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王树的大叫 炸日本面包

(原载《长江文艺》2006年第2期)

女英雄白齐格的到来,真是惊心动魄!

村外寂静的雪野里,冒出个新鲜红点,都说不准那是什么。是梅花,也是烟头……直着朝村子来啦。村里人呆呆看,就看见一辆红车,车头上还贴了大红“春”字。红车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用天上的云擦过啦,车胎也都黑亮得晃眼,就那么干净的一道红光,从人们眼前晕晕掠过,在葵花大娘家院门前戛然而止,车轮后“噗”一声喷出一团雪粉。走下一头豹子,还有个年轻男人。

那豹子就是女英雄白齐格。白齐格浑身毛茸茸的。司机也下了车,打开后车盖,从里面拿出大包小包。年轻男人不动手,挺挺地站白齐格身后。白齐格和年轻男人走向葵花大娘家院门,司机就拎东西跟上,来回拎三次。车子开走,留一地硬雪。人们这才各自朝葵花大娘家小院靠近,还真有人说刚才怎么看见进去一头豹子,别把葵花大娘给吃喽。一个叫小鱼儿的俏姑娘,声音响起来:“人家那是貂皮子大衣!”便听几个人噱笑道:“俺们都不知道那是貂皮子大衣。”

人们站在葵花大娘家院外,连小鱼儿都没再往前走一步。葵花大娘家屋门,闭得铁紧。白雪覆盖的院子里,只有男人女人深浅的两行脚印,看得久了,就在雪里静静游移,好像还在往屋里走。

屋门“吱呀”一声,小鱼儿就听心里咯噔一下,出来的却是那个年轻男人。小鱼儿从眼角看见,年轻男人站在屋檐下面,咧着线条俊俏的嘴儿,朝人们无声笑,看不出一丝羞怯。一团雪从屋檐上掉下来,落在他头上。院外爆起一阵笑声,却异常短促。年轻男人头顶一些白雪,就像他很乐意白雪掉落在他头上似的。他还在朝院外微笑,小鱼儿断定他看见了自己。她早把别人的手捏紧啦,并且想到,如果那年轻男人朝自己走过来,自己决不躲开。

可是,没等那男人迈步,白齐格从屋里出来啦。白齐格满面笑容,身上还是那件貂皮子大衣,一头的饰品,明晃晃的,像肩膀上扛个灯笼。随着白齐格走动,那些光就左一闪,右一闪……闪闪烁烁,小鱼儿觉得比太阳光更亮,最少也比太阳光更纯净。

在那光里,白齐格笑得像朵大牡丹花。她看到了小鱼儿,朗声说:“小鱼儿,你也扭捏起来啦!这是你姐夫。”她能叫出小鱼儿的名字,让人们都很感动。她离村的时候,小鱼儿不过是个小丫头。七年时间,她才回来过这一趟。村里很多人都已把她的模样淡忘啦,不曾想她还认得他们。她走过来亲热地打招呼。人们也才醒过神,腿缝里的小孩子,就已接住了她递过来的东西。一股陌生的香味,熏染着凛冽的雪的气息。

人们都不由得感到一丝尴尬。就说:“噢噢,得回家剥玉米去啦。”总之各有各的借口。人群开始散去。得了白齐格东西的小孩子,也散啦。

白齐格笑着说:“回头再去看你们啊!你们走好啊!”

女英雄白齐格把葵花大娘打个措手不及,村里人更不用说啦。村里人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白齐格给她兄弟爱小通电话,说要回家过年。葵花大娘让爱小把电话打回去,说你不用来啦,爹死两三年啦,你来也见不着啦。白齐格就在电话那头直哭,让爱小问问她娘就真的不想她。

爱小代娘回答:“不想!”

女英雄就是女英雄,她娘不想她,她也要来。她闯进家门,葵花大娘愣是没认出她是谁。她高高兴兴说:“娘,我是齐格,是您闺女齐格。”又马上把她带来的年轻男人推到前面,说,“这是您女婿小州。”小州入乡随俗,笑吟吟喊声“娘”,葵花大娘却看都不看他。女英雄白齐格还是高高兴兴的,支开小州,“你出去见见人。”

小州顺从地出去,葵花大娘就对白齐格说:“没叫你来,你来啦。见着我啦,走吧。”

白齐格把话说明白:“住三夜就走!”

白齐格看到里间自己七年前睡过的木床还在,就要去拾掇床铺。这时候,外面传来笑声。她走出去,村里人清楚看到果真就是还乡的女英雄。女英雄站在村里人面前,显示了久经沙场的老练,爽朗的笑语里,又有柔柔声气。村里人没想到白齐格会来。村里人所能想到的、女英雄还乡的威仪也就这样啦:那么张扬的一辆红车,戛然降临在洁净的新雪里,一个时髦女人款款从车里钻出来,从头到脚都是荣耀。

无论如何,女英雄白齐格在葵花大娘家住下啦。她兄弟爱小稍后闻讯,急匆匆赶来。村里人见了,暗说爱小会把她从葵花大娘屋子里赶出去。爱小进屋去啦,出来的时候神色淡然,就像他姐姐根本没回。人们猜测白齐格已允诺给他很多钱,但这是确实的事。白齐格拉开皮包拉链,露出了里面的内容。白齐格不会忙着把钱拿出来塞到爱小手中。爱小懂得他姐姐的意思。爱小没有跟他姐姐多说什么,这也是确实的事情。

再次从街上看到爱小,村里人才真正开始关注女英雄白齐格带来的那个男人。跟爱小相比,那个男人的确是个小白脸,而且看上去要比爱小年轻很多,也就二十三四岁。

人们已经没有理由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显然,小州把村里的男人比了下去。现在非常关键的,是他像不像个新女婿。他身条儿挺直地站在屋檐下、头顶白雪向人微笑的样子,犹在村里人眼前,但这个到底能够说明什么呢?女英雄白齐格已早早向村里人声明,小州就是自己的城里男人,小州也亲口认了丈母娘,他把爱小叫兄弟,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微笑。既然如此,村里人往下的猜想,也都是按照本乡所有新女婿初上岳家门的规矩。

