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时候,班主任陈美龄叫住了我。她远远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对我招手。“你来一下。”她说,“我有话问你。”
陈老师怀孕了好几个月,快要生小宝宝了。她现在的身体像个纺锤,中间大,两头小,走起路来往两边摆来摆去,一不小心就会倾倒一样。每次踩着铃声走进教室时,她会仔细地用两条胳膊抱住肚皮,脸上保持着高度警惕。因为我们的教室门比较窄小,如果她进门的时候刚巧有哪个冒失鬼学生同时进来或者出去,那就难免不会撞她一下,那样的话就糟糕了,陈老师就会流产,生一个没有呼吸和心跳的死孩子出来。这是小妹告诉我的。小妹跟我不在一个班,但是她对陈老师的怀孕情况极感兴趣,总是悄悄观察孕妇的一切变化,而后再把她的观察心得报告给我。
我离开背着书包准备回家的同学们,折转身,三步两步奔上办公室的台阶。我以为她是像平常那样,请我帮她查字典,替生字标出拼音。我们那儿的人讲普通话有一定困难,主要是分不清舌前音和舌后音,要把字词读准,必须借助字典。
陈老师把我领进办公室,没有碰桌上的字典,却翻开了一本大字练习簿。
“这是你交的作业?”她侧着头问我。
我瞄了一眼,点头。这学期我们刚开了毛笔字的练习课,每周一次。大部分同学都把写大字当玩儿,鬼画符一样地画出一张交差了事,余下的时间就用墨汁涂手,涂脸,涂课本上的插图,涂桌面上的刻痕,涂得满教室一股臭臭的墨汁味。
“做人要诚实。学习问题上也要诚实。”她开头就说了这么一句极其严肃的话。
附近几张办公桌上的老师马上就抬了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陈老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做了什么不诚实的事吗?
陈老师屈起一只中指,用指关节轻轻敲着本子上我写出来的毛笔字。“俗话说,字如其人。字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一个人的脸面问题,是外表给人的印象问题。我们开这堂课的本意,是要让学生练出一笔漂亮的字来,不是要比赛,你不必描得这么像模像样,来糊弄我。”
我这才明白,陈老师不认为本子上的大字是我写的,她以为我是垫着字帖描出来的。当着办公室里众多老师的面,我觉得既伤心又委屈,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我一边哭,一边坚持我的陈述:我没有描,我有能力自己写出这样的字。
陈老师望望我眼泪吧嗒的脸,轻叹一口气,合上本子,说:“有机会我会找你母亲谈谈。”
我心里愤愤地想,为什么要找我妈谈?她完全可以当场验证我。找一瓶墨汁,一支毛笔,我马上可以写几个字给她看看。不过我转念一想,也许让她找我妈谈更好,我妈知道我的毛笔字能够写成什么样。从三年级开始,我妈一直逼着我在家里练字,我写秃的毛笔起码也有十来支了。这么想了之后,我擦了擦眼泪,不再伤心,相反有几分得意:陈老师把我写的字当成描红,说明什么?说明我写得好,好到都让她不敢相信了!
我兴冲冲地往家里奔,迫不及待要把陈老师对我的“怀疑”告诉我妈,让她也为我自豪一下。走到离家不远的拐弯处,看见小妹探头探脑等在那里,脖子伸出来老长,两只手在胸前绞来绞去,而且满脸都是着急。
“哎呀,你怎么才放学呀!”她轻轻地跺着脚,很夸张地表示不满。
我收住脚步,手按紧了书包,一下子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她凑近我的耳朵,无比激动地说了一句话:“小兔子的姐姐回来了!”
我瞪大眼睛朝着她看,好半天才作出了该有的反应:“你是说,那个会跳舞的姐姐回来了?”
