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大田靠在木沙发上,慢慢呷着浓得发绿的青茶,两眼却盯着河对岸的山峦出神。
不过九点钟,峡谷的夜色却深沉得死过去一般。白天远远都能望得见的盘山公路,山坳处那斜斜的短梯级,还有那一丛又一丛的林木,现在全没了踪影,全隐没在黑魁魈的夜色里。唯一可见的便是那山峰,墨样的黑,交错相接,连绵不断,像一座座驼峰,真像小说家写烂了的那样:没有一点灯火,没有一点声息,仿佛那不是人世间。林大田当然知道事实并不那样,群山怀抱着实在的人世。就在一座座的驼峰下,散落着无数的人家。他的林家湾,就隐没在某一座山峰下。
林大田凝望着,涌起很古怪的思绪。这时,他完全忘了涡轮叶片的爆裂,忘了水库奇罕的进水——他就是因了这个才从家里赶了回来的。几小时以前,他还在二十里外的林家湾,跟老母妻儿在一起。现在却到了这里,坐在人家二楼客厅内,吃过别人妻子做的饭菜,傻呆呆的坐在这里。想着宇宙的浩瀚,想着人生的神秘,想着充斥在天地之间的那不可抵御的无形的力,他不觉入了神。
党委书记老凌头的妻子,那麻利的工会主席,已经搬走了碗碗碟碟,把饭桌撤了。林大田也不知她怎么弄的,他觉得她像变戏法。老凌头把他拉回家,进门时慢悠悠的对她说,“老林未吃饭,你给弄点来。”她哦了一声出了门,转了一会儿回来手里捏着小把尖尖的苦麦菜。也不知为什么,人人门前的菜园里都种着这种四季生长的蔬菜。很快,饭菜上了桌,除了青峰山人餐餐不可少的苦麦菜外,居然还有香菇酿肉丸,煎鸡蛋,炸花生。林大田也着实饿了,狠狠地大吃大喝了一顿。现在,他倒觉着累了,只顾望着窗外出神,连话也不想说了。
老凌头默默地吸了一会烟。
“该把家属迁来了。”他慢悠悠地说,眨着眼睛。
林大田注视他一眼。他的双眼又是红红的,汪着水,像哭。他总是这样。
“我昨天去县委。何副县长说了,指标下来就批。”他又说,声气还是慢悠悠。
林大田又注视他一眼。他发现老凌头平平阔阔的嘴巴,说话时竟特别好看,透着一种魅力,五十多岁男人特有的成熟沉稳的魅力。这魅力足以征服女人。工会主席当年大约就是这样被征服的。她比老凌头小十六岁。是谁说过,女人的爱可以忘年,可以不顾一切。老凌头当时已经有老婆,还有一个儿子……
林大田想到这里,心里忽地猛烈抖了一下,闪过一个念头。他先自慌了,忙低了头。
“小芳还不到十六吧?”
