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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来的狗儿 6 寻找一只西瓜

那一年的夏天,我忽然有了一个新的爱好:画伟人像。

其实我对所有的伟人都谈不上有多么崇拜,我热衷于画伟人像的原因,是因为我喜欢一切漂亮的东西,我很希望用自己的一双手,通过线条和颜色,描画出一张美丽非凡的面孔。她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弥补我自己容貌的不足,可以替代我存活于世界,使我的爱美之心有一个小小的寄托。

然而我找不到一幅可以临摹的美人像范本。市面上可以买到和可以看到的画像,不是伟人,就是样板戏的人物。我一直认为样板戏里的女演员都不够漂亮,她们的那张面孔刚强有余,柔美不足。我比较喜欢一种纤弱的、带点儿忧郁的美,就像《红楼梦》里描写的林黛玉的那种类型。有一次我曾经找狗儿借用那张从小人书上撕下来的画页,可是她一听说我是借去画画儿用,就死活不肯拿出来。我那时画人像处于初级阶段,必须先在范本上打了密密的小方格,然后在作画的整张白纸上画上大大的方格,说白了就是人像放大。狗儿不肯借我,是怕我在林黛玉的脸上打了方格之后擦不干净,糟蹋了她的那张画。我没有办法搞到一张中意的美人像,只好转而求其次,一张接着一张地画伟人。

我画过马克思、***,也画过鲁迅,画得最多的是***。我画毛主席的时候总是非常小心,用一根尺子在纸上反复地量来量去,生怕一不小心画走了样子,被打成反革命,被抓进监狱。我们县中有个很优秀的美术老师,爬到巨幅广告牌上画一张***的油画像时,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头脑一昏,把老人家脸上的那颗痣画到了相反的位置,当即就被人五花大绑送到公检法,几天之后押上了往大西北的劳改车,一年不到传来消息:死了。美术老师被抓的那天,我妈正在学校里参加政治学习,一听传达,吓得面容脱色,借口上厕所,一溜小跑地奔回家,要把我的画笔、颜料和纸张统统没收。

事情也实在是巧,我妈没收了我画画工具的第二天,街道的大批判专栏里贴出来我的一张大幅画稿:***半身像占据着画面的醒目位置,他神采奕奕,目光炯炯,高举胳膊作挥手状。他身后跟随着一大群“拿起笔作刀枪”的工农兵战士,要对资产阶级的错误路线发动全面进攻。那天县中很多人都去看了那片专栏,回来对我妈赞不绝口,说我小小年纪就掌握了画伟人像的技巧,将来下乡插队不会受苦了,“一招鲜,吃遍天”啊。我妈听着心里很受用,当晚又把没收的工具重新还给我,只是千叮万嘱要我小心,不可以用错比例,不可以上错颜色,尤其不可以画错伟人脸上那颗著名的痣。

我到底还是个孩子,对世事的认识没有我妈那么悲观。既然画伟人像成了我的爱好,我当然乐此不疲。

那年夏天有一张油画风靡全国,叫做《***去安源》。画面上的***非常年轻,大约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吧,身形修长,面容俊朗,穿着灰色的长袍,手里夹一把油纸伞,风尘仆仆走在去安源煤矿的路上。我非常喜欢这张油画。我喜欢的原因不是它的历史背景和政治意义,我的理由非常纯粹,只是喜欢画面上那张坚毅、俊美而且温和的脸。我其实是把伟人当成青春偶像来喜爱的。凡是世间美好的东西,我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我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可怕的唯美倾向,此后的一生都不曾改变。

我下决心要亲手临摹出这张油画。我知道这不很容易,因为油画不比宣传画,它只有色块,没有线条,像我这样没有任何绘画基础,只会机械放大和描图的人,要临摹油画谈何容易。可我就是像中了魔一样,五爪挠心地想着它。

天太热,屋里闷人,我准备把临摹油画的作业场挪到小妹家门前的梧桐树下。我弟弟小山和小水殷勤地帮着我抬桌子,扛板凳,铺纸,削铅笔。我只有在画伟人像的时候有权利对他们颐指气使,平常日子,要想请动他们帮忙做一件事,肯定要经过一段磨嘴皮子和斗智斗勇的漫长过程。

