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玲已经清晰地看到,在她和徐鸿雁表面看去没有变化的交往中,她那种持续高涨不可动摇的丰沛爱情,正在急剧地萎缩退化,就像泥土在河水的冲刷下,一块块流失,一片片消逝。但金玲的矛盾也正在这里,虽然她不愿自欺欺人,可她仍然不想也不能放弃她的爱情对象,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连可恨可怨的徐鸿雁都没有了,那在她身上萎缩退化的,就不仅仅是爱情了,而更是她的生命活力。
一
英国一些科学家认为,人类之所以只有男女两个性别,是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种细菌感染了我们的祖先。
——报摘
金玲在桑拿房的高温炙烤中坚持了六分钟。
金玲并没戴表,连戒指、项链和耳环都没戴,除了蒙在脸上的湿毛巾,身上没任何身外之物。她能得出自己坚持桑拿六分钟的结论,是数数数出来的。她每次匀速从一数到六十,然后按下一根手指,再数到六十,再按下一根手指。这样她一共数了六次,按了六次,便是六分钟。差不多六分钟吧。其实按下第五根手指时,她的耐热能力已达到了极限,她呼吸急促,头晕目眩,心脏好像随时会爆炸。但她是个倔强的人,她挺住了,直到又数出一个六十,才冲出桑拿房。
金玲没有搞科学实验的意思。以往洗澡、蒸桑拿时,她只能坚持很短的时间,两三分钟吧,一感觉胸闷气短了就立刻出来。若出来后,认为蒸得还不够劲,可以返身进去再蒸一遍。这一回来洗澡,她也是这样做的,十几分钟前,她已经在桑拿房里坐一会了,蒸得也满意。可刚才,在淋浴喷头下洗头发时,有两个刚从桑拿房出来的女孩启发了她,她才如法炮制也去数数计时,测测自己有多长时间的耐热能力。刚才那两个女孩走出桑拿房时,都摇摇欲坠了,满脸的赤红中带着青色;她们站到金玲身旁,为了对自己的身体实行物理降温,从莲蓬头里放出来的,几乎是凉水。凉水溅到金玲身上,差点让金玲叫喊起来。
“终于数出十个六十了。”
“这回咱也有牛皮可吹了。”
“真他妈刺激。”
“真他妈过瘾。”
不过,连吵带喊的并不是金玲,而是那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她们的声调虽然有气无力,表情却是激动亢奋的。
这之后,金玲就想到了她也要去桑拿房里数数计时。
金玲在脚步移动之前,眼睛一直盯着桑拿房那边,她知道,那间木板房已空无一人了,她若进去,有足够的空间供她选择一个离炭火炉远点的地方坐。可她还是磨蹭一会。那两个启发了她的女孩结束淋浴往更衣室走了,她才鬼鬼祟祟地钻进桑拿房,好像怕那两个女孩看见她,会笑她这么大个人还玩小孩子的花样把戏。再之后,她就数完了六个六十,就虚弱不堪地出了桑拿房,扶住宽大的搓澡床,闭目调息恢复体力。是他妈刺激,她想着那两个比女儿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在心里重复起了她们的话;是他妈过瘾,她在深深呼吸的同时,嘴里不知不觉地还嘟哝出了声音。
“搓澡吗大姐?”
金玲喘息稍定,正要挪步走向浴室里侧的淋浴间,听到身边有人发问。此前她已注意到了,这时在这间规模不大的浴室里,浴客已经寥寥无几,搓澡间这边,更是只剩了她一个人。所以,发问的搓澡女工一定是听到了她的嘟哝声,才向她发问的。金玲原来没打算搓澡,她并不是每回来浴室洗澡都得搓澡;可现在,搓澡女工认定了她的嘟哝是搓澡的意思,尽管她知道她的嘟哝与搓澡无关,但也只能顺水推舟了。她有些慵懒,无力回头,便尽量大声地应了声“搓”,同时慢慢挪到里边淋浴间的莲蓬头下,放足了温水朝身上浇。但这时候,当温水浇到她的身上,她的脑子趋于清醒时,她忽然意识到,刚才那声细弱的询问,更像一个孩子发出的声音,似乎与搓澡这事对不上号。她急忙侧身避开水流,去看外间屋问话的是什么人。但墙壁拐角挡住了视线,她没能看到问话的人,只听到那个声音在外边的搓澡间里再次响起,问她要不要搓澡巾和垫床布。金玲重新在急骤落下的温水中站好,大声回答搓澡巾有了,光要垫床布。
金玲再回到搓澡间时,看到搓澡女工正关好墙角的备品柜,向她走来。她俩是相向行进的,目标都是搓澡床,但由于搓澡女工在走路的同时,还高扬起双臂,对手里的塑料垫床布做着一系列麻溜利落的展开动作,所以金玲没看清她的脸,只能通过她身上的黑色胸罩黑色三角裤,看她的身形。但这也够了,金玲已知道,虽然她嗓音过于细弱,但身胚属于成年女人。那搓澡女工先停到洗面池旁,侧对着金玲,把塑料布浸入一只清水盆中,然后用另一只脸盆到洗面池的水龙头下接清水,连续往搓澡床上泼了三盆,并且每泼一回,还都用力甩动手中的刷子,把黑革罩面的搓澡床从头到脚打扫一番。在她打扫搓澡床时,她的胳膊长长伸出,将身体拉成一张弓形,臂肌、腹肌、腿肌、臀肌,全都紧紧地绷了起来。金玲始终看不清她的长相,但看着她白白的肌肤、匀称的体态和工作前那流畅连贯、一气呵成的全套准备动作,仍然觉得神清气爽、赏心悦目。金玲的心跳倏然加快了。一个做搓澡这类粗活的女人,一个连模样如何都尚不清楚的女人,却能把某种优雅甚至优美向她展示出来,真是匪夷所思。
“刷刷就行了,反正要铺塑料布的。”
金玲欣赏着搓澡女工的优雅或优美,这么客套了一句。金玲向来少言寡语,与人交往很少主动开口,可现在,她却主动对一个完全可以一句话不说的人说了句完全可以不说的话。她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又闭住嘴巴,只把眼睛盯在搓澡女工身上。搓澡女工的身体在不停地移动,这时候,正好她打开的腋下移了过来,呈现在金玲固定不变的视线里。金玲发现,搓澡女工的腋窝非常清爽,看不出腋毛被剪过的痕迹。她很想再次开口,问搓澡女工是否长腋毛,如果长,是怎么处理得这么干净的。这是一句有实际意义的话,但金玲没有让它出口,她只是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右手摸自己左腋。她的腋毛总剃不干净,手指一触及腋窝,就能感觉到一些软软的毛茬刺扎着手指。
“对老浴客,要多用心嘛。”
这时候,搓澡女工已铺好塑料布,滞后了半拍呼应金玲。同时她转过身来,冲金玲笑笑。金玲这回看真切了,这个有着青春期少女般柔细嗓音的搓澡女工,确实不是孩子而是成人。她身体发育得非常完好,眉眼鼻子还有嘴,既秀气又质感,招人看又耐人看。金玲不由冲她回笑了一下,笑意在脸上还凝固了片刻。
“大姐你——我头一回见你笑……”
“头一回?”金玲没想到,搓澡女工竟会冒出一句这样的话来,并且口吻天真活泼,表情亦惊亦喜。“我,我没笑过?”金玲被搓澡女工说得尴尬,看得发窘,忙转身爬到搓澡床上。“每天来洗澡的人那么多,你还能注意到我笑不笑?”
“你,你跟别人不一样呀。”
搓澡女工把金玲的毛巾和搓澡巾重新浸湿,缠上右手,又很专业地用左手在上面拍出两声脆响,犹如在宣布一项仪式的开始。
“我什么地方和别人不一样?个子太高?”
“不光是个高,是气质啥的。我也说不太好……反正你不像一般人……”
“我平常都在家里洗澡,只是要蒸桑拿了才来你们这儿。”
这时金玲已匍匐到床上,将身体趴好,为了舒适,还把脑袋向一侧歪去。贴在她眼前的,是搓澡女工又小又紧的黑色三角裤,纯正的黑色分割开肉体,更强化了搓澡女工大腿和小腹的细嫩白皙。金玲觉得让眼睛和另一个人的私处靠得如此切近不大得劲,而她的脸想要挪向另一侧又比较麻烦,便合上了眼帘,阻断了目光。
“可洗桑拿能让人上瘾,所以你来得还是挺勤。”
搓澡女工用左手托起金玲的一条胳膊,但没有下一步的接续动作,好像对这条胳膊她要先检点一番。
在此之前,金玲的身体本来已放松,可搓澡女工的话,却让她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洗桑拿能让人上瘾”,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可想一想,虽然自己在家洗澡很方便,可她的确还是更喜欢去有桑拿房的公共浴池;自从小区开了这间“清水泉”浴池,她在家洗澡的次数还真就越来越少了。金玲想开口再说句什么,但这时候,搓澡女工已开始工作,她手里那条粗糙的搓澡巾,正有力地磨擦着金玲的皮肤。金玲感到,搓澡女工施加给她的那种均匀的力量,深入浅出地层层递进,节律性地压迫着她的心脏,以至于都干扰了她声带的正常发声,使她嘴里发出来的,成了水波一样袅袅散开的细小哼声。那波动的哼声虽然细小,其惬意的成分却暴露无遗,这种由表及里又自内而外的惬意体验,再次让她感到尴尬和羞窘。她立即像闭紧眼睛那样,也闭紧了嘴巴。于是,她与搓澡女工的对话戛然结束了,那个很有眼色的搓澡女工也不再说话,只有条不紊地让双手游动在她赤裸的身上。
二
人们相信,地球上生物的多样性是没有边界与尽头的,这就使得全球的科学家产生了一个百思不解的问题:为什么地球上的大多数物种只有雌雄两种性别?
——报摘
金玲再次看到那个搓澡女工,是几天后的中午。
一般中午金玲都在单位吃饭,并不回家。可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离开办公室后,她没去食堂,却骑车回了她居住的北陵小区。骑进小区的大门口时,她才想到,这个中午她没道理回家,至少,家里并没有现成的剩饭。她便把车停在距“清水泉”不远的一家食杂店门前,让店主递她一桶辣味的牛肉方便面。是等店主找她钱时,她随意地抬头往斜后方一膘,看到了那个搓澡女工。
搓澡女工是从远处走向“清水泉”的,从金玲发现她起,她步行的距离约三十米,在她走完这样一个长度的路程所花的时间里,金玲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她。金玲估计,搓澡女工没看到她,因为她戴着墨镜,又站在食杂店的大遮阳伞下,不特殊留意是认不出的。不让搓澡女工发现自己这比较好,金玲想,否则就有打招呼的可能;可一对不很熟识的人互致问候,尤其是还有着一段空旷的间隔,那会让彼此都挺别扭。金玲和熟人都不喜欢寒暄,对陌生人就更是避而远之了,通常的情形是,她若感到对方有可能与自己搭话,就低头假装未看到对方。现在她正是应该这样,可以回身去接食杂店店主找她的钱,从而避免搓澡女工恰好往这边扭头也发现她。但这一回,金玲没那么做,甚至还让欲找还她钱的店主等了她一会,直到搓澡女工从她视线里消失了,她才让这次单方面的邂逅宣告结束。
金玲对搓澡女工的目光追逐没实际意义,搓澡女工进了“清水泉”浴池,她也就重新骑上自行车往家走了。可是,不知为什么,随着车轮滚动起来,有一丝遗憾也碾上她心头。她对自己说,也许,与这个搓澡女工,我有必要打一个招呼,因为——因为什么呢?金玲想了一会,并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这些年里,自从公共浴池中又有了搓澡业务,有多少搓澡女工给金玲搓过澡,她自己也记不清楚;她能记得的只是,不管在哪儿洗澡,她从来都没仔细看过那些为她服务的女人,只是在感觉中,认为她们全都肥头大耳,高声大嗓,圆腰大臀,粗手大脚。可是,这样的感觉却在几天以前受到了质疑,“清水泉”的搓澡女工不光声音不粗不大,身体的各个部位也都匀称和谐,精致得如同工艺瓷瓶。那天搓完澡,金玲爬下搓澡床时,正好与那搓澡女工相向而立,那一瞬间,她产生的惟一念头居然是,人高马大的自己倒像个搓澡女工,而颇有几分林黛玉味道的搓澡女工,应该掉过来接受自己的服务。当然那只是她在那天的瞬间感觉,离开“清水泉”,回家翻开一本休闲杂志,那感觉也就随之丢开了。可刚才,看到搓澡女工在自己视野里匆匆行走了三十米后,特别是当搓澡女工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以后,这样的感觉却再度出现,甚至比那天还要强烈。严格说来,这个破坏了金玲内心平衡的搓澡女工,并无任何出众之处,她的着装不仅落伍,还过分随意,那件大花的连衣裙,至少是五年前的面料款式,而头上的遮阳帽、脚上的白凉鞋与连衣裙的搭配,更是衬得她整个人都不伦不类。显然,这是一个品味庸常的女人。金玲看人是挑剔的,她知道,如果不是已经先期认识了搓澡女工未曾包裹过的精致裸体,如果她一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打扮成这么一副毫无审美自觉的样子,那么别说去看她走过三十米,就是看她迈三步,也是不可能的。
这时金玲已经回到了家中。屋里也热,甚至比外边还热,她脱光衣服,钻进卫生间,站到淋浴器前想冲个澡。她希望尽快把搓澡女工的影像从眼前驱开,因为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隐隐骚动,已让她感到了不好意思。可羞耻的感觉对于独处的人来说,是难断有无的。金玲犹豫一下,并没打开淋浴器,而是对着镜子打量起了自己。然后,她放弃冲沐浴的念头走出卫生间,烧点开水泡上方便面,坐在厅里的饭桌前呆呆发愣。吃方便面时,她仍然心不在焉,吃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她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又转进卫生间,去查看洗浴包里的毛巾、香皂、洗头膏、润肤霜,当然她格外注意的是搓澡巾是不是也在包里。检查完后,她拎着洗浴包出了卫生间,先往单位挂个电话,告诉单位的人她下午有事不上班了,接着,她不再给自己留出犹豫的时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金玲是故作镇定地来到“清水泉”浴池的。
金玲浓眉大眼,鼻挺唇阔,高高的个子再加上沉静的表情,使她从来都是一个特点鲜明的女人。上回搓澡女工说她跟别人不一样,虽然她也反问一句什么地方不一样,还主动分析了自己个高的醒目特点,不过那只是顺嘴应酬。其实她清楚,从小时候起,她就常常能以不同于娇娃美妞的另一种风格引人注意,她确实是个与别人不一样的人。比如搓澡女工见她笑了一下就惊讶不已,她知道那不是搓澡女工故弄玄虚,她记得,几年前偷读女儿日记时,就曾看到过这样的话:“妈妈的不笑确实有一种宁静的美,别人也都这么评价她;可我是她女儿,我倒宁愿她失去了美,而冲我笑。”在那之后,金玲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她那种宁静的美也并未因之离她而去,离她而去的,倒是像她首任丈夫一样爱笑的女儿。
现在金玲走进“清水泉”了,也看到卖票的、看门的、包括男浴室那边出来的一个浴客都在看她,可她的表情无任何变化,一如既往地目不斜视,径直买票、换鞋、进更衣室、进淋浴室,置身于热气腾腾的澡堂子里。只是在路经桑拿房与淋浴室之间那块摆着搓澡床的空旷地带时,她看了一眼正埋头工作的搓澡女工。可她发现,正在工作的搓澡女工,竟是一个肥头大耳,高声大嗓,圆腰大臀,粗手大脚的壮硕女人,而且,她也像洗澡的浴客一样,身上脱得一丝不挂。
金玲站住了,仿佛受到了戏弄,一种正向陷阱里跌落的感觉压迫过来,而最让她感到憋气的是,她是主动往陷阱里跌的。她几乎想磨身转回更衣室了,她想穿上衣服打道回府。但理智帮她克制了冲动,她知道,身子都不淋湿就抽身而出,这不合适。尤其是在心里她要说服自己,她来“清水泉”,并不是为了一个陌生的搓澡女工;她是来洗澡的,是为了在这个炎热的中午蒸个桑拿,以毒攻毒地消消暑气。金玲这样说服着自己,平静了下来。她冲淋浴,蒸桑拿,再冲再蒸,直至身体几近虚脱。但不管干什么,只要视线能够着搓澡床那里,她就会仔细地看看搓澡女工,可遗憾的是,搓澡女工没有易人,始终只是那个一丝不挂的壮女硕妇。
后来,见时间挨得差不多了,金玲整理好洗浴包向更衣室走去。这时她已经彻底明确了,她大中午来“清水泉”,真的只是为了洗澡,而不存在别的目的。可让她无奈的是,别的目的不是皮屑,不能三下两下就搓掉洗去,当她路过刚刚闲下来的搓澡女工身边时,与搓澡女工不经意的搭讪,还是又把她心中正努力剔除的别的目的给勾了出来。
“不搓就走呀?蒸完一搓可舒服了。”搓澡女工是个喋喋不休的女人,干活的时候嘴都不停,这会儿歇下来了,一张嘴巴就更闭不上了。
金玲知道搓澡女工是跟她说话,就礼貌地回道:“不搓了,前两天刚搓过。”
“搓过?是小徐搓的吧?”搓澡女工撇了撇嘴,“她那点劲,抹桌子都抹不干净,还能打扫人?”
