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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水 第七章

第七章

陈明明心情不好。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总之是闷闷不乐,通体疲惫。

他生性冷漠寡言,却喜欢充满喧嚣活力的各种音响动态。发电机切割磁力线发生的轰鸣,绕着转子飞溅的电火花,他都喜欢。因为神秘的能量交换就在这充满生命力的动态中进行,电流就在这嗡嗡作响的伴随下完成其魔幻般的诞生过程。这动态,这音响,简直在不断地告诉你:一切都活着,你也活着。这样,你便会心旷神怡。

可现在!

……陈明明在安乐椅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发电机纹丝不动,像巨大的磨盘伏在地上。那凝重的静态活像板结凝固了一般,周围充溢着中止运转的死寂。他讨厌这死寂。自从水库消落到死水位,就开始了这死寂。机组再也没有启动过。2号机还干脆打开来,零部件拆得满地都是。仪表盘大多数的指针定在零位(设备退出了运行)。监盘的坐在操作板前百无聊赖,昏昏欲睡。这给他带来更深重的疲惫。

今夜是格外的沉闷,不只是陈明明,谁都莫名地闷闷不乐,不开口说话。只有“二世祖”,那个副县长的儿子,傻头傻脑龇牙咧齿地炫耀他的牙功,说能用牙齿咬起一桶泥。

就因为他!

陈明明突然找到了闷闷不乐的根由。“二世祖”要调走了,今夜值最后一班,明天他便溜之大吉,永远地离开青峰山,到惠州去了。那里已有一个上好的位置在等着他。惠州可是个绝妙的地方。它是城市,又拥有青山绿水,有清新的空气,有美丽的西湖苏堤,有呱呱叫的正宗东江盐焗鸡。那里的灯光夜市比广州还热闹,满街的大排档,花花绿绿的时装随风飘扬,比深圳还便宜。当然,更为重要的是那里有供电局,供电局也有控制室。“二世祖”从青峰山的控制室出来,自然可以稳稳地落到那里的控制室去。“二世祖”之前已有不下十个公子哥儿金枝玉叶如此这般“曲径通埠”。他们有父荫,有本事将青峰山作跳板。而他陈明明却没有。他父亲早已永远葬身水库底。陈明明心头蹿上一股强烈的嫉恨。他相信别人也一样的深怀嫉恨。因为他发现他的部下正怀着恶意开始捉弄“二世祖”了。

“一桶泥?”坐在操作板前监盘的小吴睁开眼,扭过头来不屑地瞟了“二世祖”一眼。“你能咬起那桶水就呱呱叫了。”

“二世祖”缩缩脖子,走到墙角瞄瞄那桶水。那是刚刚从外面提回来给大家洗刷餐具用的自来水。坝内水管的水都未经过滤消毒,只能洗手。“二世祖”瞄着,估量它不过六十斤,比一桶泥轻多了。

“能又怎么样?”他腰一挺,瞪着人。

“不能的。”另一个答腔,慢悠悠。

“我能!”

“算啦,不怕难堪!”又一个说,还故意打了个呵欠。

“我咬着走五圈!”“二世祖”发狠了。

大家一阵沉寂。

陈明明心里也一沉。五圈?不要牙了。他斜了众人一眼,一望而知,他们也觉着了不忍。但他们内心正蓄蕴着嫉恨,调动着残忍。陈明明也陡然萌生了作恶报复的念头。他一言不发,不介入,不阻止,脸上依然冷冰冰。

“二世祖”弯腰伸嘴,牙齿咬紧了铁桶的半圆铁环,正在运气。

没有声息。八只眼睛盯牢了他。

“二世祖”的头、脖、腰、腿突然僵硬地一挺,铁桶果然被提离了地面。他稳稳身子,然后开始迈步。

走过陈明明身边时,陈明明留心扫了他一眼。只见他龇牙咧嘴,眼球鼓突着,快掉出来了。筋脉像一条条粗大的蚂蟥,趴在额角颈脖上。

陈明明心里掠过一阵发泄带来的快感。他冷冷盯着“二世祖”深深弓弯着的后背。这家伙又蠢又懒,连图纸也不看。三年了,他从不用他,也不教他。碰着操作过不了关,他临时抱佛脚,颠颠地跑了来找他,他也是冷冷地打发他,“看书去。书写得明白!”陈明明自己也明白,他的冷绝是阻滞不了他的运数的。过不了多久,他就要转正定级。然后,他就会溜之大吉。可不,他明天就溜了。