葵花大娘住的黄泥茅草老土屋,有里间有外间。女英雄白齐格自己做主,把那小州安排到里间床上。小州洗了脚,她还帮小州倒洗脚水。全村人都感到惊异,她又回到里间。她没再出来。她跟小州睡在了一起。那小州的确是个年轻人啊,一整夜都能听到葵花大娘屋里有种不寻常的动静。葵花大娘的屋子沉寂得够久啦。但这一夜,葵花大娘的屋子骚动得像个被恶狼闯入的羊圈,公羊母羊比着嗓门叫唤。

第二天,白齐格起得倒不晚。村里人看到啦,她穿了件小红袄,在小院子里出出进进了几次,身影勤劳,神色幸福,怎么看都怎么像个刚过门的新媳妇,但也怎么看都怎么像在婆家……就是不像在娘家。村里人是对的,她若想得到这是在自己娘家,就不会日上三竿了也不把她男人叫起来。她这是疼她男人啦。她脚步轻轻,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很多人的眼神悻悻说,哼,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怎么样?起不来了吧。院子里的阳光,已经十分灿烂啦。白齐格的眼睛一个劲儿迎着阳光看,要看到阳光的尽头似的。她进了小柴屋,拿出把竹帚。

扫雪声不过刚响两下子,她男人就跑出来。那件蓝灰色的毛衣显然是草草穿上的,毛衣下还露着半截皮腰带。扫雪被阻止,因为她男人说啦,她男人说,自己喜欢白雪覆盖的院子。她男人又赶忙回屋里去啦,跟昨天相比,她男人好像腰佝得很。她拄着那柄竹帚,笑靥如花,让阳光灌了满眼。

看看白齐格身穿小红袄、手持竹帚,站在白雪覆盖的农家小院,人们自然想到她这是回到自己家啦。尽管葵花大娘一直没给她好脸子、没跟她多说一句话,她仍然回到了自己家。回头想想,自从老伴死后就体弱多病的葵花大娘,又怎么是在大城市里战无不胜的女英雄的对手?女英雄白齐格要回来就回来啦,要跟男人睡就睡啦,人们还没回过味儿来,她已经带着礼物和小男人拜见了村里的老长辈。

难为她的记性,连住得最偏僻的龙二奶奶家,她还能找得到。如果她不去龙二奶奶家,不少村里人都还以为龙二奶奶死很久啦。龙二奶奶育有五子,但没有一个儿子愿意赡养她。屋顶露着一片天,是龙二奶奶自己想法用块地膜给遮住的……每到一处,白齐格都会给那些耳聋眼花的长辈大声说:“我是齐格!”并介绍她男人,“他叫小州。”

小州显得彬彬有礼。也别说,小州差不多赢得了村里人的好感。

大半天工夫过去,人们已经想不出还有哪个老长辈是她应该去拜见的。

路过她兄弟爱小的院子,见她脚步一踅,就又带小州走进去啦。爱小结婚才六年,爱小的老婆没见过这个大姑子。可以想见爱小老婆的那股尴尬劲儿,但她大姑子什么都不在意。她大姑子就像对她家一点也不陌生。她大姑子既熟悉她家的环境,也熟悉她家的每个成员。她大姑子也没在她家坐一坐,不过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就高兴地出来了,一手抱着个小侄子,一手牵着个小侄子。爱小老婆跟在后面,就像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她停在了院门口,眼睁睁看大姑子把两个孩子带走啦。她大姑子边走边逗手上抱着的那个孩子。有人听得仔细,她大姑子嘴里嘀嘀咕咕的,不停地对那孩子说:

“叫姑父,叫姑父,姑父就给小儿好吃的。”

那孩子板着个细嫩的面孔,抿着小嘴儿,直看跟在姑姑背后的小州。

小州终于说:“哎,别让那孩子看我了。哎,听到了么?别让那孩子看我了。”

白齐格回头说:“你怕看?”

小州说:“他都快把我看羞了。”

白齐格说:“你还怕羞?”

小州说:“哎,我怎么不怕?你以为我脸皮那么厚?”

白齐格就说:“你脸皮薄着呢。”自己先“扑哧”笑一声。葵花大娘家院门这就到啦,白齐格说:“你别进去啦,你爱雪嘛,就四处转转,看个够,记住家门就是啦。”

小州听话地住了脚步。小州像根尾巴,从白齐格身上断开啦。白齐格进了院子,小州就抬头朝四周打量。他的眼睛遇到了很多的目光,讪讪一笑,好像他知道很多人听到了他和白齐格的对话。

现在,小州独自站在皑皑雪地里。小州就像被白雪密密包围啦。小州随便向哪里走去,都可以把白雪看个够。

小州抬腿离开葵花大娘家的院门。白雪让他眼里放射着纯净的光辉。根本不用问,人们就能断定这是一个沉浸在雪景中的城里男人。在他眼里,只有白雪。从人们跟前走过,谁都相信他没有看见自己。

村子里突然闯入一个只能看到白雪的城里人,的确是一件新奇的事情。但出于某种考虑,过了很长时间,也只有几个孩子跟在他的后面。他穿过了整个村子,来到村头,看样子就要投身到雪野中去啦。不少人想到,只要他再往前跨一步,他就会把女英雄白齐格弃之小村,永不复回。他却只是弯腰抓个雪团,投到不远处的柴垛上,然后,绕着村子,又走动起来。

已经有一群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啦。他走到哪里,那些孩子就不远不近跟到哪里。他也不往自己身后看看,那些小孩子在他背后你搡我一下,我搡你一下。用别人的眼睛看来,这样的场景是很有趣的。果然,就有再大点儿的小孩跟上啦。又有再大点儿的小孩跟上啦。在他的身后,就有一大群人啦,但他仍然不往后看。