她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是啊,下午刚到,穿了一身收腰的女式军装,那腰细得只有这么一点点!”她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围拢,比划了一个范围。“坐的是一辆吉普车,司机一直送她到大门口。你想想啊,我们县革会主任都未必能够把吉普车坐到家门口呢。”
我一把拉起小妹,飞一样地往大院里奔。书包在屁股后面啪嗒啪嗒跳得欢势,铅笔盒里忽啷啷乱响,恐怕所有削好的铅笔头都要断了。我也不知道我们平白无故瞎激动什么,人家小兔子的姐姐回家探亲,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小兔子姐姐也有个很朴素的小名,叫小燕子。很长时间中她是我们大院里的一个神话。是不是因为她妈妈给她取的名字好呢?小小年纪她就长出一副身轻如燕的好身材,十二岁考进了上海的舞蹈学校。听她妈妈说,毕业那年她就在一台大型神话舞剧中当领舞,被***接见过。这样的尖子生,本来可以前途似锦的,可是偏偏“文革”开始了,大学生们都下到工矿农村了,燕子姐姐只好被分配到一个大型的煤矿文工团,当舞蹈演员。不管怎么说吧,毕竟她还是在大城市,在正正规规的文艺团体,仍然是我们一帮毛孩子羡慕的对象。
我们都曾经在小兔子家里看过她的演出剧照。有一张是《白毛女》,她扮演的喜儿正被大春扶着走出山洞,脑袋高高地仰起来,迎着初升的太阳,脸上泪流满面。我们都很佩服演员的本事,她们在舞台上居然能够想哭就哭,而且真的有眼泪出来。我们就不行,我们演一出《收租院》的小话剧,演到最悲伤的情节时,要背过身子吐一点唾沫涂在眼睛上。
还有一张是集体舞,演员们穿军装扎皮带摆出战斗姿态的那种,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舞台上司空见惯,不算稀奇。突出的地方在于燕子姐姐来了个腾空大踢腿,显出她科班出身的不凡身手。并且那张照片是紧贴着舞台从池座里往上拍的,因为仰拍角度的关系,燕子姐姐的腾空动作越发夸张,简直就像是要从舞台上飘飘而起,英雄飞渡,风光无限。
我们百遍千遍总也看不够的是一张《天鹅湖》剧照。燕子姐姐那时候还小,扮小天鹅,头上扎着一小片白色发带,穿白纱的芭蕾舞裙,脚上是一双白色芭蕾舞鞋。那裙子短到不能再短,蓬蓬地张开,被灯光照出一种透明的质感。她足尖紧绷,双腿修长,柔软的胳膊环抱在头顶,目光低垂,优美中蕴含着娇憨和羞涩,是花苞初绽的一瞬。这张照片小兔子妈妈极为珍贵,藏在一个相框的背后,不是很熟的人,绝对不会拿出来给人看。小兔子妈妈说,《天鹅湖》是“文革”之前上演的剧目、讲了一个王子和公主的爱情故事,很缠绵悱恻的,“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倒了,谁演谁倒霉。小兔子妈妈叮嘱我们不许在外面讲,她说,要是造反派知道有这张照片,肯定要她上缴,那我们就再看不着了。我们当然舍不得失去这张照片,所以都守住了这个秘密。
我们奔进小兔子家的时候,他家的堂屋里已经挤满了大院的邻居。连七老八十的林家老头也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凑热闹,拐杖头支住下巴,笑眯眯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不知道看懂了什么。狗儿不是大院里的人,可是她站的位置离燕子姐姐最近,她简直就像粘在人家屁股上的一根尾巴,人家走到哪儿,她就一步不落地跟到哪儿,一会儿摸摸人家的头发,一会儿讨好地替人家掸去衣服上的一点点脏物,一会儿又去摸人家茶杯,发现茶水凉了,赶紧反客为主地替人家换上热的。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燕子姐姐的后脑勺,一点儿都不想隐瞒她眼睛里的那种仰慕和巴结。
我和小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们都觉得狗儿做得过分了,她占据了我和小妹的位置,有越俎代庖之嫌。燕子姐姐是我们院里的人,要做她的贴身侍卫之类,那也应该由我和小妹来做。