“什么?”林大田怔了一下,立时明白老凌头在讲自己的女儿,继续着他家属入户口的问题。
“不到。快了。十五岁了。”林大田忙说,脸孔微微红了。
“那好。户口可以随母亲迁入。”老凌头说完,红眼睛特地注视了他一眼。
林大田暗暗吃惊:他怎么对自家最重大的事件这样冷漠,这样心不在焉。十二年前,他决然离开广州,抛开已经开始了的事业,回到青峰山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把妻儿子女迁到电站,一家人早晚厮守。为此事他写了无数报告。那时,他跟所有从水利学院出来的学生一样,只是小小的技术员。“难哪!”人事科长摇着头,当着他的面把报告塞到抽屉底。林大田思量了许久,终于鼓了勇气去找老凌头。才开口,老凌头就因什么事急着到县里去。他泪汪汪慢悠悠地说:“回头我找你,好不好?”说完上了吉普车。老凌头当晚就回来了,吉普就从单身宿舍跟前过去的,他从窗口亲眼见了。林大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沏上新茶,痴痴呆呆地等着。直等到外面传来一串单车铃响——到厂房上零点班的运行值班工去接班了,他才愤愤然扯掉衣裤,泼了新茶,躺到床上。第二天,在河边厂道见了老凌头,他扭头便走。老凌头却拦住他,慢悠悠道:“汛期来了,你们要三班倒,二十四小时轮值。水库调度水库观测都要三班倒。告诉你们主任。”林大田不作声,甩手走了。憋了一天,临下班,还是把老凌头的话转告了水工车间主任。只是自此,他再不正眼看老凌头一眼,也再不找他说一句话。后来,老凌头找他了。
“想让你到南非去。省局要我们派一名水利专家……”
“我不是专家。”林大田打断他。
“怎么不是呢。去了就是了。”他仍然红着眼,声调慢悠悠。
“去四年。党委考虑了,你最合适。你意见怎样呢?”他又说。
林大田许久不作声。最后站起来;“我想想。”
“想想吧。明天答复我。”老凌头还是红着眼,还笑了笑。
林大田想了整整一夜。他早就知道,南非有一个我们援建的水电站。在当地算是史无前例,装机容量只抵得上青峰山半台机组。省局派去了几批人员。那可是个极恶劣的不毛之地,蚊蝇可怖,叮咬了便要发疟疾。外地人到那里要不断服预防药。已经有几个人被叮咬后生了肿块臭名其妙死掉了。
林大田想到天亮。
第二天,他对老凌头说:“我去。只是家属……”
“放心!”老凌头立刻说,“一有机会就把他们迁到电站来。这话我说的,行了吧?”
林大田果真去了。临走那夜,他把阿好抱在怀里,没有松开过。
他一去四年。整整吞了四年药片,啃了四年香蕉木薯,也吃腻了大使馆不断送过来的肉类罐头。自然,也饱览了南非风光,看够了黑人少女美丽绝伦的裸体。她们就在河边井旁洗澡。她们晃着细小的腰肢,润泽的小腹闪闪发亮,美丽耸突的乳房不住颤动。林大田大开眼界。他无数次从她们身边走过,每回都觉着深刻的美的陶醉,觉着无比圣洁的情感的激荡。但从未有丝毫的欲念滋长。这点连他自己都很吃惊。他总觉着有什么在产生了障碍。不过每回他都是匆匆而过。他怕她们会纠缠他。她们会苦苦哀求你,不为别的,就为生一个长长头发的孩子。她们自己的头发永远长不长。
他有过几次大难不死。一次身上起了红肿块,昏倒在洗澡房。之后是恶寒。他怎么也想不到人体竟会有这等透骨剔筋的寒冷。他不省人事,却梦见一片火海。还好,他挺过来了。后来,他送仪器到厂房,黑人司机把车开得疯快,终于在高速公路翻了车。他和其他人不知怎的就从车窗飞了出来,扑倒在草坡上,撞昏了过去。但跟他同住一间房的广州来的通讯工程师,却“飞”不出来,被仪器压死了。自此,他开始注意天地间那无法抗拒的神秘的力量。他觉得自己超然了。
四年后,他回来了。家属却还未迁出来。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发作。当老凌头很为难地向他解释,说几次机会都无法阻挡地给了副厂长、总工程师和检修车间主任张福生时,林大田也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有作声。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怎么变得这样豁达宽容,是对宿命的屈服,还是对世俗的看破,抑或对世界宇宙有了新的看法或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总之,他变得淡漠了。
林大田着实为自己的淡漠吃惊。他呷了一口茶,思量着总该说点什么。他终于没有说,只是对老凌头笑笑,那神态仿佛无所谓,也好像是他的家属迁出来是势在必行。
怎么不是势在必行呢?他回来就当了水工车间主任。不到半年,又当了厂长,也是势不可挡。他当时非常明白,生活已滑进新的轨道,大学文凭给他带来一连串好运。他认定,又是那神秘的力量在起作用。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生活给他安排的一切。
“县里要求放水。有批毛竹急着放出去。”老凌头说。
林大田立刻警觉,脸上安然的神色没有了。他冷冷地说:
“死水位了,放什么水?”