阵势一摆开,小妹和方明亮都围过来当看客和评论员。我不喜欢别人在我的作品没有完成之前指手画脚,可是他们不请自到,我也没有办法阻拦。何况我占用的还是小妹家的地盘。紧接着狗儿也到了场。狗儿本来是找我给她的新陀螺上颜色的,看见我摆了阵势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陀螺也不拿出来了,一屁股蹴到了小妹家窗台上,占据了一个视角最合适的位置。

小妹皱着眉头说:“我们家可是新刷的白墙啊!”

狗儿笑嘻嘻地抬起一只脚,五个粉红色的脚趾头扭来扭去跳舞一样:“我是脱了鞋上来的啊。”

小妹不好再说什么,故意转头跟方明亮讨论油画和水彩画的区别问题,把狗儿晾在一边。方明亮看的书多,什么样的话题都能够聊出个七七八八,可是小妹的水平我知道,她连水彩画颜料都没有摸过,还敢开口说油画,笑死人了。

当然我绝对不能够笑。小妹这个人心眼儿小,又多疑,只要我背叛她一次,我们俩的朋友就没得做了。我可不想失去小妹这个朋友。我就装作听不见,埋头在画稿上量尺寸,用铅笔打格子,作临摹之前一切繁琐而细致的前期工作。我有我的如意算盘:准备工作期间别人爱看不看,我不欢迎可是也不拒绝。一旦进入勾线阶段,对不起,我一定要躲在家中,关上房门。成功也好,不成功也罢,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笑话。

小妹和方明亮说着说着,忽然闭口不响了。小妹是个话多的人,想要她闭嘴,还真是不容易。我感到奇怪,就抬头往她脸上看。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她爷爷林家老头儿拄着一根拐杖,身上披着一件厚绒的卫生衣,嘴巴像一条鱼似的一张一合着,颤颤巍巍走出门来了。我的天爷!天气多热啊,大家都恨不能脱了汗背心打赤膊了,老头儿还披着这么厚一件衣服。我直觉地意识到他一定是病了,这老头儿活不长了。

小妹看见她爷爷出门,撅了一下嘴,口气很不高兴:“你出来干什么呀?这儿没有你的热闹好看啊!”

老头儿喘着气,含含糊糊答:“我透透气啊,我听见你们说话啦。”

狗儿这时候从窗台上嗵的一声跳下来,急急忙忙去搀扶老头儿,嘴里还一个劲地说甜话:“爷爷,爷爷,我来扶你。”

小妹斜着眼,有些气愤又有些不屑地看着狗儿对她爷爷献殷勤。

老头儿直冲着我的画桌走,好像知道我这儿才是一场热闹的发源地似的。他走一步,脑袋就用劲地往前伸一伸,然后从嘴唇缝里噗地出一口气。他的那根拐杖其实也没有派上大用场,只不过虚空里点上一点,画符一样。因为他空着的那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抓紧了狗儿的手腕,抓得那样牢固,有点像枯藤死死地缠住嫩枝,看上去很是怪异和别扭。

老头儿走到我身后,依然没有放开狗儿的意思,瘦精精的脖子从我肩后伸过来,端详桌上的那张画:《***去安源》。我听见他嘴巴里噗嗤噗嗤的出气声。我很奇怪怎么光听见他出气,听不见他吸气,这样的话,他肺里的空气不是很快就出光了吗?

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这一分钟非常漫长,因为我总是担心他出光了气之后会倒在我身后死掉。旁边的小妹和方明亮看见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知道他着了什么魔,跟着也肃穆起来。这样,当时的气氛就显得很微妙,就像瞬间寂静之后酝酿着一场大的风暴,沉闷得让我们感到压抑。

林家老头儿终于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这个人我认识。”

我惊得一下子站起来。虽然我预感到了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样大的一件事。我的肩膀撞到了老头儿的胳膊,要不是狗儿扶得快,他已经一个趔趄坐到地上了。

我坚决地说:“这不可能。”

老头儿咂着嘴,满脸无辜的样子:“我是认识他呀。我救过他的命。”

我几乎惊吓得脸色苍白:“不可能!”