倒是小兔子表现得非常大气,他一点儿都没有以他的姐姐而倨傲,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客气地招呼每一个走进他家里看热闹的人,是年长的就端一张凳子过去,是年少的就往人手心里塞两颗糖。他对我和小妹格外优待,塞给我们的糖不是两颗,是四颗。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一种奇怪的糖,捏在手里的感觉像面筋,糖纸上写的字是“高粱饴”。剥开糖纸,颜色是浅浅的肉红,外面裹着一层白色的糖粉,伸出食指轻轻碰一碰,软软的,嫩嫩的,滑滑的,像婴儿的皮肤一样腻手。我舍不得吃,把糖纸又仔细包上,放进口袋里。那天晚上,到我下决心尝上一块的时候,糖已经被我的体温弄成软乎乎一团,糖粉化开了,糖汁和糖纸粘到了一起,成了一摊粉红色的鼻涕。我沮丧得差点儿要哭。
还是回过头来说燕子姐姐。我永远都记得燕子姐姐那天穿的那件毛衣,一件柔软得像蒲公英的绒花那样的开司米毛衣,乳白色,胸口绣着一小片同色的图案,两片衣襟微微分开,被高耸的胸脯自然钩住,露出里面一件紫色小碎花的敞领衬衫。在全国人民都热衷于穿草绿色军装的年代里,我们如果有幸穿上一件毛衣,那也是大人们用旧的毛线七拼八凑手织出来的,式样永远都是粗陋而蠢笨。我们穿毛衣的目的只是御寒。像燕子姐姐这样,毛衣穿出了外衣的品位,这样高贵和闲适,这种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优雅,实在让我目瞪口呆。
燕子姐姐的头发也有些与众不同,初看是跟常人无异的两条粗粗的辫子,松松地编出麻花结,长度就在腰际之下。再琢磨,原来她的刘海和辫梢都是烫过的,发丝因此而蓬松开来,非常洋气,透着一股灵动和俏丽。那时候,烫刘海和辫梢是文艺团体演员们的“专利”,只有她们才能够这样小范围地打扮自己。走在街上,要是偶尔看见一个烫了刘海和辫梢的漂亮姐姐,我们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会手心出汗,喉头发紧,然后不由自主地跟上几步,享受和她们呼吸同一片空气的幸福。
因为看出了燕子姐姐头发上的秘密,现在我明白狗儿为什么要一步不落地紧随她身后,时不时伸手去摸她的头发了。我理解狗儿的那种惊喜、艳羡和迷乱,也就原谅了她的唐突和过分。
燕子姐姐这时候抬起头,含笑地望了望我和小妹,又扭头询问她的弟弟小兔子:“两个小妹妹也是我们院里的孩子吗?”
天哪,她没有说我们的家乡话,说的是略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她的声音那么甜美而清亮,像木槌从扬琴的琴键上轻抚而过一样,带着悦耳的欢快。她弄明白我们谁是谁家的孩子以后,夸张地瞪大眼睛,嘴巴张成一个好看的圆形,不住声地惊叹:“真快啊!她们长得真快啊!”她又回头对她的妈妈抱怨:“我都快要老了,是不是?我从家里出去的时候,也就是跟她们一般大的年纪。”
她一手一个,把我和小妹揽到胸口,亲亲热热,自自然然,分别吻了我们的额头。我看见小妹的脸颊腾地飞起两团红晕,眼睛用劲地闭了一下。不用说,我知道我此刻的表情同样生涩。我们长到这么大,婴儿时期除外,从记事开始,还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人这样地吻过。我们惊慌得像两只被人拎在手里的鸟儿。
燕子姐姐接下来又说了一句让我们心跳的话:“我很喜欢你们。好可爱的女孩子啊。”
那一刻,我心里掠过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我知道我被她俘虏了,从灵魂到身体,完全彻底地俘虏了。从此以后,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洗衣,涮鞋,做饭,铺床……一切的一切。我可以在她面前没有呼吸,没有思想,也没有言语,只做一个忠实的木偶人。
那天从小兔子家出来以后,我和小妹、狗儿都不想立刻散去。我们聚集在院子里的一丛丝瓜架后面,细细地回忆和点评有关燕子姐姐的衣着装扮。小妹是最有语言天才的一个,她总是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别人的口音和说话方式。而且她还有一个让人吃惊的本领:她把两根食指放到眼皮上,轻轻地一揉,一抹,再把眼睛用劲一眨,单眼皮顷刻间就变成含情脉脉的双眼皮,变戏法一样地迅速,不知底细的人能够吓一大跳。现在她又一次把自己的眼睛变得不同寻常,把嘴巴张成好看的圆形,用上海腔调的普通话说了一句:“这两个小妹妹也是我们院里的孩子吗?”
