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是全国各地学校统一开学的日子。这一年,我和小妹、狗儿、方明亮同时升入县中。他们三个人都比我大一岁。我上学比较早的原因,是我小时候个子太高,站在幼儿园大班的队伍里,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我们那个幼儿园是一所实验性学校,常有外地的领导和同行来视察访问,每次来了人都需要我们列队欢迎,这样,我高高的个子站在那儿很不协调,有碍观瞻,我们老师建议我跳过大班,直接升入小学算了。我妈接受了她的意见。遗憾的是我的心智发育跟身体的成长并不成比例,跟同年级的孩子相比,我在各方面都显得简单和幼稚,女孩子们常有的花花肠子和小心眼儿,我一概没有。我自己也感到了这方面的差距,总是为自己着急,有时候甚至悲哀和沮丧。但是没有用,性格和习惯的养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进入县中以后最让我难受的一点,就是我跟我妈妈同校,这样,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我妈的直接监控之下,我成了一只失去自由的鸟。比如说吧,一开始分班,我妈就授意她的同事把我和小妹、狗儿分开了,三个人都不在一个班级。按照我妈的说法,小妹太刁,不能容人,如果我们俩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小妹不会拉我,反会推我,这就难免对我形成伤害,不好。狗儿呢,性子野,攻击性太强,而且贪玩,怕学习,万一把我也拉下水,成了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野女孩,那是我妈绝对不能容忍的。我妈挑选了方明亮做我的同班同学。她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方明亮爱读书,学问大,我要是常跟方明亮处朋友,潜移默化中我也会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
方明亮那时候岂止爱读书呢,他因为喜爱文字,又因为那些年里除了报纸社论和大字报小字报,没有别的东西可读,无形之中他发展成了收藏迷,专门收集跟“文革”有关的资料,包括走在街上常能拣到的花花绿绿的标语和传单。有的时候我们一起上学和放学,他一路走,一路贴着墙壁去看那些刻在砖块上的乌七八糟的字,看到有趣的话,赶快掏出纸笔刷刷地记。看到新贴上去的小字报,就叫我背过身体当掩护,他小心翼翼拿出铅笔刀,连纸带糨糊刮下来。
最有意思的一次,我们四个人走在路上,他忽然要上厕所,让我们替他拿着书包等在外面。我们左等右等不见他出来,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失足掉下茅坑了。可是他忽然又一身臭气地冲出门,笑嘻嘻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把一条裤腿撸起老高,让我们看他写在大腿上的字。那是一首挺好玩的政治打油诗。原来他蹲在茅坑上用功时,眼睛还没忘了四面八方地看,看到某人写在墙上的诗,大喜,拔出钢笔要记录的时候,发现书包在我们手里,喊我们几个女孩进去递纸递本子都不可能,他一不做二不休,撸起裤腿就往大腿上写,写出密密麻麻一片小黑字,腿面上爬着一群蚂蚁似的,恶心死了。
我妈想让我学习方明亮的钻研精神固然是好,可是我妈万万没有想到,方明亮因为读书太多,迂了,几年之后恢复高考,他在考场上发挥失常,没有录取到他最想去的北大图书馆系,居然精神崩溃,成了地地道道的疯子,把他辛苦收藏了好些年的“文革”资料烧个一干二净,是一个十足的悲剧人物。
县中的头儿是肖主任,肖主任心里眼里的宝贝还是县中宣传队。他是靠宣传队起家的,靠宣传队出名的,今后还要靠宣传队风光下去。县中的学生毕业走了一批,刚刚进来了我们这一批,正是吐故纳新的好时机,因此学校礼堂前贴出了一张桌面大的广告:
招生消息
为更快更好地宣传毛泽东思想,繁荣群众文化活动,我校宣传队从即日起开始招生,望有志者前来报名,择优录取。
县中宣传队
狗儿下课的时候匆匆忙忙来找我,问我“择优录取”是什么意思?我说,大概是想去宣传队的人比较多,报名之后需要经过考试,然后挑选最优秀的同学进去。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优秀呢?”狗儿刨根问底。
我答不出来,因为我实在弄不清楚肖主任的标准是什么。但是我又不愿意显得自己过分无知,就想当然地罗列了几个普遍意义上的标准:“还能有什么呀?不就是长相漂亮一点,身材苗条一点,会唱,会跳,会说普通话呗。”
狗儿有点紧张地指一指她的鼻子:“我呢?我能算优秀吗?”
