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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现的镜子 第三章 看不见风景的房间

太快的美丽就像夭折,就像青春只有三年,就像爱情只有十八个月。其实像美丽那类东西,只要稍微再长一点,人们就不会为之遗憾,比如,青春达到了十三年,爱情超过了十八个月。若届时衰了,人们也会欣然接受,因为那叫寿终正寝。

“人家对咱呀,是先礼后兵……”黄鹂进屋时,会开上了,屋里坐了半下子人,扭扭歪歪的,像没捆好的货物,堆得又随意。

“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可不要看不清形势……”伸着脖子在门口喊话的,是个敞怀穿件警服的小伙子。黄鹂知道,他是居委会惟一的男干部。现在,男干部身前,即屋子门口,支着一张麻将桌,但上边没麻将,男干部的手拄在上边,麻将桌就成主席台了。

“老犯儿是什么人啊,绝对地指哪打哪,服从命令听指挥……”黄鹂进屋,必须绕一下摆在门口的麻将桌主席台,也就是说,有那么一瞬,男干部喊给全屋人的话,正好要撞到她的侧脸上,在声波散开之前,首先得钻一回她耳朵,刀子一样,然后再刺向别处。黄鹂意识到了她与讲话的男干部距离太近,就本能地躲一下,躲唾沫星子。结果,躲急了,带起来一股风,裙子像蘑菇云一样飘了起来;裙子里边的光腿,碰在了一个穿制服短裤的男人的光腿上。当然,男人坐得相当端正,碰腿这事,该怪黄鹂。

黄鹂忘了说对不起,也没看身边的人或任何人。

黄鹂进这间屋子,是头一次,以前在这间屋子外边,她倒走过多次。这间平房屋子门口,挂着“泰山社区居民委员会”的牌子。黄鹂在泰山住宅小区的31号楼221室,住两年了。

黄鹂低头走向屋子里端。屋子里端,倚墙立着几张折叠起来的绿呢子面麻将桌,摆几把打开的红色人造革折叠椅。黄鹂坐到一把折叠椅上,掏出手绢,习惯性地揩抹额头。一紧张就出汗,这是她的特点。许多眼睛都在看她。她额上的汗水层出不穷,自然与天热也有关系。屋子里端窝风,比别处热,尤其不像屋子外端那边,几扇海蓝色的铝合金窗都大敞着。这屋里,先于黄鹂来听会的,都聚在窗下,往窗口够着身子,够着户外徐徐的微风;但黄鹂坐到了屋子里端,成了例外。其实,她不是没看出窗口凉快,也不是没看到窗口那里还有一两个空着的座位。不,她很敏感,她双眼视力均为1.5,平常走在街上,不抬头,只闪一下眼睑,就能把一切都尽收眼底。现在就是这样,她什么都看到了,也能想到,如果她走向窗口,挤在和她一样被招到这居委会来接受训斥的居民代表们中间,而不是坐到屋子里端去,她不仅不会冒那么多汗,她受到的关注也会减少。谁好意思直眉愣眼地打量一个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呢?她的确不愿意冒汗,更不愿意受到关注,可与和许多人搅到一起比较起来,她宁可冒汗和受到关注。她经常冒汗,也经常受人关注。

屋子不大,长方形,像间缩小的教室。平常黄鹂从附近走,光知道这里总塞一屋子人,闹哄哄地设局赌牌;但制造那种闹哄哄效果的,究竟有多少人,她猜不出来。现在她知道了,每当这里闹哄哄时,不算观战的,光上阵参赌的,就可以达到二十人之多。这是一道简单的乘法题。包括充当主席台的麻将桌在内,这屋里的绿呢子面麻将桌共有五张。5×4,或者,4×5,都一样的。黄鹂做完算术题,又稍稍抬头,打量她这侧墙上陈旧的壁报。这是语文题。她看到了“春节”、“计划生育”、“对‘黄’、‘赌’、‘毒’说不”、“扫雪”等课文标题。显然,这个壁报半年未换了。她把头尽量仰高,逐篇默诵课文,用这样的方法揩抹额上的细汗。但默诵了三遍,课文的具体内容也没印进她脑子,她眼里,只有那些花里胡哨的、缺胳膊少腿的、挤在一起的字。她知道自己心不在焉。这时,在屋子的另一侧,在窗口一侧,在窗口外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娇滴滴的骂人声:“操——你——妈!”那声音,明快亮丽,清脆悦耳,盖过了周遭的其他声音;听上去,它属于一个十五岁左右女孩子的撒娇弄嗔。黄鹂本能地扭头去看。她看到,所有刚才关注她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移向了窗外,她还看到,停在窗外的那辆白色长厢130货车,车头正好对向屋里,使得绷在驾驶楼顶上的红条幅以及条幅上的白色大字,都格外醒目:“和平区拆笼办”。但她没看到骂人的女孩。她的目光收了回来。她不希望有人注意到,她也循着骂人声看了窗外。本来嘛,她看窗外,是下意识之举,并非她这人低级趣味,对骂人感兴趣。当然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看了窗外,屋里的人,在这时,目光都没从窗外收回来呢——噢,不,不对了,有人注意到了她看窗外。有人,至少有一个人,并没像其他人那样低级趣味,去看窗外骂人的女孩,而在看她,目睹了她下意识地看过窗外后,又迅速扭回头来的全部过程。这一情况,几天之后她将知道。接下来,就在黄鹂收回目光时,她又听到了一个嬉皮笑脸的反问声:“拿——啥——操?”那声音,同样明快亮丽,清脆悦耳,盖过了周遭的其他声音;听上去,它属于一个十五岁左右男孩子的打情骂俏。

屋里的人们哄堂大笑。

但有一个人没笑。不是黄鹂。当然说不是黄鹂并不是说黄鹂就笑了,也不是说除了黄鹂别人都笑了。不,有一个人没笑是黄鹂发现的,黄鹂在观察是否所有的人都笑了时,没计算自己,所以她得出的结论其实意味着,除她之外,还有一个人没笑。那个没笑的男人,高高地站在麻将桌主席台前,表情凝重,神色忧郁,眉头紧锁,目光直直地盯在黄鹂头上,那个写有“对‘黄’、‘赌’、‘毒’说不”、“计划生育”、“春节”、“扫雪”等标题大字的陈旧壁报上。黄鹂注意到,这个男人贴在麻将桌旁的下身,穿的是条制服短裤;而刚才她与人碰了下腿的那个位置,这时只有一把空空的椅子。

“请熊主任讲话,熊主任讲话——”那个敞怀穿警服的居委会男干部,像黄鹂一样,也意识到刚才坐着的男人,已站到麻将桌主席台前了,他便把投向窗外的笑收回来。但有一点他和黄鹂不同,他不是看一眼那男人就垂下眼睑,而是把收回来的笑改造一下,即把开心的大笑改造成委琐的谄笑,送给了熊主任,那个直立在麻将桌主席台前的男人、并且,边说话边带头鼓掌。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尚未转移回来,听到掌声,只愣愣地往前看,没有响应单调的掌声。这样,在男干部的掌声之外,只有黄鹂顺从地拍了拍手,但也旋即止住,双手分开。黄鹂有点不好意思,她为只有她一个人呼应男干部感到不好意思;好在她拍手的声音又轻又小,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不,又不对了,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只是她自己这样认为,三秒钟后,她将知道,是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她拍巴掌的。“谢谢。”三秒钟后,那人说话了,那人是在对她说话,那人的脸上挂出了笑容。那人是站在麻将桌主席台前的熊——

“我叫熊鹰,熊猫的熊,鹰击长空的鹰。”熊鹰的目光离开了黄鹂,当然是黄鹂先于他垂下目光的。熊鹰微笑地看着坐在窗口的大多数人,说话时,手指在空中写他的名字。看来,他对自己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感到满意,或者,他更满意的不是名字的笔画,而是读音。“我是咱们区政府文明社区规划办公室的主任,这次呢,主抓拆铁笼子工作。”熊鹰说话底气挺足,带有卡拉ok歌曲的韵味,黄鹂认为,这是《送战友》、《小白杨》、《说句心里话》那类卡拉ok歌曲的韵味。几天之后,熊鹰的自述能够证明,黄鹂对他作出的判断没有错误,他是转业军人。“刚才,你们居委会的鸽子同志把话说得挺明白了,”熊鹰朝刚才说话的男干部扭扭脑袋,“但他的个别说法,是不合适的。”熊鹰强调:“我得纠正一下。比如,怎么能说‘人家对咱先礼后兵’这种话呢?上级领导派我们来,是帮助大家,帮助大家共同创造美观、文明、安全、祥和的社区环境。有的居民同志,忙于工作,或一时在思想上转不过弯子,就拖延了拆除自家铁笼子的事情,我们呢,是出工出力出技术……”

熊鹰的讲话滔滔不绝,后来还顶针排比骈四俪六,铿锵有力文采斐然。黄鹂的注意力被熊鹰吸引了过去,她越听越觉得她曾在哪儿听到或读到过这样的话。很快,她想起来了,她知道她在哪儿读到过这样的话了。她从背在肩上的小皮包里翻出一张纸,看了看,立刻便追上了或者说超过了熊鹰的思路——是手里那个“市政府就‘铁笼子’问题再致全市市民的公开信”,帮助她跟上了熊鹰的讲话思路。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在泰山小区,在全市的其他住宅小区,甚至在电视里,黄鹂看到,在全国的许多大中城市,都有一些居民为安全计,把自己家的窗户包括阳台,严密地包裹在铁栅栏里,甘愿把自己家变成鸟笼子牲口圈那样一类地方;这些封死窗户和阳台的铁栅栏,没有什么正规的学名,于是在有的地区,比如,在黄鹂生活的城市,就被政府和老百姓一致称为“铁笼子”。铁笼子属于住宅楼的赘生物,是居民自己花钱雇人封的,大小不齐、里出外进,即使有的焊出了花朵的图案,几何的造型,甚至涂上了鲜艳的色彩,也只符合具体个人的安全要求与审美标准,整体看去,极不雅观。这一问题,很快就被美学趣味高尚的人发现了,那是市里的主要领导。主要领导巴黎、悉尼、多伦多地在地球上绕了一圈后,认为我们的住宅楼外观这么难看,很不利于建设花园型城市,而为了脚踏实地从一点一滴做起,建设好我们的花园城市,就要在解决好交通堵塞、随地吐痰、践踏草坪、嫖娼卖淫、骑自行车驮人、贩卖吸食毒品、随处倾倒垃圾、制造出售假冒伪劣产品、捣毁公用电话亭和路边长椅、市政建设中搞“豆腐渣工程”、在节假日之外的时间向少年儿童开放电子游戏厅、使用污染环境的一次性食品袋食品盒、国家公务人员在办理公务时不说“您好”、“谢谢”、“请”那类礼貌用语等问题的同时,再打一场拆除铁笼子的人民战争。这样,市政府就向家有铁笼子的居民发了封写有相关内容的公开信,告诉老百姓,若建设好花园城市,就能拿到联合国的人居奖。可老百姓不关心联合国的人居奖会花落谁家,对上面的要求阳奉阴违消极抵抗,私下都以为,这事也一定像以前要求过的别的事那样,说说而已,不会再有下文的。就说泰山小区吧,电视台来采访时,从居委会干部到家有铁笼子的居民,纷纷表态要宣传不过夜、行动不过日,可电视新闻播出半个月了,小区里一千七百六十四户安装铁笼子的居民,自行拆除的只有七家,其中三家还表示后悔了。据说,全市的情况都差不多,逼得政府只能强硬起来,又发出顶针排比骈四俪六的第二封公开信:除文明之障碍,去生活之赘痈……除了组词易生歧义,还是挺朗朗上口打动人心的,适合宣传鼓动。