我们三个人就傻兮兮地大笑,你推一下我,我推一下你,兴奋地像过年喝多了甜酒,晕晕乎乎,飘飘然然。
狗儿更是别出心裁,她忽然对我们说一句:“等我一会儿啊。”就急急忙忙奔回家去。我和狗儿还没有来得及把燕子姐姐说过的话全部模仿一遍,她已经又喘着粗气站到我们面前。我们吃惊地发现她在几分钟之间完全地变了一个样子:她用烧红的火钳把刘海和辫梢烫出了漂亮的发卷,虽然有一部分头发烫成焦黄,带着很浓的一股焦臭味,可是蓬松的头发毕竟为她带出了几分洋气,显出从未有过的娇俏华丽。她又解了衣扣,把衣襟往两肩拉开一些,努力挺出胸脯,拔长了脖颈,绷直腿,往前走几步,再转身,往后走几步,用脚尖部位走出那种舞蹈演员特有的弹性步伐。然后她忽地一个旋转,挺胸收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我像燕子姐姐的样子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小妹一下子沉默起来,许久都没有出声。我们都觉得狗儿表演得太像了,模样和神情像,体态和走路的身姿像。因为像,我们就感觉不大自在,有一种说不上是嫉妒还是什么的情绪,总之不那么舒服。
过了一会儿,小妹别有用心地说了一句:“你还是扣上衣服吧,我看见你里面的圆领汗衫有个洞,肚脐眼都露出来了。”
狗儿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的神情跟着阴沉下去,两只手下意识地抓住衣襟,一点一点地往中间拉扯,要掩盖上她的那件破了洞的汗衫。我以为她一定会生气而归,然后憋好几天不跟我们说话。但是她没有。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像锥子一样盯住小妹的脸,好半天,挣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小妹你看见了燕子姐姐的手吗?她的手跟我好像哎,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说完这句话之后,她还不甘心,又加上一句:“你爷爷说过的,长这种手的人是贵妃娘娘命。怪不得燕子姐姐有那么好的工作,挣那么多的钱。”
小妹是一个多精细的人啊,连我都听出了狗儿话里的意思,小妹不可能不清楚,所以我看见小妹的脸气得皱了起来,本来只有菠菜叶子那么大的脸,那会儿皱成了一片瘦精精的黄花菜。
我赶快拉着小妹说:“我们做作业去吧,今天还要写一篇作文。”我又回头对狗儿说:“你妈喊你回家,我听见她在外面叫你。”
一场充满火药味的对峙,被我拉散开来。后来我和小妹一起做作业,她咬着笔杆出了半天神,得出一句很要命的结论:“狗儿她是一条蛇。”
我吓一跳,傻里傻气地问:“会变妖精的美女蛇吗?”
小妹说:“不是,是《农夫和蛇》里面的蛇。说不定哪一天,她昂了头,冷不丁咬人一口,会咬出人命的。”
我马上想到狗儿变成一条蛇会是什么样子?是青蛇呢,还是花蛇?盘着不动呢,还是摇头甩尾爬来爬去?我觉得一个人要是真的能够变成一条蛇,那就太有趣了,那会比我看过的所有惊险故事都要来得好玩和刺激。
燕子姐姐坐着吉普回家探亲的事情一夜之间传遍了县城。我到街上打酱油,山羊胡子的书摊老头儿拉着我问:“县中校长家那个姑娘,她真是跳脚尖儿舞的?跳过《白毛女》?”