我憋出一副严肃的神情,退后一步,故意做出上上下下打量她的样子,却迟迟不说话,把狗儿急得双脚直蹦。后来我噗嗤一笑,说:“你当然能够算优秀。林家爷爷不是早就说了,你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吗?”
狗儿长吁一口气,表明她的态度:“我一定要参加宣传队。我想当燕子姐姐那样的人。”
我认为狗儿的这个愿望不过分。凭她的本钱和天分,凭她过人的胆量,当一个好的舞蹈演员是顺理成章的事。燕子姐姐不是说过吗?学舞蹈,关键是学的人爱不爱这样一门艺术,如果爱了,八分的天才也能发挥到十分。
宣传队的招生时间定在星期三下午四点。星期三是全校教师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日,那天下午我们总是只上一节课,而后打扫卫生,早早回家。我妈习惯在星期三晚上检查我们三个人的功课,因为政治学习时她必定会打瞌睡,她用手托住自己的额头,手肘搁在桌面上,报纸或《毛选》摊开在肘弯中,面孔低垂着,看起来活像学得聚精会神,其实人已经一觉梦到了苏州。这样,她下午睡觉养足了精神,晚上就有时间有精力跟我们长篇大论地打持久战和疲劳战:揪住一点波及其余,或者以点带面,以偏概全,老大学习中出的错,老三身上必然存在着,老三的缺点,老二不可能没有……她的这一套似是而非的判断和推理,每次都能把我们打击得垂头丧气,哑口无言,弄得我们逢到星期三就脑袋发疼。
我自告奋勇陪狗儿去报名。如果因此而延迟了回家的时间,让我妈的第一轮炸弹只炸了小山和小水两个人,那将是我非常乐意看到的事。等到第二轮炸弹开始引爆时,威力多少总会减小,我适逢其时地出现,就不至于过分狼狈。这是我心里打出的一个小小算盘。我那时的智力程度仅限于此。
我们走进礼堂之后,发现肖主任像圈马厩一样用绳子在礼堂中间圈出一块场地,报了名的人才能进场,其余人只有站在外围翘首以望的份儿。肖主任自己端来了他办公室的藤椅,大腿压着二腿,坐得舒舒服服,手里还捧一杯沏得俨俨的茶水,隔几分钟,“嘶”地来上一口,别提多么滋润。他天生一张关公样的红脸,小眼睛,阔嘴唇,笑起来露一颗亮闪闪的金牙,舌头在口腔里快乐地抖动着,那样子并不让人讨厌。在县中上班,除了把个宣传队当成他的自留地来侍弄着,教学上的事情他不懂也不多管,能行方便处尽量地行方便,所以在老师当中口碑也不差。
肖主任一眼看见我,大呼小叫地喊:“小爱!怎么你也来报名啊?”
我说:“肖主任,我是陪同学报名。”我说着,不失时机地闪到一边,露出狗儿精心梳洗过的头脸。那天狗儿借了我的一件绿格子翻领衬衫穿在身上,辫子编得整整齐齐,我还帮她从学校医务室讨了一点“凡士林”油膏抹在头发上,看上去一根根发丝油光水滑。我觉得狗儿那天的总体状况很不错,不说人见人爱,起码是个眉眼俊俏、聪明伶俐的女孩。
肖主任抬手敲了敲脑袋,哈的一声笑,指着狗儿:“我认识你。那回李燕同志来给我们辅导《采茶舞》,不是你自告奋勇做示范的吗?”
狗儿一心想要讨好他,马上笑出一副媚样:“肖主任,采茶舞我还记得,要不要我跳给你看?”
肖主任抬头问宣传队的辅导员:“怎么样?要不就从她开始?”
