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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的大叫 王树的大叫

(《岁月》2000年第7期,《小说月报》、《小说选刊》2000年第9期选载,入选《中国2000年度最佳短篇小说》,荣登《北京文学》全国2000年下半年度最佳短篇小说排行榜,2001年第6期选载)

这天是星期四。早上,国锦玲正要出门,电话响了。是王树单位的电话。

“每人五百元的东西,快来拿吧!”

国锦玲一听就有气,坐了一会儿发现要迟到了,才匆忙往外走。凑巧王树回来了,国锦玲看也不看他,说:“你还回来呀!你单位分东西了,刚打来电话。”

王树迟疑了一下,就转身从门前走开了。他穿着一件臃肿的军大衣,国锦玲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的丈夫。但她已有悔意,外面天气这么冷,他刚回来,就让她挡在了门外!不就是五百元东西么?不要又能怎样?

“王树!”她冲着空荡荡的楼梯喊,“王树!”寒风呜一声顺楼道冒上来,国锦玲下意识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了鼻子。

王树来到单位,一眼瞅见大门口的地上放着一大堆东西,里面有桶装的精制油、冻成块的刀鱼、袋装的大米,等等,十分的丰盛。

局办公室的办事员刘国生看见了他,说:“你很及时呢,我上班前给你家打的电话,你老婆说你还没回来。”马上把东西分好了,摆在一边。

王树瞅瞅办公楼,说:“这么静呢。”

刘国生抄着手,在地上跺着脚,抱怨说:“在开迎两千年元旦茶话会呢,哼!说是把这些东西放在楼道里不好闻,吃到嘴里怎么不嫌呢?偏让我站在这里受冻!”又朝王树笑了笑,“你在村上也不会受这份洋罪吧?听说胡兰村的老百姓心地朴实,一到冬天都争着给你送柴取暖。过去有个八路军伤员冻伤了脚,胡兰村一位十七八的大闺女二话不说,解开扣子就把那脚揣进了怀里。王树,哈哈哈,”他笑得更厉害了,“你老实交待,胡兰村有没有黄花闺女给你暖脚?村长女人,哈哈哈,也是不错的,哈哈哈!”

王树不再理他,去了办公楼里,果然连个人影儿都看不着。上了四楼的楼梯口,听见从会议室传出了朱萃娜局长的声音,就知道茶话会才刚开始。朱萃娜局长在发表新年贺词。王树顿时收住了脚步。

国锦玲早早从班上回来,发现王树已经在家里坐着了,但他姿态生硬,好像坐在别人家里。她很为自己早上的态度不安,一来就忙着到厨房做菜,王树走过去帮她她也不让。饭后,国锦玲脸上腾地一红,对王树说,“我下午不上班。”

不用再说什么,王树就去开了热水器。他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国锦玲就把碗筷洗了,还铺了床。王树从卫生间出来,腰上裹着浴巾,她看一眼就觉得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融化了,正像一朵绚烂柔媚的云在忽悠忽悠地飘。她也要去洗一洗的,卫生间里还残留着王树的气味。那是一种什么味儿呢?很显然,是一种盐碱味儿,是胡兰村的味道。

国锦玲的兴致几乎就要低落下来。她只要一想到王树在胡兰村包村就会生气。五年了,市里在各地包村的工作组都换了好几批,可王树仍然没有抽回原单位的迹象,而现在再过一天就是2000年元旦!当初单位选派王树下去包村时,她和王树还都以为这是王树将要得到提升的信号,很是兴奋了一阵子。但王树迟迟不能返回单位工作,他们就觉得包村跟充军发配,甚至跟右派分子蹲牛棚差不多是一回事。单位就像已把王树遗忘了,没谁去关心他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样,就连逢年过节单位分东西,明知王树在村上,也不安排人送过来,都是打电话让国锦玲去取。国锦玲每次去领东西都忍不住要跑到王树单位领导的办公室去闹一场,可一想到王树将来还要在人家手下工作,还要尽力谋求个一官半职也就按捺住了。那些东西简直就像一堆狗屎,可她还要手提或雇车弄到家里来。她心里哪能好受?