“那位女同志,你也表个态吧……”黄鹂发现,在公开信上,找不到熊鹰的这一句话。

南北共计三个铁笼子,都很坚固。两个小些的,包围了南屋的卧室和北屋的书房,一个大些的,包围着北边的阳台。这是那种竖条子上焊了菱形的铁笼子,支出墙体约二十厘米,看得出,上面曾刷过白油漆,但剥落了。铁笼子底边,一条条铁筋格外密实,人若上去踩,肯定不会失足落空;当然也无人上去踩踏,即使上边还垫了层pvc板,也没有好事之徒需要上去。pvc板是青白色的,被风雨侵蚀得已有点发朽,上面烙着几个圆形的花盆底座印痕,但没摆花盆,使铁笼子显得突兀生硬。本来设计尺码时,宽度是按照养花的需要留的,也确实买了几盆,冬青、君子兰、黄叶菊、胡地锦,等等,选的都是那种生命力挺强的植物,希望可以象征点什么。买来之初,先把它们摆在北边,可不久却死了几盆;就又将它们挪到南边,但还是活得不够健康,不久就死净了。养动物植物就这点不好,特别是让它们象征什么时尤其不好,它们再健康,一般也没有人的寿命长,结果只能象征一件事情。也好,花死净了人心也净了,黄鹂不用再惦记着施肥浇水,只惦记自己也就行了。黄鹂不再是花的主人,只当自己的主人,呆在她住的这个地方,下班之后和节假日里,看书看电视看vcd,做饭整理房间梳洗打扮。对了,这个由三个铁笼子包围着的空间,就是泰山小区31号楼的221室,是黄鹂住的地方。

这时黄鹂正站在阳台上,冲着铁笼子上的菱形图案发呆。与铁笼子的四边大框相比,构成菱形图案的铁筋好像不是原配,已有些锈蚀,个别地方绽爆出一片片泡沫状铁屑,能刺激起人生理上的不良反应。黄鹂把目光向外延展,去看铁笼子外边。铁笼子外边也没什么可看的,对面是另一栋镶满铁笼子的旧楼房,下边是两栋楼房之间无花无草的光裸的花坛。花坛两端,分别有一条细窄的柏油路。黄鹂看横过她这栋楼下的这条柏油路。凸凹不平的道路早已翻浆,沙土从路面的裂痕中渗露出来,像流出伤口的黑污脓血,看久了,仿佛还能闻到腥臭的气味。

再就没什么可看的了。这是黄鹂眼前的全部风景。黄鹂重新把视线收拢回来。

这时,在她视线收拢的过程中,在不经意间,她瞥见在柏油路远端,有一个穿牛仔裤的男人正大步走来。黄鹂认为,这是一个面熟的男人,但是谁,她一时却想不起来;她能想起来的,只是像以往出现这种情况时那样,迅速退步缩身,逸出对方的视线之外。现在她的身子缩回了阳台里侧。黄鹂不喜欢和那种半生不熟的人打照面,照面了还得打招呼,可由于不熟,就挺别扭。或者,由于不熟,也可以不打招呼,但照面的时候四目对上,不打招呼会更加别扭。而把身子缩回阳台里侧,黄鹂就不怕了,不怕别人看到她了。她知道,只要她的脸不贴在窗玻璃上,而是与窗户拉开点距离,下面的人不论眼神多好,也看不到她,这里边有一些挺奇妙的光学原理;而她呢,无聊的时候,倒愿意在对方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没有目的地观察他人,这时候,起作用的是一些挺奇妙的心理因素。果然,黄鹂缩回身子后,隔着窗玻璃,看到那人抬头了,目光直指她这个阳台,然后又看阳台旁边她书房的北窗户,而且,由于他看得过于专注,无暇注意脚下,还一脚绊在一只扔到路中央的垃圾袋上,惊飞了在垃圾袋上休憩的苍蝇。他表情尴尬地看一眼周围,踢垃圾一脚,放慢了脚步。黄鹂掩口笑了起来,同时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这就是偷看的好处,既能捡到笑料,又不会让人难堪。可是,她转身回屋时光顾笑了,没提防脚下也绊到了东西。她低头,看到阳台门旁的水泥地上,有一双白色的、窄小的、拖了两条长带子的芭蕾舞鞋绊了她一下。黄鹂的表情也有些尴尬,但她没看周围,她知道周围不可能有偷看的目光。她只踢了它们一脚。它们不是垃圾,是芭蕾舞鞋。

回到屋里,黄鹂听到有人敲门,问谁,回答说是拆笼办的。

“是……主任呀!”黄鹂这才记起了这个面熟的男人究竟是谁。

“别那么客气,叫我熊鹰。”熊鹰进屋了。他穿牛仔裤显得精干挺拔,有了鹰的气象;不像穿短裤时,充满熊味。“这221,是你家呀!”

“对,是我住的地方。”黄鹂关上走廊门,但没锁死,而是留条细缝。

一般来说,黄鹂对别人说起她住的地方时——尽管说到这个话题的机会很少,她的用词总是追求准确,她不使用“家”或“我家”这个概念,她习惯性的说法正是:“我住的地方。”也就是说,泰山小区31号楼的221室,是黄鹂“住的地方”,而不是“家”。“住的地方”和“家”是有区别的,区别产生意义。当然黄鹂如此准确地回答熊鹰,并不是为了向熊鹰展览什么特别的意义;不,这在她只是习惯而已。而熊鹰,他也并不特别需要黄鹂的展览,像展览某种物品那样,把意义展览出来。事实上,他已经权衡过黄鹂的意义,黄鹂什么都不说,他也能发掘出黄鹂的意义在什么地方。这,以后黄鹂能了解到。

“你家布置得真雅致呀,是出自你自己的品味格调吗?”熊鹰有分寸地把两室一厅打量一遍后,又有分寸地咬文嚼字。

黄鹂只笑笑,去北屋书房里拿来烟灰碟、打火机和烟,放到客厅的茶几上。

“我不吸烟。”熊鹰挺着腰板坐在沙发里。“你——”熊鹰盯着黄鹂的脸问,“偶尔会吸一两支吗?”烟灰碟里有一个长长的烟蒂。

黄鹂说:“我没意见。”

“什么,没意见?”熊鹰愣一下,但立刻意识到黄鹂说什么了。他显得有点难以启齿。“真不好意思。我是说,上边的意思,光没意见还不行,还得交点,手工钱,一个三十,三个九十,就是说,你还得交九十元钱……而且,得同意他们把拆下来的铁笼子拉走。”

黄鹂注意到熊鹰在用词时使用了“他们”。“你们——要去卖废铁吗?”黄鹂把一张新版的百元钞票放上茶几。

“是他们。这事我也不瞒你了,你替我保密就行,是他们统一联系的。”熊鹰进一步强调了“他们”。“他们要把它们弄到康平法库那边去,当成品批发,康平法库那边也都安装铁笼子……真不好意思,我知道,装时每个你都花了三百了,现在拆它们,每个还要再花三十,你心情肯定……”

“你们挣这个钱也不容易呀。”

“这——”熊鹰苦笑一下,“地方的工作真不好做。”他同时掏兜,给黄鹂找回十元钱。“你还得在这上,”他摊开一张纸,“签个名。”

黄鹂低头签名时,感觉到,熊鹰对着亮处,飞速看一眼那张百元票子,捏钱的手还有力地一捻。“不是假币。”黄鹂想这么说,但她没说。

熊鹰收好钱,端详着黄鹂签完名的那张纸,无意离去。“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说,“黄鹂这名字,简直比熊鹰这样的名字还好。”黄鹂脸颊红了一下,她看一眼熊鹰,没想到他能读准“鹂”音。熊鹰说:“你吃惊吗,我还会背唐诗?我在部队时,在文艺队呆过,上过舞台,后来又写新闻报道,干的事都和文化有关,几乎没当过大头兵。”

黄鹂溜一眼墙上的石英钟。熊鹰识趣地站了起来。

“本来我是头,安排他们下来收钱也就行了,不用我亲自跑。”熊鹰走到门口时,似乎下了挺大的决心,回转身,把实情说给送他的黄鹂听,“可我,我自作主张地把收你们这个楼的钱的事,留给了自己。其实,我知道这屋是你家。”黄鹂还是一句话不说,也不看熊鹰,就像一个准备外出的人在走出门口前,要驻足想一想,钥匙是不是揣进了兜里。熊鹰如同乞求什么似的说:“黄,黄鹂,这几天,我就负责你们楼了,我争取,想点什么办法,把你的九十元钱,再还给你……”

“嗯?”黄鹂说,严格地说她不是说,只是礼节性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一个意义含混的短促声音。

房门把熊鹰关到了走廊上,但黄鹂没立刻离开门口,她把耳朵贴上门板,带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听外面的动静。很快,她的期待有了结果,随着又一阵敲门声响过——是敲别人家门的声音响过,别人家门口便爆发了争吵。“什么?交钱?我没让你赔钱就不错了,我不交!你们家又有保安又有警卫的,当然什么都不怕……底下那破防盗电子门,三天两头坏,你进来按铃了吗?没按铃它怎么开的?得了吧……你看看那门斗子多高一点,我这老太太,一使劲都能蹿上去……”黄鹂解恨地笑了起来,不过她是抿着嘴笑的,她感谢邻居老太太当了她的代言人。黄鹂离开门口前,听熊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娘,我也是老百姓,我家也得拆,也得交钱……”黄鹂害怕自己会大笑起来,就回到了南屋的卧室。

回到南屋卧室,黄鹂又无聊起来,像刚才看阳台铁笼子上的菱形图案一样,这一回,她看双人床上的床罩。床罩上的图案是双鸟戏水,应该说设计得非常漂亮。可黄鹂,生理上的反应仍不是愉悦。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黄鹂精神一振,去抓电话。但她伸出的手悬在了空中。她看着电话响。这是那种子母机电话的母机,乳白色,它的子机在北屋书房。黄鹂待电话铃声响了三次,才操起话筒,也操起了孤寂郁闷的声调。

“喂——”

“是我,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玩得怎么样,晒黑了吧?”

“除了游泳裤衩那一圈,黑得就像……”

“你老婆也黑了吧,那么白个人,晒这么多天。”

“你又来了。”

“我随便说说的。”

“哎,想我没?”

“想了,可想有啥用,连个电话都不敢打。”

“你呀,我也不易,别总刺我。”

“本来嘛,天天光顾自己乐了,早把我忘了。要是以前,即使你老婆分分秒秒守你跟前,你也能抽个上厕所的空跟我通个话的。”

“好好好,怪我不好怪我不好。我是怕呀,电话里说个三言两语的,你又说我敷衍你了。行了不说了,我一会过去,你午饭给我带上一份,我能呆到两点。”

“就那么一会?”

“对不起黄鹂,我两点半这边还有个会,等礼拜天我去呆一天。”

“对,要呆就呆一天。这几天,小区里拆铁笼子,你要是能过来呆上一天,也让他们看看,这屋也是有男人的。要不然,是老犯儿来干活,多吓人哪。”

“真拆呀?那,黄鹂呀,那你说我还过去吗?人来人往地干活,我要过去,是不是,不好呀——”

“看你吓的。我开玩笑呢,哪能真让你过来露面。我的意思是,这几天你都别过来了,出去好几天了,处理处理工作吧,等他们干完活了,你再过来。”

“谢谢你黄鹂,你向来都这么体谅我。那我今天中午也不过去了吧?”

