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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的大叫 扑满

(原载《青年文学》2000年第11期,《小说选刊》2001年第1期选载)

村子里经常去塔镇的人不是村长,而是王小伟。这个月里王小伟少说也有十六次穿过马金桥家的谷地了。

马金桥家的谷地分布在通往塔镇的道路两侧,一边像个刀把儿,一边像只鸭子嘴。

当年村子里把这两块地分给马金桥家的时候,马金桥的独生儿子马飞腾还只是一个小孩儿,每天就知道追在王小伟的屁股后面。村里人都说,王小伟你回过身来看看,马飞腾像不像你的半截硬屎头子。马金桥多次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但他从不感到忧愁。如今,儿子跟王小伟一起长大了,马金桥夫妇眼望着王小伟走过的路,不禁忧心如焚。

大地上几乎全是玉米棉花,只有马金桥家的地里是一片绿中泛黄的谷子。春天的一场喜雨过后,马金桥问遍了村里所有的人家,无一不说要在自己地里种谷子。马金桥的妻子徐芙蓉也问遍了村里所有的人家。

“咱可不能在地里种棉花,”徐芙蓉对丈夫说,“大地上就咱一家种棉花,每个人走过时揪一撮子也揪光了。”徐芙蓉还说:“你去打问打问小米在塔镇集市上是什么价?喝一碗小米粥就是喝一碗金子哩!”

马金桥看见马飞腾正向外走,就喊住他。“马飞腾,小米是什么做的?”马金桥问他,“我这就来告诉你,小米是谷子做的!谷子碾掉皮就不叫谷子,而叫小米了。”

马飞腾鼻子里哼一声:“他们在哄你们。你刚把谷子种下,你就会发现遍地都是棉花。”

马金桥就笑了。“比金子贵重的是什么?”马金桥说,“咱一家种谷子,就等于咱种的是比金子更贵重的东西。”

马飞腾不愿跟父亲多话,出门找王小伟去了。马飞腾从没想到过问父母要在地里种什么,马金桥认为要让马飞腾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还需要一个过程,他甚至想到了这个过程将是极为漫长的。但他也仍不感到忧愁,即使那一天他和徐芙蓉突然发现大地上真的遍布了棉花和玉米。

“你还是说错了,”马金桥对儿子说,“人们不光是种的棉花。”

马金桥家的谷子丰收在望,但是鸟儿也成群结队而来。六月六刚过,马金桥就几乎整天呆在谷地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吆喝。

“看你爹美得吧!你会以为他守着一只金囤。”王小伟曾对马飞腾说,“吆喝声都比得上唱歌了。”

“爹,”马金桥很长时间没听过马飞腾叫爹了,好像把爹叫在嘴里就会变成一种很龌龊的东西,但他突然听他这样叫,就止不住一慌神。

“村里的人都在笑话你!”马飞腾说,“你怎么能在谷地里唱歌!”

马金桥没吭声。马金桥心里倍感凄凉,没吃饭就走了出去,天黑透了才回来。而鸟儿有增无减,马金桥每天都觉得自己看到了全世界的鸟儿。

“得想个主意了,”马金桥跟徐芙蓉商量,“鸟儿不落棉花地,也不落玉米地,只落咱家的谷子地,咱们不能让它们只落咱家的谷子地。马飞腾这狗日的准能想出好办法,可他就是懒得想!”

徐芙蓉托着腮,眼里闪着鸟儿纷飞的影子,影子下面是绿浪起伏的谷地。徐芙蓉没主意,最终主意还是马金桥想出来的。他们做了五个稻草人,插在了地里。后来又做了五个。

谷穗沉甸甸地耷拉下来,十个稻草人也不管用。他们就又做了十个。这样,刀把儿地里就有七个,鸭子嘴地里就有十三个了。

马金桥夫妇从八月初就整天默默地呆在地里,在二十个稻草人中间来回穿梭。八月没过完,马金桥夫妇就起码有十六次看到王小伟通过刀把儿地和鸭子嘴地之间的道路到塔镇去了。马金桥夫妇仅有一次没看到马飞腾跟王小伟一起到塔镇去。

马金桥站在鸭子嘴地里,徐芙蓉站在刀把儿地里,马飞腾和王小伟都在自行车上弓着背,他们的背影在马金桥夫妇眼中很像两匹飞驰的叫驴,就像还有两头草驴等在前面的路口。他们在原野上走远了,马金桥夫妇也就慢慢从刀把儿地和鸭子嘴地里靠拢。两人走到了一块。

“马飞腾看都没朝谷地看一眼,”马金桥平心静气地说,“他忘了走过的是自己家的谷地,他把自己爹娘当成了两个稻草人。”

“小孩儿家,”徐芙蓉宽容地说,“心里想着玩,眼神就不管用了。”

可是马金桥突然就生气了。“哼!”马金桥说,“我看咱俩都变成稻草人算啦,他就用不着想到这谷地里有他爹娘了!”

鸟儿们趁机从四面八方齐聚过来,并发出沉闷的刮风似的声音。马金桥夫妇赶紧分头走开,重新站在了通往塔镇的道路两侧。

这天晚上,徐芙蓉做好了晚饭,马金桥也做好了第二十一只稻草人。

“咱们不等马飞腾了,”徐芙蓉走过来对马金桥说,“这么晚还不见他回来,准是又跟王小伟在塔镇下馆子了。”

马金桥没有动弹。院子里光线灰暗,徐芙蓉误以为他累得站不起来了,正要拉他,却听他扑哧笑了一声。

“这是我做得最好的稻草人!”马金桥说,“我用黑塑料袋给它包了头,用白塑料袋给它包了脸,用红塑料袋给它缠了脖子。你仔细看看,徐芙蓉,你肯定会说这是我做的最好的稻草人。”

徐芙蓉并没仔细看,但仍然说:“把它放在谷子地里,没准儿能活过来。”

第二天一大早,马金桥就把这只稻草人插到了地里。马金桥乘着晨曦对稻草人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满意。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果真见稻草人非同一般。这时候有一辆拖拉机从塔镇方向开了过来,马金桥认得出是同村人的拖拉机,他很希望拖拉机停下来,看一看他做的这只稻草人。但拖拉机开走了。

马金桥继续停留在谷地里。空气中带着一股微微的寒意,偶尔才有一两只鸟儿莽撞地飞过来,但一看到那只刚插在地里的稻草人,就掉头飞去了。马金桥差不多就要哈哈大笑起来。马金桥心情舒畅,马金桥身在谷地,就像坐在了金黄的谷子堆里。

“马金桥!”突然,他听到有人叫他。

马金桥走过去。

“马飞腾在家里闹翻天了,逼着你老婆拿钱,”那人告诉他,“你老婆急得直哭。”

马金桥笑了。

“你骗谁呢?”马金桥说,“马飞腾跟王小伟在一起,昨天没能从塔镇回来。”

“我是好心才告诉你的。村里常老六半夜到塔镇集贸市场送菜,就碰上了他和王小伟。”

马金桥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刚才开过去的拖拉机。

回到家里,马金桥看见徐芙蓉正蹲在地上哭,马飞腾已经没事了,躺在床上说着胡话。

“别哭了,”马金桥对徐芙蓉说,“他不闹就行了。”

徐芙蓉渐渐不哭了。马飞腾却忽然嘿嘿笑了。马金桥扭头看看他,见他脸上白里透红,笑得牙齿都露了出来。谁见过这么齐整的牙齿!没有。马金桥从床上拿过一件衣服,轻轻盖在儿子身上。

马金桥像是忘了还要去守望谷地,他跟徐芙蓉坐在一起,半天也没说一句话。马飞腾已经不笑了,他睡了过去。

“你快去你表姐家,”马金桥对徐芙蓉说,“王貂蝉那闺女要没意见,就把亲事给他们定下来。”

徐芙蓉点点头。“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徐芙蓉说,“我看貂婵能让飞腾留在家里,只是我表姐刘秀贞一心想着攀高枝,对我也没个实在话。”

夫妇两人又商议了一阵,马金桥才想起来要去谷地看看。

“我一个人去吧。”马金桥说,“喝醉酒的人经常会口渴。”

徐芙蓉却有些对地里放心不下,脸上露出两难的神色。

“我做的这个稻草人,很好呢。”马金桥说,徐芙蓉才安心下来。

马金桥来到院外,徐芙蓉在身后把院门闩死了。

街上人来人往。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马金桥揣度着,忽然看见了王小伟。

王小伟一点儿事也没有的样子,朝他晃晃荡荡地走过来。他很想装着没看见他,但他已经走到了近前。

“你知道街上为什么这样热闹吧。”王小伟嘻皮笑脸地说,“他们把我吵了起来。他们是去地里看你家的稻草人的。他们说你家有个稻草人很像村长,连村长也去看了。”

王小伟的父亲是村里的信贷员。村里谁穷谁富几乎都瞒不过王小伟父亲的眼睛,但王小伟的父亲就是摸不清马金桥家的底细,因为马金桥从来没通过王小伟的父亲往银行里存过钱。

“你爹是个老吝啬鬼,”王小伟对马飞腾说,“他就是要把钱带到棺材里去。我敢打赌我能让你进镇上当个通讯员,可你爹就是不舍得为你的事把钱拿出来。”

马飞腾讪讪地笑着。“我家没钱。”马飞腾说。

“你家的钱都让你爹埋到墙根底下了,”王小伟说,“或者埋在了酸菜缸下面。”

“那怎么可能呢?”