辅导员是我们的音乐老师,三十多岁,师范学院音乐系毕业,能歌善舞,会编会写,钢琴提琴也都能上得了手,所以平素对人比较傲气。她脸上不带表情地点了点头:“开始吧。”
狗儿这人真叫一个胆大,有时候我都觉得她胆大得近乎鲁莽。她不从绳子下面钻过去,却一撩长腿,跨栏跳高一样地从绳子上面跳过去,蹦进马厩一样的场地,上去就开跳。她自唱自舞,谁也弄不清楚她嘴巴里胡乱哼了些什么调子,总之一开始就有人捂了嘴巴窃窃发笑,一直到她结束表演,笑声还是不断。她的优点是胳膊长,腿长,动作幅度大,舍得放开。缺点是胳膊腿都特别僵硬,姿态别扭,丝毫谈不上优美。
狗儿在场中卖力蹦跶的过程中,我的目光始终观察着肖主任和辅导员的反应。我看见肖主任乐哈哈地咧着一张嘴,脑袋还微微地歪着,两只手把那个大茶缸子摩来摩去,看上去好像开心,但是我心里清楚,那种笑容的意味绝不是欣赏,至多是宽容,像看一个逗人发乐的小狗小猫的杂耍一样,消闲罢了。而辅导员的表现截然相反,她一开始毫无表情,后来就慢慢皱起眉头,先是左脚搁在右脚上,身体的重心偏右,然后再换过来,左腿支撑身体,右脚搁到左脚上,过几秒钟又换……总之在重心频繁的转换中,展示出来的身体语言是十分不屑,极不耐烦。
我知道狗儿不行,她过不了考试一关,肯定要被淘汰出局。我已经想好了如何安慰她的词。这很正常啊,狗儿的养母是豁嘴婶婶,狗儿上的那个小学是收费最便宜的城郊小学,她从小没有受过任何舞蹈训练,怎么可能在几十个竞争者当中脱颖而出呢?
狗儿跳完结束,规规矩矩对肖主任和辅导员鞠一个躬。她脸上热汗涔涔,头发里冒出一股很浓的凡士林药膏的气味。我有点后悔为她搽了那些讨厌的东西,实在是画蛇添足,白落个笑柄。
辅导员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下去吧。”
狗儿脸色一变,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辅导员。辅导员扭过头,不为她的神情所动。狗儿又去看肖主任。肖主任这时候倒动了恻隐之心,柔声吩咐:“你下个腰看看吧。”
所谓“下腰”,是要把身体向后倒翻过去,双手撑地,弄出一个窄窄的拱形。手的落地位置距脚后跟越近,说明身体的柔软性越好。当然这是一个优秀舞蹈演员的基本条件。想一想,如果一个人的腰身硬邦邦棍子一样,她怎么可能在舞台上做出那些柔若水波的动作?
毫无疑问,狗儿又是不行的。她笨拙地将双腿岔了又岔,努力让身体的重心低了再低,便于那个向后的翻转。但是身体倾倒过去的瞬间,她的膝盖一软,整个人嗵的一声仰倒在地,活像一匹突然中弹的马驹。所有围观者憋不住哄堂大笑。连紧皱眉头的辅导员也跟着咧了咧嘴。更倒霉的是狗儿倒地时膝盖弯着,小腿被大腿压住,怎么努力也无法轻松起身,只能就地翻个跟头,趴着爬了起来。这样一折腾,四面八方的笑声更响,有人已经在揉着肚子前仰后合了。
狗儿死咬嘴唇,倔强地在台上站着,两眼冒火地瞪着那些嘲笑她的人。她的脑袋本来是平平地在脖子上立着的,后来就越昂越高,到最后活像只准备斗架的公鸡。我那时候很能够理解狗儿的异常举动,如果她不是这样硬撑着自己,她肯定会当场痛哭失态。
一分钟之后,她昂着头,鼻腔里很响亮地“哼”了一声,回转身,走出场子。人们不笑了,并且有一点点为她的气势慑服,自动让开一条通道。狗儿穿过通道,越走越快,最后飞一样地奔出礼堂。
我是在学校门口才气喘吁吁赶上她的。我用肩膀无声地碰了她一下之后,她突然地回头,恶声恶气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一定要进宣传队!”