“不用了,有我替你照看房子,你放心就是了……”

“黄鹂!你又来了你,气我呀?”

“好了好了,逗你玩呢,别那么凶。你下午忙你的吧,有空挂个电话就行。”

“我会的,可我真想你……”

“我也是,再见。”

“再见——哎黄鹂,把那照片摘下来,省得干活的人看见……”

放下电话,黄鹂去看床头墙上挂着的相框,那里边,是她和一个壮年男子的合影。她笑得甜蜜,偎在男人胸前;男人气宇轩昂,把她搂得很紧。

黄鹂走出泰山市场,把拎在左手的方便袋换到右手。方便袋沉甸甸的,里面都是方便食品。方便袋装方便食品,这构成了一种对应关系,一种虽然微小但也颇有意味的对应关系。不过,这会儿黄鹂还意识不到这点,一小时后,她就能意识到了。

泰山市场外边是泰山路,泰山路的泰山市场一侧,即路北侧,横亘着一条被挖开的壕沟。壕沟宽约一米深约一米,还在向下挖掘,最终深度将达到一米五还是五米五,不得而知。也有知道的,有些像黄鹂一样的路人好奇心重,多方打探这已挖掘多日的壕沟将深达几许,就知道了。可黄鹂对此并不好奇,没打探过,自然不知,连沟将作何用她都不清楚。这条沟,眼下的长度约两公里,一头在泰山路与黄河大街接壤的地方,即泰山市场这里;另一头在泰山路与长江街接壤的地方,即泰山小区西门口。也就是说,黄鹂出泰山小区来泰山市场采买,要与这条壕沟平行着行走约两公里。现在,黄鹂若越过这条一米宽的壕沟离开路北侧靠近路南侧,沿泰山路西行两公里后,再跨越一次壕沟——只不过这一次是由路南侧回到路北侧——拐进泰山小区西门口,绕过临街的32号楼,就可以回到她住的31号楼的221室了。但此时,站在泰山市场门口的大棚子下,黄鹂发现,天下雨了;而半小时前,即她进入泰山市场里边之前,天上的太阳还很明亮。

雨并不大,但黄鹂还是没勇气冒雨回到她住的地方,也没那必要,回去她也是一个人呆着;而在外边,毕竟还有那么多人陪在身边。虽然都是陌生人,逛街的、采购的、售货的、无所事事的、匆匆忙忙的,但那是人呀。她烦他们,可也需要他们。

现在黄鹂所需要的,是那些挖掘壕沟的人。需要也有多重含义,并不是让他们提供某项服务就是需要,让他们作为一种景观存在,使看他们这件事情能成立,也是需要。现在黄鹂无处可去,看他们挖沟且看得津津有味,这也就是他们对她需要的满足了。

黄鹂注意到,那些冒雨挖沟的人,似乎意识不到天在下雨,他们有的挥镐,有的扬锹,干得专注而卖力。当然他们中也有人在抽烟望天,至少那个别抽烟望天的人,是能意识到天在下雨的。但他们都不离开工作现场,也不像继续行走在街上的人那样,撑开雨伞穿上雨衣——他们没有;或像躲在屋檐下店铺里的人那样,放弃工作停止劳动——他们不敢。他们的身体半隐半现地坚守在壕沟里。他们都剃光头,有的光头上光滑闪亮,有的光头上窜出了黑茬;他们服装统一,起码下身统一,都清一色地穿砖红色的帆布工装裤,而同样是砖红色的帆布上衣,一种无袖的马夹式衣服,则有的穿在身上,有的扔在土堆里。穿了上衣的,能露出背上的白漆号码,光膀子的暂时没有,但即使暂时没有,他们肯定属于某一个固定的号码,则是确定无疑的。他们是正在服刑的劳改犯人。他们全是青壮年男人。

他们采用的工作方式,大约是分工包干负责制,在一段段距离相等的范围内,每四五个人一个小组,彼此配合着,刨、挖、铲、运,非常默契。黄鹂盯住看的,是距她最近的一个工作小组,他们紧挨着架在沟上的跳板通道。黄鹂来泰山市场,已从那跳板通道上走一回了,一会离去,她还要重新再走一回。只是,刚才走过来时,她没注意那些在跳板下面干活的人。如果她不是谁都没注意的话,那么,她注意的只是跳板旁边一个持枪的警察。那警察倒挂着一枝拖了截长手柄的步抢,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烟喝水。警察的椅子,靠在一个卖水果的年轻女人的三轮车上,而年轻女人的三轮车,则罩在一顶不大的遮阳伞下。现在,黄鹂在看沟里干活的囚犯时,也想再看一眼持枪的警察哪里去了。可她没看到,连卖水果的女人和她的三轮车也没有了。在跳板旁,只有那把看上去已摇摇欲坠的破木椅子还摆在那里,冲着壕沟,冲着壕沟里干活的人。此时黄鹂的感觉是,那破木椅子也有生命,有威慑作用。壕沟里的人之所以能埋头苦干,就是因为它戳在那里。

可是,这时,当黄鹂对干活人的观察刚刚展开,还没整理归纳出更多规律性的东西时,她的观察就被人打断了,被熊鹰打断了。

“黄鹂!”她听到了那个悦耳的男声,那是老熟人的招呼法。

“是你呀,你好。”黄鹂稍稍侧一点身子,她没法拒绝熊鹰与她站到一起。

“我在那边就看见你了,你的气质不同凡响,站在这里鹤立鸡群。”

黄鹂笑笑,她礼节性地顺着熊鹰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到了那个持枪的警察。警察态度简慢地望着他们,但见她看他,点了点头。

“你和那警察,认识呀?”

“就算认识吧,在部队时我们一个师。”

“那你们老战友见面,你快去陪他吧。”

“说得差不多了。我主要是和他商量借老犯儿的事儿。”

“借老犯儿?”

“可不,责任大了,”熊鹰用的是抱怨的腔调,“得用他们拆铁笼子呀。”

黄鹂明白怎么回事了。她侧头又看一眼干活的犯人。他们中,穿衣服的衣服已湿成了黑色,光膀子的皮肤上则亮光闪闪,汗水和雨水,涂满了他们的前胸和后背。“他们也供不应求了?是得好好商量一下,”黄鹂说,“不然,大话说出去了,到时候来拆铁笼子的不是老犯儿,没准有的人家就不怕了……”

“你真聪明,一想就想到了。”熊鹰诚实地说,“其实到现在,我们也希望你们能自己拆。昨天你们小区,又有二十几户自己动手了,估计再拖两天……”

“还是你们亲自拆好,要不怎么往康平法库那边批发呀?”

“你呀,我真听不出你这是关心还是讽刺。”

这样的对话,能把生疏变成熟悉,防范禁忌经此过渡,很快就会畅所欲言。黄鹂意识到了这点。她不再说话,往天上看。天上的景观很是奇特,那些快速移动的滚滚黑云,不时会错开一道缝隙,将一线白光渗泄出来;可随之,黑云自身又要对缝隙进行修补,使天色重归凝滞昏暗。雨越来越大了,黄鹂有些后悔,她怪自己没在刚才雨小时冒雨离去。而这时的熊鹰,已经抓耳挠腮,他肯定不希望他们的谈话出现冷场。他神色紧张地去看身后的冷饮店。

“黄鹂,我请你吃冷饮好吗?”

“谢谢了,改日吧。我买了不少东西,得赶紧拿回去。”

“不必那么着急吧,不就是一口袋零零碎碎的方便食品嘛,晚点带回去,坏不了的。”

“你,你一直盯着我?”黄鹂明显地表现出不快。

“哪呀,没没,”熊鹰明白黄鹂为何这样敏感,赶紧解释,“我都没进市场,也没见你进市场,怎么会盯你的梢;我是一见这种方便袋,就知道它里边装的肯定是方便食品,方便对方便嘛,这是规律。”

“不可能,这方便袋什么都能——”

“哎呀黄鹂你真是个实在人,我是猜的呀。我太清楚了,一个人自己生活,就爱图省事,只能在超市那边买方便食品嘛。我敢肯定,大厅那边你都没过去。”

黄鹂不好意思起来。“你猜对了。”

熊鹰很自然地伸手来接黄鹂的方便袋。“那就来吧,别客气了,一块坐坐,也算给我个面子嘛。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我那战友正盯着我呢,我请不动你,他能笑话死我。”

让人把话说到这个分上,黄鹂找不到理由再拒绝了。不光没拒绝,她还对熊鹰妩媚地一笑,或者说,她是为了熊鹰的面子,把她的妩媚展现给望着他们的持枪警察。熊鹰看出了黄鹂的用意,他没有简单地认为黄鹂的表现已证明她轻率接受了他的友谊,他明察秋毫而又深明大义地道了声谢谢。

冷饮店里,黄鹂和熊鹰相对而坐,那张能容四个人的蛋青色方桌旁,只坐了他俩。黄鹂身边空一个座位,熊鹰身旁的空座,则被刚才由熊鹰拎着但属于黄鹂的那个装满方便食品的方便袋占领了。服务员过来记单开票后,黄鹂和熊鹰争着抢着都要付款,而且不能说黄鹂的态度没熊鹰坚决。是一个走上前来和黄鹂打招呼的小姑娘替他们平息了争执,解决了纠纷。小姑娘颈项顾长,发髻高盘,走路略呈外八字,胸乳处突出着两粒纽扣大的圆点。黄老师好,小姑娘说,看人的目光有种职业的冷静。这种冷静影响了黄鹂,她只能也以冷静面对熊鹰,放弃了关于谁付钱的斤斤计较。你好,黄鹂扭头看小姑娘,你家住这附近?我奶奶家住在泰山小区。小姑娘显然已吃完了冷饮,她用纸巾擦拭着嘴角。假期练功了吗?练了,一天也没耽误。那好,作业也别拉下。黄老师再见。再见。这时熊鹰正举着托盘,从柜台那边端来了好几种颜色各异、造型别致的果汁冰点。

小姑娘的出现,对黄鹂的心情有所影响,虽然表面上她没表现出什么,可吃冰点喝果汁时,刚才妩媚一笑的兴致已经没了。她麻木地听着熊鹰喋喋不休,把熊鹰的表演冷落成一个没有音乐伴奏的舞蹈。她拒绝奏乐。她只记得,在熊鹰变化莫测的谈话主题中,他涉及了他的个人情况。他说他家就住在这市场后头,但又说那不是他家,他说他并没有自己的房子,他和儿子住岳父岳母家。四口人,住在四十平方米的破房子里,可我这边还咋咋呼呼地建设文明社区呢。熊鹰这样发着牢骚,谈吐不再雕琢做作。他脸色酡红,好像咽进肚里的不是冷饮,而是白酒。你不问问我家为什么是由岳父岳母还有我和儿子这四口人组成吗?他问黄鹂。问什么?黄鹏显得愣愣怔怔。熊鹰把他的问题又重复一遍。噢,你妻子呢?黄鹂问了。熊鹰笑了,是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不关心我。我关心,黄鹂言不由衷地说,我只是……你不关心我很正常,可我还是想说说;我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可我想跟你说。你说吧。你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一个细节。那天在居委会,外边有个孩子骂人,你的反应……我认为你是一个可以让人信赖的、愿意理解人而不是喜欢嘲笑人的、有格调有深度的……说你自己还是恭维我?好,我说我。我恋爱不慎,娶妻不淑呀……其实她出去这两年,没给我写过一封信、挂过一回电话、寄过一分钱……她连爹妈孩子都能置之度外,我算什么?那她是——我都知道,她瞒不了我,在利物浦,她一直和那男的住在一起,非法同居,事实婚姻……

就是这时,黄鹂想到了刚才熊鹰说过的那句方便袋里装方便食品的话。方便对方便,真是种对应。现在又出现了另一种对应。黄鹂看一眼熊鹰竟笑出了声音。她和他,这两个上午十点半坐在冷饮店里的成年人,都有一个固定的落脚之处,但都没有自己的家;另外,她是一个有男人的女人,他是一个有妻子的丈夫,可是她的男人是别人的丈夫,他的妻子又是别人的女人。对应!

