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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现的镜子 第五章 去天堂的路有多远

张磊在信中提及的“写给我自己的信”,是一个典故。这个典敌放在今天可以作为笑料,可在当初,它却是一段不堪回收的往事。那时候,瑞雪和张磊都是北京一所师范大学里的工农兵大学生,年轻的他们共同担任了这个故事的主角。后来他们一点一点地告别了年轻,自然也就一点一点地告别了那个关于信的典故——至少在瑞雪一方是这样的。可是就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不久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瑞雪与张磊不期而遇了。这次饱含沧桑之感的不期而遇,带给瑞雪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她苏醒了往昔的记忆。

老齐站在车窗外边,恍恍惚惚的,一双眼睛不知该放在哪里。瑞雪坐在车窗里边,脸上的表情也很茫然,她把视线尽量压低,似有若无地打在老齐的脚脖子上。大概是刚才起床出门都太仓促了,老齐的两个裤脚下面,一边露出来一截浅灰色袜子,另一边露出来一截浅棕色袜子。幸好老齐的裤脚还长,在脚踝部位遮遮掩掩的,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瑞雪的呼吸节律变快了。老齐,你回去吧。瑞雪的目光移开老齐的脚脖子,把这句这个早上她至少说过五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老齐这回把视线挪进了车窗,讪讪地一笑。反正就快开车了,车开了,我再走吧。老齐的那副样子,好像是进退两难。

瑞雪又没话了,她抬头去看行李架上的东西;老齐也没话了,他把目光投在远处一个卖食品的妇女身上。他们重新变成了一对没有关系的路人。

一对婚史接近二十年的夫妻,在一次简单的出行送别仪式中,的确没有更多的话好说。丈夫老齐刚才又一次提起注意旅途安全的话时,说到一半就打住了,他自己也觉得继续啰嗦下去就完全是无味的聒噪了;而妻子瑞雪也非常清楚,在这时候沉默不语比喋喋不休要显得自然,再去说什么吃饭呀身体呀的,只能把发自内心的关怀演变成虚假的应酬。瑞雪和老齐都有些憋闷,同时去看腕上的手表。结果,是时间解放了这一对尴尬的夫妻。在他们分别低头看自己的手表时,站台上嘟嘟的哨声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紧接着,又传来了列车员含糊不清的喊叫声,列车车门关闭时与车体的碰撞声,以及内燃机车头那种不是很大但比较尖锐的喘息声。静止的火车在黎明的曙色里晃了一下,好像先往回缩了缩屁股,然后才不顾一切地朝前开去。

车上的瑞雪和车下的老齐,同时松了口气。

袜……心不在焉的瑞雪,忽然想到了老齐脚上的袜子,她把头探出车窗,冲老齐使劲摆手。

顺风……怅然若失的老齐,也机械地抬了抬手,还有些滑稽地随着火车前进的方向追赶了两步。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老齐的眼前只是一扇扇车窗一闪而过,他无法再看到哪一扇窗口里有瑞雪的面孔。但瑞雪还能看到老齐。早晨的站台上,本来送站的人就少,大部分送站者还都在开车之前就离去了,所以,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的老齐就显得格外醒目。只不过不论老齐有多么醒目,当他被火车迅疾地抛开以后,在瑞雪眼里,他也只能越来越像一抹虚淡的痕迹。

杭州那边的会议通知真的寄来时,瑞雪感到不知所措。她把会议通知压在手里,没对老齐说,也没对学校领导说。她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想上课的事,在家里做饭洗衣服的时候想做饭洗衣服的事。可是,那份来自杭州的会议通知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让她没法忘掉。过了几天,张磊的来信又送到了她的手里。张磊在说了许多打动人心的话以后,最后说,如果你不能如约前来,会让我很难过的,我要疑心我是不是又把写给我自己的信寄给你了。当然在这段话的后面,张磊谨慎地缀了句“一笑”。

可是瑞雪笑不出来,她在决定践约实现这次杭州之行时,倒有一点悲壮。

张磊在信中提及的“写给我自己的信”,是一个典故。这个典故放在今天可以作为笑料,可在当初,它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时候,瑞雪和张磊都是北京一所师范大学里的工农兵大学生,年轻的他们共同担任了这个故事的主角。后来他们一点一点地告别了年轻,自然也就一点一点地告别了那个关于信的典故——至少在瑞雪一方是这样的。可是就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不久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瑞雪与张磊不期而遇了。这次饱含沧桑之感的不期而遇,带给瑞雪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她苏醒了往昔的记忆。