当时我有点不快。我没有招惹她,而且心里面还是帮着她的,她对我说话的口气干吗要这么凶啊?
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想起今天是星期三,赶快把书包放下,掏作业本,准备接受我妈的检查。可是很奇怪,我妈破例没有坐在大方桌前行使她的权利,外屋只有小山和小水两个人。他俩表面上是摊着课本做作业,实际上脑袋埋在桌子下面,手里一个劲地叠纸片,做当时流行的一种纸手枪。他们把整整一本练习簿都撕光了。
我问他们:“妈妈呢?”
小山朝里屋努努嘴,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
我蹑手蹑脚走进里屋,发现我爸我妈都坐着,都不说话,大眼瞪小眼地发着愣。看见我进去,我妈仅仅简短地说一声:“回来啦?”
我的心又开始跳起来。每当我预感到生活中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我就要心跳,头晕。我靠在墙上,小心翼翼问他们:“是不是有谁死了?”
我妈冲我一声大喝:“瞎说什么!”
我有点委屈:“那你们为什么不高兴?”
我妈回答我:“我们家里有多少值得高兴的事?都像你们没心没肺的?”然后她又说:“你爸爸要下乡搞社教运动,时间很长,一年!”
我有点惊喜。在我看起来,离家出差总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我问:“去哪儿?”
我爸答:“北边。很远,已经靠山东了。”
“哇!”我惊叹。
我妈无奈地对我爸啧着嘴:“你看小爱,都上中学了,是不是傻乎乎一点事情都不懂?”她又回过头,把事情的严峻程度指点给我听:“你爸去那么远,一年当中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一次两次的。家里有你们三个人要吃要喝,光买菜、买米、买煤球就让我头大了。我当班主任,工作忙,哪里顾得了家?家里这一摊子事情怎么办?还有……”
我当时不知怎么就开了窍,马上对我妈表忠心:“妈妈你不用愁,家务事情我会帮你做。买米、买菜我都可以,买煤的时候我可以叫上小山,我们两个人抬。我还会洗衣服,缝被子,纳鞋底……”
我妈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小爱还是第一次会说讨人喜欢的话。我女儿总算是长大了。”
他们两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把心落到肚子里一样,站起身,面带微笑地往外屋走,去准备晚饭。我们家的生活一向有规律,晚饭拖到这么迟还是第一次。
走到外屋,我意外地看见了狗儿,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我家里,居然知趣地一声都不响,忙着帮小山小水叠纸片。看见我妈,她显出前所未有的恭敬,垂手起立,亲亲热热喊了声:“阿姨!”
我妈先一愣,而后就有点狐疑:“狗儿今天很怪呀,太阳从西边出啦?以前你都是喊我老师,今天怎么改喊阿姨?”
狗儿笑嘻嘻地答:“喊老师不好,喊阿姨才对,阿姨才是一家人。”
我妈更加莫名其妙:“怎么我们又成了一家人?”
狗儿振振有词:“我跟小爱是最好的好朋友,小爱的妈妈就跟我的妈妈一样,我们还不是一家人吗?”
我妈苦笑着摇头,拿狗儿没办法。
狗儿一转身走到门背后,变戏法一样地拎出一只大竹篮,献宝似的送到我妈面前。我跟着探头一看,篮子里有新刨出土的芋头,有刚摘的黄豆荚,还有几穗秋天才能收获的黏玉米。狗儿欢眉喜眼地说:“阿姨,都是我们家地里长的东西,送来给你尝个鲜。”
小水一声大叫,扑上去抱住篮子:“我最喜欢吃盐水煮芋头!”
我妈伸手把他拨到一边:“去。”转脸跟狗儿打趣:“狗儿还真要跟我攀亲戚啊?”紧跟着她突然变得严肃,眼睛里射出一种洞察一切的目光:“你跟我老实说,到底找我办什么事?”