“我来帮你算算。”王小伟说,“就从一九九一年说起吧。那时候王妹楼村农民人均收入是八百块,就算你家花了一千四,还剩一千。第二年是一千一,就算你家花剩了一千五。第三年是一千五,也算剩一千,第四年第五年都剩一千,第六年人均收入二千三,剩两千总不算多吧。第七年王妹楼村评为小康村,人均收入二千七,第八年整三千,就算都剩四千块。你是刚毕业一年的高中生,你算算,你爹起码家里有一万五千五。另外还有隐形收入不算。我问问你,马飞腾,你爹都把钱放哪儿啦?”

马飞腾搔搔头皮,笑而不答。

“我知道你信不过我,”王小伟说,“到了八月我就带你去看看,我认识镇上的多少人。文化站的乔秃子我认识,水利站的刘歪嘴我认识,民政所的李斜眼我认识,还有税务所的牛凤海、派出所的武良发、财政所的庞世成都跟我是老相识。只要有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说句话,——不就是进报道组当个通讯员嘛!如果每个人都开口了,马飞腾,通讯员算根屌毛,就让你稀罕成这样儿!”

马飞腾在家里对徐芙蓉说:“娘,那个,明天我要去塔镇。”

马金桥听见了。“飞腾,你不能去塔镇,”马金桥说,“鸟儿都朝咱家的谷地飞来了。你怎么能让你娘一天天地在地里跑?”

“那就不跑好了!”马飞腾说得很干脆,“王小伟的爹没天天在地里跑,人家的日子过得不比你差。村长没天天在地里跑,人家也早把日子过好了。”

“王大胖子日子过好了,那是磕头磕来的。”马金桥说,“他给比他小二十岁的村长磕头,村长领着他到镇上,他又给镇上的人磕头,这才当上了村里的信贷员。你能跟村长比么?村长当上了村长,他就不再是人了。他日子过好了,人背后可没少冲他吐唾沫。”

“那我也去镇上磕头好了,”马飞腾说,“就让人冲我背后吐唾沫好了。明天我就要去见镇上的乔秃子、刘歪嘴、李斜眼,还有牛凤海、武良发、庞世成。”

“我知道了,”马金桥说,“你是让王小伟给蒙住了。王小伟一个毛孩子,还要见武良发,看武良发不一巴掌把他打回村子里来!他也只不过是跟着村长见过他们几面。”

不管怎么说,马飞腾已经跟王小伟在短短二十几天里去过十六次塔镇了。王小伟又来到马飞腾的家门前,马金桥无法把他引开。马金桥不过才从院门外走出两步,他就开始啪啪地打起门来。

“不开门我把门打碎了!”王小伟口里嚷着。

徐芙蓉把门打开一道缝,露出两束怯生生的目光。“飞腾还在睡着。”徐芙蓉说。

“我来了他就得起来!”王小伟蛮横地说,“我现在就是他亲爹。”

徐芙蓉听了很不高兴,但徐芙蓉没让自己显出来。忽然她觉得这个叫门的孩子太滑稽了,就止不住一笑。“你等着,我看飞腾醒来没有。”她说。很显然,王小伟绝不会等着让她去看马飞腾有没有醒的。王小伟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这时候马飞腾来到了徐芙蓉身后,远处的马金桥看见王小伟一头闯进门去,只好深感无奈地走向田野。

“你娘怎么没去看谷子?”王小伟瞥了马芙蓉一眼。

“娘,你看谷子去吧。”马飞腾抱着自己的脑袋,使劲揉着。

徐芙蓉说:“飞腾,你要多喝水……”

“去吧。”马飞腾声音不高。

徐芙蓉把后面的话咽下去,走开了。

王小伟扑哧一声笑了。“你爹做了个稻草人,谁看谁都觉得像村长。”王小伟说,“鸟儿肯定不敢落到你家谷地里了。”

马飞腾一时还没明白王小伟的话,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咱两个人才给咱要一百块,”王小伟说,“你能找出比单身女人丁美娜更讲情义的女人吗?丁美娜世上难寻。”

马飞腾不由得把目光一低,脖子都红了。王小伟笑着在他腿弯里摸一把。

“怎么样?”王小伟说,“知道什么叫女人了吧。这就叫‘女人’!你都十九岁了,都要成为塔镇的通讯员了,怎么能不知道什么叫女人呢?”

徐芙蓉从家里出来,街上的人谁都能看出徐芙蓉哭了。徐芙蓉塌蒙着松弛的眼皮,身姿僵硬地走过人们的视线。她没想到会在一棵大枣树下面碰到马金桥。

“你怎么出来了?”马金桥问她。

“马飞腾把我赶出了家门。”徐芙蓉说,“王小伟一进屋她就让我去看谷子。”

马金桥已经在枣树下面徘徊好一阵了。他相信他们耽搁的时间再长一些就会有人走过来。他们便一起走向野外。于是,他们远远地看见了他家的谷地。谷地里矗立着姿态不一的稻草人,还有众多拥挤在通往塔镇大道上的村里人。

马金桥把脚步放慢了。

“你不要跟着我了。”马金桥冷不丁对徐芙蓉说。

徐芙蓉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们父子俩是不是……都在嫌弃我?”这是徐芙蓉心里想的。

马金桥能够看出徐芙蓉心里想什么。

“我不要你跟着我,是要你去金佛寺。”马金桥莞尔一笑,“地里有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的稻草人,哪只不要命的鸟儿敢落咱家地里?你快去跟你表姐说,王貂婵这闺女要是没意见,就让她跟马飞腾接触接触。我冷眼看了咱村里的不少姑娘,也留意了路上见过的不少姑娘,也就只有王貂婵能配上咱家飞腾。”

徐芙蓉并没能轻松下来。“刘秀贞……”徐芙蓉面露难色。

“那你就先去核桃园表姨家,”马金桥说,“表姨是刘秀贞的亲妈,她亲妈说的话她得听一听吧。”

要去金佛寺得朝左走,要去核桃园得向右走,徐芙蓉听了就要向右走。马金桥暗自一笑,心想,有这么两手空空去提亲的么?看来女人脑子就是不行,事情一急就会乱了分寸。马金桥赶紧叫住了她。

“徐芙蓉,你别去表姨家了。”马金桥说,“你给表姨说了东,她听成西,给她说西,她听成东,还不如不给她说。你就去金佛寺。去金佛寺也不用给刘秀贞带东西,你就告诉她,马飞腾白白净净的,一口齐崭新的牙齿,才毕业一年的高中生,”马金桥沉吟一下,口气突然变得异常果断。“你就索性告诉她,马飞腾就要成为塔镇报道组的通讯员了!”

徐芙蓉点点头,就去了左边的一条路。

马金桥在谷地里呆了一天,整整一天谷地里就没断过来看稻草人的村里人,整整一天也没有一只鸟儿胆敢落在马金桥家的谷地里。天断黑了马金桥就从谷地回家,路上看见有个人影一摇一晃地朝前走。马金桥怀疑那人是走不动了。他忙赶上去,看能不能扶上一把,却发现是徐芙蓉。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马金桥说。

“让表姐留住了呗,”徐芙蓉疲惫而得意地拉长声音,“中午表姐让表姐夫陪我喝了两杯红葡萄酒,又让王貂婵陪我喝了两杯。等我想站起来时,才知道在表姐的床上躺了半后晌。表姐怎么也不放我回来,一定要王貂婵明天一早送我回来。我就想着你们爷儿俩连饭也不会做,这一天时间你们不就饿着了?再说,——再说我也是想快些让你知道这些事情!”

马金桥哈哈笑出了声。他一点也不感到饿,脚底下就像踩着一块软软的云彩。他左右看看,路上没人,便上前拉住徐芙蓉的胳膊,徐芙蓉情不自禁地对他的脸哈了一口,两个人就笑得蹲在了地上。

第二天马金桥夫妇看到马飞腾没有外出的迹象,心里就踏实很多。马飞腾有气无力地歪在床上,两条细长的腿耷拉在床外,轻轻摆动着。

马金桥夫妇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浑然不觉的低笑,还时不时朝他看一眼。要是换成别人的儿子,早就对马金桥夫妇古怪的举止发问了。

但马飞腾沉得住气,马飞腾什么也不过问,吃过早饭就又躺下了,照旧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马金桥终于按捺不住,故意“咳”了一声。“他娘,”马金桥高声对徐芙蓉说,“你看看人来了没有?”

“哎!”徐芙蓉应声就朝外走。

“你知道今天谁会来吧?”马金桥故意显得很平常,“马飞腾,你肯定觉出有喜事了。”

马飞腾并不改变自己脸上的表情。

“我告诉你吧,”马金桥简直就要激动起来了,猛地把声音提上去,“是王貂婵要来!”

马飞腾翻了一个身,给他一个后背。他就想到自己的声调有些太过于夸张了。他还想到马飞腾可能有些害羞,于是他想到自己当年比马飞腾还要害羞呢。相亲时媒人告诉他眼前的姑娘就叫徐芙蓉,他都不知道抬头看看。回来后父母问他徐芙蓉长得什么样,你听他说什么:“我怎么知道!”说完就躲屋里去了,两天没出门,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就是年轻的马金桥!

“来了来了!”

马金桥听见了徐芙蓉因激动便变得尖厉的声音。马金桥转身就朝外走。在院门口,他看见一个姑娘在骑自行车。

姑娘骑在自行车上,腰杆儿挺得笔直。车把上挂着一只篮子,篮子用一块红绸子盖着。姑娘把自行车骑到马金桥夫妇跟前,扑腾就跳了下来。

“路上那么多人是干什么的?”姑娘快言快语,“他们不是在看我吧。”说着,把篮子摘了下来。马金桥接在手里,就小心翼翼地捧着。徐芙蓉的眼睛也下意识地朝篮子一瞥。那姑娘发现了,就说:“没什么好拿的,我看表姨到家了就放心了。”

徐芙蓉说:“这闺女,到表姨家里来还用着拿东西。回头见了我表姐,看我不好好说她一顿!”

