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短暂的希望快乐还是长久的虚妄痛苦,都会像“爱”与“死”一样,与人类永恒地相伴下去,如果我们不想束手待毙,就只能坚持不懈地奋力反抗,夺取希望快乐,阻击虚妄痛苦,即使。我的前世只是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当然,反抗的形式多种多样,写作只是形式之一。但对我来说,写作则是惟一的形式。反抗即是自救,而自救没有终点。
写作是一种反抗方式,我越来越坚信这样的观点。是的,作为一个多少有些抽象含混的逻辑结论,反抗的意义,往往不是一个写作者在写作之初就能意识到的,它是我们在漫长的写作实践中逐渐总结和提炼的结果。打个比方吧,这就像人类最早制作衣服,考虑的只是蔽体与御寒,但到了后来,衣服的最大功用却是帮助人类实现自我美化。
写作为的是反抗什么呢?这问题容易产生歧义生成误会。但没有办法,人类的所有语言和文字,不论怎样准确,也都要与歧义和误会相伴而生,去除遮蔽抽取精义,倚仗的只能是我们心灵的宽阔程度。事实上,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触及到了“反抗”这一词的冰山一角,写作行为的源远流长和绵延不断,恰好就包括了对歧义与误会的一种反抗。
事实上,我的“反抗理论”并不新鲜,反抗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所有方面。比如,健身是对衰老的反抗,学习是对无知的反抗,起义是对压迫的反抗,游戏是对枯燥的反抗。我之所以要格外强调写作的反抗意义,是因为在我看来,任何具体的反抗与理智的反抗,都是物质的、功利的、形而下的,只有抽象的反抗与本能的反抗,才是精神的、纯粹的、形而上的。在我个人的生存活动中,我更看重精神的、纯粹的、形而上的部分。
那么我的反抗理念是如何建立的呢?我知道它只能来之于我的写作实践。可我的写作实践又何以能帮助我提取出如上思想呢?我以为,这大概与我始终钟情的一个小说主题有些关系。
我的许多小说,不论写作动机怎样,都凸显或隐含着一个情欲主题。以我的两部长篇为例,在《证词》中,我试图思考独善其身的是否可能,在《回家》中,我想要观察精神家园的如何毁弃。可有趣的是,随着它们情节的发展与故事的演进,我发现,它们的内在结构却是由情欲主题搭建起来的,是情欲主题保证了它们前行的脚步能步步为营;我甚至认为,如果情欲材料在我的小说屋宇中不是梁柱椽檩,而只是盆景花瓶,那我的“独善其身”没准就不会实现,我的“精神家园”也很可能无从打造。在我的其他小说里,这样的情形也不鲜见,显然,涉足情欲主题我几乎情不自禁。
过去有个说法叫爱与死是永恒的主题,我所说的情欲主题,无疑与前者搭边。但我不想不负责任地把爱这个词任意搬用。“爱”很可爱,可遗憾的是,它如今已被奸污得秽痕斑斑,其真实面目模糊不清了。可我愿意尊重它,我尊重它的方式就是让它退隐到情欲背后而不是相反。既然情欲主题与永恒沾边,也就是说,情不自禁地拿它说事的小说写作者不独是我;但别人为何对它流连忘返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素来对职业规则心怀敬畏的人,我乐于在情欲主题中安营扎寨而不是只当匆匆过客,并非我要刻意地弄色猎艳以眩人眼目引诱视听,也不是因为操作得得心应手了就轻车熟路地批量生产标准型材。我想,我乐此不疲地在情欲的疆土上摸爬滚打,大约理由有二。
第一个理由比较简单,既然它属于“永恒”之列,自然能刺激起我强烈的窥探热情。我是无法“永恒”但对“永恒”望眼欲穿的人类之一员。第二个理由稍微复杂,大概易与文学讲义上的某些款项产生对应,如小说的教化劝谕功能或作者的社会责任感之类。但我不是文学乐园中豢养的家畜,倒更是文学荒原里奔突的野兽,所以我知道,我的理由与文学讲义及其他规范严格的条条本本都没关系,有关系的只是我的内在需要。我认为,在这世界上,主宰希望的只是虚妄,奠基快乐的惟有痛苦,而情欲主题,恰好能成为那样一种希望与快乐的缩影和虚妄与痛苦的注脚。这样,当我琢磨自由与限制的故事时(《捕蝉》),当我把玩精神寄托的故事时(《古典爱情》),当我编织剥去人格面具以还原人性的真实是否可能的故事时(《罪》、《重现的镜子》),情欲主题的引入和拓展便成为必然,它们使我对某些问题的发现与提出,获得了一种超越于情欲主题及我的个人趣味之上的意义与价值。
如此推导,我那“反抗理论”的出处也就一目了然了,是在实践它的过程中我获得了它:不论短暂的希望快乐还是长久的虚妄痛苦,都会像“爱”与“死”一样,与人类永恒地相伴下去,如果我们不想束手待毙,就只能坚持不懈地奋力反抗,夺取希望快乐,阻击虚妄痛苦,即使,我的前世只是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当然,反抗的形式多种多样,写作只是形式之一。但对我来说,写作则是惟一的形式。
反抗即是自救,而自救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