“你,为什么笑?”

“天晴了。”

他们缓缓站起身来,接着便同时发现,那个原本放在熊鹰身边的属于黄鹂所有的装方便食品的方便口袋,不见了。

黄鹂磨磨蹭蹭地吃上午饭时,都两点了,若再晚点吃,也算晚饭。她听到门口与楼下电子防盗门连通的对讲器叫了起来,在楼下,请求开门的是熊鹰。

“对不起黄鹂,麻烦你替我开一下门。”

黄鹂按一下遥控钮,在对讲器里,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显然,一楼门洞口的电子防盗门,这一天没出什么毛病。

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杂沓而沉重,好像有不少人进到了楼里。黄鹂停在门旁,没有离开,这样,敲门声一响,甚至外边的来人一走到门口,都不用敲门,她在第一时间就可以把门打开。以前她总这样。虽然以前的来人自己有钥匙,不仅有她房门的钥匙,也有楼下电子防盗门的钥匙,她也这样。她在屋里就愿意这样。若是她出门在外,后于他人赶回她住的这个地方,又恰好屋里有人——那情况极少,那么她也愿意在楼下按通对讲器,或上楼后敲门。并不是因为懒惰,不是她在替自己或替别人考虑掏钥匙的小小麻烦,不,是她喜欢迎门那样一种温情的方式,不管迎别人还是受人迎。当然,为熊鹰迎门另当别论。为熊鹰迎门,她给自己准备的理由是速战速决,能越快地把他打发走越好。

可上楼的脚步声没在二楼停留,而是越过她的门口,继续往上响去,这样,黄鹂便像遭人遗弃了一样,在门板的里侧空等一场。她听到敲门声从头顶上方响了起来,还挺远,六楼吧。她离开了门口,重新朝饭桌走了过去,可恍恍惚惚的,竟径直走到北阳台上。这显然不对。但她不想让自己不对,为了对,下意识中,她把捏在手上的半瓣大蒜,顺手扔进了垃圾袋里。这就好像,她来阳台,不是为了遮遮掩掩地抬抬头,三心二意地看看窗外,而是为了扔半瓣大蒜。她的这顿午饭,是煮的速冻饺子。每次吃饺子,她都就一瓣大蒜,这很开胃,能保证她长期食用速冻饺子又不致腻烦。可现在,她饺子没吃完,一瓣大蒜也只吃了一半,却毫无道理地把本应接着吃的另一半扔掉了,这证明她有些心猿意马。黄鹂望着垃圾袋里的半瓣大蒜,承认了自己存在问题。但她知道,她不会从垃圾袋里捡回大蒜,也不会重新再剥一瓣——那样就真的得剩一半了。她还知道,现在她也不能立刻回饭桌前继续吃饺子了,她心已不静,若还是只专注于吃饺子这一件事情,她会更加烦躁;她需要随便干点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其实别的事情她已经在干,比如,理直气壮地抬头,全心全意地看窗外。尽管她同样知道,窗外没有什么值得一看。

但这回她想错了。

31号楼北阳台窗户外边正对着的,是32号楼,32号楼与31号楼的颜色格局全都一样。噢,整个泰山小区四十幢住宅楼的颜色格局,也都一样。现在,黄鹂看到,在本该像31号楼一样单调乏味的32号楼那边,在一单元,从楼上到楼下,正有一道新鲜的景观呈现出来,对住宅小区里一以贯之的单调乏味,给予了一次罕见的否定。黄鹂先向上看。上边,从六楼一个洞开的窗口,一个没安铁笼子的窗口,有三条粗麻绳子伸了出来,直垂地面。那三条绳子,其中的两条拴了个男人,砖红色的,另一条拴的,是一柄手锯一样的乙炔切割枪,一绿一红两根乙炔输送管,以及一条粗黑的电线。黄鹂对砖红色的男人已不陌生,不是对对面楼上那个具体背着一个写有“41”的白色油漆号码的空中飞人不陌生,而是对他们和在泰山路上挖沟的砖红色男人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出处这一点毫不陌生。他们当然是熊鹰借来的劳改犯人。接着,黄鹂看到,对面楼那个标号41的劳改犯人,正被人吊着从六楼窗口送下来,送到与五楼窗户平齐的位置上。五楼的窗口有铁笼子。41号攀爬在铁笼子表面,俯视着身体下方,就像一只警惕的壁虎时刻准备弹跳起来。至于另一些东西,手锯形乙炔切割枪、绿红两根乙炔输送管、粗黑电线,那些将接受41号支配的工作辅助设备,则是从下往上拉的。现在,它们刚被拉到二楼和三楼中间的那个高度上,这些上行的管线绳索,由于在上行途中频遇障碍,会不断让凸出墙体的铁笼子紧紧挂住,这就得不断放松提带它们的粗麻绳子,再重新上拉。有时候,这条管子拉上去了,另一条电线却被挂住,这就得重放,重拉,使得这一组管线绳索的上行速度格外缓慢。提拉它们的,也是砖红色的劳改犯人,并且是两个,他们以相同的姿势埋首弓身,只暴露出光头和上半截身体,像两条绦虫,紧紧吸附着六楼的窗台。黄鹂又往下看。她看到,在地面上,还有第四个砖红色的劳改犯人,在忽左忽右地上蹿下跳,他怀抱着那堆管线绳索的延长部分,从下面控制它们的上行线路,如同一只活泼的猴子。在他身旁,停着一辆倒骑驴三轮车,车上横躺着两只大氧气瓶一样的乙炔罐;在地上,扔着一架长长的梯子,估计若竖起来,其高度应该达到三楼窗口的下沿。

正在这时,黄鹂隐约听到,在南屋那边,也就是她卧室那边,似乎是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她忙离开阳台,跑向南屋。一进南屋,还没到窗口她就看到一架竖起的木梯——准确地说,是一架竖起来的木梯被她南窗户截取下来的横切部分,正自右向左吃力地移动,那种刺耳的声音,随着梯子顶端与墙壁的摩擦,尖锐地从三楼窗口的部位传了下来。黄鹂知道,由于梯子太长,而着力点又太低,梯子的重量就会成倍增加。黄鹂移向窗口的脚步慢了下来,让视线穿过两条梯磴中间的空当,先聚焦在对面楼上。这符合视神经活动的一般规律。对面楼是30号楼,此时,也有砖红色的劳改犯人被吊在空中,也有砖红色的劳改犯人在提拉吊绳,也有砖红色的劳改犯人在调整那些勾连乙炔罐的管线绳索的延长部分;那些砖红色的劳改犯人,还同样地、也像壁虎、绦虫和猴子。所有的一切都能证明,针对同一项拆卸铁笼子的工作,30号楼与32号楼的工具设置和人员配备,以及工作程序,完全一样。啊,不,有一点是不一样的:在这30号楼,吊在空中的砖红色壁虎已开始工作了,不像32号楼的壁虎,还在等待绦虫猴子们的前期准备。

30号楼的砖红色壁虎,斜挂在五楼铁笼子上,头戴中间开了扇小窗子的霉绿色防护面罩,伸出乙炔切割枪,正对着铁笼子啮咬着墙壁的部位哧哧啦啦地切割铁筋。这是一件困难而又惊险的工作,但能制造美丽。在砖红色的身体周围,随着切割枪的呼呼啸叫,一串串晶亮的铁屑跳跃起来,被烧成大大小小的耀眼火星,阳光一照,色彩缤纷,礼花一样在空中绽开,焰火般地飘飞着降落,光芒四射,炫人眼目,其情其景蔚为壮观。但黄鹂也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那些礼花焰火的美丽不能持久。并不是说礼花焰火应该长盛不衰。礼花焰火是短暂的美丽,这是常识,连节日之夜的礼花焰火都衰,连节日本身都衰,怎么能指望致力于破坏的乙炔切割枪制造出来的礼花焰火会长盛不衰呢?问题是太快了。太快的美丽就像夭折,就像青春只有三年,就像爱情只有十八个月。其实像美丽那类东西,只要稍微再长一点,人们就不会为之遗憾,比如,青春达到了十三年,爱情超过了十八个月。若届时衰了,人们也会欣然接受,因为那叫寿终正寝。可眼下的美丽属于夭折。眼下,黄鹂已注意到了,礼花焰火衰荣的命运,取决于那支乙炔切割枪的打开或关上;而那支乙炔切割枪开关的命运,则取决于它自身的某种特性。乙炔切割枪的特性是这样的:它不能开得相对过久,烧上片刻,就得关掉,它那毛茸茸的蓝色火焰,就要被压迫回到枪管之中。显然,那个制造美丽同时又扼杀美丽的砖红色壁虎,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每回将乙炔切割枪关掉后,他都要把那个中间开扇小窗子的霉绿色防护面罩推上头顶,很不安地看看枪口,再伸出戴着帆布手套的手指,歉疚地在枪口处抚来抚去,然后掏出打火机,重新引燃毛茸茸的火苗,并再度把防护面罩拉下来,继续进行新一轮切割,制造和扼杀新一轮美丽。如此这般,再三再四,整个过程,以一种烦琐的程序打动人心。

当30号楼那边又一次礼花焰火停止燃放时,黄鹂也终止了内心的波动,她收回目光,去看近处的南窗口附近。

看来,31号楼拆铁笼子的工作动手晚了,至少比30号32号两个楼晚。黄鹂扭脖子往上看去,见六楼窗口,刚有几条绳子向下垂放;而往下看,除了那架暂时还派不上用场的梯子被竖了起来,装乙炔罐的倒骑驴三轮车,还远远地滞留在四单元那边。黄鹂看到,那个负责地面工作的劳改犯人,正朝倒骑驴走去,估计他就是刚才竖梯子制造噪音的人,这会儿,他是要把倒骑驴骑到二单元来。可以想见,最初这一小组的工作计划,也是从一端的单元向另一端推进,这是起码的工作次序;可后来他们却改了主意,决定从二单元,从黄鹂住的这个单元开始动手。黄鹂猜到了他们何以如此,并且,这天晚上,她的猜测还将得到证实。

这时候,黄鹂本来应该缩回头了,否则的话,六楼向下放送的绳子很容易带下灰尘沙土,弄脏她头发。可是,正向四单元走去的那个砖红色背影,吸引住了黄鹂的目光。没错,是背影,而不是相貌,黄鹂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背上印着醒目的“0”这个号码。不过当时,黄鹂只觉得,一个囚徒又是0号,这几乎构成了双重判决,挺让人伤感;她并没想到,0这个号码还会与她有些关系。直到不久以后,通过洪鹄的提醒——对了,0号犯人名叫洪鹄——她才记起,当年玩排球时,为了标新立异,她就在自己的运动衣上印上了0号;接下来,她还将知道,洪鹄对于0号的选择,正是记忆她的一种方式。

“0号,0号,”黄鹂正愣神时,听到熊鹰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打火机呢,揣你兜了吗?”黄鹂急忙离开了窗口。这样,洪鹄回头时,便没看到她,从而延长了洪鹄发现她的时间。

“没有,”洪鹄说,“我不抽烟。”

“是不抽烟,你们几个都不抽烟,可打火机发给你们了,怎么就没了呢?”