“没办法,”老凌头叹口气,“电站建在人家那里,总得考虑同当地的关系。”
“若不是他们,也不会死水位。去年丰水,蓄了满满一库水。他们可好,今天运粮食,明天浇田,后天又是放木排,硬迫着消落到死水位。电站建在这里,也不是他们的。我们有我们的经济效益。”
老凌头默默吸了一会烟,又慢悠悠说:“他们也惨,穷哪!那年移民,我经手,我知道。就那点钱,够搭间茅棚吧,就把他们赶走了。这里一下闸,房子,土地,全没了。这水库,六千平方公里,想想,淹没了多少房屋土地……他们是作了牺牲的。”
老凌头有点沉重。他对这件事是永远忘不了的。当年他是副县长,兼任了电站工程副总指挥,专管民工组织和迁移库区山民。电站是省抓的,他心里也明白,他们是拿他作“地头蛇”去镇那伙山民。那阵子,他也真有几分脸面,到了哪里,那里的山民便捅了上来,县长长县长短地叫个不住。听说电站要抢工期,又是文化大革命的成果,又是什么路线,他们谁也不敢顶一句,赶紧收拾坛坛罐罐,离了世世代代蜗居的小土屋,走了。下闸蓄水那天,锣鼓敲得满山响,长长的鞭炮响过一串又一串,红旗,横额到处飘,山头,大坝,捅满了人。他站在坝顶,看着那水像暴戾的猛兽,咆哮着冲突出来,冲向那一间间小土屋,冲向那一垄垄山田。屋塌了,田没了,转眼间,长长的峡谷成了一片汪洋,荡出葫芦状的水库来。他呆呆地盯着,总在水面上寻觅那些土屋山田,心里不住颤念:“没有了,没有了……”他偶然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大小伙子。他睁着眼死盯着那片骤然出现的水库,眼里放着光,脸红红的。他显然兴奋得不得了。老凌头却感到一阵阴冷。他认得这家伙。开山炸石第二年,他就来了,说是从省局来的。来了后万事不管,整天钻大坝,这里那里到处埋设他那些宝贝仪器,不然就趴在桌子上摆弄他那些数字。这家伙学水利出身,专管水库大坝,当然不理睬山民倾家荡产了。老凌头解放前读过高中,知道世界史。他想到了英国的圈地运动,认定这冷血家伙就像英国凶残的劣绅老爷,只顾工厂,不管农田,只顾工业,不管农业的。令他感慨不已的是这“劣绅”如今就坐在自己身边,跟自己平起平坐,握着电站的生产大权。为了放水,还得先过他这一关。
林大田又望着对岸的山峦出神。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量着老凌头的话。他对这类话题厌烦了,又不得不一次次地重复它。
“生活就是这样,有得也有失。社会就是这样进步的。”林大田竭力说得很慢,“我们电站撑起电网的一角,讲效益也压倒整个青峰山区,得大于失。我们每年给县里的发电水费三十万元,县里也是有所得的。”
老凌头眨眨眼,默默地抽烟。
“我最痛惜的是当时没有按设计要求移民,让那么多山民滞留在库区,防限水位降低了四米,水库丢了多少效益!要是碰上特大的洪水,会要命的。”林大田说着激动起来,语气加重了。他最后一句话,几天之后使不幸而言中。无论是他还是老凌头,都不可能知道一个千古不遇的洪水这时候正在南岭山脉悄悄孕育。自然,这是后话了。
老凌头丢了烟头,拿脚慢慢地磨灭烟火,慢悠悠地说:“地方关系还是要注意的。”
“也不能听由他们摆布。水库调度权在省里。”
“省里……也听我们意见的。”
“不能再这样了!”林大田突然动气,“十年了,我亲眼见年年白丢几十万。去年丰水弄到死水位,损失上百万。说出去全世界都要笑话。除非我不当厂长。我当厂长一定要抓水,从水里抓效益。”
老凌头低了头点上一根烟,心里说不出的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