搓澡女工的话让人听着别扭,按金玲的脾气,她应该不再搭腔冷冷地走开。可她走到更衣室门口时,步子却绊住一样迈不动了,而且还转过身来,正面朝向了搓澡女工。
“你趁你的伙伴不当班就讲究人家,不怕我传闲话挑拨你们关系?”
搓澡女工不屑地咧咧嘴,出声地拍打自己双乳间的沟槽部位。“我当她面都敢寒碜她,你信不信?我还怕她那小逼崽子?”这时金玲已经表示出了搓澡的意向,搓澡女工因又有了活干而更加兴奋,卖力地刷搓澡床、铺搓澡垫布。“再说了,她也让老板给开除了,她都不好意思再来这儿了。”
“怎么,那个——小徐,不在这儿干了?”金玲愣一下,但仍然不动声色。“我好像,中午那会还看见她了。”
“是吗?我没看见,那是来拿东西的吧?”
“那她不干这个,还有工作吗?”
“人长得骚,当三陪傍大款呗。”
“傍大款,傍上了吗?”
“屁,她只配搓澡。”
“还干这活呀,上哪儿干去了?”
“军区门口吧,那不新开了家洗浴中心吗?哼,人家军队有澡堂子,她在那儿,饭钱都挣不出来。图大,大也就是个门面。”
金玲离开“清水泉”回到家里,心神不宁、恍恍惚惚。洗过的头发很快就干了,她照着镜子换身衣服,拿上自行车钥匙又出了家门。她慢慢悠悠地骑在车上,信马由缰地出北陵小区往北走,沿北陵大街奔军区大院方向而去。在道东侧,她先看到了一家门脸不大的个体照相馆,然后看到了土黄色的军人俱乐部的大楼和楼前偏北一点的电影广告宣传栏,再往前,路过有军人站岗的军区铁大门,就看到了那个有礼仪小姐迎宾的玻璃大门。那果然是一家新开张的洗浴中心。玻璃门旁,贴着一红一粉两条彩纸,红纸上写着“开业大吉 优惠七天”,粉纸上写着“诚招 搓澡师傅 按摩小姐”;在玻璃门上端,一架宽木框里,画着几个戏水弄波的泳装美女,还都是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在白种女人的乳旁臀下,写着“鱼水情洗浴中心”几个艳俗大字。
金玲差不多是鬼鬼祟祟地把车骑过“鱼水情洗浴中心”的,骑到远处的十字路口,才又掉转车把,沿原路走反道返回,把车停在“鱼水情洗浴中心”的门前。金玲的心里有些忐忑,但她脸上的表情却不露破绽,她淡淡地问那两个笑盈盈的迎宾小姐,有没有一个姓徐的搓澡女工在这儿上班。两个迎宾小姐对了下眼神,警惕地问她要找的人叫徐什么。金玲忙解释,她不知道小徐叫徐什么,只因为小徐在“清水泉”时搓澡搓得好,她是小徐的回头客,所以听说小徐来这“鱼水情”了,她也就跟着找到了这里。两个迎宾小姐都松了口气,先说我们这里没色情服务,然后说你找的应该是徐鸿雁吧,她这会不在,得晚上七点才能来接班。
差几分钟七点时,金玲拿着她的洗浴包出现在了“鱼水情”的休息大厅,恰好已能被她叫出名字的徐鸿雁也上班来了。徐鸿雁一看到迎在她面前的金玲,感到很意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脸稚气地冲金玲笑。
“小徐,我听说你来这里干了,还想当你的顾客,就追来了。”
“是吗,这,这太好了大姐……”
“我叫金玲。”
“金姐……金姐,你来这离家可就远了。”
“多走几步路,累不着。”
“可,这里也比‘清水泉’贵。”
“没关系,条件不也好了吗?”
“金姐——”
“你怎么不在‘清水泉’了?”
“这里,大,活多……”
“你是炒了‘清水泉’的老板?”
“他骂我了吧?”
“是你主动选择的就好,要不然,我还有点惦记你呢。”
“金姐,谢谢你。”
这时,她们已同时走进浴室了,徐鸿雁整理备品时,金玲迅速淋湿了身体。
“来,小徐,给我搓澡吧。”
“你不——先蒸一会?”
“不用了,我想当你今天的第一个顾客。”
三
对某些个别现象我们无法视而不见:比如,常见的蘑菇有三万六千种性别,另一种生活在沼泽中的菌类生物有十三种性别。当然啦,它们在地球上雌雄两性的通常法则中,只是极为少数的例外。
——报摘
金玲第一次把徐鸿雁领到家里,已是冬天了,是冬天的一个下午。那天徐鸿雁上夜班,她们下午一点在“清水泉”附近的食杂店外见的面,约会的时间地点是前一天定的。
在这之前,金玲每周去一次“鱼水情”,都是赶在徐鸿雁的班上。如果徐鸿雁上白班,她就白天去,如果徐鸿雁上夜班,她就晚上去,有时晚上去得晚,又恰好赶上徐鸿雁手头活少,她们就可以聊得从容一些,尽兴一些。当徐鸿雁又提起金玲的性格特点时,金玲曾毫不隐讳地告诉她:我的确不爱说话、我每次和你在一起时说的话,比我一个礼拜说的还多。
“鱼水情”的规模比“清水泉”大不少,每班至少有两个搓澡女工,可金玲不管徐鸿雁多忙,都只用徐鸿雁给她搓而不用别人,别人就开玩笑说,这金姐要是资本家就好了,准能高价把小徐买走,专门给她搓澡按摩。当然这话不是别人当金玲面说的,没人敢和不苟言笑的金玲开玩笑,她们这话是说给徐鸿雁听的,是徐鸿雁又把这话学给了金玲。徐鸿雁学完这话,金玲就问她,那你愿意吗鸿a?金玲已经早就不管徐鸿雁叫小徐,而叫鸿雁了,她还逗徐鸿雁说,鸿雁在古代比喻书信,更经常的是比喻情书。金玲说,我叫你鸿雁,也就像给你这小美人写情书了。徐鸿雁笑得满脸幸福,说那太好了,我长这么大,还没人给我写过情书呢。当金玲问徐鸿雁是否愿意专门给她搓澡按摩时,徐鸿雁在笑出满脸幸福的同时,也笑出了忠诚,她说愿意,她说给金姐干什么她都愿意。金玲说,鸿雁你真好,不过我要真的当了资本家,把你领家去,我也不能光让你给我搓,咱俩要互相搓。说着还试探地伸出一只手,在她刚好可以够到的徐鸿雁的大腿内侧轻轻滑动。徐鸿雁笑着往后躲,说痒痒。金玲把手收了回来,但目光还停留在徐鸿雁的大腿小腹那里,这时她发现,她自己的大腿小腹那里有热潮涌过。以前我也觉得让人搓澡会痒痒的,金玲说,其实不痒。徐鸿雁说,手和皮肤用力接触就不痒,可像你摸得这么轻,没法不痒。匍匐着的金玲拱了拱身体,忽然再度出手,猛地按住了她刚才抚摸过的徐鸿雁的大腿内侧。这回呢?她问。她看不到徐鸿雁脸上的表情,但她感觉到,徐鸿雁这回是抖了一下,才回话的:不痒了。徐鸿雁把这三个字吐得很慢,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而且,声音里也没有了笑意。但她的大腿没有移开,仍旧保持原来的站姿,尽量让游走在金玲颈椎至腰椎那一线的双手条理清楚。这对金玲是个鼓励,她按在徐鸿雁大腿内侧的手便没立即拿开,反倒稍稍加力掐了下去。这一下,徐鸿雁游走在金玲颈椎至腰椎那一线的双手乱了章法,或许是为了让力量和技巧重新回到自己手上,她及时打乱了工作程序,尚未搓完背部,就转而去搓金玲的脚踝。只有靠向金玲脚部,她的大腿,才能找到挣脱金玲把握的充足理由,她也才能避开金玲对她工作的干扰。金玲把手收回到脸旁,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下手指,当然她咬得非常隐蔽。捏疼了吧?她轻声说,我想让你看看,我的手劲也挺大呢。徐鸿雁轻声回了句不疼,然后说,你是知识分子,总琢磨搓澡这粗活干啥?
这之后,她们肯定都有些尴尬,直到分手,金玲也没敢再看徐鸿雁的眼睛,徐鸿雁的话也比往常少了许多。当然下一回再见面时,她们就又恢复了正常,徐鸿雁问金玲机关里忙不忙,金玲问徐鸿雁孩子的英语家教找到了没有。
应该说在冬天这个下午她们约会之前,半年里,她们彼此的了解已不算少了。金玲让徐鸿雁知道了她的年龄,知道了她在中学在大学都是学校篮球队主力队员的情况,还有她现在在单位所从事的工作和她经历过的两次婚婚。而另一边,金玲也慢慢把徐鸿雁的简历穿成了线,知道她虽然才三十岁,却已经与一个右脚微跛的家用电器修理工有了十一年婚史,也就是说,她这个农村姑娘因为婚姻,也早就是个老沈阳了,这么多年里,除了结婚的最初几年呆在家里带孩子,后来这些年,她卖过水果蔬菜,也卖过服装杂志,之所以最后选择了搓澡的行当,却并非出于收入的考虑,而是因为她很珍惜自己的皮肤。浴室这种地方,她解释说,不光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对保护皮肤,也大有好处。
那一天,徐鸿雁当搓澡工的理由一说出口,惊得金玲半晌无语,你——她直勾勾地望着徐鸿雁,欲言又止。她不能不感动,一个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普通妇女,竟能以如此的方式去在意自己,这实在是不可思议。接下来,金玲也就委婉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说你真应该是娇小姐呀。金玲的口吻是诚恳的,这徐鸿雁听得出来,所以她俯在金玲耳边的回答就既有撒娇的成分,也有牢骚的味道。不瞒你说金姐,我本来就是娇小姐,徐鸿雁说,可沈阳把我变成了个做粗活的老娘们。金玲感到徐鸿雁的说法很有意思,说,你家是地主吗?徐鸿雁说她爸是会计,她说她当姑娘时一直娇生惯养,那时十里八村想跟她家轧亲家的,都是当地最好的户。要不是为了来沈阳,要不是匆匆忙忙地嫁给了孩子他爸——徐鸿雁只有在说到丈夫郑智慧时,才不像个在城里生活了十一年的老沈阳,而仍然沿袭她的农村称谓:“孩子他爸”——而是再等等,不管在我们振兴乡、我们西丰县,还是我们铁岭市,甚至来沈阳,我肯定也能嫁一个更有本钱娇惯我的人。徐鸿雁这样展开畅想时满脸骄傲,好像她真的已经嫁给了一个怜香惜玉的百万富翁。我替你那么早就结了婚,还,金玲字斟句酌地说,还嫁的是小郑这样身体有残疾的人,感到遗憾。她以为,徐鸿雁一定很需要安慰,至少需要她痛惜的表情。可徐鸿雁却并不应和金玲的安慰与表情。这有什么可遗憾的,徐鸿雁说,都是命,天定的。见金玲一下子无言以对了,她甚至还转而安慰金玲。孩子他爸就那点小毛病,不光人长得帅,也聪明死了,他开的家电维修部,在我家那一片可有名气了。徐鸿雁想了想又告诉金玲,他最好的地方就是知道疼我。她又开始为她现实中的生活骄傲起来。要是当初我真嫁个本钱足的人呀,徐鸿雁表情夸张地说,到这会,不甩了我,也早养上二房三房了。金玲说,你这么好的女人,谁舍得甩你?徐鸿雁说,男人都那德行。金玲说,那你那么在乎自己的皮肤,是不怕小郑长花心呀。徐鸿雁说,他呀,他不能,他和别人不一样,我身上长鱼鳞他也不能嫌弃我,我是怕我自己往身上一摸觉得膈应。金玲说,你那么喜欢摸自个?是不是替想像中的什么人摸的呀?徐鸿雁伸手胳肢金玲的腋下,你坏金姐,金姐坏……在这之余,她们还会闪闪烁烁地讨论一些与男人有关的话题,当然是金玲控制着谈话步调,使徐鸿雁在她设置的轨道上伴她步步前行。
实事求是地说,直到这时,金玲自己也没看确切,她所设置的,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轨道,而她又需要徐鸿雁伴她走向哪里。但有一点她非常清楚,她与徐鸿雁的交往,绝不能仅局限于热气弥漫、水雾朦胧的澡堂子里。
金玲为徐鸿雁的到来做了充分准备,徐鸿雁一坐到客厅的沙发里,她就从大冰箱似的北阳台上拿出了一样样水果:大大的美国橘子与长长的泰国香蕉,鲜红的草莓与金黄的腰果……
“你这干啥呀金姐,这么贵的东西,拿我当孩子啦。”
“你现在还真就得当回孩子了,”金玲早为自己的殷勤找好了理由,“我这本来是给女儿预备的,她说一放假就回来住。可都放假好几天了,也不过来,说她爸那边生意忙,脱不开身,要等春节一块来,就好像她是女老板了。”金玲说着叹了口气。在这样一个理由里,她的感情更为真实。“一个高中学生,一个女孩子,做生意的热情倒比考大学的热情高。”
徐鸿雁知道金玲对女儿是又喜欢又失望,便只能若即若离地说:“那我这个孩子,可大了点?”