在当时,瑞雪看得出来张磊喜欢她,而且她知道,她也是喜欢这个白净高挑的杭州小伙子的。如果是快毕业了,她甚至会主动地引诱张磊向她求爱。她曾想过,毕业以后,要尽量嫁到远离家乡的地方去。她不愿再回沈阳,她害怕“社来社去”,她一想到作为知青她生活过三年多的沈阳郊区的东方红公社,一想到东方红公社那个送她来北京读大学的沈书记,她就感到北京以北都如同地狱。

然而性急的张磊没有等到毕业时再向瑞雪求爱,他很怕有其他男生对这个美丽的沈阳姑娘捷足先登。张磊把那封长长的求爱信送到瑞雪手里时,不仅他们入学还不到一年,更主要的是,积极要求进步的瑞雪得到内部消息在刚刚结束的党员会议上,有争议地接受了她的入党申请。

瑞雪一接过张磊的长信,她就猜到了信中的内容,同时她也立刻想好了要怎样答复张磊。我们还都年轻,应该好好学习,积极上进,个人问题还是毕业时再考虑吧。瑞雪在这样拒绝张磊时,她的笑容和眼神却能让张磊明白,其实她已经等于接受了求爱。然后,他们就将心照不宣地度过此后的学习生活,直到毕业前夕,作为一对好学生,他们再双双要求学校给予照顾,把他们分配到山清水秀的杭州一带。可是在瑞雪看信的时候,腼腆的张磊早就远远地躲开了,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瑞雪,只能对着信纸上的张磊去绽露笑容和飞动眼神。不过瑞雪的笑容只是稍纵即逝,她的眼神也在短暂地脉脉飞动以后就变得惊愕恼怒直至愤慨起来。她没想到,这个外表文质彬彬的张磊,在信里表现出来的,却十足地是一个粗鲁下作的淫棍形象。那封涂来改去的潦草长信,不仅在外观上就显示出了对受言者的不尊重不礼貌,更主要的是,其间使用的下流语言,令人简直难以复述,比如:我想进入你的体内……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其结果的促成,并非一定要有什么过得硬的逻辑依据。许多阴差阳错的偶然因素,是导致事情发生发展的重要条件。首先是张磊那里出了差失。关于这一情况,等一会儿我们就能了解到。其次是,张磊那句令人忍无可忍的流氓语言,恰好让瑞雪记起了她所身受过的奇耻大辱。也就是说,张磊写在信纸上的话,与当初在东方红公社时那个破坏了瑞雪处女身体的沈书记用嘴说出的话,几乎如出一辙:我想钻你身子里去。当时的沈书记,与张磊的不同之处只在于没有那些情意绵绵的前后铺垫,他言简意赅地直来直去,让瑞雪根本就别无选择。谁想离开东方红,不让我钻钻她的身子没门。沈书记把大学推荐表摆在瑞雪眼前,就像把一条鱼摆在猫眼前。瑞雪流着眼泪让沈书记钻进了她的身体里,而在心里,她只能用推荐表上她的名字去掩盖沈书记烙在她身上的耻辱标记。沈书记还算是个挺讲究买卖公平的领导干部,当他发现瑞雪比他想像的要更加得心应手时,他立刻为没能早一点把瑞雪发展成党员表示遗憾。他气喘吁吁地伏在瑞雪耳边说,我得,把你鉴定成,活着的,金训华……争取让你,一到北京的大学里,就入上、入上、党……后来瑞雪成了班级里第一批被发展的党员,不能说与沈书记那个天花乱坠的组织鉴定没有关系。

可是现在面对白面书生张磊的流氓语言,瑞雪则容易选择,她把打击张磊看成了是对沈书记的连带报复。只是有一点瑞雪没有想到,在她把张磊的求爱信交给组织后,学校对流氓学生张磊的处理会那么严重。不出一星期,张磊就被打发回了他的杭州老家。

由于是白天行车,卧铺车厢里的乘客都坐在下铺或者窗口的边座上,使整个车厢显得闹哄哄。瑞雪是下铺,在她身边坐着好几个谈兴正浓的男人,这让她不大得劲。幸好在上铺的是一个带了个小孩的青年妇女,上上下下地很不方便,瑞雪就主动与那母子调换了铺位。那青年妇女很感激瑞雪,她先说谢谢大姐,然而又更正说谢谢阿姨。瑞雪笑了,我已经老到给这孩子当祖母的地步了吗?她拍了拍青年妇女手中孩子的脸蛋,有些笨拙地爬到了上铺。

