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祸水 第五章

第五章

电梯徐徐下降。

一股阴冷从四面八方向林大田突涌过来。他紧了紧身子,两只手抱紧了双臂。

电梯其实是只铁条笼子。人在里面,看得见巨大阴森的坝腔。

坝壁从下面钻出来,又向上闪了过去。透过那一晃而过的一个接一个的小窗洞,看得见那深深的峡谷底部。沿江边那一排水银灯已经亮了,在峡谷即将降临的夜色泛着银白色的光晕。江水变成了黑色,江边的厂道泛着朦胧的一线乳白。看不见一个人影。

电梯顶部闪现出几组红色的数字。灌浆廊道,林大田想。那是阴森可怖的地方,也是他很熟悉的所在。那里有各种各样的仪器,大坝要是有一丝一毫不规则的形变位移,一定逃不过它们的指针表计。

一阵更浓重的阴冷夹着同样浓重的水汽从电梯的铁条间逼过来,袭向林大田的背部。他转过来,只见这面坝壁黑洞洞一片,巨大的混凝土构架横七竖八,突突兀兀。他知道,电梯已进入水库水位。隔着这堵混凝土构成的坝壁,是整整一个水库,六千平方公里的水域,二十二亿立方水量,一个可怕的汪洋大海。隔着厚厚的坝壁,林大田依然闻到那浓重的水汽。

水汽浸润着他的身心。他又想起跟水密切相关的那个女人,那个昨夜在梦中搂抱的女人。林大田扭动了一下。他觉得很不自在。虽然那个梦已经破碎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空壳的朦胧。他不能理解自己何以做这样荒唐的梦。人有时真不可思议。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大田下意识地自顾摇头,又陷入痛苦的自我困扰之中……

哦,是的,她说过他林大田懂得人是怎么回事。可我真懂么?林大田问着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懂。起码,现在他就不能解释那个梦。可她当时是真肯定他懂。那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去年夏天,他从外国回来刚刚当上车间主任。她躲在大坝顶山坡后烧纸钱,被他撞见了。他当时着实吓了一跳。人人都说薛妹是个魔鬼,风流放荡勾引男人,又拜神拜佛信神信鬼。他不信,而现在让他撞见了。他默默站在她背后没有惊动她。他也不明白他当时何以坠入一种很奇异的心境,仿佛他正以整个身心体验一种叫做生命的什么东西。他正在感知着他正感到迷偶的有关人生的一切问题。那感觉说不出的奇异说不出的清爽。也不知是因了她神情透出的虔诚,还是因了香烛缭绕的神秘氛围。总之,他没有苛责她迷信。等她将纸钱焚烧完了,他才轻轻问道:

“给谁呢?”

“一个男人。”她声气也轻轻的。

他的心抖了下,为她的大胆直率。他再问:

“你相信他真能得到?”他用手指指那变成灰烬的金银纸钱。

“信。”她马上肯定。“他化了灰,成了气,跟我们同在一个天地。我感觉到的。”

他更加吃惊。其时,他正被“人是什么”困扰得痛苦不堪。他陷入这困扰是因为他四年来飘洋过海比别人更多更广地接触了这世界。见多识广令他反而失去了自信,对人生宇宙陷入了困惑。阿好也说得对,也因了那一阵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闲极无聊,那迷惘困惑便凝聚过来将他坠得无法自拔。

他在她身边蹲下来。这时,他第一次发现大坝顶是那么寂寥,狭长的无尽头的水库两边是无边的群山的山峰。他和她同蹲在某一个山头上,头顶上的苍穹是那么浩瀚又那么近在咫尺。天和地和他和她,都溶为一体。感觉到这些令他体内流荡着深刻的激动。人在时空里是什么?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又浮现了出来。他仿佛自言自语地将问过阿好的话同样地问了薛妹。

他发现薛妹迅速盯了他一眼。眼神是异常的警觉和兴奋。她接着说出来的话更令他大吃一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感觉到了什么。你无法用言语说出来,所以你才问。那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你不用白费心机了。世间的一切全在你心里,只能心领神会。你好像不知道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其实你知道。正因为你悟出来了,你才问。不然,你不会问,像许多人一生一世从不发问一样。”

他还记得他当时是那么惊异地瞪大了眼望着她,心里直发抖——被她的犀利穿透而震慑得发抖。他至今不明白她何以如此透彻地理解他,何来这等玄妙的机锋谈吐。这发生在旷野山头的相知的一幕是如此神奇的境界,任何时候回忆起来都令他神往。是的,她说得对,他其实是意识到那一切了。所以他觉得沉重,他被困扰。但她是怎么获得他所意识到的那一切呢?他相信她没有他拥有的学问见识。她没有像他一样飘洋过海,甚而她不知道爱因斯坦,不知道相对论,不知道世界已有了出人意表的解释。他不明白她凭什么感知他所得到的东西。但无疑这是个令人很愉快的女人。她那么善解人意。她喜欢见到她,喜欢跟她说说话。

