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4年,农历甲戌年。
仲春时节,春风醇醇似酒,约莫下午三时,刚刚结束研究生学业的胡远山形单影只地赶到了峨眉山麓的报国寺。
峨眉乃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传说是普贤菩萨的道场,远山此番前来,只为向普贤菩萨询问自己的前程。而他直奔报国寺,是因为在这座由康熙皇帝御题、玉藩手书大匾的寺庙里,独有一座普贤殿。
迈入庙门,远山在弥勒殿、大雄宝殿跪拜了弥勒佛和佛主释迦牟尼,接着拾级而上,来到了七佛宝殿。只见殿内供奉着七尊佛像,居中者为释迦牟尼佛,其余六尊为过去佛,从右至左依次为:南无拘留孙佛、南无拘那含牟尼佛、南无迦叶佛、南无毗舍佛、南无尸弃佛、南无毗婆尸佛。一一跪拜完,远山绕过七雄宝殿,来到了位于报国寺最高处的普贤殿,这也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站在殿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禅意十足的门联:金粟庄严便是菩萨住处;昙花灿烂照彻纳子爱心。远山细细品读了一番,随后蹑手蹑脚地步入普贤殿,笔直地跪在了普贤菩萨的佛像前,双手合十,微闭双目,道出了自己的心事:“敢问菩萨,我该去向何方?”
须臾,当他睁眼与普贤四目相对时,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只见菩萨轻启朱唇,声如洪钟地说道:“南海有丘,形似橄榄,此地乃施主前生终了之所,今生自当归去。”
“可是……菩萨……”远山嗫嚅道,“我只钟情于高山大海,对这形似橄榄的小山无甚兴趣。”
“此言差矣!”菩萨和蔼地说道,“山不在高,有菊则灵,再者,到达此山,离那片海就不远了。”
“菊倒是我的最爱,不过,那片海又与我何干?”远山急切地追问道。
菩萨却只道“善哉!善哉!”
远山迫不及待站起身来,意欲迫近菩萨,看得更真切些,却见菩萨双唇紧闭,再无言语,又只是一尊佛像而已。
远山的心里略有不甘,但能亲眼目睹菩萨显灵且明确了自己的去向,他觉得已经算是不虚此行。
次日中午,踌躇满志的胡远山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此前,北京是他的首选,上海次之,广州再次,如今,他决定听从菩萨的旨意,先去广州,再到位于南海之滨的深圳就业,以便探寻自己前世的踪迹。在深圳,远山并无熟识之人,不过,他深知,这个毗邻香港的小渔村现如今已是年轻人趋之若鹜的一片热土,其发展速度连北上广都难以企及,绝对是一个可以诞生传奇的地方。
三天后,胡远山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深圳,但残酷的现实很快就给他泼了瓢冷水,要入关必须持有特区通行证,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他事前一无所知。吃闭门羹的滋味真他妈难受,远山万分沮丧地站在关口外,看着滚滚的车流和人流不知所措。
就在他的心情快要低落到冰点之时,一辆有些花哨的中巴呼啦一声停在了他的面前,旋即,一个身着短衣短裤、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从车上冲了下来,拉着他的手就往车里塞。
“干嘛呀?”远山尖叫道,而且重复了两次为自己壮胆,“干嘛呀?干嘛呀?”
小伙子很淡定地将他按坐在靠近司机的一个座位上后,用广普说道:“靓仔,不用急!”
见来者不像恶人,他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来深圳找工作的外地大学生吧!”小伙子继续说道。
“嗯!”远山点头道。
“可你没有特区通行证,所以被挡在了关外,是不是?”
“嗯!”远山应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成日在这一带跑车,自然一看就知啦!”小伙子得意洋洋地说道,“不瞒你说,我每天都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而他们几乎都坐我们的车去了中山。”
意识到对方仅是一个拉客仔后,远山悬着的心这才踏实起来,他坐直身子,问道:“中山,莫非就是伟人孙中山的故里?”