真是个任性的城里人,想要看雪就只看雪,洪水滔天不在意,天塌下来也不管……村里人由不得心想,那雪真就那么好看么?除了白,白,白,嗯哪,还是白嘛。

可笑的事情终于发生啦。蓬松的积雪,填平了村头纵横的壕沟,那小州哪知道这个?但他身后的小孩子知道。有好心的小孩子叫他啦:“哎!哎!哎!”他可能以为这是捣乱,仍不回头。“哎哎”声更紧啦,他反而迈起了更大的步子。哪想到一脚踏空,直桶桶插进了壕沟里。因为吓住啦,雪都快埋到脖子根儿了才听他大呼一声“救命”。他胡乱挣扎着,试图爬出来,可是壕沟很深,爬了半天也无济于事,而且还有继续下陷的趋势。

一时大乱,那些小孩子有跑回村叫人的,有机灵地捡了树枝上前救人的。七长八短的树枝,戳在小州眼前。小州张慌之中,抓了只软软的手。那手是软,却很有力气。小州一下子跳出了雪坑,站在了小鱼儿面前。

俏小鱼儿已经把手收回去。小州弯腰道谢。俏小鱼儿斜起眼来,把手抱在胸前,“吃吃”地笑。小州身上的雪,随着她的笑声,簌簌往下落,但小州走开的时候,依然像个雪人儿。

那些小孩子没有跟上去。他们都疑惑地看着小鱼儿。小鱼儿忽然挥手驱赶他们:

“去!”

他们散开啦。他们也说:

“去!”

俏小鱼儿对村里人说:“有这样的男人呢,手像面条。”小鱼儿感到非常可笑。当时,“那个人”真是吓怕啦,脸都白啦,跟雪一个颜色啦。

可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不过是一个被女英雄白齐格打下马来的城里人而已……谁看不出呢?他跟在白齐格后面,多像根柔软的尾巴啊!白齐格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这个男人的表现,完全符合村里人多年的想象。白齐格离开村子还不到一年半,村里传言就有啦,说是城里的任何男人都已被白齐格拿下。这也不是说白齐格有多么美貌,但就是有很多城里男人在她面前纷纷落马。没亲实眼见,村里人怎么知道?隔三差五,有钱寄来!初时,三十、五十,七十、八十都有……葵花大娘接到汇款单,总会高兴地告诉别人:“俺齐格寄钱来啦。”渐渐地,数目就大啦。那年八月,一单寄了两万。葵花大娘没告诉别人,村里人仍旧知道啦。后来再没听说白齐格寄钱来。谁要问到葵花大爷白齐格寄没寄钱,葵花大爷的脸色就乌黑,乌黑得能染了你的心肝。再后来,连白齐格的音讯,也听不到啦,也差不多见不到葵花大爷、葵花大娘影子啦。老两口很少出他们家院门。但村里人知道,白齐格俨然女英雄,在远方的一座座大城勇往直前,对一个个城里男人手到擒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人只要说起白齐格,都暗暗以女英雄视之。一转眼,过去七八年啦。喏,村里人已见识到一个被女英雄打败的城里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啦。小鱼儿说:“那个人还谢我了呢。他倒真以为雪会淹死人哩。”

雪能淹死人么?滑稽!这样的人要不被打败,就真是笑话啦。

村里人早在为小鱼儿担心,就因为小鱼儿的爹“马蜂”是村里有名的胆小鬼。“马蜂”刚生下来时胆子可不小,不但不小,还比同年出生的孩子胆大,只要把他爹的脸皮抓在手里,手不累酸不罢休。他爹的眼神再凶残,再狠毒,也绝对吓不住他。他爹和他奶奶都表示过担忧:“嗯哪,等着吧,有招灾惹祸的时候。”……一件事改变了他的性格。那年他才九岁,碰上一伙调皮捣蛋小社员戳马蜂窝。小社员迅速跑开啦,就他昂首挺胸原地不动。他有自己的想法啊。他想,我没戳,小社员戳的嘛,哼,要追追他们去!可是那马蜂不认人,“嗡”一声扑过来,蛰得他全身上下肿了十几天。命倒保住啦,胆子却小啦。主要是怕事,一见人扎堆就怕,就躲。特别害怕别人提到“马蜂”二字。一听说“马蜂”,就紧着哆嗦。村里人发觉啦,心想,呵呵,有趣!故意见他就提“马蜂”。一来二去,“马蜂”就成他大号啦……胆子小也有好处,历届村长喜欢。很多人记不得他的真名实姓,历届村长记得。历届村长总是叫他:“沈治邦!”……沈治邦生下个女儿,乔尚七村长还亲自去看他。他老婆躺在床上,他躺在另一张床上。乔尚七一进门,他马上就要下来,乔尚七及时把他摁住啦。他老婆没出月子,他就主动跑到塔镇卫生所做了结扎手术。担子这么小的人,怎么能管住女儿?他女儿小鱼儿从小就打眼,越大越好看。小鱼儿越好看,村里人越担心。马蜂没事不出门,俏小鱼儿有事没事,总在村子里乱走。

午饭后,不少人尚未放下碗筷,女英雄白齐格又带她男人出现在村街上。人们就那么肯定地认为,白齐格是要去小鱼儿家。多年来对俏小鱼儿的担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白齐格还在小鱼儿家门外,就高声叫:

“马蜂大叔!”