狗儿被我妈看得垂下眼皮,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阿姨,我想请你跟肖主任说说,让我参加宣传队。”
看看,我妈这个人有多么厉害,她就是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下子把人的衣服剥得干干净净。我对我妈的这种敏锐佩服得要死。
我妈探究地盯住她:“参加宣传队是好事,你不能自己去报名吗?”
我赶快插话:“报过了,肖主任和金老师不想收她。”
我妈瞪我一眼:“我没有问你话!”
我缩一缩脖子,讪讪退到旁边。
狗儿却愤愤地提高了声音:“他们瞧不起我!因为我妈是个种菜的,我是我妈拣来的孩子!”
“这不可能。”我妈回答得斩钉截铁,“起码金老师不是这样的人,我能够保证。你进不了宣传队,应该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你一定是条件够不上。”
狗儿不敢再说什么了,只一个劲地哀求:“阿姨你帮我说句话,好吗?我想当燕子姐姐那样的人,我以后会学得很好的。阿姨……”
我妈叹口气:“这件事,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想进宣传队是好事情,我可以帮你这个忙,可是你不应该先拎过来这些东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会沾你这点小便宜吗?狗儿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做交易,我也不喜欢小孩子家早早学会了做交易,这不好,孩子的心灵应该纯洁无瑕。”她用脚尖踢了踢篮子:“你把东西拿回家吧。”
狗儿差点要哭出来:“阿姨!”
我妈略略提高了声音:“我叫你拿走!”
狗儿用眼睛向我求援。我赶快转过脸去。狗儿又依次把目光投向小山,小水,甚至我爸。可是我爸也没有一点替她说情的意思。狗儿很失望,低了头,一言不发地拎起篮子,走出门去。
狗儿走了之后,我爸又有点于心不忍,委婉地责怪我妈不该对孩子那样决绝,伤了人家孩子的心。我爸还说,像狗儿那样家庭的孩子,她早早学会了替自己操心,懂得如何对付这个社会,也不是坏事。“都像我们家小爱这样,也没有什么大的出息。”我爸说。
我妈板着脸,一字一句回答他的话:“我是当老师的,我不愿意看见孩子的心灵太过复杂,这让人害怕。”
接下来,我们吃过简单的晚饭,各人忙各人的事情。我妈始终没提检查功课的话,因为她一心一意考虑着替我爸打点行装的问题。我爸是下乡搞社教,行装肯定不能太多太重,那样就不能跟农民打成一片。可是又必须满足他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需要,这就有点复杂了。我妈干脆拿了一张纸,先把所需的东西全数列上,然后一样样地做减法。趁他们两个人在里屋叽叽咕咕商量事情,小山小水已经合作做成了一把挺不错的纸手枪,不光有枪把、枪管、准星,甚至还能够拆卸组合成各种不同形状。我的收获更大,我用一本政治教材做掩护,飞快地看完了一本从方明亮那儿借来的马克·吐温的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我现在读书的口味跟一年之前大不相同,比较喜欢读外国小说,我喜欢它们为我打开的那个崭新世界。
最后我们准备睡觉。我妈规定我们晚上睡觉不能迟于九点,早晨起床不能迟于六点。我在睡觉之前有一个任务:关上大院后门。我们家离后门最近,关门开门的事情义不容辞,我妈又把这个光荣任务交代给了我,所以我每天必须跑这么一趟。
我走近黑乌乌的门洞时,一个细长的影子忽地从地上升起来,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我刚要开口尖叫,那黑影子开口说话了:“小爱是我。”
我惊魂未定,半天才反应过来:黑影子是狗儿。我惊讶地问:“狗儿你怎么不回家?”
狗儿回答说:“你妈妈不答应帮我,我就一直在这门口坐着。我要坐到天亮,坐到明天后天,坐到死了算数。”
我害怕她说到做到,真的这么坐下去,到最后成了倒在门口的骷髅,那我就要天天夜里睡不着觉,做噩梦了。我哀求她:“狗儿你还是回家吧。”
她说:“不行。除非你妈过来。”
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情很难办,狗儿和我妈的脾气都很犟,她们谁也不肯轻易对别人低头。可我实在不愿意狗儿变成骷髅,所以我决定尽量地帮她。我就三把两把抓散了自己的头发,弄出一副魂飞魄散的表情,飞奔回家,冲进里屋,对我妈妈喊:“有鬼!后门外面有鬼呀!”
