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之后，发生了一件惊动大院全体住户乃至学校领导的事：狗儿失踪了。
狗儿的失踪毫无预兆，就像一滴水珠从这个小城上空蒸发，眨眼间干干净净，痕迹全无。
先是狗儿同座位的女孩注意到狗儿一天没有到校。女孩没有太往心里去，因为那时候读书不当个真事，很多孩子纯粹就是到学校混日子的，狗儿不是个好学生，偶尔缺个一天半天的课，谁都不会朝坏处想。而后，放学的时候，课代表到座位上收作业本，女孩告诉他说狗儿没上课，所以作业没做。课代表很负责任，马上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随便挥挥手：“她这样的学生，你还能指望她什么？”班主任压根儿懒得管。
晚上八点来钟的时候，豁嘴婶婶气冲冲找到了学校。她以为是狗儿犯了错误，老师留狗儿训话，不让回家，去学校时手里特意掂上了根一尺来长的棍子，准备帮老师教训狗儿。在豁嘴婶婶心目中，老师的话一向如同圣旨，老师说狗儿错了，那就一定是狗儿错了。既然狗儿犯了错，她的棍子应该派上用场。
豁嘴婶婶赶到学校时，偌大的教学区里黑灯瞎火，而最后面的教师办公楼里灯火通明，全体老师按规矩都在楼里备课、改作业、学习。豁嘴婶婶大呼小叫地找到狗儿的班主任，劈头就说了一句话：“老师你不要生气，我来帮你教训那个小挨刀的货。”班主任莫名其妙说：“我哪儿生气了？你孩子不来上学，那是她不爱读书，我犯不着生这个气。”
豁嘴婶婶这才醒悟，狗儿一天没有上学，也没有回家，她失踪了。狗儿毕竟是豁嘴婶婶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养女，她这一失踪，豁嘴婶婶满腔的怒火立刻化为痛惜，反过来揪住了狗儿的班主任不放，口口声声要人家赔她的女儿。班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神经脆弱的老姑娘，一向深居简出，根本很少出学校的大门，哪里见过豁嘴婶婶这般蛮横的妇人？当下她气得嘴唇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见得就要昏厥过去。还是我妈出来圆场，拉住了豁嘴婶婶，又抚慰班主任几句，而后向备课组长请了假，提前下班，护送豁嘴婶婶回家。
我妈是个比较有经验的人，到了豁嘴婶婶家里，就开灯四处寻找，看有没有狗儿留下的条子。结果她在狗儿的枕头下面翻出一张作业纸，上面很潦草地写着几个字：我去找燕子姐姐学跳舞了。
豁嘴婶婶满脸煞白，一屁股瘫坐在床上，几乎连号啕大哭的力气都没有。她知道，舞蹈演员燕子住在北方一个很远的城市里，要到她那儿，先得坐汽车，而后在省城南京换火车。狗儿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长这么大汽车都没有坐过，人生地不熟，身上还没有钱，她怎么就昏头昏脑干出这样的事情呢？
豁嘴婶婶坚定地认为她的狗儿不会有命回来了，这孩子不是饿死，就是被人贩子拐走卖出去，总之她把狗儿养这么大，到头来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豁嘴婶婶于是被绝望整个地压倒，她觉得狗儿要是死了，她活着也就没了意思。她开始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心一意地等着阎王爷派人把她收过去。
我妈一步不落地守着豁嘴婶婶，安慰，劝说，开导。她把面条煮好了，送到豁嘴婶婶嘴边，只差没有从那个小小的豁洞里硬塞进去。白天她要回学校上课，她就替我请假，嘱咐我看好豁嘴婶婶，主要是别让她寻死。不知怎么我妈有个坚定的信念，她认为狗儿肯定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总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门外。要是狗儿回来了，豁嘴婶婶倒先狗儿而去了，那才是天底下最冤枉的事情。我妈要做的事情就是杜绝悲剧发生。
