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式地转,据说是螺旋式上升,但给人的感觉还是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许多风云人物似乎是转眼之间就被旋了出来,变得不那么风云了,搁在历史的沙滩上,然后我们就得到了若干有趣的回忆录,知道了若干从前我们特想知道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知道的事情,其中有些令你读着读着就忍俊不禁,虽然笑过之后不免有几分苦涩。
我的手边就有这样的一本回忆录,名叫《跨过厚厚的大红门》,作者是章含之。章女士系章士钊的养女,虽说不是章氏己出,但却是章门子女中最为有名的一个。当然,章含之的有名,并不仅仅因为她的父亲,或者说主要不是因为她的父亲,尽管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有这样一个几乎所有近代史上的大事都会有其身影的父亲,而且这个父亲又跟***有着非常特殊的交情。
“文革”是新中国建国以来最特殊的岁月,对于后人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这段历史的神秘性,越是高层和核心的历史,就越是神秘。章含之恰是在这样一个特殊而谜团重重的年月,由于特殊的机缘,出现在中国的权力中心,因而成为为数不多的频繁地露脸于广播、电视和电影《新闻简报》上的“名人”。
名人的回忆自有名人的魅力,虽然章女士的文章写得很细腻,也很有文采,显然不像她在书中多次自谦的那样,没有得到其父的真传。不过,对于我们这些弄历史的人来说,更感兴趣的则是书中披露的“消息”。章女士书中所披露的消息最刺激的,令我读后不得不写点什么的,是“文革”中章士钊给***写的一封信。
据章含之回忆,那是在1967年的3月初(10日之前),“打倒***”已经成定局的情况下,章士钊给毛泽东和***各写了一封信,意在调和他们的关系。章士钊给***的信此前已经披露过,而给***的信,据我所知是首次面世,信中最关键的部分是这样一段:“窃以共产党起家不易,由草创以至统一全国,前后四十余年之久。两公皆始终其事,相与戮力拼命以底于成,此何等珍贵友谊,岂可等闲视之。以钊揣知公于润公微论学术即以里闬与年事;论风义原是师友相兼。加以亲随有年,不断耳提面命,即自安部曲而有所尊奉,亦属谊所当然。今外间之所龁公者,姑不论是非虚实如何,而公应执持百鸟不噪空窝之确信,取法廉颇向蔺相如肉袒负荆之诚意,亲诣润公之门,长跽谢罪,举一切谰言毁语自矢。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向后在润公统一指挥之下,共同施行无产阶级路线,期于一流而无间,倾怀自誓毫无保留。须知人非圣贤,孰不有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钊敢信,润公乐于公有此一举。立以公之诚恳转达群众,于是约期开一恳亲大会,两公同时出席,相与化豺狼于玉帛,易戟指为交心;由是自公而层累蔓延之各项纠纷均相次而得到解决,岂不大快,岂不大快!”(见《跨过厚厚的大红门》第351页)原信看来是用老式的八行书格式写的,还是按旧时代的习惯,凡提及“润公”(毛)、“公”(刘)时,前面均要空格,以示尊敬。
章行老一辈子做调人,到了垂暮之年,还受中共委托,坐着轮椅不辞劳苦地到香港为国共牵线搭桥,结果客死在那里。但是这次给毛刘做调人却做得实在不太高明。其实,据《***年谱》记载,在章士钊的信发出之前,该年的1月13日,毛泽东与***在人民大会堂见了最后的一面,在会面中,***虽然没有长跪不起,但已经像章士钊说的那样,将一切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要求辞去一切职务,带妻儿去延安或老家种地,以便尽早结束“文化大革命”,据说毛当时还劝慰了他几句,要他“好好学习,保重身体”。然而,就在章士钊给毛刘二人写信后不久,针对***夫人的“王光美专案组”已经升格为“***、王光美专案组”,***的悲剧已经依照稿本演出了。顺便说一句,专案组大概要算是中国历史上最神秘的现象,国外学界已经有专门的研究。
诚然,当时章行老虽然在新中国已经过了18个春秋,但在旧中国过得更长,之于满清固然还算个斗士,之于民国却至少是半个遗老,虽说跟***过从甚密,但谈的都是诗书文章之类的旧事,自然民国积习难改,因此,在“文化大革命”的关键时刻出一点老天真,不仅情有可原,而且其情可悯。不过,话又说回来,章士钊不明白“文化大革命”,搞不懂党内斗争,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当时那些“天天讲,月月讲”阶级斗争、大搞防修反修的人们,包括***和哭着喊着要揪他出来的红卫兵们,其实也未必明白“文革”是怎么回事(***当时就说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坦白地承认他不明白,红卫兵小将们当时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可是后来打“5·16”分子,上山下乡之后,却又糊涂了)。不仅当时不明白,大多数过来的人到今天可能还是不明白。也许有个别人明白,装不明白。