“跟房主借一个呗。”

“我还不知道借,房主也不抽烟。这样,你先别挪车,先上来,这家,二楼这家,跟女主人借一下,她有。”

“就这家吗?”

“对,221……行了算了,我去借吧。哎,你绑好,我可松开了。0号,你还是赶紧把车骑过来吧……”

“是,熊干部。”

熊鹰的决定,把洪鹄对黄鹂的发现再一次耽搁了。

熊鹰的脚步声一路传来,自上而下。黄鹂假装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听他敲了两次门,又问谁,才开门。熊鹰忙得满头是汗,借完打火机,又一本正经地通知黄鹂,说他还要再找她一趟,就跑走了。黄鹂没问为什么找她,只是默默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当然了,熊鹰的背上没有号码,只有一片汗水的湿痕。

下午的最后时刻,除了二楼和一楼,整个31号楼二单元三、四、五、六楼南面窗户的铁笼子,都被拆除了。在拆三楼以上的铁笼子时,熊鹰没一直守在六楼的窗口——虽然那里是个生命交关的枢纽;他大部分时间来到楼下,和0号洪鹄一起,仰头上望,监视乙炔罐上的刻度表,控制那些纠缠不休的管线绳索。在这期间,黄鹏曾偶尔凑近南窗口,去看外边,以验证她的某种猜测。果然,她看到熊鹰的目光并没有指向六楼、五楼、四楼、三楼,而是盯着二楼,毫不掩饰地看她房间。但由于黄鹂没有紧贴窗口,她下俯的视角又错开了熊鹰上仰的视角,所以,她能看到熊鹰的目光有多贪婪,熊鹰却发现不了她,就更看不到她目光里有什么内容了。

再下一步,就轮到了二楼。二楼的三户人家,共有四个南侧的铁笼子,其中一个是阳台的。黄鹂不知道他们要先拆哪个,但从谨慎计,还是撤离了南屋,甚至是穿过客厅进了北屋书房。在那里,也能听到熊鹰用悦耳的男声发号施令:“嗨,你俩把17号吊上去吧。”这应该是发给六楼的指示。“没扶手了,注意安全呀!”这显然是对悬在空中的17号的叮嘱。“这两层你来。”这一回,熊鹰声音小了,说明他的话是对0号洪鹄说的,因为洪鹄就站在他身旁。

接下来就无所事事了。如果听熊鹰说话也是事的话,现在没有了熊鹰的声音。黄鹂顺手拿起支烟,还有打火机,走出北屋进了客厅,靠向南屋。而此时,她根本想不到,半分钟后,她将作为一个特殊的目标被人发现。

这时,在南屋墙外,同样对发现黄鹂这个特殊目标毫无思想准备的洪鹄,正顺着木梯缓缓上升。在此之前,他曾两度有可能发现黄鹂,可惜都错过了机会,延迟了发现。但这一次熊鹰不仅给了他时间,还给了他一个最佳的角度。刚好用了半分钟,洪鹄就贴上二楼的铁笼子了,从楼上垂下来的粗麻绳子,正把那个霉绿色的防护面罩吊到他眼前,晃晃悠悠的,像漫不经心。结果,洪鹄也漫不经心地够防护面罩时,发现了黄鹂,黄鹂给他的见面礼是,将他送到了事故的边缘。当然这怪不着黄鹂。洪鹄发现黄鹂时,黄鹂距他有三米远,她倚在客厅与南屋之间的门框上,正在点烟。洪鹄看到她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倏然变白,身子一晃,险些跌下倾斜的梯子。黄鹂恰好抬起头来,她看到,面前的0号,正甩动着一条胳膊平衡身体,试图站稳,如同一只欲飞不能的受伤的大鸟。“小心!”黄鹂喊,甚至抢上前去,想扶住梯子。其实她的手够不到梯子。幸好洪鹄手脚灵活,在即将栽下梯子的瞬间,面前的铁筋被他抓住了,是几根焊成菱形图案的铁筋。“千万小心呀。”黄鹂说,这时她与洪鹄挨得挺近,他们中间的铝合金窗户,也大大地敞着。洪鹄缓过神来,重新盯紧黄鹂,脖子前探,眼睛微眯,喘息的声音异常粗重。黄鹂被他看得发窘,她以为,是手上的香烟,引出了洪鹄看她的方式,甚至,洪鹄刚才险些失足,也是因为看到她点烟。她不好意思地冲洪鹄笑笑,退到书房,掐灭了香烟。这时,熊鹰又来敲门了,他名正言顺地来当监工。黄鹂尾随熊鹰回到南屋,她看到,洪鹄的表情已恢复正常,他又一次深深地看她一眼,就戴上正面开一个小方窗的防护面罩,操起了挂在笼子上的乙炔切割枪。

哧啦啦——

晚上,黄鹂看电视。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国际标准舞比赛的实况录像。

不是黄鹂爱看体育频道,或特别喜欢国标舞;是比较而言,这个节目还能把她拴住。她保持多年的习惯是九点半上床,可九点半之前,也是一段长长的夜晚,总得干点什么消磨时间吧。看电视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电视里,从中央台到本省台、本市台再到其他十几个省市的卫星台,每晚都有三十多套节目同时播出,可很少有节目对黄鹂的心思。当然了,主要是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什么节目才对她的心思。这天晚上,在她最终选择中央台的体育频道之前,她在遥控器的跳台钮上,至少按过九十次了:披露一个副厅长腐败的“焦点访谈”;介绍房屋装修的“生活”;一群演艺人员努力朴实真切地表演出来的“朋友”;一部二十年前获过奖的市井喜剧电影;无数的陕北农民热泪盈眶地接受女歌星在舞台边缘的快速摸手;龇牙咧嘴的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咧嘴龇牙的小男孩在唱京戏;“股市漫评”;“法眼直击”;“五色经济圈”;“七星大擂台”;香港武打连续剧;大陆武打连续剧;香港清宫连续剧;大陆清宫连续剧;香港警匪连续剧;大陆警匪连续剧;香港都市白领言情连续剧;大陆都市白领言情连续剧;一个作报告的老男人;一个作报告的老女人;一个用大人话谈感想的孩子;一个用孩子话提要求的大人;争论丈夫和妻子谁承担家务更好的作家和大学教授;探讨足球运动员泡酒吧算不算进色情场所的化学博士和军人;“玫瑰之约”;“一见倾心”;“特别龙凤”;“非常男女”;几个唱歌跳舞说相声演小品的年轻人在矫揉造作地做游戏领奖品;几个唱歌跳舞说相声演小品的中年人在矫揉造作地做游戏领奖品;几个唱歌跳舞说相声演小品的老年人在矫揉造作地做游戏领奖品……国际舞节目,是这三十几分之一。当然了,看书也是消磨时间的方式,看影碟也是消磨时间的方式,还有许多其他消磨时间的方式。但那些事情比起看电视来,要麻烦一些,比如,翻动书页,打开光盘盒,聚精会神,等等。而黄鹂可以接受的麻烦,起码眼下,其复杂程度,最好别超过按遥控器。

现在,黄鹂陷在长沙发里,一边看伦巴,一边接电话,摆的姿势非常别扭。其实,她只需稍稍坐起来点,就会舒服许多。但她没坐。坐一下身子也是麻烦。

“对不起,都挺晚了,我想休息了。”

“是这样的,关于拆铁笼子的工作,上边又有一些新的精神,我必须马上跟你说说。再说,现在也不算晚,还没到八点吧?”

“可是——我的确觉得……”

“是挺抱歉的,我们这几天夜以继日地工作,也影响你们了。可你看黄鹂,本来楼下大门是开着的,我可以直接上去敲你的门,但我考虑到了……我真的是个很懂事的人,不愿意招人讨厌。所以,我是在你家阳台底下挂电话呢,你还是让我上去吧……你把门开开,我不用敲就进去了,你总不至于担心我是坏人吧?”

“可是……”

挂电话的是熊鹰。他们在电话里讨论了十分钟是否应该见一面的问题后,黄鹂让他十分钟后上来。

照理说,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黄鹂还没有脱光身子或只穿丝质睡裙,她不用在熊鹰进屋前换衣服,或抹灰扫地整理房间。一切都挺好,除了她对着镜子照照自己,发现头发在沙发扶手上枕乱了一点,需要梳拢几下,别的,她无事可干。可梳几下头发十秒钟就够了,她却给自己留十分钟。这样,十分钟所体现的惟一意义,就是能比十秒钟多消磨掉九分五十秒的时间。这种时间消磨法,要比看书看影碟看电视更有回味余地,因而对它连带出来的其他麻烦,黄鹂忽略不计。在这九分五十秒里,黄鹂想到了一个问题,即熊鹰从哪里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不过她很快就记起了细节,这个问题,三十秒就找到了答案。下午在她卧室,熊鹰使用过她的电话,按完号后,是熊鹰自己的手机响了,而他拿出手机“你好你好”了一通后,就没再接着用黄鹂的电话。现在想来,当时的熊鹰,一定是往自己手机里挂的电话,从而存下了她的电话号码。于是,在剩下的九分二十秒里,黄鹂回味的,便是在她面前,熊鹰要过的小聪明,玩过的小把戏。那是一些比较得体并不过分的小聪明小把戏,它们能让黄鹂在回味之时会心一笑,因此,她不准备把他揭穿。

熊鹰进屋了,在十一分钟后。他神色紧张,目光游移,手足无措。可以想像,来拜访黄鹂,他一定下了不小的决心。黄鹂还能进一步确认,他来夜访,根本没什么工作的事,他的理由,只是为了诓开房门的即兴谎言。而这一点,也早在黄鹂的预料之中,甚至在那十分钟的电话交流结束之前就想到了。但这种即兴的谎言,是双方脚下的共同台阶,所以,黄鹂仍然不去揭穿熊鹰,或者,在这一点上,她不能揭穿的是她自己。

“你这些东西,找回来了。”熊鹰手里拎个大方便袋,和上午黄鹂丢的那个一模一样,连装在里边的方便食品把袋子撑开的鼓胀形状,都没有区别。这也在黄鹂的预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熊鹰的心思如此之细,连袋子的形状都考虑到了。“是个老太太拿错了,拿走不久她就又送回冷饮店了。”熊鹰的表情自然了起来。黄鹂内行地估计,在部队文艺队登台演出的那段经历,对他心理素质有过很好的训练。但是,黄鹂想指出,他对声音的控制还有问题。由于喉头压得过紧,他就像只对后排观众朗诵台词;可这屋里只有一个观众,只有前排。“白天人多,我就没拿过来,打扰了你休息,我很不安。”黄鹂在心里对他的导演,他听不到。

黄鹂没看熊鹰,也没看方便袋,也没很直接地看电视里的探戈。结果,熊鹰自己绷不住了,他高大的身体缩在沙发里,显得很可怜。

“对不起黄鹂,我撒谎了。其实呢,没什么上边的精神,主要是,我急于把失而复得的这些东西给你送回来;另外,我也特别想,看看你……”

黄鹂这才开口说话:“这东西,是你又买的吧?”

“不是,真不是,”熊鹰表白,“真是老太太拿错了。”但他这时的声音,毫无底气,好像他刚刚一头栽下舞台。

“那扔了吧。”

“什么?”