金玲搂住徐鸿雁贴了下脸。“对,所以你才不是女儿,而是妹妹。”金玲盯住徐鸿雁的眼睛说,“妹妹是大人,能懂点事;女儿不行,女儿在妈面前,永远要犯浑。”金玲将一只猕猴桃粗糙的黑皮扒下去,把晶绿的果肉喂到徐鸿雁嘴里。“尝尝,可好吃了。”
徐鸿雁也就真像个小妹妹那样撒起了娇,在圆形果肉上咬了一口,再把金玲托着猕猴桃的手推回去,让金玲也咬一口,然后自己再张嘴去咬。“以前我卖水果那会,啥好水果都卖过,”两人共吃完一个猕猴桃,徐鸿雁才说起了大人话,“可不瞒你说金姐,有的我都没吃过。为了防备有时顾客问水果啥味的,就都是他们爷俩吃,我问他俩,把他俩品出来的味道再告诉顾客。”
引出了这样的话题,金玲就不知道接什么了,过了一会,她才又找到话。
“我的娇小姐,过日子难呀。”
“金姐,你没过过苦日子吧?”
“你看我不像过苦日子的人吧?”
“噢,也苦,独身女人的日子不好过。”
“那倒不是,”金玲拿起徐鸿雁的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我是两头乐呵,中间苦。小时候乐呵,像个假小子,体育样样都行,跟谁都敢打架,后来下乡也是,可能干了,年年当先进知青。再后来上了大学,也许是书读多了,懂的事也多了,就觉得苦了,觉得生活中啥都那么不顺,不容易,让人乐不起来。等到结婚,生孩子,离婚,再结婚,就根本看不到好日子在哪儿了。直到前年又离婚了,剩下自己一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孤家寡人了,才觉得活得轻松自在了。虽然还是没觉出有什么甜的,但至少苦劲差了,甚至就不苦了,天天上班下班美容健身的,挺好,独身女人的日子成了我最乐呵的日子。哎,你别光听我说,吃呀,来,吃这个……好好,我也吃,我也吃……”
以前她们聊天,总是徐鸿雁说的多,金玲只起引导作用。一般金玲挑起个话头后,就静静地听徐鸿雁用她那种既天真幼稚又老成持重的视角和语言对那个话题随便发挥,直到徐鸿雁说得差不多了,谨慎地闭住嘴琢磨着金玲是不是厌烦了时,金玲才会再牵出一个新的话头,或引领着徐鸿雁把已经展开的话题深入下去。其实她们每次在“鱼水情”聊天时,不论徐鸿雁说什么和怎么说,金玲都不厌烦,一向厌烦别人喋喋不休的金玲从不厌烦徐鸿雁。当然徐鸿雁从来也不是喋喋不休,而是娓娓倾诉。只是有时金玲看徐鸿雁也像对她那样和别人悄声细语,会嫉妒,会因徐鸿雁对她和对别人一视同仁而伤心难过。但现在是在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徐鸿雁只要说话就只能是对她说,她完全可以不受浴室里那些流水声、说笑声以及毛巾打在皮肤上的啪啪声的干扰去专注地谛听徐鸿雁说。可她却没有,她情不自禁地取代了徐鸿雁,亦喋喋不休亦娓娓倾诉地说个没完。并且她在说的过程中,还要不时谦卑地问一句徐鸿雁:我一个劲说,你烦了吧……她意识到,在徐鸿雁面前,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了,是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金玲。
金玲这一天格外兴奋,话多得刹不住闸。她毫不掩饰地回顾以往经历过的情感事件,又描述她在不同时期面对不同事件时的体验和心得,好像徐鸿雁是个心理医生,为了健康,她必须没有保留地袒露一切。其实,她看得出来,对她的表述,徐鸿雁在许多方面都并不理解,也无兴趣;但出色的领悟力和友善的同情心,能大大增强徐鸿雁对她的接受程度,使她的谈话没有出现对牛弹琴之虞,反有了高山流水之乐。金玲对徐鸿雁那种与生俱来的性格素质非常欣赏,到后来,她简直成了一个婆婆妈妈的絮叨女人,在建议徐鸿雁如何穿着打扮并表示要送她几件衣服的同时,又会想到不断提醒徐鸿雁,明早下班时,一定先来她家一趟,把茶几上剩下的那些水果带给孩子。徐鸿雁对金玲要送她衣服与水果都再三推辞,直到实在拗不过了,才不好意思地答应明早过来一趟,把水果带走;但她坚定地表示,如果金玲给她买衣服,她就再也不是金玲的朋友了。
“你不是有事求我吧?”徐鸿雁说,“你也知道我没什么能耐。”
金玲急忙表白道:“我当然不是求你什么,和你交往,就因为我喜欢你。”
徐鸿雁说:“那不得了,我也愿意跟你交往,这是两相情愿的事,可你要这么客气,就不对了。我答应你明早来拿水果,是觉得你买这么多,怕放不新鲜放坏喽,那就可惜了。可衣服,金姐你千万别给我买,以后我按你说的样式颜色去搭配就行了呗。你要买,那,就是你瞧不起我……”接下来,徐鸿雁主动偎到金玲身边说,“再说了,我要是穿了你买的衣服,孩子他爸还不怀疑外边有男人养我呀。”
金玲紧紧搂住徐鸿雁,不让徐鸿雁看到她表情。“也是啊,我要是男人呀,不光养你,肯定还要娶你呢,你嫁人了我也要把你夺过来。”
徐鸿雁说:“那孩子他爸可不能答应,他会杀了把我抢走的男人。”
金玲说:“那我就不当男人,我是女人也娶你。我是女人还更保险呢,他没理由嫉妒女人喜欢他的小宝贝吧?”
这天夜里,金玲睡得不够踏实。第二天早上,估计徐鸿雁快要到了,她走进卫生间,把洗浴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将一顶浴帽戴到头上,把脚上的棉拖鞋换成塑料拖鞋,然后披着被子重坐回床上。七点十五左右,门铃响亮地叫了起来。金玲把徐鸿雁迎进屋来时,就好像是刚刚起床即将晨浴,除了头上的浴帽、脚上的拖鞋,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这是自她第二次离婚后,头一回在非浴室的环境里,在另一个人面前赤身裸体。她略感难堪,动作表情都很僵硬。而另一个人,虽然曾见过和摸过太多太多女人的裸体,但面对此时金玲的裸体,也没法保持心无杂念。
“你看我,起来晚了,刚想冲个澡呢。”
“你快冲去金姐,可别冻着,外边可冷了。”
“那你上我那屋呆一会去,我那屋暖和。”
“不了,东西还在阳台门口吧?我自己拿上就走了。”
“你等一会呗,咱俩一块吃早饭。”
“没跟孩子他爸说,回去晚了,那小心眼惦记。”
徐鸿雁拿上水果匆匆走了,金玲则呆立在寒冷的客厅中,抓下浴帽在手上揪扯。
四
如果人有一百种性别,每种性别和其他任何性别都没有排他性,都可以繁衍后代,那么,我们在周围的环境中找到一个伴侣的几率就是百分之九十九。英格兰贝思大学的劳伦斯教授对这个问题做出的进一步解释是:假如你在一个灯光全部熄灭的迪斯科舞厅寻找伴侣,并且你第一次碰到的人就是你的伴侣,那么,在只有两种性别的情况下,你找到伴侣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报摘
自从徐鸿雁应邀去了金玲家,金玲就把每周去一次“鱼水情”悄悄改成六天一次了。一周是七天,六天比七天能省出一天,每六天去一次“鱼水情”,一个多月就可以多看到一回徐鸿雁。不过以六天为周期是要比以七天为周期多些麻烦的。如果七天去一次,那日子是固定的,不必特别计算。比如,若每个周日去,只需到时候算一下这个周日徐鸿雁是白班还是夜班也就行了。可每六天去一次就不一样了,若这周是周日去的,下周就要周六去,再下周则是周五去,这样金玲就要像在桑拿房里估算时间一样掰手指头。但金玲喜欢为此掰手指头,在掰手指头计算日子和判定徐鸿雁的倒班规律时。金玲的生活就充实完整了。当然了,偶尔她去“鱼水情”的日子也可能提前一天或滞后一天,那是不可抗拒的月经周期制约了她。好在金玲经血一向较少,常常利用一支卫生栓遮掩一下,也就不会出纰漏了。但有时候,细心的徐鸿雁会发现疑点,就对她说,金姐,也有人穿着裤衩来洗澡的。可金玲无法接受这样的建议,要是穿上裤衩进澡堂子,倒有点像在大街上光屁股了。
金玲面对自己的内心,已能做到坦然释然,她不再用“蒸桑拿上瘾”这样的由头作为面具,掩盖自己去“鱼水情”的真实目的。是的,她的真实目的单纯明了,去“鱼水情”,就是为了看徐鸿雁,无须为此羞耻和内疚。只是为了不惹人怀疑,为了不给徐鸿雁带去太大的压力,她才约束住自己,没让自己每三天甚至每天都出现在“鱼水情”。现在,让涂鸿雁给她搓澡和听徐鸿雁与她说话,早已与清洁和交流没关系了;当徐鸿雁的指掌贴上她皮肤,当徐鸿雁的声音撞击她耳膜,她能更实际地感受到的,是她与徐鸿雁间那种特殊关系的存在和生长,而这,才最为重要。
由于目的已经单纯明了,当金玲来到“鱼水情”,却赶上徐鸿雁正在干活不能陪她时,她也就不会神不守舍了。她会习惯性地选择一个适当的位置安顿好自己,投出一种情意绵绵的目光,没有任何含蓄可言地盯住徐鸿雁,直到把徐鸿雁看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了,方才罢休。就好像,她目光的注视能代替双手的抚摸,而徐鸿雁的反馈又可以印证,那抚摸会给被抚摸者带去何等的快慰。最初的时候,徐鸿雁似乎也反抗过这种目光的抚摸,更拒绝做出快慰的印证;但由于她的反抗与拒绝都暧昧不明,倒让这反抗和拒绝变成了反向刺激般的依顺和迎合。渐渐地,金玲看明白了,徐鸿雁其实很喜欢她目光的抚摸,并乐于把自己的快慰印证给她。徐鸿雁越来越与她心有灵犀了,不管给别人搓澡时还是与别人讲话时,她后脑勺上总生一只眼睛,只要金玲的目光一打到她身上,她就能迅速地感觉得到,并且一感觉到,便扭扭脸,回回头,意味深长地冲金玲笑笑。金玲对徐鸿雁的回应非常满意,进而能上升为由衷的感激,只要接收到了徐鸿雁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她就会感到身心舒泰,将一切苦楚和烦恼都抛诸脑后。
当然在另外的时刻,徐鸿雁也能成为金玲苦楚和烦恼的最大诱因。
在一段不算很短的时间里,金玲又有两次约徐鸿雁到她家去,可都被徐鸿雁委婉地回绝了。金玲的邀请一点也不强人所难,比她关注徐鸿雁的目光含蓄多了;徐鸿雁的回绝也非常得体,与她依顺迎合的微笑一样恰到好处。也就是说,邀请和回绝,都不至于把两人逼上一个尴尬的境地。可是,这仍然让金玲六神无主,她想不好徐鸿雁是什么意思。没有结果的想像让金玲抓心挠肝,在所有不来“鱼水情”的时间里,只要想到徐鸿雁,她就有种够不着天地的悬空的恐慌。更多的时候,她会告诫自己,算了吧,我这不是有毛病吗?有那么多优秀男人供我选择,我怎么能让一个只会关心家长里短的搓澡女工迷惑住呢?这时候,她想的便是徐鸿雁的观念多么陈旧,谈吐多么平庸,着装多么滥俗,而徐鸿雁的身体虽然白璧无瑕、魅力四射,但那却属于一个粗鄙的男人,这一点,尤其要让她厌烦甚至恶心。她心中的另一个自我,更是从没停止对她的指责,骂她荒唐,骂她变态,骂她不道德,骂她枉为人母。可不管她怎么轻蔑自己,每六天,她还是要管不住自己一回,自怨自艾着去一回“鱼水情”;而只要一来到“鱼水情”,一见到徐鸿雁,可能还没等徐鸿雁把话语送到她耳中、把触摸送到她身上呢,她就会觉得骨头都酥了。那时她眼里的徐鸿雁,就是一个最完美的人,一个与她最亲近的人,而她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全都变得理由充分、理所当然了。
这一天,金玲是冒着大雨来“鱼水情”的,时间已是晚上九点;这一天,距她上次来“鱼水情”间隔了九天,也就是说,六天一个周期的日子到来以后,她曾管住自己三天,可第四天,她坚持不住了,虽然大雨滂沱,仍然没能拦住她失控的脚步。这是金玲坚持逾时不去“鱼水情”的最长时间,就像在桑拿房里她的耐热极限是六分钟一样,她漠视徐鸿雁的极限只能是三天。
金玲走进“鱼水情”时心情复杂,虽然仅逾时三天,她却觉得已很久未见过徐鸿雁了,她希望这一天的徐鸿雁与以往的徐鸿雁能有所不同。可有什么不同呢?她想不好。刚才走进更衣室时,她没看到徐鸿雁,只看到另一个时常与徐鸿雁值同一班的搓澡女工正斜在躺椅里闭目假寐。那女工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还挪一下身子,但看到是金玲,便只点点头,又朝里边努了下嘴,就把眼睛重新闭上了。她自然知道,金玲宁可不搓澡,也不会用她替徐鸿雁。在此之前,金玲的神经比较紧张,是搓澡女工的努嘴让她获得了松弛,显然徐鸿雁就在里边,她多拖了三天来看徐鸿雁,与她按正常日子来没什么两样。金玲不免有点遗憾,似乎她期待的是某种变故,可好像没有。她慢腾腾地脱去衣服,又慢腾腾地穿过前一间淋浴室,再穿过夹在两间淋浴室中部的桑拿房,来到了第二间淋浴室的门口处。此时,空荡荡的浴室里没人洗澡,只有一个穿白色胸罩白色三角裤的人,匍匐着躺在搓澡床上,脸冲里,身微侧,将长发披散的后脑和跌宕起伏的后身横陈着展示在金玲眼前。金玲收住了前行的脚步。虽然没看到前面床上这个睡美人的脸,但她对这具身体却太熟悉了,甚至只从那上边选出一寸皮肤标本来,她也猜得出它属谁所有。金玲觉得她已经松弛的身体又绷紧起来。欣赏着徐鸿雁纹丝不动的卧姿,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显然徐鸿雁没有睡觉,是在想心事,这从她转过头来看金玲的眼神,能推断出来。她知道有人进淋浴室了却没反应,只能是因为她认为来人与她无关,待她意识到来人是停在了淋浴室门口,是在看她时,她才转了下头。转过了头的徐鸿雁看到了金玲,她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在散乱的黑发缝隙中闪闪发亮。
“金姐?金姐——”
徐鸿雁从搓澡床上猛然坐起,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和叫声,让金玲的心房为之一震。金玲也轻轻喊了声“鸿雁”,快步抢向徐鸿雁身边,随着徐鸿雁跳下床来,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金姐,金姐,你来了,你来了……”徐鸿雁把头伏在金玲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徐鸿雁的哭泣感染了金玲,她的鼻子也有点发酸。她搂着徐鸿雁坐上搓澡床,轻径把徐鸿雁披到眼前的头发梳向脑后。
“我哪能不来呢,哪能不理你呢……”
“你大前天就该来,可没来,前天昨天还没来,今天下大雨,我以为你更不能来了……可你来了——你晚来了三天,是生我气了吗?”
