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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辈荣光 第三章 坚守阵地

我回过头,黯然的躺在桌子上,护士还在给我缝合伤口,我的身体依然疼痛,我的神经依然抽搐,可我已能平静下来,因为内心的疼痛要更强烈,更剧烈。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这里离南城门不过一千米,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伤兵被抬进了院子,他们满身的血,几日来的残酷战斗已经把这只部队锻造成铁一般的坚强。

可人总有脆弱的,我看到院子的角落里有个士兵在玩黄土,他咯咯的笑着,用双手捧起满满的黄土,然后搓在脸上,他一边笑一边用黄土搓脸,他的样子疯癫,眼睛里却是最纯真的笑意,他对着看他的士兵们笑,他把黄土高高的抛向天空,漫天黄色的尘土,他跳起身子手舞足蹈,喊着“下雨咯,下雨咯,小娃娃要回家里咯。”

战争,用尽所有的方式将他残暴的一面展现在太阳底下。

那个士兵,已经被吓傻了。

我猜想不到这三天他经历了怎样的巨变,我只知道,此刻的他,是快乐的。

护士已经重新帮我缝合了伤口,缠上惨白色的纱布,我混乱的脑子终于安静了下来,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外走,小猫儿很快追上我,我望着满院子的伤兵,我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往前走,我从一个伤兵手里拿过了冲锋枪和两梭子子弹,他对着我点头,跟我说“伙计,别死。”

一个士兵从已经咽了气的尸体上扒下了一件上衣,递给我,我接过那染血的军装,带着我的士兵走了出去。

当我一步踏出院门的时候,那个帮我缝合伤口的护士追了出来,她拉住我的胳膊,我回头看她。

她却没有理我,而是跟小猫儿说“你要是不想让他死,就一步也别离开他。”

小猫儿狠命的点头,护士最后看了我一眼,将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在我手上,然后快步离开了。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只麻醉针。

我想,她也一定知道是拦不住我的,所以她给了我麻醉针,我想她是想让我在血流干之前,不让自己太过难熬。

我带着小猫儿一路往南,日军的炮火已经延伸到了城里,有几架日军飞机一直在天空扫射,我们在狭窄的街道里穿梭,每一个和我们擦身而过的人都是伤痕累累。

我们终于到了南城门。

古城墙高有两丈,宽有丈半,可青砖里面包着的都是土坯,在日军强大的炮火攻击下,整条城墙都被炸烂了。

一颗45毫米的迫击炮弹就能够轻易的将城墙炸开一个半米的洞, 更何况75毫米山炮90毫米野炮,以及不知道多少毫米的航空炸弹,我冲上城墙的时候,已经有一处被炸开了缺口,我那天杀的团长就带着百十口子人死堵在口子上,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累的站不起来了。

我的团长姓郑,是土生土长的五台人,家里和阎主席家也是多少有些沾亲带故,所谓背景深厚估计就是我郑团长这种人。

因为在整个196旅就没几个人能整治的了他,连姜旅长见了他都是绕道走,所以,我们都叫他天杀的团长,我想,也只有老天能劈下道雷把这货干趴下。

我那天杀的团长很壮实,他说他是屠夫世家,自他爷爷的爷爷辈起就是大街上卖猪肉的,所以他完全的继承了他祖辈屠夫的德行,浓眉大眼,深眼窝子高额头,眼睛一瞪就像真要拿杀猪刀劈过来一样。

可这次终于把我的团长累趴下了,他趴在沙袋上重重的喘气,呼呼的热气喷在我脸上,弄的我一阵恶心。

他把熊掌一样的手拍在了我肩膀上,拍的我身子都震起来了,他瞪着我说“小武, 这嘎就交给你了,我去,我去歇歇。”

我点头,我望着我曾经山一般坚挺的团长,他眼里的血丝像一张死神编织的网,将他的世界塞满火焰。

有两个士兵架起了郑团长,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无法描述他的眼神,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是,是绝望。

我在一瞬间就读懂了我的团长,我知道,我们完了。

我们号称是晋绥军的精锐,即使遇到老蒋刚刚装备的中央军德械师哥们也不会怕,可我们面对的,是整整四千号日军,日军的四千人,足以歼灭我们的一个师,是歼灭。

城外的阵地全线失守,减员已达半数,除了东城门外的高地还在我们手中,我们几乎已经被包围了,我们被困在了这个小小的原平城里,而日军,像嗜血的豺狼,将它的獠牙,把整个原平城都吞了进去。

我望着这里的百十号士兵,他们都在盯着我,我站在沙堆的最高处,将自己的身子暴露在日军的枪口下,我从缺口里可以看到原平城外茂盛的庄稼和庄稼里穿梭的侵略者,我说“老子叫武忠,从现在起,老子跟你们一起死!”

士兵开始重整工事,我们用兄弟的尸体和沙袋垒起防线,鲜血将大地浸透,我们湿漉漉的鞋子里灌满了山西兵的血,有士兵报告,日军已经突破城墙达四次,我那天杀的团长带着半个营的兵在这里足足干了五个小时,每一个士兵都疲惫至极,我望着他们干裂的嘴唇和阴冷的面孔,他们紧张而坚定。

日军的第五次进攻,开始了。

我们在城墙内侧,日军的炮火已经无法瞄准我们,于是炮火向城里延伸,古老的砖木房屋在炮火里飞舞,那些静寂的安睡在古城里的建筑像沙子般被炸飞起来,碎片和子弹一样射向我们的士兵,一截断木从天空飞来,刺向了士兵的后背,断木将士兵牢牢的钉在了地上,他不甘的面孔上依然狰狞,他望着血红的天空,发出最后一声呻吟。

日军的先锋出现在缺口上,他们像潮水般狂涌而来,那是一股庞大的力量,我豁然起身,在青天白日下,愤怒的咆哮“杀!”