我自豪地点头:“当然是。”
他急急忙忙翻出舞剧《白毛女》的小人书,指着前后两个不同的演员:“哪个是她?黑头发的喜儿,还是白头发的喜儿?”
我知道实际上都不是,可是我不想说不是。我认为只要有机会,燕子姐姐不会比印到书上的任何一个演员差。我就假装不高兴,白了他一眼,说:“你这么笨,自己看不出来啊?”
他两手捧着书,眼巴巴地看着我扬长而去。他肯定想借着燕子姐姐回来的机会把他的这本小人书多推销几回,我不给他确切回答,他就吹不起牛来,挺扫兴的。
燕子姐姐也知道自己是城里很多人瞩目的中心,所以她总是在家里待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走出门。有一次她脚上的皮鞋后跟坏了,要到鞋匠摊子上打个鞋掌,她叫上了我:“小爱,你陪我去一趟,好不好?”
她出门之前特意地装扮了一番:穿上小兔子的一身男式军装,头上找了一顶旧军帽扣着,脸上还戴了她妈妈的近视眼镜。这么一来,她显得特别滑稽,不像兵,不像知识分子,更不像工人农民。那副近视眼镜也使她很不舒服,她走路高一脚低一脚,不得不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拿我当她的拐棍。我一路上都在为她的古怪打扮而脸红,垂了眼皮不敢看人。燕子姐姐却不在乎,她东张西望,对我指点着一些小时候留下记忆的地方,有说有笑,兴致勃勃。我想这就是演员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她们习惯于生活在虚幻之中,随时都能够让自己适应不同的角色,并且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
我们县中掌大权的人那时候不叫校长了,叫“革委会主任”。当时讲究由“工人阶级”来领导一切,所以县中的革委会肖主任是从县机械厂派过来做领导的,小兔子的爸爸勉强被革委会“结合”进去,做副主任,只管排课表这样一件事。
肖主任这个人爱热闹,他没有多少文化,不懂抓教学,就把全部精力都用来抓学校的宣传队。我们县中的宣传队当年还是很出名的,歌剧、舞剧、话剧全都排演过,那些歌舞小节目更不在话下,随时随地可以拉出像模像样的演一台。每逢省里或者地区里来了人,县中宣传队总要来一台“文艺汇演”。逢年过节,宣传队更是各家单位竞相争夺的对象。那时候没有电视,除了样板戏之外也没有什么电影可看,宣传队的演出就是老百姓生活中一大盛事,演出前要扛板凳占位子,呼朋唤友携家带口;演出后再涌到后台看演员卸妆,指点着这个是谁那个又是谁,谁的嗓门好谁的脸蛋俏,前前后后要激动好几天。
肖主任找到小兔子爸爸说:“听说你姑娘回来了?”