瑞雪往上铺爬时有些笨拙,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发胖。她笨拙,更是因为她在记忆中几乎没有过坐卧铺车的印象。从大学毕业回到沈阳的中学里教书起,她基本上就没离开过沈阳。只是近几年,作为全市教育系统的模范教师,她参加过几回夏令营活动,最远去的是大连和北戴河。不过去大连或者北戴河,坐慢车也要不了一天的时间,是根本用不着坐卧铺的。可是去杭州,路途遥远,没有卧铺则万万不行。这是老齐对她说的。老齐说,买不着卧铺你就坐飞机。瑞雪说,那哪行,坐飞机学校是不给报销的。老齐说,学校不给报咱自己报,反正至少得坐卧铺。瑞雪说,那没有卧铺,我就不去了。瑞雪说完去看老齐的表情,她想如果老齐对她的这次杭州之行哪怕有一点点犹豫,她也会重新做出选择的。可是老齐异常坚决,怎么能不去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老齐的话让瑞雪心里一悸,她记得,当时张磊也是这么说的。那咱们可是说定了,暑假的时候你来杭州。

瑞雪说,我尽量……

张磊说,别尽量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好容易有个机会,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那时候是寒假,是半年前沈阳的冬天。瑞雪和张磊这一对中年男女,度过了他们朝暮厮守的一周。当时张磊分析瑞雪没有委身于他的原因,是天气和着装——寒冷的天气使人的穿着重重叠叠,而重重叠叠的着装阻碍了肉体的接触。沈阳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张磊在寒风中打着抖说。可瑞雪坦然地告诉张磊,她不能委身于他,与天气和着装没有关系。她不能完全把自己交给张磊,是因为他们居住的宾馆就在沈阳。沈阳有老齐,瑞雪说,我不能,我不能在老齐身边,和你那样……

那暑假时我们省的那个会,我把你请去。张磊当即就做出了决定。

那——好么?瑞雪一下子激动起来,她毕竟在二十多年前就曾经向往过杭州。

寒假里沈阳的教育会议,是全国规模的,瑞雪是那种近水楼台的特邀代表。她没有想到,在去宾馆里报到的头一天晚上,她就能和来自浙江的正式代表张磊邂逅。张磊说,能在会议上见到你这是天意,要不然,我在沈阳大海捞针也是要把你找到的。瑞雪的眼泪流了出来,你找我干什么,你是个那么记仇的人吗?张磊说,哪儿的话,我从来都记不住仇恨,我能记住爱。张磊这时是一个风度优雅的学者型领导,他已经简单介绍了他被学校开除后的经历。他说是学校对他的惩罚使他知耻后勇,“***”垮台后,他不仅重新考回母校读了本科,还接着又在母校拿到了硕士研究生文凭。他用温和的语调对瑞雪说,我找你,是因为我把当年写给你的另外四封信也都给你带来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你读到的那封信里,我的那些胡说八道的确没有恶意,那确确实实只是一个年轻男人以爱为基点的富有肉欲色彩的想入非非。这时瑞雪才恍惚记起,张磊离开学校的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张磊的又一封短笺。当时她想,给她写来这封短笺,肯定是张磊迈出校门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在信中,宽厚的张磊没有埋怨她一句,在致歉以后,张磊说,其实在把求爱信寄你之前,我一共写了五封与你有关的信。一封是写给你的,另外四封是写给我自己的,是我把我自己想像成你时写的。可是由于我过度紧张,却把该给你看的那封信留了下来,而把应该留给我自己看的误装到了信封里。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你看到其他几封信,我想到了那时,你会理解我的。至于为什么我不现在就把它们交给你,是因为我怕你一时冲动,对它们也做出不适当的处理。瑞雪躲在无人处把短笺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轻轻撕碎了。其实她知道,即使张磊现在在信里对她说出比求爱信中更过分的话来,她也不会再做出交给组织那种不适当的事了。她的懊悔已无法补救,她撕碎张磊的短笺,只是想在心里抹去那个让她不得安生的影子。