老头儿嘀咕:“我救过他的命。我记得他。”

我用哭一样的声音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头儿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我:“谁?”

我一字一句告诉他:“这是***!”

他歪着脑袋重新审视那张画:“不像啊!***的头发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说:“是***年轻的时候。***那会儿正要去安源。”

“湖南的安源?”他的地理知识还挺丰富。

“是湖南的安源。***是湖南人。对吧,方明亮?”

方明亮一个劲点头。我想他那时候一定也是慌乱得可以了。

老头儿却是笑眯眯地:“是湖南就对了。那会儿我就是在湖南跑生意的。哪年哪月的事来着?”他仰起一张尖尖的脸,鼻子朝着天空,闭眼想了一会儿。“我要好好想想。年头太长了。那天我出门收账,走到路上看见他被当兵的追着,他穿件长衫,夹把雨伞,跑不快,当兵的又有枪,眼看就跑不过去了。我赶快扑过去把他拉到路边水沟里。那时候我年轻,腿脚快,不像现在啊,老而不死,白叫人嫌。”

他把手里的拐杖顿了顿。我看见小妹跟着撇一撇嘴。

“我扯几根芦苇盖住他,就返身站到路上去。当兵的追过来,我不等他们先开口,抢着先问他们,我说老总啊,你们是不是要抓一个拿雨伞的人啊?当兵的连忙答,是啊是啊,你看见人了吗?那几个当兵的还真是挺客气。我说我看见了,朝南边过去了,就是那边那条岔道。那时候的人呆,容易相信人,听我一说,呼啦呼啦就奔了南边的路。我这才回过去,把他拉起来,看他饿得摇摇晃晃的样子,又带他到集市上吃了饭,临走还给了他一个袁大头。”

老头子忽然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眼睛里精光四射:“我那会儿没发财,不是钱多得没处花,也不是积德行善做好人。我会看一点相,那时候就看出来这个人的面相不得了,天堂饱满鼻隆耳厚,是天子相,将来会干出大事情的。怎么样?我的眼力还算准吧?”

方明亮鼻尖冒汗,结结巴巴地问:“你再想想,到底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你好好想想!使劲想!”

林家老头又一次把脸抬起来,两眼望天,手指头窝在手心里掐来掐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他睁开眼,说了一个年份和节令。

方明亮拔腿就跑,飞一样地往他家里奔。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抱来了一本厚厚的白皮书,是一本没有公开发行的《中国革命大事年表》。他把书放在我的桌上,食指在舌头上蘸一下,哗哗地翻到当中某一页,拍着书页,激动不已地说:“一点不错!就是那一年!就在那个季节!全部都对上了!”

我们把脑袋从书页上抬起来的一瞬间,忽然都没有话可说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每一个人的身体都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兴奋而微微地发着抖。就连不十分懂事的小水,也傻乎乎地张着一张嘴,大气儿不敢出地缩在人背后。

老天爷,谁都想不到林家老头儿会是隐名埋姓几十年的大功臣啊!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被得到证实,被披露出去,该是怎样一个轰动世界的超大新闻?再接着想下去,如果***老人家得到了消息,回想起了有这么一个姓林的救命恩人,***他会怎么做?坐着专车来拜谢林家老爷子,还是派直升机把老爷子接到北京去?不管怎么说,***一向记忆超群,他不会忘记革命生涯中的任何一个小过程,他找到恩人之后也不会置之不理忘恩负义,那样做的话,***就不是毛主席了。

我无心再画什么画,指挥着小山小水把桌子板凳抬回家,然后就坐在家门口,一心一意等着大人们回来。那天是我妈下了班先踏进家门的,我妈一进门,我们姐弟三个就围上去,七嘴八舌嚷嚷得活像炸了窝。我妈捂着耳朵说:“吵什么呀你们?有话不能一个个说吗?”她点了我的名:“小爱你先说。”

我就把刚刚在梧桐树下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我妈。我一边说的时候一边还是很激动,声音都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我妈的态度正相反,才听我说了一半就不高兴听了,把手里的一卷报纸远远扔到了桌上,挽了袖子去开碗橱门,看晚上有什么能做了吃的。

我寸步不离地盯在她身后,我说:“妈妈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我妈回过头,奇怪地看着我:“我为什么要激动?那老头子快死了,糊涂了,他编出来的段子你们也相信?”