“生什么气,我哪天要过来自己都没准。”
“不,你有准,我知道你该哪天过来。”
金玲一手搭在徐鸿雁背上,一手去抹她的眼泪。这是她们认识一年以来,头一次贴得如此之近。徐鸿雁给金玲搓澡时、她们的身体不会相挨;那回在金玲家,她们虽然曾靠坐在一起,但那一回,她们身上是穿着衣服的。
“好了好了,有准有准。快别哭了鸿雁,让人看见笑话。”
“金姐我再不让你生气了,我……”
“我真没生气,就是这几天太忙了。”
“不是,以前你也忙过,可忙你也来。”
“我,我这两天来事了。”
“没有,你上礼拜刚来过,我知道。”
“大概也该更年期了吧,岁数一大就不规律了。”
“不是不是,你岁数不大……”
徐鸿雁又一次成了撒娇的孩子,金玲把她搂得越来越紧。后来,金玲俯在徐鸿雁耳边,告诉她自己是多么想她,而这几天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她说她之所以不敢再来“鱼水情”,是怕忍不住又要约她去她家里,可又怕受到拒绝,于是一连三个晚上,她都跑到“清水泉”去消磨时光,一遍遍地在桑拿房里熏蒸自己,直搞到精疲力竭,困倦不堪。她说,今晚要不是下雨,她就又去“清水泉”了,可连续四天去同一家浴室洗澡,还摸黑冒雨的,她连个牵强的理由也找不着了。但呆在家里,听哗哗雨声,她对徐鸿雁的思念则更加强烈,她只能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一边到底跑“鱼水情”来了。金玲说着,把徐鸿雁的脸颊托起,试探着去吻她的嘴唇。徐鸿雁的脸色由红而白,像要昏厥。但她没有躲闪,只是怯生生地看着金玲。金玲的眼泪流了出来,徐鸿雁伸手抹她眼角时,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次压下脑袋,久久地亲吻徐鸿雁的嘴唇。
第二天早上,徐鸿雁如约再次来到金玲家中。这一回,她没像上次来拿水果那样匆匆离去,而是站在金玲床头,静静地和金玲四目相对。她们谁都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直到金玲又提到了水果。金玲说,拿点水果吧,就只穿条睡裙离开了卧室。金玲在厨房磨蹭了一会,当她端着水灵灵的葡萄和小白梨再回到卧室时,她看到徐鸿雁已钻进了她的被窝,在被子底下瑟瑟发抖。虽然徐鸿雁的身子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但金玲知道,徐鸿雁已脱得一丝不挂;因为旁边那把放衣服的椅子上,除了扔着徐鸿雁的衣服裤子,还扔着她的胸罩和三角裤权。
五
性别越多,种族繁衍的能力也就越强。那么,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为什么会只有两种性别呢?劳伦斯教授认为,这是由我们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特定的基因——线粒体基因决定的。
——报摘
金玲的工作单位是政府机关,作息制度并不严格,迟到早退都没人管,于是,只要徐鸿雁在工作之余能晚回家或早离家,她们的约会就能实现。这样,在此后的两个半月里,徐鸿雁就利用早上下班后或晚上上班前的那些时间,先后七次又去了金玲家,而这两个半月中,金玲则去了十一次“鱼水情”。如此计算,她们等于七十五天见了十八回面,其间还有过不少于十八回的电话交流。
这是充满激情的两个半月。两个早过了好奇年龄的成熟女人,在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平静状态下,忽然之间就开始了她们离经叛道的历险之旅,这让她们自己也惊讶不已。
“鸿雁,我觉得恋爱,让人特别幸福……”
“金姐,这哪是,哪是……”
从人类经验的角度来说,爱情是一种最久远的人际感情模式,即使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也可以给出一个大体说得通的爱情定义。但遗憾的是,那指称的只能是异性爱情。而同性爱情,不光在金玲和徐鸿雁的个人经验中一片空白,即使在她们所能进入的最深层的文化背景中,也找不到出处。在她们有限的生活阅历中,她们没有任何可资比照的现成实例参考借鉴,投身于这种全新的生命体验,她们只能听凭自己感觉的驱策,并暗中把对方当成一面镜子,以检点自己和激励自己,免得让自己露怯或让对方失望。另外,她们都身不由己地把对方确认为自己的样板,更源于她们怯于前行而又渴望前行的矛盾心理,作为一对同命相连的危途旅伴,除了彼此打气壮胆,她们别无选择。尽管在此之前,她们也知道“同性恋”的大体含义,也在录像片中看到过两个女人或者更多的女人亲近的场面。但那一切,毕竟离她们太过遥远,那不属于她们的经验范畴。而且她俩都承认,以前在她们看录像片时,不管是表现同性间的亲近还是异性间的亲近,让她们感到的都只是恶心;至于同性恋,就更是被她们毫无商榷余地地视作荒唐、视作变态了,她们从未想过,“正常”的自己会荒唐到变态的程度。但现在她们都在自己的本能面前举手投降了,尽管仍要左右摇摆,但她们还是接受了内心需要这个事实,所以,一旦某一方——往往是徐鸿雁那一方——感情受到了理智的声讨,她就会用自己爱人的坚定与决绝,去加固自己感情的根基。而金玲,作为爱情关系中主导的一方,她有能力自行解决感情根基松动的问题。
在稳固感情根基的过程中,她们都付出了狂热的努力,但即使这样,她们首先强调的也是安全。她们清楚,以弱小的她们去藐视习俗挑战传统,搞不好将会出现怎样的结局。所谓习俗,所谓传统,都是经验累积的结果,没有经验的累积,便要被视作旁门左道,大逆不道。所以,虽然她们要经常通电话,也能在浴室里见面,但在电话中和浴室里,她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率性而为或掉以轻心,比之相爱之前,反倒谨慎多了。在浴室里,金玲看徐鸿雁的目光不再情意绵绵,而是躲躲闪闪;徐鸿雁对金玲目光的回应也不再意味深长,而是似有若无。她们对对方的关注,更多的只停留在对方的感觉之外。在电话中,由于不管在家还是在洗浴中心,徐鸿雁的身边都可能有人,两人的通话便也总言简意赅,只是仓促地利用短暂的时间互致问候,而不信马由缰地互诉衷肠。这种防范确实安全,但对人也是一种无以抵抗的折磨,尤其对金玲来说,更是折磨。有时在浴室搓澡时,围绕搓澡床四面活动的徐鸿雁若对其他浴客所处位置有了准确的观察,还可以避开他人的视线,在金玲身上偷偷抚弄;可很可能金玲刚想回应徐鸿雁,其他浴客所处的位置就发生了变化,于是不等金玲的嘴或手凑上来,徐鸿雁的身体就已躲到了一旁。有时在电话联络时,更清楚是否身旁有耳或隔墙有耳的徐鸿雁若觉得方便,还能娇声软语地对金玲讲几句体己话;但也许出言谨慎的金玲刚要接过话茬,放肆一下自己的口舌,徐鸿雁那边却可能忽然之间情况有变,于是徐鸿雁就会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使金玲的表白只能虎头蛇尾地卡在半截处,显得十分滑稽可笑。这样的结果是,在电话中在浴室里,掌握主动权的便总是徐鸿雁,无形中金玲就被规定成了个被动的角色,使她所受的折磨格外锥心刺肺。只有在一种场合下,在徐鸿雁来到金玲家时,金玲才能从徐鸿雁那里夺取支配地位,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徐鸿雁千恩万爱或驾驭役使,并且由于她那种千恩万爱或驾驭役使属于厚积薄发,表现出来便如同复仇一样。
徐鸿雁令金玲着迷自有道理,比如,她既喜欢金玲的千恩万爱,也喜欢金玲的驾驭役使,她那种与生俱来的接纳能力,足以把金玲所有潜在的温柔与乖戾都发掘出来,使金玲重新发现了自己,在日常生活里,徐鸿雁是一个对金玲言听计从的好学生,短短的时间里,她的趣味格调就都有了变化,她在给金玲讲街上的男人怎么看她时,讲熟悉的浴客怎么评价她时,总忘不了感激一番金玲,说她的焕然一新是金玲对她塑造的结果。这一切,自然会给金玲带来教诲的乐趣与创造的满足。而在性的方面,徐鸿雁则是个无师自通的魅人伎俩应用者,在电话中在浴室里,她总是很会利用短暂的时机和有限的条件,去花样翻新地挑逗金玲,让金玲惊叹她是天生的尤物。金玲有时叫她平儿,她自己也经常自比平儿。金玲曾把《红楼梦》里“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一节推荐给她看,说她“一定浪上人的火来,又跑了”。她看了那几页《红楼梦》,仿佛有了行为依据,也就把她和金玲的调情游戏玩得更加得心应手。金玲呢,她只能把对徐鸿雁的喜爱都珍藏起来,待她们相聚于她家时,才一并把千恩万爱和驾驭役使的激情宣泄得淋漓尽致、登峰造极。
但在金玲家,也有客观因素制约她们。一般来讲,徐鸿雁在金玲家不能呆得太久,金玲不论多么不遗余力地千恩万爱和驾驭役使,也不会感到尽兴满足,这即意味着,金玲所承受的折磨是无以消弭的。于是,每次两人分手时,金玲都要像老太婆一样絮叨,或命令或乞求地要求徐鸿雁多来她家。徐鸿雁对金玲也是依依不舍,在走出金玲家之前,她发自内心地对金玲百依百顺,唯唯诺诺。可令金玲不解的是,一回到电话中浴室里,徐鸿雁就像变了个人,除开有限的调情时刻,多数时候会表现得漫不经心,以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抵御金玲的召唤。大概从她们的爱情进行到第三个月开始,徐鸿雁就为她的漫不经心卸去伪装了,她的一次次食言,她的一次次爽约,有时根本都没有理由,好像她对金玲已失去了兴趣。每次都要等金玲真急眼了,她才会前来叩门,来用她的尤物天性激活金玲。
金玲也问过徐鸿雁,她对她如此漫不经心,是不是故意做出来的,就为了捉弄她,吊她的胃口。可徐鸿雁说不是。金玲也看得出来,徐鸿雁的食言爽约,真的并非技巧运用,而完全出之于天然秉性。可这会让金玲更加难过,她倒愿意徐鸿雁是施展技巧。明摆着嘛,精细的人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一丝不苟,而漫不经心的人,则只对自己不看重的事才粗枝大叶。比如,徐鸿雁就从未搞乱过她的倒班程序。金玲认为徐鸿雁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于是金玲指责徐鸿雁不懂得珍惜她们这种难得的因缘,甚至委婉地指出,她的表里有着很大的反差,她其实是个感情粗糙且教养匮乏的人。徐鸿雁在金玲的指责中泪眼婆娑,她说金姐你是不是说我不配和你好,可我真的也喜欢你。徐鸿雁一哭,金玲的火气就顿然消失了,她急忙哄徐鸿雁,告诉徐鸿雁食言爽约没有关系,关键是应该有合适的理由。哪管你撒谎编一个理由呢,金玲说,那对人也算是个安慰呀。可徐鸿雁说我不会撒谎,又说我怎么能对金姐撒谎呢,让金玲感到哭笑不得。结果,不会撒谎的徐鸿雁总是只让金玲满意个三天五日,就依然本性复萌,我行我素,只是再食言再爽约时,能够有些凑手的理由了。可那都是些什么理由呀:“我看电视剧看上瘾了”,“我洗衣服洗过点了”……久而久之,金玲那种颐指气使的命令或低声下气的乞求,就都丧失了本来的意义,只成了她单方面渴望徐鸿雁的一种表征。
“鸿雁我太爱你了,你怎么就不理解我?”拙于表达的金玲,在徐鸿雁面前早忘了含蓄,她多次告诉徐鸿雁,她对她的爱,几乎超过了爱她女儿。“我和两个男人结过婚,还和另两个男人好过,可我从来没像爱你这样爱他们。”
“我也喜欢你,金姐。”躺在金玲怀里,徐鸿雁如同小鸟依人。但她没说过爱金玲,她只说喜欢。金玲让她说爱,她说她说不出口,她说她只和一个男人好过,那就是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也让她说爱他,她也觉得确实挺爱他,但就是说不出口。“我真喜欢你,金姐,你别不信,我总想,你要是男的,我宁可不要孩子他爸了,甚至不要孩子了,也嫁给你。”
“那你为什么还总不愿意过来,不把跟我在一块看成最开心的事呢?”