瑞雪是在张磊的注视下读完那其他四封信的。还是那种印有“浙江省萧山县头蓬公社革命委员会”抬头的稿纸,还是那种不按格写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只是稿纸已泛黄发脆,字迹已褪色变淡。那四封信中,有一封冠冕堂皇,要“在***革命路线的指引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凯歌声中,在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的斗争实践里,(与瑞雪)建立比同志式关系更进一步的战斗友谊”。显而易见,这才是应该交到瑞雪手里的求爱信。而另外三封,与瑞雪上交组织的那一封大同小异,其间充满了一个年轻男子在性欲的骚动中对心中偶像的自慰式意淫。而且涂来改去,非常零乱。把信读完,瑞雪掩住了面孔。对不起,她说,对不起,她的泪水滴上了信纸。张磊起身挪到瑞雪身边。在张磊试探着为瑞雪拭去泪水并把她搂进怀里时,瑞雪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

你理解我了吗?张磊问。

没有。瑞雪回吻着张磊。最初的回吻还有一点僵硬,但很快瑞雪就自如起来。我理解不了你们男人,理解不了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可是——瑞雪又说,我现在愿意接受你写下的一切,尽管晚了……

我爱你瑞雪,我一直爱你。

我也爱你,张磊,当初我就爱你……

他们在那一周里的情形可想而知。宾馆里幽暗的灯光,月光下莹白的积雪,卡拉ok,慢四舞步,酒会,美食,情话……

瑞雪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张磊写给她的信——四封二十多年前的旧札,四封这半年里的新简。瑞雪觉得,这么多年里,张磊的感情好像从未有过变化。除那封冠冕堂皇的“正规”求爱信,其余的几封,一脉相承地记录了一个男人持续的爱情,那是瑞雪在这个世界上所读到过的最美的文字。这半年里,瑞雪时常把它们找出朱,偷偷地看,静静地想,然后珍爱地再收藏起来。有一天,她记起了当年老齐还是小齐的时候,也给她写过许多信。她就问老齐他们的通信放在哪儿了。老齐说收起来了,但收在哪里记不得了。瑞雪就有些不快,她说,是你给扔了吧?老齐诚恳地说,没有,我肯定没扔,我把你的信和我的信都装在一个大口袋里,收起来留作纪念了。瑞雪故意找茬地说,还留纪念呢,放在哪儿了都记不住,纪念什么?瑞雪想像着二十多年以前,她并未做出那件幼稚之举,她和张磊,始终是一对恩爱夫妻……瑞雪因自己的想像感到快慰也感到沮丧,她承认命运实在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她很清楚,她的想像没有价值,因为她和张磊不论如何恩爱,也不会成为夫妻了。

瑞雪知道,她和张磊不会成为夫妻了,即使他们都还不是已届中年的有牵挂之人,即使他们之间没有空间距离的重重阻隔,他们也是万难走到一起的。一段爱情割裂以后,要弥合起来,需要的也许已不仅仅是爱情。现在她这样神不守舍地赶往杭州,与爱情有多大的关系已很难说,倒是有一个更为实际的目的昭然若揭:迫不及待地赶往张磊床上,迫不及待地让张磊最终进入她的身体。把一个赤裸裸的结果和盘托出,这让瑞雪的脸孔一阵阵发红。她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这次杭州之行感到后悔。她想到了熟悉的老齐,她女儿的父亲,那个在送她上站时由于某种未可知的原因而穿错了袜子的少言寡语的男人;她还想到了陌生的阿晴,那个比她小了近二十岁的年轻姑娘,那个在张磊离婚后一直渴望成为张磊第二任妻子的女人。瑞雪渐渐感受到了自己的荒唐。她慢慢地抱紧双臂,蜷起双膝,仿佛是为了护卫什么。我要回沈阳,她在心里说,同时她探出脑袋向车窗外看去。车窗外边,景致单一,大片的庄稼地一望无际。

瑞雪把这次杭州之行,看成是一次对债务的偿还。她认为,只有把自己的身体真正交给张磊,哪怕只是一次,她心中的愧疚才能略有平复。而在把债务还清以后,瑞雪对自己将如何用理智战胜感情,也是有过准备的。这些信,还给你吧。当张磊退出了她的身体,当她离开了张磊的床榻,瑞雪是要把珍藏在手里的八封信完璧交还给原主人的。我回沈阳后,希望你别再写信给我了。瑞雪尽管在做出如此表述时会异常艰难,但她的表情必须是郑重其事的,措辞必须是深思熟虑的。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了,我们没有资本这么玩火自焚般地风流浪漫。而且,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准则和自由界限,我们不能在命运面前以卵击石。瑞雪在把这样的意思陈述出来后,要根据张磊的态度来展开下一步对话。如果条件允许,气氛对头,瑞雪认为,她是有可能给张磊再讲讲东方红公社的沈书记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需要有一个最亲近的人来与她共同清洗这块陈疤旧痕。我不敢抗拒沈书记,却拿你撒气,我是一个势利小人。我不值得你爱,张磊,我当年就不值得你爱……只是瑞雪推测不好,在这件事上,张磊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瑞雪这时有点怪自己在离开沈阳之前,没能和张磊联系一下。当时买好车票后,瑞雪没有给张磊写信、拍电报或者挂电话。她有张磊家的地址,她想的是,下车以后,她要径直闯到张磊的家中,给张磊送去一个惊喜。现在瑞雪开始责备自己那些少男少女才会有的天真念头了。你什么都懂,什么都想到了,瑞雪在心里忿忿地骂自己,可你却还是要这么自欺欺人地向张磊的床上扑去!瑞雪怕蜇似的把手中的一封封长信重新包好,努力在列车的颠簸中闭上眼睛,她希望睡眠能驱除内心的不安。老齐,我这是怎么了?她的泪水从眼角渗出。