“你想想,吃的东西,过了生人的手,虽然有包装,可还是让人不舒服。又不值几个钱,就不要了。”

“哎呀,这是,你看……”在这一点上,熊鹰考虑得不够严密;而黄鹂,在这个并不会让人过分难堪的问题上——不,这是个能给熊鹰挣分的聪明把戏——顺势逼熊鹰来了一次自我揭穿。“它们,是我买的。你的东西让我弄丢了,我挺过意不去的,请你——”

“你没必要这样的,熊主任……”

“嗨,你叫我熊鹰,真的,我爱听人叫我名字,尤其是让我感到亲近的人。”熊鹰的窘迫一点点消除了,声音和表情,都不再像表演。“你别瞧不起我黄鹂,我不是那种一见到女人就黏黏糊糊的男人……我早被女人伤透心了,我从来就没追过女人;只是见到你,有了好感,从第一面开始,让我一下子……”

“不说这个好吗?”

“别,黄鹂,你要对我没兴趣,咱们做个朋友吧,让我常见见你,我真的我……今天安排干活,别的组都从两头的单元干起,可我让他们从你这单元干起,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样,今天明天,我就有理由来你家两回……我真是太想……”

黄鹂低垂了眼睑不再说话,看上去像无动于衷。而事实是,听熊鹰诚恳地表达感情时,她被一种不稳定不平衡的感觉控制住了,她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也许她一张嘴,会去迎合熊鹰:让熊鹰找到可乘的机会。但她不能,这点她有数。无动于衷是最好的选择。电视里边只剩下画面,没有声音,那声音,已被黄鹂用遥控器消掉了,是不知不觉间消掉的。所以,屋里就只有熊鹰的男声,挺好听的,像阵阵凉风,拂在黄鹂燥热的身上。

“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不是我有意调查,我是关心……”

“你买的这些东西……”黄鹂终于又开口了,这时,她知道她已重新获得了自控能力,“我要是让你带回去给孩子,或留下来但给你钱,你可能不干,会和我推来推去争起来没完。我也不喜欢那样。那我同意留下它们,谢谢你了。”

“你——”

“咱们明天见吧,明天你不还来吗?”

黄鹂先站起来,摆出送客的姿势。

熊鹰出门后,黄鹂灭了屋里的电灯,全部电灯,包括电视,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上阳台。其实她不用这样,但她这样了。阳台很黑,外边才有淡淡的月光,借着月光,黄鹂能看到,熊鹰出了楼门洞,并没立刻离去,而是站到无花的花坛里,驻足往上久久张望。当然他不会看到黄鹂。一会之后,他耷拉了脑袋,沿着楼前凸凹不平的柏油小路,往小区门口走,行走的步子有些趔趄,像醉汉一样。黄鹂不忍再看熊鹰,就跑出阳台。进北屋书房,从写字台上拿一支烟,摸黑点着抽了起来。抽完烟,她的情绪平稳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同样是摸着黑,又从写字台上拿起子母机电话的无绳子机,在上边按出一个号码。电话里传出清晰的声音:喂,喂?可黄鹂不说话,也不掐断,就那么举着话筒,直到对方先放下电话。

第二天早上,黄鹂早早就吃完饭了,躲在阳台里侧往外看,等熊鹰他们前来干活。熊鹰和四个砖红色的劳改犯工人出现时,屋里响起了电话铃声。黄鹂看看表,猜到了可能是谁打电话,便拖一会才去接,去北屋用无绳子机接,那样能看到窗外的熊鹰他们。我干活呢,她对电话里说,清理阳台上的铁屑。电话里接着话茬问下去,自然是还要多久才能干完,指的是三个铁笼子全部被拆除。黄鹂夸大了工作的难度,明后天吧,她这样判断,事实上,她知道,今天上午就能完工。当然了,若把全楼的铁笼子都拆干净,是要拖到明后天;可电话里问的,并非全楼的工作进度。这一点,黄鹂清楚,但她有意钻了问话人的空子。这时问话人的提问含糊起来,问她昨晚九点刚过,是不是往他家挂过电话。黄鹂果断地一口否定,说你不让我往你家挂电话,我怎么敢像别人那样破你的戒呢?电话里让她别瞎说,什么别人别人的。黄鹂说,你这么有能耐的男人,多有几个别人也正常嘛……这时电话里说我一会到办公室再跟你说,接我的车拐过来了。电话便中断了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在楼上,熊鹰带人已开始干活,黄鹂又接续上了刚才的电话。你怎么了黄鹂,我最近就是忙,再加上出去这趟,冷落你了。可你得理解我,官身不由己呀。再说了,我不是要比什么,可你想想,我和她从认识到结婚三十年了,一块出去只有三回,可这三年多,咱俩出去都有……你说完了没有,我这干活呢。你们是夫妻,你天天陪她出去关我什么事?你看你,怎么变得这么蛮不讲理,你以前不这样,你后悔了吗?那就赶紧把房子收回去吧,给通情达理的人住……你浑蛋!你怎么回事,跟我找茬吗?黄鹂不吭声了。她不会吵架,再说窗户开着,会吵她也不能吵的。她放下了电话。又过二十分钟,也许再多一点时间,洪鹄出现在北窗户外,站在梯子上,处于一个正好可以看到黄鹂的高度。黄鹂没看到他。黄鹂背对着他,在看写字台上的电话。电话自她刚才放下,已经是第五次振铃了,每次振铃都不少于十声。电话响了,窗外的洪鹄小声说,你没听到吗?虽然洪鹄的声音很小,又是从窗外传进来的,可还是把黄鹂吓了一跳。黄鹂看他一眼,说声谢谢,然后慢慢地拿起话筒。对不起、电话里说,我不够冷静,可你要理解我……别说了,黄鹂说,应该我说对不起,黄鹂的泪水流了出来,我这两天不大对头,昨晚也是我挂的电话……

这一回的通话,时间很短,黄鹂便没坐下,而是一直站在写字台前,并且放下电话后,还那么站着。她头微侧,肩稍倾,腰背平直,双腿笔挺,好像是在舞台上造型。她就那么以造型的姿势站着,似乎忘记了窗外还有人。但窗外的人却一直注视着她,并意味深长地指出她的职业特征。

“你真像在舞台上,”那个声音仍然很低,但不像刚才提醒她接电话时那么怯懦、那么畏葸了,细品一下,那里边的成分,竟包含了感慨、激动、欣赏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情绪,“像吉赛尔。”

“什么?”黄鹂听到前一句话,“你真像在舞台上”,从呆愣之中醒过来,忙冲窗口回过头去,换个站姿打量洪鹄——当然这时她还不知道他就是洪鹄,甚至都没认出来,他就是昨天拆她南窗户上铁笼子的0号。可紧接着,她听到了下一句话,“像吉赛尔”,这可让她吃惊不小,她叫了起来:“你说我,像谁?”其实她听清洪鹄说她像谁了,但她还想验证一下,或者,她是想从别人嘴里,再听一遍那三个字的声音:吉——赛——尔。

“你刚才那么站着,我觉得,特别像吉赛尔听说她爱的那个贵族青年结婚的消息后……”

“你是说,我像自杀前的吉赛尔?”

“对不起,我只是说那个姿势……”

“你知道《吉赛尔》?还看过?”

“我,看过。我一共看过三次芭蕾舞,都是《吉赛尔》……噢,我们那里,还有个专业跳芭蕾的呢。”

黄鹂靠近窗口,去打量这个看过《吉赛尔》的劳改犯人。这时的洪鹄,上身敞怀穿件砖红色有袖工装,下身是条裤管挽上膝盖的砖红色帆布工装裤,正依傍着梯子斜上来的角度,俯伏着身体迎接着黄鹂的目光。他的一只脚从梯磴上探出,搭在铁笼子下沿,以一种很有力量的登踏法,展示出他大腿的韧性和长度;但以黄鹏的职业眼光看,那大腿的弓曲方式,绝不是长于表演小跳大跳的大腿的弓曲方式,所以,黄鹂认为,他不会是专业跳芭蕾的。他光头、黑肤、粗胳膊、厚胸脯,其健壮和结实,说明他经受过体力劳动的长期磨炼。但从他面相上看,从他的五官轮廓尤其是眼神上看,他身上,又能暴露出一些与他的外形不甚协调的东西来:聪慧、敏感、文雅,等等:不过,这些东西已经似有若无了,只是以一种依稀尚存的、磨损未净的余烬的形态,有所保留。

“0号,0号!”

“到。熊干部,我在这。”

这时,从楼上的某个窗口,有熊鹰的声音传了出来。0号洪鹄,本来是怀着某种渴望在接受黄鹂打量的,可猛然听到熊鹰的叫喊,竟又一次在梯子上哆嗦起来,如同前一天下午乍见到黄鹂。他迅速收回搭在铁笼子下沿的脚,凌空做了个立正姿势,仰头回应上边的喊叫。

“你干什么呢?”

“我,我……”

“是熊鹰吗?”黄鹂这才认出面前的洪鹄就是0号,就是昨天拆她南窗户上铁笼子的人。这时她还没联想到自己打排球时运动衣上的0号,但0这个号码,使她对洪鹄多了一重关心。她凑到窗口,抬头说:“熊鹰呀,我和这位0号师傅说话呢,问他喝水不。”

“啊,啊啊。”熊鹰的身体是否也哆嗦一下,黄鹂看不到,但她听到熊鹰的声音有些哆嗦,就像洪鹄听到了他的叫喊。黄鹂知道,他之所以哆嗦,是因为听到她叫他名字。“那这样0号,你下去先顺顺乙炔管子,都缠一块了,然后再喝水。”

“是。”洪鹄说,同时看黄鹂,“谢谢你。”他顺着梯子降落下去。可降到他脑袋和窗台平齐的高度时,他忽然停下,急急地说:“我在那里边立功时,你猜我提了什么请求?”没等黄鹂反应过来,他又说:“我希望他们,把我的号码编成0号。”他深深地看了黄鹂一眼,“他们同意了。”然后他就下到地面,去摆弄倒骑驴三轮车上的乙炔罐子和管线绳索。黄鹂被他说得懵头转向,直到这时,她才恍惚记起,她还是个不错的业余排球二传手呢,她似乎曾把自己编为0号。

在这之后,洪鹄肯定真想从黄鹂那里讨碗水喝,更想接下去再说点什么。但没机会了,熊鹰抢去了他的机会。熊鹰从楼上下来,进到黄鹂屋里,对黄鹂说谢谢。黄鹂说,谢什么?熊鹰说,你终于把我当朋友了。黄鹂没吱声,她看窗外的洪鹄,洪鹄正不时眯眼觑她的窗户,眼神里的东西难以捉摸。再后来,洪鹄又爬到了黄鹂的窗口,但这回,他不是上来和黄鹂说话,而是拆铁笼子。像昨天一样,三楼以上的活别人干,一楼二楼由他承包。二单元的铁笼子,很快被拆净了,四个砖红色的劳改犯工人转移了阵地,带上他们的工具往一单元走。熊鹰磨磨蹭蹭地对黄鹂说,我真希望你家有一百个铁笼子,好多拆几天。黄鹂说,可我没有三千元钱往这上搭。熊鹰哑口无言了。黄鹂说,好了,快看着他们干活去吧,跑一个可就麻烦了。熊鹰摇摇头,我干什么都没心思了,他说,并且忽然握住黄鹂的手,两只眼睛湿润起来,我爱上你了。黄鹂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让他的热情无由释放。别说傻话,黄鹂慢慢把手抽出,去推房门,你再不露面,他们真跑了。熊鹰“唉”一声,跑了出去。