我说:“方明亮查过《中国革命大事年表》了,时间地点都能够对上号,林家爷爷不可能编得这么巧。”

我妈似笑非笑说:“你别小看了那老头儿,他识字,懂的事情挺多,***去安源的那段历史,没准儿他比你们知道得更早。”

我一下子张口结舌,无言以答。可是我心里并不服气。我觉得大人们都是这样:他们无比地讲求实际,从来都不相信生活中会有奇迹发生。所以,我想了一会儿之后,问了我妈一句很关键的话:“林家爷爷为什么要这么编呢?”

我妈被我这句话问住了。是啊,平白无故,他编点什么故事不好,为什么偏要编到革命领袖的身上呢?

在这样的问题上,男人比女人来得更清醒。我爸回家一听就笑了,我爸说:“为什么要这么编?当然是要弄出点儿轰动效应来。他这故事里如果救的不是***,是个不知名的省长部长什么的,你们会有这么激动吗?”

我追问:“他都七老八十了,还要轰动效应干什么?”

我爸答:“想要好吃的,好喝的,要林家人恭恭敬敬伺候他,拿他当尊神来供。”

我还是想不通。我的心里始终存着一些很浪漫很超凡的想法,希望世界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希望每天早晨一睁眼,太阳成了绿色,天空成了红色,总之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让我惊喜和亢奋。我愿意林家老头儿的确救过***,生活就是要这样出奇制胜才显得有意思。

晚上我去找小妹,把她喊出来,问她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林老师?小妹苦了一张脸,恨恨地对我说:“别提了,我妈把我臭骂一顿,说我白念到小学毕业,智商还不如一个三岁孩子。我妈说,***是什么人啊?他的事情,哪一点哪一滴不被人弄得清清楚楚?我爷爷要真做了那件事,他还能在家里窝窝囊囊待到今天?早就飞黄腾达到北京啦。”

我叹了一口气:“大人们总是这样,喜欢把人往坏里想。”

我们说着话的时候,方明亮和狗儿都来了。方明亮也被他爸爸说了一顿,看样子说得心服口服了,已经反过来劝说我们放弃幻想。只有狗儿坚定在站在我一边,相信我们今天听说的事情是真的。狗儿反反复复强调一句话:林家爷爷不可能对小孩儿撒谎。

“可是他以前也对我们家里人说过谎。”小妹站出来揭发,“有一次他想吃荷包蛋,他就说他吃别的东西都不消化,喉咙疼。”

“今天的事情他不敢说谎。他要是说了谎,就是不尊敬***,他要被开批斗会的。”狗儿的态度非常坚定。

小妹已经很不高兴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狗儿:“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心一意护着他。”

狗儿就问:“为什么?”

小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因为他说过你的手漂亮,你是美人胚子,是贵妃娘娘的命。你心里感谢他,明明他不对的事,你不肯承认。”

狗儿急了,蛮横地把小妹一推:“你胡说!”

小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嘴巴丝毫不饶人:“如果我胡说了,我会脸红。如果我没有胡说,你会脸红。小爱,方明亮,你们看看狗儿的脸是不是红了?”

狗儿慌忙用两只手护住脸,恨恨地看着小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你不光瞧不起我,还忌妒我!”

小妹一转身往回走,嘴里说了一句:“你有什么值得让我忌妒的吗?”