“我不是,我是,我是觉得,觉得咱们两个女人……就像犯罪,我害怕。”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什么犯罪害怕的,咱们两个女人好怎么了,是妨碍社会了还是侵犯别人了?人家外国,同性之间还公开结婚呢。”
“那不在外国吗?就是在外国,我也只敢跟你秘密结婚。”
其实,金玲也认为她们的爱情如同犯罪,她也害怕,但她不能把她的真实思想暴露出来。她便给徐鸿雁讲友谊,讲友谊只保留在同性之间,而异性间,存在的只是占有、利用、统治、压迫。可是,尽管友谊这个话题道貌岸然,金玲也不敢深入下去,若深入下去,她与徐鸿雁关系中的许多破绽就会无处躲藏。她与徐鸿雁的关系,毕竟不同于单纯的友谊,肉体对她们的连接维系,远远超过了生活态度、志趣追求那些友谊因素的成分,性这个事实不容忽略。幸好徐鸿雁不是个长于理性思维的人,一般总是金玲讲什么她听什么,既不刨根问底,也不推敲盘诘,不至于让金玲的表述理屈词穷、捉襟见肘。但即使这样,金玲也努力避免与徐鸿雁多做理论探讨,她更多的是与徐鸿雁谈论一些具体问题。
“你和你家郑智慧,在床上,这样时……快活吗?”
金玲所介入的具体问题,总与男人有关,她也知道这是她自信心不足的一种表现,可她管不住自己。
“我说实话吗,金姐?”
而徐鸿雁一被金玲引入这样的话题,就会显得矫揉造作,让金玲看不出她是真天真无知还是有意卖弄。
“当然说实话。”
“我觉得……你别生气金姐。”
“我生气干吗,快活就快活嘛,这很正常,应该快活。”
“那——有时候挺好的。”
“什么叫有时候?”
“我要愿意时,就挺好。可现在我觉得跟你好,我不愿意跟他了……”
“你就嘴好……”
“那金姐以前,你有那么多男的,不一样吧?”
“对,不一样,你也想换男人啦?”
“我可不敢——那你觉得好吗?”
“当然好了,不同的好法。”
“可是,你为什么和我……不和男人了呢……”
徐鸿雁提的是个低级问题,却难倒了金玲,因为这也正是她时时向自己提出的问题。或者,她不断与徐鸿雁涉猎男人话题,正是为了找到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来回答自己。还或者,这问题根本就是一道无解的方程。但有一点金玲知道,她说她从未像爱徐鸿雁这样爱过别的男人,那不是假话,至少,她在以往爱男人时,从未像爱徐鸿雁这样投入用心,爱情的热度也保持不了这么长久。事实上,随着她对徐鸿雁了解程度的不断加深,她并不认为徐鸿雁是个特别理想的爱情伙伴,她认为,她在说徐鸿雁感情粗糙教养匮乏时,好像是说气话,其实那评价发自内心。要在以前,一个与她相爱的人暴露出了这样致命的弱点,她是绝对不会迁就的。但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她需要的爱情伙伴,不是俯拾即是的男人,而是凤毛麟角的女人。男人易觅,女人难寻,这是一个严峻的现实,比感情粗糙教养匮乏更为严峻。所以,虽然金玲在感情生活上一向挑剔苛刻,但在徐鸿雁这里,却表现出了一种包容的姿态,甚至让包容这种本应属于无奈范畴的态度选择,成了强化她爱情的一种力量。可是,她还是回答不了徐鸿雁的问题,当然也是她自己的问题。
六
线粒体的dna可以非常迅速地复制自身,这一点与核子内的基因大不相同。劳伦斯教授认为,线粒体基因本身就是由曾经感染过我们远古祖先的一种细菌演变而来的,它们一直顽强地留存在人体之中。
——报摘
爱情可以最大限度地改造一个人,这差不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金玲和徐鸿雁这一对同性恋人,虽然所实践的是一种离经叛道的非常规爱情,但她们同样也成了爱情真理的印证者。当然爱情对人的改造是具体入微的,并非同一只模具制作出来的同型号模件,它让每个受改造者所表现出来的变化,往往会大相径庭。比如出现在金玲身上的变化和出现在徐鸿雁身上的变化,就截然不同。金玲的变化是一种内在的变化,主要表现为她对自己性格中那种冷漠孤僻因素的有意识剔除,不光与徐鸿雁在一起,她会特别地宽容随和,即使在机关里,她也越来越减少了傲慢,增多了亲切,在许多次吃吃喝喝的场合里,她都能主动开玩笑了;而以前,机关里以吃喝为主的各种活动,只要逃得开,她基本上就拒不参与。而爱情给徐鸿雁带来的变化,则多是外在的,主要表现在她的言行举止上。一方面,从站姿坐相到穿着打扮,她都成了金玲的忠实模仿者,由懂得珍惜自己进入到了会珍惜自己的层面;另一方面,通过对金玲这种机关干部工作状态和劳动强度的了解,以及与其福利待遇和社会地位的比较,她对自己那种乐天安命的生活态度产生了质疑,不再认为工作在澡堂子里是她保养皮肤的惟一选择,而是开始抱怨洗浴中心工作的低贱辛苦了,她后悔没能嫁给一个可以让她在澡堂子里尽情消费而不是在澡堂子里伺候别人的人。
“金姐,我现在恨我爹妈,也恨郑智慧。”
“为什么?”
“你想想吧,郑智慧辛辛苦苦干那么多年攒了点钱,都给我和孩子买沈阳户口了,要是我爹妈就是沈阳人,我用那钱享受什么不行呀,至于打肿脸充胖子地自我安慰说在澡堂子工作能保护皮肤吗?还有郑智慧,他虽然有个沈阳户口,可整个一个沈阳下等人,他要是有点大本事,能买房买车,就是他不心疼我,逼我跑出来干活,我也不能出来呀。像你们有单位的人多好,啥也不干,还有权有钱。”
“也不都这样鸿雁,没看有那么多下岗的吗?”
“是呀,下岗的就跟我一样了,没有好爹妈,也没有好男人,自然找不着好单位好工作。像你们单位,有下岗的吗?”
徐鸿雁的这一问,让金玲张口结舌。自从徐鸿雁不再管郑智慧叫“孩子他爸”而叫“郑智慧”了,金玲在她的问题面前经常张口结舌。
“对不起鸿雁,我知道你哪也不比别人差,完全应该在一种更好的条件更好的环境下工作,可我却没能耐,帮不了你什么忙……”
“看你说的金姐,我也就是顺嘴叨咕叨咕。我其实还挺感谢澡堂子这地方呢,不做搓澡工作,也认识不了金姐呀,要不认识金姐,我能知道那么多新鲜事吗?别的不说,要不是金姐你教我,我连想美都美得不是地方。”
“鸿雁你,你这说得我……”
“我心里真的,可快活了……”
爱情给这两个女人带来的变化不同,那变化辐射开去后所得到的反馈也大不一样。在金玲这边,能关注到她变化的是单位同事,也包括她女儿。同事当然对她的变化视而不见,更不做评价,因为金玲好也罢坏也罢都与他们无关;至于女儿,尽管对她的变化会惊讶地做出某种赞许,甚至母女间旧日的裂痕由此都有了愈合的趋势,但这对金玲都不能构成实际的影响。可在徐鸿雁这边,那影响就要实际多了,因为能关注到她变化的人,是个对她握有生杀予夺权力的人。当然这样的人不是洗浴中心的老板、领班、其他搓澡工或者顾客,他们对她的变化即使有所觉察,也不会多加留意,毕竟徐鸿雁在老板、领班、其他搓澡工或者顾客眼里,充其量是一台喘气的机器。那对徐鸿雁握有生杀予夺权力的人,是她丈夫郑智慧,妻子的变化最容易触动丈夫的神经。徐鸿雁告诉金玲,郑智慧已经有好几次说她“出落成个有风度有气质的都市女郎了”。
“金姐我有点害怕,郑智慧这么说话,我根本就听不出来他是表扬我,还是讽刺我,还是怀疑我。”徐鸿雁说她嫁给郑智慧十多年了,但许多时候,她确实看不出来郑智慧想啥。“人一残疾,心事就特重,甚至都邪性。”
金玲安慰徐鸿雁别往心里去。“你身正不怕影歪,咱俩都是女的,他就是知道咱俩好了,还能邪到哪儿去。”可金玲这样说时,自己心里也不落底,她想不好男人会怎么看待她与徐鸿雁这样特殊的关系。她只知道,一个男人,别说是郑智慧那种很珍惜妻子的男人,就是一个不把妻子当回事的男人,一个自己拈花惹草的男人,也不会允许妻子去红杏出墙,与其他男人偷情窃爱的;可如果妻子是向一个女人投怀送抱,在同性之间暗渡陈仓,那丈夫会有怎样的反应呢?金玲无法做出判断,不能导出普遍的结论。
但徐鸿雁对自己的丈夫则能做出判断导出结论。“那也不能让他知道,”她畏畏缩缩地说,“他那人,我对我爸我妈好,他都吃醋。”
金玲笑了,但笑得勉强。她意识到,这世界上,不管异性间还是同性间,只要建立起某种关系,这关系就没有纯粹的可能,哪怕只是一种完全精神化而非利益化的关系,也必然要受到这种关系之外的其他关系的侵袭干扰。通过徐鸿雁的描述,金玲对郑智慧已比较了解了,她知道郑智慧敏感多疑,心细如丝,甚至还有一种残疾人特有的仇视心理,所以,他说徐鸿雁“有风度有气质”了,那只能是讽刺,即使还没有包含怀疑的成分,也绝非表扬。可尽管金玲有了这种清醒的认识,却从未考虑过要与徐鸿雁结束她们间危险的关系,她不在脑子里为考虑这样的问题保留空间;她能想到的最远点也只是,应该对徐鸿雁多一点理解多一点含纳,别再总怪她到她家来得不勤,呆得不久了。另外,金玲也分析到了,郑智慧之所以对徐鸿雁还只是讽刺而没有怀疑,那也许正是徐鸿雁那种漫不经心的性格迷惑了他,使他觉得徐鸿雁不会是一个有秘密的人。但金玲没把这种种复杂的思考解释给徐鸿雁听,她只是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那咱们就慎重点,不让他抓住把柄就是了。”接着她体谅地告诉徐鸿雁:“只要你心里有我,真心爱我,以后我不会总埋怨你了。”
不知是否与金玲的承诺有关,当两人的关系经过了激情四溢的高潮期,渐渐变得平稳甚至平淡后,徐鸿雁就真的只成了金玲的一个精神伴侣,而在肉体上,除了搓澡时那种蜻蜓点水似的触摸挨碰,她们就几乎没有了交流,常常半个月二十天徐鸿雁也不能出现在金玲家一次。金玲不好意思再抱怨了,有时忍不住刚一抱怨,徐鸿雁就会撒娇地说,金姐,我心都是你的了,你咋还总挑我?金玲便不挑了。可不挑徐鸿雁就没法拥有徐鸿雁的身体,而不能拥有徐鸿雁的身体,她又用什么去证明徐鸿雁心里确实有她呢?搞不清楚徐鸿雁心里是否有她,她就会深陷到徐鸿雁不再爱她的幻觉中无法自拔,这让她感到有苦难言,苦不堪言。
就这样,金玲越怕失去徐鸿雁,就越需要在她家里在她床上验证徐鸿雁,而验证首先需要把徐鸿雁带到家里带到床上;可要和徐鸿雁相聚一次又那么难,作为一个特别自重的人,金玲不能天天挂电话或去“鱼水情”,她既怕惹烦了徐鸿雁,更怕徐鸿雁把她看成一个性欲狂,看成一个只注重肉体不关心精神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这样,但她不希望徐鸿雁这样看她。于是,在她的进退两难中,她与徐鸿雁相爱后的又一个阶段——焦虑阶段便迅疾来到了。
七
线粒体也从它自身的祖先那里继承了快速自我复制的能力。
——手及摘
这确实是一种无以摆脱的焦虑,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金玲在苦闷烦躁、爱恨交织中度日如年,结果,她终于歇斯底里地爆发了一次。