他们先后进了门。徐芙蓉瞅空问马金桥:“篮子里是什么稀罕物,还值得用红绸子盖着。”

马金桥一撇嘴。“还能有什么?”马金桥说,“茄子,黄瓜,芸豆,辣椒,还有一绺子老韭菜。”

人们看见马飞腾从家里狂奔而出。马飞腾跑起来的样子就像有人在后面拿棍子追着打他。很多人都停了下来,他们有些不知道是该去地里看马金桥做的稻草人,还是一心看马飞腾在街上狂奔。

马飞腾来到王小伟的家门口,王小伟要是欠些机灵肯定会被他撞倒的。王小伟一侧身子,马飞腾就冲进他家院门内。

“走!走!”马飞腾回过头来,十万火急似地说。

王小伟笑着。“马飞腾,你是要我跟你去看稻草人吧。”王小伟说起话来总是给人一种嘻皮笑脸的感觉。

“去塔镇!”马飞腾说,竟忘了王小伟的爹正在院子里支起耳朵坐着,“去找丁美娜!”王小伟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想起王小伟的爹正坐在一张藤椅上,正在支起驴一样的耳朵窃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

王小伟眯缝着眼,他爹看着他好像一句话也没说,但他说了。“你想丁美娜了,”王小伟说,“丁美娜的屁股圆得像颗石头蛋儿,没人能摸得够。可是我还没有歇过来。我的腰上还很酸。”王小伟伸了伸懒腰。

马飞腾就耻笑他。“你总是吹!”马飞腾说,“看你还吹吧。”

他们说了很多话,但王小伟的爹绝大部分没听到,这就难怪王小伟的爹开始生气了。王小伟跟他爹是心有灵犀,他知道不能再这样鬼鬼祟祟的了。

“马飞腾,你家是不是来亲戚了?”王小伟放大了一些声音,“听说还是个年轻的女亲戚?”

马飞腾脸一红。

王小伟的爹用蒲扇拍打着肚皮,说:“马飞腾,你家这个天仙似的女亲戚是哪庄上的?我可没听说前后左右庄还有这么个漂亮姑娘。胡家洼有个闺女就胡小春,也没她漂亮。”

“哼!她很漂亮呢。”马飞腾不以为然地说,“一张脸有磨盘大,买头驴来就能开磨坊了。王大叔去磨面,我说了算,免费!”

王小伟的爹哈哈大笑起来。

“她可比不上丁美娜。丁美娜的脸儿多小,一巴掌就盖得住,”马飞腾低声对王小伟说,“咱今天还去找丁美娜。”

王小伟又伸一伸懒腰。“我的腰真酸了。”王小伟说,“腰以下的部分空空的,就像断掉了。我还从来没这样过。”

马飞腾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你要不去我去。”马飞腾说,“不信她就认不出我。”

王小伟的爹重新把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看在眼里,就又要生气了。但王小伟开始懒洋洋地向屋里走,他爹的气也就随之消了。

马飞腾无精打采地离开了王小伟家的院子。他远远看见他的爹正在走进村里的一家小卖部。他知道他的爹今天将会好好地招待王貂婵。果然,不大一会儿就看见他的爹手里拿着一大包东西,喜笑颜开地走了出来。马飞腾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肚子里也咕噜响了一声。但马飞腾并不想这就回家。他停留在街上,想来想去,忽然想起要到谷地里看看。

谷地里还有不少人在看稻草人。谁能猜到人们对马飞腾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人们大声对马飞腾说:“马飞腾!你爹怎么把那个最高大的稻草人做成了村长的样子?”

马飞腾没想自己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哑巴,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没有停下来。他走在了他家的刀把儿地和鸭子嘴地之间的道路上,他很快走了过去。

“马飞腾要自己去塔镇了。马飞腾这个月去塔镇去熟了,不用王小伟带他了。”马飞腾听见人们在他背后说。

马飞腾走到第一块玉米地后面就收住脚步。玉米地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但马飞腾能从玉米地上方看到那些稻草人的顶部,还有稻草人所持的破烂的芭蕉扇、弯曲的树枝和直指苍穹的细竹竿。隔着玉米地,他还能听见人们的声音,但他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等这些声音渐渐消失之后,他才从玉米地后面走到一块棉花地里。他看见人们已经从他家的谷地周围散尽了。

马飞腾站在了谷地中间。沉甸甸的谷穗随风击打着他的双腿。他抬起头来,不过是朝跟前的稻草人刚看一眼,就忍不住笑了。他觉得眼前的稻草人简直就是比着村长的样子做成的。做稻草人的材料只是一些木棍、玉米秸秆、废塑料袋,能用它们做成村长的样子不是天才也得是次天才。但是笑纹马上在马飞腾脸上凝固下来,明明是站在烈日炎炎下的谷地里,他却忽然感到背后呼地吹来一阵冷风。

马飞腾逃一样地离开了谷地。等他意识到远远地把谷地抛到身后时,心里又隐隐有些愧意。怎么没想到把那只稻草人顺手拔掉呢?

“不行!”马飞腾又立刻表示反对,“村里人下午还会来看的。他们如果看到我拔掉了稻草人,他们就会说我是先害怕了才把它拔掉的。这就等于说我替我爹承认做了个像村长的稻草人。总有一天他们会看厌的。他们不看的时候也就等于我爹没做这个像是村长的稻草人了。”

马飞腾加快了脚步,好像忘了家里有个叫王貂婵的姑娘正被父母殷勤地伺候着。

马金桥夫妇知道马飞腾去了谷地,马金桥夫妇要给王貂婵开饭,王貂婵就说等等大表哥吧。只不过等了一会儿,马金桥就决定不等了。

“谷地里气味好闻。”马金桥说,“棉花地里的气味能把人呛死,玉米地里能把人热死。只有在谷子地里,明亮,畅快,气味好闻。你不到谷子地里没的说,你到了谷子地里你就不舍得离开。那好闻的气味能把人喂饱。站在谷子地里,往那些棉花地玉米地里看看,你就会觉得是种享受。你大表哥这是享受去啦!”

他们开了饭,桌子上是马金桥从村小卖部里买来的熟食和徐芙蓉用茄子、黄瓜、辣椒等做的菜。同样是茄子、黄瓜、辣椒,王貂婵吃在嘴里就是跟在自己村里吃到嘴里不一样。王貂婵指着桌上的菜盘说:“表姨做的菜就是好吃。”

这时候王小伟来了。“马飞腾在家么?”王小伟在门外喊。

他们都抬起头来,王小伟就走到门口。“马飞腾去看谷子了。”马金桥说。他想王小伟可能就要走开了,但王小伟没走。

王小伟自己坐在旁边。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们都没吃饭,王小伟就说:“你们吃着,我坐在这里等他。”

他们吃起来。他们不说话。马金桥忽然觉得不说话不好,就把头转向王小伟。

“马飞腾在谷地里。”马金桥说。他看见王小伟眯着眼睛,像在想心事。

王小伟“噢”了一声,还是眯着眼睛。

“我说过了,”马金桥说,“谷地里的气味暖烘烘的,很好闻。看谷子的确是种享受,马飞腾……”

“噢。”王小伟嘴角上有一抹微笑。

马金桥不说了。王小伟静静的,跟在屋里神秘地消失了一样。马金桥又把头转回来。他们吃饭。于是他们吃完了。王貂婵帮着徐芙蓉把桌子收拾好,他们就都在屋里坐下了。

这一次来的是马飞腾。马飞腾的脚步声很重,很急。他一进门就要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马金桥徐芙蓉叫住了他。

“洗把脸吃饭吧。”他们说。徐芙蓉说:“我给你端来。”王貂婵起身要去替她端。

“吃了!”

“吃了?”徐芙蓉不信。

马金桥不由一笑。“你吃什么了?”马金桥说,“哦,我知道了,你吃的是谷子的气息。谷子的气息能被人咬在嘴里。”

王小伟这时候也笑了,马飞腾就发现他也在这里。马飞腾不知对他说什么。

马金桥对徐芙蓉使了个眼色。徐芙蓉也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们就一起对王小伟使眼色。他们先往屋外走。王貂婵也要跟着往外走,马金桥徐芙蓉就说:“貂婵你在屋里坐一会儿,我们看看茄子干儿晒透了没有。晒透了要收起来,再切一些再晒。地头上种的几棵茄子,十张嘴也吃不了呢。”

王小伟也站起来。他朝马飞腾挤了一下眼睛,就走到门外,顺手把门带上了。马金桥夫妇原以为他会离开的,但他刚走到院门口就转了回来。马金桥夫妇趴在窗户下面,王小伟却趴在屋门旁。他们开始倾听里面的动静。

起初是没有动静的,又看不见里面的情况,马金桥夫妇就有些着急。但动静很快就有了。他们听见王貂婵很突兀地叫了一声:

“马飞腾!”

他们的心就止不住咯噔一下。

“我一来你怎么就跑了?”这是快言快语的王貂婵的声音。“你怕什么?你怕我吃了你!我是老虎,是狮子?”

