需要表态站队依附的时刻里,他们也都浑浑噩噩不谈国事;第五不是地域原因,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一同分到了张集工作,而田岷的导师调到沈阳已经是在茉莉嫁人以后的事了;第六不是……我和田岷绞尽脑汁,也想不好还有什么原因可以导致一对至死不渝的恋人分道扬镳。
也许是因为一个玩笑……
也许是因为一次误会……
也许……
也许……
田岷的导师说,二十多年过去了,即使有天大的事情,他也拒绝再回张集。不是他不留恋那片土地,而是他担心那座住着他爱人的城市会劐开他的伤口。可是他和茉莉不久前的邂逅,却是一次天意的安排。那天他听说了田岷是张集人,平静的内心忽然就有一点骚动。回到他那间简陋的宿舍后,他提前翻开了当年茉莉送他的厚本影集。而在以往,欣赏茉莉的每日必修课要在深夜里完成。那本影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已经被他至少翻看过七千遍了,可是在那七千遍的翻看过程中,美丽的茉莉总是缄默不语。但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来自张集的田岷的这一天就不一样了,这一天年过五十的大学教授听到了旧日恋人的遥远的声音。这一天茉莉对他说的是:她想念他。以前这个幽闭的男人光知道他想念茉莉,他认为茉莉也会想念他,可是无法证实,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搅扰茉莉安宁的生活。可是现在他却于偶然之中得到了确证,在二十多年过去以后,茉莉也在想念着他。他没有道理继续按兵不动了。收好影集,匆匆忙忙的单身男人连晚饭都没吃,就连跑带颠地爬上了火车,在夜色之中进入了张集。这一个夜晚他忐忑不安,第二天早晨天刚放亮,他就来到了茉莉昔日居住的地方,又找到了过去茉莉工作的单位。可是结果并非尽如人意,茉莉昔日居住的地方早已被一个游乐场取代了,据说在游乐场里可以满足游乐者吃喝玩乐的所有要求;而过去茉莉工作过的单位也已在几度搬迁中不知去向了,现在那家单位从领导到看门老头,没有一个人知道二十多年前这里曾有过一个名叫茉莉的工作人员。田岷的导师终于明白,自己这二十多年后的盲目寻觅是何等地荒唐,他只好步履沉重地向火车站走去。可是就在这时,就在他垂头丧气满腹绝望地行将离开张集之时,有一个与他交臂而过的妇女用惊讶的声音喊出了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去。他看到了茉莉。
在我和田岷将近四年的恋爱生活里,即使不见面,我们也都知道,我们还都活动在沈阳这座城市的范围之内。偶尔,我会出差,一般都是三天五天、十天半月,最长的一次是三十七天,陪我们将要下台的老厅长和他的夫人去四川云南一带的风光胜地。但那都是我离开田岷,田岷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在寒暑假时,田岷要回家,回张集呆上长短不一的一些时日。可实际上那种时候常常是我们更为接近的一些时候。由于我在单位处在了一个上下左右都是一团和气的位置上,所以田岷回张集看望父母的日子,总是我巧立名目地在张集开会调研的日子。我时常对田岷讲,我不能忍受你对我的离开。可是现在田岷三年级了,我不能忍受的事情必须也得忍受了,现在田岷需要离开我和我们共同居住的沈阳一段漫长的时光,得四十五天左右,比三十七天还漫长。
三年级是攻读硕士学位的最后一年,在这一年里,田岷的主要任务是准备毕业论文。按照她导师给她制定的教学计划,在动笔撰写毕业论文之前,田岷要在她导师的率领下周游列省市自治区,号称访学。我想我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陪不起了,这么长时间,连自费都不可能。
这就是游山玩水嘛,我满脸不快地说,你们学校也真是的,经费那么紧张,却拿得出这笔开销,简直是挥霍。
你现在真是狭隘得有点鼠目寸光了,田岷说。田岷的伶牙俐齿在这两年的研究生学习期间得到了上好的磨砺。我们这是出去拜专家,访同行,开眼界,长见识。可不像你们单位,不光自己出去公费旅游,还带上家属。
我们机关有钱,你们学校没钱。
没钱就不搞科研了,没钱就不培养人才了……
这样吧田岷,你别去了,写论文你需要什么材料,我踏破铁鞋也给你找到。
你别那么婆婆妈妈地扯后腿,什么材料能取代一颗颗智慧的人的头脑?
我不是舍不得跟你分开吗?