更让国锦玲不好受的还有王树。胡兰村是一个偏僻小村,条件艰苦简直难以想像。在那块严重盐碱化的退海之地上,村民们种一葫芦收一瓢,长年累月喝的都是些坑塘里的积水。王树到那里的头几个月每天都拉肚子,后来肚子倒不拉了,身上却一个劲儿地起皮屑,回家洗一次澡几乎能洗出半斤盐来。他的神情相貌也在浑然不觉中变了,哪里还是原先那位整整齐齐的机关公务员王树,地地道道一个土得掉渣儿的老农民!国锦玲焦急无奈,王树不来想他,来了就觉得心里没好气。

不过,国锦玲说什么也不能再对王树没好气了。这可是2000年的前夕哩,全世界都在庆祝千禧之年,她一家要再满脸的受苦受难那不是把全世界都当成了敌人吗?加入全世界狂欢的队列里来,而且还要比汤加基里巴斯的狂欢早上一天零六个小时,在东八时区1999年12月30日正午就把这场狂欢给狂欢喽!

国锦玲无边地亢奋起来,飞快地擦干了身子,一阵风似的跑出卫生间。

王树仰躺在床上,目光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国锦玲哧溜钻进了被窝,马上缠住了他。他很惊异她的急迫,无疑也被调动起来。国锦玲哼哼叽叽的,像蛇一样扭动着。但很显然,与她的热情相比,王树做得还远远不够。她止不住睁眼一看,王树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凭她以往的经验判断,王树只要出现这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就证明他已找到了感觉。而此刻他明明……看似卖力,却总让人感到虚飘飘的,又没节奏,又搔不到痒处,像在偷懒。国锦玲正想提醒他一下,他却猛地一打寒战,噗!像只气球被刺破,不前不后地完事了。国锦玲恨得一扭身,也不收拾,就躺着不动了。躺了半天,听见王树也没动静,心里回不回头地斗争着。终于回头了,就发现王树还是一脸的苦大仇深。

“你怎么啦?”她克制着自己,问他。

王树不吭声,目光僵直。

她就又问了一句。

“唉,”王树长长地叹了一声。

国锦玲本来没能达到狂欢的境界,心里窝火,这时候就呼地爆发了。

“以后要回家就先把气在胡兰村叹了!”她翻身坐起来,说,“人家谁不是欢天喜地的,你就这样过2000年元旦吗?你想怎样过随你,可你还要我跟你这样过!”一边说着,一边拿卫生纸把自己擦了擦,扑腾,又重重地侧身躺下,一把扯过被子,把头蒙上了。

王树意识到了自己不该这样只顾自己。想想国锦玲也真不容易,在过去的五年里,说她每天都在守活寡一点也不为过。这都是因为自己无能才带累了她。记得他上次回家已是一个半月之前的事了,不说国锦玲在家怎么样,他自己可是在这些天里跑过好几回马呢。刚才不怨国锦玲感到不满意,他也是感到不尽如人意的。可不知怎么,他总是像脱离了这个身子,一点也管不住自己。

心里愧意上来,王树就准备重新表现一次。摇摇国锦玲,国锦玲不动,拉她蒙头的被角,却发现她在里面把被角攥在了手里。

“锦玲,我还行的。”王树小声说。国锦玲没动静。等了一会儿,他就索性坦白了自己的心事,“我在想今年的元旦该怎么过。往年逢年过节都要去朱局长家,今年还去不去?上午我到单位,正赶上局里开迎元旦茶话会,朱局长的讲话我听到了。她说这次过元旦不让局里的人去她家了,三百五百的东西她也看不到眼里,谁要去她家她就给拿到局里。你看看,你看看,她该不是嘴上说说吧。她要真把人挡在门外,或是把东西给拎到局里那可就难看了。我原来计划在元旦到她家坐坐的,我在胡兰村呆了五年,局里也该把我抽回来了。唉,还让你跟着受苦。”

国锦玲在被子里抽动了一下,王树就以为她在哭呢。可国锦玲突然把被子从脸上掀开,并没有哭。王树放了心,目光却看着别处。

“再说,我也到了要提副科长的年限了,局里应该考虑这件事。”

