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大田蹬着单车离开林家湾,在出村的黄土路加速蹬车时,心里充满了对妻子的愧疚。车头挂着小背包,是妻子给他挂上去的,里面肯定装上了他应该带走的一切东西,绝不会遗漏一件。
前面闪出一道河。河水缓缓地流淌。是的,妻子没有说错,河水开始上涨了。这就是他立刻离家回青峰山的原因。
林大田折上铺着一层细沙的公路,向着河的上游方向蹬去,他的愧疚渴念渐渐消淡下去。一道长长的山坡,又是一道长长的山坡,山峦一座接着一座。见不着一个人影,也没有汽车。河道被山峦遮隔着,隐到山那边去了。
一间快要倒塌的茅草棚从拐弯处闪了出来,一个包着头布的妇女抱着孩子站在草棚门口,愣愣望着路对面的几个男人——他们腰间扎块破布,正从灰窑里掘出石灰,倒到一辆手扶拖拉机上。
林大田开始泛上另一种的喜悦和激动。他抬头望去,果然,名叫犁嘴的山崖就在前方粗暴地横到路面上来。青峰山快到了。林大田的惆怅烟消云散。他发现自己原来眷恋着青峰山。青峰山比林家湾更具诱惑。
林大田转过山崖,拐到一条岔路上去。过了山坳,一道深深的长长的峡谷便横在面前。
深深的谷底躺着温顺的珠江东部最大的支流。北岸一道长长的花岗石堤岸,岸上一排楼房,从中部开始,一座连一座,直抵峡谷的尽头。这是青峰山水电站的生活区,他的四百名“子民”就住在那里。有时,林大田会觉得自己俨然是非洲丛林的酋长,在远离人世的地方领导着四百人的部落。
林大田在盘山路稳稳溜车下滑,迂回地接近那峡谷。生活区已退出他的视野,东部出现了青峰山电站的拦河大坝,青黑色的坝体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傲岸森然。大堤像一条其大无比的海鲸,横卧在峡谷口。首尾深深溶进两岸雄厚的山体,点滴不漏地截断了珠江东部最大的支流,在大堤的东北部造成了浩大的水库。水库狭长,状若葫芦,贯穿粤赣两省。
不见厂房,也不见变电站高高的水泥构架。它们全部神秘地隐藏在大坝的腹腔——“海鲸”的腹部。神话传说海鲸吞掉整整一个船队,可这毕竟是民间口头文学的创造,而青峰山大坝这条“海鯨”却实实在在吞含着一个骨干电站所拥有的一切。这不可思议的坝内厂房曾招引了多少同行远道而来,在“海鲸”腹腔的每一个角落流连忘返。
像往常一样,林大田止不住地激动起来。从林家湾到青峰山,不过三十里,他却经历了人类历史的大跨越,仿佛从农业社会陡然跃入了工业文明,历史变魔术似的翻过了一个世纪。青峰山从厂房到生活区,都豪迈地显示了工业文明辉煌的胜利。踩着两轮单车走过三十里,却目睹了历史进程的轨迹,看到了美国人托夫勒说的三次浪潮的头两个。他激动不已。昨晚在小土房狭窄的天地里产生的莫名忧郁全都烟消云散了。蓦地,他明白了那忧郁是怎么回事,那是跟他现在的激动恰恰是反向背离的。从青峰山到林家湾,他仿佛在沿着历史的长河逆流而上。历史在向他展示着一页页发黄枯萎的叶目,让他重睹人类原始的起步,让他目击人类历史的巨大反差。半年前,他在国外当了四年水利专家之后回来,感情上经历的正是这一种当时无法明了的思绪。
林大田径直上了大坝,来到水库边的水泥石阶上。他的脚踝浸没在水里。水很凉,也静,不留神便看不出那圈状的波纹样微微浪涌。你便觉察不出水库开始进水了。
他扬起头,隔着水库远远地打量着对岸那一座接一座的山峦。山峦的底部没在水里,顶部长满了草丛树木,中部是大片寸草不生的黄褐色的山体,带着明显的年深日久的水渍。那是死水位以下的部位,是应该永远没在水里,永远不裸露的地方。现在却裸露了。
水位消落得多厉害!
林大田心里叹气。他眯着眼,盯着那裸露的带着水渍的山体。就因了水位消落,才裸露了山体,发电机组也因了死水位才全部停下来。青峰山电站已有好些时日没发电了。
这时候,坝顶瞭望哨的执勤人员,正用高倍望远镜瞄准了林大田。他们终于看清了这个“出炉”的厂长。往年夏天,他们也用这望远镜探究魔鬼女人薛妹的大腿和胸脯。这个疯女人,一个人住在荒芜人烟的大坝顶,到了夏天,便绷了紧紧的尼龙泳衣到水库游泳。他们便轮流举着望远镜,把她“拉”到跟前细细打量。他们发现,这疯女人的乳房跟本地妇女有很大的不同,耸突而尖锐,像两只肥大的冬笋。可惜,现在她不在了,走了。
浪涌轻轻拍打着林大田的脚踩,隔着胶鞋,他感到了浪涌的节奏和力量。不错,水库确确实实进水了。按理说,早春二月仍然是枯水期,地表水流依然枯竭。这种时候进水,等于给电站带来一笔横财,一笔罕见的横财。他望着对岸山头裸露着的那一片寸草不生的水渍,想像着它们将要重新浸没在水里的情景。他真希望这次降临的是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这样,被迫消落的水位就可以回蓄,发电机就可以重新开动,沿岸泊在码头的木头、山竹和粮食,就可以运出去了。
林大田转过身慢慢蹬上水泥梯级。这道梯级很长,顺着山势从水边直到山顶。来到山顶,林大田眺望水库的尽头。尽头是看不到的,一座山横在那里,水库被岔作两股,水绕到这座山后,重新汇合,一直延伸到东北部的邻省去了。水正从那看不见的尽头缓缓而来。林大田的心忽然跳了一下。他想到跟这水有关的一个女人。她就在这水流遥远的源头栖身,是个体态非常美丽的年轻女人。林大田的心荡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醉,脸上竟像喝了酒一样泛上了红潮。他想起了这个女人圣母似的裸露体态,多么美丽的胴体!这是他心底的秘密,永远也不会向人披露的秘密。他的脸突然涨红得很厉害。因为他霎时顿悟,昨夜他梦中搂抱的正是这个被工人们称为“魔鬼女人”的女人——薛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