小兔子爸爸客客气气:“她是休假,难得一次。哪天带她过来看你。”
肖主任摆摆手:“不必不必,都是同事,用不着这些繁文缛节。倒是有件正事想求你。”
“你说。”小兔子爸爸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事,心里先有点发跳。
肖主任笑眯眯地提了一个要求:请李燕同志帮县中宣传队排几个舞蹈。“至少也要排上一个,经典性的,好让我们宣传队到外面震它一震。”
小兔子爸爸说:“宣传队的节目已经不错了。”
肖主任谦虚地摆手:“不行不行,差得远。李燕同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要是有她来点拨一下,那肯定不一样,会更上一层楼。”
小兔子爸爸是个很文明的人,不肯替女儿随便做主,就把问题带回家去。没想到燕子姐姐挺好说话,她说:“爸爸学校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去。”
当天晚上,得到我妈的批准,我跟着小妹和狗儿溜进县中礼堂,去看燕子姐姐排练节目。本来小妹不想叫上狗儿,从那天在丝瓜架下翻脸之后,她们两人一直还没有说过话。可是狗儿不知道从谁的口中得到消息,那天傍晚趁我帮着小妹在水码头上洗几条小鲫鱼的机会,磨磨蹭蹭凑过来,要想让我们晚上去县中的时候带上她。
一开始小妹自然是不理她的。小妹冷着一张脸,背过身子刮鱼鳞,好像身边根本就没有狗儿这个人的存在。狗儿心里很尴尬,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表情,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一个老白果树变精怪的故事。讲着讲着,小妹听入神了。她一入神,手里做事就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加上鲫鱼刮鳞之后身上黏糊糊的,一个不小心,刮好鳞的鱼从手里滑出去,顺着石级哧溜溜地往下窜,眨眼溜进河水里,不见了影子。
小妹的脸色立刻发了白,呆呆地站起来,想哭又不敢哭。小妹很怕她妈妈林老师,如果四条鲫鱼少了一条,林老师回家会怎么责怪她,她不敢想。
说时迟那时快,我和小妹望着河水发愣的当儿,狗儿已经扑通一声连鞋带袜子跳进水中,弯下身子,前前后后地摸起来。她的衣服裤子一下子全都浸泡在水里,连头发都被溅起的水花打得湿透,整张脸孔滴滴答答地流着水,狼狈不堪。她淌着河水转前转后,张开的胳膊像雷达一样在水流中试探和寻找,那条半死不活侥幸逃脱的鱼到底被她摸到了手,扣住鱼鳃拎上来,交还到小妹手中。
小妹紧紧地抓住那条鱼,停了好几秒钟,有气无力地对狗儿说:“你快回家换衣服吧,吃过晚饭我们会叫你。”
狗儿咧嘴笑了笑,一句话都没有说,湿淋淋地回家去了。她心里是怎样一种胜利后的得意,我不知道。可是我看见小妹死咬住嘴唇,恨恨地盯住手里那条鱼。如果不是害怕林老师,我想她一定会把这条该死的鱼重新扔回河里去。
肖主任那天启用了县中礼堂正经八百的大舞台,台上几盏演出灯打得雪亮,半里开外的地方都能看见。平常日子宣传队排练,礼堂是舍不得用的,太耗电。他还专门派了工友把守大门,不让闲杂人等入内,免得台上排节目,台下叽叽喳喳开喜鹊会,有干扰。他看见我们三个人手拉手地要进门,眼睛都快瞪起来了,说:“鼻子比苍蝇还要灵!什么好事都落不下你们。”小妹振振有词:“燕子姐姐请我们来的。她要是跳热了,衣服脱下来了,谁给她看着?”肖主任用手指狗儿:“她是谁?”我灵机一动答:“我表姐。”肖主任无话可说,万般不情愿地吩咐工友:“算了算了,一帮小姑奶奶,我认她们狠。放她们进去吧。”
狗儿窜进礼堂之后,一个劲地拍着胸口:“好险好险,要不是跟着你们,还真进不来。”
小妹鼻子里哼一声,拉长了声调说:“要是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跑进来,那还叫县中?”