关于中国为什么会有“文革”,真是个人言言殊的问题。国外似乎更多地纠缠于毛刘之间的权力斗争,而国内则长期以来,一直将之归咎为***对某种理论蓝图的特殊爱好以及对形势的错误判断。好在,现在学术界已经开始注意到毛刘之间在“建设社会主义”方面设想和操作方式的分歧,其实,由此出发,我们完全可以通向关于“文革”起源的另一种解说。
显然,“文革”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思考“文革”必须从中共的整个历史特别是建国以来的历史去想问题。建国以来,学习苏联成为建设社会主义、实现工业化的基本路径。随着学习进程,中国逐渐从“一五计划”时不知计划为何物的状况,进步到了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计划经济体系,也就是说学得有模有样了,建设事业也连带着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然而,好景不长,以苏共二十大为契机,中国人开始反思前阶段对苏联的学习,这种***带头进行的反思,在反右运动和中苏磨擦的刺激下,结果是形成了另一种建设模式,即秦晖所谓的“命令经济”模式。众所周知,这种模式的大规模试验,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由于大跃进的失败过于惨重,此前已经定下的中共领导层中的一线二线领导结构,开始落到了实处,党和国家真的开始形成两个中心。“文革”,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发生的。
实际上,所谓的计划经济和命令经济,并不只是一个经济模式,其内涵也不仅限于经济领域。与计划经济相对应的,不仅有生产和流通领域的严密计划和平衡对称的经济结构,以及按部就班的生产过程,还有与之对应的政治制度与管理机制,即所谓的官僚制、科层制,以及讲究程序的操作机制,照章办事甚至文牍主义的工作作风。而命令经济虽然并没有像它的“兄弟”那样定型,但依然有着某些截然相反的属性,那就是群众运动,不讲常规,不断突破制度的限制等等特质。显然,以***和陈云为核心的中共一线领导人,对计划经济有着经济和政治两方面的亲和力,而***恰恰相反,对命令经济有着压抑不住的偏爱。在很多人眼里,***是个对经济建设既不懂行,又不热衷的人。其实,***比谁都在意有无领导经济工作的能力,从《资本论》到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他一直都在读。
毫无疑问,***是一位大手笔、富有诗意的领袖,在战争年代,他的这种特性,对中国革命取得巨大而迅速的胜利,无疑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群众运动政治操作和不讲常规的工作作风,在***大手笔的涂抹下,常常有出奇制胜的神效。进入建设时期,面对具有成型经验的苏联和更为强势的共产主义运动领袖斯大林,学习苏联,引进计划经济体系显然是不可抗拒的选择(否则就会被社会主义阵营扫地出门)。然而,随着这种过于规范的体制在中国逐渐扎根,而且成就斐然,***和这种体制之间的隔阂就越来越凸显。当然,***其实也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学这个体系的理论,从而掌握其中的规律,但是他固有的知识体系和他以往的成功,阻碍了他的这种尝试,一位公认的伟大领袖,实际上置身国家建设的事外,这种地位是他难以忍受的,所以,只要有机会,他就不可避免地要另起炉灶。当中国正在大规模地享用计划经济的好处的时候(1956年),却要大张旗鼓地反思这个体系的弊病,走自己的路,这种行为,如果不是因为***个人对计划经济的反感,按常理是讲不通的。其时,即使在苏联,也只是反斯大林的个人崇拜而已,***的改革并没有开始。
如果说,在1956年之前,***还有社会主义革命事业可供建功立业,那么到了“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建设势必、也必须成为党的核心事业和中心工作,所以,尽管反右运动之后,中共八大二次会议改变了八大关于“社会基本矛盾”的提法,但经济建设的中心却没有变。只是苏联模式的“马钢宪法”变成了中国的“鞍钢宪法”,制度和常规受到大规模的冲击,当然,这时期以大规模群众运动方式开展的建设,也是空前绝后的,只是,这种空前绝后的建设最后变成了空前绝后的破坏,***在建设上的大手笔遭遇了空前绝后的尴尬。
跟某些学者的看法不同,我不认为大跃进的失败,威胁到了***的威信乃至地位。相对于***那又多又巨大、近乎神迹的功业,在一个惯于迷信伟人的国度里,尽管这个伟人遭遇了空前的失败,即使有损伤,也只伤及皮毛而已,更何况,其时失败的责任在老百姓那里并不完全明朗。然而,对于***来说,更严峻的问题是,他所热衷的命令经济模式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和怀疑,而原来的计划经济体系,不仅随着困难时期的调整整顿而卷土重来,而且大得人心。一线领导不仅在事实上形成了另一个中心,而且正在确立自己的合法性。这个中心虽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还不足以威胁到***的地位,但如果任其在这条计划经济的道路上走下去,那么中国早晚会变成第二个苏联,而在苏联体制下,***即使能够保住地位,也不可避免地要失去施展拳脚的机会,历史将带这个有过太多风光的伟人步入落寞。