那天在电话里,金玲把曾经做出的承诺丢到了脑后,在忍无可忍中,拉开了一副泼妇骂街的疯狂架势。以前对徐鸿雁,她也有过蛮横强硬的时候,但那种蛮横强硬的命令,总与轻柔温软的乞求相伴,使她的表现更像恨铁不成钢的父母对子女,而不像刺刀见红的战士对敌人。并且,她蛮横强硬也好,轻柔温软也好,所追求的,实际上更是种经过夸张处理的戏剧化效果,其根本目的,只是变相的示爱。可这一回,两人间几句冷静平淡的对话尚未结束,她就抑制不住地骂了起来:徐鸿雁,你这狼心狗肺的家伙,你气死我了!你要再不过来……金姐金姐你怎么了?徐鸿雁从未见过金玲如此震怒,甚至都没听过她这么大声地说话,何况是骂人。你别喊呀金姐,我,来人了……谁爱来谁来,我他妈的,也不想好了!我告诉你,徐鸿雁,我等你二十分钟,你要二十分钟内不过来,我就去你家闹——你也太让我伤心了……金玲用抽泣声切断了电话。
没用二十分钟,十四分钟后,喘着粗气的徐鸿雁就敲开了金玲家门。她憋憋屈屈地坐在椅子边上,用眼角的余光溜金玲。金玲不说话,从正面直视着徐鸿雁,也像刚爬过楼梯一样直喘粗气。金玲已经穿戴整齐,似乎她真的准备好了,只等二十分钟一过,就冲出家门。冲出北陵小区,直奔五一商场附近的徐鸿雁家。
“金姐,我以为你在被窝里挂电话呢……”
徐鸿雁是想调剂气氛,可她从金玲的表情上意识到了,金玲这一次的愤怒不同以往。她只说半句话就住了嘴,以手掩面默默垂泪。
金玲本来想借这个由头,索性好好发作一通,把久蓄心头的牢骚和不满一并都喊叫出来。可徐鸿雁那副无辜的样子,一下子就把她要喊的要叫的都给窝在了喉咙里边,而且,她实在不是一个善于喊叫的人,她只能手足无措地干咽了半天唾沫后,用轻柔温婉的口吻说出几句蛮横强硬的话来。“我可能没有权利对你提出要求,”金玲上前一步,捧住徐鸿雁泪湿的两腮,使她的眼睛和自己对上,“但我没法讲道理了,我快疯了!我告诉你,徐鸿雁,我不许你不爱我,懂吗?我坚决不许……”金玲说着泣不成声。
“你有权利金姐,”徐鸿雁紧紧抱住金玲,“我没不……我就是家务事……”
金玲也回抱住徐鸿雁,抽抽搭搭说不出话来。
一对相爱的女人哭成一团,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于是,金玲这一次的发作仍然像以往一样,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了,到最后,她还要针对自己的小题大做、胡乱猜疑做自我批评。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这之后,我行我素的徐鸿雁还是依然故我,来金玲家的次数频繁了一段,就又开始对金玲的召唤左推右挡了,有所进步的是,她学会了选择站得住脚的理由作为推挡的盾牌。
刚才说到金玲的发作是虎头蛇尾草草收场的,而且收场后,她还会为自己的小题大做、胡乱猜疑做自我批评。其实这也是惯例了,即使没经过愤怒的发泄,金玲也常常针对自己的思想活动做自我批评。对金玲来说,她所做的自我批评是发自内心的,是诚恳认真的,她确实认为,她为徐鸿雁少来几回就大发雷霆,显得太小肚鸡肠了,而猜疑徐鸿雁腻歪她了或移情别恋了,则更是对徐鸿雁人格的侮辱和情感的亵渎。因为直到这时,她也没很当真地往别处想过徐鸿雁,也就是说,她没想过除了她和郑智慧,徐鸿雁还会与第三个人有感情纠葛甚至肉体关系。像她推断出来的郑智慧的心态一样,她也倾向于认为,徐鸿雁是一个幼稚简单、没有秘密的人,表现在她身上的所有毛病与所有疑点,都是她性格的正常反映。她的感情粗糙教养匮乏,必然会制造出她对金玲已丧失爱情的虚幻表象,而生成金玲心中焦虑的,也只不过是这弄假成真的幻象在作祟。明白了这一点,金玲便一直希望通过对徐鸿雁性格的妥协来消除自己内心的焦虑,所以她会直言不讳地解剖自己,对徐鸿雁坦言,自己的幻觉与冥想,好多都是委琐邪恶的,她心中有一个兴妖作怪的魔鬼,搅得她不得安宁,因而,她是把徐鸿雁的爱情看成净化她、修正她的妙药良方。
徐鸿雁也为金玲能如此看重她而深受感动,她就不停地表白说,金姐,我没不喜欢你,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心里没数呢……但她对金玲的理解也只能到此为止,在行动上,她很少有意识地效法金玲去克已从人,去用哪怕只是具有亲和意向的微小细节来作为自己表白的依据。这样一来,问题仍然无法解决,徐鸿雁嘴上的信誓旦旦是不是谎言,金玲根本就无从验证。况且,即使金玲确切地知道,徐鸿雁嘴上的信誓旦旦货真价实,那又怎样呢?一对恋人间,若没有具体的接触关爱,只有抽象的心心相印,其意义,怎能不被打些折扣呢?如果一对恋人天各一方,或者有某种特殊的困难构成了障碍,那是又一回事,可以另当别论。可现在对于金玲徐鸿雁来说,并不是这样,只要稍用心思,她们完全可以拥有足够的机会欢聚在一起。所以,就像海水的涨潮落潮一样,当徐鸿雁的柔情蜜意和金玲的自我批评使金玲旧有的焦虑消退以后,新的焦虑又会如同新一波的潮涌接踵而至、呼啸而来,迅速袭上金玲的心头。
金玲开始监视徐鸿雁,就发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严格地说,起初金玲对徐鸿雁不是监视,只是偷看,后期的监视是前期偷看升级的结果。本来金玲并不认为徐鸿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需要监视,她偷看她,更是为了补偿总见不到她的心理缺失。每六天去一次“鱼水情”,有时甚至五天就去一次,还经常在电话里通通声息,可这仍然让金玲没法满足。思念徐鸿雁已成了她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而更多的时候,她想的只能是徐鸿雁不爱她了,她便会感受到持续的心疼。是的,是疼,不仅是痛。痛往往是感觉上的反应,而疼则更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疾患。为了缓解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心疼,金玲只能去偷看徐鸿雁。当她看到上班时由五一路而北陵大街,下班时由北陵大街而五一路,每天在固定的线路上周而复始地往返的徐鸿雁时,当她坐在五一商场三楼的咖啡厅里,隔看窗玻璃和楼下车拥人挤的马路,看到对面在智慧家电维修部中替丈夫打下手的徐鸿雁时,她心头就会涌上一股快慰的暖流,把难抑的疼痛一扫而光。这时候,她对徐鸿雁的爱情会成倍地增长。
可是,不偷看不行吗?至少,当她等在徐鸿雁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时,只要避开“鱼水情”洗浴中心和智慧家电维修部,她是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迎上前去。和徐鸿雁汇在一起的,一起说说笑笑地共同先走一趟东西向的五一路,再走一趟南北向的北陵大街,或者调过来,先走一趟南北向的北陵大街,再走一趟东西向的五一路,然后再骑着自行车上班或回家,回家或上班。这样做不会有任何麻烦,谁对两个优雅女人的一路同行会产生怀疑呢?即使她们天天走在一起并勾肩搭背、亲密无间,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哪怕是郑智慧看到了她们,也不会怀疑,他只会为妻子能在服务对象那里赢得这般良好的印象感到高兴,他甚至会建议妻子与金玲这个有身份的朋友更密切地交往下去。
金玲能设想出这样的局面,但对于这样局面的想像又会让她索然无味,她绝不肯把惊心动魄的暗中偷看换成平淡如水的当面交流。另外,她也要维护一种自欺欺人的虚拟的尊严,她不能不担心徐鸿雁会把她的痴情当做厌烦的理由。咱们分手吧金姐,你给我的压力我受不了了。若有朝一日,徐鸿雁这样给她一击,她将无力还手。一般来讲,如果爱情活动能指向婚姻这一具体目标,那么那些爱情的障碍物,诸如追求者的疲惫与被追求者的厌倦等,是很容易被婚姻这个魔术师巧妙地从爱情的路面上清扫开去的,至少它们再设置关隘时要改头换面;但一种爱情活动若缺少具体的目标,不论异性之爱还是同性之爱——尤其是不为社会所认可的同性之爱,便很难不受到疲惫和厌倦这对爱情拦路虎的前后夹击,即使不被撕咬得血肉横飞,也会被追杀得丢盔弃甲。金玲懂得这样的道理,她不想血肉横飞,连丢盔弃甲都想避免,所以她尽量不与爱情征途上的拦路虎正面遭遇。她知道自己没有疲惫,或者疲惫了,她也会想法消除疲劳,恢复体力;此时她更需要注意的,是不要诱发徐鸿雁的厌倦之感。
那么,既然前期的偷看已能够证明,徐鸿雁的食言爽约都情有可原,并非是对她的轻慢或另有不轨,金玲还有必要朝向很不礼貌甚至过于下作的后期的监视继续发展吗?应该没有。但事情又不那么简单。前边说过,每当金玲偷看过了徐鸿雁,她心中的快慰便会取代疼痛,她对徐鸿雁的爱情也会成倍地增长。望着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的徐鸿雁,她能产生一种统摄全局的优越感。她发现,忙碌使徐鸿雁变得更生动具体了,而那种亲切熟稔的生动具体,却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会使她充满莫名的骄傲与得意。她甚至都想过,倘若徐鸿雁就这样生动具体地存在于她的视界之内,即使永远不再出现在她的家里她的床上,她也能够心满意足。
但可惜的是,尽管偷看不断能把安抚和松弛带给金玲,却也经常要唤醒她心中固有的疼痛,而且这样的情形还更多一些。因为偶尔的,在徐鸿雁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金玲已经望穿双眼了,可还是看不到徐鸿雁敏捷的身影;又因为经常的,在五一商场的三楼咖啡厅里,金玲都坐小半天了,智慧家电维修部的店里店外,却仍然只有一跛一跛的郑智慧一个人在忙活。这种偶尔和经常,至少是金玲把偷看升级为监视的理由之一。当然了,在偷看直至监视这样的行动中体会痛苦与快乐,和在关门闭户的想入非非中体会痛苦与快乐,其感觉也大不相同。金玲宁可躲在墙边树后咖啡厅里,为徐鸿雁没来给郑智慧打下手而抓心挠肝,而六神无主,也不愿坐在家中或办公室里,因猜测徐鸿雁在分秒必争地奔波忙碌,或安分守己地辅佐夫婿,而心平气和,而无忧无虑。这实在是件矛盾的事情,金玲越是愿意徐鸿雁只奔波忙碌,只辅佐夫婿,就越是要鸡蛋里边挑骨头,要挖空心思地寻找徐鸿雁许多神出鬼没的、难测行踪的疑点和谜团。于是,金玲就有了让自己心疼欲碎的充分理由,同时也有了把偷看升级为监视的堂皇借口。
“当一个人被爱情所控制时,最丑陋的行径也是最高尚的,你说是吗?”