国锦玲也替王树感到为难。王树说着就又沉到了自己的担忧里面,浑然忘了刚才埋怨他的话。这么坐着,没提防国锦玲一下子把他扑倒了。

“你怎么不死呢!”国锦玲牙咬得格格响,“你死在胡兰村就能成孔繁森,你成了孔繁森也能让我跟着舒口气。你怎么就不死呢!”国锦玲母虎似的压在了他身上。

很显然,他们两口子的狂欢就要输给汤加基里巴斯了,国锦玲真的不甘心就这么输了。

荒野里的简易柏油路只通到下镇。坐车到下镇的人在路上都有这样的感觉,那就是觉得自己在朝天的尽头进发,而要到胡兰村还得走十几里的土路。王树下了车就去镇政府骑他回家时寄放在那里的自行车。这镇政府,其实就是在白花花的盐碱地上兀起的一座普通院落,跟当地农家没有大的区别,只是房屋的墙体半是泥坯,半是红砖,那红砖已显出了被盐碱侵蚀的痕迹,像码起的坚硬的腌肉。

王树走进去,镇政府认识他的人就告诉胡兰村的胡金千来找镇长了。王树没问胡金千来干什么,就说:“这辆车子怎么没让他骑回去?那么远的路不得走两三个小时吗?”

“胡村长知道你要回来的,”那人说,“他把车子骑走了,你不也得走着回村?”

来到镇外,四处一片白光,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疼。冬季干旱,盐碱都泛了上来,厚厚的一层,从一些枯黄的野草中显露着,整个大地就成了一块蒙着灰尘的银子。天苍苍,野茫茫,枯草像是秃子顶上的几根毛,支支立立的,傻傻的,百折不挠的样子。偶尔的一群羊在地平线上出现,跟大地一个色儿,干透的坷垃似的。

就这地儿,兔子都不来拉屎,王树却一下子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有时候王树觉得自己就要被吹过盐碱地的阵阵咸风吹成了一条咸鱼,就要像一棵树在盐碱滩上叶萎根枯,最终变成一根干柴。可是,即使这里如此不宜于人类的生存,在方圆几十里的地界里,却散布着十几个像胡兰村那样的小村子。村子里的人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不长,也有百十年的历史了。想到这个,王树心理的失衡也便得到些微调整。

路上并不好走,亏在下镇王树受过胡金千的感染,心情也还稳定。自己骑的这车子还是胡金千村长的呢。胡兰村也就为数很少的几辆自行车。过去有什么事王树经常借胡金千村长的车骑,他早就想在离开胡兰村之前一定给胡村长买辆新的。这辆车已经很旧了,挡泥瓦都没有,钢漆掉光了,灰溜溜的,骑起来一路生涩的响,但也说不出它原来就是这样,还是骑旧的。五年了,即使当时是新车,又能怎样呢?这一路豁哗啷啷伴随着王树,像在报告王树的归来。果然,还没到胡兰村口,就远远看见蹲在墙根底下的老人都已向他转过了脸,一直等他走近。

“来了,王组长,”他们招呼他。

可是王树心里却陡然悲凉起来。他离开胡兰村前后四天,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新千年到来的喜庆,而这里,别说是公元两千年了,就是说它还处在公元千年都能让人相信。瞧瞧这些老人脸上的那份沧桑,身后的黄土墙,杂乱排列着的几户农家小院,就是兀然听到一声“俺们大宋皇帝”你都不会觉得奇怪。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老人们本来是闲散地聚集在墙根下的,却让王树看着那么的滞重,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王树胡乱应着老人,慌慌地来到村委会自己住的一间小屋。他感到很累,刚在床上躺下,胡金千就赶来了。胡金千是个中年人,黑脸膛上刀刻的一般。把他当中年人看的时候你会觉得他老,把他当老人看你又觉得他不大稳重。腮帮子一鼓一鼓,浑身铁铸似的,都是坚韧有力肌肉,举手投足呼呼生风,对一位老人来说,的确是很不相称的。

“王组长,”胡金千进来就说,“黑镇长也同意了,镇上也要出一份请功书,村上的我找人写好了,今天我让村里人签上名,明天一早我就去下镇寄出去。”

王树一听,身上汗津津的。“我说老胡,这事就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呢?”胡金千坐下来,说,“请功书上没有一句夸大。市里要是不相信,可以来调查的。”

王树支吾着说:“这……这没用的。村里以前也写过,可是……”

“上边什么时候受惊动,我才什么时候不写!”胡金千说,“2000年春节前上边的人不来给个说法,我天天写。”果不其然吧,对胡兰村来说1999年还没过去呢。

王树显然受了感动。“老胡,这很不好的,上边会以为是我……”说着,低下头。他想说胡金千这样做会使他有唆使村里给市委组织部写请功书的嫌疑,却没说出来。他又抬起了头,脸上平静着,“再不要写了,你这是赶我走吧,我还没在胡兰村呆够呢。”

“瞎说!”胡金千打断他,“胡兰村是啥地方,我还不知道?早在五十年前,这里是匪徒的窝点!不是罚劳役谁会到这里来?咱村的这些人,往上数两代,哪有几个身世清白的?咱生在这里,那是没办法。咱就是这儿一撮土,一捧碱,一墩黄蓿草,刺蓬棵。你呢?你是机关里的干部,在大学里读过书的人,胡兰村又怎么能耽误了你的前程?”