马飞腾一声不吭。

王貂婵稍一停顿,就接着说:“我到你家来我还不怕呢,你倒怕了!哼,还是个小通讯员呢。你连我都怕了,还能见谁?你把笔掏出来,我来给你提供一个线索。这是发生在刘家庄的事,哈哈哈,我还是别说了吧。我一说就得笑死。”

王貂婵几乎笑岔了气,好不容易才停下来。“马飞腾,”听她又爽快地说,“这件事不说也罢了。我给你说说打驴踢张家的事吧。那里有户人家办个酒厂……我看你不感兴趣。”

很显然王貂婵的兴趣也下去了。屋里静了很长一阵,才听她又说:“拿着!拿着!”外面的人实在猜不出王貂婵要让马飞腾拿什么,但能肯定王貂婵是非常冷静的。

“现在办什么事情是容易的?办成了算是好的。”王貂婵善解人意地说,“我们村上有一个合同民警,镇上每月能给二百块钱呢,一年就是两千多块,比种一亩地不知强多少。种这一亩地一年到头也剩不出七八百。这是办成了。就是办不成呢?我娘说了,去镇上也别把钱当成一回事。认识了镇上的,镇上的来村里说句话,谁说就不能当个村长?能进村委也算不错。”

“我不要你的钱!”这是马飞腾第一次开口。

“你是不是嫌少了?我也就只有这些。”

“谁说我要去镇上当通讯员?谁说的!”马飞腾怒气冲冲。

“你才哄不了我呢?谁都知道。从八月里你就去塔镇,你已经去了十五趟啦!”

突然,屋门嗵地一响,马金桥夫妇就看见王小伟一下子闯了进去,王貂婵和马飞腾就看见他一下子闯了进来。

“我叫王小伟,”王小伟直挺挺地站在王貂婵面前,急遽地喘息着,“我是王妹楼村信贷员王光胜的小儿子。我带马飞腾去找塔镇的乔秃子、刘歪嘴、李斜眼,还有牛凤海、武良发、庞世成。他们能让马飞腾当上通讯员。王小伟在这里不是吹的大话,我爹王光胜认识镇上所有的人。”

王貂婵一时没缓过神来,马金桥一家人也都愣在了那里。

这天晚上,马飞腾好像饿极了,吃了一碗又一碗。马金桥终于忍不住说:“马飞腾,这样吃法是会把肚子撑破的。”

徐芙蓉在一旁说:“让他吃吧,他年轻。”

马金桥说:“我年轻时也没这样吃过。我年轻时就出大力,马飞腾还没出过大力。”

马飞腾把脸埋在了碗里,手上的大馒头一眨眼就没了。

马金桥说:“马飞腾,你明天还要去塔镇。以前爹不是不想让你去塔镇,只是不想让你跟王小伟混在一块。现在爹是全心支持你,爹把咱的家底向你亮出来。爹存了二万三千块钱,都用油纸包好了,藏在外人找不到的地方。明天爹就给你一千,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王貂婵给你的五十块钱要给她留着,你要去了塔镇也别忘了给她扯块花布。”

但他的话并没有让马飞腾停下来。马飞腾吃到不能再吃了,才放下碗,咬了一口的馒头又丢到馒头筐里。

第二天马飞腾早早起来就出去了。马金桥还以为他去找王小伟了,其实他又一次去了谷地。马金桥正要出门就听到空气中传来了马飞腾的吆喝声,虽然还很生硬,但显然要比马金桥有股冲劲儿。马金桥感到自己就要站不住了。他伸手扶住门框。

“徐芙蓉,你听!徐芙蓉,你听!”

马金桥眼里闪着泪花。

徐芙蓉咧嘴笑了。徐芙蓉笑起来很像个孩子。

“王貂婵刚到咱家马飞腾就去了谷地,”马金桥用手指揩着眼窝,“王貂婵还不是他媳妇,他就知道过日子了。你说说,徐芙蓉,我心里能不喜欢么?我一想到儿子在谷地里替他老子吆喝,我就差蹲在地上号啕大哭了。这个招人疼的王八蛋,他这是让我哭啊!你说说,徐芙蓉,我怎么能没想到早些给儿子说媳妇呢?我怎么能没想到年轻人更需要女人。像我这把年纪的,——没了也就没了。”

“遭瘟的马金桥!”徐芙蓉骂了一声,操起一把扫帚要打。马金桥抱头就跑,两人就在院子里转起了圈子。有一只鸡误以为他们要捉自己,也跟着跑。将要走投无路时,就一展翅膀,落到了墙上,但他们还在追着,还在发出哈哈的大笑。

一连两三天,马飞腾都是早早起来赶到谷地。前去看稻草人的村里人比前几天少多了,但还是有些人站在谷地里对着那只像村长的稻草人看来看去。

“马飞腾,”人们说,“你怎么还在地里看谷子?鸟儿已经不敢来你家地里糟蹋了。怎么就不敢来你家地里了?马飞腾,谁要说这个稻草人不像村长,我头朝下倒着走!”

还有人说:“马飞腾,你问你爹没有,他怎么把稻草人做成村长的样子?”

还有人说:“你知道吧,马飞腾,村长也来看过了,村长什么也没说。村长要是生了气,你不怕么?我看你还是快把稻草人从地里拔掉吧。”

马飞腾就说:“我只有一句话回答你,稻草人不像村长。”

“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啧!啧!啧!”

马飞腾三四天没离开谷地。

这一回该是马金桥来催他了。

“王小伟昨天去了塔镇,”马金桥说,“他没来叫你吗?王小伟没到中午就从塔镇回来了,他回来也没给你说吗?”

马飞腾猛地把头扭到一边:“他去不去塔镇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金桥看着他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脖梗,心中有些不忍。

“你不想去塔镇算了,”马金桥说,“你已经在谷地里看了三四天了,从现在起就轮到我了。你总不能光让我在家里呆着吧。等你把王貂婵娶回家,我就把那块刀把儿地分给你们,你就是住在这里,我也不会多管的。”

马飞腾低着头想了一会儿。马飞腾没有冲撞他。他想到马飞腾虽然看上去仍然有些对自己不耐烦,但却是比过去温驯多了。马金桥重新感到了做父亲的尊严。他的嗓子里突然痒痒了起来。

“只要马飞腾一走开,我就扯起嗓子吆喝几声。”马金桥心想。马金桥记得自己快有两个月时间没在谷地里吆喝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要大声吆喝的冲动。他的脸已经早早地被这股冲动涨红了。

可是马飞腾还没有走开的意思。他坐在地垄上,谷地在微风中发出一阵阵潮水样的沙沙声,谷穗一次次碰触着他的脑袋,并遮挡着马金桥的视线。终于,马飞腾慢慢从谷地里站了起来。马金桥会心一笑。他很相信马飞腾就要第十六次跟王小伟通过他家的谷地了。

马飞腾走出谷地没多远,马金桥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吆喝声破口而出:

“嗷嘿——!嗷嘿嘿——嘿——!”

他听到大地跟自己一起合唱起来:

“嘿嘿——嘿——!”

果然,马金桥第十六次看到王小伟和马飞腾通过他家的谷地上塔镇去了。这一回他们骑车的速度并不快,他们把车子骑得歪歪扭扭的,有点不像是去塔镇,而是在路上闲逛。

马金桥目送他们远去,然后目光才垂下来,落到那些平展展的棉花地里和城堡似的玉米田里。他一点一点地收回着目光,最后眼里就只是他家丰收在望的谷地了。他闻着谷地的气息。整整一个上午,马金桥都像是一个做梦的人。来看稻草人的村里人仍有不少,但都没能打破他的梦境。忽然,他发现谷地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马金桥跟二十一个稻草人站在一起,他感到了阳光的炽热。他想了一想,就走开了。不大一会儿,他就从一道沟渠旁采来了一把宽大的蓖麻叶,他把它们分别盖到二十一个稻草人的头上。他非常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得意,于是,他面对每一个稻草人,不由得咧嘴直笑。徐芙蓉赶来给他送午饭时走到了他的身后他也没能发觉。

“你把我吓了一跳。”马金桥说,“我还以为哪个稻草人活了过来。变成仙女给我送饭的肯定不是那个像村长的稻草变成的。”

“马飞腾去塔镇了。”徐芙蓉说。

“这个稻草人是女的,”马金桥指着身边的一个稻草人说,“我给这个它起个名字,它就叫徐芙蓉吧。”无疑,马金桥把自己逗乐了。他笑得直不起腰来。

“王小伟也去了塔镇。”徐芙蓉接着说。

“刀把儿地东北角上的那个稻草人就叫王小伟,”马金桥用手指着,“靠着路边的那个就叫马飞腾,你不能让他们离得太远。这一个就是我,要是它再把眉毛耷拉下来,就更像我了。这个手里拿着芭蕉扇的是王小伟的爹,王光胜。这个是常老六,这个是马小友……”

马金桥越来越兴奋。他不停地在谷地里走来走去。

“王小伟回来了。”徐芙蓉告诉他。

他这才开始留心她的话。“你说谁回来了?”他问。

徐芙蓉说:“王大胖子的儿子王小伟。”

马金桥说:“王小伟要从塔镇回来一定要从咱家的谷地经过,我怎么没看见?我也没看见马飞腾回来。”

徐芙蓉说:“马飞腾没有回来。”

“那可能是他有事耽搁了。上午不回,下午就回。”马金桥说,“你拿来的饭呢?来,吃饭!”