马蜂正在院子里收拾农具。你能想见胆小鬼马蜂听到白齐格呼叫自己时的慌乱。马蜂丢下手里的缰绳,就忙朝屋里走;俏小鱼儿听见声音却迎出来。俏小鱼儿斜停在门口,扶着门框。

白齐格已经进了院子。白齐格朗朗叫:“马蜂大叔。”马蜂不好再往屋里走啦,小鱼儿挡在了那里。马蜂回头,讪讪一笑。白齐格说:“马蜂大叔,我是齐格。”马蜂的神情表示认出了她。

白齐格当然不忘向马蜂介绍她男人:“这是小州。”她男人小州规规矩矩叫马蜂:“大叔。”白齐格随后欢笑起来。她说:“小州掉到大雪坑里,多亏了小鱼儿妹妹!”她笑得眼睛弯弯的,一对月牙儿,就像她亲眼看到了当时的情景。

马蜂搓着手,低低地笑:“嘿嘿嘿……嘿嘿。”

白齐格说:“大叔啊,小州是南方人。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雪。您可千万千万别笑话他。”

马蜂立马就不笑啦,目光在小州身上匆匆一瞥,好像含了悲悯的意思。

白齐格说:“大叔,我是来请您的。明天晌午,到家吃顿饭。”马蜂立时惊住啦。嘴皮子簌簌抖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白齐格看到马蜂的女人在屋里,就笑着说:“马蜂婶婶,我和小州就不坐啦!”马蜂无声地看自己女人,又无声地看白齐格两口儿,忽然发现小鱼儿怀里抱着一包东西。白齐格两口儿转身向外走,到院门又回头说:

“小鱼儿,替大叔记着!”

显然,女英雄白齐格给马蜂大叔出了难题。也可以说是小鱼儿给他出了难题。小鱼儿不把那个城里男人当大萝卜拔出来,女英雄白齐格就没理由走进他的家中。马蜂历来不是有体面的村里人。白齐格在村子里来回转一百圈儿,也请不到他头上。白齐格离开他家半天啦,他还木着。他弯腰捡起刚才丢下的缰绳,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很突然地看见小鱼儿。小鱼儿沉浸在美味中,红红的小嘴儿不停咀动,对她爹视而不见。她爹紧紧盯着她,暗暗抬起胳膊,刹那间胳膊变得又粗又长,可是她爹蓦地听到了马蜂成群扑来的金黄的声音。她爹掉头而去。

很多人都看到啦,马蜂在街上神色慌张,手拿半截儿缰绳,像要去捉一头奔逃的驴。那头狂放不羁的驴子,“嗒嗒嗒”,“嗒嗒嗒”,从街头窜到巷尾,从村东奔到村西。直到有个半老的村里人走过来说:“马蜂,你家的驴跑了吗?你家的驴在啃吃第六生产队的青苗!”马蜂收了脚步,对那人定定地看,然后一转身,去乔尚七家啦。过了不长时间,马蜂走出来,带了一脸如释重负的笑容。

从马蜂嘴里,人们得知乔尚七已经受到了白齐格的邀请。人们不禁纳闷,白齐格是何时去乔尚七家的?是在去马蜂家之前,还是之后?但乔尚七受到邀请确确实实。据说,乔尚七还跟小州在客厅攀谈了好大一阵:

“没说的,那鸡巴玩意儿知道不少天下大事。”

村里人有很多的眼睛。有时候啊,很多眼睛,不见得就比一只眼睛管用……白齐格到底还邀请过哪一个,村里人连猜测一下都已经不敢啦。

女英雄白齐格心里有数着咧……白齐格到底没忘庄户老规矩:新女婿初次来到岳家门上,当属贵客;贵客要由贵人来陪。白齐格把陪客的人都叫下啦,才给爱小兜底。葵花大娘家屋子不亮堂,也不宽阔。乔尚七那样的大个子进葵花大娘家屋门,得弓着腰勾着头……白齐格相中了她兄弟爱小家的大屋子。她爹给爱小盖这屋子用没用她的钱,她一字儿不提。她直接把要求说出来,爱小起初是为难的。

爱小不言声,却拿眼去看他老婆。

白齐格硬是把他的目光给拉回来,像伸手薅了把草。白齐格重重说:“你还想怎么!”爱小和他老婆脸上,都不禁露出吃惊的神情。但白齐格的声音又一下子缓和下来。白齐格继续说:

“小州比你小,也是你姐夫。”

小州在旁边微微地笑。小州一直没说话,就只抿嘴儿笑,真是又年轻,又俊气。爱小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啦。就说:“坐。”

小州也一直站着,像屋里长了棵好看的树。

小州没有要坐下的意思,白齐格就起身啦。白齐格临出门又吩咐:“酒菜都不用你们管,屋里屋外的弄干净就是啦。”

爱小追过来,叫:“姐姐!”白齐格和小州停下,只有小州回头对爱小看了看。爱小却把眼皮垂了,低声说:“姐夫,家里还有鞭炮。”

白齐格笑啦,白齐格这才回身点着头说:“我以为自己想得周全啦!”

爱小傍晚骑车子直奔塔镇,很多人都看见啦。车子出了村,四处就只有一片沉寂,好像车子把所有的声响都带了出去。爱小何时回来的,没人知道。整个村子,在星光和雪光的辉映下,保持着极度的安静。女英雄白齐格没跟小州分开睡。白齐格若不跟小州睡一张床,那就不是女英雄啦。他们上床并不晚,即使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会再有人表示惊奇。他们这么爱睡觉,村里人也爱睡觉。村里人也都觉得懒啦,懒得去看什么白家新姑爷起床了没有。窗户上亮堂堂的,像贴了张薄薄白面饼。不少人躺在床上,轻轻打个呵欠,抻抻胳膊。还要再睡,鞭炮声就响起来。

从村头开始响的。“噼哩啪啦”一阵,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停顿。人人都支起了耳朵,也都误以为那是路过村子的婚车。在人们的想象中,婚车披红挂绿,一道彩光掠过,就驶远啦,但鞭炮声重又响起,声音更大,更近,就像在每个人耳朵边。耳朵都要震聋啦。

男女老少都跑到了街上,就像一股股的潮水,交叉着在葵花大娘家院子和爱小家院子之间涌动。“噼哩啪啦,噼哩啪啦,噼哩啪啦……”有腿快的跑了两三个来回,声音才止。龙二奶奶拄着根简易拐棍,也蹒跚了出来。龙二奶奶瘪着嘴,连声说:“多年了,才听这一回响儿,啧,真热闹,真喜庆!”正巧爱小新簇簇经过,就大声对龙二奶奶说:“等着,还有一场!”