三天之后，派出所来了一个穿便服的民警，他一边走，一边看着路边的门牌号码。走到豁嘴婶婶家门口，他站住了，往里面探头探脑，张口想问什么，眼睛看看我，又有点犹豫。他其实是把我当成这家的孩子了。正好我妈走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才说，这一带有没有人家丢失了十几岁的女孩？豁嘴婶婶当时躺在床上，人已经虚弱得开不了口，一听外面说的话，蹦地一下子坐起来，冲出去抓住民警的手，扑通跪在人家面前，一迭声地问：“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那小民警才不过二十几岁，被豁嘴婶婶的举动闹个大红脸，慌张得半天才把话说全。
豁嘴婶婶、我妈、我三个人跟着民警到了长途车站治安处，看见了满脸伤痕狼狈不堪的狗儿。她可怜巴巴地蜷缩在长椅上，头发乱成了鸟窝，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没个人样，衣服破得丝丝缕缕，脚上的鞋子也没了，套着民警们临时给她找来的一双旧解放鞋，鞋帮空旷得能够伸进去一只手。她的眼神也是飘忽的，有一种游移不动的惊恐，活像一只面对枪口瑟瑟发抖的兔子。
豁嘴婶婶即刻扑过去把狗儿搂住了，“乖乖，乖乖”地叫个不停，恨不能把她揉碎了揣进口袋再不放开。狗儿依旧呆呆的，没有惊喜也没有委屈，由着我妈和一个民警把她架起来，叫一辆三轮车带回家。
豁嘴婶婶当晚在家门口替狗儿叫了魂，还烧了一刀黄草纸，用纸灰搅和出一碗黑乎乎的水，趁天黑看不见，哄着狗儿喝下去。豁嘴婶婶不怕邻居揭发她搞迷信。有很多我们大家视为禁忌的事，到豁嘴婶婶这儿就破了禁。政府管得住我爸我妈这样的人，拿豁嘴婶婶就是没办法。
狗儿喝了叫魂水，昏昏沉沉睡了三十六小时，到第三天早上神志才清醒。吃下去结结实实一海碗蛋炒饭，打一个带鸡屎味儿的嗝，她来精神了，对我们详详细细讲了几天当中发生的事。
原来她在宣传队的几个月里心里一直憋着气，下决心要学一身好本事，要麻雀变凤凰，让那些瞧不起她的人睁眼看奇迹。她想起了可亲可敬的燕子姐姐。燕子姐姐说过，有志者事竟成，她会帮狗儿实现志愿。狗儿决定赶到燕子姐姐的文工团，上门学艺。她旁敲侧击地从小兔子那里弄到了燕子姐姐的详细地址，用钢笔写在了贴身内裤上。然后她拿出自己所有攒积的零花钱，还偷卖了家里的一个闹钟，揣着那点零钞就上了路。
到长途车站一打听，才知道她的钱根本不够买一张去南京的长途汽车票。狗儿也聪明，她买了其中第一站的票，上车之后就蜷缩到最末一排靠窗的座位上，头都没有敢抬起过。车到南京，司机从座位上揪起睡得迷迷糊糊的狗儿，拿这个小姑娘没办法，一生气，抓着她的胳膊扔出车外拉倒。
接下来，狗儿必须从南京长途汽车站乘上市内公共汽车，到火车站，然后想主意混上去北方的火车。可是狗儿不知道怎么搭乘市内公交车。繁华的南京城把她弄傻了，她开始觉得自己的那点人生经验和智慧不够用。而且她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人发昏，思维都接近停滞的样子。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跑到车站附近的饭馆里，一家接一家地窜着，眼睛盯着热腾腾的饭菜，鼻孔使劲地嗅进香气，喉咙里咯咯作响。
狗儿的馋相被一个瘸腿驼背的中年男人看在眼里。他偷偷跟住狗儿，观察很久，然后上前跟她搭讪，买两个烧饼一碗鸡蛋汤给她吃，顺便问了些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话。狗儿感激涕零，拿他当世上最可信赖的好人，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他当时惊喜万分的样子，说自己恰巧要跟狗儿去同一个城市，愿意带着狗儿一路同行。狗儿一听，对着他纳头便拜，额角真的磕出一个肿包。