我给你写信。
那也不行,我看不着你。
你看我照片。
哼——听到田岷提起照片,我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你那个无亲无故的冷血导师,他不讲亲情,以为所有的人也都像他那样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我可做不到靠照片度日。
我可警告你,不许你胡说八道。田岷的表情又严肃起来,我跟你实说了吧,在这一个半月里,我导师也必须忍痛中断和茉莉的约会了。
什么什么?他……约会……
我这才知道,原来自从田岷的导师与茉莉邂逅以后,他也就像我和田岷一样,热恋般地忙了起来。这个五十出头的独身男人,在日复一日的备课写书教学之余,每个周日,他都要乘早班车兴冲冲地赶到张集,与茉莉在一家雅静的餐馆里吃一顿饭,一起消磨掉情意绵绵的两三个小时。
你这心中的圣人他想干什么,我讥讽地说,人家茉莉可早就是一个丈夫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田岷满脸向往地回答说,他们以一种纯洁的关系,共同体会在流逝的岁月中他们那未曾受到过任何磨损的爱情,难道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吗?
美好?这对人家茉莉的丈夫也美好吗?
茉莉的丈夫应该羡慕他们,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羡慕他们。
田岷你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头?
恰恰相反,我觉得我对生活对爱情都有了越来越对头的理解和认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发现田岷在她导师的影响下,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在田岷随她导师离开沈阳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得了一种叫做强迫性妄想症的病。我忧心忡忡地想,虽然我和田岷依然恩恩爱爱,虽然我们依然在一张张能被田岷接纳的床榻上流连忘返,可是我们心里那股原始的情感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腐蚀殆尽了。我们身心无条件的需要变成了一幅刻意摆放过的做作的布景,在这块布景前面的所有演出,那些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全都被固定在了一尊了无生气的僵死的雕塑上。
田岷毕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与我的争执矛盾都属于舌头碰牙的范畴,说过吵过也就拉倒了。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虽然她笑话我儿女情长得不像个男子汉,可在她离开沈阳的一个半月里,每到一处,只要她确实能够呆到四天以上,她就立刻拍电报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按照她走前我们的约定,每次得到她的电话号码后,我都能够在晚上十点钟到办公室通过直拨电话与她联系上。因为有时我可以连续几天晚上与住在同一个地方的田岷通话,这样算下来,在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我们竟通了十二次长途,比在沈阳时同样时间内我们的见面次数整整多了一倍。
可是我没法触摸你呀。有时田岷在通话中热情讴歌日益发达的电讯传输事业时,我就会恶毒诅咒迢遥的空间距离。我没法和你做爱!本来我这样说话是为了调节气氛,可是每回这样的话一出口,我都会从里到外地产生一种堕入深渊的恐惧感。
田岷,你还爱我吗?我可怜巴巴地问。在以前她总是这样问我的。
看你,我当然……不论她旁边是否有人,田岷总是像哄孩子那样这么微笑着打发我。
田岷从外面回来以后,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让我觉得她有一点陌生。在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她心事重重,每次与我上床也都心不在焉。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说没什么,连她导师与茉莉的故事也不再讲了。有时我把她问急了,她就说我总是没有正事。你只知道耽于肉欲,她说,爱情的涵义可是无比广泛。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重新唤醒田岷心中的快乐,我只想,田岷田岷你赶紧毕业吧,毕业了咱们一结婚,生孩子过日子,你那些荒唐透顶的爱情涵义也就该烟消云散了。
然而我对于田岷性格的把握过于简单了,后来我想,自从田岷访学归来,自从她不再对我讲述她导师和茉莉的恋爱故事,她就已经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我们的最后一次做爱是在田岷毕业论文完成的那天。那天在我家里,我亲自上灶,为田岷事实上的研究生毕业大摆酒宴。我把冷盘一一拼好,坐在窗前等待田岷,我想等她在外面的街道上一出现就开始炒菜。正当我有些神不守舍的时候,我看到了骑在自行车上的田岷的身影,她显得有点过于匆忙。我趴在窗口上对她大声喊道:嗨,慢点骑,别着急,我这儿热菜还没炒呢。本来我想喊完就进屋点火炒菜,可是我看到田岷冲我一个劲摆手:先别炒,先别炒……
田岷进到屋里,汗都没顾上擦擦,就避开我的家人把我拉进了我的房间。
我吃不上饭了,我得立刻回一趟张集。
怎么了?是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田岷慢慢平静了一些,是我导师的事,我得替他去送个信儿。
他……是给茉莉送信儿?我的心绪一下子就坏了。
是……田岷看出了我的不快,怯怯地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白纸递到我手上。那是一张厚厚的复印纸,托在我手上沉甸甸的。我把洁白的复印纸轻轻展开,看到上半面写着几行漂亮的行书:“茉莉,我微染小恙,看来明日的张集之行只好取消,请你原谅。但我的身体你不必牵挂,下个周日,我肯定会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们会面的老地方的。我近日的情况,我的学生田岷会向你通报。”在这几行字的后边,写着“知名不具”这样一个暧昧的落款。在那个暧昧落款的下边,也就是整张复印纸的下半面,写着的是两行详细的地址。显而易见的,一行是家庭地址,另一行是单位名称及单位的地址。这时我觉得我的全身一片麻木。我把这张纸从头到尾地看了几遍,直到我确信纸上的每一个汉字和每一个阿拉伯数字都能让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了,我才抬起头来。
挂个电话不行吗?我说。
茉莉家里没有电话;她单位的电话,因为欠资被电话局掐了。田岷说。
真别扭。
对不起。
我觉得你这导师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内向、孤僻、情感深藏。
你什么意思?
