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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九华章 第一章 蘅苑客栈小闹剧

康熙四十三年

初秋时分,因了紧邻着前一个燥闷盛夏的季节轮转,那些遗余下来的蒸腾暑气还未及完全散去,故这一时间便也不会令人觉得十分萧条清索。

素手托腮,微微上挑的清潋丹凤狭眸其里,干净的似乎能滴出水来。云婵略微抬睫,若有若无的慵懒目光循着剪了三四分温柔气息的薄凉微风一路筛过去,就这样漫不经心的瞥向那些错杂着缠枝碎花的斑驳窗子。发了这好半天呆的,也不知到底是为了参详些什么劳什子东西。又或者,只是因为太过无聊,便干脆放空罢了。

念及于此,云婵也只是笑笑,娇小玲珑的花汀唇瓣不觉露了一排不太整齐的细碎贝齿出来。远远一看,煞是生动活泼。

因了地处繁华闹市的缘故,蘅苑客栈的生意一向都很好。只是眼下晌午才过,店铺其里那些饮酒叙谈的食客已经陆续用完,一拨一拨站起来掸掸袍子、付了银两阔步离开,久而久之人烟也就渐趋稀弥,所需的活计便也不是很多了。

旷古的风与沙缠绵了大清盛世几多锦绣华章,缱绻几多若有若无的轻烟淡云相辅相成。就这样牵牵扯扯,将这乱糟糟一通浮华人间渲染的愈发光鲜艳丽、绮丽蓬勃、纸醉金迷不可方物。

便在云婵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小手揉揉略微干涩的眼睛,准备换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发呆时,霍地一下,一道与众不同的清新风景直直撞进了她那片不大不小的视野里去。

那是一前一后两个行脚僧人。

前方那个着一袭洗的泛白的淡红金边袈裟,手持素色禅杖,胸挂菩提念珠。一步半停,行的不快不慢、稳稳当当;老态昭著,却很精神,暗灰眉宇之间自有一股举世难觅的精气神儿隐隐流动。凝下神来细细的看,又像一种更近于禅的出尘气息,至为浓烈的也正是其间噙杂着的那样一份世俗少见的沉着淡然。

不过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年轻小和尚,同他师父则是那般对比鲜明。豆色僧袍、淡袜草履,一眼扫去,也不过就是个十 八 九左右的样子。生得纯嫩白净,尚且没有完全长开的五官面貌怎么看都觉得青涩。

佛门中人最是平和,素来少有计较。便如此,师徒二人随意择了一处坐了,然后点了几道简单的菜肴。无非是些白水青蔬、凉拌豆腐类清清淡淡的。

轻巧挪步,云婵娴熟的托着个敞宽木盘,将不多的几道菜依次为二人上桌。

并不曾耽搁太久,奈何那小和尚却是别扭的打紧,目光来来回回不断梭巡躲避,生怕将云婵看得真切一般。

这莫不是自小便跟了他师父修行,经天连日只知道读着那些六根清净的大成经书,把人都给读傻了,以至于见了女子便不自觉的害怕么?却是可笑,只知道古来赶考书生里边儿呆子极多,却倒不曾听说佛门净土原来也是可以寻到书呆子的。

偏生他越是这般,反越是勾起了云婵的兴趣。那些不曾退去的孩童心性野草一样,一层一叠开始在她心里深滋慢长。

侧身转步,一抹坏笑不达眼底。她挑了帘子往后堂小厨房而去,不久又出来,手里端了一个白瓷大海碗,里面盛了大概三分之二的淡淡液体。一步一步重往这对师徒落座处行过去,将瓷碗往小和尚手跟前一放、一推,倒不兜转:“小师父,喝口茶水润润嗓吧!”语尽施施然离开。

这小和尚虽然抗拒云婵,但也不至于一脑子诗书佛经到榆木呆傻的地步。云婵立在橱柜前,踮着脚尖偷眼看,只见他双手捧了那碗往嘴边送,伴随汤色一点一点入喉,一张白净的脸面也跟着渐渐染了淡红。觉察到哪里不对,他忽停了一下,低头似在寻思碗内汤色,又似在咀嚼回味。才一转瞬,复又捧了那碗咕咚咕咚一阵猛灌,竟是一口气便让那碗见了底儿。

如此顺势,连贯的这样自然。

这还不算,似乎从来没有过过时今这样的瘾,小和尚侧了身子对着掌柜那边招呼:“店家,您的茶水味道好生奇怪。不过入口品来,辛辣之余却是从未有过的甘甜怡神。”言于此,还不忘侧目看向一旁正在专心夹青菜叶的师父,皱了下眉,淡淡,“方丈,您也尝尝。”尔后,继续自顾自的对着掌柜抬高了几分音声,“再来一碗!”

