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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宗教 第八章

天哪!莫非我真的怀上他的孩子了?

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了,身上还没来。苏晓雨起先并没在意,可是一旦意识到或许有这个可能时,她的心嗵地一蹦,只见镜中自己的眼里忽地跳出道异常美丽的光泽,双颊也飞起一片很好看的淡淡红晕,身子竟不由自主地簌簌战栗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一定是天意了吧?

自从她和成毓商量出那些办法后,她就一直在寻找机会使之实现。殊不知,这难度比她想象的大得多。维纳对此一向是非常谨慎的,防范措施做得很严密。有几次苏晓雨故意说她不喜欢他套上那个玩艺,让她感觉自己象个妓女。可是他只是笑笑,并不理睬。

苏晓雨也把成毓给她的药连说明书一齐给维纳看过,并真的吞下一粒药去。可是维纳依然套上了他的工具。他说,只有这样他才放心:

我可不想随随便便给自己惹一个大麻烦。而且缺乏安全感也会使我变得无能。你应该理解我,在美国可不象在中国,堕胎是个很严重的事情,有的州法律干脆是禁止的。

苏晓雨说这又不等于一定会怀孕,何况即使有了也可以采取别的办法。

何必呢?维纳满不在乎地拒绝,又诡谪地眨眨眼说:

你不明白男人的心理,要知道那玩艺对我提高信心有益处。信心是男人做这事的根本。

其实,苏晓雨知道他根本的着眼点是怕有了孩子就失去了退路。

即便维纳不和苏晓雨结婚,美国法律对他的孩子可不会不予承认的。那他就得为这个孩子付出财产和一切正常孩子应有的道义、法律责任,他当然不得不谨慎了。

可是,机会却突然垂青了苏晓雨!

那一回,维纳喝多了,稀里糊涂地什么也没用就那个了……虽然事后他立刻警觉过来,并催苏晓雨立刻到卫生间好好冲洗。

苏晓雨二话没说,立刻进了卫生间。她悄悄地插上门,打开水龙,让维纳听得到哗哗的水声。听听维纳没有动静,知道他不会跟进来了,苏晓雨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镜前,抑着狂乱的心潮,一遍又一遍喃喃地祈求上苍:

上帝呀,看在我走投无路,一片痴情的份上,千万赐我一个孩子吧……

苏晓雨意识到这是她可能抓住的唯一机会,这使她骤然产生一个强烈到无可自制的愿望: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也要牢牢抓住它!

虽然维纳并不知道那晚苏晓雨实际上并没按他要求作任何事,但第二天他仍然感到忐忑不安,于是又央求苏晓雨赶紧到医院去,请教一下或要些有补救作用的避孕药来吃,慎防万一。

我也正这么想呢。苏晓雨不动声色地应和着,并假意完全照办而实际上哪儿也没去,反而在家小心翼翼地躺了一个下午。那个下午天气特别晴朗,阳光高高兴兴地徘徊在苏晓雨的床头。从窗子里望出去,稀稀拉拉的云片在阳光照射下金光烁烁,一朵接一朵地在高旷的天幕上飞快地漂向它们爱去的地方,像一群无忧无虑的牛羊欢奔在辽阔的草原上。

苏晓雨心潮起伏,心情也向云片一样动荡不已,一直处于莫名的恐惧而又十分甜蜜的幻想中。

她几乎对自己今后的一生都作出了清晰而明确的筹划。

对于她,这件事可真是一个最实质的希望了。苏晓雨想得最多的是,万一我有了个孩子,他也许会看在这一点上不得不作出结婚的决定吧?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仍然不想娶我,那么有一个他的孩子,对我也是一种安慰了……

可是事到临头,成毓却又对苏晓雨泼起凉水来。她毕竟年长苏晓雨许多,虽然真心帮她出过主意,但真的听说她可能怀孕了,不由得又不安起来,尤其对苏晓雨那种即使维纳不要她,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的糊涂念头,极感可怕。她用手指重重地点着苏晓雨的额头,惊呼道:

晓雨,这种事你可千万别任性!别忘了你还是个中国人!你还这么年轻,这种事在中国……如果你确信孩子并不能迫使他与你结婚,千万别感情用事生下孩子,你会后悔莫及的,你的后半生整个都会被毁了的!