他们坐下来,吃着盛在瓦罐里的午饭。可是徐芙蓉突然放下筷子,歪着头说:“我觉得不妙呢。”

徐芙蓉说,“我在院门口切茄子,常舜生的女人刘桂花走过来,说,切茄子呢?我说,切茄子呢,院子里的几棵茄子结得吃不了,晒成茄子干,够一冬嚼头呢。刘桂花就告诉我王小伟从塔镇回来了。刘桂花要去她家地里给棉花打杈子的,但她不去打杈子了,她扶着咱家的门框,在那里站住了,对我说,徐芙蓉,你家马金桥怎么能把稻草人做成村长那样子的,你们这不是要惹村长生气么?”

“他生什么气!”马金桥脱口说。

徐芙蓉说:“我也这么说呢,他生什么气?许你村长长成那个样儿,就不许稻草人扎成那个样儿?”

马金桥一听就急了。“你这糊涂娘们儿,怎么恁不会说话!”马金桥说,“这不是承认稻草人像村长么?告诉你吧,我也是越看越觉得稻草人像村长,可我就是不承认。我也没把稻草人从地里拔掉,就是对村里人的回答。我插上的我拔掉了还不容易吗?但我一拔掉,就等于自己承认了。”

那徐芙蓉听了,一时间慌出了满脸的汗。“刘桂花也许不会说给别人,”徐芙蓉嗫嚅着。

“刘桂花!”马金桥说,“常舜生的屌有多长、一晚上掉几根屌毛她都能说出去。常舜重整不了她,顺手给她塞了只手电筒。你听她说什么,她说她愣是一夜没让常舜生把手电筒拿出来!徐芙蓉,你对刘桂花说那话,你还不如,——还不如说我屌毛白了!”

下午马飞腾也没回来。

这是第二天中午,马金桥守在谷地里,徐芙蓉提着瓦罐前来给他送饭。

“有人在塔镇见过他了,”徐芙蓉说,“看见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马金桥就笑了。“这不就对了?”马金桥说,“马飞腾跟一个女人在一起,王小伟还跟着干什么?”

“可这个女人不是王貂婵。”徐芙蓉说,“这是个塔镇上的单身女人,已经有三十多岁了。我在院门口切茄子的时候常舜生的女人告诉我的。”

马金桥还是笑。“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跟他在一起,那就更不用怕了。”马金桥一点也尝不出饭菜的味道,但他继续吃着,也不再说话。徐芙蓉像昨天一样,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歪着头,说:“我在家门口切茄子,——我要不切完,茄子就会老了。”

徐芙蓉说:“我看见了常舜生女人刘桂花。正要喊她,她却走了过来,说,又切茄子呢?她这回是要去棉花地里捉虫,手里提着一个空啤酒瓶子。我说你这是不是要把捉到的虫子装在啤酒瓶子里,好拿回来喂鸡?她说可不是呢。我原想再说说稻草人的事,她却告诉我有人看见马飞腾在塔镇跟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一起。我听了,脸就像发烧一样,一心盼着刘桂花走开。刘桂花看着我,一个劲儿嘻嘻地笑,我脸上就烧得更厉害了。我说,她常大嫂,这件稻草人的事,——稻草人在地里插了这么多天,马金桥要是拔掉了,即使不像村长,倒闹得真像是村长了。”

马金桥一下子把筷子扔到地上,脸涨得像颗老茄子。“你这糊涂虫!”马金桥大声嚷起来,“你少根裤腰带么?就不会把你那臭嘴当裤腰扎上!对稻草人像不像村长,最当紧是什么也不说,——沉默!”

徐芙蓉的脸就跟小米一样的颜色。她没想到马金桥会对她发出这么大的火气,鼻子已经开始酸了。

“沉默!”马金桥又嚷。他意识到了这个词的口感,像有一枚甜而坚硬的果子被咬在了嘴里。他几乎要静下心思来细细咀嚼了,但他站起身,快步走开了。他又马上走了回来,因为他发现自己踩倒了几墩谷子。他弯下身去,把它们扶起来。这时候,他听见了背后徐芙蓉的抽泣声。回头一看,徐芙蓉正用巴掌在脸上猛擦呢。

“好了好了,别哭了,”马金桥口气缓和下来,劝她。只见她默默地拿起筷子,去吃瓦罐里的剩饭了。

吃完了饭,徐芙蓉留在了地里。人们走出村子,远远看到他们的身影在谷穗上方悄无声息地慢慢移动着,在沉静的午后,与二十一个稻草人一起,成了一种超然于物外的东西。

又过了两天,就已经是九月了。谷地已基本上褪去了绿色。可是马飞腾还没有从塔镇回来。马金桥除了黑夜,在谷地里寸步不离。饱满的谷粒在他的睡梦中接连不断地炸响。突然,马金桥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是睁着眼睛的。他看到一团白白的月光在窗子里闪烁,地上像泼了水一样,显得湿漉漉的。

马金桥眼望着地上那片像水一样的月光,直到徐芙蓉尖叫着醒过来。

“天亮了吧,我梦见马飞腾吵着要吃我的奶,”徐芙蓉脸上还带着梦中的惊恐,“他把我的奶扯得很疼。”徐芙蓉轻轻揉着胸脯。

地上的月光倏地不见了,像是渗进了土里。马金桥夫妇随后就起床了。天已麻麻亮,徐芙蓉去厨房做饭,马金桥就趁早收拾收割的农具。他从农具堆里找出了两把生锈的镰刀,磨好了就放在地上。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塔镇再买一把新的。也应该给马飞腾买一把了,让马飞腾使旧的怎么能行呢?

“明天是塔镇大集,”马金桥对徐芙蓉说,“我要去买一把镰刀回来。”

“已经有两把了。”

“亏你想得出!”马金桥说,“给马飞腾一把旧镰!你把旧镰给了马飞腾,你想退休是不是?到了腊月二十七你才整四十八,人家王家小脚五奶奶快八十岁了,也没停下干活。”

徐芙蓉把头垂下来,嘴里嘀咕道:“你怎么又发火?”

“我发火了吗?”

“你现在是动不动就发火,”徐芙蓉声音很小。她在暗暗鼓起勇气。她慢慢抬起头来。“你变了。”她说。

马金桥摸摸自己的脸:“我变了吗?”他继续摸着自己的脸。“不,”他沉吟了一下,坚定地说,“我还是那个样儿。”

今天马金桥夫妇照例还要去谷地守望。刚走出院门,背后的徐芙蓉比马金桥眼尖,一抬头就看见王貂婵从村头走了过来。“那不是貂婵姑娘吗!”徐芙蓉说。王貂婵没有骑在车子上,跟她走在一起的是王小伟。马金桥夫妇不能不感到疑惑,也都微微地把嘴张开一些。

“这是我的家,”王小伟指旁边一个整齐宽敞的院落,“王貂婵,你要是再到王妹楼村来,最好的院落你不要去,因为那是村长家。第二好的院落你才走进去,这才是我王小伟住的地方。”

“我去你家干什么!”王貂婵笑着说,“我又不认识你。我去就去我表姨家。”

“你怎么还不认识我?”王小伟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叫王小伟了。我是村里信贷员王德胜家的小儿子,是王德胜老头子的心肝宝贝儿。”

他们很快从王小伟家的院门口走了过去。

“那也好,”王小伟说,“你不认识我也罢。你回头看看,这院门上的墙面砖一块一块地看,你看不出什么。你要连起来看,你就能看出它们是块元宝。我家门上有五块大元宝,左右两边各两块,上面一块,也是最大的。这你就记住了。我还要告诉你,我家存钱不用钱罐子,我家存钱用的是中国人民银行!村里除了马金桥家,都把钱存到我家的中国人民银行来。村长也把钱存到我家来。王貂婵,我看你是个聪明人……”

“现在天凉快我还要回去,待会儿路上天就热了。”王貂婵对马金桥夫妇说。

“我看你一点儿不傻。”王小伟说。

“急什么?快进来。”马金桥夫妇打开院门,“嫌热了就住下。”

“你要真傻,王貂婵,你就别跟我到我家去,”王小伟说,“刚才你只是看到了我家的表面现象。你要看到了我家的实质,你就会后悔这么晚才到我家来。等你两下里对照了,你就知道自己正在走进的是个猪窝。”

“王小伟!”王貂婵站住脚步,突然回头说,“你以为你是谁!我看你是从你家里跑出来的一条狗!”

徐芙蓉担心地给王貂婵使个眼色,但王小伟却露齿而笑了。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王小伟说,“我很高兴。”

“我看你就叫狗,我一进村口就听你胡叫唤,”王貂婵并不轻易放过他,她说,“我要有枪,我一枪崩了你!”