爱小没哄人。被邀的人七七八八到个差不多啦,看见官道口李庄“美好未来”饭店的餐车也到了村头,爱小喝令一声:“放!”

葵花大娘和爱小两家院子的上空,登时升起两团巨大的闪光,又白又亮,持续悬停在那里。

其实整个村子都被罩在了这白亮的闪光之中。闪光锐利地穿透了人们的身体。每个人都明晃晃的,都像一个个雪人,都跟洁白的雪地连成了一体。忽然,都愣神啦……什么也看不到啦。看到的都是虚无缥缈的白,白,白……村子没有啦。村里人也没有啦。连自己都没有啦……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先是看到了自己的眼皮,蓝莹莹的,再看到那些飘落在雪里的纸屑,鼻子里也随之闻到了正在消散却依旧很浓郁的火药味儿……不少人在等待爱小走过来,好问他放鞭炮花了多少钱。两千,三千?怕不是两万,三万。似乎听小鱼儿说过,女英雄白齐格身上那件貂皮子大衣,就值两三万……还没看见爱小,却看见了白齐格。

乔尚七勾着头,弓着背,从葵花大娘家屋子里跑出来。白齐格像头豹子,紧跟在后面。白齐格上前扯住乔尚七的胳膊,嘴里说:

“大哥,大哥,好大哥,你是村长嘛!”

乔尚七挺直了身子,还要往院外走。白齐格索性抱住了他的腰。原来乔尚七要去爱小家里。那里摆了两桌,安排的人都跟白齐格同辈分,不是哥哥就是弟弟。葵花大娘家里摆的这一桌,是几个长辈。乔尚七今天不想跟那些长辈在一起。乔尚七说:“齐格妹妹,饶了我吧。”

白齐格还在说:“你是村长嘛!好大哥,你是村长嘛!好大哥!”

乔尚七说:“我愿意跟兄弟们一桌。”

白齐格回头叫:“小州!”

小州早出来啦。白齐格一看见背后的小州,就松开了乔尚七的腰。乔尚七往常稳重惯啦,这时却像个小伙子,一个箭步跳到了院门外。白齐格站到门口时,他已经跑得没影儿啦。白齐格对街上的人眯眼笑了笑,才返身往屋里去。白齐格看见了院子角落的马蜂大叔,就高声招呼:

“马蜂大叔,入席吧!”

你得承认乔尚七的选择是正确的。算上马蜂大叔,葵花大娘家的这一桌,拢共五六个人。除了吃菜喝酒的声音,没别的动静……小州身为贵客,但也不适合长辈来陪他。小州该坐爱小家那两桌。爱小家也只有起初的那会儿规规矩矩的,有板有眼,谈了两件天下大事。酒过三巡,就闹翻了天。同辈人嘛,没什么顾忌……乔尚七的大嗓门传到街上,都说他这是喝高兴啦。乔尚七一喝高兴,就容易忘记自己的身份,就常常跟任何人没大没小,没轻没重。都说:“瞧着,这熊家伙,非得尿到爱小家锅里不可。”

眼见得女英雄白齐格怕她男人吃亏,先是提出来让他跟自己去葵花大娘家给那些长辈敬酒,乔尚七嘴一撇:“急个屌!”……两桌的男人,除了乔尚七,都在三十岁上下。乔尚七也不太老。乔尚七这时候像个少年捣蛋包,这么多人数他闹得欢。有他带头,其他人深受鼓舞,对小州轮番轰炸。反正是心照不宣,就是要好好捉弄这个新姑爷。看出来他没多大酒量,也不饶他,他说什么话都装听不懂,让他干着急没办法。白齐格要替他抵挡,就都起哄,嗷嗷叫。

白齐格又暗暗给小州丢眼色。小州会意,悄悄起身,却被乔尚七一把按住,喝道:“哪里去!”小州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方便方便。”

乔尚七却听懂啦,红着眼睛,猛张大了嘴:“尿我嘴里!”看他大牙后面黑古咙咚的喉管,别说小州,其他人也都发懵啦。熊家伙却神色郑重地说:“小州兄弟,你可能以为我这人粗鲁,可是在这种场合,我就是粗鲁那么一点,也没有什么!”大嘴还张着。旁边的人都认为小州不尿不行啦。

小州的手在身上乱摸,眼看就要摸到裤腰带。

白齐格急坏啦,白齐格竟顺手端起一只碗,朝人前举着。大伙儿也都盯这只碗。

碗沿儿圆圆的,闪一圈柔和光晕。

小州好机灵。小州趁机跑啦。乔尚七重重合上嘴,重重说一句“鸡巴玩意儿,还能跑了你”,跳起来就追。白齐格手上的碗被他撞飞啦,在地上发一声脆响。

街上那些还没回家的村里人,就看见小州姑爷从爱小家院子里狂奔而出,后面的乔尚七紧追不舍,再后面还有女英雄白齐格。乔尚七到底是喝了很多酒的,脚下就不如小州麻利。但乔尚七知道这是在村子里。乔尚七就踉跄着,对街上的人大叫:

“群众,抓住他!”

还真有几个人闻声从路边站到了路中间。小州姑爷发现前面有人,略一迟疑,但他确实地不愿落在乔尚七手里,就又不管不顾直着冲过来啦。乔尚七还在喊:

“群众,抓住他!”

白齐格却喊:“小州,快跑!”

