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四月,巡行塞外。
这一次的巡行塞外,列队人马浩浩汤汤排场依旧。皇家围猎一向如此,自是不必多说,但那沿途风景却更比往年美了一些。
最是人间四月天,如梦似幻一样的温存缱绻,占尽了春的勃发、夏的开端,气候不冷也不热,最是怡神怡心的大好时景。那一摊摊、一簇簇嫩绿光鲜、姹紫嫣红的草木花卉竞相争奇,放眼顾去,具是蓬蓬勃勃、辉煌无数。
队伍得了命,于途中权且就地歇息一阵。云婵便欢快的下了车子,只身一人奔行在悠悠碧草红花间,正捧着一大把鲜花,眯着眼睛嗅着淡然芬芳,对着天空看流云卷曲。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暖暖的阳光带起一大片熏熏然的吻过面上肌肤,那样安逸且慵懒。
“发什么呆呢!”耳边猝然起来的男声唬了云婵一大跳,就这时,她突觉周身一震,兀地被人从后腰给抱住了。
出乎下意识,云婵条件反射的“啊”的一声大叫,手里那束五颜六色的不知名野花跟着簌簌散了一地。神智紧跟着复苏上来,她想起那人方才说话的声音,忽隐隐有所觉,忙皱了眉头回头看去。
阳光明媚里,果然是正挂着一脸微笑静静看着她的十四阿哥。
这一次出塞行围,皇上分明是没有带着十四阿哥的,他此时此刻的出现着实是不合着时宜的……心念潮涌,云婵面上一噤,也顾不得恼他方才吓着自己,忙转身反手拉住了十四爷。也不多话,一路将十四拉到了一棵参天大树后面。
那棵古柳枝干很是粗壮,恰到好处的将两人身形实实掩住。
薄薄的暖阳氤氲在周围,云婵适才放开十四,略曲身子,菱指不住抚着心口平气:“十四爷,你怎么在这儿?”她扬起弯弯的眸子,目光里噙着几丝不解、几丝担忧。
眼前的十四阿哥早已换去了素日里颇为显眼的蟒纹锦袍,他只着了一袭粗布马褂、褐色坎肩、洗的隐隐泛白的深蓝套袖、头戴一顶六边翻毛小毡帽,跟云婵昔日在蘅苑客栈里的着装打扮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他精细俊俏的眉宇间流转出的那份朗然精光,以及那通身繁华潇洒的好气质,足令这位挺拔公子怎么看都是不寻常的。他负手于后,忽而严肃了目色,缓声慢答:“皇父不知是在担心什么,有意分散我们兄弟。他命了八哥跟从出行,不让九哥十哥和我扈随。”于此转过面目,眉头皱起,“我怎么放心?偏要来看看!”
云婵早在一边不断的摇着头,她那两道颦蹙起的秀眉自打方才见了十四起,便没有舒展开来过。只心道着这十四阿哥在什么关口任性不好,偏生要在这么个重要关口执拗耍性子!要知道,十四此举是为抗旨啊……
她苦着一张芙蓉面,因眼下这一来二去的话题着实不光彩的打紧,故而她把语气压的很低:“八爷知道么?”边问着,复碎碎一叹,捏着声音尖尖的嗔怪,“有什么不放心的!出塞行围又不是大事儿,你偷溜出来才是大事儿呢!还是天大的事儿!”
“好了好了……”十四面着云婵这一通急气涨脸、恨不得原地跺脚的憋闷模样,自己看着都觉难受。摆手忙不迭的将她打断,平复了一下心绪,接口又道,“方才八哥看到我以后便已经教训我大半天了,还只道是九哥唆使我……时今你又来了!”他微顿了一下,语气着重,“怎么不是大事儿?去年太子便是在出塞行围的时候被废的。时今皇父拆散我们几个兄弟,把我们三人放在京都,独独带着八哥。圣心难测,万一八哥有什么不测,好歹我在这儿,横竖能帮着一些!”
也难怪十四阿哥如此多心,因为自打太子一废之后,八阿哥便备受皇父冷落、甚至嫌厌;时今太子更是复立,前景形势对于八阿哥来讲,多少都是不利的。
云婵那道蹙着的黛眉愈发往深里纠葛了一些,没禁住冲着十四急急一嚷:“你这是什么谬论!”一语出口才后知后觉这声音大了一些,忙噤声敛气心虚的往四下里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后,继而压低语气问的小声,“你是怎么出来的?”
比起云婵的害怕弥深,十四阿哥似乎一直都那么云淡风轻。他摊摊手,舒缓着语气言的依旧这样无所谓:“如你看到的,敝帽故衣,坐小车,装作贩卖之人,私送出口,就一路跟来了。”
他可以云淡风轻,云婵却自问如何都做不到这般自在从容。顾不得再多嚼舌耽搁,她抿了下唇角:“赶紧走!”