“扑哧”一下,云婵忍俊不禁,掩着口鼻微微笑出了声。

那厢正扯着方巾拭汗的胖掌柜闻了小和尚这唤,隐隐然间,心下里总觉得哪处不对。随手把方巾往横竹上一扔,快了步子疾走过去。未及怎么贴近,便是一股缭绕酒气扑入鼻腔。再看小和尚,白脸上面一阵红、一阵粉、一阵青、一阵淡紫……短短间隙,竟像开了个大染坊。

不消多寻思,掌柜心里早有了底。瞪着眼睛往云婵那边看,早已不见了人影。

“小兔崽子!”牙缝里挤出的可怖音声,掌柜忿忿啐了一口,也无暇去顾及晕晕乎乎的小和尚,撒开步子颠跑,操起横竹便直抵后堂厨房。

才掀了帘子,入眼便见那坛他视若珍宝的陈年花雕被开了坛……

不消多时,原本昏昏欲睡的静静然客栈便是一阵阵刺耳嘈杂。清冽的呼救、粗狂的谩骂、以及重物扑打在不知什么上面的沉钝重音漫空交织、非止一端。说是鸡飞狗跳也真不算过。

那样不约而同,客栈里为数不多的食客皆是一滞,停了各自手头上忙活的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又愕然连番。

正这时,便见连接后堂的那道小帘忽地被扯起,几乎同时,显出了跑堂少女那副小小瘦瘦的单薄身影。

风驰电掣、耳畔生风,但似乎胖掌柜的脚底下也生了风,分明那般肥硕却还跑得那般的快、追得那般的紧。

不过此时此刻怎么都顾不得去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云婵只是咬紧牙关边撑着逃命,边抬起胳膊对着额头一阵抹汗。她心知,只要被掌柜逮到,那怎么都逃得不过一阵毒打。不过纵然她拼着全力怎样疾逃,最终也依旧是逃不掉的。除非她愿意逃离客栈,跑到街头流浪……这一点她清楚的紧,可就是不甘心呐!

噼里啪啦——层叠袍袂不甚带倒了立在偏侧的陶泥酒坛,云婵只顾拼着力气兜头猛跑,饶是天崩地裂也无暇分神。于是后果可想而知,“碰”地一声,她就这样一头栽到了厚实的地表。如此实实在在的重音钝响,可见她这一下跌得不轻。

血肉躯体不可避免的灵敏感知,左手掌心偏下依稀有隐隐刺痛。慌乱之中她忙低头去看,目光一瞥,便见那里正一点一点蹿出淡淡的红血珠子,孤傲任性、又妖娆的有若一簇艳丽红梅,那般触目惊心。想是被方才跌碎的酒坛子利片给划到了。

“小兔崽子,三天不打你便给老子上房揭瓦了!”

不过一个错愕,身后胖掌柜那咄咄的谩骂声便紧跟着接踵而至,简直如影随形、紧密异常。

一抹穿堂风裹挟了初秋微微的薄凉气息迎面扑来,撩乱了她早已经迷乱不堪的一头简约青丝。长长一声叹息落在心底,唉……

逃不过的,又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做无谓且幼稚的抵抗和挣扎呢?一次一次,一次一次的重复着命途的悲剧……是既定好的么?

从她记事开始,便只记得她被掌柜收养在客栈,大大小小、粗使细使的活计全部都做过。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亦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出生那一刻起他们便要将她遗弃。掌柜的救了她,恩养她,给她一条贱命;那么她又有什么理由苛求他对她和颜悦色的好呢?她该学会感恩。

是的,从小到大她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学会感恩……”

“云婵”只是她为自己取的名字,衍生自一首名唤《云水禅心》的清古乐曲。也是近年来的事情了。

旁人问起,总得有个名讳好做答复不是?莫不然每次都答“我不知道”,或“我没有名字”,大抵会被旁人看做痴傻或异类。

可如果这样回复呢?“嗯……我叫云婵,水云间的云,千里共婵娟的婵……”

只是当时的她还不能够深刻明白,“千里共婵娟”究竟是怎样美好而不能实现的那么久远的一件事情……

眼看掌柜就要追过,她甚至都可以清晰的听到竹杆破着空、夹风打下来的瑟音。但就在她闭了弯弯眸子近乎绝望,一副再无所谓的同时,更是令她始料未及的事情忽而发生。

慌乱恍惚里,她只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温软陷阱。

是的,温软,且隐隐透着一股道不明的淡淡体香,只让她觉得心悸,却偏又那般强势……原来昏天黑地、天上人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罢了。