屋里静了,整个单元都安静了,黄鹂长长吁一口气。她在书架前站了一会,抽出本书,掸掸灰,从中间夹着书签的一页读了起来:“像伊莎多拉·邓肯一样,谢尔盖·叶赛宁也是一个破裂家庭的孩子。他的父母在他童年的大部分时期过着分居生活。他父亲住莫斯科的时候,母亲又生了一个或几个孩子,他父亲总不承认是自己的。小谢尔盖基本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所以他有时觉得自己像个孤儿……”可只看几行,她就溜号了,虽然书还拿在手上,可脚步已经忽而南屋忽而北屋地移动起来,视线也挪到了窗户外边。在窗户外边,南边的30号楼与北边的32号楼,楼表面的铁笼子已被拆除干净,光裸的住宅楼犹如被拔了毛的公鸡、滑稽又丑陋。这一点黄鹂能够想到,窗外的风景,从未好看过。可这会儿,她的目光虽然从北面那只脱毛鸡上收了回来,却仍没落到手中的书上,而仅仅是变平视为俯视,改看下面。所谓下面,是指整个31号楼的北侧,向东延至一单元那边,向西延至三单元和四单元。也就是说,熊鹰和0号他们在哪个单元干活,她的目光就投向哪里。做地面工作的,主要是0号,熊鹰只间或出现在他身边。黄鹂注意到,如果只有0号自己,他看她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可一旦熊鹰来到0号身边,0号看她时就偷偷摸摸,肆无忌惮的,变成了熊鹰。不过,他们很少能看到她,因为她总是在他们没看她时观察他们,他们一看她,她就从窗口缩回身子,动作快得像一条鱼。这就好像,黄鹂看他们,只是为了看看他们是否看她。

洪鹄的再度出现,是在整个31号楼的铁笼子全部被拆除后。在此之前,熊鹰和0号洪鹄都关注黄鹂,这黄鹂看得一清二楚。但对洪鹄,她确实并无太多感觉。她只认为,这可能是一个当年喜欢她演出的犯人,现在偶然发现她了,比较激动,于是说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壮着胆子多看她几眼,以表达对她的崇敬和仰慕。在黄鹂的预料中,全楼的工程完工以后,应该是熊鹰,抽空赶到她身边,接上刚才已经出口的话题,对她继续求欢示爱。可意想不到的是,片刻之后,来到她身边的,居然是洪鹄。

敲门。开门。黄鹂没能掩饰住脸上的惊讶。

“怎么,是你?”

“对不起,打扰你了吗?”洪鹄显然是跑过来的,还气喘吁吁。

“我……”

“把这个还你,谢谢。”洪鹄笑笑,把一只打火机递给黄鹂。

“噢,这东西,你们,拿去用吧。”黄鹂不敢看洪鹄的眼睛,她认为洪鹄那种眯着眼睛看人的方式,有种攻击性。

“我还真想喝口水了,行吗?”洪鹄没有离去的意思,他站在门口,有节制地打量着客厅。其他几间屋子他都太熟悉了,他站在梯子上拆铁笼子时,除了客厅,南屋北屋阳台厨房,都能尽收他的眼底。

“当然行,”黄鹂去矿泉水壶旁给洪鹄接水,“你进来坐吧。”她这样虚虚地让了一句。其实,她更希望洪鹄只站在门口。但黄鹂回身递水给他时,看到他已进到厅里,站在她身后,脸上的微笑正一点点散去。

“你喝吧,可凉快了。”黄鹂越来越紧张了。

洪鹄接过水,却没喝,而是忽然叫出了她的名字:“黄鹂,你真的一点都认不出我?”

“认不出?你——”黄鹂本能地退后一步,“你是——”

“我说了0号的事你还想不起来?你到我们学校打排球……”

“你们学校?你——”

“我是洪鹄!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不能不告诉你。你还记得我吗?”

“洪鹄,我当然,我记得你……”

“洪鹄,洪鹄,还完打火机没?熊干部让集合了!”一个大连或者丹东那边的口音从楼下传上来。

“还完了,这就下去。”洪鹄说,“八年了黄鹂,你还像当年那样。”

“别说了洪鹄,快下去吧。”

“我想问你个事儿。”

“什么?”

“那时候,你是不是也爱上我了?”

“别说这些了,快下去吧。”

“我说考完试约你去情侣包厢看电影,你点头了,还记得吗?”

“洪鹄……”

“告诉我黄鹂,你当时是真喜欢我还是逗我玩呢……”

“求你了洪鹄,快下去!”

“黄鹂——这八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你的。”

泰山小区的四十幢楼,都是六层高,四个单元,每单元每层住三户,其中大部分住户安了铁笼子。现在,忙了一周,街道干部和区拆笼办的人具体指挥,从挖地沟的劳改犯中抽调上来的部分人员动手操作,小区内四分之三的铁笼子终于被拆除了,也就是说,被认为有碍观瞻的住宅楼只剩了十幢。可这时候,市里来了新的指今,有说话更算数的领导认为,夺人居奖要以人为本,为了人的安全,一楼二楼的铁笼子应该保留,拆的,只能是三楼以上的。这样一来,就出了个问题,尚未动工的那十幢楼好办,一楼二楼不动就是了,可已经拆完的那三十幢呢,白拆了吗?

“你看该怎么办?”

“返钱。”

熊鹰和黄鹂这样一问一答,在电话里。

熊鹰又一次来找黄鹂,仍然是晚上。在此之前,他已两次找过黄鹂,说要看看她,被拒绝了。这次,他也是先挂电话说要上来,但不是说要看看黄鹂,而是说,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当面商量。黄鹂无法接二连三地态度强硬,于是,接着熊鹰说到工作的话茬,她有些生涩地开了句玩笑。你上回买的东西,我还没吃完呢,她说,你就不用再送了吧?熊鹰连忙作出解释,说这回不是巧立名目,是真有事。但黄鹂不信。迫不得已,他只能在电话里征求黄鹂的意见,问黄鹂是愿意重装铁笼子呢,还是返钱。但黄鹂表明态度后,熊鹰又认为她是赌气,因为就她的具体情况来说,显然安全更为重要,他有理由把黄鹂的话理解为发牢骚撒娇。我没能力左右领导的意图,熊鹰说,但我知道在有限的范围内如何选择。听我的,还是重新装上吧,又返不了几个钱;要不,就你家这二楼阳台,爬上个人来轻而易举。进而,熊鹰也就代替黄鹂作出了决定:重装铁笼子。黄鹂不可能意识不到重装铁笼子对她来说更为重要,可她想到了洪鹄。这时,她倒担心熊鹰作完决定就不上来了。那你上来吧,咱们再商量一下。她是拿着能移动的电话子机,在北屋窗前与熊鹰说话的。她能看到,楼下的熊鹰一接到邀请,雄鹰一样飞进了楼里。

“我是真不想安了,也许我很快会搬走的。”熊鹰进屋后,黄鹏说。

“那也不行,就是只住一天,也得安上。”熊鹰像个男主人一样,断然否决了黄鹂的意见。

“我说的是真实想法,”黄鹂说,“我希望你别替我做主。”

“可这个主我还真做定了,”熊鹰说,“你别管了,铁笼子要安,钱呢,我也有把握能返回来,只是得拖几天。”

“我不是为那几个钱,我真的……”黄鹂急了,这个问题她无法说清。

“你当然不为那几个钱,但我管这事,就绝不能让你吃亏。”

黄鹂的额上渗出了细汗,她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的感觉。而熊鹰,则含情脉脉地望着她,试图改变话题。

“你真的黄鹂,真是实在太让我……”

“熊鹰!”黄鹂打断他说,“我的意思是,安的话,我也不想用他们了,我自己雇人。”

“他们?噢,老犯儿呀!是不是你也看见他们就害怕?”

“对,”黄鹂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看着他们害怕。”

“嗨,为了这个,你早说不就得了,好多群众都有这反映。不过你放心,我们从今天开始,已经不用他们了,拆铁笼子,都换成民工了……”

黄鹂长长松了口气。为了掩饰失态,当着熊鹰的面,她就点了支烟,还问为什么不用犯人干活了,难道群众反映还真有用?熊鹰说,你呀,总这么一针见血,然后告诉黄鹂,在别的地方,发生了两起犯人逃跑事件,他们拆笼办经过研究,决定不能为了省几个钱,就去担犯人从自己手里跑掉的风险,那样他们跟劳改部门没法交代。“本来出来干活的,都刑期将满了,表现也不错,一般不会逃的。可还是有人……真是不可思议。”熊鹰看到,黄鹂对他的解释已心不在焉,烟灰很长了也忘了弹。他谨慎地从黄鹂手里拿下香烟,摁灭在烟灰碟里。“黄鹂,怎么了?”熊鹰顺势去握黄鹂的手,“我那天说的话,不是一时冲动,是真心……”

黄鹂从熊鹰的把握中将手抽回,又点一支烟夹在指间,好像是为了把手占上,又好像是要故意气气熊鹰。熊鹰不喜欢她抽烟是看得出来的。“对不起熊鹰,我得送你走了。”黄鹂的脸上没有表情,或者,是烟雾罩住了她的表情。“我男朋友一会儿到,我不希望他撞上你。”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理由。黄鹂话一出口,就不敢看熊鹰了。她知道,这样的理由对熊鹰来说,太残酷了,可她已经管不了那些。她心乱如麻。熊鹰讪讪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在门口至少站了五分钟,才一言不发地迈出门槛。黄鹂估计,到楼下后,熊鹰没准会继续站着,一直站到九点以后,以证实她是否撒谎。但她没去阳台或书房偷看熊鹰,她担心她会把“对不起”说给窗外听。她把第三支烟抽完以后,直奔厕所,开足了水淋浴,冲洗自己。

第二天下午,熊鹰又带来一批新人,他们发型不整,穿着各异,是民工。民工把前两天劳改犯人运走的铁笼子又运了回来,只是,运来的比运走的少了许多,现在,配备给31号楼一二层的那些又大又笨的铁笼子,已经卸到地面,民工们正沿住宅楼的南墙根,不很规则地把它们码成一溜。由于一两天内,还腾不出时间来安装它们,所以,民工们把它们码好后,还用粗粗的铁丝,把它们三四个一组地绑在一起,防备夜里有人偷盗。本来,熊鹰他们在南窗户外边码铁笼子时,黄鹂不想探头探脑。她知道,她既不该利用熊鹰麻痹自己,去实现一种无意义的报复;更不该让熊鹰代人受过,当她的出气筒。可不巧的是,在熊鹰他们出现之前,她在南窗户外边拴了根绳子,把洗好的两件衣服挂在那里。谁知绳子拴得不够结实,湿衣服一坠,绳扣就开了,衣服也就掉了下来。二楼,221。熊鹰找到了与她搭讪的由头,在下面喊,她只好把头探了出来。她想下楼去取衣服,可熊鹰阻止了她,她刚要坚持,熊鹰说,你那绳子根本不行,得给你安根铁丝的。然后,就指示一个民工拎着衣服,拿着钳子和铁丝上来找她,而他自己,则煞有介事地蹲在地上,看那辆白色长厢130货车的底盘。他的行为,是得体的抗议与宽厚的控诉,这点黄鹂理解到了。黄鹂也需要得体和宽厚,就没立刻抽回身子,虽然熊鹰并没看她,她也看熊鹰,同时看那些仰着扣着横着竖着躺在地上的铁笼子们。那些在南墙根码了一溜的铁笼子,除了网眼过大,很像一张绵延的渔网,而笼子周身向上竖起的一根根铁筋,长短不齐的,又很像猎人设置的陷阱阵中插的扦子。黄鹂对它们生出了恐惧,便不再看它们,只看熊鹰。

熊鹰抬头了。他大概以为黄鹂已经离开了窗口,可一看黄鹂还在窗口,急忙想移开目光,但来不及了。他尴尬地成了被按住手腕的贼。

黄鹂说:“这些铁笼子,铁筋这头都烧短了,怕不好安了吧。”黄鹂没话找话地帮助熊鹰解除尴尬。

熊鹰说:“对不起了,但安全效果都一样。再说了,不装铁笼子的也没啥不安全的。昨晚我在你们这楼巡逻到九点半,一个可疑的人都没发现。”熊鹰话里有话地把自己的尴尬转化为怨怼。