不!苏晓雨突然突然蹦起来,脸绷得紧紧的,像要驱赶什么邪魔似地,直直地伸出细细的双臂,毫不客气地挡在成毓的面前:

谢谢你的好心。可是你到现在还不了解我吗?我们都是女人,你想象得出,如果失去维纳,我还指望什么理想的后半生?

无论如何……维纳知道这个情况吗?

知道。他成天忐忑不安,几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啦。他知道我的经期,没到日子就开始问我来没来。我就试探他说:没关糸,即使有了,如果你不想要,我也能想办法堕掉它。

万万不能!维纳一口否定,可是过了一会,他又问我:

你知道那会有多大的麻烦吗?

可能会有些麻烦,比如需要一张结婚证明。

可是我们哪有这个玩艺呢?

我品出了他的话意,这令我十分失望,反而更坚定了保住这孩子的心愿。但我仍然试探他说:实在不行就只好想别的办法,比方多花些钱,找个私人诊所做手术,当然这要冒点儿风险。

可是维纳立刻跳了起来:

风险?那怎么可以!我想我必须认真警告你:没我的同意,你绝对不可以自行其事。中国的医院都那么简陋,我都怀疑会被他们搞出什么大事来,何况什么倒霉的私人诊所。记住,无论事情怎样结果,你决不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这样说了他还是不放心,又反过来不断地安慰我说:

你不要着急,让我们耐心一点,看看再说。也许根本没什么可怕的结果。也许……但我们总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他反复唠叨着这句话,可是到底他打算取什么办法,就是不吐一个字。我想他根本还抱着侥幸心,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还是不会下决心的。但是我看得出他的思想矛盾得很厉害,他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着急。每天一见我,他的第一个表情就是抱紧双拳,满怀恐惧和希望地狠狠盯住我的肚子。我摇摇头,他便立刻轻叹一声:

上帝呵……哦,不要紧,会来的会来的。

他喃喃嘟哝着,与其说是安慰我,倒不如说是在安抚自己的焦灼。

这么说,你这着也许真是击中维纳的要害了。成毓松了口气:

更重要的是,看来他也不像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否则,他大可以袖手旁观。你可也够狠的,维纳如果知道他曾经让你狠狠地戏弄了一把,今后结了婚的话,恐怕要惧内惧到天堂为止啦。

苏晓雨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别人不管,你总应该相信我实在是出于无奈。我不得不如此,但我今后会好好回报他的。只是,我担心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些,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怀上了呢?即使怀上了,那漫长的十个月我怎么过呀?会不会又流产了呢?哎呀我真是焦心透了,你看我这不真成了孤注一掷的赌徒了吗?

那为什么不上医院去做个检查确诊一下?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个人。

不用。熟人我也有,到了这份上也不怕什么难为情的了。可是我……说穿了,我还真怕上医院,万一不是那回事,我这唯一的希望不是早早地破了产吗?要是真有,不去不是更好些吗?

哦,你这个疯丫头哟!成毓情不自禁地唏嘘起来:

看把你折腾的呀……

是呀,和个疯子有什么两样?还阴谋诡计、无恶不作——什么甜蜜的爱情,美丽的人生,下辈子再不信这些书上的鬼话!

说着,苏晓雨站起来,在衣柜前扭来转去的照了一会,眼睛老盯着肚子,希望那儿已经如愿地有了什么变化。可是看了半晌似乎又不满意,一扭身,背对着镜子坐下来,望着窗外那一方天空发起呆来。

成毓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天上空空如也,没有云彩,没有飞鸟,连一片树叶也不曾飘过。

你在想什么呀?她问。

喔,苏晓雨掉过头来,冲着她惨淡地一笑:

我想……我会不会真的有什么毛病哟?

一句话又触及自己的痛处,苏晓雨的声音嗄然闷住,头一低,抽嗒抽嗒地憋了半天,才把眼眶里的泪花憋了回去。

唉,人哪,真是说不明道不白的一个怪物呵。成毓在心里这么感慨着,再也没说什么。

苏晓雨又默默了。好一会,突然省悟过来似地蹦起来:

我该走了。我想,多歇歇总是好的吧。她下意识地轻抚着肚子,脸上又泛起红红的光泽。

成毓注意到她的衣服穿得很多,俨然真是个孕妇,以至于脸上捂出了一层细汗,不由得暗暗摇了摇头。

可是谁知道上了床能睡得着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好久没睡过囫囵觉了。我知道这对孩子也不好,可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安下心来,又不敢吃安眠药什么的。

既来之,则安之吧。

只好这样想了吧。谢谢你,和你谈几次话,我心情真是好多了。

算了吧,其实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成毓嘴上这么说着,可是苏晓雨走后再细细一想,觉得自己也不见得一无用处。至少苏晓雨得着一个能理解她又能让她尽情畅诉衷曲的对象了。从这点上看,自己还是功德无量的,而她则还算得上是幸运的。谁知道我们身边还有多少象苏晓雨一样命运,却连倾诉都无门的人在呵!