狗儿跟着他到了火车站，才知道彼此身上都没有足够买车票的钱。狗儿心里正嘀咕呢，瘸腿男人说，我们借点钱用用。他变戏法一样地，腿也不瘸了，背也不驼了，身轻脚健，移步上前，轻而易举地从一个老妇人的身上掏出一个布制钱包。狗儿惊讶得张嘴要叫，他猛然一把捂住了狗儿的嘴，挟着她出了候车室，到一处偏僻铁轨边。此时他才明白告诉狗儿，他是南京城里有名的飞天大盗，看上了狗儿的聪明伶俐，要收她为徒，承接衣钵。狗儿一口拒绝。她虽然学习不肯用功，毕竟也读到了中学，礼义廉耻还是懂的。况且她那时一门心思想的是麻雀如何变成凤凰，岂肯等而下之，由麻雀堕落为苍蝇。
瘸腿男人面露凶相，双手扼住狗儿的脖子，一再逼问：“你答不答应？你不答应我掐死你！”
狗儿从来就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她咬牙回答：“掐死也不答应！”
瘸腿男人心里想，事已至此，掐死她得了，省得日后被她指认出来，麻烦。男人手底下稍一用劲，只听狗儿喉咙里咯的一声响，瘫开手脚再不动弹。
可是瘸腿男人万没料到狗儿的命会有这么硬，她昏睡一阵，被冷风吹着，居然又醒过来了，居然被一个巡道员发现，背到车站医务室，得以大难不死。
狗儿说到这里，忽然问我：“你喝过葡萄糖水吗？南京的那个医生给我喝了满满一大杯，真甜啊！”
我心里想，要是喝糖水的代价是让人掐着脖子，我宁可一辈子不喝。
狗儿一下子又回到现实，哀叹一声：“我再也见不到燕子姐姐了！”她说完这话，忍不住悲从中来，咚地睡下去，用被子蒙住脸，号啕大哭。
我默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她在被子里哭得浑身发抖，气断声绝，心里就跟着涌出很多的悲凉和同情。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对她说点儿什么。我试探着把一只手伸进被窝里，去摸索她的手。她感觉到了，马上转一个身，把两只手同时伸过来，捉牢我的手，哽咽不止地说：“小爱，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们要做一辈子好朋友！”
我回答她：“放心，我会跟你做一辈子朋友的。”
狗儿爬起来梳梳洗洗，当天下午就去了学校。她走进教室的时候，把头颈抬得高高的，脸上弄得冰冷冷的，对班上所有的同学视而不见。大家看她这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自然地心生敬畏，也就不敢开口询问她在南京的那段经历。连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都出乎意外地对她露了笑脸。到下课时，她又特地跑到我班上，嘱咐我也不要乱讲。结果，小妹死缠烂打地要我告诉她狗儿到底怎么回的家，我信守诺言坚决不说，小妹跟我翻了脸，整整三天不肯搭理我。后来我把自己很喜欢的一朵浅黄色绒花送给了她，她才勉强拉了拉我的手，说：“算了，你要是真的不能说，那就不说吧。”
不久，学校里放了寒假。我们回到家里，开始掐指头盼过年。狗儿的事情很快被大家遗忘了。
寒假第一天，小兔子的爸爸代表学校召集我们大院的孩子开会，要求我们利用放假时间开展义务劳动，对院里的垃圾箱做一个彻底清除。
我们院里有一个公用垃圾箱，还有一个公用厕所。两处卫生设施本来都是包给附近蔬菜队的农民来清扫的，他们付出劳动，而后免费得到垃圾和粪便这些肥料。在那个年代里，化肥还是个稀罕物事，数量极少，凭计划分配，只能用于麦子和水稻这些粮食作物。蔬菜在人们心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有它也是吃饭，没有它饭也照吃，所以种蔬菜不可能使用上珍贵的化肥，只能往地里上有机肥。大概因为粪便的肥效比垃圾来得更快更好吧，农民们对清理厕所很有积极性，三天两头就要掏一次大粪，偶尔还为粪便的归属权发生争执，动起拳头和扁担，互相间打得头破血流。但是他们很少愿意来清扫垃圾，我们院里的垃圾箱总是物满为患，脏物从箱里漫出箱外，接着往四面膨胀和扩展，严重时能铺出半间屋子那么大的地盘，搞得院子里很不像样子。小兔子爸爸号召我们义务劳动清扫垃圾，应该说是一个英明而及时的倡议。