狗儿正在兴头上,没有计较小妹的话。
我们穿过空荡荡的礼堂,直奔灯火辉煌的舞台。排演已经开始了,足有二十来个县中宣传队的女孩子被肖主任喝令站成了一排,目不转睛地盯住场地中间的燕子姐姐。那天她要教给她们的是一个经典民族舞:采茶扑蝶。具体来说是这样的:幕布拉开之前,后台先传出一个女孩子的清脆悠长的呼喊。而后大幕升起,灯光在布景上打出一片缓缓的山坡,山坡上遍布绿绿的茶园,红日高照,彩蝶翻飞。随着众多女孩子的快乐应答声,音乐起来了。音乐是欢快、明朗、节奏性很强、很能够让人呼应着动作起来的。出场的十几二十个采茶姑娘,一律穿民族式的红绸小袄,下面一条飘动的宽腿裤子,头上扎蓝花布的小头巾,腰间围蓝花布围裙,边唱边做出翩翩的采茶舞姿,从侧幕鱼贯而上。因为有灯光布景,台下的人看起来,姑娘们就像是从山坡和茶园间走出来的,非常有生活气息,非常地诗情画意。
燕子姐姐先讲解关于这个舞蹈的大致构架,而后小声哼唱着舞蹈音乐。哼着哼着,她忍不住开始比划。她分开双腿摆出一个造型,然后将胳膊架起来,拇指、食指和中指捏成一撮,无名指和小指蝶翅般翘起,胳膊有节奏地摆动: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胳膊摆动的同时,肩、腰、胯、膝盖和脚腕,都呼应着摇晃,全身上下的线条如波浪如涟漪,婀娜曼妙,美不胜收。
肖主任忍不住带头鼓掌。他对着痴呆呆的中学生们大声吆喝着:“看看啊,好好看看啊!看人家的腰身是怎么动的!你们跳的那些舞,那腰身也能叫腰身?那是木头!”
女孩子们被他骂得像瘟鸡一样,垂头耷脑,一声不吭。
燕子姐姐抿嘴一笑,轻轻柔柔地说:“没关系的,谁也不是天生就会跳舞,她们还小,多练练就好了。”
肖主任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哪怕能跳出你一半的意思呢,我也算没有白白操心了。”
燕子姐姐就对女孩子们拍了拍手:“谁愿意上来做一个动作试试?哪怕就摆一个造型,摆给我看一看。”
那些女孩子顷刻间红了脸,你捅捅我,我推推你,都害羞,都不肯走上去当一只出头的鸟。
肖主任保镖一样地站在燕子姐姐身后,也拍着手帮忙吆喝。吆喝不成,他亲自上前去拉。拉一个出来,才转身呢,人就不见了。再拉一个,还是不等站稳就开溜。肖主任就觉得很没有面子,脸孔已经板了起来,嘴边的肌肉也绷了起来,眼看着将要有一场雷鸣电闪。
我旁边的狗儿也帮着台上人着急,她甚至急得用手拍自己屁股:“上啊!上啊!管它好看不好看呢,先上去试一个啊!”
小妹嫌恶她:“狗咬耗子啊?你管人家哪门子闲事呢。”
狗儿就闭了嘴不再吱声,脚跟却是一踮一踮的,把劲儿压在心里。
燕子姐姐终究是善解人意,知道女孩子们不好意思单个操练,便改了方式,指挥她们排成两队,一左一右把她围拢在当中,她做一个动作,让她们跟着学一个。先腿,再胳膊,左边动,右边动……“左!左!右!右!”她拍着手喊。
我看着都累,所以想象燕子姐姐教得也累。我体会到舞蹈不是一件好学的事情,首先是要兴趣,再是要有灵气。两样具备一样,马马虎虎能学个三脚猫的样子。如果兴趣和灵气都没有,那真叫赶鸭子上架,苦不堪言。
半小时之后,燕子姐姐叹一口气,颓然而止。她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大家:“你们的眼睛呢?舞蹈演员的眼神很重要啊,要手到眼到,眼睛始终盯着手指转。舞蹈缺了眼神就像缺了灵魂,自己兴奋不起来,观众更不能兴奋。你们都看我的。”
她即兴表演一段舞蹈,做了个示范。她的眼神如水波流转,如电火迸放,灵动极了。如果光看她的眼睛,能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可是,轮到县中的学生模仿她时,怎么都觉得离题万里,不是一个意思。
燕子姐姐气喘吁吁,细汗涔涔,手足无措地站在台口。看样子她感到了绝望。她只是一个好的演员,不是一个好的老师,不知道怎么使用煽动性的语言,启发性的动作,调动学员的状态,把这些天生缺乏舞蹈细胞的女孩子们教出相当的水平。
大家都沉默下来。就连积极性最高的肖主任都感到了沮丧,躲到墙根点起一根烟,闷闷地抽着。烟雾从他头发间一缕一缕地升起,袅袅婷婷,摇摇曳曳,就像飘荡在他脸颊前的又一个会跳舞的小人。
燕子姐姐这时候忽然看到了站在台下同样跟着发愣的我们。也不知道她当时怎么想的,她眉梢一挑,跳一个大步扑到台口,像一个诱人的女妖一样伸出双手,做出急切的手势:“要不然你们也上来试试?啊?我看你们的眼神,知道你们是喜欢舞蹈的,说不定你们还有天分,上来试试吧,好不好?”她不由分说地点了名字:“小妹!”