王小伟笑得前仰后合。“你要,你要嫁到咱村,”王小伟断断续续地说,“你就能当个女民兵连长。”

“我当上民兵连长,一耳刮子搧歪你的脸!让你趴在地上找屎吃。”

马金桥也笑起来。“算了算了,少说一句,进去吧。”

“马金桥!”没想到王小伟会突然转向他,使他猛地一愣。但王小伟的确是在叫他。

“马金桥,”王小伟面带怒容,“这会儿轮到你笑啦,是不是?你以为马飞腾当上了通讯员是不是?通讯员有什么稀罕?我现在索性告诉你,我把马飞腾骗了。我不认识乔秃子,也不认识李斜眼,更不认识武良发、庞世成。我只是见过他们跟村长一起走进塔镇的饭店。”

王小伟说:“马飞腾想当通讯员,没那好事儿!你知道马飞腾怎么还不回村吧,那是因为我不想骗他了。那天在塔镇我已经实话告诉了他。上个月,我帮他花掉了一千七百块钱,只让他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三十岁的老女人名叫丁美娜。马飞腾这几天正跟丁美娜混在一起,也可以说是丁美娜收留了他。”

马金桥看到黑夜透过白昼姗姗而来。白昼便只剩下窗户那么大的一块,就像他夜里看到的那团月光。他感到那团月光飘忽不定,他竭力看住它。渐渐地,它像水印一样洇成了一扇门,接着就洇成一座屋子。突然,它还原成了白昼。马金桥站直了,看着得意洋洋的王小伟。

“小伟,乖儿啊,”马金桥微微笑着,喘息着说,“你还有什么实话就都说了吧。”

“谁是你乖儿!”王小伟高高地仰起脸,“你乖儿正趴在一个三十岁的老女人怀里呢。你乖儿正吃那老女人的奶呢。”

“他想吃奶就吃去吧。”马金桥还笑着,“谁不是吃奶长大的呢?是人都不该嫌弃自己吃过奶。”说着,把脸转向徐芙蓉,像是忘了还有王貂婵在这里,只对徐芙蓉说,“去屋里吧。”

可是王小伟又说:“我知道你胆子怎么大了起来。你就是以为马飞腾准能当上通讯员。你把稻草人做成村长的样子,村长到现在还一声没吭。”

马金桥夫妇已经走进了院子,他们听到王小伟不说了。于是他们就慢慢坐在了屋门口的门槛上,也都低头沉默着。王貂婵走过来时竟让他们一惊。他们抬起头来,看见王貂婵像什么事也没看到一样,正把手里的一个布包伸过来。

“这是三百块钱,”王貂婵说,“我娘让我捎来的,要用就用上吧。”

马金桥看着她,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听他重重地叫了一声,“貂婵!”

王貂婵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马金桥赶忙让自己恢复正常。“还有那五十块钱,表姨夫不准备要你的,你都拿回去吧。”他接着说,语气沉静,从容,平淡。笑纹在他脸上泛起。“我给你提个媒,王小伟这孩子还是不错的。这是一门好亲,”他说,“以后你要来看你表姨,也方便了。”

“不!”王貂婵嚷一声,把脸都羞红了,“不,不不!”

马金桥踏上了去塔镇的路。从村子里走过的时候,人们搭眼一看就知道这一回他不是去谷地。他穿上了一件不常穿的新衣服,也是他过去到塔镇赶集时穿的衣服,上面的折痕清晰可见。

“马金桥,”人们说,“今天不是集,你怎么去塔镇?”

“谷子眼看就要收割,我得买把新镰刀。”马金桥沉静地说。

“你今天去买镰刀,得比明天买多花五毛钱。”人们说,“你这是把五毛钱白白扔了。这太让人心疼了。”人们说,“马金桥,你肯定是要去塔镇把马飞腾找回来。”

马金桥不慌不忙。“那也好,”马金桥笑着说,“他可以帮我买到这把镰,这把镰原本是准备给他买的。”

人们的确还有许多话要问他,但他已经走出了村子。在路过他家谷地的时候他受到了极大的吸引。谷地差点把他的脚吸进去。他感到自己是用力把脚从谷地里拽出来的。他都快把自己的脚拽疼了。走过了谷地,他克制着没让自己回头。他想到马飞腾正在塔镇流浪,晚上睡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怀里,马飞腾从女人怀里露出的是一个小孩子的脸。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了,不用回头他也相信自谷地已远远地被他抛在了后面。

马金桥向塔镇走去。他想,大地多大啊!他现在尽量把目光朝前看去,还看不见塔镇的影子,但塔镇后面还有大地。大地连着大地。大地上的庄稼又多么丰富!棉花,玉米,谷子,芝麻,大豆,番薯,胡萝卜,数也数不尽。大地长出粮食供给人吃饱肚子,还要长出棉花让人穿暖身子。你能找到比大地更好的地方么?大地就怎么知道人们还需要把肚子吃饱,也别冻坏了身子呢?

马金桥脚步轻快,因为他已经不可遏止地激动起来。他穿过棉花地,穿过玉米地,走过小桥。有几次,他几乎认为自己迷路了。他走到了庄稼的深处。他只得又走出来。他发现道路总是被庄稼侵占得很窄,玉米地在道路两旁像两堵厚厚的墙壁,蕃薯蔓爬到路面上来,不小心就会被它绊倒,紫穗槐低垂在道路中央,高高的蓖麻遮挡住了道路上面的天空。

可是马金桥忽然听到了一阵啜泣声。他怎么能想到这是儿子马飞腾的哭声呢?他想到可能是自己急着赶路撞断了一棵紫穗槐的枝条,紫穗槐因痛而泣呢。马金桥心想,我得走慢些,别踩了路上的庄稼。就把脚步放慢了。啜泣声再次隐隐传来。

马金桥循声而去。他先看到了放倒在蓖麻丛里的自行车,后看到了蹲在蓖麻丛里的马飞腾。

“我儿,”马金桥止不住轻声叫道。

马飞腾听见了,头抬了一下就又低下去,继续啜泣着。

“我儿,别哭,”马金桥蹲在他的身边,“我儿,我儿,别哭。”

马飞腾哭声竟然大了,一头蓖麻花簌簌落下。

我他娘的不行啦!不行啦!马金桥心里说,他感到心情就像层层浪涛,一阵阵急迫起来。

我也要哭了,他心里说,我他娘的,我也要哭了!

马金桥放声大哭,他知道自己咧开了大嘴。他靠在光滑粗壮的蓖麻秆上,泪水滂沱而出。他知道自己不能总是哭,于是他擦掉了眼泪。

“我儿,”马金桥说,他犹豫了一下,就把手放在马飞腾柔弱的肩膀上。“你别再哭了。咱回家。”

“我不想回家了,”马飞腾说,“我不想回家了。”

“我儿,我儿,”马金桥说,“你怎么能不想回家了?”

“我没脸回家。”马飞腾说。

“你只是去了一趟塔镇,怎么能说没脸回家?”马金桥说,“村里人人都去过塔镇,都这么想,村子还不早就空了?记住,我儿,你只是去了一趟塔镇!”

“可我在塔镇干了什么!”

“不管干什么,只要回家就好!”马金桥万分肯定地说。

“起来,我儿!”马金桥说,“擦干眼泪,不要悲伤,咱们回家。”

他拉儿子起来,感到儿子很轻,他知道儿子的力气比他还小。儿子还是一个小孩,可他过去竟有些对儿子畏怯起来了。从蓖麻丛里站到路上,马金桥就替马飞腾扯平了衣服,又用巴掌打掉了他屁股上的土和草叶。

马飞腾低头推着自行车前面走,马金桥抬头空着手随后行。他们穿过一块块棉花地、一块块玉米地,马金桥重又看到了自家的谷地。谷地仿佛一块镶嵌在大地上的玉石,在澄澈如洗的碧空下闪闪发光,二十一个稻草人也被淹没在了它的光辉里。

这天晚上,等马飞腾在床上睡熟,马金桥就对徐芙蓉说:“来,徐芙蓉,我们商量一下关于马飞腾的事。”

徐芙蓉马上让自己极为郑重起来,甚至感到这个夜晚也变得庄严肃穆了。她走过去,在马金桥的旁边坐下。

“我老老实实地当个庄稼人,”马金桥张口说,“我在大地上下力气拼命干活快有一辈子了,可我得到了什么好处?你让我什么也没看见也就罢了,但我看到了很多事情。有人并不像像我一样出力流汗,却住着好房子。他们整年都会吃到好东西,并不只在逢年过节。他们每隔几天就会喝得醉醺醺的,从街上摇摇晃晃地走过。你以为我说的是谁?我不是光说王德胜。我看到了这些,我继续出力流汗那也罢了。可我还想让马飞腾这样过一辈子,当个只知道下力气干活的庄稼人。他跟王小伟走斜道,我气得半死。我就差说没他这个儿子了。为了能把他留在谷地里,我让你去金佛寺为他提亲。我就想牢牢地把他拴住,拴在村子里,让他像头拉磨的驴一样,一辈子也转不完磨道里的圆圈。你说我这爹当的?我当的是王八蛋,我!我就欠在裤裆里掐一把了,从跟你成亲那天我就该是头阉驴!”

“啊呀,他爹!”徐芙蓉叫道。

马金桥又沉静下来,继续说道:“现在当务之急要做两件事,你听着,徐芙蓉。我细看了,马飞腾不喜欢王貂婵。你我也别难为他,明天一早,你去塔镇赶集。刘秀贞是个赶集迷,你去她家肯定扑空。你在塔镇随便一打听,就能找到她。要是再见上王貂婵就更好了。在集上,你就把亲退了。那三百五十块钱也给她捎去。”

徐芙蓉咕嘟起嘴来。“你这不是让我去遭骂么?她娘们儿要再给我俩耳刮子,你还指望谁来拉一把?”徐芙蓉认为此计不妥。

马金桥轻轻一笑。“死脑筋!”马金桥说,“我敢说刘秀贞母女不给你下跪才怪呢。你退了一门亲,就顺便再提一门亲。王德胜家的王小伟肯定看上了王貂婵。王德胜家比咱过得好,王小伟来闹过两回,我侧眼看去,王貂婵心里有点意思。”

“听说王小伟在床上躺了半天没起来,他爹急得叫村里的牛大夫来看,见他脸都黄了,还一滴滴地往下流冷汗。”

“这不就明白了么?他这是害相思病呢。你治好了他的病,王德胜是会感激你的。”马金桥说,“提过这门亲,你就顺便买把镰刀回来。”

徐芙蓉点点头。

“这第二件事,”马金桥叹了口气,“也是件愁事。我想我快撑不住了。”

徐芙蓉惶悚起来,问他:“什么事让你快撑不住了?”