陈明明也突然有了离开青峰山的念头。这念头来得突然猛烈,他不禁激动起来。青峰山绝非久留之地,它太沉寂太闭塞太远离尘世。他同时发现,在青峰山十几年,他至今仍带着客居的心情。这心情一直蛰伏着,今夜才突露了。他有一个预感:他终究要离开青峰山。他应访到山外文明的世界去,那里才是他应该定居的地方。当然,他没有父荫,一切得靠自己,全靠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天地间本无救世主。

“二世祖”果真走了五圈。

他满脸憋得涨紫瘀黑的,豆大的汗珠渗满额角,嘴里不住发出咯咯声响,仿佛在嚼着满嘴牙齿。他在一张木椅前站定,两条腿死死挺着,脊梁骨慢慢伸直,铁桶渐渐升高,啪地被放到椅子上。水面晃荡起来,飘洒了一片水。

大家依然不作声,注视着,神情中故意亮出了崇敬。

“二世祖”两只指头伸进嘴里,慢慢从嘴里抠出半只门牙。他左右翻看着,满脸得意,喘息着,把牙块放到调度台上。

“看,半块。”他脸上放着豪光。

谁也没笑。只是默默走拢来,看那半只污迹斑斑的门牙,看那片水迹。

陈明明心里突然产生了同情感。再不吭一声就太残忍了。他正要开口说点儿什么,偏偏林大田这时走了进来,值班胡闹是犯厂规的,他只能欲言又止,还用眼神喝令他们不要声张。“二世祖”的胜利竟这般寂寞,他真真怜悯他了。

林大田的到来并没有改变陈明明的心境。他跟薛妹通话的情态反而把陈明明的心情弄得更坏。他想哭。哭什么?不知道。总之,内心顿觉一种莫名的折磨。许多人都认为薛妹跟他陈明明,跟他的父母一家人,以及跟他和汤慕洁二人组成的家庭都有纠葛。他也觉得是这样。起码,薛妹孤身一人去了桃花,就因为她跟他妻子汤慕洁气势汹汹地厮打了一场。女人之间的争斗是微妙的。如果薛妹不是伤心厌世,他敢断定,她是断断不会作践自己,把自我流放到那个无人区去的。当然,她也变得太可怕了。她已经不是过去的薛妹了。随便跟男人困觉,女人到了这一步,就是西施转世也会失去女性的魅力了,因为男人不管怎么开通,也不能忍受这种女人的。你怨不得我,薛妹。陈明明心里说。然而,令他无法解释的是:林大田的情状居然令他想哭。

夜很深了。

涡轮房那一阵爆炸带来的虚惊早过去了。厂头和那伙穿戴得石膏像似的检修工也撤离了。坝腔空荡荡。缩在角落里的机械工,用厂里发的蓝色棉大衣把自己裹得像软体动物,蜷缩在长椅上睡过去了。

控制室的灯光似乎更明亮,晃着青光。

“二世祖”睡着了。脑袋垂到胸前,嘴角的垂涎流到衣襟上。

陈明明没有看“二世祖”一眼,也没有说他。他从来不说。疯子!他在心里骂。只有疯子才敢在控制室睡岗。全厂的电器设备,整个大电网,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坐在这里就得随时准备跳起来应付突如其来的一切。睡岗!疯子!