我们对劳动都很有积极性。想一想吧，就连一天三次下河洗碗这样枯燥无味的事，我们都能够创造出捞鱼摸虾的乐趣，清扫垃圾又怎么能不让我们跃跃欲试呢？
小兔子爸爸为我们从学校后勤组借来了工具：两把铁锹，一根钉耙，几副担子和抬筐。我们的县中校园很大，围绕教学楼四周有大片的空地，甚至还有河流、池塘和小岛。那时候的人们把植树栽草视为奢侈，凡有空地，总是见缝插针地种上瓜菜豆果，聊补粮食定量的不足。在我们学校的四周，冬天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青菜，卷心菜，蚕豆；夏天是西红柿，四季豆，黄豆，南瓜，蒜苗。学生们每星期轮流下地劳动一次，用的就是学校后勤组的这些工具。有一次我侥幸拿到了一根翠绿色的扁担，那种清凉养眼的绿，完全地有别于其他人手中扁担的颜色，我喜欢得要命，就用小刀在扁担上刻了一朵梅花。结果在小兔子爸爸借来的一堆工具中，我一眼就看见了那根翠绿色带梅花图案的扁担。我奔过去把扁担抢在手中，笑得满脸生花，连带着对脚底下恣意漫延的垃圾都产生出几分亲近。
分配劳动任务的时候，我们之间发生了不小的分歧。我们谁都不愿意跟方明亮搭档，因为他是近视眼，戴一副瓶底样的白框眼镜，看着就不像个能干活的样子。而且，我们也害怕一不小心碰碎了他的眼镜，还得要家里出钱赔偿，太不合算，所以能够躲着他的时候，还是尽量地躲着。我们就一致推荐他和另外一个男孩拿铁锹，负责把垃圾铲进箩筐。方明亮不无委屈地说：“铲垃圾是女人干的活。”小妹就花言巧语哄弄他：“谁说的？胳膊上有肌肉的人才能拿得动铁锹。你是有肌肉的吧？”方明亮隔着棉袄捏一捏自己的胳膊，点头。小妹说：“看，我的胳膊上就没有，还是你行。”方明亮稀里糊涂接受了小妹的奉承，乐滋滋去拿铁锹干活了。
我的弟弟小水还小，扁担搁到肩上，要踮起脚尖，才能把箩筐抬离地面，因此也没有人愿意跟他合伙。我就回家找了一个小桶，让他把垃圾盛到桶里，一趟一趟拎出去。看起来有点像小鸟啄食，但是积少成多，也是个意思吧。
我和小妹都想跟小兔子搭档。不完全因为他身高力大，选择一个优秀的男孩做伴，是所有女孩子的天性。我们同时把自己的扁担塞到他的手里，眼巴巴期待他的垂爱。小兔子左手握着我的扁担，右手握着小妹的扁担，看一眼我，再看一眼她，得罪了谁都不能忍心似的，左右为难，一时间脸都红了。可是我和小妹偏都不肯主动退让，我们互相看着，一言不发，心里面却在较着劲儿，盼着小兔子把对方开除出局。
我们三个人僵持不下的当儿，我大弟小山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他在旁边愤愤不平地大叫：“姐！你不跟我合伙，偏要跟小兔子合伙，我回头告诉妈妈！”
小山这一喊，我忽然想起我妈曾经对我的“男女授受不亲”的告诫，心里就有些发虚，不由自主地把手松了一松。小兔子意识到我的撤退，他跟着就松开左手，我的翠绿色扁担的那一头缓缓地垂落在地上。小山赶忙上前，一把抓了过去，握在手中。
小妹嬉着嘴，眉开眼笑，以为小兔子最终选择了她。可是小兔子把她那根扁担也轻轻地放下了。小兔子说：“我力气大，不用跟你们抬，我一个人挑就行。”
我当时多么感谢小兔子啊！我觉得他真是天底下最善解人意的男孩，总是能让他身边的女孩感觉舒服。他从来都不会让我们难堪，虽然他从来也没有表示过对我们之中任何一个的特别青睐。我起先认为这是他的一种教养，多年之后再回想少年的生活，才知道实际上这是一种有教养的冷淡，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对我们产生过兴趣。