“是的啦!是的啦!”小伙子说道,“中山紧挨珠海特区,发展形势也很好,就业的机会照样很多,而且环境优美,去了准没错。”
稍作迟疑后,远山问道:“那要多少钱啊?”
“只要五十块,很便宜的啦!”小伙子比着手势说道。
“那好吧!”无计可施的远山决定服从命运的安排。
交钱买了票后,小伙子把他安排到了后面就座,显然,方才的座位是专为拉客设置的。
等车上的人怨气冲天后,中巴才真正驶离了关口,之前它一直在附近兜圈,兜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仍有好几个空位。
坐着渡轮从虎门横渡珠江口时,苍茫的江面让远山浮想联翩,他隐隐觉得前世也曾来过。
到达中山时,天空飘起了小雨,街道上一片凄清,不过,人才交流市场外面却人头攒动,好不热闹。远山下了车,跟他同时下车的还有好些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外地人。
步入场馆,远山抬眼就看到了长峰集团的招聘广告。不大的一个展板上,一朵怒放的金菊格外抢眼,花瓣上那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又为其增色不少。很快,展板上的公司介绍让远山惊诧不已:长峰集团位于美丽的菊城小榄。今年十一月,小榄将迎来六十年一届的甲戌菊花大会,若能加盟本公司,你将有幸目睹这一盛事。
“莫非普贤菩萨所言的山丘正是小榄?”
念及此,远山的心怦怦直跳。他定了定神,很有礼貌地向坐在展板前的中年男子询问道:“先生,请问小榄的得名有何典故?”
“你是来应聘的吗?”男人满脸狐疑地问道。
“是啊!”远山答道。
“既然是来应聘的,那你为什么要提这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这下可把远山问住了,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奉普贤菩萨的旨意来寻觅自己前生的终了之所的吧,若要这么说,别人一定会骂自己神经病。
正在他面有难色之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威严的声音:“麦经理,不知道你可以不答,但没有必要指责这个靓仔。”
麦经理忙起身叫道:“胡总,你来啦!”
远山也赶快转身叫道:“你好!胡总。”
来者六十开外年纪,身穿笔挺的西装,系着一根印有菊花图案的深绿色领带,显得很是精神。他微微一笑,看着远山和善地说道:“靓仔,我可以代麦经理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吗?”
“那当然!”远山彬彬有礼地回道。
“小榄是一个历史悠久、经济发达的小镇。在最初建制时,小榄还只是珠江口古海湾中两个一大一小的海岛,因岛上的小山丘形似橄榄,分别称作大榄、小榄,后来,沧海变桑田,两座海岛连在了一起,又因地方不大,人们便开始习惯以小榄呼之。”
“形似橄榄,看来菩萨所言不虚。”远山脱口而出。
此言让胡总和麦经理都吃惊不小,他们面面相觑,随之异口同声地念叨道:“菩……萨……”
意识到自己失言,远山灵机一动,说道:“是的!菩萨,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姓蒲,蒲苇的蒲,名莎莎,我们都叫她菩萨。”远山确有大学同学姓蒲,但不叫莎莎,更无菩萨之绰号。
说着,远山从包里拿出简历,毕恭毕敬地递给胡总说道:“胡总,我想应聘本公司总裁助理一职,请不吝赐教!”
胡总接过简历一看,顿时目瞪口呆。远山不明就里,心中很是忐忑,遂怯怯地问道:“胡总,简历有何不妥?”
胡总抬眼怔怔地看着他,良久,喃喃地说道:“真是巧了,你的名字竟和我的两个先祖完全一样。”
“不会吧?”远山难以置信,随之在心里窃喜道,“莫非我的前世竟是胡总的先人,而能有胡总这么成功的后代,我可真是有福了。“
“千真万确!”胡总道,稍停,他问道,“胡远山,你的名字是按族谱中的字辈来取的吗?”