“看你说的,胡兰村怎么耽误我的前程了?”王树笑着说。

“还没耽误?五年了!”胡金千站起来,拉起王树的手,“走,城市里兴过元旦,到家里我也给你道个喜。你嫂子已经准备下了,我就知道你要来的。”走到外面推起了车子还不放王树的手。王树没法也就跟他去了。

盐碱地上,无风的日子,目无遮拦,看那天空像块玻璃,连点线头似的褶子都没有。但刮起风来,尘沙弥天盖日,那风干冷刚硬,好像专门钻入裤裆,刀子割一般,人是出不了门的。王树来到胡兰村头两天是好天气,村子人没事干都聚到空地上看公羊抵架。胡金千几次让王树回去,说村子里一到冬天就整天都是元旦了,犯不上留在这盐碱窝里受罪,还让弟妹跟着挂心。可王树哪会答应!想想计划中的要为胡兰村开挖引黄灌渠的事,就说,咱去地里看看。这里正要出门,风就来了。呜呜的,哇哇的,咝咝的,啪啪的,什么怪声都有。这风一刮啊,王树就想没个三四天停不了。人却说大风不终朝呢。三四天过去了,风果真有了停息的意思。天空露了一下脸,嚯!那可真叫蓝啊。纯得没丁点儿杂质。没等出门,风又刮起来,这下子又是三四天。

风刮完了,王树急着邀上胡金千就朝村北走。远离了村子,这世上除了蓝天和大地,差不多什么也没有。王树忽然兴奋起来,脚步也加快了。胡金千不时瞧他,他发觉了,胡金千就说:“你有什么喜事吧,王组长?”

王树一愣:“我有什么喜事?”

“你脸上红红的,可能就要有喜事了。”胡金千说。

王树摸一摸脸,觉得很热。

“我敢说你就要有喜事了。”胡金千语气肯定,又猜测道,“莫不是咱这两封请功信起作用了?”

王树就想把话题差开。“唉,”他把目光投向远处,“我要能争取一笔支农资金就好了,也不至于这灌渠2000年也没修。”

“咱村的不管用,也许镇长的那一封管用。”胡金千说,“镇长孬好是个官儿,咱可屌么不是。”

王树把他落到了后面。“我想喊一声,”他头也不回地说。

胡金千跟上来。“那你就喊呗。”

“我想对着这天和地喊一声。”

“那你就喊呗。”

王树拉开了架势,运足了气。可又把气泄了,看看胡金千。“我喊不出来。”他讪讪地笑着。

“我喊,”胡金千说,“这还不容易?我张嘴就来!”

胡金千双手叉着腰,朝前挺着肚子。嗷嚎——他喊,“老天你听!日头你听!大地你听!草棵里的小兽你听!咸水沟的鱼儿你听!所有会跑的,能喘口气的你听!快把话儿传到上边人的耳朵里。上边的大官小官你听,快把王组长接回他该住的地方!”

王树怔着。刚才他仅仅是有了一股对着空旷的苍黄天地大吼一声的冲动,很显然胡金千也并没有真正理解他的这份感动,可是现在他的确是让胡金千感动了。天和地都在抖似的。王树不由得鼓起了胸膛,里面有充沛的气在猛顶,但到了嘴里,却只是轻轻的一句话。“你喊,你喊,”王树对胡金千说,“让上边的人拔下钱来,咱好修引黄灌渠。”

胡金千看看他,停下来,认真说,“求神可不能贪得无厌。能把你的事给办了也就行了。胡兰村多年都这样过来了,就还能过下去。”收了姿势,说什么也不再吆喝了。

要再走,就远远发现有人从后面一溜儿小跑地追过来。“村长!王组长!等等!”那人挥手叫着。跑近了,气喘喘地说,“回村吧,王组长单位的车来了,要叫王组长回去上班呢。”