黄鹂脸红了,不再看熊鹰。“对不起……”她嗫嚅着,把昨晚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说完后,便离开窗口去给来安晾衣绳的民工开门,没留意熊鹰是否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以为熊鹰是听不到的,也不想让他听到。然而事实正好相反。

吃完晚饭,黄鹂格外地坐卧不宁,一边用遥控器频繁更换电视频道,一边用前一个烟蒂接上下一支香烟。屋里很热,南北窗户全都敞着,台式电扇也被开到了高档,嗡嗡的叫声非常响亮,可黄鹂还是一个劲冒汗。不过,她没像往日那样,见九点半了,就脱光衣服或只穿丝质睡衣,准备洗浴准备上床。这个晚上,她似乎出现了某种预感,在等待将要发生的事情,甚至,她那身庄重的西式裙装,也是晚饭以后才换上的。很快,她的等待有了结果。

先是洪鹄出现了。九点半刚过,黄鹂听到,在电视机和电风扇的声音之外,有另一种声音轻轻响起。好像是窗户碰撞的声音,又好像是人在喘息,但她说不好那声音来自哪里。

“谁?有人吗?”黄鹂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目光看向黑糊糊的南屋和北屋。

“我是洪鹄,我来看你。”洪鹄的声音没来自南边的卧房或北边的书房,而从阳台上传了过来,接着,洪鹄的人出现在厨房门口。“对不起黄鹂,你别害怕,我不这样,我走门,怕你不开。”他身上的花格衬衫和牛仔裤,都又短又紧。

“这个时候,到处是人,你爬阳台?”黄鹂步步后退,可她无路可退。

但洪鹄并没有步步紧逼。“到处是人反倒不会有人注意这个,再说了,爬你家阳台,有十秒钟就行。”

“你想干什么?”

“你别紧张黄鹂,我一点恶意也没有。我只想问你,你,当时,爱不爱我?”

“你快走吧,我可是个有丈夫的人。”

“我不管这个,你丈夫在这我也要问,当年,你是不是……”

“你别这么想洪鹄,我们就聊过那么一次,顶多一个钟头……再说了,你的行为,你是把我们团所有女演员都当成追求对象了吧……”

“这事我需要解释。那些天,你们参加我们学校的排球联赛,你一直穿0号运动服,我们说的第一句话,也跟这有关。我说0号你叫什么,你说你就叫我0号吧,我愿意当0号,我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叫黄鹂,你演的吉赛尔我看过三回,有十几张你的剧照,这些你都忘了?出事那天,直到你进澡堂子,穿的都是0号运动衣。当时,我们交换的那个眼色,噢,是我认为你给我递个眼色,是告诉我,还在我第一次堵你的地方,等你。我就挺激动,明知道洗完澡她们女生还要请你们吃饭,可我还是晚饭都没吃就跑到你们团和我们学校之间的大墙那里等着去了。我等了两个小时,又累又饿,那天没有月亮,我还没戴眼镜,小燕子过来,偏偏穿的是你的0号,我以为是你呢。你们芭团的人,走路的姿势、梳头的样式,还有体形,全都一样……”

黄鹂“哦”了一声,示意洪鹄坐下,又给洪鹄接一杯水,也坐下来。“那,”她轻声说,“即使是我,你那么做也太不礼貌。”

“这我承认,可我真不是想要强奸,我就是想突然袭击搂你一下,吓你一跳。当时我认为,你能答应和我去情侣包厢看电影,说明你是接受我的。”

“可小燕子说……”

“她那么说,一定是吓懵了,她的练功裤是她跑摔了,被树枝刮破的。”

“那未遂……为什么会判你这么重?”

“严打呀,当时不正严打吗……”

“可我听说,严打判重了是能减刑的。”

“我跑了两次呢。我觉得冤枉,我想回学校念书去,我还想问问你,咱俩,我说是暗送秋波吧,也两三个月了,可你是真喜欢我呢,还是……”

这时候,十点十五分,熊鹰又出现了。

熊鹰先出现在电话里。黄鹂接电话时,看到洪鹄冲她连连摆手,并可怜巴巴地用口形告诉她:我不会伤害你。黄鹂示意洪鹄她相信他。

“我都睡觉了,你明天挂吧。”

“不对,你家厅里亮灯,你没睡……啊,主要是这么回事,给你们这楼干过活的一个老犯儿跑了,我们要求多方面……”

熊鹰话一出口,黄鹂又冒汗了,这回是冷汗。她这才想到,怎么竟忘了问问洪鹄,他怎么会有权利自由行动。她想看一眼洪鹄,可不敢,她更不敢对熊鹰说洪鹄就在她身边。“你开开门吧,我看一眼就走……”听了熊鹰这后边的话,她冲动地减:“不行,你别上来,上来我也不给你开门!”

“怎么了黄鹂,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熊鹰听出了她的不太正常。

“你有点太过分了熊鹰,天天晚上要上来,我可是个独身女人!”

“那——好吧,你别生气,我,嗨……”

转过脸来,黄鹂严肃地面对洪鹄。“你还有几年?”

“什么?噢,不到一年了。”

“你为什么逃跑?你应该坚持到底呀!”

“我没逃跑。以后不能来你们这里干活了,我想跟你多说说话,一会儿就回去。我们今晚住黄河立交桥下边的工棚里,不严,没事儿。”

“没事儿!他们正在到处找你……”

“真的?”

与此同时,他们都听到阳台上传来又一个声音:“黄鹂,我必须上来,你别害怕……”

从声音上判断,熊鹰为了不吓着黄鹂,也像刚才的洪鹄一样,一爬上阳台,甚至还没落脚阳台里边呢,就先通报了他的到来,且声音低缓柔和,说明他没发现异常。但客厅里,黄鹂和洪鹄早魂飞魄散了,尤其是洪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刚才他问“真的”时,已站起身子向门口移动,一听到熊鹰的声音从门口右侧的厨房里传出,他忙退着身子朝门左侧靠。门口左侧,是南屋房门,洪鹄对这房子的格局已不陌生,他一闪身就钻了进去。可以肯定,来找黄鹂前,他就选好了数条退路,以备不测时顺利离去。二层楼的高度对他来说,纵身跳下去算不了什么,所以,南屋卧室的那个窗户,必然是他的选择之一。他也就实施了这项选择。在南屋的黑暗中,他说句“我跳下去,再见了”,同时把开着的南屋门顺手关上;而黄鹏,已顾不上洪鹄,她本能地堵在厨房门口,只是在熊鹰露头的那一瞬间,她听到身后,随着一声很小的哎呀声,又有一串挺大的扑通咔嚓声响起,但这一切,随着熊鹰的出现又迅即消失了。

“你怎么能这样——”黄鹂喊。喊叫让她成了浑身颤抖的癫痫病人,但这可以释放出许多东西。“你怎么能这样!”黄鹂继续喊。喊叫使她像个耍泼动横的蛮婆刁妇,但这能够掩盖许多东西。

“黄鹂,你原谅我……”熊鹰肯定没有想到,黄鹂的反应会如此强烈;而黄鹂的反应刚一出现,他就已经后悔不迭了,这从他随机的表现上看得出来。他止步在厨房门口,稍一停顿,猛然跪下。“你原谅我,你不原谅我,我不起来!”

熊鹰一跪,倒把黄鹂闹愣了,她的声带仿佛被卡住,她喊不出来了。“原谅?原谅什么?”

“我简直疯了我,我怎么能爬你家阳台呢!你原谅我黄鹂……”

问题原来只是这样。黄鹂知道,只是这样就好办多了。但黄鹂不知道的是,接下去该如何表演。是的,她清楚自己有表演的成分。其实她已原谅了熊鹰,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还很感谢熊鹰的出现。不过她不能这样说,连这样想都不行。她现在能做的,只是无力地瘫在沙发上,听熊鹰解释。熊鹰跪着说,下午他听到黄鹉说对不起了,虽然他表面上没动声色,可心里边,感动得已经翻江倒海;于是,这半个下午和半个晚上,他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就想过来看黄鹂一眼,并告诉黄鹂,他真爱她,他愿意为她当牛做马;如果黄鹂不接受他,他会死的……

熊鹰的表白啰啰嗦嗦,但让黄鹂松弛了下来,到后来,熊鹰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她只在心里暗自庆幸。洪鹄来了,却没加害于她,这很好;熊鹰来了,却没与洪鹄撞上,这更好。一切都好,万事皆无,黄鹂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串串泪水顺颊而下。这一回,她已不再是表演了。你搜吧,她自言自语地说,看看哪有逃跑的犯人。说着,她飞快地打开所有的电灯,像发泄什么。在此之前,在几个房间中,只有客厅亮着盏壁灯,还光线黯淡;可现在,客厅的吸顶灯,北屋的日光灯,厨房的节能灯,厕所的白炽灯,南屋的枝形吊灯,全都明晃晃地亮了起来,使站着的黄鹂和跪着的熊鹰,像置身于舞台的追光灯下。看吧看吧,黄鹂神经质地大声说着,同时自己一丝不苟地看了起来,角角落落全不放过,仿佛忘记了熊鹰的存在。真有犯人跑了,这时熊鹰的声音又响起来,可上边,并没指示挨户搜查;我是太想你了,就……黄鹂这时才忽然记起,熊鹰还跪在厨房门口。她冷静下来,回到客厅,打开走廊门,冲着熊鹰做了个手势。不搜的话,你就请吧,黄鹂说,她努力让声音平和镇定。熊鹰乞求地看着她说,可黄鹂,你不原谅我,我……你走吧,黄鹂低声说。你滚吧!黄鹂继而喊了起来。你也太欺负人了……随之她发出很大的哭声。熊鹰傻了,接着起身跑了出去,虽然黄鹂原谅他的话,始终窝在肚子里没说出来。

熊鹰走了,但黄鹂的哭声没有停止,她就那么一边哭着,一边继续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当然,所有的房间,包括南屋,是不会再有洪鹄的身影的,黄鹂甚至想到,她已不可能再看到洪鹄,至少,她不会再在这个她“住的地方”看到洪鹄了。她记起了昨天她对熊鹰说过的话:也许我很快会搬走的。然而她想错了,此时她还无法知道,次日一早,可能她还没睡醒呢,就会有人发现,随之她也必将看到,在这个她“住的地方”的南窗户外,在由地面码起的铁笼子上,洪鹄会扭曲着身子横陈其间。只是,他不会再是那个站在梯子上灵巧地控制铁笼子的砖红色壁虎了,而要成为被铁笼子所困的一条落网的大鱼,一头掉入扦子陷阱阵的野兽。接下来,熊鹰或者其他的人,还会来帮她分析推理:是她窗口的铁丝晾衣绳绊了洪鹄的脚,洪鹄的下跳才失去重心的;是返还给她的铁笼子上支出来的长长的铁筋刺进了洪鹄的左太阳穴,洪鹄的生命才会以此种方式终结在她窗外的。他们最后给黄鹂作出的结论将是: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一个仓皇逃窜的近视眼身上,不能算是意外事故。

然而现在,黄鹂乏了,连哭的力量都没有了,她和衣躺在长沙发上,在满室的灯光中,一点一点进入了梦乡。那么,趁她对明天还一无所知,还不知道天亮以后,在泰山小区31号楼221室南侧窗外将出现什么,我们就先别打扰她吧,先祝福她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