“是啊!我是远字辈。不过,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族谱早不见了,所幸字辈‘远致泊淡,德养身修’ 一直在循环使用。”远山道。
“看来你我同宗同族!”胡总激动地说道,“你们这一支可能是填四川时迁过去的。我叫胡修平,跟你的父亲同辈。”
“那我得管你叫一声伯父。”远山兴奋不已,竟上前握住了胡修平的手,“幸会!幸会!”
“关于我的这两个先祖,有很多传奇的故事,你若有兴趣,我可以找机会讲给你听听。”胡修平紧紧抓住远山的手说道。
“愿闻其详!”远山欣然应道。
过了一会儿,胡修平问道:“知道‘远致泊淡,德养身修’这八字的出处吗?”
“这八个字应该出自诸葛亮的《诫子书》,其中有这样两句话: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只是不明白先祖为何把‘修身养德,淡泊致远”这八个字给倒过来了。”远山道。
“其用意是提醒子子孙孙,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要时时回头看看先辈们的生命历程。”胡修平道,“你我颇有缘,我很乐意给你一个试用的机会。当然,如果你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也绝不会姑息。”
“承蒙胡总错爱,我必定尽心竭力!”远山抱拳道。
“时候不早了,你可以随我的车回小榄,我正好可以给你介绍一下小榄。”胡修平道。
“如此甚好!”远山道。
“你讲话文绉绉的,很有书卷气,与普通的年轻人有别,我喜欢!”胡修平赞许道。
“我是古汉语专业的研究生,平素说起话来多少有点酸,胡总切莫笑我迂!”远山赧颜道。
“怎么会呢?我们胡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对文人向来敬重三分。”胡修平道,“也难怪你能看出字辈的出处。”
坐着胡修平的黑色大奔前往小榄的路上,远山颇有受宠若惊之感,一想到胡总是自己的后人,他又觉得理所应当。
华灯初上之时,远山看到前方有一块横亘在公路上空的牌匾,上书七个大字:菊城小榄欢迎你!这时,胡修平说道:小榄到了!
就像一个杂乱的大工地,这是小榄给远山的第一印象,遥想自己前身在这里生活的情景,远山的心里还是有了一些久违的亲切感。不少拔地而起的大楼前都拉着这样一条横幅:奋战一百天,为第四届甲戌菊花大会献礼!
“为了迎接这一盛事,小榄今年足足有一百个大的工程上马,别看现在有些凌乱,等到了11月,小榄一定会以全新的姿态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赏菊人。”胡修平不无骄傲地介绍道。
“珠三角的发展势头比我预想中更好,小平同志的改革开放之举确实很英明。”远山道。
“那是!如果没有这样的国策,我们这些香港人哪有机会回大陆赚钱?”胡修平道。
“原来胡总是香港人啊?”远山一脸愕然。
“是的,不过我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小榄人,解放前,我们举家去了香港。我父亲特别怀念故土,一直希望我这个唯一的儿子能回来,所以大陆一改革开放,我就过来创业了。我们这样的人现在被称为两栖动物,时而在大陆,时而在香港。”胡修平笑道。
“看来胡总有一颗强烈的中国心。”远山由衷地赞道。
“那是自然!”胡修平很欣慰地说道。
当小车路经一座遍布坟墓的小山丘时,胡修平又介绍道:“这就是大榄,如今的小榄人习惯叫它大榄岗。”
“莫非这里已经成为小榄的公共墓地?”远山趴在窗玻璃上看着夜色中那些阴深深的坟墓说道。
“是啊!我的很多先祖就都埋在了这里。”胡修平道, “由于泥沙不断堆积,古书记载的形似橄榄的小山丘早就看不出来了,只剩下这么一个小土堆,而传说中的小榄,早就夷为平地。”
“原来这里就是我前生的终了之所。”远山心想。
绕过大榄岗,规模颇大的长峰集团转眼就到了。
是夜,远山睡在宽敞舒适的职工宿舍里辗转难眠,他觉得自己这一天的经历像极了一场梦境,他害怕梦醒后那个怜惜自己的胡总和这家实力雄厚的公司会人间蒸发。
不消说,远山的试用非常顺利,胡修平对他格外赏识和关照,一确定正式聘用后工资马上翻番,引来不少非议。
一日中午,远山在厕所的隔间里大解时意外地听到了两个同事的对话。
“听说胡总那个死于交通事故的儿子叫胡远水,说不定这个胡远山是他的私生子,否则他没理由对他那么好。”
“有道理,我甚至觉得他们长得挺像的!”