胡金千止不住把脸转向王树。王树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胡金千就意味深长地笑着对他说:“老天不聋吧。”

返回村里,看见一辆白色中巴车停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刘国生则站在院子外面东张西望。胡金千上前热情地握住刘国生的手,就要往村委会拉,还一迭声地叫别人去弄饭。可是刘国生的眼睛仍在四处乱瞅,敷敷衍衍地说:“我们还要赶回去。”又转向王树,“快把你的行李搬到车上吧。”

“那怎么能行呢?”胡金千忙说,“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走。”

刘国生坚持要离开,胡金千也就只好叫人帮着收拾。

“这太急了点吧。”胡金千说,“王组长五年都在这里过了,这顿中午饭都不吃就要走吗?”

刘国生望着王树一笑。“我倒想吃了饭走,但车没空。”他对胡金千说,“下午单位还要用车。”

胡金千无奈放弃了挽留。“唉,王组长突然要走我还真舍不得。”胡金千又忙对刘国生说,“王组长在我们村上了很多致富项目。村里家家都养了小尾寒羊。那家伙!长得牛犊子似的。还有人搞了苇编。孤寡老人现在也有人照顾了,偷鸡摸狗的也没有了。王组长正准备组织村里人开挖灌渠,我们刚才还在……”

“都搬光了么?”刘国生突然问别人。

胡金千哑了一瞬,下意识瞥瞥王树。王树一言不发地站着,他就又转向刘国生。“王组长给我们村做的事……”他说。

“走吧。”刘国生对王树说。

王树上了车。

王树麻木似的,垂着头。

车子开出村委会大院,开到街上,在村子里留下几道很显眼的车辙。车子颠簸着,但一会儿就出了村子。王树垂着头也知道刘国生正在乱瞅。王树终于把头抬起一点。村口站着很多人,但要看清胡金千村长已是不可能了。刘国生忽然“嗤”的一笑。

“我怎么没看见女人?”刘国生说,“胡兰村的女人都到哪里去了?给你暖脚的女人到哪里去了?哈哈哈!王树,喂喂,王树,我看你是不大乐意回去呢,你是不是还想留在胡兰村?你是在想胡兰村的女人吧。”

他们赶到单位,王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片白花花的原野。下班时间已过,单位的人几乎走光了。朱萃娜局长比别人迟一步,正要上车就看见王树到了。王树在默默地往地上搬行李,锅碗瓢盆却咣咣啷啷响成一片。

“王树,”朱萃娜局长主动招呼他。他停下来,直直地站着。“你很辛苦的,在家休息休息,明天再来上班吧。”朱萃娜局长平易近人地说。可她一眼看见了地上的行李。“这是怎么回事?”她厉声对刘国生说。

刘国生支吾着。“局长,”刘国生说,“张青还要……”张青是这辆中巴的司机。

朱萃娜的脸色很难看。“搬上去!”她说,“你会不会办事啊!”说着,猫腰上车了。

朱萃娜局长的车开走了。刘国生烦躁地对王树说:“搬吧。”

王树就又搬上去了。

“快点快点!”来到王树住的楼下,刘国生不停催促着,“快搬下去!我和张青还要去东方商场,我老婆在那里看上了一套组合沙发。张青你看这辆中巴能装得下吧。”

“我看没问题。”张青目量着车里的空间。

行李重又堆在了地上。中巴呼的一声开走了。王树在地上站半天,才拎起一只白铁锅往家里走。

国锦玲满脸的惊异。“你……”国锦玲目光停在那口锅上。“把锅烧烂了就扔了呗,用得着往家拎?”她有些生气。

王树一声不吭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手里依旧拎着那只锅。

“我吃过了,”国锦玲说,“饭还热着,你自己去吃吧。”要往卧室走。

“我回来了。”她听到了从王树身上发出的低低的声音。她收住脚步。可是,王树陡然痛哭起来,开始时像是长风吹过苍茫的原野,有一份说不出的壮阔和流畅,渐渐地就声噎气堵起来,让国锦玲嗒然色变。她走过去,但她并不敢去抚慰他,似乎他随时都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一头暴怒的雄狮。他在剧烈地颤抖着,整个身子都在抽动。在国锦玲的眼里,果真有根根刚毛直直地立了起来。她止不住有些退缩,任他扯心裂肺似的哭着。他的头低低伏在那只空锅上,又使哭声发出了回音,国锦玲就觉得其实那是自己也在跟着痛哭。