近百名士兵在一瞬间扣动了扳机,一张强大的火力网呼啸着席卷了缺口,你能看见和听见的一切都是子弹,它们兴奋而狂热的冲击出去,在日军士兵的身体里旋转,突破,向着自由和尊严前进。

四挺马克沁水冷重机枪咆哮着,它们是我军最强大的近距离攻击武器,它在一分钟之内可以打出至少四百发子弹,如果供弹顺畅,甚至可以打出六百发,就因为它强大的火力威慑,使它成为了日军第一攻击目标。

当四挺重机枪轰然炸响的时候,冲进缺口的二十多个日本兵被打成了乱颤的烂肉,而在缺口以外,那二十多个还没有倒下的士兵后面,至少三十把步枪同时开火,我看到四个重机枪手的脑袋被打烂,然后数十个日本兵冲了上来,在缺口的高处,日军三挺轻机枪开始火力压制,一排手雷扔了过来,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将大地震动,在漫天烟雾里,日军的刺刀冲了出来。

在短短半分钟时间里,日军已经冲到五米以外,我们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日本兵疯狂扭曲的脸,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和我们一样年轻。

白刃战,已不可避免。

我第一个跳出了掩体,我永远都记的我那天杀的团长告诉我的话,当战争来临的时候,军官,必须是第一个冲上战场的。我冲了出去,那一刻我的血都烧起来了,恐惧和死亡在一瞬间被人性暴烈的怒火烧成了灰烬,我在与日本兵接触的最后一刻,怒吼出声“机枪掩护!”

我的兄弟们,我年轻的士兵们,我那勇敢的山西后生们,在我冲出掩体的那一瞬间,蜂拥而至,他们就在我的身后,我不能回头,我看不到他们跳出掩体,投入死亡时那英勇的身影,可我知道,他们就在我身后,我的兄弟,就在我身后。

“杀!”我将喉咙扩张到极致,那愤怒的声音在整个南城上空回荡,我所有的士兵们同样愤怒着,他们同我一样,狂热的咆哮“杀!”

我们从掩体里冲了出来,用尽最强大的力量向着日军撞了上去,我望着迎面冲来的那个日本兵,他不过一米六的个子,他稚嫩的脸上是强烈恐惧的惨白。

“嘭!”刺刀撞击之后,我划开他的步枪,用枪托砸在了他的天门穴,他在硝烟里倒下,重重摔在血里,我冲上去,我对着这个年轻的生命做出最惨烈的击杀,我用枪托一次又一次的砸在他的脑门上,我看着他的脑骨被砸烂,我看着我的枪托砸进了他的脑袋,他的血溅满我的脸,我愤怒而慌乱,我看着生命在我手里消失,我拼命的告诉自己,“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这是一个残酷而血腥的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士兵在鲜血和死亡里挣扎,他们付出生命和灵魂,他们奉献出他们拥有的一切,他们选择了抹灭自己存在的痕迹,只为在烈火里轰轰烈烈的杀他一次。

当我回过头来,一个日本兵的刺刀贯穿了我的肩膀,我挥起步枪,将刺刀在日本兵的脖子上横扫而过,血从他的脖子里喷了出来,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变大,在惊惧中垂了下去,而他的身子,还直挺挺的立在那里。

那具断了头的尸体忽然跪了下来,倒在了我的身上,他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洒满了我的身子,那个挂在脖子上就要掉下来的脑袋砸在了我的怀里。

他巨张的瞳孔里是我抽搐着的脸。

白刃战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们全歼了突入城墙的一个日军小队,而我部,伤亡过半。

我感觉有人把我怀里的尸体拽了出去,他们把插入我肩膀的步枪拆了,刺刀还留在我的肩膀里,我茫然环顾,我的身边,只剩下四十多个兵了。

我推开想要扶我起来的士兵,我踉跄着爬了起来,夕阳缤纷的色彩映照着天空,我对着剩下的士兵喊“固防!”

神仙是我营里最后的一个士官,他本名叫陈正先,也是我营里唯一一个参加过中原大战的老兵,他是我现在可以托付的最后一个人。

他有一米八的个头,瘦黑瘦黑的,他的脸骨很宽,眼窝子很深,看上去就像个骷髅壳子,他乱糟糟的头发让人恨不得一把按在土里。

他已经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的中士,三十五岁的光棍,也是三十五岁的老兵。

腰里在流血,肩膀也在流血,我感觉浑身都在流血,脑袋越来越沉,我知道我已经失血过多,我知道我就快晕过去了,我在我就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把麻醉针扎在了我的大腿上。

我望着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我羞愧,我羞愧于我面对日军的进攻无能为力,我羞愧于我明知道我的兄弟将要死去我却无能为力,我羞愧于我的鲜血没有流干让这群等死的货们对我投来了信任的目光。

我低下了头,我勾住了神仙的脖子。

他的眸子很冷,仿佛没有了变化,那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眼神,我知道他在等待命运的裁决,他在等待死亡的降临,他明白,战事至此,已绝无撤退之可能。

这,将是民国以来北中国里最惨烈的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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