有时候,在她们亲近时,金玲会忽然这么冒出来一句,似乎是与徐鸿雁讨论,又像自言自语。徐鸿雁一般只笑而不答,她无法与金玲进行更具思辨性的对话。但这对金玲来说已足够了,她要的,只是徐鸿雁明净透彻的笑而不答,而并非对她观点的是非判断,更不是虚与委蛇的掩饰搪塞。
“咱俩真对路,鸿雁,咱俩什么看法都那么一致。”
八
由于线粒体的dna可以快速复制,如果人有一百种性别,且互无排斥性,线粒体中的任何一点变异便都会迅速传播,这很容易引发灾难性后果。
——报摘
冬天一个雪后的早上,气压很低,都七点了,天色仍然灰突突的。金玲裹在带帽子的羽绒长大衣里,像个接站人那样,跺着脚等在北陵大街西侧的217路公交车军区站站牌下面。其实,她更希望别人把她看作等车的乘客,但她手中扶着的深蓝色斜梁自行车,让她没法扮演乘客的角色。
北陵大街西侧的217路军区站,正对着路东军区大院的大铁门,偏北斜对着“鱼水情”洗浴中心的玻璃门,偏南斜对着军人俱乐部的大楼以及楼前的电影广告宣传栏和楼旁的个体照相馆。也就是说,如果徐鸿雁走出“鱼水情”的玻璃门,按惯例正常南行回家,那么,在金玲所站的位置上,足可以把她两三分钟内的活动情况尽收眼底。本来这一个冬天,沈阳的气温低得吓人,金玲已好久没利用早上的时间实施偷看了。可前一天晚上,金玲认为徐鸿雁身上出现了疑点,她便首次把偷看变成了监视。前一天晚上,金玲给徐鸿雁挂去电话,问徐鸿雁今早下班后,能否来她家一块吃饭。她说年底了,单位分了不少好东西,徐鸿雁她应该过来尝尝。鉴于两人的特殊关系,美味的团圆饭是早上吃还是晚上吃并不重要。可徐鸿雁在回答金玲时,显得很紧张,连“只有金姐心疼我啦”这类常说的撒娇话都忘了说,硬邦邦地就蹦出个“不能”来。而以前,她对金玲的邀约向来模棱两可含糊其辞:我看看吧;我争取吧;恐怕够呛呢;也许不行呢……即使她肯定不来或肯定能来,也这么回答。可这一回,她张嘴就回绝了金玲。而另一个反常是,接着她又心虚地补充道,过一两天我准去一趟,可在以前,她从不预约的。这样一来,金玲在前一个夜晚就睡得不好,各种不祥的猜测纷纭而至。
金玲腕上的手表指向七点七分时,有那么一小会工夫,一辆红色的217路公交车停在了站牌前,挡住了她看向马路对面的视线。金玲本想与汽车错开,以使她的监视目标不致走脱,可她又不大好意思动,因为接站的人不应该远离车站。直到217路汽车吐出来一些人又吞进去一些人,晃晃荡荡地重新开走了,她才举目四望,紧张地扫描刚才受到汽车遮蔽的那些地方。她的扫描非常麻利,东北方向的“鱼水情”洗浴中心,东南方向的军人俱乐部及其连带景观,几乎同时闯入她眼帘,于是,她看到了,此时的徐鸿雁,已来到距“鱼水情”百米开外的电影广告宣传栏前。金玲并不为徐鸿雁眨眼之间就走过了百米的路程感到惊讶,徐鸿雁天生就行动敏捷、步履轻快;让金玲感到惊讶的是,此时像以往一样正常下班的徐鸿雁,却没像以往那样匆匆越过电影广告宣传栏后,目不斜视地继续南行,而是站在广告栏下,仰头看上面那个目光深邃了半个冬天的白种男人,好像他今天早上刚刚出世,或她是个头一次经过此处的追星影迷。
徐鸿雁的反常行为,让金玲犯了糊涂,若不是对徐鸿雁的背影侧影旁影剪影都很熟悉,她真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按惯例,金玲一发现离开了“鱼水情”的徐鸿雁,就应该不紧不慢地跨上自行车,沿北陵大街的路西侧缓缓南骑。北陵大街十分宽阔,中间还有两排行道树,徐鸿雁即使东张西望,也不容易发现她的,所以她敢隔街和徐鸿雁保持一种平行的格局。只有南行的车轮抵达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了,东西走向的五一路出现在面前后,金玲才会推车行走,远远地跟在徐鸿雁后边。因为五一路光裸狭窄,她若与徐鸿雁平行东进,就易被发现。可现在,徐鸿雁的表现令人不解。前一天晚上,她断然拒绝了金玲的邀约,可以理解的是回家晚了要挨郑智慧指责,可此时已经下班了,她为什么又不急了呢,还有闲心津津有味地看过期的电影广告?金玲一时神志恍惚,精神溜号,竟险些错过远处那个替她解开谜团的人。当金玲重新集中了精神时,她看到,在徐鸿雁第三次把仰向电影广告宣传栏的头垂向腕上的手表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军人,站在了距徐鸿雁十步开外的雪堆旁边。金玲看不出军人是否对徐鸿雁打了招呼,或做了什么动作,她只看到,军人见徐鸿雁注意到他了,就四处溜一眼,然后转身,朝军人俱乐部大楼南侧的胡同口走去;而徐鸿雁则待军人开步走后,也像机警的军人那样四处看看,才抬脚迈步,与军人保持着十步左右的一段距离,也走向了军人俱乐部大楼南侧的那个胡同。
一切都显现得明明白白,这完全就是隐秘而有预谋的情人约会了,当然也可能是嫖客与妓女的苟合序曲。
金玲望着军人俱乐部大楼南侧的细胡同,呆若木鸡,这时她心脏的疼痛已波及到全身。军人和徐鸿雁早已先后消失在大楼拐角的胡同里了,金玲很想知道,胡同里究竟有些什么。但她不敢贸然闯入,她至多只敢凑到电影广告宣传栏前,就是刚才徐鸿雁站在那里等军人的那个地方,观望胡同里的动静,设想胡同内的情形。金玲当然不会再上班了,如此重大的发现,使她丧失了任何想别的事和干别的事的能力,冲过去捉奸审问呢还是悄悄地调查事情真相,这是此时折磨她的惟一问题。
天色彻底亮了起来,金玲不用看表,也知道她在电影广告宣传栏下站了足有一个小时。她的身体一阵阵发抖,是因为寒冷,更因为气愤屈辱和绝望。但她重新看到徐鸿雁时,她的内心倒平静了下来。努力猜测徐鸿雁刚刚做过的事情和推想徐鸿雁此时的心理状态,这使她对徐鸿雁充满了陌生感和好奇心,而陌生感与好奇心,好像能抵消她的气愤屈辱还有绝望。电影广告宣传栏在军人俱乐部的北侧,徐鸿雁从那个偏南的胡同口出来后,是往南走,往回家的路上走,所以金玲不用闪避,也不会被发现。金玲看一眼离她越来越远的徐鸿雁的背影,再看一眼军人俱乐部的大楼拐角,决定先不跟踪徐鸿雁。果然,一会之后,她守株待兔地等待的那个军人也出现了。他往金玲这边走来,但并未注意到始终用眼角的余光觑着他的金玲,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向军区大院的大门口。金玲不懂军衔阶级那一类标志,但她看得出,那个腰板挺直、高视阔步的年轻军人是个军官;她还能认定的是,他就在军区大院里工作,因为他回复给站岗士兵的举手礼马虎草率,这能说明,对这个大院的熟悉和了解,已导致了他对程式化礼仪的倦怠疲塌。
金玲对军人的观察只能到此为止,她没法跟踪到壁垒森严的军区大院内部去。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南边,但徐鸿雁早没了踪影。不过不要紧,徐鸿雁的双脚迈得再快,金玲的车轴辘也能追上。数分钟后,在接近五一商场的五一路上,金玲果然追上了徐鸿雁。徐鸿雁正离开未散的早市菜摊,手里拎着一堆绿色的黄瓜和红色的西红柿,毫无慌乱之色地钻进了五一商场南侧住宅楼里她家的门洞。金玲看到,徐鸿雁在钻进她家的楼门洞前,先到戳在道边的智慧家电维修部那个铁棚子跟前看了一眼。显然那个已经抽掉了木头拉窗的铁棚子里没人,因为徐鸿雁往里看时,脚步未停,也没说话。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徐鸿雁和郑智慧才一前一后地出了自家的楼门洞,一人胸前抱台电视机,一人脚侧拎只电暖器。再后来,郑智慧留在了他工作的铁棚子里,徐鸿雁则重新回了住宅楼。
这时的金玲,没坐在她惯常消磨时光的五一商场三楼咖啡厅,她就站在堆满积雪的马路边上,一个能看到智慧家电维修部和徐鸿雁家楼门洞的地方。在她身旁,一侧立着她的自行车,另一侧有间公用电话亭的小房子替她充当屏障。又等了一会,她见徐鸿雁没从楼门洞再度出来,就顺手拿起公用电话亭小窗台上的电话,迟迟疑疑地按出个号码,把一种对自己记忆没有信心的表象,留给收电话费的亭子主人。事实上,金玲的表象是远离本质的,她对她手中按出的那组数字非常熟悉,她之所以动作迟缓,是要利用这个过程调整心绪。
“喂——”
“鸿雁吧,我金玲呀。你自己在屋吗?”
果然,适时的调整非常必要,金玲通过送话器送出去的声音,像每次出现在电话里的声音一样正常。
“是金大姐呀,你好吗?都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了,还挺忙吧?”
徐鸿雁的声音是否正常呢?金玲希望她能轻易地把其间的不正常破译出来,但没有。通过徐鸿雁说话的口吻,她得出的结论只是徐鸿雁说话不大方便。可这时的郑智慧没在家中,他正在铁棚子里埋头干活呢,而只要郑智慧不在屋,徐鸿雁就可以畅所欲言,这一点徐鸿雁也从不否认。显然,徐鸿雁的不正常,在她声音里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掩饰,金玲能够挖掘出来的,只是她为了制造郑智慧在屋的假象,藏匿在谎言里的不正常。
“小郑还没出去干活?”
“没呢。我还老样子,一天忙忙叨叨,也挣不了几个钱。”
“我早上可想你了。”
“我也是呀。下班回来就忙,一大早晨了,想睡一会都没空。”
“我明天去看你,白班了吧?”
“对。那好金大姐,有空我给你挂电话。”
金玲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寒风一吹,冰凉冰凉的。她把眼睛使劲闭一下,然后虚张声势地冲电话听筒冷笑一声,好像这么一来,她对徐鸿雁的背叛就只剩下了轻蔑,而没有了其他种种复杂的感受。交完电话费,金玲骑车沿五一路往回走,又折上北陵大街,来到军人俱乐部附近,把自行车锁在那家个体照相馆门前。她像军人和徐鸿雁曾做过的那样,先警惕地对四周溜上一眼,才一步步走向俱乐部大楼的南侧,贴着拐角的墙根,钻进那条神秘的胡同。
其实那条胡同并不神秘,零乱,肮脏,短促,与沈阳城里的大部分小胡同毫无二致。如果站在胡同外边,又恰好赶上了冬晨那种阴霾笼罩的晦暗时刻,人们的确很容易把它看成一处深不可测的神秘所在;可是稍往里走,再借助上午太阳射下来的明亮光线,就会一目了然地看穿它的本来面目。现在,金玲面对那一趟趴在地上的低矮平房,盯住了最南头的那间屋子,她为自己能这么简单就找到早上徐鸿雁的苟合之处感到失望,太没悬念了。刚才,金玲是做贼一样腿软心跳地出现在大楼身后的,可随着大楼遮掩功能的一点点丧失,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对面前一并排五间平房的审视判断。这是倚在军区大院院墙上垒起来的五间库房,从北往南依次排开,前四间都大得不成体统。不是说房子建大了就不成体统,而是说在这样一个并不宽敞的空间里,那四间库房不合比例,尤其是与建在最南头的第五间相对正规的房子相比,它们显然只能充作仓库而不适宜住人。但第五间房子就不一样,估计它是可以住人的,因为它的门上没挂那种铁锤般的大号明锁,而是藏着暗锁;并且它的窗上,也不是钉着木条,而是挡着窗帘;它的门口不是布满积雪,而是经过了清扫;它的房顶,同样不是坦平一片的石棉瓦加盖,而是由水泥抹就并伸出了一截没有烟火熏烤痕迹的短粗烟囱……无须寻找更多的佐证,如果两个小时前徐鸿雁和那个军人确实就是呆在这里,而没有通过其他秘密通道转移的话,那么他们的隐身之处,只能是这间最南端的、此时与金玲距离最近的、有别于仓库的简陋房舍。
九
人类只有两种性别的现实虽然使人在选择伴侣等问题上受到较大的限制,但却避免了基因变异可能给人类带来的灭顶之灾。
——报摘
此前,对徐鸿雁的偷看,常常会让金玲产生自责;而现在,金玲把她对徐鸿雁的偷看发展成有目的的监视,她的内心倒坦然起来。
金玲不再在北陵大街和五一路上跟踪徐鸿雁了,也基本不再到五一商场附近去关注智慧家电维修部了,她只在徐鸿雁上班前下班后的时段里,风雨不误地监视军人俱乐部南侧那个通往楼后的胡同口。一切都发生在电影广告宣传栏附近,这为金玲的监视提供了方便。有时候,徐鸿雁是高高兴兴地随同前来接她的军人走进胡同的;有时候,徐鸿雁则是迟迟疑疑地随同前来接她的军人走进胡同;有时徐鸿雁只和来接她的军人说几句话,却不随他进胡同,甚至英气勃勃的年轻军人都急眼发火了,她也并不屈就只是自行离去;有时徐鸿雁等来了前来接她的军人,军人却要歉意地对她解释些什么后,与她匆匆分手……当然更多的时候,金玲看到的是徐鸿雁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电影广告宣传栏,她的附近也没有军人出现。基于观察,金玲认为,徐鸿雁那种情感粗疏教养匮乏的特点,在对待军人的态度上也有突出表现,她总是显得漫不经心,出尔反尔。这对金玲倒不失为安慰,至少在表面上,金玲觉得她没输给军人。就这样,金玲坚持每天两次定时定点地监视徐鸿雁,并保持着不管面对什么局面都无动于衷的超然态度,好像在这种所获甚微但让人心力交瘁的监视里,她只是一个受雇于人的私家侦探,理所当然地不必掺杂感情因素。
可是在一桩感情事件里,不掺杂感情因素有可能吗?若可能,那么感情的缺失又意味了什么呢?在那些为数不多的,并不需要对徐鸿雁实施监视的时候,金玲感到最大的心理反应与生理反应就是疲惫不堪。在家中或浴室里和徐鸿雁呆在一起时,在与徐鸿雁通电话时,她越来越意识到,以前的激情已不复存在了,靠惯性驱使的那种波澜不兴的恋爱生活,简直味同嚼蜡。她觉得她的情感和感官正在日复一日地干瘪萎缩,她几乎有些惧怕和徐鸿雁呆在一起或电话交流了。但是,就像徐鸿雁在她面前滴水不漏一样,她也不让徐鸿雁看出她的任何异常。她努力装出乐此不疲的样子,在蒙蔽徐鸿雁的同时也蒙蔽自己,使得自己不至于在残酷的真实面前就此垮掉。
“金姐,咱们都快两年了,你腻了吧?”
“你腻了吗?”