王树的哭声终于低了。“我白在胡兰村呆了三年,”他抽泣着叙说道,“我三年前就可以回来了,可是……可是,我却被扔在了那里,朱局长压下了组织部下派办的通知。要不是胡村长他们把请功信写到了下派办,局里还不会想到让我回来。”

“去告她!”国锦玲脱口叫了一声。她身上哆嗦起来,喘喘地说,“去,去!去告她!这太欺负人了!”泪水唰地下来了,但她立刻又忍住了,眼里冒出了火。

王树已经比刚才平静多了。他把头从锅上抬起来。

国锦玲气冲冲地要朝外走。

“你去哪儿?”王树又抽泣了一声,问她。

“告她!”国锦玲走到了门口。

王树忙站起来。“别,”他说,“算了吧。”

“不行!”国锦玲神情坚决地说。“你惹她了吗?过去哪一年的春节元旦你没到她家看过她?你挣的那点工资,够给她送礼的吗?她怎么能这样?”国锦玲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能害你!”还要外走。

“看你说的,她……她怎么能害我呢?”王树上前阻拦妻子。

“那她到底是为什么!”国锦玲的确怒气难消。

王树一脸困惑。“她为什么呢?”他费劲地思索着,“她是懒得告诉我吧。”

国锦玲更加愤怒了。“哼,她懒得告诉你!她凭什么?就凭她是局长吗?”一甩头,“我就是要去当面问她!”

王树紧紧拉住她的胳膊。“算了,锦玲,你问烦了,我这三年的苦岂不白吃了。”

国锦玲胸口起伏不定。“我要让她这个局长当不成!”国锦玲咽不下这口恶气,但仍然停下了。“要让她当不成!”

“哎,”王树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的胸襟无比宽阔起来,就像压根儿没有痛苦过。“那不是跟她过不去么?也许吃这份苦是有好处的。”

国锦玲就向他转过脸来。“你说算了?”

王树点点头。“反正已经熬过去了。”他说,“我再也不用回胡兰村了。”

国锦玲低下头去,好大一阵才又抬起来。“她欠了你的,她得感到愧疚,”国锦玲说,“她见了你得感到愧疚。”

王树没想到妻子会表达得这么深刻。他不由得会心一笑。

“我去给你把饭热热。”国锦玲吁了口气,说。

王树重新回到自己科里上班。同事们愤愤不平。“局办公室这些王八蛋,也太狗眼看人低了!”同事们已经得知刘国生昨天接送王树时发生的事情。“王树,你得让朱局长狠尅他一顿!他是难看还没挨够。你不知道,元旦晚上这小子提着几瓶酒到朱局长家去,让朱局长堵在了门外,他放下就走。星期一朱局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酒给拿到了局里,劈头盖脸给了他一顿好训。元旦茶话会上朱局长明明说不让人到她家里去的。王树,你到朱局长那里告他一状,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王树怎么可能跟一个小小的办事员过不去呢?王树抿着嘴笑笑,一言不发。同事们这才感到经过五年之久的下乡锻炼王树已非往日的王树,看他脸上淡淡的笑容就能知道他该有多么的沉稳理智,多么的宽宏旷达。忽然他们也笑了起来,简直越看王树就越想笑。你说说这不是很逗的么?同一批下乡包村的人早在三年前就一个个回来了,该提的提该调的调,可唯有王树还继续留在一个能把人腌成咸鱼的盐碱滩上。要不是局里忽然想起他来,他都有可能在那里呆上一辈子。瞧,整个人黑黑的,皮肤都毛糙了,手上结了老茧,指关节也突出起来。别说是一辈子,就是再过三年他也能被村里人同化掉!可是他今天一来就对每个人微笑、点头,就像他从来没在那片盐碱地上呆过两年又比别人多呆三年似的,就像他一直就在局里上班似的。看来下乡也真的能锻炼人。局里没人能拿朱萃娜局长怎么办,但像刘国生那样的小办事员,给他脸不要脸,就索性不给他脸才对。同事们如果不认为王树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那就无法解释王树何以从一上班微笑到现在。五年的下乡生活,可把王树锻炼到家了。他们科里不缺科长,也不缺副科长,谁又能保证下一步王树不被提升为副科长和科长呢?