白齐格脸上还带着团笑呢,但灿若云霞的笑容,掩盖不住她心底的焦急和担忧。

要抓住小州并不困难。谁都看得出,这个年轻人没有多少力气。他没跑断腿,倒像快把腰板儿跑断啦。随便哪个人,一伸手就能将他拦住,轻轻一个扫堂腿,就能把他扫趴下。村里人已经拉出架势,却又不由得站直啦。他们袖起手来,任由小州从自己身边跑过去,留下一路粗粗喘息声。

乔尚七“哈哈”笑着,停了脚步。

人们不看小州,只看乔尚七。

乔尚七一点儿也没生气。他“哈哈”大笑,左右摇晃一阵,就往回走。白齐格也没生气。白齐格看乔尚七像要摔倒,还紧着上前扶他。见他掀起了涨红的脸,对白齐格说:“便宜他啦,便宜他啦,小鸡巴玩意儿。”白齐格认真说:“老大哥,我要问你,便宜谁啦?今天你喝不醉,老大哥,可就是便宜自个儿啦!”顺势在他背后一推,就将他推进爱小家院子。

白齐格没有跟进去,里面重又热闹起来……白齐格斜身子倚着门框,一只脚尖儿跐着门枕石,两手一下一下拽着条小帕子,微微晃着个头,眼珠子滴溜溜转来转去,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女英雄白齐格到底没有再进去。白齐格穿过空无一人的村街,回了葵花大娘家……街上的村里人都走光啦。看到小州在前面狂跑,乔尚七在后面猛追,每个人都感到这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乔尚七没追上小州,又转回去喝酒啦,但街上的村里人还要回自己家吃饭。鞭炮不会总放,遍地的雪也的确没什么好看,肚子也的确“咕咕”叫啦……白齐格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葵花大娘家屋门口,就让里面的人蓦然一惊。

里面的人手拿筷子,不吃啦,手掂酒杯,不喝啦。扭着头,只看她。她就紧皱着双眉,说:“有这样闹的吗?”里面的人都是长辈,都慢慢说:“喜庆的事儿呗。”就见她笑逐颜开啦,进来说:“我给各位长辈端个酒。”从上位起,一直到马蜂大叔,都端啦:“健康长寿!”

马蜂大叔也喝干啦。她身子一晃,扶着额头,笑着说:“头有点儿晕。”马蜂大叔咂着嘴,说:“嗯哪,累的。”她转身走向侧身躺在床上的葵花大娘,柔声问:“娘,好些了么?”葵花大娘不动,就听马蜂大叔说:“葵花嫂子这是睡着啦。”白齐格回头对马蜂大叔看一眼,笑了笑,又对所有人招呼:“吃好,喝好啊。”

白齐格就去了里间。白齐格一进去,立刻没了声息。

看时候不早,喝酒的几个人对对眼,就要默默散席。

白齐格走出来,身上还是那件貂皮子大衣,神情举动好像一直就跟大伙儿一块坐着。客客气气送人走远,白齐格才回屋。

爱小家那两桌上的人,一口气喝了仨小时,乔尚七是被爱小等人抬他家去的。爱小从他家出来,碰上了“美好未来”饭店的两个人。他们骑了辆三轮车,说是专来收拾餐具的,爱小明白是要顺便结账,就陪他们来找他姐。酒菜是他姐那天进村之前预定下的。

饭店来人在院子里等。爱小进屋看见他姐躺在床上,没点儿动静。他看得出他姐在装睡,免不了暗暗有些猜疑。

他姐很突然地坐起身,带出一阵风。他姐死盯着他看,眼白都露着。他扛不住那种眼神,就把头转一边。却听他姐静静说:“爱小,姐求你一件事,你去问问咱娘,姐都把你姐夫领来啦,咱娘还要她闺女怎么做?”

爱小哑哑的,只是不停张嘴。

他姐说:“娘是要我死吗?”说着,背过身子去。

半天,爱小才低声说出口:“姐姐,李庄饭店来人啦。”

院子里传来不紧不慢的说话声,那是饭店来人在谈论雪。他们说,过了年还下这么一场大雪,真是少见。

白齐格接着就让爱小深深惊住啦。白齐格顺手拉过来她的行李箱,从里面掏出一只鼓囊囊小皮包,转身递给他。白齐格说:“爱小,别问这是多少钱。去把钱付了吧。还有一件事请你记住,剩下的钱,好歹帮咱娘把这屋子翻盖一下。”爱小的手止不住打颤。

爱小好像不敢看那只小皮包。爱小说:“姐姐……”

白齐格往外推他。

他叫:“姐姐!”

白齐格摸了摸他的脸。

他叫:“姐姐!”

白齐格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

他说:“姐姐,你别生娘的气。”

白齐格笑笑:“傻不傻,说这个!我怎么会生娘的气?”

他说:“姐姐,你别走。”

白齐格说:“谁说我要走?”白齐格从床上下来,边穿鞋子边说:“谁说我要走?嗯?”她推推爱小:“出去吧,别让人家等着。”

爱小退了出去。爱小如数付了账。没等饭店来人离开葵花大娘家院子,他就一个人走出来,一路上把那红棕色小皮包抱在胸前,怕人夺了似的。快到他家院门啦,才略微垂了胳膊,用神情告诉别人,自己并没带回什么好东西,腿脚却依然快着,“嗖”,蹿进了门。

三轮车拉了餐具和空酒瓶,丁丁当当出了村。都想,热闹了一天,村子也该安歇下来啦。天上还亮着,但那颗太阳在西边已是一团昏黄,飘飘悠悠,好像再没有多少力气走完自己一天的旅程……女英雄白齐格却再次出现在葵花大娘家院外。在街上碰到村里人,就大声问看没看见小州。没人看到小州,都摇摇头,说:“咱可没看见。”白齐格就问自己:“咦,小州哪儿去啦?”她笑着说,像对傍晚的空气说:

“他要看雪就看去吧。”