霍然一下,所有遐思绮念终被直白现实斩断,人总是应该存活在当下的。随着脑海里神智的逐渐沉淀和复苏,云婵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睛。映在黑白瞳孔里的是一位姿容风流、举止倜傥的玲珑少年。

略偏清瘦、但不是很瘦,鼻梁挺拔,圆润下巴,漆墨般的凛冽精眸嵌在素净的面庞,整个人很是侠少风骨、但又不失书卷气息;绫袍儒带、美玉做饰,不知名的淡淡图腾纹络装点在象牙白底衣袂其间,煞是衬得风发意气、高贵神圣的不敢一触。此时此刻,他一只手稳稳的卡住了她的双肩,就这样将她提了起来。

予其说是扶,倒真不如说是提。

许是这样的场景太令她不及防,一时间,云婵只是呆滞住了,竟忘记了挣脱逃跑。

可掌柜手里那根竹杆,分明还是破着风落下了……“咔”的一声,并没有想象中的钝痛,竹杆尚且未及落在她的身上,便就在半空折断。

一个下意识的,她侧首去顾。少年早已将她放开了,右手一挥,握了那根横竹,运了力道将那竹子折成两段。

“滚,老子教训自己人,你给老子闪一边儿去!”胖掌柜的火气总是不小,且一点就着。很自然的,他对这位在他的蘅苑客栈里,管了他闲事儿的半路杀出来的少年相当不满;再不让道,他更不在乎跟他发飙。

“大胆!”尚不及少年言话,甚至不及云婵的小脑袋里转几个思路,跟在少年身侧不远的高挑随从便愈发不客气且跋扈的断喝了开去,“这是十三爷!”略有一顿,语气不减一丝高调。

当空霹雳,云婵继续愣怔。而胖掌柜早在这时跪了在地连连叩首磕头,只道自己瞎了狗眼,并非有意加以冲撞。

本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十三阿哥摆了摆手叫他免了:“我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小姑娘,何苦这么为难她?”边轻描淡写的一句,他已颔首扫眼过那样不知所措的云婵,以手抵唇,上下打量一番,旋而朗声笑起,“不过这小姑娘倒是挺有性格。”

大清十三阿哥,其人形事最是洒脱不羁,文武亦可拿出手去。云婵怎么都没有想到,今儿倒是给了她这么大的面子,竟让他救了自己这么一次。因着自己玩心忽起,如此可笑的、如此狼狈的一次……

他的嗓音跟他的笑容一样明朗阳光,似乎可以驱散所有暗沉阴霾。云婵只是规矩行礼,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十三哥不愧有这‘侠王’之称啊!”门边处却是一阵爽朗笑声,循声探过,十四倚着门棱含着笑而往里顾去。一身素白卓袍绘了几根淡色墨竹,飘飘然宛若自九霄翩然下来。亦是副精英秀气集于一身的好皮囊,只是眼角眉梢多了一丝清澈气度,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许多妙处,“我可在这里看了半天,只顾有趣,才想着出手呢,倒是叫你这拼命十三郎给把风头抢了去!”边笑言着,亦往里边迈了步子阔阔行来。

一时间,便只剩蘅苑客栈其里一干众人忙着给二位爷行礼,对于方才那样一场乱哄哄的闹剧,却是无人再有支语。

十三摇了摇头,算是应承了他的玩笑话:“这不,木兰秋狝才回来,着了便服四处逛逛。十四弟呢?”

十四边示意那些见礼的人逐一起了,边闲闲答了十三那话:“我也知道你们今天回来。这次秋狝我没有去,八哥却去了,想着去八哥府上要他讲讲趣事见闻的,才巧就路过了。”

如此一言一语,一来二去,兄弟两个倒也客客气气,不远不近的样子。闲聊几句,便辞了对方;十三先走一步,单手负后离了客栈。

昏沉的秋阳给这大地镀了一层又一层很厚的华彩,斜斜筛筛,斑驳着筛进客栈,再一个挥洒、揉了碎金余波,铺就的满地都是。

十四并没有急着离开,他将脚底下那步子稳了,渐渐走近,只是含着一抹笑意打量着眼前的云婵。也不说话,就那么颔首静看,似在回味方才那场由她躬身缔造出的哄哄闹剧。

他没有发话,云婵也不敢起来。只是那么低着头,保持着方才见礼时的规矩姿势,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道是这位爷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久而久之,连嘀咕都顾不上有了,因为她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站的僵硬,就快散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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