成毓的日子平庸而匆促地流去。

一连十几天,再也没见到苏晓雨的面,也不曾得到她半点消息。成毓给她打过个电话,说她不久前与维纳一起去了广州。不知是怎么得到老板同意的,也不知苏晓雨的期望究竟成为现实没有。奇怪的是,好些天不得苏晓雨的下落,成毓的心里竟莫名其妙地空落落的。是因为还有个悬念在吧?当了几回情感牧师,竟有些上瘾的意思了?

连知道这一切的丈夫也好像关心一部连续剧似的关心着苏晓雨的下落,隔两天就会探探成毓的口气。

一一来了,她来了。

这天,成毓一进门就这么冲着丈夫嚷嚷着,神色里有一种耐人寻味的东西。

谁来了,苏晓雨来了吗?怎么不进来?

谁进来呀?我是说苏晓雨身上来了!下午我和她通上话了。三天前她就已经回来了。一次家门也没进,家里人只当她还在广州呢。可她倒好,一下班就上街去买一大堆快餐饭、香肠、鸡腿什么的,然后就泡在维纳房里不出来——听说是维纳叫她这样的,闹不清他安的是什么心……

问题是……她肯定没怀上孩子?

没错,我最关心的也是这个,可是她肯定对我说没有怀上。本来嘛,就那一回,这么容易就怀上了?

那么,维纳的态度……

老样子。

这不彻底没戏了吗?丈夫说。

恐怕是这么回事。苏晓雨没怎么说这个,只说维纳开心得要命,还对苏晓雨夸口说:幸亏我教你的补救措施得力!

既然这样,苏晓雨应该和他好好谈谈,不行就趁早拉倒算了。

我也早这么和苏晓雨说过了。成毓显得大惑不解的样子对丈夫说:

奇怪的是这个苏晓雨,好像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怀疑这丫头是走火入魔了,仍然没一点回头的意思。居然说经了这一回她想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了。中国人就照中国人的哲学过吧,她打算认命了。今后什么也不管,维纳叫她干啥就干啥,走到哪里是哪里。他想结婚就结婚,他不提结婚就混着过,看他到底拿她怎么办!

苏晓雨还说什么,一通百通。豁了出去,倒象卸下个大包袱;什么家庭、社会、单位,任别人爱怎么看怎么看,爱怎么想怎么想,她反正就这么黄莲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再说了……

好一个大彻大悟呀。丈夫呵呵一乐,感慨道:

说到底也是这么回事,凡事不过是个心态,只要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怎么着其实都是过日子。

成毓倒有了些说不清为什么的怅惘感。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

可能这是她最明智的态度了。只是……

只是什么?丈夫一目了然地盯注着成毓说:

我看,只要你别有什么文人之慨就好。人活在世,谁的日子比谁强哪去呢?就是苏晓雨她真的和那个什么维纳结成了婚,就能万事如意了?哼,弄不好更糟!还是走着瞧,顺其自然吧。至于我们呢,好好对付我们自己的日子吧。说到底,保不定我们这辈子还不如苏晓雨过得好呢;总这么平平淡淡象盆水,不见得比人家大波大澜有意思。

说的没错。只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呀。你大波大澜看看?立马又要想那盆平平淡淡的水啦……

也是。可做人嘛,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样?

成毓的思绪不知怎么仍在苏晓雨那儿飘摇,不禁又叹了口气:

怕只怕她那张琴弹不了几天哪。一时的所谓彻悟谁不会?谁又彻悟得了呢?连那些佛门之人,都还成天把这戒那戒地放在嘴上念个不停呢,真彻悟了,还要那些个劳什子干嘛?况且我们这些红尘中人?照我看呀,苏晓雨这事还远远没完,要不了几天她又会来,你信不信?

丈夫没再接腔,只默默地冲着窗外出神。

成毓向窗外看去,外面什么也没有,只一片飞飞扬扬的法桐花的毛絮,在紧一阵松一阵的小南风里上下浮沉。

但愿她不再是来诉苦的。

成毓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