他在你这么一个女学生面前真可谓尽情袒露、一览无余了。
你——
田岷我不是要伤害你,你一个大姑娘来来去去地给这么样的一对情人传条捎话的,好吗?
我——
此时此刻,我和田岷,都处在了一触即发的引爆点上。我不知道现在我该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我的脑子已经被田岷的导师和茉莉这一对半百男女的爱情纠葛搞得一团混乱了。我想如此下去,我非发疯不可。恰好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我绕开田岷抓起电话,我很庆幸有别的事情能在这时把我的注意重心分散开来。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刚想用热情的声调问他是谁,他说他不是找我而是要找田岷说话。我的热情一下子就冷却了下来,我知道无须询问,我完全能够指认出来电话的另一端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我恶狠狠地把电话递给了田岷,为了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快步出门拐进了厨房。好长时间以后,田岷站到了我的身后,她看着我一样一样地把鸡鱼肉蛋重新放进冰箱,忽然就从后边抱住了我身体。
你别生气了,我不走了,咱们一起做这顿饭吧……田岷的温度从后背渗进了我的心里,只是一瞬,我就被融化了。
怎么不走了呢?命令改变了?
我导师他,他坚持要在明天带病去张集。
他身体能行吗?我倒有一点可怜起那个狂热的恋人来了。
他说——田岷的声音里带出了哭腔,他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挠思念与爱,除非是死……
一年以后,一个于姓姑娘成了我的妻子。在我与于姓姑娘恋爱期间,在我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有意无意地重复了我与田岷第一次做爱时说过的话。我说我必须跑马占地,免得以后竹篮子打水。于姓姑娘也像田岷一样,文静柔顺并且美丽娇媚,可是她在床上却龙腾虎跃。她听了我的话一点也没生气,反倒快乐地告诉我:这肯定是一片让你骄傲的土地,你就等着用一生来收获吧。
也是事有凑巧,这于姓姑娘和田岷是同乡,她的父母也都住在张集。在我和她结婚的那个甜蜜之月,我们有一半时间住在沈阳,另一半时间呆在张集。有一天,是在我们离开张集将回沈阳的时候,我对我的新婚妻子于姓姑娘说,我想去寻找一个人,你陪我去好吗?敏感的于姓姑娘笑着问我,是一个女人吧?我如实回答说是。是你过去的恋人吗?于姓姑娘又问。我笑了笑没有吭声。穿戴齐整以后,我们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我们便不再说话,我们紧挽着臂膀向那两个我从未去过却早就深深地印在了我脑子里的地方走去。在第一个地方,我看到那里并不是什么居民住宅区,而且一伙玩扑克的老头告诉我,这个地址在日本鬼子那会儿就是一个小型公园了;在第二个地方,我也没能发现有着随便什么名称的某个单位,一伙在一片暄浮的泥土地上踢足球的中学生对我说,这片菜地已经填平好几年了,早就说要建一个体育场,可是迟迟看不到施工队伍。
离开张集回到沈阳,我新婚的妻子于姓姑娘有点酸溜溜地对我说,没见到你过去的恋人,是不是觉得挺遗憾的?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下把她拥进了怀里。我的眼泪滴在她肩上,她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