电梯终于走完相当于七十层摩天大楼的高程,从坝顶来到坝底。

这里灯火通明。大功率的日光灯把宏大的厂房照得雪亮。空中横着巨大的桥式吊车,地上卧伏着两台发电机组,像两只铁铸的巨兽。很静,听不到机组转动的轰鸣。几个机械值班工懒洋洋地歪在角落里。见了厂长,他们似乎吃了一惊,旋即又恢复了慵懒。他们知道他们是无可指责的。机组停掉了,他们无事可做。

林大田只扫了他们一眼,便踅进控制室。

陈明明当值。他的躯体四肢全然放松地倒坐在值长那张安乐椅上。他将近三十岁,发型时髦,留着广州时下流行的大鬓角,穿着鹅黄色的硬领花衬衫,外穿做工精细的羊毛外套,束一条贴有苹果商标的正宗牛仔裤。见了厂长,他似乎也吃了一惊,旋即也浮上了他那惯有的冷漠和自信的神情。他向厂长微微点头,笑笑,同时疾速扫一眼他的四个助手。那四个值班工颇懂值长的眼神,个个缄默不语,表情严肃。

林大田却断定就在他进来之前,一场胡闹刚刚结束。不,还未完全结束。因为满满一桶水奇怪地搁在一张椅子上,地上沾湿一片。调度台上居然放着半只发黄的门牙。

“你不是回家了?”

陈明明问,很随便。

林大田还在奇怪地打量那半只门牙,向陈明明靠近一步。

“刚回来。”他答道,“家里那河涨水了。”

陈明明马上递过来一份水情报表。说:“下午开始进水。不多,很慢。”

林大田只盯一眼进库流量。库水位不用看,刚才那片寸草不生的水渍已明白无误告诉他:水库仍然在死水位以下。他真希望来场百年一遇的洪水,让水库蓄个够!

他拉过一张藤椅坐下来,拨桃花的电话。他和薛妹通话不过三分钟,谈的全是水情,只有最后一句请她不要叫他厂长是唯一的题外话。他觉得他是坦然的。

陈明明依然舒适地坐在安乐椅上,神态愈加漠然。似乎,他在竭力表示他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他内心却着实震动了。他谛听着林大田的每一句话,听出厂长不寻常的语态。他眼尾的余光甚至摄住了厂长脸上那跃动的兴奋流采。陈明明内心涌起极其复杂微妙的交感。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他阴沉着脸,只觉得想哭,想哭。

恰恰这时,骤然响起爆炸的巨响。声浪拖着余音在厂房下面封闭的廊道滚动,扑进控制室,接着又是轰隆轰隆,像有人一枚接一枚地投掷着手榴弹,手榴弹在什么坚硬的地方炸开了。

林大田脸上一呆,待反应过来,第三下已响过了。他啪地放下话机。

陈明明嚯地跳起来,抓过手电就把亮光向着控制板那一排仪表盘扫过去。他的目光疾速地对所有的指针掠过一遍。

“没事!”他说,立刻松了下来。

林大田脸色依然铁青。陈明明只是说他那一摊电气设备没事,当然,这可是最最重要的。但爆炸毕竟是真的发生了,就在厂房内。

“涡轮房!”

陈明明突然对林大田高声叫起来。林大田一怔,马上跑出控制室。

在通向涡轮房的铁梯口,林大田觉着一团白色的烟雾在晃动。他很快看清,那不是烟雾,是人。他们穿着白色的硬邦邦的石棉衣裤,大口罩解了下来,在一只耳朵上搭挂着。他们一个跟一个从铁梯爬上来,踉踉跄跄,动作笨拙,像一尊尊在可笑地移动的石膏像。

“出什么事了?”

林大田冲着他们大声问。又一个爆炸的声浪冲过来,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他们奇怪地向厂长望望,不说什么,一个接一个从厂长身边走过去。

一个满脸黑刷刷胳腮大胡子的矮个子,最后爬了上来。他也是硬邦邦的一身白,耳朵吊着的大口罩上聚着两圈污黑的金属粉尘,显出那是蒙着鼻孔的部位。见了林大田,他张开双手,做了个“不要去”的动作。

“焊口爆了,”他说,“全爆了,妈的!”

“人呢?”

“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