“胡总该不会是基佬吧?他喜欢胡远山这样的小白脸,所以对他格外器重。”
“很有可能!”
随后,两人还发出了一阵怪笑,这让远山的心里很是气愤,不过,他不敢吱声,深怕被人发现。
下午,远山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向胡修平汇报了此事,当然,他有意隐去了后半部分。
“是时候了!”听完远山的牢骚,胡修平说道,“你马上订一张机票,明天回一趟老家,办理一张港澳通行证,回来后我马上带你去一趟香港。等去了香港,我会把自己先祖的故事告诉你,到那时,你自然就会明白我为何会如此厚待于你。”
“哦!”远山应道。
一个月后,在太平山山顶的一栋别墅里,胡修平把胡氏族谱递给了胡远山,窗外是香港岛灿若繁星的灯火,维多利亚港的倩影清晰可见。方才,当远山步入这间位于顶楼的书房时,绚烂的夜景美得让他赞不绝口。
此刻,当他打开族谱,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写在第一页时,内心反倒格外平静。
“我们胡家的历史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不过,为确保族人的安全,先祖胡远山在编写族谱时故意隐去了之前的内容,胡家那些悲壮的故事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才得以传到今天。”
“请翻到第一百页!”胡修平继续说道。
胡远山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已经泛黄的胡氏族谱,深怕对它有丝毫的损坏。在第一百页,他再次看到了胡远山三字。
“第二位叫胡远山的先祖生活在清嘉庆年间,巧的是,他跟嘉庆皇帝生于同一年,卒于同一年。”胡修平指着族谱上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说道,“为怀念族谱上的第一个先祖,其父特意给他取名为远山。1814年,农历甲戌年,为纪念先辈于1274年甲戌年定居小榄之功,他突发奇想,欲举办甲戌菊花大会,每六十年一届。他是当时最有名望的乡绅,他的倡议一呼百应,在他的极力促成下,那一年,小榄人举办了第一届甲戌菊花大会。”
“今年又逢甲戌年,所以小榄将举办第四届甲戌菊花大会。”远山道。
“正是!”胡修平说道。
“他们都有怎样的传奇经历呢?”远山好奇地问道。
“知道南宋和元军的最后一役吗?”胡修平问道。
“应该就是发生在江门新会的崖山海战吧。”远山答道。
“没错!”胡修平道。
说着,他起身打开了后面的一个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镀金的箱子。远山正纳闷儿时,他郑重地说道:“这里面装着先祖胡远山参加崖山海战时所穿的盔甲。”
“天啦!”远山血脉贲张,兴奋莫名。如果普贤菩萨所言为实,那么眼前的盔甲定是自己前生之物,你叫他还怎么冷静。
“这是胡家的传家宝,已经足有720年的历史。”言及此,胡修平也难掩激动之情。他从抽屉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钥匙,开锁后轻轻地掀起盖子,很快,那件神奇的盔甲就跃入了远山的眼帘。
“据说,崖山海战,南宋十万军民战败后被元军悉数赶入大海溺亡,你的先祖是如何脱身的?”远山凝视着盔甲,问道。
“这是后话,而他和他那个时代的故事,还得从七百多年前杭菊怒放的西子湖畔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