所以,无论苏联是否改革,都会被判定为“修正主义”(如果不信,可以再看看当时以批判修正主义而著名的“九评”,那里有多少批计划经济的内容,后来在“文革”中对修正主义的批判,是怎样将计划体制打得粉碎的),而中国的一线领导,无论为首者是否为***,都迟早会与***的修正主义挂上钩,最终被打倒。只是刚刚经历了失败,而且一线领导又过于得人心,尤其是得中层和基层官员之心,以至于打倒“资产阶级司令部”的过程,很是费了一番周折。
1962年,在经济形势刚刚有所缓解,在中共的八届十中全会上,***大谈阶级斗争,其实并不意味着他从此不在意建设,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告诉全党,他并没有认输,他的模式并没有错,错是出在执行的过程,错在党内出现了别有用心的人有意捣乱,而革命是可以促生产的。然而,由于整个经济形势依然很不乐观,所以,***只好做出妥协,接受***的建议,不将全会的决议向下传达,所以反击在此时只打出了口号。
不过,只要***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那么中国的“修正主义”被打倒是早晚的事。
由于毛泽东政治操作的惯用方式是运动,所以,他的反击也自然以运动的方式进行。实际上,“文革”在1963年底的“社会主义教育”“四清”运动中就开始了。一贯相信农民、习惯于从农民身上汲取力量的***,此次还是习惯性地想借助农民实现他的目的,至少,他希望农民可以再做一次“革命先锋”。这就是为什么在而后的“四清”运动中,居然又发生了从前在解放区土改时才出现的现象,中共自己的基层组织和政权被绕开,由上面派下来的工作队,在农村成立了类似当年贫农团式的“贫下中农协会”,作为运动的权力中心。然而,农民毕竟是被饿怕了,锐气已无。运动进行了一年多,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形成“农村包围城市”之势,把火烧到那个司令部头上,只是殃及了大批倒霉的农村干部。于是,一向对运动非常热心的毛,突然之间再也不理会“四清”了,既不听汇报,也不下指示。他将目光投到了城市,发现这次学生才是做“革命先锋”的合适人选,结果,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变成了“文化革命”,而且指定在文教领域展开。
果然,受到鼓励和暗示的学生,如愿地成了革命先锋,而建国以来从来没有提倡过的“学生运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支持。还幻想着要控制局面的***等人,果然因“镇压学生运动”而引火烧身。最终,就出现了章士钊写信时的那种情景,“资产阶级司令部”被摧毁了。其实,章士钊不懂,这里不是毛刘个人之间的矛盾,换一个别的什么人,只要他处在刘的位置,命运其实是一样的,不管是谁,那个“司令部”必须倒台,***其实说得很明白。
至于说***为什么要如此大动干戈,冲击几乎所有的干部,以至于导致国家几乎瘫痪,那是因为在打倒另一个中心的同时,往往需要进行政治的重新整合,确立干部们对本中心的绝对依附,显然,不经过冲击,重新整合是不可能的。由此造成的天下大乱,虽然有点始料未及,但也是不得不付出的成本。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文革”的基本理论依据,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其实是在“文革”的过程中才逐步形成的,它更多是着眼于事后的解释,而非事先的指导,当这个理论发展成“党内有个资产阶级”的时候,连稍有马列主义常识的人都意识到,这个理论对马列主义包括***此前的思想已经过于“修正”了。
所以,尽管***似乎特别喜欢强调理论,但理论并不是问题的核心。我们看到,在“文革”大局已定的情况下,终毛之世,社会生产始终是在“抓革命”的旗帜下进行的,“农业学大寨”和“工业学大庆”的两学运动,成为国家经济生活的主基调(以前者为最),而两学运动,本质上就是以清教禁欲式的群众运动搞经济。1975年***复出,刚刚对命令经济有所调整,结果触犯了大忌,再一次被打倒。毛的晚年,他的经济模式已经化为他和他事业的象征,无论如何都动不得。
可以说,“文革”是一场***以极其理性思考,设计出的政治运动,目的主要是为了捍卫他那极富浪漫色彩的建设模式,而首当其冲的***,可能至死也没有明白个中的道理,所以,在他而言,不存在有意识的抵抗,而“文革”中所出现的抵抗,大多是运动冲击到制度与体制时发生的自然反弹,所以,在***有计划的反击下,不堪一击。然而,经济建设跟打仗不一样,在***的模式被拉到中国建设的主轨道上以后,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在革命的刺激下生产飞速前进,在经济领域许多的“毛泽东思想胜利凯歌”,其实都是经不起推敲的泡沫,按他的思路,只好一次次加大革命的刺激强度,“文革”的大运动中,套上一个接一个的小运动,当然,越刺激效果越差。正像在解放战争胜利前夕他对一个外国记者讲的,不管理论上有多么正确,没有胜利群众是不会跟你走的。摧毁另一个司令部的反击虽然很快就大获全胜,但他心爱的模式却始终没有成功,正因为如此,临终前的***才会有那样的悲哀,也许,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失败。
“文革”的发生,距今已经将近四十年了,当年章士钊弄不清的事情,今天的我们应该能看清了,也应该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