白齐格在村里还有事要做。白齐格拜见过多年不见的老长辈,宴请了部分村里人,但还有部分人家没走到。白齐格自己拎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要看望那些没被宴请的村里人。乔尚七叫他们“群众”……白齐格嘴儿巧着呢:“东西没多有少,也没好的,就为给小孩儿们留个嚼头!”……走一户,又走一户。都是没被邀请赴宴的人家。都是“群众”。白齐格记得清楚着哩……姑爷也不带身边儿啦。白齐格就这样走一户又走一户。

……天色又灰黯多啦。看不出白齐格那款貂皮子大衣,究竟什么颜色儿,但看得出她头上那些明晃晃的物件。猜……她把值钱的东西都弄头上了吧。这里闪一下,隐去啦。那里又闪一下,比刚才的还亮。贼亮。一抬腕子,里面嘟噜嘟噜的,也都是亮东西。黄的,白的,还有黑的。黑的也放光。放黑光,油油的。天暗也看得见。看得见才是好东西。

白齐格这是要走遍全村……她究竟从外面带回多少礼物,没人说得出。她走一户又一户,好像就是为了把那东西送完。葵花大娘不吃她那东西,爱小家俩孩儿吃也吃不完。要把那东西送完,就得走人家:“东西没多有少,也没好的,就为给小孩儿们留个嚼头!”每到一处,都欢天喜地。身上带着发电机,该亮的就亮着,像点着小小的灯。有她身上的灯,别人就用不着点灯啦……她走一户又一户,天快断黑啦。她走得完……她以为走得完……她还没走完,却把人心弄慌啦……小姑奶奶,得了吧。该带着你那小男人待你娘跟前儿了吧。知道你是从外边儿来的啦!知道你有钱。你在村子里闹两三天了不是……黑夜逼迫大地,终于严严合了缝,再看街上走的白齐格,就只是晃动的单薄影子。

白齐格坐葵花大娘身边时,一句话也没有。她不看葵花大娘,葵花大娘也不看她。爱小推门进来,先问他娘吃了没有。他娘低低“嗯”一声。他示意他姐出来。到了院子里,就悄悄把什么东西塞他姐手里。他姐手一碰就知道是什么。他扭头往院外走。他姐紧跟上,叫他:

“爱小,爱小。”

他姐拦住了他,说:

“我真的有钱。我开了个店。”

他姐又把小皮包还给他。他姐紧紧拉着他的手:

“就给别人说,我开了个店。”

他姐笑微微的,雪光照得见。

他姐要拉他回屋,他只跟了两步,好像有话要在院子里说。他姐随他。

他小声说:“姐,我不瞒你啦。娘是觉得没脸。没脸出这个家门。”他姐静静的,忽然长长地吸了口气。过了半天,又长长地吐了口气。他说:“姐,这些年里,特别是爹死后的这两三年,娘就不愿跟人说话啦。娘也不是专跟你过不去……”他姐没听他言毕,就融雪似的,软软地往下矮。

他姐蹲在地上,又突然坐在雪里。

他姐低头抽泣起来。他想劝她,不知怎么劝。

他姐抽泣着说:“人家不就是开了家店么?”反复说了几次,嘴里、鼻子里,一股股往外冒白汽,散射一缕缕微弱的幽蓝的星光、雪光。

他担心屋里他娘听见他姐抽泣,站着干着急。

他姐又抬头说:“不信你问小州,小州会告诉你。”他姐高声叫:“小州!”没人应。他姐短促地叫:“小州!”

他姐像只皮球,一下子从雪地上弹跳起来,跑到院门口,顺街巷看看,猛回身抓住爱小的胳膊,慌慌张张说:“快把小州找回来!说什么也要把小州找回来!”爱小也不由慌啦。他姐说:

“快去,别让你姐夫掉进雪坑里!”

夜气冷冽,像半空中结了厚厚的冰。爱小正往前走着,他姐“咯吱吱”踩着积雪追上来。他怕他姐冻着,让她回去。才走了十几步,他姐又追过来。他说:“姐呀,我担保姐夫没事。”心里却觉没底,就说,“我们分头去找。”自己还是往前走。他清楚哪里的壕沟最有可能将人陷入。可是,围着村子转了三圈,也没有新的发现,却一眼看见村口通往田野的路上踌躇着个人影,不由暗喜,忙赶过去,嘴里叫着“姐夫”。那人影回过身来,却是他姐白齐格。他很惊奇,问:“姐姐,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他姐不回答,抬腿就走。他又问了一声,他姐才站住。他知道他姐这是真的慌啦。

他姐六神无主地说:“他是不是出了村子?该死的,他这是自个儿走啦。”

他说:“我敢说不会的。”

他姐自言自语:“他只认得这条路。他一定会顺这条路往前走。”就像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他姐又徘徊起来。

他说:“姐,依着我,还是先在村里找找看。”

他姐缩缩肩膀,半晌才说:“他走丢了咋办?我怕把他冻坏喽。他是南方人。南方天暖和,南方从不下雪,他没经过大冷天。”

村北有个烤烟房。本来爱小和白齐格只是留意沟渠,坑塘,还有枯井,忽然就看见平整的雪地里矗着一个灰蒙蒙的物体。那就是烤烟房,过去的生产队留下来的,已大半倾圮。它那孤零零的样子,在静夜里看来很让人吃惊,爱小和他姐就不约而同,向那里走。结果,就看见雪地上有一行清晰的足迹,也没顾得上仔细辨认,顺足迹走过去。刚到门口,就发现里面有人。

小州正躺在碎麦秸上“呼呼”大睡。白齐格一巴掌把他打醒啦。他迷迷瞪瞪的,不觉得有人打他。

爱小叫他:“姐夫……”

白齐格马上制止爱小:“别说话!”