不过他们仍然看着王树感到好笑。科里的笑声驱散了王树久别五年之后可能产生的陌生感。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跟科里的一切融合在了一起,他是这个科的一块肉,一根骨头,一泓血,这个科反过来也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甚至还是他灵魂的一部分。推而广之,他就成了这个局的一部分,反之亦然。他该是多么快乐呀!他真想跟每个人热情拥抱,跟每个人热情贴脸,真想招呼每个人都站过来,亲密地相互把胳膊搭在肩膀上。可是他分明知道这样做不到,他就一个劲儿地用手指揉着自己的眼窝,仍旧微笑。

中午下班的时候科里的人为王树接风洗尘,凑份子在街上一家饭店定了一个单间。因为下午还要上班,局规定不准午饭时喝酒,大家也就举着盛满水的酒杯对王树说了很多情深意厚的话。唱了几首卡拉ok歌曲,看着要到上班时间了,才从饭店出来。在街上发现每个人脸上都红红的,就像喝了酒的样子。“这就怪了,怎么像喝了酒呢?”大家疑惑地说,并有些担心,“让领导看见会以为咱们真的喝酒了呢。来,闻闻有没有酒味儿。”

一位同事抱住王树的脖子闻,王树身上暖洋洋的,就像提前感受到了春天。

“没有,”这位同事说。

“你什么也没闻到吗?”别人问他,一目夾眼睛。

“一股柴火味儿,”他心领神会地说,又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不,王树,该不是你在身上撒了盐吧,你怎么咸乎乎的?”

同事们忍俊不禁,笑起来。王树脸上讪讪的。忽然大家都不笑了,神色庄重了好大一会儿。

“那是朱局长的车吧,”大家说,“鲁e,0,0,9,8,5,朱局长的车过去了。”

大家又渐渐放松了。那位给王树开玩笑的同事为表示歉意,一把搂住他的肩膀,一伙人就快乐地簇拥着到局里去了。

因为没有午休,同事们都觉得有些疲乏,在办公室坐下来,谁都不想动。王树看看墙下的两只热水瓶,就走过去,刚要伸手就听见有人说:

“王树,你放着吧!我来打。”

王树已经把热水瓶拿在了手里,但仍然被他抢过去了。王树眼看着他走出门去,自己却坐不下来。环顾一下,发现地上散落着纸片和瓜子皮,就又要去扫地,不料仍然被人拦住了:

“王树,你歇着罢!我来扫。”

整个下午王树都科里友爱的气氛被感动着,他几乎不想离开片刻。下班了,他有意留在了最后。拾掇了一阵,正要走开,科长却转了回来,搭眼一看心里就明白了。科长要是要拿一份文件的,他在桌子上忙乱地翻寻着,让王树等他,两人好一起走。可找了半天也没找着,王树也替他着急,在旁留神看着。终于找着了,科长舒了一口气,连说“就是它就是它!”王树也舒了口气,他简直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太完美了。

出了局大门,两人就要各自乘坐公共汽车回家。王树真有些对局恋恋不舍,也有些对科长恋恋不舍。科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他还在后面注视着,就没想到科长又停了下来。科长发现了他在一直看他。

“王树,”科长莞尔一笑,说道,“我问你,胡兰村的请功书是怎么写的?”

王树就不由一怔。

“听说那份请功书把你夸成了焦裕禄孔繁森,”科长说,“真有你的!”

王树脑子里嗡的一响。他知道科长误解了,也肯定很多人都误解了。显而易见,在很多人眼里那封请功书是在他的指使下写成的,说不定还是他亲自写的呢,最起码他也是直接参与了这事。

科长见他哑口无言,便又宽和地一笑。“没什么,”他说,“做出成绩来自己不提,谁还会提呀。你总不能在村里呆上一辈子吧。”拍拍王树的肩膀,一声“明天见!”走了。

王树在原地愣了半天。街灯唰地亮了,团团的光晕连在一起,严严地罩着城市,夜空都仿佛不存在了。这就是区别!那张夜空,在胡兰村他都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每一个颗星星都会尖锐地提醒他,他正生活在一片远离都市文明的旷野。此刻,王树眼前亮堂堂的。灯光就像厚厚的一层棉被,紧裹着这座城市,像裹着一个婴儿。寒冬腊月里,王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冷呢?王树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的心里怦怦直响,这生的鼓动,与都会的脉搏,打着在,吹着在,叫着在,喷着在,飞着在,跳着在……