“我没有,我是怕金姐……”
“你知道的鸿雁,我不会放弃你。如果你腻了,那我只能提醒你,你必须找回最初的感觉,不然对你我都没好处。”
金玲与徐鸿雁说话,还是有时命令,有时乞求,常常需要徐鸿雁真真假假地哄她劝她安慰她,好像她是一只命运系于别人之手的易碎的花瓶,而需要负起全部责任、承担所有压力的,倒是徐鸿雁。可每当涉及到一些关键问题,涉及两人关系的大是大非时,金玲的表现则是针锋相对、寸土不让的,她绵里藏针、杀机四伏,让徐鸿雁如何挣扎也找不到逃脱的网眼。其实徐鸿雁并不具备讳莫如深的老到本领,她的内心活动还是要常常写到脸上、写到行动上的。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对她与金玲的关系举棋不定,若即若离,可在某些时刻,她对金玲的依恋爱慕还是一览无遗,不含杂质的。
但不管怎样,金玲能如此冷静地看待徐鸿雁的移情别恋,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照理说,这件事情一暴露出来,她起码应该在两种反应中任选其一:要么把徐鸿雁找来大吵大闹,戳穿真相,迫其回心转意;要么从此与徐鸿雁情断义绝,分道扬镳,不再发生任何关系。可金玲却节节败退般地退到了第三条道路上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或者,那发生的事情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帮助她把同一种行为变换了一下称谓,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基于爱的偷看换成源于恨的监视了。除此之外,体现在她和徐鸿雁关系上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她还是恪守着久已形成的固定模式,不动声色地延续着与徐鸿雁的交往惯例:定期去“鱼水情”洗浴搓澡,经常在电话里互致问候,偶尔在家里肌肤相亲。
不过这只是事情外表的一面,这一面所映照出来的金玲,既有忍辱负重的可怜相,也有宽大为怀的高姿态。可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内在的一面。那一面就要复杂多了,它能牵扯出盘根错节的诸多问题,而这诸多问题所指向的,其实才是最终的结论:徐鸿雁的背叛,对金玲来说是一次致命的伤害。前面我们说过,金玲已经清晰地看到,在她和徐鸿雁表面看去没有变化的交往中,她那种持续高涨不可动摇的丰沛爱情,正在急剧地萎缩退化,就像泥土在河水的冲刷下,一块块流失,一片片消逝。但金玲的矛盾也正在这里,虽然她不愿自欺欺人,可她仍然不想也不能放弃她的爱情对象,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连可恨可怨的徐鸿雁都没有了,那在她身上萎缩退化的,就不仅仅是爱情了,而更是她的生命活力。并且,在她看来,她与徐鸿雁的关系也绝不单单是情人关系,她们之间,差不多也是师与生的关系、主与仆的关系、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关系。作为一对情人,她们的关系应该平等,金玲没理由去堵塞徐鸿雁新的爱情生长点;可作为师生、主仆、拯救者与被拯救者,金玲认为,她失去了徐鸿雁也就等于失去了自我。这样,不论形势有多严峻,在金玲一时没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前,她也只能含而不露,蓄势待发,让问题暂时搁浅在停滞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能够左右金玲行为的,已早就不是她常常要引为自豪的爱情了,而变成了纯智力技术的机谋的运作。
然而,当自信的金玲陶醉在老师、主人、拯救者的幻觉中时,她未免就太看重自己智力上的技术上的机谋运作了,她忽略了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必然的可能性:天生的学生也会成长,命定的奴仆也可以赎身,而被拯救者对拯救者的最好回报,就是自己救助自己。其实,徐鸿雁的移情军人,已经提早给金玲发出了警报,可是金玲只看到了背叛这样一个表象,却没有进一步挖掘出徐鸿雁心中的深层动因,结果,爱情的大厦顷刻之间从根基上发生了动摇,也就算不上意外事故了。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金玲在军人俱乐部附近对徐鸿雁的监视已成为一种机械程式,似乎定时定点地站到那里是她的需要,而为什么站到那里已不重要了,所以,当她连续两天在上下班的时候没有看到徐鸿雁时,她只是略微感到不安。正好她也五天没去“鱼水情”了,便在徐鸿雁应该当班的日子里过去了一趟。可“鱼水情”的人告诉她,徐鸿雁都脱岗四天了,也没请假。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金玲预感到问题变得严重起来。她去五一商场附近转了两次,可每次都看到智慧家电维修部的护窗板紧闭。她还好几次往徐鸿雁家挂去电话,但总没人接。有两次,有人接了,一次是徐鸿雁儿子接的,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句,没人说话,就撂了电话;另一次是郑智慧接的,在电话里,他对一声不吭的金玲说:是鸿雁吗?你说话呀,你在哪儿呢?孩子想你,你回来咱们再商量商量……这一下金玲全明白了,显然,徐鸿雁是弃工弃家隐迹匿踪了,这对金玲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比她发现徐鸿雁与那个军人私通要震惊一百倍。想到原本逆来顺手、胸无城府的徐鸿雁已经变成了个敢作敢为、诡计多端的女人,她对自己说的是:我是教唆犯!
现在金玲的监视目标,只剩下那个军人了。她知道自己小瞧了她的情敌对手,对那个军人掉以轻心了,她对自己智力上技术上的失败感到耻辱。她迅速动员起她的全部社会关系展开调查,很快,反馈回来的消息就使她大体推导出发生的事情属于什么性质了。三十二岁的年轻军官名叫赵成,他四年前与部队一位高级首长的女儿结婚,一年前离婚,没有孩子。经过观察,金玲发现,赵成仍然经常去那间不是仓库的小屋,但他不住那里,那里好像只存了一些他的东西,他住军区院里的集体宿舍。而徐鸿雁,再也没在那个小屋附近出现过,赵成也再没去电影广告宣传栏下徘徊等人。可以这样认为,赵成把徐鸿雁藏到了另一个地方,这就排除了徐鸿雁身遭不测的可能。金玲为此感到安慰,又似乎有些失望,当然她更为强烈的情绪是对徐鸿雁那么弃若敝屣地抛弃了她恨之入骨。她心脏的刺疼已经没有了间隙,常常在睡梦中她会疼醒,她断定,以她目前这样一种疼法,即使徐鸿雁回心转意了,她也无以缓解,况且,徐鸿雁还能回心转意吗?
有一天,金玲在做过一番准备后,把电话挂到了徐鸿雁家,郑智慧一接,她就说话了,她发出的是一种轻快活泼的少女般的声音。
“我找鸿雁姐。”
“你是,谁呀?”
“我叫春桃,是鸿雁姐的朋友。你是郑智慧吧,鸿雁姐常提你。”
春桃确实真有其人,她是徐鸿雁摆书摊时认识的一个高中学生,后来去北京读大学了。有一次,徐鸿雁的书摊意外失火,是高中生春桃帮徐鸿雁跑下了全额保险金。金玲相信,郑智慧不会不知道春桃,甚至应该对春桃颇有好感。果然,郑智慧对春桃毫不陌生。
“你好,春桃,我是郑智慧,我……鸿雁她——”
“怎么了,鸿雁姐出什么事了?”
“她,扔下孩子和我,走了……”
“她怎么能——她去哪儿了,找不着吗?”
“嗨,丢人呀。要不,春桃,你过来一趟,我给你细说说……”郑智慧已经带出了哭腔。他的身体和精神肯定都垮了,他没什么朋友,可他需要倾诉。“也许,你可以劝劝她,她佩服你……”听这后一句话,金玲觉得,郑智慧似乎知道徐鸿雁的行踪。
“你快先告诉我几句鸿雁姐的情况,我劝她,我批评她……”
于是金玲就知道了,徐鸿雁离家之前,已对郑智慧提到离婚问题,但她的理由语焉不详。郑智慧当然不能同意,他先是暴跳如雷,打了徐鸿雁,声称要打死她,然后又跪在徐鸿雁面前,说他离不开她,求她看在孩子的分上,别贸然行事。徐鸿雁只希望郑智慧能原谅她,理解她,但她说她主意已定,不能改了。接下来,她就利用一次上班的机会,只带了很少的几件衣服,离家出走了,留下的字条是让郑智慧听她电话。几天之后,她的电话挂了回来,问郑智慧想好了没有。郑智慧问她在哪儿,要求她回家,可她说我只跟你谈离婚的事,就撂了电话。然后又打,又撂,什么也不解释,也不留她的电话号码,只让郑智慧答应离婚。除了离婚这事,别的,我都依你。她这样告诉郑智慧,同时,郑智慧谎称同意离婚骗她回家时,她还立即识破了郑智慧的伎俩。你开好离婚介绍信,她说,咱们约个时间直接在办事处见。郑智慧不能答应这个条件。
金玲当然不能以春桃的身份出现在郑智慧面前,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却把一封信偷偷塞进了智慧家电维修部的铁棚子里。在那封信中,除了有她从远处偷拍的赵成的照片,还有对赵成自然情况的介绍,有关于他可能出现的地域与时间的提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封信不是金玲用笔写的,而是戴着手套,把报纸上相应的文字剪下来拼贴,拼成了一封神秘的信函。事后,她将剪过的报纸和戴过的手套,散扔到一处垃圾场里,其所作所为,很像一个熟练的特工。金玲想不好她为什么要这么干——不是模仿特工,而是给郑智慧提供如此重要的情报——难道郑智慧不是一个对她独霸徐鸿雁构成更大威胁的劲敌吗?她解释不清她的理由,也许此时的她,更愿意和郑智慧结成统一战线来对付赵成,对付那个已经在第一回合中把她和郑智慧一并置于屈辱境地的人。同时,金玲也想不好她这么干了,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即使她帮助郑智慧夺回了徐鸿雁,那能意味着她也就重新拥有了徐鸿雁吗?显然,这时在金玲看来,一切智力上的技术上的东西都无足轻重了,重要的只是,在这样干过之后,她觉得自己变轻松了,变平静了,甚至止住了心疼,消除了焦虑,连徐鸿雁这个人都能被她从脑海里驱开掘走了。这能让她产生一种虚拟的报复快感。这时候,如果她仍然需要关注些什么的话,她更关心的,似乎只是赵成郑智慧这两个男人了。
金玲的生活又回复到了往昔的状态,回复到了与徐鸿雁结识之前的状态,重新展开了与她第一任丈夫对女儿的争夺。她希望把高考落榜的女儿争取过来,或者在她的督促下复习功课来年再考,或者,她要以自己的知识学问,充任女儿的家庭导师,让女儿在家庭的业余大学里获得基本的文化技能,以便将来能较为顺利地掌握劳动技能、生存技能。在这种旷日持久的明争暗夺中,金玲的心中只剩下了一种单一的烦躁——母爱受挫的烦躁。不过要缓解这种烦躁比较容易,都不用细费心思,金玲就轻车熟路地又给自己开出了“清水泉”这张败火的处方,她相信洗浴能帮她获得身体的清爽和内心的清爽。与以往不同的是,每回再去“清水泉”,她都光洗淋浴光蒸桑拿,而不再找搓澡女工给她搓澡了。也有时候,在外边办事,若大体顺路,她会骑车走一趟五一路,匆匆打量一眼智慧家电维修部;还有时候,上下班时,若嫌小道脏乱,她就绕行一下宽敞整洁的北陵大街,往军人俱乐部南侧的胡同口膘上两眼。但她再没去过“鱼水情”,也没再坐到五一商场的三楼咖啡厅里,或驻足于军人俱乐部北侧的电影广告宣传栏前。
大概是她把写给郑智慧的信送到铁棚子里的两个月后,有一天傍晚下班时,她又绕上北陵大街,在匆匆的骑行中,往军人俱乐部那边扫了一眼。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堆堆一伙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男女老少,他们的队伍从军人俱乐部南胡同口排开,一直延至个体照相馆一带,既声势浩大又一团混乱。不过,看上去他们不是影迷,不是在等待一部精彩电影的开演或看过精彩电影后舍不得离去。金玲下意识地捏了下车闸,但没停车,只看看这场面这阵势,不用趋前打听,她似乎就明白出什么事了。两个月来,她说不好她心中是否一直有所期待,或期待什么,反正看到眼前的情形,一种使命完结但希望也中止了的感觉从她心头油然而生。她想尽快离开军区大院这一区域,可骑到“鱼水情”洗浴中心门前时,她忍不住了,下了车,凑近了那两个对她记忆尚深的迎宾小姐。
“那边怎么了,围那么多人?”
金玲不看迎宾小姐,看她刚刚经过的军人俱乐部方向。
“真吓死人了,俱乐部后边的胡同里,出谋杀案了。”
一个迎宾小姐一惊一乍地说。
“一个军人,死好几天了,可才被发现。”
另一个迎宾小姐一字一板地说。
“一把刀从后背插进去,捅着心脏了。”
“那东西,男人那东西,也被割去了。”
“以前总来咱这儿洗澡,老丈人是大官。”
“早离婚了,他们都说肯定是情杀。”
金玲问:“凶手,抓住了吗?”
一个迎宾小姐说:“现在杀人上哪儿抓去,一般都雇职业杀手,可油了……”
另一个迎宾小姐说:“一只耳朵值三千,一条胳膊值一万,一个人值……”
金玲无声地嘘一口气,离开了“鱼水情”。回家简单吃一口饭,趁天色没有完全黑尽,她骑上自行车跑到五一商场附近转悠起来,当然了,直至半夜,她也没能看到徐鸿雁家或智慧家电维修部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她心不甘,就天天去,像以前偷看或监视徐鸿雁时那样,时而早上,时而白天,时而晚上,有空就耗在五一商场三楼的咖啡厅里或智慧家电维修部附近的某一个角落。一周之后,她似乎如愿以偿了,在正常营业的智慧家电维修部里,工作人员除了郑智慧,终于又多了一个徐鸿雁。隐匿了近三个月的徐鸿雁好像毫无变化,忙碌在郑智慧的身前身后,还是那个勤快能干的样子,还是那副乐天安命的表情。只是,如果做一点仔细观察,金玲能发现,徐鸿雁以前的披肩长发,已经剪成了齐耳短发。
有一次,金玲确认了只徐鸿雁自己在家,就把电话挂了进去;接电话的果然是徐鸿雁,但“喂”了两声见没人说话,便把电话给切断了。又有一次,金玲也是经过确认,断定徐鸿雁是一人在屋,就又把电话挂了进去;可与上次一样,徐鸿雁只“喂”了两声,就又撂了话筒,只是这一次,她在那两声“喂”的中间和前后,所留的间歇都更多些。第三次,金玲的电话挂通以后,徐鸿雁没有立刻开口,过了好一会,她才“喂”一声,且发出的声音战战兢兢;又过了一段长长的静场,徐鸿雁终于沉不住气了,她轻声问:是,金姐吗?金玲无声地笑了一下,但也许是在无声地哽咽,不过这一回,是她首先切断了电话,切断电话后才回了一句:是我,鸿雁——自此以后,她再未往徐鸿雁家挂过电话,她把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与第一任丈夫展开的女儿归属争夺战上。
当然了,偶尔的,金玲实在忍不住时,还会去五一商场附近走走转转,远远地看徐鸿雁,看郑智慧,看这对夫妻和谐默契地忙活他们小小的生意。面对活动在明处的徐鸿雁和郑智慧,躲在暗处的金玲常常会流出泪水,并且毫不介意地任由脸上的泪水把她定格在一个窝窝囊囊、憋憋屈屈的怨女弃妇形象上。每到这时,她试图弄清楚的,似乎只是这样一个问题:她的泪水,是为谁流的。是为自己呢,还是为徐鸿雁,或者是为把一个失而复得的妻子完全控制在了身边的郑智慧,或者是为被人刺穿了心脏、割去了生殖器的军人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