小州借雪光认出他们,白齐格又说:“都别说话!”伸手揽了他的腰,和爱小一起用力把他拉起来。她附在他的耳边,轻轻埋怨:“多冷啊,睡在这里。”他因为睡麻了一条腿,自己站不住,只得由他们二人挟持着,迅速离开现场。

白齐格和爱小都不知道烤烟房里还睡着一个人。过不久,小鱼儿就醒过来。俏小鱼儿没从烤烟房看到任何人。碎麦秸几乎埋到了她的脸上,她听到一种细小的“沙沙”的声音,但还没感到害怕。忽然,她蜷腿坐起来,紧紧抱住膝盖。外面的雪地上,也不仅是白光,而是一道白,一道蓝。白就煞白,蓝就鬼蓝……小鱼儿不敢走出去,就像被人遗弃在了茫茫旷野上,没有方向,也没有道路。小鱼儿也不敢哭,一哭就会招来满怀愤怨的孤魂野鬼,但她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了一声尖叫,那是由不得她的。

一个黑影就像是被那声尖叫招来的。小鱼儿一旦看清是她爹马蜂,就夺门而出。她却认得脚下的路,一口气跑回了家里。她都钻进被窝了,她爹马蜂才喘吁吁地赶回来。她爹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村里人多年来隐隐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啦!天还没亮,就有不少人直挺挺站在了自家门前……天亮了,马蜂家聚集了一院子的人。人人头上冒着红光。早有人看出,白家新姑爷不是个好东西。小白脸么……马蜂,你还蹲地上干啥……对这么个胆小如鼠的人,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马蜂站起来啦……马蜂就像肩扛着千斤重担。他走了出去,人们纷纷跟上,但他只是去了乔尚七家……乔尚七平躺在被窝里,看样子还没醒过酒。马蜂翻来覆去地说,好像总说不清楚,因为乔尚七总听不懂。最后还是村里人帮他说啦,还自作主张:“最好报案。”乔尚七懒得动,饧着眼说:“报案么?这个容易。”乔尚七坐起身子,拿起床边电话,拨了号,却又回头问别人:“我说什么?”

人们略想一想,说:“现有一不正经城里人,勾引了我村女村民。”

乔尚七就照原话说:“现有一不正经城里人,勾引了我村女村民。”

乔尚七脸上木木的,也不知他从话筒里听到了什么。半晌,见他重又躺下,用被子蒙住头。村里人等着,急得什么似的,就一次次目示马蜂说话。马蜂小心地“咳咳”两声,乔尚七就在被窝里说:

“沈治邦,这件事可以交给群众来办。”

马蜂手中,蓦然有了根棍子。“群众”塞给他的。他没想到那是棍子……他像握着根粗粗的车杆。他像牛马拉车那样在街上走。

……远远看见葵花大娘家院子,马蜂身上猛地一震,挨了打一样,下意识就把那棍子攥得死紧。但他清楚地看见,那一片白雪地上,将是一簇从那城里人脑袋上溅出的红梅花。棍子的沉着挥动之下,还有很多人惊奇的面孔……女英雄白齐格的,白爱小的,还有葵花大娘的。他甚至看到乔尚七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努力思索他干了什么,同时做了一个挖鼻孔的动作。他看得那么清楚,连多少年前的马蜂窝都历历在目,但他没有感到丝毫恐惧。

葵花大娘家院子里空无一人。葵花大娘也不在屋里……葵花大娘该不会被女英雄白齐格接走了吧。

一时间,人们没了声息,傻了眼似的,过了一会儿,悄悄退出院子。

俏小鱼儿从一旁的小巷里走来啦。俏小鱼儿要去看小州回葵花大娘家了没有。昨天下午,她见小州晃荡荡拐进烤烟房,就跟了上去。小州往碎麦秸堆里一躺,酣然入睡。她坐小州旁边,偷看他睡觉的样子,觉得真是乖巧,就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但他没醒。不知不觉,自己也迷糊了过去。半夜里醒过来,烤烟房里却再没有别人……烤烟房是什么地方?房梁上曾吊死过无处诉冤的女社员。当时,她真是吓住啦。现在她也不过刚刚缓过神来。她站在雪里,头发有点儿乱,但模样还是那样好看,也许比过去更加好看。恍惚之中,就有了女英雄白齐格的那点儿意思。

俏小鱼儿显见得不知道眼前这伙人在干什么,愣了愣,就被她爹手拿大棒的样子逗笑啦,细细的腰肢左一扭,右一扭,浑身都颤,小手儿捂着嘴,“咯咯”笑,笑得很厉害。

马蜂手中的棍子猝然落地,这伙人也就一根根杵在了葵花大娘家院外。

上午十点来钟,爱小搀扶着葵花大娘,从白皑皑的田野走来,人们这才知道白齐格去了她家祖坟地。

这天下午,一件貂皮子大衣穿在了小鱼儿身上。穿上貂皮子大衣,就跟女英雄白齐格很像啦……像头豹子,只是头上没有那些耀眼的亮光。没听马蜂“哼”一声。

一连几日,小鱼儿都没舍得把这件貂皮子大衣脱下。看着毛茸茸的小鱼儿,不免想起貂皮子大衣的主人:

……女英雄白齐格一声声问她爹:

“你为什么会死?”

她爹在坟里不答应。

出租车来啦,还是原先那辆红车。白齐格早有安排……白齐格从她爹的坟前起身,穿件素衣,跟那年轻人一起钻进车里。

在雪野迷茫的边际,红车消失……

毫无疑问,女英雄白齐格业已重返另一世界。在那里,一只燕子再为英勇无畏,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但从这天起,人们总会闻到一股绵软的香味。

春天来临,冰雪消融,燕子回巢,但没有一只是他们的女英雄。都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们才想起来,那是面包的味道……女英雄白齐格究竟带来多少面包,作为送给村里人的礼物!一种油炸的小东西,黄灿灿的,巧模巧样,放在嘴里糯糯的,静静的,却又香又甜,再没有比它更好吃的东西啦。那些有心人看到包装纸上写着:

炸日本面包。

产地:

南方某城。

……在他们记忆中,也只有这么一种香味,历途如此遥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