将近春节,局里的各项事务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而新春气象也随之透露出来,人人都是满脸笑意。可是突然,这脸笑意凝固了,大有些人的脸色竟变作灰黑,像局办公室的刘国生,已经显出了一副丧魂失魄的模样。——王树觉不出什么。

王树不想让人们看出自己觉不出什么,处处谨慎着,仍终于有人对他说:“啊,王树,你是不怕的。”

这一天上午,科里人也这样对他说。

“王树,朱局长叫你!”局办公室的刘国生在门口一探头,就缩了回去。

王树疑惑着。

“你有什么好怕?”科里的人说。“你是不用再去了。你还会再怕让你在村子里熬上五年么?”

王树镇定下来。

王树来到朱萃娜局长的办公室。朱萃娜局长热情地起身相迎。“坐下坐下。”她和气地说。

“你找我,朱局长?”

“有事要跟你商量,”朱萃娜局长说着,叹息一声,王树听出了遗憾,但听不出歉疚。“小王,很对不起,”她接着说,“在你上个阶段的包村期间局里对你关心不够。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对我谈的。”

王树矜持万分。“我有什么想法?我没什么想法。”

朱局长欣赏地点点头,笑道:“看来锻炼锻炼是对人有好处的。小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王树一下子从座位上挺直了腰,但他又马上取消了自己的怀疑。

“上边又给了我们局下派的名额,还是包下镇的胡兰村,”朱局长继续说,“局党组研究过了,鉴于你上次的表现,还有你对胡兰村是熟悉的——”

王树腾地站了起来,瞪圆了眼,僵直地望着朱局长。朱局长不由一慌,忙示意他坐下来。“你好好考虑考虑,烈火见真金。这一次包村时间短,才一年半,”朱局长有些说不下去,“结束后我们是该提拔的提拔,你们科还需要一个副……”

“嗷!”王树猛地大叫一声。

“你要干什么!”朱局长神色突变,身子向后一仰。

王树却惶乱地低下头,像是在地上寻找什么。看样子他马上就要坐下了,但他一扭头跑了出去。

朱局长松了口气。刚才她的确是被王树异常的表现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他就要向她扑过来呢。她叫人可能来不及了,她的反应很快,当时就决定如果出现不测,就先把桌子上的那块镇纸拿在手里。

现在办公室里只剩她一个人,但王树的大叫却似乎还没有消失,让朱萃娜局长怎么听都不像是从一条人的嗓子里发出的。再倾听一下,除了这声喊叫,四处静悄悄的,她竟然什么也听不到,就像整个局的人都死光了。她的心情烦躁,隐隐感到将有一个世纪之久的更年期眼看就要远远地来到了。但是不大一会儿一种微小的动静就响了起来,并渐渐地增大着。陡然间,整个局都像解除了符咒似的,苏醒过来,迅速恢复了往常的景象,空气里也重新透露着欢乐的新春气息,嘈然有声。

国锦玲下班后没见王树回来,还以为他工作忙在局里加班或者去参加什么场合了,就没放在心上。到了晚上也没见着他,就免不了着急起来。打电话给王树的同事,也没得到明确的解释。她在家里忧心如焚,却不知道王树已经远在胡兰村了。那里的人们上溯三代,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就是被官府通缉的要犯,然而他们却是20世纪末共和国最为卓越的良民。

几天以后国锦玲在胡兰村见到了满面尘灰的王树。这是她头一次来这里。

“我想过了,姓朱的是要堵住别人的嘴。”国锦玲一针见血地说,“她要以为这样能堵住别人的嘴那就错了!”

“不就是一年半时间嘛,很快就能过去。”刚刚跟胡金千村长从野外回来的王树这样宽慰妻子,又独语似地说,“一年半时间,灌渠就能修好了。”

国锦玲暗暗决定不再从王树那里寻求支持。她当天就离开了村子。

穿过原野的时候国锦玲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一棵树。四处白花花的,她要是栽在盐碱地上的一棵树,土壤里浓重的盐碱就会杀得她的脚疼,而她也陡然感到脚疼起来,她差不多就要叫出声了,她就要变成一棵树了,但她仍是她自己。

国锦玲没有叫,她果决地把视线从原野上移开,并想到自己回城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告状。既然饶恕是无效的,那就甭信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