下车以后,瑞雪按照那个已经刻进了她脑子里的地址找到张磊家,一点也没费劲。她站在门口,按响门铃,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此后将会发生的事情。门里的人好像对她的到来早有准备,在门铃响起的第一时间就打开了房门,不顾一切地将她拥进怀里。

瑞雪,瑞雪,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啦!

张磊,哦,张磊!这是在门口,你放开我;你把我勒疼了,你放开……

张磊没有松开手臂,他就那么吃力地抱着瑞雪,把她带到了屋里。

我知道你这两天会到的,我给你们学校挂了电话。我没去车站接你,不是我怕接不准车次,是我不敢离开这里。我真怕你敲不开这个门时,会拂袖而去。我这两天连班都不上了,连觉我都睡不好了,我就这么坐在门口,一遍遍地读着你写给我的那两封信,耐心地等你。现在好了,瑞雪,太好了,你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一起了。天啊,我都快高兴死了……

张磊不容瑞雪开口,他一遍遍地亲吻着瑞雪的嘴唇、脸颊、眼睛、头发、脖子和耳朵,一遍遍地诉说着他的思恋、惦念、快乐、幸福与爱情。

我想娶你瑞雪。瑞雪,这些天里我已经彻底想好了,我想接续起我们二十多年前的话题,你答应吗?

偎在张磊怀里,瑞雪像个孩子那么柔软乖顺,她感到张磊的狂热已经快把她融化了,她再一次陷入了别无选择的境地。别说孩子话了张磊,别逼我张磊……当然瑞雪知道,真正的别无选择并不是现在。当初如果不让沈书记钻进她的身子,她就上不了大学逃不出东方红,那才是真正的别无选择。而现在,不答应张磊的求婚,并不会影响她什么。然而瑞雪的拒绝孱弱乏力。张磊,我有老齐,你有阿晴……瑞雪发现,现在在杭州,在张磊的房间,要比半年前在沈阳的宾馆中和雪夜里松弛许多。她这回才真正体会到了放纵的快乐。我们说点别的吧。

不,瑞雪,我说的不是孩子话。瑞雪,冬天从沈阳一回来,我就和阿晴分手了。我当时就想建议你和老齐也离婚,可我知道,我应该再等一等。现在我等不了了,瑞雪……

张磊呀张磊,你怎么能——我和老齐是不能分开的。

不,你能,我知道你能,你说过你能!

我……可是,那也不行,我们离得这么远,我们……

这算不了什么,瑞雪,你来杭州或者我去沈阳,这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实在不行,我们一块寻一座容易安身的小城市,我们在一起就行……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放弃现在的职务。

我已经把身上的官衔都辞去了。

你怎么这样,张磊?

我爱你瑞雪。

你让我刺不及防。

我就是要把你逼上梁山。

张磊……

瑞雪……

下车以后,瑞雪按照那个已经刻进了脑子里的地址找到张磊家,一点也没费劲。她站在门口,按响门铃,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此后将会发生的事情。大概是门铃响到第五遍的时候,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问话声,谁呀?接着房门就无声地打开了。瑞雪断定这个女人就是阿晴,可她一点也没有在张磊家中遇到阿晴的思想准备。她在阿晴的打量下很不自然。

是张磊家吗?