小妹“呀”的一声,哧溜闪到了我的身后,额头抵在我背上,死活不肯露出脑袋。
燕子姐姐的目光哀求般地落到我身上:“小爱?”
我满脸涨红,心跳得像擂鼓,因为小妹在后面顶住我的背,又无路可躲,只好把头摇成了一个拨浪鼓:“不行不行,燕子姐姐我不会跳舞,我肯定不行!”
燕子姐姐的目光黯淡下来,身子软软地站着,挺落寞挺无趣的样子。
“燕子姐姐,让我来试一盘,行吗?”狗儿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大声地说了这句话。
燕子姐姐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拿我们来做实验的兴趣了,所以她看了看狗儿,无可无不可地点一点头:“你要是愿意,就试试吧。”
狗儿得到鼓励,甚至等不及绕到台侧从木梯走上去,就那么两手扒住台口,肩膀一耸,胳膊一撑,猴子攀树一样蹴到了台上。狗儿在这方面有的是才能。
狗儿上台之后,毫不客气成了舞台的主人。她一直走到侧幕背后,而后惟妙惟肖学着燕子姐姐的步伐,一边做出采茶的动作,一边舞到了台中一个合适的位置。她摆出造型之后,开始重复刚才大家所学的动作,前前后后上下左右,手到眼到,非常投入。她的胳膊和腿都有些僵硬,各部位的配合也不那么和谐,但是她的优点是大方,做好做坏都不在乎,所以动作撒得开来,一招一式干脆利索。偶尔弄错了节拍,跳出一个同手同脚的可笑姿态时,她也并不害羞慌乱,抬头冲燕子姐姐笑笑,凝一凝神,接着再来。
她跳完之后,燕子姐姐惊呼一声:“我的天哪,你居然把所有的动作都记住了!”
狗儿龇牙一笑:“燕子姐姐,我喜欢像你这样跳舞。”
小妹这时候在我身边嘀咕一声:“她可真是敢说啊。”
燕子姐姐不说她跳得好,也不说她不好,只是一个劲地鼓励她:“你有这样的好学精神,只要坚持下去,将来会比我跳得更好。”她又转头对县中宣传队的女孩子们:“你们都看到了吗?学舞蹈就要有这样的精神。关键是你们爱不爱这样一门艺术,如果爱,你们都可以像这个小妹妹一样,瞬间进入到忘我的境界,把自己的天分完全发挥出来。”
燕子姐姐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没有仔细去听,我当时只注意了狗儿的神情,她半张着嘴巴,无比虔诚地跟在燕子姐姐身后,陀螺一样地转来转去,认真得可笑,也笨拙得可笑。
不管怎么说吧,狗儿总算是用她的无畏和热情替燕子姐姐解了一个围,否则,在那样集体冷场的情况下,燕子姐姐多少是有一些尴尬的。
出于这个原因,燕子姐姐临别的时候特地送给狗儿一张剧照,竟然就是那张美轮美奂的《天鹅之舞》!翻过照片,背后还写了一句话:像天鹅一样翱翔。
燕子姐姐从十二岁开始学习舞蹈,她肯定没有像我一样每天被大人逼着练毛笔字,所以她写在照片背后的字迹歪歪爬爬,完全是一个小学生的字体。小妹为了打击狗儿的一腔兴奋,故意说了一句:“字写得不怎么样嘛。”
狗儿不需要反驳什么,她只反问了一句话,一句很简单的话:“她给你写字了吗?”
小妹就绷起脸,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