“我做了个稻草人,”马金桥说,“怎么就那么像村长呢?虽然村长至今没言语什么,我也知道他绝不会什么也不说的。这件事该怎么收场,我日里夜里想过了很多遍。我是越来越担心了。村里这么多闲言碎语,村长也肯定听到了。”

徐芙蓉满面愁容:“是呀,那天常舜生的女人刘桂花还走过来对我说……”

“可现在好了,”马金桥突然显得高兴起来,“这简直就是老天爷对一个老实人的报偿!马飞腾让王小伟这狗日的骗了,村里谁都知道马飞腾的通讯员当不成了。”

徐芙蓉无比疑惑:“他爹,你让村长吓糊涂了吗?”

马金桥站起来,大声说:“我不糊涂!我怎能错过这个天赐良机?徐芙蓉,快把柜子里的钱拿出来。我去求村长,求村长帮忙,只要能让马飞腾在塔镇当上通讯员,我马金桥花多少钱都愿意。我去求村长了,我要是敢把稻草人做成村长的样子,怎么还能去求村长?这就是把人们的臭嘴堵住的最好的办法,村长也没得猜想。同时又有可能让马飞腾当上通讯员。我多给村长送些钱,村长是会同意帮忙的。这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狗日的马金桥!”徐芙蓉不禁狠狠地骂道,“你是一把劁猪的刀子,就会找好地儿钻呢。”

“哈哈哈——”

“嘘,看吵醒了马飞腾。”

“呜呜呜,”马金桥使劲捂住嘴。他拿开手,“谁说我是只知道下力气干活的老实人?谁说的?谁说的?咹?”

马金桥停在离村长家不远的地方。他已经打定主意,等他敲开了村长的家门,村长如果并不赶他走开,那当然值得庆幸了,而万一村长不放他进去,他就准备耍一回赖皮,挤也挤进去了。只要能进村长家门,也什么都好说。让他哭他就哭,让他跪他就跪,又没谁看见,他也掉不了一块肉来。他要再说得凄惨些,不是还有村长的女人么?村长心硬,并不妨碍女人心软。女人心软下来,女人帮他说上一句话,也够了。

现在,马金桥就要从他躲藏的柴垛后面走出来了。可是,就听得村长家的院门“吱吜”一声,从里面走出两个黑黢黢的人影,接着就听见村长女人柔细的声音:“你们爷俩慢着,我拉开灯。”

那人影说:“他三婶子,您回吧,我们看得见路的。”

村长家的院门随后关上了,信贷员父子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来,马金桥忙又躲到柴垛后面。

信贷员父子走过柴垛,马金桥只想着他们走远,不料信贷员却收住了脚步。

“小伟,”信贷员说,“我有一脬尿要撒,我憋不住了,你看我把尿泚在一条赖狗身上。”

信贷员转头走了回来。马金桥见他冲着自己解开了裤子,忙说一声:“王德胜,我在这里。”

信贷员已经放出一股闪着细碎光亮的液体。马金桥慌忙躲闪的样子让他忍俊不禁。“你家缺柴烧了吗,半夜来偷人家的柴?”他说。王小伟也在不远处扑哧笑了。

马金桥说:“你胡说什么,我是要到村长家去的。”

信贷员本来尿不多,他很快撒完了。“你到村长家去?”信贷员说,“你是不是怕了?你把稻草人做成村长的样子,你是不是怕了?真有你的,你怎么想到做一个像村长一样的稻草人?你是不是想让村长给你家看谷子吧。你让村长在谷地里风吹日晒,依我说呢,你是看着解恨。”

马金桥不由得从他跟前退后一步。

“王德胜,我到村长家去干什么不用你知道。”马金桥的声音有些颤抖,“王德胜,按年龄我比你还大三岁,你这样对我说话我是很生气的。”

很显然,他又把信贷员惹笑了。信贷员的笑声在空寂的街头十分响亮。

“马金桥,”信贷员好不容易才停下笑声,“你再做一个稻草人,就做成我这个样子吧,可别忘了把我的肚子做大些。将军肚,将军肚,无肚不富。我喜欢你把我的肚子做得大大的。你也别忘了做一个像我儿子王小伟那样的稻草人。马金桥,刚才你是说你要生气吗?那好,我会告诉人们,今天晚上马金桥对我说,马金桥是很生气的!”

马金桥气愤极了,他再次想到了沉默。他转身向村长的院门走去。

但信贷员并不想就此放过他。“马金桥去村长家赔不是了,我猜得对不对,马金桥?”信贷员对着他的背影说。

村长家的院门在夜色里快速晃动起来,像是要从马金桥的视野里跑出去,但马金桥让自己紧紧地盯着。

“马金桥,你要早来赔个不是要好得多呢。”信贷员说,“你让村长在谷地晒了这么多日子,白脸也晒成黑脸了。你说你让村长遭的这罪!你要想到给村长戴顶草帽也好,但你只在它头上盖了片蓖麻叶。马金桥……”他猛地停住了,因为他看见有个人影正一步一步地朝他逼近着。

“呸!”马金桥说。

信贷员不禁一愣。

“呸!”

“马金桥你怎么‘呸’我?”

“我‘呸’一头野驴,一个肮脏的小人!你让我恶心!”

信贷员又一愣。信贷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转头对王小伟说:“王小伟,你听见了吧,这里有人说我是野驴,是一个肮脏的小人。”

王小伟慢慢走过来。王小伟把胳膊抱在胸前,直直地站立在马金桥的面前。

“你听见了,你爹让人恶心了。”信贷员对儿子说,“塔镇的通讯员,你会不会写‘恶心’这两个字儿?”

王小伟笑着说:“我不会写,我初中还没毕业。”

“你初中没毕业,你还见字儿就头疼,可村长说让你能当通讯员,你就能当。”信贷员说,“村长会帮你的忙的。村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帮你这个忙的,可有人竟说我是野驴,说我是肮脏的小人。王小伟,你的面子上能抹过去吗?”

王小伟笑着说:“我已经感到没面子了。我的脚就要说话了。”

他抬起脚来,要让脚说话。但是,他什么也没看到。眼前只是一片漆黑的夜色。

马金桥像堆陈旧的棉絮似地躺在地上,正发出无力的喘息。

“我们可没打你,”信贷员父子说,“是你自己躺下的。”

他们匆匆走掉了。

徐芙蓉第二天去了塔镇,买回了一把新镰刀。马金桥在谷地里遇上她,问她:“你怎么又回来晚了?”

“你别生气,我知道自己回来晚了。”徐芙蓉解释说,“集上的人都走干净了,可我找遍了整个塔镇,也没碰上刘秀贞,我就只有回来了。”

“在塔镇找不着,你就该顺路去金佛寺。”

“可我……”

马金桥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能把镰刀买回来就好。”他说。徐芙蓉能看出他很虚弱。他不再说话了,徐芙蓉看着就像他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夜幕已经降临,他们沉默着离开了谷地。

马金桥蹲院子里磨镰,他几乎磨了一晚上。他去睡觉的时候惊醒了徐芙蓉。

“我把镰刀磨得很快,”马金桥打着哈欠说,“这样马飞腾在割谷子的时候就不用太费劲了。”

徐芙蓉听明白了一样,对他点点头。

天一透亮马金桥就下了床。

“我看你还没歇过来,”徐芙蓉想拦他,“你再躺下歇会儿吧。”

马金桥却说:“谷子要熟了,满地谷香,鸟儿们都有些不怕稻草人了。你做好了早饭,就给我送去。”

马飞腾还没起来,但他听到了他房间里的动静。他把脸转过去,说:“马飞腾,有我去看谷子就行了,你只管躺在床上,等养足了气力好跟我去割谷子。”

一阵拍打院门的声音传过来。徐芙蓉前去开了门,王貂婵急冲冲地走进来,她身上发着潮湿的气味。

“表姨,”王貂婵张口就说,“你昨天去塔镇找我们了吧。我娘知道了就紧催着我赶了来。”

徐芙蓉只是一眼一眼地看着马金桥。马金桥本来面无表情地站着,但他略一沉吟,脸上就满是宽和的神色了。“来,闺女,”他说。他的声音让王貂婵心里止不住一颤,就顺从地走过去。

他们一同进屋坐下了。

“那天我已经对你提过,”马金桥郑重其事地说,“王小伟也为你害了病。我还要说,这是一门好亲……”

王貂婵猛地站起来,潮湿的脸孔涨得发紫。“这不行!”她说。

“你耍小孩子脾气了不是?”马金桥继续劝她,“你告诉你娘,她也会同意的。王小伟家比我们家好。”

“我要问问马飞腾!”王貂婵咬牙说。

马飞腾突然走出房间。王貂婵怔住了,因为她不相信看到的就是马飞腾,只见他脸色惨白,目光暗淡,懒洋洋地倚在墙上,像是挂在那里的一件衣服。王貂婵心里咚咚乱跳,嘴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想骗你,”马飞腾低声说道,“我在塔镇跟别的女人睡过了。那个女人叫丁美娜,是王小伟领我认识的。你去镇上打听打听,就会见到这个人。她还说要帮我。她能够认识镇政府的人。那样,那样我就可以……我还要找她,跟她睡。跟女人睡觉真好。”说着,脸上泛起一丝暧昧的微笑。他朝门口走去,但他的确走不动了,就停下来。

王貂婵身子绷得紧紧的,她猝然弯下腰,大声哭了。屋里的人都感到王貂婵像是炸裂了一样,屋子里血肉横飞。

过了一会儿,王貂婵又猛地不哭了。她站起来,紧盯着马飞腾。

“你别想甩开我!”王貂婵坚决地说,“你以为能当上通讯员就甩开我,没门儿!”