小兔子把一副箩筐挑在肩上的时候，狗儿也闻讯赶过来凑热闹了。狗儿的嗅觉跟她的名字非常吻合，总是能够嗅出周围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狗儿过来之后，眼睛在那堆工具中一扫，马上抓起了一副箩筐。这时候小山站出来干涉了，小山倒是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识，他建议狗儿跟小妹合抬一个筐。“垃圾很沉的。”他告诫说。可是狗儿天生要强，她掂了掂装满垃圾的那两个筐，觉得她能行。她把担子挑上肩，挺一挺腰，大步迈了出去。扁担在她的肩上一起一落，咯吱作响，箩筐跟着绳索的晃动上下跳舞，她腰肢摆动的样子非常好看，步态轻松却又是一步步踏在实处。我知道我们碰到了行家，狗儿在家里是干过活儿的，她肯定不止一次帮豁嘴婶婶挑过担子。
跟狗儿相比，小兔子挑两个箩筐有一点勉为其难。不是力气大小的问题，是小兔子没有掌握劳动中的和谐之美，他不能把身体起伏的节奏跟扁担的颤悠合为一拍，肩膀便被沉重的箩筐扯得前后摇晃，脚步子趔趔趄趄，不是左脚绊住了右脚，就是右脚反过来绊住了左脚，总之像醉汉干活，叫一旁看着的人提心吊胆，手心里攥着一把热汗。
小妹怜惜他，丢下自己的担子，一会儿奔到他前面扶他一把，一会儿绕到他后面托他一下，嘴里不住地说：“我们两个人合抬不好吗？我们合抬不好吗？”
小兔子面孔憋得通红，不说话，直摇头。我们院子里的孩子都是争强好胜的人，谁都不肯在谁的面前服输。小兔子如果一开始选择了两人合抬，那也罢了，可是他偏偏选择单挑独干，那他就不可能半途草草收场，他就是挑得呕心吐血也要挑下去。
小兔子爸爸给垃圾安排的出路是这样的：既然附近的蔬菜队不稀罕用它来沤肥浇地，我们就应该将废物更好地加以利用。我们院子后门外的小河边有一片湖桑地，每年春夏养蚕的季节，四邻八舍的孩子都涌过来采摘桑叶，一直到把所有的桑树采成了光秃秃的枝条。小兔子爸爸看见了就很心疼，他说既然大家需要桑叶，就应该好好地侍弄桑树，起码要保证它们初春发芽前充足的营养。刚好湖桑树林边有一个盖房子挖出来的大坑，小兔子爸爸要求我们把垃圾运到那个坑里，渗上一部分人粪尿，再捞些河泥盖上去，沤一冬天，挖出来就能当肥料使，为所有的桑树培一遍土。这样，来年再采桑叶时，会觉得自己是付出过劳动的，心里踏实。
从垃圾场到河边的湖桑地，必须跨过大院后门那个高高的门槛，再下几级石头台阶，然后从水码头上那块赭红色石头处拐弯，经过狗儿家门前，沿河边往东。这一段路程，关键是跨门槛下台阶的那几步，如果平衡掌握不好，或者体力不够腿脚发软，箩筐就会磕在门槛和石阶上，筐里的垃圾泼泼洒洒弄得到处都是。磕得再重时，箩筐会整个的翻过来，垃圾全部倾翻在地，还得喊方明亮拿铁锹来重新装筐，很是狼狈。我和小山就曾经把箩筐磕翻过一次，结果筐里的菜叶啦烂纸啦灰土啦都翻在我的脚上，恶心得我跳起来就骂小山：“你走路长不长眼睛啊？”小山理直气壮地反驳我：“我的背后又不长眼睛，是你没有把箩筐扶好。”
他说得一点不错，我只好自认倒霉。我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把鞋子袜子都脱下来，抖了又抖，再穿上脚的时候，还是感觉满脚沾着垃圾，腻歪得要命。
接着，最要命的事情发生在小兔子身上。小兔子挑过两趟之后，可能体力有点跟不上了，跨门槛时箩筐抬得不够高，绳索一下子绊在了脚上，他伸出去的脚不能及时收住，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倒，整个人就重重地摔了出去。他脑袋的一侧磕在门槛上，紧跟着又咕噜噜地沿台阶往下翻滚，一直滚到那块赭红色石头前，才勉强停住。
那时候我和小山正在垃圾箱前等着装筐。方明亮力气太小，一锹只能铲眼屎大的一点，看得人心里着急。我听见门外小妹的一声尖厉惨叫，慌忙奔出去看，只看见小兔子躺在河边，额前流着红艳艳的鲜血，而小妹脸色煞白，扎撒着双手，弯腰对着小兔子大叫。当时正在下午，大人们统统上班去了，而我们当中谁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全都慌成了一团。我蹲下去想替小兔子捂住伤口，手才伸到小兔子脸前，小妹又是一声尖喝：“你的手太脏！”我赶快又缩了回去，羞惭得脸都红了。