我妈是个从来不相信鬼神的人,她马上站起来,义正词严地呵斥我:“瞎说什么?堂堂一个中学生,疯疯癫癫信那些东西?”
我战战兢兢指着外面:“真的有个鬼,就坐在大门口,光有头,没有身子,头发这么长!是个女鬼。”我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我不敢去关门了,林家爷爷说过的,女鬼专门抓女孩子回去,喝血,吃心脏。”
小山小水都跟过来听,缩着身子,眼睛瞪出老大,紧张得不敢出大气。
我妈更加愤怒:“当着弟弟的面,你宣传迷信,越说越不像话!”
我赌咒发誓:“真的是有鬼,不信你过去看看。”
我妈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走,我今天非要你自己去关大门不可!”
我拼命地把屁股往后赖着:“妈妈,妈妈!我真的是害怕,我会被鬼吓死的,我要是死了,你就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了。妈妈……”
我妈哭笑不得,又怕逼急了真的吓坏了我,只好说:“那么,今天我去替你关门,我要证明给你看,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
我妈说完转身就走,一副毅然决然英勇不屈的样子。我在肚子里暗暗好笑,我妈这么一个明察秋毫的人,居然也有上别人当的时候。
再后来,她和狗儿碰面之后,两个人之间说了些什么,她又如何原谅了狗儿,达成了一种谅解和默契,我就不知道了。两个人都不愿意跟我说得太多,大概嫌我头脑简单吧。其实我还真懒得打听。我这个人,只要结果,不在乎过程。反正我知道宣传队贴出来的人员名单上有狗儿的名字,这就行了。狗儿进宣传队有我的功劳,我为此高兴。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狗儿初进宣传队的那些日子,兴得简直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她嘴巴里整天哼着各种各样新学来的曲子,什么《洗衣舞》了,《长征组歌》了,什么《黄水谣》了,《十送红军》了……她天生五音不全,哼出来的曲子跑腔走调的,非常难听。有时候我实在无法忍受,求她闭嘴,她就一本正经宣布:“我必须练习,否则我会唱得更加难听。”我说,既然知道难听,干脆装哑巴,反正你想当的是舞蹈演员,又不是歌唱家。她大为惊讶:“你不知道我们排节目都是边唱边舞的吗?我要是不会唱,上台怎么办?”我给她出个点子:“没事,你可以光张嘴,不出声。”她连忙摇头,表示不能苟同。
有一次放学,我和小妹在后面走,远远看见狗儿舞手弄脚地走在我们前面,一会儿朝天比划出一个兰花指,一会儿跳起来走一个花步,一会儿双臂交叉举过头顶,又缓缓打开,宛如花朵开放的那种姿态。她全神贯注,旁若无人,完全是走火入魔的样子。我们两个人在后面先是抿嘴咕咕地笑,后来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再后来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跺脚没法走路。狗儿这才惊觉,回头发现是我们两个,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还有点生气,以为我们是嘲笑她动作不美。我们再三再四地保证,我们笑成这样,是因为看见她一个人独自舞蹈的模样太好笑了。她这才羞羞答答问了一句:“我的动作真不难看吗?”