陈明明揉捏着鼻子。鼻腔全堵死了,吸不到气了。他很懊丧。他的鼻子对气候、情感都过敏。随便一样失常,都会诱发他的鼻炎。这次来得猛,从他一想哭,鼻子就堵气了。

他拿起话机,要让慕洁把保心安送来。在拨号的时候,他忽然有了预感:她不在家。果然,耳机传过来铃铃的阵响,就是无人接电话。慕洁经常这样,应该在家的时候往往并不在家。“我到廖师傅家看电视了。”事后她常常这样解释。陈明明愿意相信这解释。这个中的微妙他是不愿探究的。他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在一条孤寂的峡谷里住着,是极其孤寂冷清的。他们又还没有孩子。每逢他值夜,她一个人在家实在过分冷清。这当然也是事实。

陈明明放下话机张嘴喘气,又擤了一会鼻涕,眼泪也流出来了。他身子向前一探又抓过话机。这回他给廖师傅打电话。

廖师傅过了好一会才来接电话。

“你发昏了!”

廖师傅瓮声瓮气,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她根本没来过。什么时候了,向我要老婆!”说着突然哈哈大笑,活像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陈明明啪地挂断电话。他讨厌这种玩笑。一股郁愤的怒火蹿上心头。他黑着脸,隐藏得很深的疑惑被激发出来了。他想起了那个夜晚,六月的夜晚。

那晚很热。入黑了,热气还赖在峡谷久久不肯散去。

他和她上了山。山路很窄,他总是莫名其妙地触碰到她,而且总是触到她的乳房。山风迎面吹来,他却越发热,火烧火燎的手心出了汗。

来到枫树林,两个人坐在粗大的树根上。浓密的枫树把他们罩在阴影里。她依偎着他。她撒娇,强迫他相信她在车间掷硬币把张财赢了。

“你信不信?信不信!”

她仰脸问他,身子滑倒在他怀里。陈明明慌忙把她抱住。她抓过他一只手,拉到自己胸前,轻轻按了下去。

陈明明颤抖着,笨拙而粗重地抚摩她。她向他微微张着嘴。陈明明的头一低,嘴唇刚碰着她就被她轻轻咬住了。她不住地咬他,用舌头舔他,还一边捏着他的手,慢慢向着目标牵引……他全身颤栗。他被她的肉体煽起的情欲淹没了。

他消瘦了。

她焕发了,浑身上下,女性的特征愈发突现,愈发诱人。

他们匆忙筹备结婚。一日,他从县城回来,背了大包小包。宿舍里却热闹,一伙人围着检修车间的李有金,听他讲结婚七天就离婚的奇案。

李有金家就在库区公社,那婆娘是他母亲替他找的。

“洞房那夜,她倒先动手脚。我想,妈的,你怎么这样在行?”

张财听得兴起,两条腿缩上凳蹲着,笑眯眯问:“什么手脚?讲讲。”

李有金手一摆,“还不是十八般武艺!”

大家笑得咭咭呱呱。陈明明的心却被什么触了一下。他没有笑。

张财又问:“那你怎么着?”

“我怎么着?”李有金瞪眼,“花了钱,领了牌照,该怎么的这还用得着问么?我心中有数,结果发现不是原装货!”

众人瞪大了眼,敛了声息,竟不再笑。

张财又问:“这就离了?”

“离了。”李有金摸出烟丝,卷着,“二手货,值不得厮守!”

陈明明突然站起来,沉下脸下逐客令。“走,尽讲这些没油没盐的脏话!”

张财很惋惜未能尽兴,一边往外走,一边啐他:“假正经。”

陈明明砰地关了门。他对汤慕洁疑惑了。

他用那样的目光审视她。一次,她被他盯得耐不住了,叫起来:“神经病!”

陈明明一把握着她浑圆的手臂,暗暗使着劲。“你怎么……这样在行?”

汤慕洁痛得嗷嗷叫。她听懂了,冷眼斜着他。“猪狗都懂,你是死人呀?”说着一手甩开了他,自顾走了。

陈明明怔在那里。

现在,陈明明又怔在调度台前。那疑惑,那屡屡不在家的事实,以前所未有的明了昭示他蒙受的耻辱,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他的心境变得愈加恶劣,鼻腔也堵得更死。他大口喘气,恨不得立刻冲回去,把她找着拖回家,先摔倒在地再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