方明亮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看见她们两个吵起来了,吓得一个劲劝狗儿:“你回去吧,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也是个不喜欢吵架的人,赶快推着狗儿往门外走。“狗儿狗儿,小妹不让我们管她爷爷的事,我们就别管了。”

狗儿被我推到大院后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身对着我:“你说心里话,你相信不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

我支支吾吾:“可能吧?要是真的才有意思啊。”

狗儿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好,我们明天就给***写一封信,问他记不记得这件事。***不会说谎。”

我马上表态:“对,***不会说谎。”

本来我说这句话,也就是应付一下狗儿,让她晚上睡觉之前心里面不会十分难过。可是第二天一早狗儿真的来了,拿着一张刚买来的信纸,一个信封,还有一张八分钱的邮票,请我来执笔写这封信。狗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写过信,不知道怎么写。再说我的字太难看,错别字又多,让***看到不好。还是你写吧。”

我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双手藏到背后,不肯接她的东西:“我我我不敢。”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怎么敢给***写信啊!我不敢。”

狗儿绕到我背后,坚持要把信纸什么的往我手里塞,一边理直气壮地反驳我:“为什么不敢?只有***能证明林家爷爷的话是不是真的。再说,如果我们帮助***找到了救命恩人,他肯定会感谢我们。说不定他还会派人把我们接到天安门去玩。”

狗儿最后的一句话彻底打动了我。去看天安门是我多少年的愿望,如果真有这个可能性,我却因为胆小和怕事而放弃了,我不是个天大的傻瓜吗?

我半推半就地接了狗儿的信纸,开始给***写信。当然我不会直接写到信纸上,给***写的信绝对不能够有涂改,我要在废纸上打草稿,修改到十分满意之后,再端端正正抄上去。

我的信是这么写的:

敬爱的***:

首先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我们有一个邻居,他已经八十岁了,最近他看到了油画《***去安源》,他说他认识您,还救过您的命。就是在湖南安源附近的路上,当时您手里拿的就是油画上的那把伞。有一队反动派在后面追您,他就把您掩护到路边的水沟里,引走了反动派,还请您吃了饭,临别时送了您一块银元。不知道您还记得不记得这件事了?我们这儿的人都说他是编故事骗人的,可我们查了书,他说的时间和地点都很对。我们想请您做一个证明。

又:如果您找到了救命恩人,想要感谢我们,能不能请我们去天安门玩?这里的人一定会羡慕死我们了!

最后,再祝您万岁万万岁。

我一边写,狗儿一边伸着脖子看,鼻腔里呼出的气息弄得我耳根直痒痒。写完了我问她有什么意见?她想了半天说,好像形容词少了点。我不服气地叫起来:“这是写信哎,不是写作文哎!***工作那么忙,你以为他有功夫看我们的形容词吗?”狗儿连忙对我道歉,说她实在不懂写信的规矩。

我们把信纸仔细地叠成四折,灌进信封,写上地址:

北京 天安门

伟大领袖***收

然后我们用糨糊封好口,贴上八分钱的邮票,一起上街,把这封无比严肃的信投进了邮局绿色的邮筒中。离开时,狗儿还不放心地挤到柜台前问了一声:“阿姨,信寄到北京大概要几天?”对方回答说是十天左右。

回家的路上,狗儿掐指计算:信寄过去要十天,***看完,再回信,要两天,然后回信寄过来又是十天,当中要有将近一个月的漫长时间需要我们耐心等待。狗儿叹着气说:“我真是有点等不及了。要是能睡一个长觉,一觉睡过去二十天,那该多好!”随即狗儿又想到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小爱,你说林家爷爷不会突然就死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抓紧我的胳膊,眼睛里透着深深的惊恐和担忧:“我的天呐,要是他等不及回信过来就死了,那该怎么办?”

我说:“不会的,我们两个人看好林家爷爷,不让他死。”

她松一口气,好歹感觉到一点安慰。接下来走路的时候,她更加亲密地靠近了我,整个身体都要挂到我的肩膀上一样,弄得我步子都迈不稳。

实际上狗儿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天晚上林家老头儿关了房门在家里洗澡,被澡盆里溅出来的水稍稍一滑,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倒地之前用手撑了那么一下,结果手臂骨折了。

一院子的人络绎不绝地去看他。老头儿面色灰白,胳膊打了石膏,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我妈俯身凑过去问:“老爹啊,想吃点什么吗?”老头儿看我妈一眼,闭上眼睛,眼球在眼眶里面骨碌碌地转动,不说话。