狗儿闻声跑了过来，一看见小兔子额上流血不止，她马上问我和小妹：“有干净手绢吗？”一句话提醒了我们，我冲回家，从我妈床头柜里翻出两条崭新的手绢。狗儿迅速将两条手绢结在一起，吩咐我和小妹抬起小兔子的脑袋，替他把流血的伤口包扎起来。
小兔子脸儿白白地对我们作一个笑容，安慰我们说：“没事了，没事了，磕破点儿皮，有一点点疼。没事的。”
狗儿扭着身子，在小兔子脑袋后面左看右看，看见他耳朵上方一个青色的肿包。狗儿说：“不行，要送你上医院去。”
小兔子不肯去，他最怕闻医院的药水味儿。他强调自己只是磕破皮，回家涂点紫药水就行。可是狗儿的态度非常坚决：“不，一定要去。”狗儿的理由是这样的：她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从单杠上摔下来，当时也以为只是磕破皮，没有什么大碍。那个同学还坚持上了两节课，然后自己走回家。可是到家后他就昏睡，呕吐，抽筋。家里人马上把他送到医院，还是迟了，脑袋里面已经积了很多血，救不过来了。狗儿的老师接受教训，一再地告诫班上同学，以后只要磕了脑袋，就一定要去医院检查，绝对不能大意。
狗儿说这段故事的时候，小兔子已经表现出迷糊的状态，昏昏沉沉要睡过去的样子。狗儿当机立断地蹲了下去，喝令我们说：“把他抬到我背上！”我们七手八脚将小兔子撮弄起来，将他的胳膊搭到狗儿肩上。狗儿一使劲，“嗨”的一声喊，就背着小兔子站起来，撒腿往医院跑。小兔子的个头其实比狗儿还高，狗儿把胳膊伸到背后，始劲把他的两条腿架高起来，他的脚尖才不至于拖到地上。
狗儿背着小兔子在前面跑，我们几个慌慌张张在后面跟着，想帮个忙都不能帮上。狗儿跑得披头散发，呼哧呼哧牛一样地喘气。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有那么大一股蛮劲，硬是不歇气地背着小兔子穿过一条窄巷，奔过两条横街，一直冲进医院大门。
医院里好多医生都曾经是县中学生，他们认识我们的父母，顺带着也认识我们，所以小兔子送到医院后一点没有耽搁，马上就进了急诊室，得到最好的治疗。主治医生后来告诉小兔子爸爸说，这孩子要是再迟送医院一步，结果就很难说了。
小兔子的爸爸妈妈拎着一盒鸡蛋糕，几斤苹果，一纸袋水果糖，双双来到豁嘴婶婶家，登门道谢。他们表现得非常真诚，说了很多由衷的感谢话，临了还硬是塞给狗儿二十块钱，说是让她买套新衣服过年。那时候买身新衣服根本用不着这么多钱，小兔子父母一下子给她这么多，说明他们真的把狗儿视作小兔子的救命恩人。他们都是有恩必报的谦谦君子。
可是过了一天，狗儿把所有的东西连同二十块钱又原封不动送到了小兔子家里。小兔子妈妈非常惊讶，就问狗儿是不是想要点别的什么？狗儿一个劲摇头说：“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小兔子妈妈苦口婆心劝她：“孩子，我知道你本性善良，你救人绝不是为钱，可是你总要让我们做父母的有个表示吧？我们要是不声不响不吭不哈，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别人看着也会说我们不懂做人啊。”
狗儿坚持说：“我不要钱。”
“那你想要点什么？”小兔子妈妈发了愁。“你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只要我们能办到，我们一定会为你办。”
狗儿忽然扑通一声在小兔子妈妈面前跪了下来，仰着头，一字一句说：“求求你，阿姨，让我跟燕子姐姐学跳舞去吧，我想做燕子姐姐那样的人。”
小兔子妈妈大为感动，弯腰托起狗儿的脸：“好孩子，你有这样的志向，阿姨喜欢你。阿姨要亲自送你到燕子姐姐那儿去。你救了我儿子，我还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呢？”
第二天一早，小兔子妈妈简单收拾几样东西，带着狗儿往长途汽车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