对呀。你是——

我是张磊的同学,从东北来的。

噢,快进屋。阿晴一边引瑞雪进屋,一边朝屋里喊,张磊,有客人。瑞雪看得出来,阿晴是这个家庭里事实上的女主人。

张磊迎了出来,一见是瑞雪,他像个被人抓住了手腕的贼那样慌乱。是你呀瑞雪,真是稀客。他笨手笨脚地把瑞雪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先是毫无道理地问瑞雪吸不吸烟,然后才想到让阿晴去倒杯水来。我以为你不能来呢,张磊小声地咕哝着,也不先来个电话电报……

对不起,瑞雪笔直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的包都没有松开。本来我是想直接去开会的宾馆报到的,可我把写着会议地点的通知搞丢了。这时正好阿晴走进屋来。瑞雪一边道着谢谢接过阿晴递给她的白开水,一边若无其事地对张磊说,我想请老同学把我送过去呢。

咳,那没问题,张磊说。

你们开会的那个宾馆,离这不远,阿晴说。

这样的情形未免尴尬。三个人分别坐在室内的三个位置上,各怀心事地说着些闲话。起先瑞雪的心里有点烦乱,她感到委屈,甚至就像在大学里,惊讶地读完张磊的求爱信时那样怒不可遏。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把自己调整了过来。她谈笑风生,从容不迫,在张磊和阿晴的缄默中,讲了两个旅途中的小笑话。把一碗水喝完后,她觉得自己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就问张磊什么时候送她去宾馆。

吃完饭再去,着什么急。张磊受到了瑞雪的感染,他的举手投足终于重新变得优雅而又有条不紊起来。

对对,吃完饭再去。阿晴明白了张磊的暗示,她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我到市场转一圈,买点菜,一会儿就回来,你坐呀。

瑞雪和张磊同时看着阿晴款款出门。

瑞雪……张磊站起来,朝着瑞雪张开了怀抱。

张磊,我不在你这儿吃饭了。瑞雪也站起来,躲开了张磊的手臂。你告诉我去那个宾馆怎么走,我自己过去。

下车以后,瑞雪按照那个已经刻进了她脑子里的地址找到张磊家,一点也没费劲。她站在门口,按响门铃,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此后将会发生的事情。迎出门来的张磊对瑞雪的到来大喜过望,他的喉咙发出粗重的音响。张磊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急不可耐地将瑞雪抱入怀中,拖到床上。

张磊呀张磊,你才二十岁吗?你总得让我先洗洗歇歇呀。其实瑞雪在说这话时,她自己倒更像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她脸色绯红,娇喘吁吁。

不行瑞雪,我等不及了,我都等了二十多年了……张磊手脚并用地在瑞雪的身体上忙来忙去,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仿佛是在分辨眼下这个发胖的瑞雪还是不是当年那个苗条的瑞雪。

瑞雪笑骂着依顺了张磊,她觉得她和张磊其实都还年轻。她又想到了张磊在给她的信里说过的那些话。这样的事情,如果当初没被张磊写下来,可能早就被他做出来了,那他就大可不必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如此迫不及待了。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这未曾满足的二十多年的渴盼,能有这样一种中年的亢奋吗?瑞雪心满意足地配合着张磊。她知道,如今她的成熟与完美,其实是比二十多年前更加迷人的。果然,张磊如同迷醉了一般……

后来他们就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了。当瑞雪重新醒来时,她看到张磊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坐在床边凝神看她。瑞雪发现自己的身上一丝不挂,她撒娇似的去捂张磊的眼睛。张磊躲开了,瑞雪不好意思地拉过一条毛巾被盖在身上。

我也得起来吗,张磊?是不是该去会议上报到了?

不,张磊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们的会已经开完了。

开完了?你是指——瑞雪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坏蛋,她没有注意张磊的脸色。我饿了张磊。

我可饱了。张磊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你起来吧,你该走了。

什么?张磊你——

我是说我没对自己食言……

下车以后,瑞雪走在人流的后头。走出出站口,站在站前的广场上,她感到炫目的阳光让她颤栗。张磊,我来了。她轻声地对着面前的杭州叫出了声音。这时有一个穿条花短裤的小伙子冲到她面前,挡住了她视野里那个与沈阳并无二致的杭州。瑞雪善意地冲那小伙子笑了一下,她认为这个被她嘴唇翕动吸引过来的年轻人,是在为某个小旅店招商拉客。她想,如果这个小伙子问她是不是想住店,她就要骄傲地说,我有地方住。可是那个挡住了她去路的小伙子没提住店的事,甚至都顾不上回应她善意的微笑。他只是机敏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周围,将手上的几张火车票直直地朝瑞雪举了起来:

要车票吗,大姐?一小时以后,杭州至沈阳的卧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