林老师在旁边回答:“别问他了,他仗着生病,存心折磨人。”

我妈说:“到底他想吃什么嘛?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像小孩子,能依着他的,还是依了他吧。”

林老师就苦笑一声:“你晓得他想吃什么?他要吃西瓜。”

我妈惊讶地重复一声:“西瓜呀!”她惭愧地笑了笑,不敢再接话头了。

现在说起来,西瓜实在是一样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夏天的时候大街小巷堆得山一样,卖不掉,烂了,西瓜水流得遍地都是。即便在冬天,想吃了,多花点钱,水果店里照样能买到。可是“文革”当中的那一年,西瓜还真是个稀罕玩意儿,因为***号召“备战备荒”,所有的地块都得种粮食,西瓜没人敢种,也不让种。我记得有一回我爸出差去外地开会,大老远的路,他抱回来一个十几斤重的花皮瓜,把小水喜得翻跟头。可见那时候西瓜是何等的珍贵。

我把林家老头儿的愿望当笑话一样告诉了狗儿。狗儿一听就急了:“当然要让他吃到西瓜,他是***的救命恩人啊!”

狗儿自告奋勇去找林老师谈判,要求林老师无论如何要给她父亲买到西瓜。狗儿并且强调说,要是***真的写来了回信,可是林家爷爷却因为吃不到西瓜而死了,谁来负这个责任啊?林老师当时端着一个小米箩在拣绿豆里的蛀虫,一听这话生气了,把米箩砰的一声往旁边地上一放,说:“要不是你们信他那些鬼话,他还不敢娇贵自己,提这种无理要求!”狗儿嘀咕说:“怎么是无理呢?他不过是想吃口西瓜嘛。”林老师气呼呼地说:“想吃肉,我给他买;想吃西瓜,对不起,街上没有,我变不出来。”

狗儿碰了一鼻子灰,从林家出来的时候情绪很低落。小妹在一旁幸灾乐祸:“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们家的事情也轮得着你来管。”狗儿扭头回答她:“我一定要找到一只西瓜。”

狗儿起先准备拿钱买。她回家把枕头拆开,掏出攒了很久的五毛钱,一个人出去,开始满大街地逛。她把城里每一个菜市场和每一个水果店都跑到了,连块西瓜皮都没有见着。她不甘心,逢人就问:“有西瓜卖吗?知道哪儿种西瓜吗?”人家说:“西瓜没有。黄瓜吃不吃?”她摇头。人家就撇嘴:“又不是怀孕害月子,还非吃西瓜不可?”狗儿居然能让两行眼泪流下来,可怜巴巴告诉人:“我爷爷快死了,他想吃口西瓜再闭眼。”人家大为感动,指点她说:“到五里墩农科站试试吧,听说那儿种了几亩地的瓜,留种的。”

狗儿破涕为笑,飞奔回家,要约我同去。她还撺掇我偷出我爸的自行车。那时候狗儿刚学会骑车,勉强会带人。我这人心善耳朵软,总是经不住别人三两句好话的恳求,趁我爸午饭后赤膊睡大觉时,从他裤袋里偷出钥匙,开了锁,把自行车推出门。狗儿骑上试了试,说车座太高,我们又推着车子到修车店,甜言蜜语地哄着一个老头儿替我们把车座放到最低。

坐在狗儿的自行车后面往城外走,感觉还是挺不错的。狗儿骑车的技术不怎么样,但是胆儿贼大,歪歪扭扭居然也能够骑得一路生风。偶尔碰上一辆汽车迎面驶过来,人家见我们两个横冲直撞亡命徒的样子,反而先怕了我们,规规矩矩把车让到路边去,等我们骑过去了,探头骂一声:“不要命啦,小赤佬!”再重新发动车子赶他的路。

骑到五里墩,两个人都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红头赤脸,像两只煮熟的虾。我们一路打听找到了农科所的西瓜地。天哪,那西瓜长得真是诱人啊,一只只都有篮球那么大,淡绿色的瓜皮,上面均匀分布着漂亮的墨绿色花纹,有的瓜蒂上还连着一朵没有完全枯萎的浅黄色的花。看瓜人的瓜棚搭在马路边,不知道因为阳光太毒还是什么,我们始终没有见到看瓜人的影子,大概他也跟我爸一样赤膊在瓜棚里睡得香吧。