宣传队的女孩子们大都家境不错,懂得打扮也善于打扮。领口上缝个小花边啦,衣服掐出一点腰身啦,袖笼收得窄一点啦,什么的。就是裤子屁股上打块补丁,也绝不用手工缝,而是在缝纫机上扎出两片蝴蝶翅膀样的花纹,看上去不显窘迫,反觉别致。狗儿在宣传队里耳濡目染,慢慢地也知道如何在细节上不显山不露水地修饰自己。比如她的头发,最早是乱蓬蓬窝在脑袋上的,不梳也不洗,长过虱子。后来开始要漂亮了,就每天沾着水紧紧地梳成发辫。现在又回归自然,发辫故意编得松松散散,软软地垂挂下来,有时候耳际还留一绺发丝不编进去,风吹过来的时候发丝会迎风飘舞,有一点浪漫之美。没有风吹的时候,时不时将手臂抬起,把发丝往耳后抿一抿,姿态也很诱人。
那年的秋冬来临之际,有人从北京出差回来,带回一种新花样的毛线围脖:短短窄窄的一条,用同色或者对比色勾出一圈狗牙状的花边,下巴处交叉穿过,妥帖地摊开着,如两片厚厚的花叶。小城里的姑娘们向来手巧,很快有人仿制出来,拿到街上出卖。狗儿很想得到这么一条围脖,问豁嘴婶婶要钱,豁嘴婶婶认为这东西就是个好看,当不得暖,捂着钱包不肯松口。狗儿一咬牙,决定自己挣钱买。她从建筑工地上揽来了砸砖头的生意,每天放学后拿个箩筐四处拣碎砖,拣来了就用榔头砸,砸成整齐的拇指大小的个儿,而后喊人来收购。工地上的人按立方给钱。
我没事的时候就去帮她砸。我很喜欢这种机械性的劳动,眼看着手边的碎砖堆出碗大的一堆,又增加到盘子大的一堆,锅盖大的一堆,米箩大的一堆……心里就开心,很有成就感。有一天我妈在饭桌上注意到我的粗糙开裂的手,她问我这是怎么啦?我说我的手天生就长成这样。我妈叹口气说,我从小长着这么一双苦手,将来肯定是吃苦劳碌的命,不是握锄头,就是捏榔头,总之不可能悠悠闲闲过一生。
碎砖卖掉之后,狗儿买了一条淡黄色的围脖,很雅致,也很秀气,围起来好像人都变得文静了。她还给我买了一套《艳阳天》的小人书,算作给我的报酬。她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看书,不稀罕要围脖。”
其实我也想要围脖的。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怕我们两个围了一模一样的围脖,会妨碍她的一枝独秀。她的这点小小心思,当时我已经能够看出来了。
狗儿的打扮日渐出众,可是她在宣传队的地位并没有因此改变。我开始感觉到她的闷闷不乐。有时候她走路走得好好的,会突然地骂出一句粗话,而后眼睛里就有一种隐忍的怨恨。还有的时候她从排练室走出来,眼睛微微地发红,喊她,她不理,跟谁赌气一样。
元旦之前,宣传队要彩排一台节目,我说我想去看,狗儿死活不让,她的理由是:这台节目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不值得看。
可是彩排的那天晚上我还是去了。我这个人也是怪脾气,别人越说不好的事,我越想亲眼看个究竟,证明一下自己的眼光是不是跟别人一样。我去了之后才知道,宣传队根本没有安排狗儿的节目,从头到尾一个都没有,连普通的群舞都没有让她上。
彩排结束后,我到后台找狗儿。叽叽喳喳的一群演员中,狗儿俯身在一张道具桌上,叠那些胡乱脱下来的演出服。别人都是浓妆重彩,只有狗儿一张俏俏的素脸,这就使她在群体中格外扎眼。
我深深地为她不平。我说:“狗儿,凭什么不让你上台?”
狗儿慌乱地把一件衣服抱在手中,眼睛往四下里直看,示意我小声说话。然后她抱着那件衣服拉我出门。我注意到这是舞蹈队跳《洗衣舞》的时候穿的一件藏族服装。原来台下看起来那么华丽的衣服,竟是用纱布染了颜料粗粗缝起来的。真好笑啊,舞台给我们提供了那么炫目的美丽,背后的东西居然是垃圾。
狗儿出门之后,立刻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恨恨地踩了一脚,眼泪止不住地就下来了。我看见她哭,鼻子一酸,跟着也哭起来。我们两个脸对着脸,抽抽嗒嗒的,像两个叫人发笑的傻瓜。
还是狗儿收得住心思,她哭了几分钟之后,自己把眼泪擦擦,从地上拣起那件纱布演出服,抖一抖灰尘,抱在胸口,反过来劝我:“算了,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欺负我一个新来的吗?我不怕,我偏不退出宣传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