云婵那紧张可爱的小模样着实把十四逗乐。他又凑前几步,抱着手臂唇角勾笑:“我偏不。”
见他如此,云婵在心底下暗自恨恨的磨着小兔牙,仰着小脸银牙碎碎咬着:“那你打算就这么一路跟着?”
“对啊。”十四面上一副顺理成章、不以为意,“我就这样,日则潜踪而随,夜则至八哥帐房歇宿……”言到这里,忽一侧转身形,薄薄的嘴唇往前贴近,凑到云婵柔软的耳根处,温着语气含笑小声,“我们还要通宵密语、品茶赏月呢!”他眉尖一挑,做出一副似在筹谋准备某件大事的忖度样子,有意半严肃不严肃的,“嗯,要辛苦你这个在八哥身边服侍的了……”
不待十四说完,云婵啧了一声一把推开他。
借着她那不重的力道,十四把身子往后一仰,顺势靠在树干上抚着腰皱眉喊疼,故意耍赖逗她。
云婵凤眸淡淡的一扫:“行行别装了,十四爷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
“是么?”十四有意倒吸口气,徐徐道:“上次的棒伤还没痊愈呢。”
闻言在耳,云婵这才猛地想起还有那么一档子事情,急忙小跑过去想扶十四爷一把。
不料她才急急跑到他身边,十四突然站起身子一把擒住了她软软的纤腕。云婵没防备,脚下一软,整个身子便被十四阿哥给拉进了怀里靠实。
猝不及防的怀抱带起了翻飞袍角,簌簌几下震的参天柳木万千绿丝绦曳曳摆动。最是人间静好的四月天里,他们四目相对,柔软如水的盈盈目光游弋在对方眼角眉梢,含着一捧春的温柔暖愫。
谁都无话,只就那么静静的、认真的凝看,耳畔只余下柳枝柔软飘摆的声音,以及碎碎天风微微荡漾起的涟漪音声……人很静,天很静,地很静,一切都很静。有那么一瞬间,恍惚里周匝出了海角天涯、天荒地老的微妙错觉。
过了好一会子,云婵慢慢将眸光错落开去,缓然低下了头。十四淀着稳沉坚定的话语便在这个同时跟着回响而起:“我们在一起吧!”他道。
“呃……”云婵下意识的嗫嚅了一下,抿唇抬眸,语气微微怯怯的,“我们本来就在一起啊。”她纯纯的丹凤眸里漾起了江南桃花的鲜香,流离水润衬扯的这双眸子那般简约单纯,似乎满满溢溢全部都是对于这个世界的懵懂和不谙。
以至于十四有些摸不清、看不透了。他豁而站直身子放开了云婵,复抬臂把她整个身子扳过来正面对着自己,墨玉般的瞳孔里渗着暖暖的薄阳浮光,朦胧且情愫叠存。他皱着眉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还是懂却装不懂,还是你懂这是你给我的回应?”覆在云婵香肩上的手臂随着语气渐激,而无意识的不断加重了力道。
云婵肩膀上一阵阵吃痛,有意将他映在自己脸上的那样热烈似火的目光避开,她柔柔嗫嚅:“什么真真假假,我不知。”
“谁都可以不知,唯独你不可以!”不想十四阿哥并没有半点放过她的意思,性子上来,他便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手上的力道逐步减轻,他晃着她的肩头,复又扼住她的绡玉下颚强迫她看着自己,“你若不知,莫说我的心思白费了,连带你素日里悉心关切我的心思也成故作了!”他叹。
不知何故,云婵心里忽觉有一些柔软微悸。这样的感觉似乎曾经有过,可又实在是……想不起曾在什么时候有过了。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愿去想,她排斥自己去想。
温柔的风声潜入耳廓,云婵挣着身子想要避开,偏生十四爷似是觉察到了她的心思,钳制着她肩膀的手才松垮下了力道便又复次加重,以至于云婵被他实实框在那里,根本动弹不得。
她忽便有一些害怕、一些小猫乱挠、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憧憬。
云婵抿唇垂目,再次避开了十四的目光,不敢去看。偏生十四固执的继续去扳她的下颚。
这个男人是那样强势,一直都是,一如近五年前,他们在蘅苑客栈的前堂里初见之时一样,初次见面时的他便已经强势如斯了。这么些年过去,他到底还是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啊……
她避一次,十四便扳正一次;她再避一次,十四便再扳正一次。如此反反复复了近十次,云婵又急又累,不禁蹙着眉头在心底下泛起了小嘀咕,心道着十四爷他到底就觉不觉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