马金桥插嘴:“闺女,马飞腾不当那劳什子了。王小伟想当就让王小伟当去吧。王小伟的爹去求村长了,村长能够让他当上通讯员。”

马飞腾身体摇晃起来。同时,王貂婵也摇晃起来。马金桥想到王貂婵又要哭了,但她只是一转身跑到了院子里。她推起自行车就朝院外走。徐芙蓉担心出事,也顾不了马飞腾怎么样,就忙追过去。

在院门口徐芙蓉看到王貂婵推着车子走得飞快。王貂婵肩膀一个劲儿颤动着,看上去像在哭泣,徐芙蓉听到的却是一阵笑声。

王貂婵在街上笑起来,路过王小伟家的院门时她停住了。徐芙蓉认为她在考虑要不要走进王小伟家的院子。但她一扭脖子,就抬腿跨上车座,一阵风似地向前去了。

王小伟随后走出来,目光顺着街道一打量,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看王貂婵,已经没影儿了。徐芙蓉以为王小伟是会追上去的,但王小伟却直直地朝自己走过来。

“你们欺负王貂婵了吗?”王小伟说,“我要知道你们欺负了王貂婵,有你们好瞧的!我先把你家的谷地碾平了!把你家谷地碾平也不会有人替你们说句话,因为马金桥把稻草人做成了村长的样子。”

徐芙蓉瑟缩着,一片片阴影在她的眼中驰来掠去。这使王小伟断定她也会像马金桥一样瘫倒在地上的。但是徐芙蓉的眼睛突然灼灼地一亮。徐芙蓉在他跟前猛地一挺胸脯。

“王小伟你这个没大没小的王八蛋!”徐芙蓉破口大骂起来,“有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吗?也就是王德胜那老畜生才能养出你这种没教养的东西!我正要给你提媒呢。你说说,王小伟,我怎么能给一个畜生的儿子提媒?王貂婵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态,看上一根扁担也不会看上你这么个畜生的儿子!扁担还分两头,可你是什么东西?茅厕里的屙物,横抓竖抓都是屎!你以为当上了通讯员王貂婵就会看上你,呸!做你娘的美梦去吧!”

王小伟咧着嘴,开合了几次,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徐芙蓉已经无边地兴奋起来。她咣的一声,把王小伟关在了院外。徐芙蓉简直太兴奋了,她甚至想到再把门打开,再把王小伟狠狠地骂一顿。

与马金桥相比徐芙蓉显然是快乐的。徐芙蓉一到谷地里就不停地走来走去。太阳移到头顶了,徐芙蓉还想不到回家做午饭,马金桥不得不提醒她,但她就像没听见。“我还从来没有这样不管不顾过,”她说,“我那样骂他他还嘻嘻地笑。”

马金桥说:“我倒是不饿,可马飞腾是会饿的。”

徐芙蓉说:“我也不是那种没用的人,谁要惹着我我就让他瞧瞧!你看看,我是那种随便让人提起来倒过去的老实人吗?在娘家听谁说过我徐芙蓉是个没嘴的葫芦?也就是跟你当了媳妇,咱是事事随你。”

马金桥说:“是呀,你是个贤惠媳妇。”

徐芙蓉更得意了。“但我也会不管不顾地骂人,”她说,“我把王小伟骂了,他还冲我笑。”

“整个上午你就总说这件事,”马金桥说,“你也不嫌口渴。我看你还是回家喝口水再来说吧。”

“我敢说我骂上三天也不会感到口渴的,”徐芙蓉说,“骂人解恨就把口渴的事忘啦。骂人真他娘的解恨呀!王小伟要再对我没大没小,我还骂他!”

正说着,马金桥看见王小伟徘徊着来到了地头上。马金桥连忙给徐芙蓉使了个眼色,可徐芙蓉沉浸在无边的欢乐里面,根本没能领会。“王小伟你这小畜生,”徐芙蓉大声说,“看你还敢对我没大没小!”

王小伟听见了,就走进谷地。王小伟装着没听见什么,笑嘻嘻地说:“嗬,谷子这么好!”

徐芙蓉这才发现他走到了身边,不由地一慌,又马上镇静下来。“王小伟,”徐芙蓉说,“我想起来你那样对长辈说话我就忍不住骂你。”

王小伟笑一笑。“骂呗,”他说,“骂还能骂在身上?”

马金桥也不禁一笑:“说的对,王小伟。谁骂人谁傻。”

王小伟就问徐芙蓉:“正午了,还不回家做饭?”

马金桥说:“这是谷子让她舍不得走。”

“谷子真好,”王小伟在谷地里环视一下,“早就想看看谷子,就没能进来。这么一看,才知道谷子真好。”

王小伟说对徐芙蓉说:“我是随便走过来,你回家做饭,咱一块儿走吧。”

徐芙蓉抬头看看天空,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就提起送早饭的瓦罐准备回家。王小伟也要回去,但马金桥突然叫住了他。

“王小伟,”马金桥不动声色地说,“你不是要看谷子吗?那就再多看一会儿吧。”

王小伟迟疑着。

徐芙蓉提着瓦罐走开了。

“谷子真好。”王小伟心不在焉地说,“这么好的谷子。”又要走。

“你再看看稻草人,”马金桥说,“我做了二十一个稻草人。跟我来,王小伟,我告诉你,这个稻草人就是我。”

王小伟眼睛瞥着远去的徐芙蓉,歪着头说:“不像。”

“这个就是徐芙蓉。”

“不像。”

“这个小家伙就是马飞腾。”

“你太逗了,怎么会像马飞腾呢?”

“来,再看看这个,这是你爹,王德胜。”

“哈哈哈,”王小伟笑起来,“我爹的腰有多粗!这个不像。”他又朝徐芙蓉走去的方向瞥去,他没有看见徐芙蓉。

“这个就是你,王小伟!”

“怎么会是我呢?我还没有大胡子。”王小伟已经不朝徐芙蓉走去的方向瞥了。“去掉胡子可能有点像。”

“你现在不长大胡子,狗日的你将来就不长大胡子啦?”马金桥说,“你也会成为一个老头儿,一个比我还老的老头儿。”

王小伟讪讪地笑着。“人家还很年轻嘛,就被你做成这个样子。”他说。

马金桥又快步把他领到另一个稻草人跟前。“这一个,”马金桥浑然不觉地停顿了一下,“这个就是村长。”

“怎么会像村长呢?”王小伟认真打量着,目光在稻草人身上爬来爬去。

马金桥像憋了很久似的,陡然喘息起来。但他又马上克制住了。

“这就是村长!”马金桥肯定地说,“我照着村长的样子做的。”

“这不像村长!”王小伟也肯定地说,“谁要再说这个稻草人像村长,我,——我跟他急!”

谷子收获了,马金桥一家三口人就地把谷捆上的谷穗割下来,然后装到地排车上拉回家去。过去了整整三天,他们还没有把谷捆上的谷穗割完。不断有人走过来,饶有兴味地观赏着他们这种孤独的工作。

这一天,马金桥又割满了一筐,正准备往车上倒,就看见从塔镇方向走来一个人。路上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地走过,但唯有这个人卓然不群。马金桥止不住多看了一眼,于是就认出是王小伟。

王小伟骑车走近了,一下车子就昂首挺胸地站着,有意显示着自己身上崭新的民警制服。马金桥简直大惑不解。

“我当上合同制民警了,”王小伟志意踌躇,“村长不同意我当通讯员了。村长说我和我爹很没出息,壮壮胆子才提出想当个小通讯员。”

马金桥明白了。马金桥笑着说:“你当了合同民警,谁给你开工资?”

王小伟说:“这你放心!我抓一冬天的赌,就能把全年的工资挣出来,不用塔镇出一分钱。”

王小伟又跨上车子,就回村去了。马金桥在后面喊:“你告诉王貂婵了吧!”王小伟已经听不到了,马金桥就低下头暗暗琢磨王小伟的话,慢慢把谷穗倒在车上。

忽然,一直都在埋头割谷穗的马飞腾一下子跳了起来。马飞腾一眨眼就跑了谷地。

“傻孩子,”马金桥看着马飞腾朝塔镇飞奔而去的背影,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你又去找那个单身女人了,但不管找谁,出门远去不带盘缠怎么能行?咱家有钱,你想带多少就带多少。”

马金桥低下头来,久久地看着手中的一只粗大的谷穗。等他抬起头来时他已经做出了今晚去找村长的决定。

马金桥不禁笑了。“大地真好!”他响亮地对徐芙蓉说,“这是多产的大地。咱家三亩二分地,种了三亩二分谷子,一亩能产五百斤,就是四百斤的小米和一百斤的谷糠。我打听过了,去年小米的市价是一块五一斤,谷糠一块一斤,这一亩就是六七百块。总之是比种玉米强,就算玉米能产一千斤,去年市价三毛六,也才三百多块钱。徐芙蓉,咱种谷子讨了巧,咱种出了一只扑满哩!让他们种棉花吧,让他们种玉米吧,明年咱还在地里种谷子!咱再种出一只扑满!”

徐芙蓉专注地割谷穗的样子很难让马金桥相信她在听着,马金桥就去看那二十一个已变得无所事事的稻草人。它们歪歪斜斜地注视着脚下,看起来怪里怪气的,好像都在拉长了脸孔说道:“大地,我为你忧愁。”

马金桥脱口而出:

“还轮不到你,你愁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