狗儿开始心疼她好不容易攒下的五毛钱,她认为我们不需要花钱买一只瓜,我们完全可以偷一只走。反正偷瓜不是为自己,即便被人抓住了,我们也没有任何愧疚。

她又把我说动了。我总是容易被她说动。我们把自行车锁在马路边,扯几把青藤野草什么的编成一个花环,往头顶一戴,做成野战部队那样的伪装,匍匐前进着在田埂上走。也算我们运气好吧,整个偷瓜的过程中,四野里没见到一个人影。我们两个都不懂挑瓜,不知道什么样的瓜算是成熟了,狗儿说:“挑大的总没有错。”我们就挑选了躺在田埂边上的一只最大的瓜。摘下瓜藤之后才知道错了,那瓜大得我们根本抱不走。狗儿只好放弃大瓜,另选了一只中不溜儿的、看上去模样比较值得信赖的。狗儿弓着腰,把这只瓜紧紧地搂在胸口,对我说:“快走!”我们一溜烟地回到马路上。

再骑上自行车的时候,西瓜已经到了我的怀中。我们的心里嗵嗵跳得像揣了一只兔子,因为激动过度,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我就在后面用脚尖轻轻踢狗儿的腿,表示我兴奋的情绪。狗儿也用脚后跟回应我。结果我们乐极生悲:狗儿的脚离开自行车脚蹬的刹那,车速慢下来,车子的重心开始歪斜,她一下子手忙脚乱,车轮越发东倒西歪,嗵的一声响,我们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

当我们摔倒在地的一刻,我们都觉得人不重要,很不重要,就是像林家爷爷那样摔折了胳膊也没有关系,我们只关心西瓜,西瓜没有摔破才是胜利。

可是西瓜摔破了。无可挽回的破了。因为鲜红色的瓜汁已经从裂口处汩汩地流出来,流在我们的手上,身上,还有我们身体倒卧的地上,血一样触目惊心。我起先还试图弥补,用两只手死命地按住裂纹,希冀着瓜皮有自愈合拢的能力。很快我就绝望,我放弃努力,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

狗儿到底比我大一岁,这时候她表现出了她那个年龄该有的镇静,她站起来,先用膝盖碰碰我的背,又用手拍拍我的肩,干脆利落地说:“别哭了,我们吃掉一半,把另外一半抱回家就行。反正林家爷爷老了,他吃不了太多的东西。”

就这样,我又因祸得福,跟狗儿两个人在马路边上分吃了半个西瓜。瓜瓤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可是瓜汁真甜啊,我一辈子都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瓜。

我们回家之后才知道,我爸一觉睡醒,以为自行车被人偷了,急得嘴角立时起了两个大水泡。因为那车是公家的,丢了车,我爸起码要赔出两个月的工资,那就把我们家害惨了。后来车子失而复得,我爸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只顾高兴,也就忘了对我的惩罚。

狗儿的左腿在摔倒的时候被自行车压伤,皮下出血,淤起茶杯口大小的一块青斑,大约半个月之后才慢慢消退。狗儿没有喊疼,也没有去医院,照样在林家跑进跑出,满足老头子那些稀奇古怪的、有时候根本是毫无道理的要求。我妈在我面前称赞狗儿说:“看不出来,狗儿这孩子还真是仁义得很。”小山抢着说:“不就是林家爷爷夸过她一句吗?”我妈就指着他:“我还养了你一辈子呢,你将来会对我这么好吗?”

狗儿伤好之后,没有接到***的回信。又过了半个月,还是没有接到。我们都认为是***身边的人把这封信“贪污”了,他们不愿意***身边忽然多出来一个救命恩人,所以压着这封信不肯给他看。

再后来,大约五六年之后吧,两个当事人都年老去世了,这件事就成了一个沉睡不醒的谜,我们永远都不能弄清楚林家老头儿的故事是真还是假。一直到今天,我对这段历史上的遗案还是抱有相当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